第101章 熟人
颜浣月将裴寒舟等人送到客房门外, 她比较担心裴寒舟此时的身体。
但裴寒舟却恢复的很快,修补搜魂之损伤于他而言并非大事,因而他自床边走到门边上时, 面色已复如寻常。
房门打开,他挥开方才对裴暄之搜魂时所设的结界。
一只稚嫩的玄燕自檐上探出脑袋来, 见他出来,欢快地张开翅膀滑翔而下,又扑闪了一下翅膀, 往院中带路去。
颜浣月看着这只玄燕的毛色, 猜测着应该是此前那只被母亲叼出巢穴的病燕。
“这是佑之。”
苏显卿跟在裴寒舟身后,又特意落后一步, 对颜浣月悄声说道:
“师父说是曾在裴师弟病时所居的客舍外捡的,而今养得很是神气, 不过担心裴师弟不喜,所以这几天叫它云官儿。”
颜浣月说道:“哦,果然是它。”
韩霜缨并非裴寒舟之徒,往日里也甚少往长清殿走动, 因此在裴寒舟面前甚少开言。
此时正垂手缓行, 仰头看着青天之下自在飞翔的玄燕, 略有些出神。
裴寒舟回首说道:“宝盈, 不必送了, 等暄郎吃了药,让他稍歇一会儿就到我房中来。”
“是。”
裴寒舟一挥手,一个小青瓷瓶飞到颜浣月身前, “你手上的伤,用这个吧,恢复极快, 并不留疤。”
颜浣月收了药,目送他们离去。
刚要转身,就见东侧一处客舍的窗半开着,薛景年站在窗棂阴影处看着她。
在他身后的桌子旁,虞意拿着一个小锦囊,往黑漆木案上狠狠倒了一下,一寸金光微闪,没什么声响。
谭归荑讶异道:“这么大个锦囊,就装这一粒小金粟?这能吃什么好酒?”
虞意认真地收好小锦囊,一本正经地说:“说来,狐妖从半路上劫了给十二哥的丹药,这次去鬼市也没寻到什么,我没什么家私,自然不比姜大公子出手阔绰。”
谭归荑心中冷笑,虞意此次带人去鬼市搜刮的东西,不知多少,如今倒装上可怜了。
不过有些世家子就是如此,虽家资丰厚,却反倒十分吝啬,尤其是与人结交不深时,更不会轻易付出。
谭归荑面上不显,只摆了摆手,笑道:“算了,知道你为难,还是我请你吧,毕竟此番为虞照寻药,也正是你同意我同往,我才能为他略尽心力。”
虞意唇角挂着笑意,向后倒在椅背上,略一侧首,瞥见颜浣月正从院中走过,这一瞬她正巧侧首瞥过来。
虞意远远扬声道:“而今裴道友病倒几日,听说颜道友衣不解带地照顾,怎么不见消减,还是如此光彩照人?莫不是与颜道友有关的男子,都过不了陈病于榻这种劫难?我十二哥如此,裴道友如此,我看,我们薛三公子神色憔悴,怕是也快病了啊……”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我看你口脏舌浊、心烂肺穿,倒是早死之相。”
虞意不怒反笑,仰头彻底靠在椅背上,双手盖在脸上压住笑意,含笑说道:“我好好同你说话,骂我做什么?”
趁他看不见,谭归荑暗暗瞪了他一眼。
有病吧,挨了骂还笑。
不仅心胸狭隘、斤斤计较,还脑子有病,赶紧早点死了就踏实了。
谭归荑起身走到窗边,客客气气地说道:“颜道友,裴道友如今如何?我们可否去探望?”
颜浣月看着谭归荑脸上的白色轻纱,淡淡地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说罢转身回房。
虞意揉了揉脸,对自己当众被骂发笑的行为有些着恼。
左手无名指触到眉心处早已不明显的刀痕,他闷声说道:“真无礼……怪不得十二哥烦她,真无礼……”
说着起身拈起桌上的那粒金粟,走出房门去。
颜浣月回身关上门,看了一眼已经被铺得平整的床和躺在被子中薄薄的人。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床边坐到椅子上,倾身拿过小几上的药碗,问道:“能起身吗?”
裴暄之闻言眨了一下眼睛。
而后单手撑着床坐起身,慢腾腾地靠在床头,咳嗽了两声,缓缓伸手接过她手中碗,仰头喝了一口。
刚咽下去,忽而眉心微蹙,转头凑到床边,手中的碗摇摇晃晃。
颜浣月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碗放到小几上,塞了颗松糖到他口中,低声说道:“喝那么急做什么?你喝药若太急容易吐出来。”
裴暄之只觉得唇上擦过一段温热,她用指尖抵进口中的糖陌生而突兀,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神魂之内的金雾却意外地兴奋扭曲,他趴在床沿上平缓着呼吸,久久没有动静。
颜浣月也没有搭话,取出裴寒舟给的药膏来抹在掌心伤处。
裴暄之终究还是抿了抿口中的糖。
丝丝缕缕的甜渐渐盖过苦涩淌入喉间,却一点儿也安慰不到逐渐燥动不安的金雾。
他从醒来看见她开始,金雾就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叫嚣着要接近她。
因而他不难明白,在那些丢失的记忆中,他肯定对她心思不净。
这让他对自己感到意外,但也并不那么意外。
就像这次失忆,他不知为何父亲会问他那些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但是,若是他自己顺势而为、刻意如此,他也毫不意外。
那方小世界吗?
那些记忆若是他刻意藏了起来,对他而言应该并不难寻。
他寻记忆的事,他肯定也料到过,他醒来后会如何与颜师姐相处,他之前也肯定料到过。
否则,为何偏偏还记着第一次见她的事呢?
他侧首看向颜浣月,认真端详着她低敛的眉眼,慢悠悠地说道:“颜师姐,既然来了这么多同门,父亲为何还单留你照顾我?”
颜浣月收好药膏,淡淡地说道:“你若是不想我在这里,我去请……”
“不要。”
他抿着糖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伤,径自拿起一旁的药双手捧着,靠在床头慢慢抿了起来。
褐色的汤药映着他的脸,苦涩和着微不可查的甜意氤氲开来,室内安静极了。
许久,他听到颜浣月低声说了句:“只要你醒来就好……”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不知是在与他说话,还是在与她自己说话。
颜浣月收起小瓷瓶,掌心泛着微微的清凉与细细的痛意,都不轻不重的,不去注意,就不怎么疼。
“你这会儿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还好。”
“那一会儿喝了药就去客栈前院三楼找掌门真人。”
裴暄之颔首道:“好。不过我躺了几天,沐浴过后才可出门。”
颜浣月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去请小二送水来。”
她这一去很久没有再回来,裴暄之沐浴时,刚脱下衣裳,就注意到身上几处淡淡的咬痕和指甲抓过的痕迹。
他心中陡然一凉,眉心紧蹙,一把拿过一旁的镜子,仔仔细细检查起来。
锁骨上、胸口处、手臂上、腰腹上……
这些伤痕已淡,但仍旧带着极重的暧昧欲气,他紧紧捏着镜子,死死盯着锁骨处的齿痕。
会是她吗?
可父亲说她是他“颜师姐”,而且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会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这些伤……
那他到底还遭遇过什么?
若他原本是想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呢?否则为什么要留着她来救他出水时的记忆?
那她这几天照看他的时候看见过这些东西吗?
“嘭”地一声。
他将手中的镜子猛地抛掷在地上,铜镜砸在地上剧烈跌撞了几下,声音刺耳,亦瞬间震出数道裂痕。
水雾氤氲间,颠簸不稳的铜镜映出一具裂痕纵横的玉白身躯。
一张裂痕遍布的黄符忽忽悠悠飘然飞落,遮住了镜中的破碎风华,将铜镜震成一片齑粉……
飞尘寥寥,暮色将近。
郊外开着星星点点紫色小花的草地上,颜浣月抬手掐诀拂去横刀上的尘屑,拂开为练刀暂时布开的结界。
韩霜缨负手立在傍晚的风中,不偏不倚地评价道:“未曾荒疏修炼,还算有些长进。”
颜浣月收了横刀,掐诀礼道:“韩师姐。”
韩霜缨一转身,青纱衣摆拂过草叶,颜浣月便上前跟上她的步伐。
“裴师弟是伤了记忆,不过,月有圆缺,事无万全,世间坎坷似连卷絮云,时隐时现,绵绵不尽,至少他还活着……你也活着,尚可执刃,切莫迷困自陷于往昔,不知而今之贵,来日之远。”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未曾想到她特意跟来,会说到这些。
颜浣月颔首道:“多谢师姐,你说的我清楚,事到眼前,自伤无益,踏浪步雪,月明天清。”
韩霜缨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她,许久,悠悠说道:“你如今很像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心思很开阔的人。”
颜浣月心口骤然一紧,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母亲。
照理来说,那个时候韩师姐正是显名于世的少年天才,还未成为知经堂讲读。
她母亲一个微末不显的外门弟子,她几乎都不曾听人说起过母亲,韩师姐竟还记得。
“宗门弟子甚众,我原本并不认识她,当年有一次师父吩咐我带几个外门弟子问世历练,我们短暂相识过。”
“江师姐比我年长一些,性情很是活泼,也很爱笑,就连深受重伤时也能乐呵呵地调侃一下自己的修为,这一点,你原先与她有些像,如今却不像了。”
“你有想过她临死前会说些什么吗?”
颜浣月愣了一下,那时她被妖物剖出母腹,她从来都不敢想母亲支撑到掌门前来时经历过的苦痛。
透过时光,韩霜缨眼前的少女容貌稍变。
血色浸满女子的衣衫,她冷汗淋漓、面如薄纸,口中不断溢出红得发黑的鲜血,却还笑呵呵地说道:
“韩师妹,不必担心……不过是断了几根……肋骨,修为太低,呵呵,惭愧惭愧……”
“韩师妹,瞎说什么呢?不是自不量力帮你挡的,是我看那玩意儿不顺眼罢了,我死了……也不关你的事,都怪那死魔物,也太过……难打了,看,我都被打哭了,呵呵……”
“若我能活下来,必然……赚许多钱和灵石,找出许多被埋没的,像你一样的……有能之辈,碾平那些烂七八糟的鬼玩意儿……”
风拂鬓发,韩霜缨转过身,往夕阳将息处去。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逆着风费力地加快脚步走了许久,才走到她身边。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韩霜缨前方,不顾额前在风中肆意张扬的发丝,回首问道:“韩师姐,我想知道一些……”
韩霜缨说道:“很抱歉,我对你母亲其他的事所知甚少。”
颜浣月眼底的光彩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哦……”
天刚擦黑时,二人回到客栈门前。
颜浣月想起裴暄之的药快没了,便辞别韩霜缨独自回到街上去买药,顺便找找有没有薯泥点心给他带回去。
药很快就买到了,薯泥点心倒是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处偏僻的街巷尾寻到。
等着最后一炉点心出炉,买了一份放到藏宝囊中,才走出那门头低矮的小店没一会儿,天就下起了雨。
这雨看着急,应该下不了了一会儿。
她立到一处门檐下躲雨,街巷僻静,黑漆漆的,只有几户人家窗透出点儿光来。
她正默颂经卷,突然“啪”地一声,一个人从天而降摔在街上,一动不动。
她借着微弱的光打眼一瞧,原来是云京的虞十六郎啊。
果然是该死的命了。
她立在檐下静静地看着,偶一抬头,却见云若良身上插着两支弩箭,踏着夜雨御空而来,手执长剑直向虞意杀去。
颜浣月眯了眯眼。
怕是自己太高兴了,隔着雨幕瞧错了熟人。
第102章 冷箭
风雨敲窗, 遥寄琵琶一二声,闲者对烛听。
裴暄之披着一见靛蓝绣银披风,独自立在临街小楼的走廊边, 一旁暗烛摇曳,耳畔风雨过境。
细密的老竹压帘掩不住扑进来的水汽, 隐隐可以听取不知何处远道而来的微弱琵琶声。
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来时,是在下午,他父亲让他在房中坐了许久, 考虑考虑是否能把小世界的界灵石碑拿过来。
若是他肯让父亲进小世界帮他找寻记忆痕迹, 还则罢了。
如若不肯,咸阳故里, 还有一处禁地足以令他度此生年。
他原以为那小石碑在颜师姐手中,客栈寻了她一圈, 未见到她的房间。
待回到自己房中,却在自己枕下找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觉得自己会将记忆藏在那方小世界中,必然会被查到的东西,都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也不觉得父亲会认为他若是作假, 会在小世界中藏什么东西。
不过是, 一点试探而已。
若他回天衍宗之前本就心中有鬼, 便不会痛痛快快地交出这个旁人看来以为可能会藏匿记忆的东西。
他找到这个巴掌大的小石碑其实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只是今日有雨, 天黑得早了一些,显得夜色深沉。
一声尖利的弦断之声传来,琵琶声彻底堙灭在雨夜中。
裴暄之袖中握着小石碑, 苍白如玉的手搭在半旧房门上,轻轻推开。
云若良凌空踏雨,俯冲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长剑闪烁着民宅中透出的细微的烛光。
他丢了那方小世界,不敢回去见父亲。
可虞十六身上带着从鬼市搜刮来的好东西,若是能抢回去作为弥补,想来父亲应该不会太过生气。
他原本没打算杀虞意,虽然云京虞氏不足为惧。
但虞氏有些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家传,有时虞氏族内兄弟阋墙,争斗时尚且暗地腥风血雨。
若是他们凭借些什么踪迹查到父亲那里,总是有些麻烦的。
可谁叫虞意太过小气,他不过是趁其醉意顺走藏宝囊,就被连放两道冷箭。
他近来接连不顺,弄丢了小世界不说,颜浣月也没有到手,豢养许久的小宠物们也都一朝之间死于人手。
而今又身中两箭,不杀虞意,他实在痛意难消。
剑尖即将捅穿虞意那雨水淋漓的咽喉之时,蓦地被笔直清瘦的横刀劈开。
横刀顺势划过长剑剑刃,像情人玉指一般划过他的手腕、手臂,直上脖颈,冰凉冷冽地抚上他最脆弱处的肌肤。
云若良几个步法闪开,脖子上细细的刀口后知后觉地淌出炙热的血流。
回首看去,颜浣月正握刀站在他方才身后的位置,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他抬手抚了抚颈侧的伤,轻轻弹开指尖血珠,朗声笑道:“我正想你,你就来了,若说你我之间没点缘法,我可不信。”
颜浣月直接执刀踮风冲向他,云若良原想与她刀剑相见,谁知她逼近时突然一转身,腰身一拧,一脚将他肩前的短箭踹了进去。
云若良原本就失了内丹之气,未曾彻底好转,又中了箭。
若在以前,八个颜浣月都不足与他相敌。
可而今他伤重,闪避不及,直接一口血呕出来,直洒到她的裙摆上,给雾粉纱衣妆点上一大片闹意红梅。
他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腕猛拧了几圈。
颜浣月未免断足,在他手中原地转了一圈。
裙摆张扬间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肩上的箭伤上,顺势往他脸上踢了一脚,借力挣开他的手。
她像半空突然转弯的箭一般,陡然返身执刀刺向他的咽喉。
云若良腰身向后倾倒,迅速闪身到一旁房檐上,唇色雪白,捂着肩上透体而过的箭伤,双唇颤颤,仍含笑道:
“不疼……不疼……你的衣裳是什么衣料,真好看……”
颜浣月收起横刀。
云若良有些讶异,“你……舍不得杀我?”
下一刻,她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长弓,一支长箭,转瞬间搭箭弯弓,瞄准他的眉心。
“好狠心……”
云若良知道此时她杀心大起,也不得不先行脱身,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自见他起,未与他说一个字,却招招毙命。
而今弯弓取其性命之际,身后幽暗处,倏忽之间却有一阵剑气杀来,刺伤了她的肩。
她射出去的箭亦偏了方向,但那支箭却追着云若良直刺入他后肩。
她眸色一凛,往剑气来处挥出一道法诀,先避到墙边。
雨势渐渐停了下来。
颜浣月掐着周身结界从一旁绕到方才剑气来的方向,人已经不在了。
她回到街上,路过虞意后,又转身回来,以法诀拖着他的一条腿,扯着他去找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
箭是在一个小巷中找到的。
它被人擦去了该有的血迹和气息,立在一处门檐下的镇宅小石兽背上,连箭羽上的雨水都擦得干干净净。
敌人兵刃会被如此礼遇是极少见的。
颜浣月不知是云若良做的,还是那个背后出手之人做的。
她抬手召回那支箭,转身拖着泥水里淌了一路的虞意,往客栈去。
人多的时候,她不想引人注意,便握着虞意的腰带将他提在手中,但这样比起拖着一个走,似乎更引人注目。
算了。
待回了客栈,她先请正凑在一堆闲聊的小二烧水送到房间去,又提着虞意走到薛景年门前。
薛景年一打开门,见她眉目微寒,长睫湿润,心口立即颤了一下。
他只以为裴暄之死了她才这幅模样来找他报丧。
他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表示同情,并未第一时间看到她手中的人,只问道:“怎么了?”
颜浣月并未开口,只将虞意丢进他房中,转身就走。
薛景年怔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谭道友呢?你如何了?你怎么没有把她带回来?”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景年以为虞意是喝多了,谁知等将他翻过来,才发现他身上还有剑伤。
他抬头看向颜浣月的背影,忽见她肩后也流着血。
他正要追出去,她却直接回房关了门。
颜浣月直接去几扇屏风隔出的小室沐浴了一番。
想要拿镜子给自己肩后上药时,却发现她才买回来才用了没几天的铜镜已不翼而飞。
怎么也没找到,只能依着痛意处理了一下,再抹了些药。
听见门边有些响动,裴暄之身上的冷香气洇了进来,她问了句:“暄之,你把镜子呢?”
外面的人没有答话。
待挽了长发,换了身柔黄寝衣出来,却见裴暄之还站在开敞的门边,一脸惊诧,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她一阵寒凉。
他的神色也让她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一场架之后似乎有一件被她忽视了的事,那就是他失忆了。
“别立在风口,小心又着凉。”
裴暄之薄唇轻抿,神色疏淡,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雪肤乌鬓,衣襟饱胀,浴后慵然之态,遍体绯靡之色,赤色细带系在薄薄的柔黄纱袍外,勒出一把柔韧的腰肢。
他细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暗自收回目光,转身将门阖上,看着门上的纹路,神魂之内,扭曲狰狞。
在背对着她的灯火昏暗处,他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了一瞬,眸中却有薄怒,结了一层冰,声色清凉若寒溪之水,
“颜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颜浣月踱到桌边,从藏宝囊拿出那包点心放在桌上,“抱歉,我真忘了……这几日照顾你时待惯了就来这洗了……这点心是给你的,但晚上不可多吃。你把门打开,我立即出去。”
她想到门边去,可裴暄之一直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既不开口,也不让路。
“暄之?”
裴暄之缓缓转过身来,眉眼低垂,长睫在他苍白的脸上打下两片阴影,看起来阴冷非常。
他方才瞥见她带着一个男子回来。
他看见之后虽然心中似有不快,但这是她自己的事,原本也不是他能置喙的,他也没资格询问。
可他一回来就见她在房中沐浴。
这又算什么?
“师姐带着别人回来,却到我房中沐浴。既然来了,这会儿又要往何处去?”
颜浣月说道:“自然是再要一间房。”
裴暄之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太晚了,小二都歇下了,何必再去打扰?若是没了空房,你又想往哪里去?”
颜浣月蹙眉,嫌他说话难听,可心里却觉得怪异。
按理来说依他的记忆,他只在去宗门那天见过她,他们如今基本算是初识。
那时候,他似乎永远都很好说话,一直没什么过多的情绪。
不过,那时候她也没到他房里沐浴更衣过,谁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颜浣月不想再多想,走到门边推开他,道:“这房钱是我付的,我不赶你出去就好,少在那里阴阳怪气,你自管好你便是。”
裴暄之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住拖到桌边,又立即放开她的手,凉声说道:
“我本也不打算多管你的事,可这是你自己来的……”
颜浣月正要发怒,却莫名想到了什么,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眉目低垂、神色阴寒的少年,轻笑了一声,问道:
“我来了,你不肯,我要走,你拦着不许走,我倒要问问,裴师弟,你想如何?”
不出意料的,她听到他的呼吸乱了一瞬,眼尾洇散的薄粉眨眼间漫到耳尖上。
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中秋夜的不坠湖边,怪不得,三年中分明只见过一面,他却会在夜色里认出她来……
“师姐不要误会。”
裴暄之抬眸看着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既然原本就是你的房间,不妨你就歇在这里,我去再要一间房就是。”
“若没有房间了呢?”
“我去父亲房中睡地板。”
颜浣月无奈地笑了笑,对于他的坚贞不屈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也只好顺着他了。
她转身将桌上的点心塞到他怀中,毫不客气地推着他往门边去,“很好,那你就赶紧去吧,省得掌门真人已歇下了,你只能睡街上了。”
裴暄之任她推着,唇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笑意,心中涌动的恼意霎那间烟消云散。
到门边,他只抬手抵着门,说道:“师姐不必再送了,院中若有人,你的衣裳不方便……”
颜浣月低头看了看整整齐齐的寝衣,说道:“我的衣裳又如何?这还不是你买来给我的吗?”
裴暄之瞬间脑中一白,“我?我何会送你衣裳,还是如此……”
“谁知道你为何,问你自己去。”
下一刻,他就被推出去关在门外。
凉风悠悠,檐下的水珠滴在他眉心,他清醒了一瞬。
雨后夜色疏冷,房中无端缠绕在心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没来由恼恨怒意,都像是一场不受控制的绮丽幻梦。
父亲说过,他曾给颜师姐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鬼市,是为了去找她。
他对自己曾经的解释感到合理。
他不是很清楚她的态度,但敢肯定,以前,他绝对心思不纯,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或多或少,他都会借机靠近她的。
追去鬼市,算什么不可思议的难事吗?
他咳嗽了几声,抬袖拭去眉心水渍,举步走到前院。
薛景年刚去将喝得烂醉的谭归荑背回来,喂了颗解酒丹才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她醒酒。
谭归荑一见内院走进来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便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欲扯他的衣袖,口齿不清地说道:
“小魅妖……你竟也来,嗝……喝酒了,你身体受得了吗?陪我喝一杯……”
大厅内还闲坐着用夜宵的人皆瞬间看向暗处的那个雪衣少年。
裴暄之打量了一下她的脸,有几处溃烂,却被描了一串金丝花藤遮盖。
这般眉目,有些熟悉……
他的目光掠过她,转身上了楼梯。
“哈哈哈,被你夫人赶出来了,颜道友真可怜……她本就不怎么喜欢你,谁叫你有个好爹,若非……若非……她同虞照置气……咦,酒呢?”
裴暄之脚步生生顿了一下,想要当场问些什么。
可低头看了一眼厅里的人和那个醉酒之人,他又止住了已到嘴边的话,撩袍登上楼梯,寻到裴寒舟门前。
还没敲门,裴寒舟却已开了门,将他方才留下的小石碑递给他,低声说道:“拿走吧。”
裴暄之收了石碑,想了想,说道:“方才回去见颜师姐还在我房中剪灯花,想来是这几日照顾我在那房间待惯了,我不好打扰师姐,便来找您借住。”
裴寒舟以为颜浣月这个时候还能在他房中,定然是告诉过他,他们已然结为道侣的事,只是他自己当下接受不了。
可颜浣月却以为裴暄之醒后那日,裴寒舟已然同他说过这桩事,不然他那日也不会喊她救他的命。
裴寒舟思量片刻后,道:“你与她成婚之后怎么不来长清殿借住?你如今若是忘记前事,心有不愿,倒也不必如此让她难看,只要与你颜师姐说清楚,我必然同意你们立即合离。”
裴暄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中的小石碑,低声说道:“哦,我知道了。”
说罢转身下了楼,径直回了后院。
裴寒舟阖上门,回到床边隔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床帷站了许久,终于抬手挑开一条缝隙,看到一只遍布伤痕的手。
床帷再拉开一些,可见床上之人沉沉睡着,原本莹白饱满的脸颊如今消瘦苍白,脸颊上,亦有几道凌乱的刀痕。
裴寒舟面色沉静地看着她,原本他是为了找寻儿子失忆的缘由才进的那片小世界。
没想到在寒潭中一个被封印的玉棺中找到了黑衣破碎,几近被乱刃凌迟的她。
所以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
失忆的事不是暄郎有所隐瞒,是她不肯放过他的儿子……
谭归荑昏昏沉沉地靠在薛景年肩上,顺着裴暄之离去的身影望向后院。
她没想到,她师姐林笑枫会将弓箭送给颜浣月。
呵……
若非她出手,她父亲就得给三哥举行丧仪了。
可就凭颜浣月,也配得上师姐的弓箭?
第103章 惩戒
裴暄之回到刚刚才离开不久的门前, 门檐下咕嘟着一炉药。
一柄小蒲扇飘在炉前自顾自地努力扇着火。
他一进檐下,那蒲扇就换了个离他远一些的方向,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火。
看起来有些不是很像搭理他的样子。
他垂手立在檐下, 一袭雪衣流淌着炉火的光辉,他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那柄扇子干活。
扇子胡乱扇了两下,置气一般,瞬间失力, 悠悠从空中荡下, 掉在炉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捡起小蒲扇, 撩袍坐在小木凳上扇火熬药。
这个苦味他印象深刻,醒来的那一瞬就是被着药给浸了好几日的感觉, 这是给他熬的药。
她原本还打算一会儿给他送药去吗?
是要借此看看他夜里到底如何安置的,是不是真的睡到街上去了吗?
他紧抿着唇,眸色清澈,落雪薄瓷一般的脸颊上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他没做过别人的夫君, 但起码的责任是知道一些的。
幼时与先生四下奔波时, 他也见过一些夫妻, 有的丈夫不事生产, 却对劳作的妻子吆五喝六、要吃要喝, 但也有男耕女织一类的大多数。
人一旦做选择,都是要为一切后果负责的。
先生说他身体不好,将来长大了最好不要成婚耽搁别人。
彼时年幼, 他对此深以为然。
如今想来,他擅自忘了许多事,连成婚的事都忘了, 说起来确实很对不起她,方才还不知好歹地对她发火,是会伤人心的吧?
炉上的药咕嘟咕嘟,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药差不多了,他正要从藏宝囊中取一只碗,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一下。
门边有结界,他推不开。
他看了一眼药炉,又走到离床近的窗边,像是没有方才被推出门的事一般,语调很是平常地说道:
“颜师姐,药好了,没有碗盛,我进去把药碗拿了就好。”
门“吱呀”一声打开,明亮的烛光顷刻泻了出来。
他见她仍旧穿着那身寝衣,柔黄纱衣衬得她格外温柔雪腻,乌黑亮泽的长发半绾着,被平淡的烛光染成瑰丽的赤金色……
她就坦坦荡荡地立在桌边,手中正慢悠悠地卷着一张纸卷,神情散漫地瞥了他一眼。
这样将他视若无物的眼神,竟然让他的嗓子有些干涸。
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震惊。
他并不是个心胸宽容到这种程度的人,以往若是遇到这种眼神他只会漠视,或感到耻辱,但是今天……
他忽然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反应生出了厌恶之心。
裴暄之想起她的寝衣,转过身看了看院中有没有人,又立即将门关上,干咳了两声,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着,“我来拿药碗。”
颜浣月将手中的那卷纸放到窗边,说道:“你自己拿。”
说罢又收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顺手也放到窗边。
裴暄之拿了白瓷碗后关门出去。
颜浣月听窗外一阵轻微的叮叮当当声。
没一会儿,他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
大门一关,他将药放在桌上,理所当然地坐在一旁等着药凉一些。
颜浣月坐到床边,闲闲说道:“炉中火灭了吗?”
“嗯,师姐不用担心。”
她提了提裙摆,盘腿坐在床尾处,忽然想起来了一般,叮嘱道:“吃些东西再喝药,省得一会儿又要吐。”
裴暄之应了一声是,便拿出那包点心吃了起来。
微甜软糯,是他喜欢的那种薯泥点心,若非亲近之人,恐怕少有知晓他喜好的。
他吃第三个的时候,听她幽幽说道:“点心不好克化,晚上也不能吃得太多,你若饿了,去要一碗素汤面。”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点心,转头看向床尾处正阖眸准备打坐的人,轻声问道:“师姐饿吗?我去帮你要些饭菜。”
颜浣月蓦地睁开眼,神色有些复杂,他都失忆了,怎么还是这样,总是会在意她的需求。
“我不饿,不是去掌门房中睡地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暄之收回目光,无意间拿过桌上她用过的杯子在手中把玩,仰头靠在椅背上,凉凉地说道:“我若敢在他房中借住,他就敢同意我与你合离。”
颜浣月将长发散开披在身后,低低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竟不肯吗?我以为你如今巴不得与我合离呢。”
裴暄之才从寒潭出来没多久,夜里又出去吸了冷风,这会儿有些不适,径自窝在椅中咳嗽了一阵,声音略有些哑,
“我不会在失忆时随便做这种决定,更何况我现如今并不想合离……只是没人告诉过我成婚的事,否则,我也不会因你在这里沐浴而生气,对不起……”
颜浣月这才知道原委,原来没人同他说起过这事。
他一进门莫名巧妙看见一个女子在自己房中沐浴,恐怕还以为是辱没他来的,怪不得他能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望着他,含笑低声说道:“没关系,我还要打坐调息,你喝了药早些休息。”
说罢便掐起法诀,双手置于膝上,阖眸运转灵气。
房内安静了下来,许久才有一声蜡烛爆花声。
裴暄之靠在椅背上,等了许久,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隐在半片帷帐阴影中的女子。
莹润雪白,肌肤透粉,朱唇微红,气色饱满,简直像是雪乳酥包着桃花汁团成的人,光看着就认定她身上肯定会一段暖呼呼的馨香气。
若再那样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
这不该是正派人的想法。
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道德边界有多么绵延漫长,但是,这至少也不该是个正常人的想法。
他心底对自己的厌恶又立即泛了上来。
索性起身将药喝了,又去洗漱了一番,直接将隔在沐浴之地的屏风搬过来,隔在桌子和床之间。
他坐在桌前,将藏宝囊拿出来细细盘点。
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
前半辈子攒的钱财不见了大半,不知是给她了,还是自己私藏了,这会儿倒有些不好问。
若是给她了,再问难免让人觉得他是想要回来。
若是他自己私藏了,这一句问出去,那点本就正在经历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夫妻之情,恐怕当场就得再被他折断一根大梁。
必要时,最该先学会的就是适当的沉默,足以避免许多纷争。
比起那些钱财的踪迹,他更不想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戳散了他们二人。
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可以一点一点培养,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最好半丝危及他们婚姻的额外之事都不要出现。
他继续翻查,藏宝囊中多出了一个用冰晶保存的月魄草花环。
还有一支男子用的玉簪、一把银鞘袖里刀、一个小小的白玉人,还有许多女子的衣裳首饰。
以前他的藏宝囊里根本没有女子的东西,此时多出来这么多,他探进藏宝囊中的神识竟然有些局促陌生得不知该如何下手。
偶一失神,掌心中便多出了一个小玉人。
玉人手中执一柄横刀,单衣盈风,英姿飒爽。
她手中那柄小玉横刀背后,刻着几个极小的字,若不是烛火透过来光影不均匀,他也未能发觉。
“无灾无难,长命长安。”
他翻出方才那枚玉簪,刻的是一样的吉祥话。
他对着掌心的玉人静默了许久,又抬眸看向那面屏风。
客栈的屏风并不精致,用的不是琉璃或薄纱,是用竹丝密密缠好的,他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初次见她时,是有些与旁人不同的感觉,但是,他也不理解自己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的。
雕刻出她的玉像收着,这在现在的他看来,也是有些不太能想象的。
他将小玉人放在桌边,调整方向,让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的横刀也指向他。
而后当着她的面继续在藏宝囊中探寻。
不多时,便心中一震,摸出了七枚样式古朴的玉币来。
玉币看着平平无奇,可却有一缕难以忽视的灵气蕴藏其中。
这种敛气玉币他只听先生讲过,从来都没有见过真容。
纵是失了记忆,他也清楚自己若是看到这种东西,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夺到手中的。
他把七枚玉币堆叠起来放在小玉人身边,恰好与她一般高低。
他又将她放在一摞玉币之上,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又一并收进藏宝囊中。
他将桌上的茶壶茶盏都收拾到一方椅子上放好,将烛台放在屏风内侧。
又从藏宝囊中取了一件厚斗篷盖在身上,自己躺到桌上,两条腿太长桌子放不下,只能耷拉在半空中。
一条雪锦横遮在双目上,双手枕在脑后,他整个人意态舒展,衣袍流曳,像一片薄薄的暮雪,安安静静地铺在桌上。
陆慎初刚吃完一场血雨腥风的晚饭,回到房中彻底与平日里不得不见的周氏同修隔绝,有自己放松的时刻,他自在了不少。
手中剪的纸人还没剪几刀,就听腰间的三清铃一阵清响。
他忽地双眼一亮,到供桌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给香炉前又添上了三柱清香,悄声说道:“小神仙,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的黑漆供桌上摆着几个果盘,两只插着新荷的净瓶,最中间的位置供着一个纸扎人。
或许是扎纸手艺不怎么样,所以那个纸人看起来格外地煞白可怖。
随着清香冉冉飞升,纸扎人的眉心处也飞出一缕飘飘袅袅的白烟。
白烟借着清香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陆慎初端起一个果盘,说道:“这是西陵这边最贵的吃食,若说玄降之徒的贵气,不止在自己身上,弟子着华服,仙家享奢物,这才是咱爷俩儿的体面。”
它手段老辣、极善揣摩人心,让陆慎初总以为自己的玄降妖仙是个妖族狐狸一类的老妖怪。
尤其是它见到颜浣月时的那些不值钱的表现,更让他加深了对这个老光棍的刻板印象。
狠毒、阴险、机敏、圆滑,但恐怕是因为沉迷修炼太久,多年没得到过情爱滋养,初见个喜欢的,立即老房子着大火,以为死缠烂打、死命纠缠就能获得青睐的不值钱的老东西。
就这,还嫌他花里胡哨,嗐……
个老光棍,懂什么东西,看好自己那点半辈子的家当,别哪天黑血上头全送到天衍宗去讨人欢心就好。
虽然它是颜浣月不会多看一眼的妖物,却是他陆慎初行走世间的底气。
给它供些好东西他可毫不吝啬,只望它别老了老了就认不清现实,盲目自信地喜欢有夫之妇。
他不知妖仙真身与身世,却很怕它真的已经以某种形式去纠缠颜浣月了。
如此,若是被裴暄之知晓,告到裴掌门那里,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他很想确认一下,“您近来还有遇到过天衍宗的那位姓颜的女修吗?”
白烟在空中聚了又散,不觉得自己会把这些事透露出去,应该只是在这种形态下纠缠过颜浣月,被陆慎初看到过。
因而它淡淡地说道:“莫论私事。”
陆慎初:呵,那就是有喽,我是不是该考虑如何给您老把丧事风光大办了?
一阵威压压下来,陆慎初忽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心中有一股寒气越来越沉。
“小神仙……弟子不该妄议您的事,咳……小神仙,饶命……”
意图猜测、探寻妖仙身份和私事,皆属玄降大忌,轻则金针刺脑、废尽修为,重则处死以示失信之惩戒。
或许是因为往日它甚少言语,让陆慎初觉得它会是个例外。
白烟在半空中悠悠浮荡,“廖雨奴近来如何?”
“师姑从长安藏身之地出来后,先去给妹妹祭祀,而后又往北边去了,具体在做什么,您也知道,弟子现在西陵,不甚清楚。”
白烟飘了一会儿,说道:“念你供奉有功,列一份近一二年的问世录,列得清楚些,虽然以往事事分予财物,但这次我会再依此录多给你发两份丹药钱财,何日写完,何日兑现。”
陆慎初瞬间大喜过望,连口称是,连方才的惩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惩戒?严肃地说,这叫鞭策。
若是不在小神仙这里吃苦,将来若换了玄降妖仙,似这种坏了规矩的事,那是要送命的。
第104章 金镯
颜浣月运灵两个周天以后, 已经是月上中天之时。
她刚一睁开眼,就见床前两三步的地上放着烛台,其上蜡烛已燃烧了大半。
原本放置在房间西南角的屏风被搬到烛台附近, 将床与房内其他位置隔开。
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南侧流泻出来的雪色袍角, 和一双穿着云履,随意低垂的脚。
他既没有合离的意思,也没有真去找个同门借住的想法, 待着这里, 好好的床也不肯睡。
更难得的是他贞洁不屈,一晚上挪这挪那, 折腾得倒没少折腾,那么硬的桌子, 连腿都放不下,亏他也能睡得下去。
不是,他到底在怕什么?在怕谁啊?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刚刚伸开盘了许久的腿。
许是这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屏风外的人, 他静在空中的小腿动了动, 而后缓缓坐起来, 带着方才睡醒后的朦胧语调问道:“颜师姐, 怎么了?”
明明就是在警惕她的吧。
颜浣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她在这里沐浴的事就让她吓人成这样了吗?
她揉了揉额角,随口说道:“口渴,想喝点水, 你睡你的。”
他咳嗽了几声,忽地从桌上跳下来,颇为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别下床了, 我帮你拿过去。”
蜡烛放在她那边,隔着屏风,他这边有些昏暗。
裴暄之收起遮眼的雪锦,随手将斗篷叠了几下搭在椅背上,趁着黯淡的烛光踱到窗下去到了一杯水,恰巧注意到她放在这里的那卷白纸。
颜浣月将床上的被子拉开,没一会儿,就见一道阴影伴着一袭冷香气漫了过来。
整个房间内氤氲着他们二人交织在一起的气息。
裴暄之立在床边看着白日里衣衫整齐的女子一脸倦意地坐在幽微烛火中。
被子只在她腿上盖了半角,一身柔黄寝衣纤薄贴身,乌黑柔亮的长发直铺到身后,两只白生生的脚十分随意地舒展在石青色的被褥上。
她或许因为此时才打坐完需要放松,着实有些无聊,时不时晃一晃那对脚丫子,一副慵懒散漫又悠闲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有个夫人便是这种感觉吗?
旁人不可见之态,就如此随性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随先生历世时,曾遇到过一个被妖物卷走的中年男子。
被救下后,他负责给那男子上药,男子许是大难不死,又惊又怕,直念叨着:“小郎君,可别给我娘子说,我很怕她,若她知道了,又要冷言冷语地嫌我乱跑乱窜,恐怕大哭一场后要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
他想起男子那个瘦小的娘子,不禁问道:“你娘子还不比妖物厉害,你既不怕妖物,为何要怕她?”
那男子竟然大笑起来,只说道:“你年纪小不懂啊,我娘子瞪我一眼,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如果冷着脸不搭理我,或者一天不见,我心里就不能舒坦。”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懂,或许他以前懂过,但现在忘了。
但颜师姐自然比当时的妖物厉害些,他若怕她,也是应该的。
他没敢彻底忘了她,不知是舍不得,还是跟当年那个中年男子一样,怕到没胆量忘。
裴暄之收回暗自流连的目光,右腿屈膝跪到床沿上,等着颜浣月自己往他这边靠过来,才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
颜浣月靠在床头栏杆上,默默地喝着水,裴暄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等着帮她放杯子。
颜浣月瞥了一眼他的侧影,说道:“怎么睡到桌子上去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微微浮动的帷帐,语调清冷,“怕打扰师姐。”
颜浣月问道:“睡得着吗?”
“勉强可以。”
颜浣月将杯子递过去,他接了杯子后,依旧坐在那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问道:“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略有些郑重地说道:“我有事想问颜师姐你。”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的水渍,抬眸疑惑地问道:“什么?”
他语气清冷地说道:“首先,我不会同意合离。”
颜浣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哦,然后呢?”
裴暄之起身将杯子放到一边,转为立在床边,目光放在挑着半片帷帐的铜钩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伤……”
颜浣月心底微微一震,她检查他身体时并没有发现额外的伤,她忽然想到了逃走的云若良,云若良会不会回来报复到暄之身上?
她禁直起上半身,讶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伤的?你方才出去时是不是遇见谁了?你怎么不早说!”
裴暄之脸上的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方才得知已与她成婚后,才寻到不久的心理支撑顷刻间轰然倒塌。
有了希望又在转眼间破灭,心里倒塌的废墟铺天盖地地袭向他,窒息感死死将他裹紧。
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摇摇欲坠,勉强站在她面前,从骨血里透出一股冰冷浓重的耻辱感。
为什么会问?因为觉得是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就算是她曾经对他口齿相向,只要她承认,他也不会合离。
现在呢?
他只想杀了那个弄了他一身伤痕的人。
最好尽快养好那些伤痕,一点也不要让她看到……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颜浣月起身下床正要扯他的衣裳,他似是被电击了一般一把推开她的手,转身往屏风外走去,声音颤颤巍巍,“别碰我!别碰我……”
颜浣月见他脸色煞白,不禁追在他身后,劝道:“暄之,都受伤了还遮遮掩掩什么?你到底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
他缓缓停住脚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颜师姐,你说,人失忆之后,最真实的喜好会变吗?”
颜浣月说道:“我没失过忆……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碰你?”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忽然朗声笑了笑,咬牙说道:“你说的,真是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
颜浣月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到底伤到哪里了?”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眉目之间冷若冰霜,神色疏冷淡漠至极,依旧不肯多说一个字。
颜浣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染着烛光,轻轻搭在他衣襟上,仰头看着他阴冷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
“哦,看你这幅模样,你说道是那些旧伤吧?我一时着急,还以为你方才出去又被人伤到了。”
裴暄之浑身瞬间僵硬如木,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指尖逃开,但根本未曾移动分毫。
他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颜浣月的指尖拨开他的衣襟,他衣襟下玉白的肌肤瞬间粉意蔓延,一阵香气拂人微醉。
她轻轻摩挲着他锁骨处的齿痕,“你问的,可是这些?”
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抚弄,似是安慰,更是折磨。
裴暄之控制不住地面色浮粉,眼底春水荡漾,心跳混乱,几近窒息。
他忽地侧过脸去重重地呼吸着,锁骨处却传开一抹温润柔暖的触感。
她踮着脚伏在他怀中,吻着他的伤痕,又启唇轻轻啃咬了一下,低声呢喃道:“就是这样来的……”
裴暄之骤然浑身一紧,闷哼了一声,忽地握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按到在一旁的长桌上。
他的呼吸凌乱不整,双眼死死盯着她,十指发了狠地死攥着她的腰。
颜浣月腰间一阵痛意袭来,那点意乱情迷瞬间清醒,不禁眉心轻蹙,斥道:“放开!”
裴暄之眼尾泛红,迷茫的眼眸中蓄着泪意,正垂眸看着她,怔怔地唤道:“浣月……别这样咬我……我很难受……”
他似乎有些无法自控,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
他哭着时反倒是最凶狠的时候,颜浣月以前还被他骗到过,而今早知他装乖卖痴的路数,因此并未很心软。
他如今不知该如何从欲海解脱,只有这般在她身上使劲,拼命地感受着她的存在,才能稍有缓解的假象。
她被掐得厉害,终是一把将他甩到一旁,哆哆嗦嗦地坐起身来,撩开衣裳一看,两边腰侧尽是一片已经逐渐开始瘀血的指痕。
裴暄之气喘吁吁地跌进一张空椅中,瞥见她腰间雪白的肌肤上印着惨红的指痕,身上燃烧的野火反而炽烈了几分。
他垂眸平复着呼吸,湿漉漉的眼睛里尽是迷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颜浣月合上衣裳,滑下长桌,一边抚着腰上的痛楚,一边往床边走,“你若要问的是那些伤,尽是你渡情潮时,我无意识时做下的,是我的错,我做的我承认,你若要怪,尽管怪我好了。”
说罢踢掉脚上的鞋,整个人跌进床上,将脸埋进床褥中,过了许久,依旧一动不动。
裴暄之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将自己的衣襟收敛得整整齐齐,走到床边看着趴得直挺挺的人,低声说道:“我有化瘀的药,一两天应该就好了。”
她还是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裴暄之多少有些慌,他想起方才在藏宝囊中找到的那些首饰,随意取出来两只坠着一圈小金月亮金镯,屈膝跪上床,解释道:
“我不是不喜欢你碰我,我只是……你看,这个喜欢吗?想来是我之前为你准备的。”
说着拉过她的手,往手腕上一戴,明显大了一些,他有些懵,彻底沉默了下去。
颜浣月似有所觉,收了一下手,轻轻松松从金镯中脱了手。
她略抬起头来,看向床上的金镯,做工精致,成色很新,那一圈小月亮有弯有圆。
颜浣月想来,没听他说过何时买了这种饰品。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裴师弟,想必你误会了,这恐怕不是给我的,你且留着吧,省得将来想起来说我拿了要给旁人的礼物。”
裴暄之疑惑更甚,低声解释道:“别生气,没有这种可能,应该是弄错了尺寸。”
颜浣月转身躺在他面前,伸了伸双臂,“这身寝衣是你买来的,你看着合适吗?”
裴暄之看着她那身柔黄寝衣仅被一条赤色腰带束着,衣长、衣袖、衣襟,无一处不恰到好处。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而后轻轻拿起那对金镯,找到暗扣解开,跪到她脚边,将金镯扣在她脚腕上。
两只莹白温润的脚腕各戴着一只金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他看着她的脚腕,双手暗暗攥紧。
这绝对是用来戴在她脚腕上的,他为她量身定做的足镯,却从来都没敢拿出来……
清晨,虞意在虞氏亲随的帮助下换了伤药,这才将前来探望的薛景年和谭归荑请了进来。
薛景年放下了带来的丹药,问道:“昨夜可看清了来人?”
虞意恨恨地咬了咬牙,“没看清。”
说着,看了看两眼通红的谭归荑,又转向薛景年,问道:“是谁救了我?”
谭归荑抬袖擦了擦眼泪,安慰道:“伤不重,休养几日便可。”
虞意见此,不禁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你昨夜不是醉得很厉害吗?”
一旁薛景年瞥了一眼谭归荑,说道:“是浣月将你带回来的。”
谭归荑一脸讶异地问道:“啊?颜道友?”
虞意察觉出她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目色一厉,问道:“你想说什么?”
谭归荑摆了摆手,看了一眼薛景年,糊弄道:“没什么,没什么。”
薛景年看她对自己欲言又止,有些疑惑,说道:“既然一途而行,何必遮遮掩掩,道友直言便是。”
谭归荑看起来很是为难,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原本不想说的,我说了可别嫌我猜测旁人,想来颜道友不至于为了昨日的口角特意趁虞道友醉酒出手伤人吧?”
她眼睛微微向左上瞥着,陷入回忆状态,“我记得颜道友出行并不驭使本命横刀,用的是一柄长剑,想来都是身上的兵刃,应该没有荒疏修炼的,她的剑法应该也能看得过去。”
“况且……裴掌门的家人,心中不忿出手伤人,想来也是不怕人讨说法的。当然,都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是我想偏了,颜道友虽小女儿心性,也不至于真的会趁人之危。”
薛景年回想起昨日开门后,见颜浣月裙摆沾着血,单手攥着虞意的腰带,拎着泥水里搅腾过不知多少遍的虞意。
而后一声不吭,冷冰冰地把人扔进了房中。
就连他问谭道友的情况,她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说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在长安是也确实趁机打过他两顿。
可他对于旁人的指摘还是忍不住沉了脸,冷冷地说道:“没有证据,以后还是不要随意猜测人,莫寒人心。”
谭归荑嗤笑了一声,打趣道:“我说了不说,你非让说的,我岂不知你会是何种反应?必然是被掏了心肝的活猫一般。没人想随意指摘旁人,可难道虞十六的伤是凭空来的吗?昨日颜道友还说虞十六是早死之相呢。”
虞意暗恨自己多饮了酒,被人趁虚而入。
但他也不会轻易就将此事按在颜浣月头上。
他一直想当面问她,没想到她正午前就亲自到他房中,将一卷白纸扔到他床上,淡漠地说道:
“这就是昨夜意图杀你夺物的人,名唤云若良,也是我与暄之被绊在这里的始作俑者,昨夜我与他交手时,有人在背后袭击过我,若是谁意图将水搅浑,谁就有与他同谋的嫌疑。”
说着,忽然含笑道:“想来,你们家这旁支一门既然想当云京虞氏的家,若连一个人也掘不出来,我劝你们早些歇了心思,省得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说罢,转身离去。
虞意拿过那张纸,摊开看了看。
她想借刀杀人,算计到他头上了,很好。
至于她说的是真是假,等帮她抓到这个人,不就清楚了?
第105章 玉币残魂
宗门问世的几位同门来到此地, 大都是因为听闻裴暄之陈病多日,以及裴寒舟到此的缘故。
虽则昨日大都已经听说过或者见过裴暄之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既是在宗门之外特地从各方赶来的, 便不能像门内一般简单了之。
从虞意房中出来后,天色还早, 颜浣月先去要了几份饭菜请小二送到各个同门房中。
又带着裴暄之一一登门告知裴暄之而今的状况,感激诸同门远道而来。
第一位拜访的韩霜缨招待他们进屋喝茶时,面色沉静地说道:“天还未亮时, 显卿师兄就已来过了, 说是裴师弟已然康复,掌门真人付了房钱, 令诸弟子早行各自问世之事,不必过多逗留。”
说着又看向裴暄之, 说道:“我原听说失忆的人,移情他人,遗妻换婿都算是寻常,裴师弟呢?”
裴暄之原本静静地立在颜浣月身后, 闻言微微一笑, 客客气气地回道:“许是本性难改, 好恶难更, 我如今倒还好。”
不知他是不愿将夫妻私事拿到人前极力表白, 还是只是在论说自己的病症,他说得十分笼统,却能简简单单将疑问全部堵回去。
可他的本性是什么, 好恶是什么,什么才是他认为的“好”,除了他自己之外, 还有谁真的知道呢?
韩霜缨印象中,掌门曾去长安接他时,尚在咸阳家中的清虚峰苏姮华曾赶到长安,亦曾与他下过几局棋。
“棋路很能看一个人最深处的性情,我胜了一局,他胜了一局。”
“第三局时,他摸清了我的路数,已经可以用我的棋路来杀我的棋了,他完全不复前两局的路数,一切布局、预判,我都像是真的在与自己博弈,恐怕连前两局,都不是他真正的路数。”
“他很虚弱,心思缜密却不露声色,听说掌门真人当年于朝天壁修习剑法时,观前人之影,一遍即可剑通山海,很显然,那位师弟继承了这一点,不过……”
彼时苏姮华止住了到嘴边的话,只是说道:“他那么羸弱,又总是很少言语,我见他长安养家中的人似乎都有些怕他,不知是因为得知了他的妖身,还是畏敬掌门真人,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我是苏家人,裴家人的事,我是绝不可过多置喙的。”
苏姮华智多近妖,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悠然模样,却极为聪敏。
韩霜缨虽不及她敏锐,但每次遇见裴暄之,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苏姮华当时欲言又止时的想法。
他不算是个绝对的善类,可他也未曾犯下什么大错。
天下万物负阴抱阳,是非轮转,善恶交织,没有谁是绝对的善,绝对的正确,正因如此,才需要修炼,否则,便早该是圣人满地走了。
韩霜缨一边往茶壶中添水,一边说道:“如此,好好休养,望师弟尽早拭尽前尘。”
裴暄之含笑点了点头。
颜浣月说道:“韩师姐不必忙了,既然极为师兄师姐要走了,我们尽早去拜望辞别才是。”
说着就拉着裴暄之除了门,刚出门,又回身问道:“韩师姐还领了其他的问世任务吗?”
“没有。”
颜浣月心中一喜,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起回去,我积攒了一些问题,正好请教师姐。”
韩霜缨说道:“嗯,那就照例尽快先写出一份问世录吧。”
韩师姐一句话,颜浣月忙了两日。
同门离开的当日,裴寒舟便带着苏显卿、韩霜缨,还有颜浣月与裴暄之踏上归途。
颜浣月白日御剑构思,晚上在客栈中还要挑灯写问世录。
从去明德宗开始,一直写到小世界,只写遇险时具体的事,分析自己吃亏、不足、亦或是幸运取胜的地方。
裴暄之说自己睡不着,也跟着她一起熬,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帮她磨墨,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以往的经历。
“……出明德宗,暄之风寒未愈,携其乘车落于同门之后,遇二人踏乾坤步法,言语相戏,以一字诀缚之,逼问来路,乃一杀人炼丹之野店,至小镇,与封长老相商,我与暄之先探其究竟……”
“……借往日根底,横刀刺于壁,正欲攀而上,为暄之扯落,以魅妖魂雾行于裂渊之下,几近地脉……”
“……鬼蛾铺天盖地,失暄之踪迹……”
裴暄之连着在她身边磨了两日的墨,已大概了解了许多往事,加上陆慎初的问世录,他在短短三日时间里已经约摸掌握了自己以往的经历。
将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结合起来推测,他在失去的记忆中,他应该拿到了许多东西,成婚的心契、鬼市的千岁子,也或许,还有其他什么。
颜师姐提起过,他们一起回过长安,离开之后,陆家养父母就死了。
他根本都不用多想,必然是他自己动的手……
第三日路过明德宗附近,落地时恰巧遇上明德宗几个弟子,于是第二日,便有几个长老前来拜访,询问温掌门踪迹。
颜浣月这才知晓,原本裴寒舟此前下山,便是发现了有魔族抛出了鬼市重开的迷雾,意图引得各宗门世家将目光转向鬼市,借机强冲东海之渊。
几大宗门与巡天司便一边派弟子前往鬼市。
各宗门诸位长老与掌门亲自携少数弟子往东海之渊,略松结界,布阵等待,那些冲过海渊的魔族,尽数绞杀得灰飞烟灭。
又借着魔族打开另一边结界的机会,冲进去将罗列在海渊内外的魔军杀得干干净净。
逼得魔族不得不将结界彻底移出东海,立于沿岸数十里之地以外。
裴寒舟渡进魔界时便得知裴暄之从明德宗离开的事,虽然担心,但当时战况正紧,他也顾不得许多。
等在东海西岸布好新的结界后,却得知裴暄之现身西陵。
回来半路上,听闻他又病重不醒,等找到他,才从颜浣月口中的知他从明德宗出来后便孤身去了鬼市……
裴寒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虽说身体不怎么好,但是也一点都不省心啊。
今后天长日久,恐怕他将来哪日得个心疾,都得算是这位活祖宗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裴寒舟与明德宗几位长老进屋谈话,颜浣月等人便先回去等待。
路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小花猫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颜浣月二人回了房。
虽有披风和避风法诀,但裴暄之吹了两日的风,咳嗽得有些厉害,吃了药便搬了椅子去客栈后院看书晒太阳。
颜浣月早在后院用草叶逗着小花猫玩儿,他一进来,小花猫便“喵喵”地往他身上蹦。
裴暄之提着椅子一脸淡定地退了两步,小花猫一下扑了个空,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转头去跟颜浣月玩。
他穿着一身绣金雪衣坐在一把交椅上,单手支颐闲闲地看着颜浣月,不时咳嗽一两声,吓得小花猫玩闹之间还不住地瞥向他。
小花猫又一次被他的低咳吓得蹦到颜浣月裙边去时,颜浣月不禁说道:“你吭哧吭哧的它害怕,你去屋里歇着吧。”
裴暄之幽幽道:“它习惯了就好了,我也需要晒晒太阳,有的猫很会装的,没你想得那么单纯。”
颜浣月抱着猫放到他脚边,折了一枝草叶给他,说道:“那你跟它玩一会儿,熟悉一些它就不怕你了。”
裴暄之看着她明亮的双眼,又低头看了一眼乖乖蹲在他云履边眨巴着水雾眼睛的小花猫,心中莫名不喜,只低声说道:“姐姐跟它玩吧。”
颜浣月一怔,问道:“为何这么叫我?”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苏师兄说起过,你不喜欢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没有,我以为你记起什么事了。”
说着提裙半蹲在一旁,摸了摸小花猫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怎么了?不喜欢吗?你之前不是也有一只猫吗?对了,你怎么一点儿没问过它的踪迹?”
裴暄之眸光暗自流转,淡淡地说道:“姐姐说它啊,它性子很怪的,又不服我,经常自己就消失不见了,我已然习惯了。”
颜浣月笑道:“可它在我那里很乖,我给它洗澡梳毛它都很享受,咕咕咕的呼噜,像只鸽子一样,我原想把它留在身边来了,不过它还是跑了。”
裴暄之心口像是被狠狠抚了一下,一副雪霁天青、含风带笑的模样。
颜浣月一边逗猫,一边说道:“听韩师姐说掌门真人杀了此次趁乱袭击的魔族将领,那魔族将领似乎是魔宫中的勋贵,掌门真人从他身上取到了其随身携带的几册魔族宝卷,闻听此卷名为《真仙宝卷》,在魔族内贵为至宝,少有人能阅览、修习。”
裴暄之眼神动了动,而后懒洋洋地沐浴在阳光中,翻开一页书,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颜浣月拿了些吃的喂猫,可是这猫显然很挑,对她给的食物并不热情,她边等着猫吃东西,边说道:“你知晓他如何处置这些魔族宝册的吗?”
裴暄之从书页上移开目光,问道:“如何?”
颜浣月笑了笑,“与几位掌门、长老一同矫正其中不适宜人族修炼的术法后,刊印数万册于各洲各地分发,听说温掌门正在东海之畔主持刊印分发之事,若非你不听他安排,私自离开明德宗,掌门也不会这么着急赶回来。”
裴暄之面上平静如常,心中早已波澜卷荡。
《真仙宝卷》……
魔族正是手握三大宝卷,又是天人弃民,有神仙血脉,才称自己为“神之倒影”。
先生曾立志要拿到《真仙》《乾坤》《寰宇》三大宝卷,誓要认真修炼后杀尽魔族。
没想到父亲竟取回了《真仙宝卷》,不仅不立即私藏修炼,还在完善修订之后,像发大白菜一样如此大肆刊印分发。
这叫魔族的人怎么想?
一份宝卷,交给一个人,只能修炼出一种模样,一种境界来,可要是全天人皆取修习,那便有无数模样,无数重境界,无数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他早该在天衍宗藏书阁的璇玑榜中了解到天衍宗对待书册的态度。
璇玑榜每年从弟子们翻阅书籍后所写的文章中远出最有价值刊订为册录,供所有弟子参考、探讨,以求有更新颖、更适宜逐渐的观念出现。
裴暄之看着她,说道:“到时候我们也领一卷吧。”
“好。”
二人正说着话,小花猫突然“蹭”地一下爬到树上,又跳上房梁,记下就不见了身影。
裴寒舟从院门出走出来,说道:“等用过正午饭,继续赶路。”
云官儿大名佑之,是一只玄燕,因为年轻,是以精力过于旺盛,天生是个好战的主儿。
此时正吧唧着一对鸟爪,威风凛凛地在窗沿上巡视来巡视去。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它都要过度反应一阵,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对着空气示威,总是不知疲倦。
却不知自己已被悄然钻进房中的猫盯上。
小花猫趁其不备,从门边一跃而上,一口咬住云官儿的脑袋。
忽有人捏住猫的嘴救出云官儿,云官儿惊魂未定,直接冲到门外去,脑袋湿漉漉的,扑棱得羽毛乱飞。
裴寒舟沉着脸关上门,丢下一个结界,又将猫放进一个铁笼中,毫无情绪地说道:“她死生不定,你倒还有心思出去玩耍。”
小花猫在铁笼中挠来挠去,找不到能钻出去的地方,急得嗷呜乱叫。
叫着叫着,许是实在恼得不行,忽地幻作一只强壮的雌狮,瞬间撑破铁笼,气势汹汹地冲着他怒吼了一声,一口将他吞如腹中。
转眼之间,裴寒舟独自立在房中,指间轻轻捏着一缕若无似无的赤色妖雾,慢条斯理地收入袖中……
问世录一成,裴暄之便被安排去跟着裴寒舟,颜浣月与韩霜缨并行,御剑于空,行山过水,拂云破雾,探讨修炼之法。
等回到天衍宗,颜浣月安顿了裴暄之,未多停留,便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天碑之中。
待出来时,已是血衣乱发、筋疲力竭。
可喜可贺的是名次升了十名。
“再入轮回”四个字藏在内门弟子的行列中,虽仍旧不是那么明显,但她已经十分满意了。
而今已经有了拜入内门的试炼资格,只待初秋内门试炼时,便可参试拜师。
裴暄之独自留在房中休息,他自从一进门就看到北墙下的横桌前放着一个十分眼熟的小箱子。
等她走后,他到桌边打开桌上的小箱子,见小箱子里装了几个匣子。
他随手拿起一个打开,装着一摞银票,入眼的第一张就是一张新安肆的银票,一百两银。
这是以前玄降除妖后,事主家给的,共一百六十两,按照商定好的分法,由陆慎初到供奉地供上一百两给他。
他翻了一下那匣银票,确实都是他的,连他取银票时留下的小小的折痕都一样。
放下银票又拿起另一个匣子,打开见装的是几块玉佩。
都是他自己曾经戴过的,还有几沓方形白玉,是从他曾经的旧腰带上拆下的。
他连玉带都拆来送她了?
打开另一个匣子,是一整匣灵石,用两个格挡分出上中下三品。
再打开一个匣子,是满满一匣散碎金银,也是用格挡分开。
这几乎是他记忆中自己赚来的大部分钱财,竟就如此大大方方地摆在她房中。
箱子底部,有一份单子,是他自己的字迹,罗列了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又附了一句“以上俗物聊做家用,请姐姐随意处置。”
俗物……
他累死累活几年赚的,真觉得俗的话也不会费心费神地去赚。
神魂玄降哪是简单的事,甚至这里面有几样事他还动用了哭灵刃,哭灵刃损伤寿数,那是真的拿命赚的钱和灵石。
他对着单子大致一眼看过去,发现她什么都没用,心里又有些莫名的空寂。
他将箱子收整好放归原位,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书,因着方才的一匣玉佩,想到自己藏宝囊中还有七枚玉币。
便拿了一枚玉币出来,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玉币中的灵气似乎拥有意识,正在努力地与他沟通。
他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将玉币合于掌中,探出一抹神识,果真钻进了玉币之中。
玉币中盘旋着一缕黑气,久久不绝。
裴暄之的神识在其中待了许久,正要出去时,那黑气中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汝可知当世修行之捷径?”
裴暄之漠然。
那黑气绕着他的神识继续说道:“你千方百计找到我,不就是想要得知如何最快修成强者吗?”
裴暄之所做的,不过是在被引入小世界后捡到它,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藏宝囊中有七枚玉币,今日想起来随意拿出了其中一枚而已。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晚辈是颇废了一番功夫。”
“世人寻我不知凡己,呵……只要你将我放出去,我就将最上乘的修炼之法传授于你。”
裴暄之问道:“是什么修炼之法?”
那黑雾绕着他盘旋了一圈,裴暄之眼前忽地闪现他踏上层云,乘龙驭凤遨游玉霄,一剑鬼神皆惊的情景。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可以达到的未来,只要你放了我,我便教授于你。”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我如何知晓你说的是真是假?”
黑雾盘绕着他,循循善诱,“那你可以试一试最不重要,却也算是最重要的一环。”
“什么?”
“杀妻证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夫人。真正的强者,舍爱脱凡,一剑斩凡尘,杀了你最爱的人,锻造心性,方能无坚不摧,必可于修炼之法上日进千里。”
裴暄之问道:“这般便好了吗?既然要杀的是心中所爱,为何杀妻时不顺道杀父杀母?若父母已死,剖坟鞭尸、挫骨扬灰,照你的说法难道不算锻造心性吗?”
那黑烟顿了顿,“你这么说倒也可以……不过……”
“不过是妻子不算真正的血亲,表演爱时却可为世人观赏认可,既是杀心中最爱便可证道,那请问,证道,又是为了谁?”
黑烟道:“自是为了你成为天上地下,绝世至尊!”
裴暄之为它的逻辑颇为无言以对,甚至无奈到笑了出来,
“那说明能杀妻证道者最爱的还是自己,不过是自私自利者用那无辜之人的血来遮掩自己的鄙陋丑态,人杀了,还要宣称因爱而杀。照你的逻辑,你应该劝我杀了我自己啊,老前辈。”
“胡说!胡说!断情绝爱者,心智坚如磐石,杀妻证道者,可通天彻地!你可知,有几人已修习我法,得证真道……”
裴暄之的神识在玉币中飘转了一圈,他幼时随先生历世时也曾见过杀妻之人。
不外是一些无能鼠辈,大都是赌博成性、嗜酒成瘾,或本就生而暴戾凶恶之徒,在外不如猪狗,在家欺妻打子、称王称霸、作威作福。
何时这等牢狱里的鼠辈竟成了这黑烟口中可通天彻地之辈了?
这通天彻地之辈的准绳,未免太过低等了吧?
竟还有人信?
不知是这黑烟吹嘘自己,还是真的有人举起屠刀,照映自己低劣的丑态。
裴暄之的神识漂浮在半空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尊重你提出看法的权力,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你说的很中肯。我可以放你出去,不过,我该如何放你出去?”
人性贪婪自私,用他人性命换自己登高的事,屡见不鲜,若能再覆上一重绮丽的幻影作为道德的盾牌,便很能为人接受。
黑烟少有教化不了的人,他对裴暄之与之前那些人类似的回应十分满意。
总有人装得道貌岸然,嘴上这舍不得,那舍不得,这种人惺惺作态,为前途利益杀妻时往往比旁人更狠。
偏偏它吃这些被术法供上的女人魂魄时,真有蠢女人觉得自己被杀,是因为被爱,太爱了,所以才杀她,哈哈哈哈哈……
有这种想法,说明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指望另一个人去爱吗,哈哈哈……
“我被人封在玉币之中已有百年之久,你只需以血开此封印,待我出去之后,必助你择日飞升。”
“好,稍候我便放您出来,还望您助我……择日飞升。”
神识退了出去,裴暄之睁开双眼,正是日暮时分。
他给门窗贴了几张符篆,布开一个结界,取出藏宝囊中的银翘袖里刀,甚是吝啬地割破了指尖。
一滴血珠缓缓渗出来,一会儿的功夫,小小的伤口都快结痂了。
他用刀尖将血珠抹在玉币上,转瞬之间,一缕黑烟从玉币中呼啸而出,卷得房中书飞衣乱。
裴暄之有些头疼,房间弄得这么乱,收拾起来要花费许多时间,可若不收拾,等颜师姐回来了必定要生气。
黑烟注意不到裴暄之越来越阴沉的脸,犹还在房中肆意卷荡、发疯发癫、大呼小叫,吵得他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疼。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出来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我,我……啊……什么东西……”
裴暄之单手掐诀,左腕上的黑玉镯暗光流动,将扭曲欲逃的黑烟活活吞噬了进去。
风烟俱净,裴暄之慢条斯理地捋平绣金衣袖,低声说道:“自然是做渡魂镯的养料,我才好渡化善者亡魂,令汝之邪魂,助我……早日飞升。”
他百无聊赖地将玉币收起来,看着满屋乱糟糟的模样。
这样的玉币,还有六枚,不知里面都装着什么。
裴暄之总觉得,按自己的路数,自己的记忆或许就藏在其中一枚中。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探查那些玉币,而是起来收拾屋子。
第106章 抑止符
裴暄之坐在桌前, 勾画着阵法图。
烛光莹莹间,满雾金雾规规矩矩地把一样一样被黑烟搅乱的东西收拾打扫得整整齐齐。
等到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金雾皆爬进他后背之中。
裴暄之放下笔, 烧了一张黄符令烛火更亮了一些,照出干净整洁的房间。
已经天色擦黑了, 她还没有回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和他自己的影子,他想把那些玉币拿出来挨个探其究竟,又担心再弄乱了房间。
他用一张符烧了些水, 沐浴之后又烧了些水, 等她回来取用。
而后回房继续对着书不断更改着自己的阵法图。
云腕上的黑镯逐渐冒出点点黑尘,挣扎着哭嚎骷髅的模样。
忽地乱影扇动, 他背后钻出半条金色大蛇,一口将黑尘吞掉咽下。
而后嘶嘶地吐着粉色的蛇信, 俯身低头凑到桌上,眨着一对狡诈的血粉色蛇目看着他认真推演出来的东西。
烛火微明,夜里身形单薄的雪衣少年独自专心致志地伏案行书,原本是极为沉静安宁的场景。
可他背后却长出了半条粉瞳金身的大蛇, 毫不掩饰尖利的獠牙与冰冷的蛇信, 嘶嘶嘶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裴暄之一边推演一边说道:“你不必威胁我, 天衍宗内何来邪物?她不会有事的。”
金蛇嘶嘶地似有不满, 露出利齿冲他哈了一口气。
裴暄之换了一张纸, 继续落笔,波澜不惊地说道:“你去找她?你很烦,你可知晓?她有她的事, 你总想缠着她做什么?这世上不只有你们两个,宗门内这么多同门,世上这么多人, 你总不能只让她看你,她也不会甘愿只跟你待在一起,你的想法为何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金蛇似乎受不了真相的刺激,彻底从他背后游出来,甩着尾巴阴沉沉地在房中游来游去,拿出一切不满的言论攻击他。
不知说到了哪里,裴暄之突然顿住笔,神色阴冷地看着墨色在纸上晕染出的墨点,低声说道:“你懂什么?欲壑难平的东西,亲近一次还是永生陪伴,你可分得清轻重?”
金蛇顺着幽暗的桌底攀爬而上,伸长蛇身立在他对面,吐着粉色的蛇信冷冷地看着他。
烛火拉扯出裴暄之的影子,他的半边脸照在明处,浮动的光影勾勒出他脸上虚虚实实的明暗交汇,
“那些玉币如今也不能动,需要一个隐秘之地再做探查,我不可能放任你,你由我而生,若不随我心意,我自然可以削弱你。”
金蛇血粉色的眼睛像粉晶宝石一般映着微微跃动的烛火,与他一般明暗交加。
夜来风声里传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它突然像是凭空被什么钳制住了一般,有些僵硬,不复方才可自由舒展。
在他清冷的神色中,只能极为不甘地游向他,钻进了他的眉心之中。
裴暄之放下笔,起身四下环顾了一圈,确认房中各处确已收拾整洁,便走到房门前将门打开。
门刚一开,顷刻间一股血腥气混合着尘土闷重的气息涨了进来。
门外之人雪白的脸颊上沾着血迹,眉间韧气横浮,目色凌厉未褪,衣衫撕裂了几处。
她立在夜风中,像一柄笔直挺拔的横刀。
裴暄之一把将她扯进来,绕着她转了一圈。
在左肩的衣衫破裂处看到了几道由内而外渗出来的血迹,他蹙眉说道:“你伤到了。”
颜浣月说道:“嗯,是受了点儿伤,今日我多次进入天碑,若是毫发无伤时就回来,哪知我如今的极限能到哪一步?”
说着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食盒递给他,含笑说道:“忘了同你说膳堂在哪里了,我猜你肯定不会自己去找东西吃,方才回来帮你带的。”
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书和笔墨,说道:“吃完就休息吧,我去沐浴。”
裴暄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说道:“可你身上的伤……”
颜浣月笑道:“皮外伤而已,不是大事,等我先去沐浴换了衣裳再说。”
裴暄之说道:“有干净的热水,已经温了许久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说道:“好,多谢。”
说罢便去沐浴,其实她在天碑中厮杀了许久,如今浑身力竭,极度需要精神放松,什么也不想多干,连掐起一个清洁法诀的精神都没有了。
从天碑出来后,也没精神耗费灵力御剑,索性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一路游荡了回来。
这会儿一进西侧室便解了身上有些破烂不整的衣裳,给浴桶里倒了些促进伤口愈合的灵药,直接钻进了热水之中,只觉得浑身筋骨都彻底酸软了下来。
灵海之中灵气不断累积,冲刷着灵脉,她像是成了一滴水,在一片烈火中徜徉。
忽有一片清新的藤叶从土中长出,裹住火与水,缠绕在森寒的横刀之上。
她渐渐沉入浴桶之中,将自己淹没在水中,她身边的水忽而沸腾冒泡,忽而泛起寒烟。
配合的运灵调息,她伤口处的血色浅了又深,深了又浅,不一会儿了,几处狰狞的伤处就愈合的几分。
她再泡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精神,彻底清洗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出去,一边挽着长发,一边侧身抵开了门,见裴暄之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喝着一碗粥。
到跟前一看,又是给那些菜吃了个皮外伤。
她将长钗固定好,一路路过他往床边走去,笑叹道:“总是这点儿胃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裴暄之搅着碗里的粥,暗暗呼吸着她留下的一阵沁人的馨香,就着这份香甜又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满满三勺粥。
他的胃口从来都不小,可他的神魂方才才吞下了一个完整的魂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需要进食。
可他还是感到了某种饥饿,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该如何满足的饥饿。
颜浣月盘膝坐在床上,摆出几瓶灵药来,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说道:“能帮我上药吗?”
裴暄之应了一声“好。”,又起身去净了手才回到床边坐着,低头打开几个药瓶嗅了嗅,大约摸清是些什么药。
颜浣月纤长的手指在瓶身上挨个点了点,低声说道:“先用这个青瓶的,洗两遍伤,再用这个白瓶的,最后用这个蓝瓶的,记住了?”
裴暄之颔首道:“嗯。”
颜浣月将长发拨至身前,抬手解了衣带,把衣裳褪至臂弯处,露出背后的伤患之处,倾身趴在软枕上。
见他许久没有动静,颜浣月便轻声催促道:“暄之,快些,我很困,今晚还要早些休息。”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清清凉凉的药液倾倒在伤口处,传开一阵隐隐的刺痛。
他拿着纱布擦拭着的伤处,时轻时重,其实还是有些痛。
他一边垂眸认认真真地处理伤口,一边淡淡地问道:“姐姐去了哪里试炼?是天碑吗?”
颜浣月回道:“嗯,想来你以前回来时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天衍宗。”
裴暄之收下带血的纱布,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波澜不惊地说道:
“我身体不好,平日看书的时间比较多,名门大宗,各大世家,乃至巡天司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过都是书上所记,有些或许不太切实。”
他的眼睛像月下的溪水,澄澈、明亮、干净,她肩后纵横的伤也在他眼底划出了一条条狰狞的伤痕。
“你的伤并不轻,以若还如此拼命,恐怕要耗损不少元气,长此以往,没什么好处。”
颜浣月将脸闷在软枕里,闷声闷气地说道:“我知道过度损耗反而事倍功半,但此番不过是因为我太久未入天碑,我需竭力试一试根本,并不常如此。”
裴暄之将白色瓷瓶中的药倒在她伤口上,她低低“嘶”了一声。
裴暄之问道:“很疼吗?”
颜浣月咬了咬牙,说道:“疼也不过是这一阵罢了,继续倒。”
裴暄之默然,仔仔细细地给伤口将所有药上好后,她已然趴在床上睡着了。
他将她的手拿过来,将两个掌心里已经淡了的旧伤再处理了一番,将被子盖到她伤口之下的位置,坐在床边静默了许久。
夜风吹得满山木叶呼呼作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往她随意铺洒在床褥上的黑发。
可最终,他伸出的手还是将捡起了药瓶,皆收整在床头外的小几上。
他又缓缓收回目光,起身去收拾好桌上的饭菜,而后径自坐在桌前继续推演阵法图。
颜浣月一觉睡到了拂晓时分,一夜趴着睡弄得有些脖僵手麻、腰腿不适,还未睁开眼就被一阵麻劲弄得有些心跳加速,不免闷哼了一声。
她运起灵气冲了一会儿才得以起身,刚一转过头就见裴暄之正从桌边起身往这边走,一副睡眼惺忪,刚刚睡醒的朦胧模样。
这一路上感觉他是决心不睡床,又不肯自己到别处睡,总跟她窝在一个屋子里,又好似处处提防她会将他拢到床上睡一般,离得远远的。
他刚醒来,嗓子有些哑,先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伤,又去床头正对着的小几上去取药,说道:
“恢复得不错,好了许多,用了那些药应该不会留疤,我再给你换些药。”
颜浣月复又趴到床上,随口嘱咐道:“还需洗一下伤口才是。”
“好。”
或许是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了,这次并不怎么痛,颜浣月趴在软枕上,又渐渐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之时,她觉得精神恢复得很好,起身动了动手脚,肩后伤口牵动的感觉已不太明显。
裴暄之已经把饭菜拿了回来,正好在摆筷子。
她到西侧室一边洗漱,一边隔着纱帘问道:“去过长清殿了吗?”
裴暄之轻描淡写地回道:“去过了,他让我明日起闭关。”
颜浣月早猜到会有这事,他每次下山回来之后掌门都会令他闭关调养,更不必说这次下山生了好几场病,更是要再好好修养的。
颜浣月落座时,裴暄之将筷子递给她,闲聊一般问道:“你想让我闭关吗?”
“这对你是好的,我自然同意。”
裴暄之原本听闻闭关时心中也微微一动,如此,他便有了可随时探寻剩下的那六枚玉币的机会,也随时玄降几次。
可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
颜浣月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他清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说道:
“可是,你已历情潮的事要不要同掌门说?也好多做考量,大家都以为你身体不好,还是……”
裴暄之忽地看向她,有些想把这种话塞回她嘴里的冲动。
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筷子较了许久的劲,手背上青筋突兀,好一会儿,才又低头吃起她夹到他碗中的菜,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种事,就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颜浣月想起有一次在西陵的漏屋中,抱着她在她背后做的事,虽有些羞耻,却还是问道:“你那样做可以吗?”
看着她强压着羞耻,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裴暄之忍不住问道:“我做了什么?姐姐为何这幅神情?”
“你……”
颜浣月忽然脸上一热,立即往他碗里又携了几筷子菜,也不看他的脸,只管低声说道:
“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希望你明白,但你自己一个人做那种事肯定不算双修,是不能渡过情潮的,到时闭关时恐怕你更难受,谁若闻声进去找你,场面肯定也不好看。”
裴暄之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他自己一个人做那种事……
看着她少见的遮遮掩掩的神态,他朦朦胧胧间似乎略有所悟,总之绝不是什么在她面前做过的什么光鲜亮丽的事。
这个揣测让他瞬间极其想要暴毙在这里,最好让她看着他死时的惨状,以忘记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事。
他并没有以前一步一步相处的记忆,如今对她的喜欢还是朦胧干净的。
像是沾染阳光的茉莉花,青涩中藏着些许难以宣之于口的微甜,会担心自己的各个方面在她眼中是否算得上还可以。
可她和过去的他有过很多经历,但那也是过去的他,不是现如今的他。
他不能不感到掏空肺腑一般的虚无与羞耻,他开始有些恨以前的自己擅自藏起了记忆,让他这样像是被扒干净了一般待在她身边。
他做决定时肯定料想到了,但他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也或许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值得多加思考的事,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便好。
裴暄之强忍着离开这里的冲动,清清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抑止符,单用符纸用处有限,若是画在身上应该能抑制许多。”
正低头夹菜的颜浣月忽然顿了顿,她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种东西?最初那夜他身上什么符篆的痕迹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有试过所谓的抑止符。
她仰头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着此前那个一副无力痛苦模样的人。
她以前就是没有摸清他的路数,那时他只要看起来可怜一些,她就是会甘心选择帮他。
颜浣月蓦地微微一笑,将添满饭菜的碗推到裴暄之手边。
一手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肩,一手舀了一勺饭递到他唇边,微笑着轻声细语道:
“暄之,这碗饭,你半个时辰内若吃不完,我会帮你灌下去。”
裴暄之垂眸看着到嘴的饭,忽然意识到他为了去闭关查看玉币里是否有他的记忆,而忽视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既然他有抑止符,那他以前为何还需要她帮着渡情潮?他总觉得是夫妻,那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看她此时的反应,他也不必再深想了,答案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启唇将那勺饭含入口中,拿过桌上的竹筷,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
颜浣月从没见过他那么喜欢饭菜的样子,看他吃得难受,她又压下他的碗,递了一小碗汤给他,说道:“算了,吃不下别吃了,喝点汤吧。”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汤,低声问道:“是我强迫你的吗?”
“不是。”
颜浣月摇了摇头,“你当时在明德宗后山布了一个阵法,是我去找的你,或许当时那个阵法真的有用,是我去打扰了你,可是,在那之后,你根本没有提过抑止符的事。”
裴暄之暗暗舒了一口气,却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我们不是成过婚了吗?难道……你其实本不愿意,也不喜欢我?”
颜浣月看着他清冷的目光,含笑说道:“没有没有,吃饭吧,一会儿我还要去天碑,你收拾东西,明天我要去知经堂听讲,顺便送你去长清殿。”
裴暄之敏锐地察觉到了敷衍,他放下碗,微笑着说道:“以前你说没说过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请你亲口告诉我。”
颜浣月看着他的模样,他总是这样想要确定些什么,她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你怎么总不相信,我当然喜欢你。”
“那以前呢?”
颜浣月问道:“什么以前?”
裴暄之轻声问道:“以前的我呢?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呢?与我成婚的时候呢?”
颜浣月没有想到他会问到那么远的事,“我……可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
裴暄之幽幽说道:“可我现在就是以前的我,你喜欢的不是我,你要我,还是要他?”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个是不是?我管你现在是什么时候的你,你现在就是裴暄之,就是我的夫君。”
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以后要是再说这种话,你就最好闭关别出来了,我不必选现在的你,或是以前的你,我重新选一个人不就好了?也好解了你心里的困境。”
眼看着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颜浣月继续说道:“你也不必过多感谢我帮你解困,到时解心契的时候,你痛快一些就是回报我了。”
裴暄之听得阴云密布,微微发抖,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怒道:“够了!”
颜浣月冷笑一声,“这日子你若还要过,就少跟我拍桌子摔碗的,把筷子捡起来吃饭。”
裴暄之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旁,浑身散着冷气,拿起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垂下眼眸神色淡淡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颜浣月看着他虽面色阴冷,两只眼眶却霎那间一片通红,倔强的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淌下,划过单薄的下颌,默默地滴在他的衣摆上。
颜浣月见他又哭了,心里一时也软了下来,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眼泪,轻声哄道:
“好了,你别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好了,我不能把你割裂开来,你自己也不必割裂自己,你看,还是一样爱哭嘛,只是一年多的记忆,以后我慢慢帮你记起来好不好?”
裴暄之薄唇紧抿,泪珠滚滚而下,却依着她帮他拭泪的手凑过去靠在她肩上。
他缓缓闭上眼,暗暗嗅着她的气息,神色沉静非常,声音沙哑道:“我的夫人,那今天夜里,就请你帮我将抑止符画在身上,好不好?”
第107章 折磨
颜浣月对于裴暄之的提议并未过多考虑, 帮他画符的事与昨夜让他帮忙上药的事,在她看来并没有过多差别。
况且,这于她而言也是松开了某种束缚, 以后若要出远门,也不必因为这件事要过多挂心。
但有一点她觉得有些不甚明白, 因而问道:“帮你画符也并非不可,但是为什么非要是今晚呢?这会儿不行吗?”
裴暄之略微坐直了身子,含笑解释道:“还需调配特质的朱砂, 应该要花费一些时间。”
颜浣月点点头, 问道:“那需要我帮你找所需的材料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你已经给过了。”
颜浣月刚刚拿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疑惑道:“我给过的什么?”
裴暄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窗边的横桌旁将窗户打开, 让携着满山枝叶清新气的夏风透进来。
又着手将藏宝囊中的各类材料摆在桌上,一边闲闲地检查着朱砂与其余材料,一边低声说道:“原本头发就可以,但昨夜里受伤后, 我留了你的血。”
颜浣月刚吃进嘴里一口饭, 一下就被噎住了, 她讶异地看着他, 问道:“你这符是什么正派东西吗?怎么还有这种材料?”
裴暄之原本低眉敛目检查着手中的东西, 闻言却忍不住看向她,问道:“以血拭刀增强损害,这种术法算是正派的东西吗?”
颜浣月有些哑然, 以血拭刃加强兵器杀伤之力的这种事很是寻常,但这种东西用在人身上……
裴暄之拿着一支刚刚放进笔洗里浸润的旧紫毫,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她面前, 倾身俯就,平视着她明净璀璨的双眼。
他抬手用湿润干净的紫毫在她眉心出那枚针尖大小的红点上轻轻点了一下,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轻声说道:
“那这一点为你们外门弟子加持保护的护灵诀,不就是宗门长老们一同滴指尖血入朱砂中所制的吗?”
颜浣月眉心冰冰凉凉的,侧首避开他手中的紫毫,“但我的修为还不足以用护灵决……”
裴暄之一手搭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并未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耳畔忽忽悠悠的玉坠上,一本正经解释道:
“姐姐,你的气息在我身上,我的魂雾便可平息,我就是你的剑,要封印我,自然要你亲自动手才可以,普通的抑止符,怎么比得上你?”
他的语调十分克制,但颜浣月还是有些怀疑他是在说些意有所指的话。
可他说完后就之后,就直起身子,立在穿门而过的暖风中。
一手捻着一杆紫毫,一手垂在身侧,任风拂衣袍,单薄挺拔的身姿和清冷疏淡的气质,看不出半分旖旎缱绻。
颜浣月说道:“那你尽快调配吧,短缺什么材料,我可以帮你去找。”
裴暄之说道:“好。”
说罢到桌边去继续调配朱砂。
颜浣月用完饭就顶着大太阳又去了天碑。
正是宗门内用午膳的时候,为了避免遇上太多人还需要停下来打招呼的事,她特意挑选了一条比较僻静一点的路。
这条路本就在山林之间,两旁茂密繁盛的树冠接连如云,只从树叶疏疏落落的缝隙间洒下一点点金色的碎光。
她仰头看了一眼泛着波澜的细碎阳光,偶然瞥见一只小金狸正趴在头顶的树冠上,眨巴着琉璃一般干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她朝它招了招手,笑道:“你怎么还是没有长大?还记得我吗?”
小金狸甩了甩尾巴,喵了几声,纵身一跃而下。
颜浣月忙伸手接住它,它一到她怀中就呼呼噜噜地一个劲儿蹭着她的脸颊。
颜浣月狠狠抚了它几下,笑道:“没良心的家伙,之前让你待在我院子里,你倒跑了,今时今日又想起我了吗?”
小金狸仰头舔了舔她的下巴,用拿毛茸茸的脑袋顶着她的下巴蹭了几下,柔柔地“喵喵喵”以做安慰讨好,颜浣月只觉得心都要化开了。
她抱着猫蹭了蹭脸颊,一边走,一边问道:“那你这次跟我回去吗?”
小金狸又挣扎着蹿到她肩上,一溜烟跳到一旁的树枝上,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跟着她的脚步在树冠间游刃有余地行走着。
真是无情的小猫,自己吸人吸够了,就撒手不管了。
等到了天碑附近,它就停了下来,收起四肢趴在树枝间,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喵呜了几声,又将下巴枕在爪子上,眯起了眼睛。
颜浣月在树下给它留了些吃的,便进了天碑,等出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她以为它肯定早走了,没想到走到小路口,看到它就蹲在小路边的树桩上。
她一过来,它就勾着她的衣袖立起来,伸出两只绒嘟嘟的前肢要她抱。
对于这种投怀送抱,颜浣月很难拒绝,她故作深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小猫,你是在等我吗?”
小金狸伸着爪子,满眼渴望地看着她,喵呜喵呜地唤醒了她的人性。
等她一路抱着它快要走出小路时,它又坚决不肯再让她抱着了,挣脱她的怀抱,一路往山林深处跑去。
颜浣月无奈地叹息,真是自由自在的小家伙,若强行将它锁起来,肯定不敌在天衍群山中玩耍来得自由畅快。
她去膳堂吃了些东西,又给裴暄之带了些饭菜。
回到小院中时,天色刚刚暗下来,一轮弦月在灰蓝色的夜空中隐隐浮现。
裴暄之换了一身绣着暗纹的黑衣坐在桌边,连腰带也化成了黑玉玉带。
颜浣月记得他在明德宗时也穿过黑衣,他穿黑色时,比穿雪衣更衬出一种令人惊心耀眼的玉白明澈。
他的皮肤很薄,在黑衣的衬托下,他脖颈上青色的血管格外显眼,连他的容颜都似乎沾染上一种寂静雪海中莫名的妖异感,也比以往更加夺人目光。
颜浣月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回过神来,将带回来的饭摆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
裴暄之摇了摇头,“多谢,只是我吃过了,这些留着我们明早吃。”
颜浣月点头,“也好。”
说罢先去沐浴,洗去一身浮尘,从西侧室出来后,照旧环顾四周一圈,十分随意地说道;“不是要帮你画符吗?朱砂调配好了吗?”
裴暄之蓦地抬眸看着她,深沉的双眼中淬着一片星河,“好了,烦请姐姐帮我了。”
说罢起身关上门窗,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说道:“姐姐要我躺着,还是要我坐在床边?”
颜浣月跟在他身后,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黄符,一边看,一边问道:“往哪里画?”
裴暄之立在床边,背对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模模糊糊地说一句:“下腹。”
颜浣月捏着符纸的手僵了一下,他没了记忆之后根本不怎么靠近她,这一路这么不愿与她一榻而眠,如今提出这么个要求来,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干咳一声,说道:“要不我帮你请……”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要让旁人帮忙的话,我可以立刻死。”
说罢问道:“要我躺着,还是坐着。”
颜浣月想了想若他坐在床边的那种场面,低声说道:“躺着吧,好落笔。”
裴暄之从善如流,将一小盒调配好的朱砂和紫毫给了她,双手解了腰间玉带挂在床尾,径自躺在床上,阖上双眼。
时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倾轧过去,许久,他才感到她轻轻的靠过来,缓缓地解着他的衣带。
一阵凉意过后,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落在他的肌肤上,瞬间,他全身都似是被投进了一片无穷无尽的野火之中,烧得他神魂动荡,心海干涸。
颜浣月剥开他的衣裳,一片黑衣衬出一段玉白剔透的身躯,有淡淡的粉意从他腰下漫上来,一路洇到他轻阖的眼尾处、
她用笔的另一端拨下他的中衣腰缘,轻轻慢慢的,尽量不拨到不该露出的地方。
许是这杆紫毫太凉,他微微颤抖一下,呼吸再也克制不住,乱成一片。
颜浣月沾了沾赤色朱砂,凝灵力聚于笔端,心中默念法诀,一笔落在他下腹处。
她亲眼看着他浑身粉白粉白的肌肤瞬间莹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一缕香气蔓延开来。
她持心倾力,继续落笔。
裴暄之忽地睁开水雾潺潺的双眼,十指紧紧攥住身下的床褥,两行热泪缓缓淌下,沾湿了他的鬓发。
他难熬到了极点,无意识地撞了一下她手中的笔,颜浣月根本不给他撞上机会,迅速提起笔,一把压住他腰,继续描画。
“浣月……姐姐……画得重一些……”
他眉心紧蹙,艰难地仰起脖颈,喉结在沾染汗水的颈间来回滚动。
他只想在闭关之前有机会亲近她,甚至甘愿在她面前袒露,可他没想过会是这么折磨而无望。
他的反应很大,颜浣月就算再不刻意去注意,也很难忽略。
幸好她没去请别人。
冰凉柔软的笔尖轻轻向下画下最后一笔,裴暄之只求她能怜悯他,向下,再向下……
可她的笔尖堪堪停在清白的最后几毫厘处,而后,无情地离开。
颜浣月伸手隔空抚过他玉白的下腹处那道血色的符篆,用灵力将符篆封住,以免沾染到衣裳上。
她放下手中画符笔,眉清目淡,神态清清静静如世外人。
裴暄之额头却覆着薄薄的汗意,眼尾的泪水缓缓淌入鬓发之中,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颜浣月抬袖帮他拭去眼泪,捏着他的中衣腰缘正要帮他整理衣裳。
他却忽地坐起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颜浣月挣了一下,却被他另一只手搂进怀中,紧紧抱住。
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急切而贪婪。
裴暄之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咬着她的脸颊,鼻尖深深嗅着她的气息,哑声说道:“姐姐……帮我……”
香意缭绕,颜浣月被他缠得有些失神,野火似乎也燎上了她的衣摆。
她倾身枕在他肩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任由他握住她的手……
窗外月色清冷非常,裴暄之又低头侧首吻着她柔软的后颈。
她看着月光,听着他凌乱的呼吸声,低声说道:“明天还要早起,一会儿好了早些休息,不能再胡闹了,好不好?”
第108章 野狗
裴暄之一身黑色衣袍随意合着, 半跪在床边,默不作声地帮她洗第三遍手。
颜浣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着挂在铜钩上的烟青帷帐。
一缕风丝从窗缝里透进来, 拂得帷帐微微动荡,她慢悠悠地说道:“窗没关紧, 风丝飘进来了,山中夜凉,小心你又生病。”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 将她的手从干净的水中捞出来擦拭干净, 妥善地放在被褥上,这才起身去将水倒了, 顺手将窗关上。
回来时,帷帐已经放下了。
他孤零零独自地站在桌边, 看了一眼桌上已燃烧了大半的蜡烛,又侧首看向烛影摇曳的帷帐。
在他记忆里的第一次,就那么不在计划之内地发生了。
发生了之后,那些欢愉抵不上对她看法的在意, 他尚且还神魂飘乎九天未曾彻底缓过神, 但怕她嫌脏, 赶忙下床清理自己作下的烂摊子。
才处理好, 一转身, 就被弃之帐外。
在颜浣月看来,他这一路对她避让不及,方才画符时又对她这个不算熟识的人起了欲念, 稍微解决后又立即收拾好衣裳跳下床去。
他一直不怎么吭声,沉默得有些消沉,不知是不是在惋惜消失的贞洁。
颜浣月莫名不想对着他那副消沉的模样, 便早早将帷帐放下,也是为了避免他一直尴尬下去。
况且,他不是一直都宁愿在桌上睡也不想到床上来吗?
烛火跃动,帐外人语气清冷,“姐姐,衣裳也脏了,换了吧。”
颜浣月说道:“方才换了。”
帐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下,灯灭了。
颜浣月侧身去扯一旁的被子,帷帐却被人挑开,一缕冷香凭空跌了进来。
她还没开口问些什么,裴暄之就趁着黑暗爬到床上躺在她身边,将她扯过来的被子盖了一边在身上,依旧什么也不说。
颜浣月轻声说道:“小郎一路对我避让不及,怎么又肯与我同榻了?”
裴暄之看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说道:“对不起……”
颜浣月双眼轻阖,“为什么说对不起?”
裴暄之声音清清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想到会拉着你帮我做那种事,我以为我会厌恶自己,但是……我似乎顾不上厌恶自己……”
我忙着在羞耻中窃喜、回味,我渴望你注视我、审视我。
你若怜悯,就赐我几分快意,若狠心,就视若无睹地看着我在你手中苦苦挣扎,无限哀求,却终是得不到一丝好处、半分解脱……
他平静地吐了一口气,轻描淡写道:“因为很舒服,于是我还在怀念方才的事,我还想有很多次,所以对不起。”
颜浣月猛地转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威胁道:“再说这种话就把你扔出去。”
裴暄之任她温热的掌心覆在他唇上,许久,他忽然翻身压在她身上,声音低沉道:
“也许,我原本就动机不纯,我让你帮我画符,或许就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见过这么剖析自己的,颜浣月问道:“那么,这位坏东西,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暄之伏在她身上,鼻尖缓缓在她颈间游走,薄唇轻轻吻着她跃动的血管,声音沙哑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如今也算是你真正的夫君了,是不是?”
颜浣月稍微反应一下,就知道他在跟谁较劲。
来来回回不都是他自己,较这个劲有意思吗?
若真要较这个劲,他们方才做的才哪到哪?
想想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挺好糊弄的,颜浣月根本懒得跟他多做解释,她今晚也没有那种心思,便随意敷衍道:“嗯,你说的对。”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那我们今晚可以睡在一起了,你可以抱着我睡吗?”
湿漉漉的舔舐滑过松散的衣襟。
颜浣月被迫仰起脖颈,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松松地搂着他的肩,一侧身将他放倒在身旁,单手搭在他身上拍了拍,温声说道:
“那就好好休息吧,你规矩一点,你看,你以前不太喜欢这么亲近人,也从不会这样腻着我的,我们以前那样就很好。”
裴暄之与她枕在一个软枕上,空间略显局促,他比她还高的一个人,正暗中一个劲地往她怀里蹭。
闻言怔了一下,咳嗽了几声,略微撤出一点空间,带着一点怀疑,低声问道:“是吗?”
颜浣月阖上眼,在黑暗中轻声说道:“我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我会骗你吗?”
裴暄之说道:“不一定。”
他骗人的时候,是最诚恳的时候,所谋目标越大的人,看起来越发仁义、恳切。
颜浣月呵呵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裴暄之暗暗地嗅着她的气息,低声说道:“拿以前的我,要求现在的我,这其中,我忘记了前事,只有你才有裁决权,你想怎么说,都只能由你,我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颜浣月说道:“如你所言,我是在欺骗无知少年?”
裴暄之沉默了下去,似乎是在默认,片刻,说道:“你可能还想让我滚得再远一点。”
颜浣月搂着他拍了拍他的背,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你有时候,真的还挺好玩的。你可不可以留下那块界碑?我找找你记忆遗失的缘故。你昏迷时我进去找过,我下去过一次,但寒潭太大,我没有扩大寻找范围,因还要照顾你,未曾多逗留,什么也没找到。”
裴暄之如愿以偿躺进她怀中,享受着被欺骗者合该得到的补偿与安抚。
此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因而只低声说道:“好。我会尽早出关,以往父亲他都关我几天?”
“一二月,两三月都是有的,你这次生了几场病,一年半载应是适宜的。”
裴暄之忽地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
他是需要地方探寻玉币,也确实打算闭关,但不至于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一月已算是他预计的最长的时间了,怎么还要这么久!
他一起来,把被子张得灌了风,颜浣月紧了紧被子,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你做什么?”
裴暄之说道:“我不去了,时间太长了,我并不修心法,能闭出个什么门道来?你白天出门,夜里回来,我在家里闭门不出,也是一样的,还可以在家洒扫庭院。”
颜浣月懒洋洋地笑道:“闭关准备的灵药、灵石都是耗费颇多的,怎会由你说不去就不去?静修更宜你恢复身体,你怎么不知利害?”
裴暄之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沉吟道:“可姐姐难道不会舍不得我吗?”
颜浣月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闭关而已,修士闭关百年尚且有之,其师长、好友、同门、道侣定然少有横加干涉者。
他们自成婚起便很少分离,她去鬼市时也想起过他,分离太久,念及斯人是难免的。
但还不至于为此阻他之路,何况是对他有宜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反应倒不小。
颜浣月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腰,他瘦,因而他的腰也是单薄劲瘦的。
比起男魅妖本就生得如此拥有腰腹优势的传言,颜浣月更怀疑他是从小到大咳嗽多了,因此腰腹也得到了格外的锻炼。
她阖着双眼,语气格外真诚地说道:“要说舍不得你,那我肯定是舍不得你的,可是没有办法,你自己先答应了,如今突然反悔自然不好,这样吧,这次你先去,等你出关那日,我去接你,好不好?先休息吧。”
裴暄之这次自然而然地没有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轻轻握住她落在他腰间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在黑暗中沉思片刻,淡淡地说道:
“我总觉得,我似乎漏掉了些什么事……”
颜浣月都快睡着了,忽然听他说了一句话,没怎么听全,只问道:“什么?”
裴暄之躺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低声说道:
“说起那处小世界,我忽然想到,你说寒潭中有吸人的漩涡,为何那天那个女子消失了,而我却浮上来了呢?”
颜浣月枕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困意安然袭来,她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你拿着横刀,刀上有我的血诀,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带上来的。”
裴暄之抱着暖呼呼的人,听了她的话,又忍不住又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几下。
颜浣月顶着他的衣襟蹭了蹭,困倦中有些烦躁,迷迷糊糊地埋怨道:“不准亲我,你的嘴唇凉丝丝的,一会儿把我的好觉都亲没了。”
听她这么嫌弃他,裴暄之的心却瞬间软成一片。
像是赤红明黄的灼热岩浆,乱糟糟地冒泡咕嘟、沸腾满溢,从热气腾腾的地裂之下不断涌出,烫化一切阻碍,带着滋滋作响的白烟水汽,欢欣愉悦地肆意淌开。
他抑制不住地搂紧怀里令人心软至极的源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下巴枕在她光滑柔顺的发顶,温声哄道:
“那我不亲你了,浣月姐姐……睡吧,梦到我就好……”
她这会儿就算是嫌弃他心跳吵到她了,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先想办法先死一会儿,或者把心掏出来先挂到屋里的屏风上去冷静一会儿。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如此贪婪地渴求、沉迷于这种曾经最令他厌恶的亲密与慰藉。
他还小的时候,一年初秋雨夜,他被陆大公子带着出游,夜宿野刹。
虽是初秋,但他幼年时四季皆是衣衫破旧单薄,寒凉深重,纵是在夏日他也很难感到丝丝暖意。
如今想来,凭他这生而羸弱的身体,能活着长大已算是消耗不少妖力维持了。
那夜他一如既往地咳嗽了一阵儿,陆大公子破天荒地怜他体弱,屈尊降贵地要抱着他睡,帮他暖和身体。
还忽然关切道:“阿暄,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今日见的神仙画像都不及你,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站在床尾,不肯接近,却坚定地回道:“我是男孩。”
陆大公子笑嘻嘻地说道:“可是你怎么确定呢?你过来,我给你看看男孩有什么,你再脱了衣裳给我看看你的,我们对一对,若都一样,那才是呢。”
他不知事,却知道羞耻,他敏锐地察觉到某种细微的危险,也不知如何回绝,只能迅速找了个借口回道:“公子,我冷,脱不得,病了又费药钱。”
陆大公子好心好意地说道:“那你还不快到床上来,这被子捂得我热得出了汗,我搂着你,帮你暖,你若敢病了,我娘回去不得扒了你的皮。”
平日里欺压打骂的人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所图所谋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借口去搬柴禾转身就跑出了门,却被陆大公子追到后院中。
那野寺的后院是一片山地,山地后一片山沟,因为寺院并没有盖后院围墙。
他挨了几脚,吐了血,陆大公子又将他搡到一堆柴禾上,一边扯他的衣裤,一边骂道:
“小贱种,一个贱仆、病鬼,就算做妖物也是被人玩的东西,看得上你算是你的福气,我就算折腾死你,有谁会管你?你还敢跑!”
他平日本就对陆大公子积怨已久,彼时恨意横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挖进了陆大公子的眼眶,近乎生而知之地扣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长安回不去了。
可是五指碾碎眼球的感觉很微妙,滑腻腻的血浆从他手中流走,像是攥着潮湿的泥沙。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痛得捂着眼睛跌倒在他脚下,撕心裂肺地凄厉喊叫着。
别人的血流到他脚尖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起一个词,是陆大公子亲手将一条野狗的眼睛缝起来时说过的词,叫虐杀……
“野狗,无家无户、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阿暄,你看,它就跟你一样。你们这种东西,苟活世间还不知感恩,还总想摇尾乞怜,得几分怜悯。”
“可谁知会不会突然做农夫之蛇咬伤别人呢?所以,对付你们这种东西,提前虐杀都算是轻的了,我缝上它的眼睛和嘴,看它能活几天。”
心口似乎瞬间融化了一角,有某种亢奋的快意顺着血脉钻了出来。
刹那之间,狂乱的金雾吞食着他的晦暗之心,第一次从他背后钻出来。
在秋夜山野之畔,像不灭的焰火一般升腾扭曲,彰显着他难以遏制的杀欲。
后院的小禅房传来低沉的诵经声,木鱼声从漏夜中飘来。
那里住着一个枯瘦的老和尚,也是这寺里唯一一个和尚,刚来时,老和尚说自己住在这里是为了看管后院柴禾的。
他可顾不上这些,地上有个好东西更吸引他。
他以瘦长无力的手颇有技巧地挖走了另一只眼珠,塞进陆大公子嘴里,掐着脖子让其咽了下去。
那时他年岁还很小,他并未感到丝毫不忍,这像是某种天赋。
就像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割断一个昏睡者的脖颈,因为刀刃压在别人脖子上那一刻,执刀者自己都有可能感觉到脖子疼。
他想拿斧头,可是不太拿得动,所以选择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他敲一下脑袋,老和尚敲一下木鱼。
起初陆大公子还会惨叫求饶,后来脑袋想水一样流散开来,彻底瘫软不叫了,渐渐也没了意思。
山夜寒凉,他一边咳嗽一边把尸首拖到山沟边,掏了所有钱财,一脚踢了下去。
山上豺狼虎豹或许也需要布施。
而今陆大公子也不知尸骨散在何方,而他,抱着自己的夫人躺在暖帐中。
将人脑袋砸成烂泥的手可以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夜语低喃、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那夜他站在秋风凛冽的山沟上,也曾合掌念了一句佛号。
老和尚不曾出门查看、制止,或许也曾敲着木鱼,说到一段:“见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不求大势佛,及与断苦法,深入诸邪见,以苦欲舍苦。为是众生故,而起大悲心……”①
不过,那不是他的道……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
第109章 小气鬼
颜浣月朦朦胧胧间不知到了何处, 一片温热的水潭中,有月光伴着涟漪起伏。
她光裸的脚面被温水覆盖,她抬脚往潭水中走, 忽然踩到了一束月光。
湿滑冰凉,猛地一下从她脚下蹿走。
她忽然意识到, 那是一条蛇。
眨眼之间,满潭的徜徉的月光皆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蛇群,从潭水中涌上来, 疯狂地钻进她的衣裳里, 死死缠住她,将她拖进水里。
冰冷的鳞片狂热地摩擦着她的肌肤, 无数蛇信舔舐着,有无数小小细细的牙齿在她全身上下到处磨啃着。
她想召唤横刀, 却什么也得不到,连灵力都离她而去,那些蛇既不真的咬她,也不曾离去, 反而一重又一重, 来势汹汹。
恐惧与窒息霎那间席卷而来。
她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裴暄之用四肢绞紧, 死死困在怀里, 她身上正因长久维持这种姿势而泛着麻意。
怪不得会做噩梦。
她赶忙挣出身来大口地喘息着,运灵驱散着身上的麻劲,顺便掐诀挑开帷帐, 见窗外天色还没有亮的意思,以为才回来,所以没有把更漏搭好,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裴暄之睡眼惺忪,见她跑了,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拽。
颜浣月一把拂开他的手,说道:“行了,你抱了我一晚上,我这会儿身上还麻着呢,你自睡你的吧。”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双手在她身上这儿捏捏,那儿按按,朦朦胧胧地说道:“姐姐,我帮你按一按就好了。”
按着按着,许是实在困极了,随手将她往怀里一带,盖好被子,一边摩挲着她的背安抚着,一边又渐渐沉睡了过去。
颜浣月窝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他,双腿想方设法地绞住他压在她腿上的腿。
她的四肢逐渐收紧。
裴暄之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似有些抗拒,没一会儿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任她抱得再紧,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反而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不冷了……”
有些太好欺负了。
颜浣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掐了个法诀将他暂时按进梦中,而后起身下床,穿衣洗漱之后就去了天碑。
今日开始要去知经堂,因而她并未多待,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便从天碑出来,恰好是天刚亮不久时的青白交混样子。
演武场附近人依旧不少,顾玉霄一身青衫,原在碎玉瀑上,一见她出来,便掐诀追过来,落在她身边。
颜浣月掐兰诀道:“顾师兄。”
顾玉霄笑眯眯地说道:“昨日见你进了天碑,原想等你出来打个招呼,谁知你刚出来又进去了,如何?听说这次出去遇了许多事。”
颜浣月说道:“嗯,也遇到不少人,有一个意图借小世界袭困我们的人,听说他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他们姓云,姓云的少有,能拿到小世界并布下法阵的,灵修界里……”
顾玉霄说道:“哦,你想说那个明德宗叛徒的左右?都是早年间的事了,恐怕比掌门真人还长一辈的人,听说早年死在了北地。”
颜浣月说道:“正是,因而我请虞十六先去找那个人了,找到了,他背后的一切也都能揭开。”
顾玉霄说道:“虞十六?虞师弟的从弟?你们不是不对付吗?我记得他,将你从石阶推下去,被我师妹收拾了一顿。”
颜浣月讶异道:“韩师姐?”
顾玉霄说道:“是啊,我那日在山中访道回来,恰好见师妹一脚把他踹深坑里去了,才下过雨的天气,他摔得满身是泥,啃了满嘴的泥,还掉了一颗牙,不过也才是换牙的年岁,我记得还是我把他从深坑里提溜出来的。”
颜浣月微微一笑,怪不得虞意之后来天衍宗都避着她,这么多年未过,虞意一见面就趁着他自己带了一帮人,想要暗中对她下死手。
真是个没能耐没修养还睚眦必报的东西。
顾玉霄漫步草地,看着雾蒙蒙的天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事,低声说道:“说起这个,怪不得掌门真人最近发了追查令,连着巡天司和各宗门也在帮着找一个人。”
颜浣月点了点头,“那人出现得突然,暄之又在他的小世界里损了记忆……若是找到了还算好,若是找不到,那他就真的不简单了。”
顾玉霄抬袖收了剑,笑道:“万事不急,且先用膳。对了,之前听说无恙师弟去别地处置尸妖之事,这点儿事对他而言并不难,去了这么长时间,按理来说也该回来了。”
颜浣月许久没有回来,以为宁无恙已经回来过,又接了别的任务走了。
但听顾玉霄这话的意思,宁无恙从明德宗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颜浣月暗暗算着日子,确实,对于宁无恙而言,尸妖的事恐怕并不算难事,但鬼市和东海的事都已经解决了很久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顾玉霄见她有些沉寂了下去,便笑道:“那小子鬼精得很,若是有事儿,恐怕早就传信给掌门了,而今他还未回来,长清殿里也未见什么动静,不知是被安排去了哪里。”
颜浣月准备一会儿送裴暄之去长清殿时顺便问一问。
二人去膳堂的路上,恰好碰见裴暄之正从藏书阁出来。
他今日换回了一身绣金雪衣,余光瞥见他们,便垂手立在阶下的竹林边等着。
颜浣月远远地招了招手,带着清晨独有的凉爽之风,朗然笑道:“暄之,怎么起得这么早?”
裴暄之抬眸看了一眼她来的方向,稀稀落落的天衍弟子正从演武场那边回来用膳。
他像一竿修竹一般立在风中,眼底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拿了些书,以防闭关无聊。”
顾玉霄青衫带风,边走边从袖中的藏宝囊里取出几册书来,到裴暄之身边后双手递给他,说道:
“昨日碰见显卿时,他说你要寻这套书,他去藏书阁里没有看到,让我帮忙留意,恰知经堂先前去收了一些,正好留出几套。”
颜浣月打眼一看,正是之前听说的,被掌门夺得后大肆刊印发放的魔族典籍,《真仙宝卷》。
显卿师兄向来不怎么喜欢暄之,能帮他找书应该是受掌门所托。
裴暄之不怎么记得顾玉霄其人,双手接过书册,说道:“多谢师兄。”
顾玉霄打趣道:“听说你失忆了?此前借我的百两金不会赖掉吧?”
裴暄之说道:“等我想起来钱财放在哪里就好,而今两手空空,不但难偿旧债,还全靠颜师姐赏饭吃。”
顾玉霄笑道:“靠你颜师姐?你夫妻两个一道面朝西北喝风吧,她还未出外门,也没时间接什么任务,没什么进项,要我说,该到凌虚峰找苏姮华要账去,她家那么多人,可都是躺在你的祖产上吃饭的。”
裴暄之将书收好,毫不在意地笑道:“都是前事了,裴家的东西,还有裴苏两家的旧事,都与我关系不大,咸阳于我而言,与任何地方没有差别。”
顾玉霄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裴师弟倒是个通透的。”
几人去膳堂随意用了点饭菜,顾玉霄先去心字斋盯早课,颜浣月承诺等送了裴暄之,就立即回去上课。
颜浣月原本想给裴暄之六道传音符,但一想,他是去闭关,不是出去游玩,拿那么多传音符跟在家有什么区别?
便只给了他一道,大约够用五六次。
又叮嘱道:“有什么急事,或紧缺什么东西,用这个告诉我,我尽快给你送过来。”
裴暄之妥善收好,等到了长清殿,原本颜浣月准备直接带他进正殿上东阁,可被苏显卿从门口叫住。
“而今师父有事要忙,近来不让人踏足东西两阁,你们在偏殿等一会儿,师父一会儿就过来。”
颜浣月见了苏显卿,便问道:“显卿师兄,宁师兄呢?”
苏显卿引着他们往偏殿去,闻言说道:“没什么,等过了这段日子他就回来了,听你韩师姐的意思,你已经有了进内门试炼的资格了?”
颜浣月说道:“只是天碑排名进了内门行列,不知到时入门试炼能不能通过。”
苏显卿回眸,狐儿一般精明的眼睛瞥了她一下,“内门选题已经出来了,今年应该会提前,若是你抽到了,或许就能见到无恙了,他那边,近来有些焦头烂额。”
听这意思,宁无恙应该确实已经解决了尸妖那边的事,被派去了别的地方。
事关内门选题,颜浣月也不能多问,便就此作罢,只道:“方才顾师兄把《真仙宝卷》给了暄之,说是师兄你请托的。”
苏显卿看了裴暄之一眼,道:“师父从魔界带回来的原卷在我这里收着,裴师弟昨日来时说想要借阅《真仙宝卷》,我不知他想看原卷,还是修改过的新卷,去问师父,师父说真卷里面有些邪法不便示人,所以我才找玉霄帮他借了新卷。”
“想来,裴师弟对真卷里的邪法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裴暄之无声笑了笑,望了一眼在正殿飞檐上耀武扬威来回巡逻的玄燕云官儿。
新卷的话,他自己早就在路上买了一套,父亲也知道此事,他至于再借吗?
昨天借卷之后,今日一套新卷送来时,他什么想不到?
让他闭关,又答应将《真仙宝卷》借给他参阅,只怪他自己没有点清楚原卷还是新卷。
小时候邻居家母亲骗孩子吃饭,说是若能吃一碗饭,就给买根糖葫芦吃。
结果等孩子高高兴兴将饭吃完了,那根糖葫芦却始终没着落,若是孩子再问,定然得来一顿数落。
他小时候倒是很羡慕那个孩子,既有饭吃,又有母亲,买不买糖葫芦又有什么关系?
而今他站在那个孩子的位置上,只感到了无聊,人果真不会永远留在原地。
什么饭菜,什么父母,而今于他而言早已都不重要,有没有糖葫芦才重要。
裴寒舟很快便至,安排了闭关事宜,一应灵药、丹药皆已备好,以一年为期。
裴暄之死活不肯,非要一个月就出关。
裴寒舟原先还好,倒好生劝诫几句,后来被他气得直冷笑,末了,道:“那你就不必闭关了,回去继续到处乱跑吧,再折腾出什么事来,这里的药也够你下半辈子吃的。”
裴暄之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药不药的就不劳裴掌门费心了,亲眼看着我死难道不是更好吗?毕竟我死了您才好解脱。”
颜浣月跟苏显卿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两父子吵架,不管撂话撂得多狠,旁人最好少掺和。
其实从顾玉霄送《真仙宝卷》时颜浣月还没发发觉什么,可在苏显卿说起原卷与新卷时,她就发觉裴暄之似乎一直沉默得有些不太对劲。
昨夜他只是惊讶于闭关时间,并未说过绝不肯闭关一年半载的话。
今日到这儿却软硬不吃,咬死了只待一个月,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待,显然是故意在惹掌门生气。
裴寒舟被气得面色铁青,但也实在拿这个祖宗没有什么办法。
再狠的话裴寒舟面对儿子说不出来,作为父亲也不忍心下手打他,便直接掐了个法诀将他定住,搬进了后山禁地。
颜浣月一路跟进闭关的地方,坐在石床边,对被安置在石床中的裴暄之悄声说道:“你是生气掌门没有给你真卷吗?”
裴暄之缓缓敛下眼眸。
颜浣月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长睫,说道:“别生气,等我将来进魔族去,把剩余两卷都拿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裴暄之忽地睁开眼,寒溪一般的眼底倒并无半分欣慰,而是满眼的不赞同。
颜浣月看着裴寒舟和苏显卿出去了,便抚了抚他的脑袋,低头说道:
“好好待着,别乱折腾,不管别人如何,你把自己看重一些,养出个好身体,你要真如你所言把自己折腾没了,我反正可以再找很多人,你父亲可就只有你一个,你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可劲儿气他?”
裴暄之冷哼了一声,神色逐渐阴冷了下去,双眼死死盯着她,但因术法压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颜浣月俯身偷偷吻了他一下,垂首着他清澈明净的双眼,低声说道:“小气鬼,又生气,只准你气别人?你自己好好待着吧。”
说罢便跑出了山阁。
山门轰隆隆关上,许久,裴暄之指尖动了动,不过他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唇,唇角缓缓漾出了一丝笑意。
陆慎初摆好纸人,半跪于地,一手掐诀,一手摇动三清铃。
沉闷的青铜三清铃声在夜色中格外突兀怪异,白烛火舌不断舔舐着黑夜,看起来格外鬼祟。
忽地一阵凉风拂过,绕着烛火飞旋了两圈。
陆慎初点燃三柱清香供上,仰头说道:“小神仙,汀南有桩事,是巡天司安排给各家的秘密任务,说是与尸妖有关,原是协助之事,周家给五颗上品灵石。”
飘在空中白烟忽聚忽散,一道清冷的声音似乎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尸妖而已,怎么有这么大的报酬?”
陆慎初说道:“弟子也不清楚,而且此事先是被天衍宗封锁,而后又被巡天司接手处理,如今似乎有些人手不够,因离西陵较近,便借人借到了周家。”
那白烟腾绕片刻,说道:“这么看来,宗门可能谨慎一些,但巡天司接手时,也不至于继续封锁此事,或许是件一传开就能流毒千里的事儿,他们放心让我等玄降妖物参与?”
陆慎初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瞒您老所言,这次巡天司还就是要请一位妖仙坐镇,我呢,不像个什么坏人,小神仙您呢,也不需什么人脑人心上供,不夺命,不压善,正邪两道咱们走中间,他们也没什么放不放心的。”
第110章 还阳珠
颜浣月此番鬼市死里逃生, 在知经堂都快传遍了,她往知经堂走的一路上都有人同她打招呼问候。
等她进心字斋的第一时间,就有一位同斋的师妹说道:“颜师姐, 颜师姐,一去这么久, 能见到你可真是太好了,听说你险中取生,真可谓化难呈祥, 此番必定后福远大。”
颜浣月掐兰诀见礼, 笑道:“多谢师妹吉言。”
周蛟端坐在原位,抬头看过来, 扬声道:“呦,就说怎么忽然祥光普照, 照得我两眼发花,原来是我们那大富大贵的颜师姐回来了。”
李籍也才从鬼市回来不久,闻言说道:“你不是天天问吗?前日都知道了,过了两天还震惊着呢?”
周蛟淡淡一笑, 仿若看透一切的世外高人, “我是听说我暄之老弟失忆了, 我关心这个事儿呢, 失忆好哇, 失忆的人不伤心,失忆的人不彷徨。”
颜浣月简直懒得理他,回到自己位置上。
桌上的书卷整整齐齐, 也没有落什么尘土,案上也摆着一套新的《真仙宝卷》。
看来诸位掌门真的是意图将魔族至宝在此发扬光大,寻出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
还未翻开书卷, 就听李籍说道:“简师妹,又来了?”
颜浣月抬眸看去,见当日同去鬼市的简悠正立在门边。
目光一与她对上,简悠便直直地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等到她面前,简悠只说道:“颜师姐,我听说你回来了,昨日来寻过你,你不在这里。”
颜浣月颔首道:“我昨日都耗在天碑里,许久不曾入天碑,需要多花点儿时间适应。”
简悠低眸,抬手拂开她书上的飘絮,说道:“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亲眼看着你完好无损,我心里才放心。”
一道流光从她袖中淌下,一片光彩流溢的叶片落在颜浣月书页上。
“这是处决邪修时鬼市的灯影,我留了一束,而今没人再能看到那个地方了,也算是个稀奇小物,我觉得最适合送给你了。”
周蛟揣着手走过来,啧了一声,说道:“我说简师姐,你要想看灯,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西陵看我们家那边的长街彩灯和火树银花,你这东西也太晦气了,干嘛留这种东西?”
简悠转过脸,面无表情地说道:“跟你说话了?滚。”
周蛟翻了个白眼,又不敢再多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揣着手路过,一路走出去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树下欣赏玉兰花了。
颜浣月乐呵呵地收了那束灯影,夹在书中,只道:“没待到处决那些邪修外道是我修为不够,多谢师妹的灯影,算是全了此行。”
简悠说道:“那时又没有灵气,任谁都会掉下去,不是你的原因。我听说“再入轮回”就是你,昨夜天碑里,我看你又进了几名,这次内门试炼,你会参加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我原本就预备回来参加内门试炼。”
简悠问道:“师姐要选哪位师长?”
颜浣月说道:“灵微长老。”
简悠说道:“我也是。”
多灵根者少有不慕宋灵微事迹的。
简悠是四灵根者,这么多年能在天碑里杀进内门行列已是不易,选择宋灵微也是对她自己极负责任的选择。
颜浣月笑道:“希望这次你我皆可如愿。”
简悠说道:“也有可能多人争一个名额,但我也祝你我万事如愿。”
“多谢。”
简悠转身离开后不久,韩霜缨就进了心字斋。
上午课毕,颜浣月又去了天碑。
等到下午课上,顾玉霄便来传达了一个消息。
“时值多事之秋,今年内门选试提前了两个月,你们愿意报名的,晚课下课之前可将天碑内的名字、真名、欲选之师的名姓交上来。”
周蛟一听,一副痛苦模样,无不悲痛地说道:“唉,怎么今年变得这么快?我都快打进内门了,给我两个月时间定然进得了内门,真是的,又要多等一年了。”
李籍质疑道:“你去过天碑吗?我怎么没听说有人碰见过你?”
周蛟说道:“你知道什么?我不悄悄努力,难道我要敲锣打鼓去吗?岂不是惹你这种人眼红嫉妒?”
李籍讥笑道:“笑话,你知道努力两个字怎么写吗?”
“你!”
顾玉霄手抬在空中略略压了压手,说道:“行了,就是这桩事儿,你们知道就行,好,把《真仙宝卷》拿出来,一会儿我师父来讲书。”
真仙宝卷作为魔族至宝,其中的内容果真有大部分与人族所修之法不同。
尤其是经过当世几位在世高人修改过后,其所刊内容简直非同凡响。
颜浣月翻阅之时,体内灵气渐渐通过灵脉关窍回流灵海,内外灵气汇于灵海一处。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气饱满却不动荡的感觉,像是浸润进一片温凉的水中。
她越翻看越意识到可以借此卷解决此前许多解不开的修行困惑,原来不过是所修角度的不同,就可以有全然不同的境界。
仅凭她都可以借此增长许多认识,悟到一些以往看不到的东西,更遑论那些本就天赋绝佳者。
掌门真人未曾选择将此书私藏私练只求独步此间,而是将其广为刊发,以提升整个人族对魔族所修之法的认识和对天地之法的另一种参考,当真是难能可贵。
到晚课时,颜浣月将已准备好的东西交上去。
晚课过后,她借着今日新学的宝卷中的东西又去了一趟天碑,果真进益颇多,排名又进了一位。
她一身湿淋淋地从天碑中出来,夜风吹得人遍体生凉。
她掐了个清洁法诀,一路往回走时不觉加快了脚步,还想着裴暄之还在家里等她。
她下意识计划着一会儿要路过膳堂给裴暄之带些吃的。
可等走到藏书阁前时,忽地想起来今日在这里碰到他的事,恍然意识到他今日开始闭关了。
她渐渐停住脚步,暗夜茫茫,忽然觉得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四处转转。
没一会儿就转到了裴暄之闭关的山门附近。
她凌空跃到山门对面的山石上,一弯弦月挂在中天,正有流云飘过。
她像一柄笔直的横刀插在山石上,长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到夜风越来越冷时,又悄无声息地驭风而去。
闭关之地没有月色,裴暄之盘膝坐在一方白玉台之上,头顶上空是一片黄符红绳布下的符阵。
他正单手掐诀,双眸轻阖,白净的掌心中躺着一枚玉币,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座雕琢精美的玉像。
不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神色清淡疏冷,似一双天人之眼,不将一切凡尘俗物看在眼中。
但他心中却并非如此无欲无求。
他能抛家舍业地坐在这里,为的可不是听玉币里的残魂给他大吹特吹,说些毫无意义的话的。
这枚玉币里的残魂说自己有什么灭世之能,只要放他出去,裴暄之将来可以成为他麾下之臣,跟着他杀神屠鬼、呼风唤雨,皆不在话下。
裴暄之只问了句:“那请问阁下为何被关此处?”
对方立即怒发冲冠,“黄口小儿,你懂什么?不过是被在此闭关,待我出关之后,重整乾坤,夺回柔音仙子……”
裴暄之忽然有几分兴致,问道:“阁下所言,可是姿容动‘魔界’的崇仙宫兰柔音?”
那残魂飘荡,沉声说道:“怎么?知柔音貌美,你也敢觊觎她?”
裴暄之的神识飘荡了一会儿,说道:“原来阁下是魔族降世之初就被关在这里了啊,阁下不知道吗?”
“崇仙宫兰柔音与初代魔主相恋,为其改动崇仙宫护山大阵,整个崇仙宫的人都被魔族吸干屠尽,听说那位仙子而今在魔族享尽荣华,至于是真是假,晚辈就不清楚了。”
那残魂有些迟滞,恍然道:“对啊,时间太久了,我怎么忘了……我率众屠了崇仙宫后,兄长将她赐给我,她又跑回去,被兄长杀了与魔众分食,我还借此机会谋反诛杀了兄长来着……”
裴暄之微微一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威名赫赫的第二位魔主。”
那残魂闻言大笑道:“如今知晓我的身份,你怕不怕?”
裴暄之说道:“有些吧,不知是谁将阁下关在这里的?”
残魂或许是碍于面子不想说出是谁,只以睥睨天下的态度对他说道:“你也配知道?只要你对我俯首,我倒可收你做马前卒,这或许是你这一生中最光耀门楣的时刻。”
裴暄之缓缓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若是落在宗门手中,你的下场或许不会如此简单,但是很可惜,对于此事,我的求知欲并不高。”
说罢,神识便退出了玉币。
很快,残魂被他放出来收入渡魂镯中,大概到第二日正午,渡魂镯才将其碎片放出来,他背后的金蛇又一次从昏暗中爬出来,将碎片吞吃干净……
自交了内门试炼的报名之后,一日后,核对过天碑排名内的切实资格发出的试炼榜上,颜浣月正在其中。
自此颜浣月每日晚课后,还要与心字斋同样申请了内门试炼的李籍和慕华戈一道,跟着韩霜缨与顾玉霄去演武场上再多加修习。
她每天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休息。
每天忙着内门试炼的事,翻着别人的问世录积攒经验,还要记诵新的法诀、经卷,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试炼之外的事。
裴暄之在时被她锁上的小内室也被她打开,她每天回去除了给父母上香,还要拜拜自己。
午夜梦回时,神魂内的焦骨依旧坐在鼎上观赏破破烂烂的天空。
但她还是几乎每夜都会路过一下那道山门,稍微停驻片刻。
某夜心脉一沉,她便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
她踱到山门前,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想来,应是有结界挡着,但是他没有用传音符,所以他那道抑止符应该是有些用的,他应该没有什么痛苦。
到她那晚有所记挂,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觉后,准备起身去天碑时,她放在枕边的传音符才突然亮了一下。
裴暄之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浓重的倦意说了句:“昨晚睡不着,吃了一颗你买的糖,不知道是不是放坏了,好像是苦的。”
颜浣月忽地一怔,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回问道:“你是不是把舌头咬破了?还是咬伤了胳膊?”
他沉默了一会儿,咳嗽了几声,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有,若真的有事,想来也熬不过昨夜,我如今很好……”
然后颜浣月再问了一次,他也不回话。
颜浣月怕把这张传音符用尽,便不敢再用,也有些后悔没有按原本的想法多给他留一些传音符。
她当下起床梳洗后没有立即去天碑,而是直接去了长清殿,原是想去问问裴寒舟有没有给裴暄之留传音符。
谁知到了殿外,苏显卿正在石台上练剑,听了她的来意后,笑道:
“师父倒是怕他需要什么帮助,便留个几张传音符,不过第一天就全被裴师弟给毁了,师父想跟他说话时,这边的传音符连法诀都承不住,直接化为灰烬,师父根本跟他说不上话,但是闭关之地的持命阵法未有变动传出,他定然无碍。”
颜浣月亲自跟着苏显卿去后殿看到了接引到这里的持命灯,细细的灯芯,平静地燃烧着,说明阵中之人确实暂时无事。
若说于他而言的闭关之劫大概就是昨晚这种情况了,是以颜浣月连着三天夜里都来看一眼持命灯。
有一天夜里,她刚到后殿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灯火,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猫的影子。
她心里想的是那只小金狸,忽地转过身去,却见裴寒舟披着一身月色正独自一人立在门外。
夜色深重,他不复平日清冷,将手里的一盏灯挂在门上,不疾不徐地走进后殿,说道:
“暄郎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太过担忧,不是还要准备内门试炼吗?早些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往他身后看了看,除了拂动的枝叶再无他物。
她低声问道:“掌门真人方才有看到一只猫吗?”
裴寒舟温声说道:“看见了,它跑得很快,或许是山里跑出来的。”
颜浣月说道:“哦,那我先回去了。”
她出门时四下望了几眼,没有找到猫的身影。
过了几日,颜浣月和几个外门弟子被叫到知经堂的正殿内,宋灵微正坐在殿内等着他们。
她面前摆着一个青瓷盘,盘中盛这几个卷起来的纸卷。
等人都来齐了,宋灵微起身行了一礼,众弟子连忙还礼。
宋灵微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神色平静地说道:“有幸得诸位青睐,欲选我今后指点诸位,而今我选了几桩难易相当,且都有诸宗门之人正在处置的新事,设了试题,两月为期,这便是本次入我座下的试炼。”
几人轮流上前抽题,又到随侍在宋灵微身边的弟子那里去做记录。
颜浣月打开自己抽到了纸卷,上书:“汀南尸妖之患,取还阳珠。”
颜浣月瞬间联想到宁无恙离开明德宗去做的事,以及那天苏显卿的话。
尸妖之事已经这么久了竟然还这么棘手吗?还是以考题形式出现。
天衍宗长老们的选题很多都是当时发生的同一件事,只是可能给弟子最终的试题不同。
还阳珠是个什么东西?世上存在这种东西吗?
颜浣月拿着纸卷去录名时,执笔的师姐笑道:“不愧是你,这些题虽难易相当,但多少难以等量齐观,恭喜你,挑了个最难的。”
颜浣月一时头脑麻了一下。
然而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抽到什么,先做就是了,管他难易轻重,如今选到了就已经没了纠结这个的必要了。
执笔的女子名唤赵流锦,是宋灵微的弟子,天衍宗出了名的不羁之人。
她见颜浣月神色丝毫不变,不禁笑道:“我说,你怎么一点儿不紧张。”
颜浣月说道:“紧张已然没意义了,我在想如何做好这次试炼。”
赵流锦用笔杆挠了挠乱糟糟的脑袋,哈哈一笑,道:“这样,既然有可能是我亲师妹,那我就帮你一小把,等你到了汀南,找到正在那边处理尸妖之事的巡天司姜宪,他跟我好过,提我,他肯定立刻把查到的线索都告诉你。”
赵流锦说话嗓门不小,一高兴更是掩不住,一时整个正殿都悄无声息,个个支棱着耳朵听她说的这震耳欲聋的往事。
宋灵微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瞥过来,凉凉地说了句:“莫要喧哗。”
赵流锦起身,双手将笔捧到头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又直起身,给颜浣月眨了眨眼,无声说道:“跟你说,听我的,提我的名字,准没错。”
看颜浣月毫无动容之色,她又加重了声音,“我说,你要是用了我的人可不能不承认啊,回来要请我喝酒的。”
宋灵微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
赵流锦连忙端了一杯茶过去,关切道:“师母,您喝茶。”
宋灵微又极喜欢这个赵流锦,这几年越发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接茶时不免低声说道:
“我恐怕真是越来越没本事了,总也教不好你,真是愧对你双亲。”
赵流锦一脸理解,见师母如此剖析自身,不免有些动容,不禁宽慰道:
“师母,您看,您实在不必自责,我都不怪您,您又何苦执着于您的不足之处。”
宋灵微捏着一杯茶水,气得发笑,随手一指,道:“去,闭嘴一个时辰。”
赵流锦点了点头,“是是是,我这都好说,求您老别再伤心。”
说罢就回了原位,认真严肃地说道:“请大家都别跟我说话。”
而后便伏案录名,再也不说一句话。
颜浣月回想了一下她方才说的那个名字,便等着几个同门都录完了名,这才一齐拜别宋灵微。
虽说是两月之期,但是其中来回路程都要消耗小半个月,实际上的试炼时间,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颜浣月拿到试题便直奔韩霜缨处,可韩霜缨也说不出来所谓的还阳珠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还是照旧给了颜浣月几道符篆防身,又道:“既然是尸妖之乱中的东西,照着名字看来,不知会不会是用来起尸的东西。”
颜浣月觉得她的猜测有些道理。
韩霜缨叮嘱道:“这些事都有各宗门比你修为更高的人在处置,你若是实在找不到,不必太过勉强,明年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回到房中带上自己的牌位,也不知裴暄之何时会被放出来,她给他留了一封信,收拾好东西后,便先去了裴暄之的闭关之地。
她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那只小金狸从树上蹿了下来,不停地摇着毛乎乎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扯着她的裙摆玩。
颜浣月一俯身,它就伸长两只前爪,挺着毛茸茸的小肚子让她抱。
颜浣月将它抱起来,却看到他圆乎乎的后脑处有一道细细的伤口。
她将它转过来,果然见一道抓痕,也像是猫的爪子抓的,抓秃了细细一道猫毛,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痕迹。
它被她拎在半空,只顾着晃着尾巴呼噜呼噜,惬意舒适地压根感觉不到疼的样子。
颜浣月问道:“跟山里的猫打架了,是不是?”
说着坐在山石上,帮它上了些药,低声说道:“你若是肯跟我回家……”
小金狸仰头舔了舔她的下巴,又毫不留情地蹿了出去。
颜浣月这次是真的想要把它抓回去,可她找了好一会儿,竟什么也没找到,不知它跑到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