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赴宴
有落樱飘落扇面, 裴暄之挥了挥扇,将花瓣拂落。
走到庙祝所在的大树树荫下,十分随意地用折扇扇了扇围树石台上的灰尘, 又撩袍坐在石台上。
庙祝早观他衣饰、气质非富即贵,又见他隐约间似乎有些体力不济的迹象, 赶忙倒了盏温茶水奉给他,笑道:
“小郎请吃一盏茶,看来今日家中没什么事忙?”
裴暄之一手闲闲地打着扇, 一手接了茶盏, 懒洋洋地说道:“没甚事,初到此地, 四处逛一逛,有些累了, 借道长的地界儿歇一会儿,太阳再西斜一点儿,我便走。”
庙祝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
目光往他绣着金丝绣线的雪衣袖边看了一眼, 好奇地问道:“小郎是从哪儿来?”
裴暄之说道:“晚辈是从长安那边过来的。”
庙祝了然道:“长安呢, 怪不得。”
正是快到下午的时候, 游人们大都还在别地用饭, 加之几条大街上开始挑起花灯, 引得许多人前去扎堆围观。
这会儿道观里出的人多,进的人少,庙祝便与这偶到此地的小郎攀谈。
几句话之间, 才惊觉此人年纪不大,却见识甚广,虽生得一副冰骨疏离态, 却极是善于与人言谈,所言也简,所意也远。
庙祝不禁端着凳子,捧着茶水坐在裴暄之身旁,被裴暄之引着连自己出生时只笑不哭的稀罕事儿都对他和盘托出了。
激动时弃了茶水,将怀中翻得烂了边角的奇门经卷拿了出来,激动地翻了好几页,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这一处,小郎觉得该如何看?”
裴暄之大略扫了一眼,是一局山水变,见这庙祝对奇门一道极有兴趣,书上写满了从别的书上誊抄下的要诀。
他往袖中一探,拿出两本泛黄的古卷来递给那庙祝,淡淡地说道:
“前辈要的变局,这书上是有点的,前辈的书上该有的要诀还是太少了,这册书,请留用翻阅,万勿辜负。”
庙祝满眼写着急切,可想拿又不好意思拿,三四十岁的年纪,却也有些扭扭捏捏起来,“这……这怎么好……小郎果真是宗门世家之人,这等经卷,恐怕是不好外传的吧?”
裴暄之将书放在他虚虚伸出的手中,“纵是藏书百万,无人观之有何用处?譬如繁多典籍、绝世妙要,藏书阁中数不胜数,都知是宝,又有几个沉心笃学?前辈既然喜欢,这书在你手中才是不枉著书者愿。”
庙祝闻听此言,颇有几分被欣赏的赞同,不禁欢欣鼓舞,“既然如此,多谢小郎赠书。”
他拿着书看了一眼,虽保存极好,却依旧因时常翻阅而泛旧的书页上,著书人的名姓是“穷水枯山者也”。
庙祝的指尖落在著书者名姓处,犹疑道:“这位是……”
裴暄之淡然一笑,拿着曾经被父亲问及的说辞,说道:“不知,在下得此书亦是机缘罢了。”
裴暄之如此坐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谈天,目光在满道观扫了几遍。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从道观大殿后的转角处一闪而过。
他微微眯了眯双眸,垂在膝前的五指逐渐捏紧了扇柄,“而今客舍中还有空房吗?”
庙祝笑道:“仅三间客舍,还无人借住,小郎若是看得起,不妨暂住几日,好好在清和月令集逛一逛,若是幸运,或许还能见到周氏中人参与大夜游。”
裴暄之问道:“后院可有什么人?我想去看看,怕打搅到。”
庙祝翻着刚得的书,答道:“除了来求签的,并无什么人,小郎想去便去,这里就我师徒二人,因着月令集,我那徒儿的寡母前来探望,今早才带着他出门去,还未归呢。”
裴暄之看着方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很久以前,他曾在天堑古林深处的绝壁尸坑中见过这个人。
彼时天堑云低雪嚎、罡风似刃,他被人推落天堑,坠到一处突出的断岩上,滚进绝壁尸坑中。
奄奄一息间,看到无数死于人魔之战的干尸白骨中,仅一男子白发紫冠,阖眸掐诀,若处于云间天上的仙君一般,兀自盘膝而坐于尸海之中。
当日此人分明没有呼吸,却竟然没死……
自他幼年到如今,此人非但容貌未改,反而长发复黑,更年轻了许多。
不是其后人,便是其本人。
那道人影闪过不多时,他便三言两语辞别那庙祝,循着其人踪迹绕到庙后跟了上去。
跟出天倾城不远处后,便在人来车往的官道上丢失了其踪迹。
就算用黄符寻踪,飘出的黄符也只是在半空中便坠落。
看来是隐藏了自身气息,不知是发觉有人跟着,还是忌惮西陵周氏,本就不打算被人发现踪迹?
他负手在暖风熏人的官道旁游荡了一会儿,走到更远处的时候,也没再找到有什么值得追寻的迹象。
四野皆是平原沃野,连个隐藏身影的地界都没有,丢了稀薄的气息,很难查询。
他临风回首望了一眼远处被夕阳镀上一层彤金色的天倾城,袖中还放着今日抽的那张签文。
清风拂过,闲闲地撩动着他的衣摆。
一声黄牛闷鼻声厚实地响起,车轮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牛车上一老翁拽了拽缰绳,看着道旁的颇为清瘦的年轻人,问道:“一个人?走不走?五个铜子,天倾城内随处可送。”
老翁将板车上收拾得还算整洁,几筐竹扎的小灯笼、小玩意儿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恰留了可供一人坐着的空地。
这种赶集的商贩在他身旁过去了好几个,车上皆是满满当当的。
停下来招呼他,想赚一笔车马费的,过路的老翁还是第一个。
裴暄之笑道:“好,请将我送到离周氏最近的纸笔铺前。”
颜浣月平息下在灵脉中运行的灵气,散开指尖法诀,睁开双眼,是夕阳洒染下空空荡荡的房间。
本该坐在桌边看书的人消失不见,桌上的细颈瓶下压着一张纸,房里贴着几张黄符结成结界。
她招了招手,桌上的纸飘到床边,清锋俊骨的笔迹所书:“出门闲逛,黄昏即归,非是出逃,万勿忧心。”
落款处留着“夫君字”三个小字。
颜浣月看过一眼后,略一拂手,那张纸便又飞回了桌上。
裴师弟既然知晓她会将他的事告知宗门,却又没有在鬼市时趁机溜走,还将她从大地裂缝中带了出来……
想逃怎么也会逃,她也不好平白将他锁住,就算是逃了,也恰好证明他心里有鬼,无非是需要耗费时间将他抓回宗门问罪而已。
可若是他不想逃的话,那赶也赶不走,纵是走到天边也还是会自己跑回来。
颜浣月决定稍等一等,下床踏上云履,解了他留下的结界,推开窗想要透口气,顺便看看天色。
她所在的房间是临街的三楼,虽客栈所处之地偏了一些,但或许是因着清和月令集这种盛会的缘故,街上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她的目光越过街边一处廊桥,便见一处矮矮窄窄的道观,再往前,越过一条街巷,正是一处不可忽视的高耸楼阁。
颜浣月打量着那座楼阁精巧的飞檐,有一串铜铃挂在飞檐下,在风中微摆。
听到铜铃声的第一时间,她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循着那道目光看去,却见姜叙声正倚在对面阁楼二楼廊檐下的栏杆上看着她。
正午时分才说是回宗门了,而今却又出现在天倾城中的颜浣月毫无被发现的局促,只是对姜叙声颔首见礼。
姜叙声随手拈住一片旋落的叶片,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指尖轻轻一推,那片叶子便飞过街巷、道观、廊桥,晃晃悠悠地飘落到她窗前。
一道声音透过叶片回荡在她识海之中,“望海楼酒菜尚可,望道友赏脸,可令在下敬上一杯以表谢意。谭道友与薛道友有事不在,道友与裴道友自可放心前来,不必介怀。”
在颜浣月的记忆中,除了当日到姜家陈明仁义客栈之事,她与姜叙声并未如何交流过。
可这人果真有些眼力,见她说走又未走,便料到她是不愿与那二人共处。
颜浣月拿起叶片研究探看了一番,叶片又从她手中飘出,悬在她面前,随风浮动。
随着一阵草木清香荡开,几个交叠的法诀幻影坠入她意念之中,各自拆开,又重新排列演示了一次,最终又合为一体。
颜浣月回过神来,眼前薄薄的叶片被夕阳光影照得十分通透,叶片上纤细的脉络清晰可见。
她依着方才所见,依次掐诀之后,低声说道:“承蒙邀请,待我夫游赏归来,稍后便至。”
说罢指尖轻轻一推,娇嫩的叶片被推出老远,在游人如织的街巷上空翻了几个身,飘到姜叙声手边安安静静地待着。
姜叙声侧耳倾听,片刻,回身对侍从吩咐道:
“立即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席,对了,多一些好克化的清淡雅致的菜,有一两道长安口味的最好……再备些香饮子,就摆在那边云台露天处,再去周家请周屏意来。”
歪在阁内躺椅上的虞意百无聊赖地说道:“姜道友,这是要请我呢,还是请薛三呢?请我的话就不必用长安的菜肴了,云京离长安不远,出了远门谁还吃家门口的东西?”
一旁虞家侍从笑道:“也或许是招待周家人,或者谭姑娘呢?”
虞意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周家是东道主,哪里会让他做东?只有帮他做陪才肯吃他的饭吧,至于谭道友嘛…等闲凑一起喝两杯,或者正席上添副碗筷的事儿。”
姜叙声说道:“是颜道友夫妇。”
虞意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又转而笑道:“我听薛三说她没死了,躲到这么偏的地方都能遇到,你是好奇想见见裴暄之吧?你方才只说薛谭二人不在,那给我添副碗筷,我为你做副陪。”
姜叙声并不知他与颜浣月的私怨,只是根据颜浣月与虞照曾经的婚约,下意识拒绝道:“怕是要寒你的心了,改日再为你摆一桌。”
虞意说道:“姜道友在担忧什么?裴暄之半路夺妻,不避我虞家人就算了,还要我们避他吗?左右他又不识得我是谁,只说我是你的旧识不就是了?”
姜叙声笑道:“他要真是个实心眼子,倒也罢了,可我听说他并不好糊弄,所以,等明日再为你接风。”
虞意对身边的侍从说道:“算了,在云台边的朗阁摆一桌,咱们坐里边吃,这又不是姜家的地界,总不能赶我们走。”
侍从笑道:“是。”
颜浣月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听到门边轻微的响动,她便立即掐诀开了门。
大门一开,却见门外立着两个正要敲门的男子,一见她,便恭敬地说道:“夫人安,我二人是姜大公子派来请您去望海楼一叙的。”
此时门外的小二恰好提着一壶热茶给别的房间送去,正路过他们身后,闻言往房内看了一眼,又很快走开了。
是去望海楼啊,可不便宜呢,能被邀请去望海楼的人,怎么会住在他们这个小客栈里呢?
颜浣月说道:“可是我夫君还未归。”
姜叙声的侍从说道:“周家的周屏意姑娘已至,公子便着我二人来请您二位,既然裴公子还未归,那我们在楼下等一会儿。”
颜浣月闻言说道:“不必了,他不一定何时回来,既然周道友也到了,我给他留个信笺,等他回来看了便会寻来。”
说着将裴暄之留下的那张纸翻了个面儿,留了几句话,便跟着两个侍从去了望海楼。
给别的房间送茶水的小二刚退出客房,就见她跟着两个人走出了走廊,目光不禁也远远地望向了一旁的望海楼。
颜浣月登上望海楼顶楼阁楼时,就见虞意坐在阁中摆满珍馐的桌前笑呵呵地说道:“呦,大难不死,脸怎么伤了?被人惩恶扬善了?”
颜浣月看到他第一眼,原本尚且良好的心情不免沉了沉,望向立在门后相迎的姜叙声说道:“我不与此人同列。”
虞意“嘁”了一声,说道:“好像谁想与你同列似的。”
颜浣月说道:“你我所见略同,那是最好了。”
姜叙声心里松了一口气,果真不让虞意上桌是个明智的抉择。
“今日虞道友并不入席,我们在云台上,颜道友,请。”
颜浣月踏出楼阁,走到门外绕着最高层的楼阁围着的一圈三步见宽的四方云台。
当日在明德宗见过的周屏意起身相迎道:“许久不见,听说道友大难不死,真是令人捏了一把汗。”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不过是侥幸爬上了。”
姜叙声适时问道:“裴道友呢?”
颜浣月一边就坐一边说道:“天倾城繁盛难得,他一时流连忘返,不知逛到了何处,而今还未归呢。我正担忧夜里人多热闹,他寻不到回来的路,听说你也请了周道友,我便赶忙前来,想着天黑前裴师弟若还未归来,正好从周道友这里借一些人,帮我将他寻回来呢。”
周屏意不知他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而今只当是颜浣月借机夸赞天倾城的托词,心里多少有几分妥帖,不禁撩起裙摆坐回原位,笑道:
“自然,若道友请托,在下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寻回裴道友。只是他姿容非凡,我倒怕今夜灯下观郎君,动了我西陵一大片女子凡心啊。”
虞意听着她们互相恭维着,兀自举杯与身旁的侍从碰了一杯,打趣道:“我十二哥当年在上元灯会,确实是迷倒了一大片女子,还记得吗?”
侍从说道:“记得,十二公子那年从宗门回来,在灯会上收了许多花灯,他还吩咐给每位游灯会的人都送了花灯呢。”
虞意咳嗽了一声,挺了挺胸膛,与有荣焉地说道:“正是呢。”
哦,既然那么骄傲,为何私吞为你十二哥治病的灵药宝器?
颜浣月看都懒得看他,双手接过姜叙声递来的酒杯。
姜叙声举着酒杯,深深一躬,而后敛袖笑道:“当日之事,还亏了颜道友与天衍弟子,否则,在下虽死不足谢罪,却会造成更大杀孽,也会拖累我姜家,那时诸事匆忙,未能当面道谢,而今敬道友一杯。”
说罢甚是潇洒地将酒饮尽。
颜浣月亦回了一礼,干脆利落地将杯中酒饮尽,“本是我等该做的事,姜道友客气了,不知寻回赤丸一事如何了?”
姜叙声叹了一息,“尽力找回了能找到的,已着人先送回姜家敬奉,待出了天倾城,在下还要寻迹挨家挨户登门报丧。”
被压制到阁内里的虞意转身倚着窗棂漫无目的地随意打量着街上繁盛之景。
远远瞥见薛景年抱着一堆东西与谭归荑一道在街上闲逛,像是要往另一条街上去。
谭归荑气定神闲、四处观望,薛景年却还是一副神魂出游的模样。
虞意好事地对身边侍者悄声吩咐道:“去,挡住薛道友和谭道友,请他们来喝酒,就说颜浣月也在。”
颜浣月对于薛景年和谭归荑突然出现在望海后顶层阁楼的事还没有说半句话。
姜叙声先打破了局面,说道:“原是薛道友要去帮谭道友赢一块寒玉,我以为他们会去很久,顺便四处逛逛……”
颜浣月说道:“无妨,姜道友的心意我已领,这会儿裴师弟还未回来,我心里有些不放心,还要去寻他。”
小二捧了两壶酒上来,颜浣月对小二说道:“请装一份素淡些的鸡汤面,再装一份清炒鲜笋,一份煎鲈鱼,我在那边问仙楼住,入夜前将食盒送回。”
小二笑道:“不必劳烦,您放在客栈柜上,我们自去取呢。”
颜浣月说道:“多谢,而今便做,等菜齐了就请送来。”
小二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笑道:“鲈鱼才用完,后厨刚刚遣人去拿货,或许会稍晚一些。”
颜浣月说道:“无妨,等回来了尽快便是,您去忙吧。”
小二这才回身步回阁中。
谭归荑走到虞意在阁内的桌边正襟危坐,取下脸上的面纱,露出精致的面颊来。
她瘦了许多,又为心事所扰,精力勃勃的眉眼间有时也会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忧愁。
她的溃烂应该在左脸,她描了一串鹅黄银叶的小花在伤患处,看着却是更加清丽脱俗。
虞意挑事儿不怕焰高,举起一个酒碗对颜浣月说道:“今日是在天倾城,时逢盛会,听说是已离开天倾城的颜道友又留了下来,真是令人感慨。”
“不如我挨个敬一圈,颜道友,你我也差点是一家人,你又是姜公子的客人,我便先敬你一碗,还请看得起我一眼。”
颜浣月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她并不觉得虞意的话有几分友善,也更不想跟他喝酒,便淡淡地说道:“我不善饮酒。”
她刚喝过,此事又拒绝,这使得局面立即冷凝了下来,尤其是在虞家的侍从看来,她多少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薛景年坐在谭归荑身边看着门外云台上神色波澜不惊的颜浣月,心里已经快要气炸了。
同他说要回宗门,而今怎么还在天倾城?
别人都知道她在哪里,就只有他不知道,他伤心难过了那么久,再见她之后,根本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何一定非要避着他呢?
场面的氛围并不太好,谁也没有说话,不乐意就是不乐意,颜浣月也不怕挑起这种场面。
谭归荑见此,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酒碗,豪饮一碗,翻转酒碗展示着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笑道:
“看你,都要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一碗酒而已,我替颜道友喝了,我再敬颜道友一碗,权当是为当日长安之事赔罪,道友若是不善饮酒,以茶代酒也是可以的。”
长安那件事旁人不知,薛景年却记得清清楚楚,在酒楼里,颜浣月将他打了一顿,又与谭归荑斗在一起。
在他看来,他都已经不太记得当日是为着什么事了,所以那事应该不怎么重要,但是那顿打却印象深刻。
谭道友性情阔朗,又知错能改,为了找虞家丢失的药一路奔波,若是她们二人能和好,也是一桩好事。
薛景年也跟了一碗酒,紧紧盯着门外宴席上的颜浣月,问道:“颜浣月,方才你让小二带饭是为了什么?我一来你便要走吗?”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喝不了酒,喝茶睡不着,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薛景年心底本就害怕她厌恶自己,看见他就想走,因此反而更想要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听到她的解释便有些杠上了,极想将她留下来,语气也有些硬,“你明明可以喝,为何今日不行?”
颜浣月随意一笑,心口胡诌道:“打算要个孩子。”
薛景年整个人像是被冰川灌顶了一般,彻骨地冷,不禁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说道:“你胡说……你胡说……”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希望他永远别再攀扯她了。
这无声的沉默像是将他一切希冀当成了一场笑话,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说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大哥曾戳破过他的幻想,“你当夫妻是过家家吗?裴暄之是个男人,还有一半魅血,不会白白放着一个美貌的夫人碰都不碰一下,他就算真的因病是个废人,也有得是办法,你为什么总认为夫妻可以清清白白的?你自己可以吗?”
“我当然可以!”
“蠢货,那是你根本没有资格去碰,等你有了名义,有了资格,若还能一直如此,再来同我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滚蛋,别烦我!”
薛景年脑中嗡嗡地响,整个世界都成了虚影,他只看得到颜浣月。
为什么只有她不能如他的意?
薛景年几步走到云台上,指着颜浣月想要质问些什么,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日来以为她已死在鬼市的伤痛与此时突然的刺激积压在一处,他感觉忽然之间喉间一甜,直接俯身吐了一口血水。
姜叙声立即将他扶到一旁喂了颗丹药。
虞意看了看薛景年,又看了看颜浣月,忽然睁大双眼,惊讶地捂了捂自己的嘴。
姜叙声猜到了什么,却直接定性道:“想是你在鬼市负伤未察,连日奔波,到这会儿一碗酒全激出来了,我们之间就不必劝酒了,颜道友不喝也不是不给你面子,别生气。”
谭归荑叹息道:“我知道他,无非是……颜道友,你多少念一念这情意,也别太折磨人了。”
颜浣月说道:“他的事,与我何干?我什么都没做,怎么错处还甩到我头上了?酒是他要喝的,激出了旧伤,以后长些记性才好。”
弄成这个场面,颜浣月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执起酒杯起身朝周屏意与姜叙声二人敬道:“今日多谢款待,我还得回去看看裴师弟回来了不曾,若是还未回来,怕是要劳烦周家了。”
周屏意回敬了一杯,笑道:“尽管寻我便是。”
“颜浣月,你原是骗人的……”
颜浣月转身看去,薛景年眼下青黑未散,唇边一片朱红,难得的有些憔悴委屈,不见往日那股盛气凌人之态。
颜浣月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好好歇息吧。”
“你也知我不好,也知心疼我吗?”
颜浣月有些烦他蹬鼻子上脸,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话,于是头也不会地往另一边阁门走去。
等下了两层之后,她隐约嗅到风里若有似无地浮着几缕冷香。
颜浣月循着那缕冷香抬眸望去,只见西侧阁楼门外,一抹雪衣衣摆随风飘荡。
更西处是沉寂的威威钟楼,时有鼓声伴着凉风从更远处送来。
那抹无所依凭的单薄衣角,在漫天盛大的彤金色夕阳光影下,显得十分寂寥萧瑟。
颜浣月顿住脚步,轻声唤道:“暄之?又无声无息站在风口做什么?”
转角的衣摆一荡,裴暄之从门外走进来,神色清冷地说道:“方才看到你在这里,便上来寻你。”
颜浣月问道:“那你为何不上去?姜大公子今日恐怕是想见你。”
裴暄之凉凉地说道:“我也是刚到,若是我上去了,今日此事必然要挑明,闹到天下皆知,他无事,听着风言风语的人,指摘的只会是你。”
颜浣月立即撇清道:“此事与我无关,想必你也听到了。”
裴暄之立在门内,背对着夕阳,陷入一片晦暗的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
可你为何到最后还心疼薛景年?
为什么?
颜浣月招了招手,裴暄之便走到她身边,跟着她一同下楼。
颜浣月问道:“你今日跑哪里去了?”
“四处转了转。”
“饿不饿?”
“有些。”
“我给你要了些饭菜,我们到一楼时等一等。”
裴暄之忍不住侧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好。”
到一楼时,那小二正要提着食盒上去,见她下来了,便将食盒交给了她。
颜浣月结了账,便拉着裴暄之从后门出来,绕到客栈中。
客栈的小二意见他们回来,立即躲到一旁看着。
方才这小郎回来,还没进房门,他只说这女子被什么公子着人邀请去望海楼叙旧,小郎推门看了一眼,便立即追了出去。
这会儿看着,脸色不怎么好……
等回了房间,颜浣月将食盒里的方才摆出来。
裴暄之挨着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纸张是在反面写的字。
只不过……
他舀了一勺碗里的汤递到颜浣月唇边,“你也吃些。”
颜浣月嗅了嗅身上的酒气,说道:“不必了,我已然用过饭了,明日要尽早动身,我先去洗漱了。”
裴暄之又几乎将温热的汤匙抵进她口中。
颜浣月往一旁躲了一下,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边的汤渍,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竟好像听不到一般,近乎偏执地将那勺汤抵到她唇边,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声不吭。
颜浣月一把挡开他的手,起身往放着热水的侧屋走去,随口说道:
“你自己吃吧。”
裴暄之坐在原位,仍旧执着汤匙,径自将那勺汤饮尽。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背影,脸庞陷进灯影的阴影中,直到她走进侧屋,他也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沐浴的水波微漾声回荡在房中,水汽与暖香散溢开来。
裴暄之低眉敛目静静地坐着,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一番,呼吸开始有些艰难。
他抬手扯了扯衣襟,露出肃整的衣襟下被她啃咬的伤痕来……
她最该心疼的,难道不该是被她亲自种了一身伤的他吗?
第92章 记吃不记打
颜浣月沐浴过后, 披着一件柔蓝云纱寝衣,仅用腰间一条赤红裙带勒着一身宽宽松松的云纱。
随手掐了个法诀,湿淋淋的头发立即脱去水汽, 蓬松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她一边绾着长发一边看了一眼正坐在桌边的裴暄之。
他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吃一口, 歇一歇,抿一抿恐怕都凉得差不多的汤,翻一翻一旁摊开的书, 慢慢腾腾地看着艰难。
她就没见过用饭比他还艰难的人, 磨磨蹭蹭地与他平日行事风格完全不符,看着莫名有些气人。
她以前说过了, 不顶用,他那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属实也没必要按着她的心意强迫着让他改。
她索性收回目光,从他身后走过,正要路过桌边去床上打坐。
裴暄之回首看着她,无比寻常地问道:“姐姐才沐浴过, 口渴吗?我给你晾着水。”
说着, 从桌边取过一杯温水来递到她衣袖边, 任柔软的衣袖温柔地抚着他的指尖。
颜浣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微微敞着一点儿的衣襟吸引。
看到他玉白的脖颈及锁骨处, 一个个半遮半掩的青紫齿痕,极端隐秘,却又格外狰狞。
哪里会有好人这般糟蹋这一身冰肌玉骨……
他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他只需如此无所知觉的坐在她身边, 再细致入微地在此时准备一杯温水,罪魁祸首颜浣月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生硬地别开目光,纤细的五指不怎么坦荡地微微探出纱衣宽袖, 拈着杯盏坐在他身边。
她尴尬得嗓子有些干,抿了一口水,也不再看他,只问道:“你很热吗?”
裴暄之蓄着清冷雪水一般的澄澈眼眸暼过她水色潋滟的唇,又收回目光阖上书收进袖中藏宝囊里,“嗯,热极了。”
说罢修长的十指落到腰间,起身将玉带扣解了随手往桌边一拋。
玉带砸到一个干净的空碟子边沿,叮铃当啷地,又跌到桌上,长长的玉带尾端顺着桌沿滑落,坠到她两腿之上,隔着云纱蓦地压上一片清凉。
颜浣月神色一凛,问道:“你做什么?”
裴暄之解了外袍挂到椅背上,转身往侧房去,漫不经心地说道:“热,沐浴。”
颜浣月握着玉带,亦站起身来,说道:“水还没换,等等……”
裴暄之解着衣带,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必了。”
颜浣月将手中凉凉的玉带挂到椅背上,又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放到食盒中。
穿了件外衣送到客栈柜台前,叮嘱稍候望海楼的人会过来拿。
天已经暗了下来,客栈外的街道上点起了灯笼,街上大都提着灯,行人成群结队地嬉戏谈天,慢悠悠地往正街那边去。
颜浣月没有闲逛的兴致,送了食盒后转身便上楼了。
房间内窗户大开着,侧房格外沉静,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才能听到一两声被人拨动的水声。
她点了桌上的蜡烛,也倒了一杯水给他晾着,又怕他出来吹风,转身将窗户关上,而后到床上运起灵气在体内周转了一个周天。
等睁开眼,房内还是空空荡荡地,他沐浴那么久,竟然还没出来。
她掐起法诀仔细听了听,能听到侧房里细微的呼吸声。
桌边椅子下落着一张纸,像是从他衣袍里掉出来的。
颜浣月起身下床走到桌边,招了招手,那张纸飘飘悠悠地飞到她手中,是一张签文版印繁复的崭新签文。
缠绕的并蒂莲与合欢花枝圈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空白处,上书:
“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
她心中一冷,捏着那张签文又看了前一句话,春风、秋叶……本不该相逢共处,可天道冥冥,凋零的秋叶又度入春风……
她看得有些出神,捏在指尖的签文被人拿走,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裴暄之,才忽觉恍如隔世,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裴暄之洁净修长的指尖夹着那张签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语调一贯地清清冷冷,“这都是用来骗人的,忘记烧了。”
说罢就要将签文递到烛火上点燃。
颜浣月一把夺回那张签文,又看了一眼确认了一番,这才问道:“这签文是你抽的?从何处抽来的?”
裴暄之眸色深沉,薄唇紧抿,生生忍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不好,“我说了,是骗人的,你抢这个做什么?”
颜浣月捏着那张签文,仰头想要看天,却只能看到乌沉沉的梁木。
她的目光渐渐滑落到手中的签文上,不由自主地呢喃道:“你抽到的……春风秋叶不同归,雪急暑盛一场空……一场空……什么一场空?我吗……”
裴暄之暗暗咬了咬牙,欺身而上将她压在桌沿处,握着她的手将签文送进了烛火中。
颜浣月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的手,签文从她指尖飘出,带着火苗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化作一片黑灰掉落在地上。
裴暄之袖中飞出两道黄符附在她背后,她一时挣脱不开,被他抱起来压在桌案上。
她上半身躺在坚硬的木制桌案上,双腿地虚虚坠在空中,没有任何依凭。
原本趿着的一双鞋子在方才被他抱起时就离了脚掉落在地,只一只鞋子摇摇晃晃地挂在她的右脚脚尖上。
裴暄之双手撑在她身侧,俯身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处,长长的睫毛染着昏黄的烛光,在脸颊上打着长长阴影。
颜浣月此时仿若置于案上,任人鱼肉一般。
受制于人的危机感伴着某种不安的情绪一并袭来,心口剧烈的心跳让她有些分不清是因为不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这般俯身看着她,他高束的黑发伴着束发金绳皆垂落在她脸颊旁。
他的发质有些偏硬,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脸旁,细细的疼里带着微痒,极其折磨人。
颜浣月不禁蹙眉,看着他晦暗不清的眼神,低声骂道:“裴暄之,狗东西……你才落了一身伤,记吃不记打吗?”
裴暄之似乎是被提醒了什么,扯了扯衣襟,露出脖颈处的齿痕和吮痕来,
将她抱起来倚在他的衣襟旁,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怎么会忘记呢?还疼着呢,那姐姐帮我。”
颜浣月说道:“你放了我,我帮你上药。”
裴暄之握着她的后颈细细摩挲着,垂眸看着她水雾氤氲的眼眸,淡淡地说道:“姐姐若是也心疼我,在伤处亲一下,就是帮我上药啊。”
颜浣月不禁睁大双眼,有些拼凑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
裴暄之抬手摩挲着她光滑柔软的脸颊,温凉的手指又滑到她唇边磨蹭着。
他叹息了一声,双眸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愿意吗?那咬我一口吧,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冰凉的指尖滑进唇角,激得她连心口都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咬了一口。
她分明听到裴暄之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他像是才发觉什么罕见的东西一般,呆呆地看着她,一片粉意迅速从他衣襟之下蔓延到他的眼尾、耳尖。
颜浣月侧过脸去避着他,气息有些不稳,“我信口胡说的,你当什么真?”
裴暄之拂开她背后的黄符,低头蹭开她的衣襟轻轻咬着她的肩,低声说道:“你看了那签文,为何一脸赞同?”
颜浣月沉默片刻,说道:“没有……”
“分明就有……既然有了我,为何还要对薛师兄好言相劝?你以为这会让他放弃吗?若是我……若是我……”
腰带悄然滑落,他倾轧下来。
颜浣月浑身一颤,攥紧他的衣衫,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
没想到他不在情潮期时,竟也有如此粗暴的一面。
“你到如今都没有想过与我能长久,是不是?颜浣月……姐姐……你是我的……”
桌上的蜡烛珠泪飞溅,忽地支应不住,倒在桌上,咕噜噜滚到桌边掉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他拼命地吻着她的唇,像是掉进海里的人抓到了浮木一般,拼尽全力地绞紧一切可救赎自己的东西。
她被迫吞咽着他的气息,许久,他才放过她的唇。
颜浣月听着黑暗中交叠纠缠的呼吸。
她也一时被抽尽了力气,呼吸凌乱地瘫在桌上。
暗香缭绕,一股饱胀的渴望在黑暗中越来越深重,她甚至可以听到他们二人躁动不安的心跳声。
“暄之……”
裴暄之重新拿出一根蜡烛点亮插到烛台上。
借着不停跳跃烛光看着她此时粉面桃腮、目色迷离的模样。
一手落在她腰间层层叠叠的裙摆上轻轻摩挲着,哑声沉吟道:“嗯,是我,永远都只会是我……”
窗外一阵烟花绚烂地照彻夜空。
颜浣月睁开眼来,一时不知而今是刚刚入夜,还是已过子时。
身上有些重,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推了推身上的人,裴暄之趴在她胸口懒洋洋地阖着双眼,舒适地蹭了蹭,又一动不动地趴在原位,慢腾腾地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末了,扯过一旁的被子将二人一起裹起来,将她圈进怀里。
颜浣月疲惫地抬手擦了擦额上黏腻的薄汗,从藏宝囊中取出一颗药正要吞下去。
裴暄之拿过她手中的药扔到一边,语气柔和了许多,“别吃这种伤身的东西。”
颜浣月咬牙道:“你少多事,这次根本没有来得及炼化……”
裴暄之低头蹭着她的头发,笑吟吟地说道:“别生气,我早吃过药了,你不必吃,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
裴暄之虽然也没想过这等事,可听她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心中难免有些波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就不会有,放心。”
睡前分明是他搂着她,可等到颜浣月早晨醒来时,却发觉他正倚在她怀中睡得正香。
她看了看天色,只得将他唤起来,洗漱之后先与他置办了些许礼品去望海楼拜访了昨日宴请他们二人的姜叙声。
姜叙声对裴暄之此人十分好奇,拉着他说了半天,裴暄之看着天色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辞别。
姜叙声也不好强留二人,只得先将他们送出大门。
等裴暄之走了之后,姜叙声才舒了一口气,幸亏裴暄之昨日没赴宴,否则他可没办法平息事端。
辞别姜叙声时,恰好碰到谭归荑一人往外走,双方互相打了个照面。
谭归荑想说些什么,颜浣月略一颔首见礼,就带着裴暄之除了门。
不知是何缘故,分明还是清和月令集的期限中,天倾城的街道却一夜之间换了副模样。
街上行人甚少,却不是可以看到周家派出的人在街上巡查。
颜浣月看了看身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昨夜一直与姐姐在一起,你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我自然也不知晓,不如我去问问。”
可也不必他去问,颜浣月就看到出城的城墙边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着一个十分年轻英俊的男子。
告示上的意思,大概是有人说见过画像中这个男子伤人,经周家族老确认,下令搜捕此人,若是有人看到,请尽快远离,并立即报与周家。
颜浣月停驻在画像前认了认脸,想着若是路上遇见,倒也好擒来。
而后便御剑带着裴暄之离开了天倾城。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面色虚黄的男子停在了城墙附近,远远看着城墙下的画像,又转身往城中去。
谭归荑原本正要去天倾城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收集的沧海遗珠。
走到一处街巷时,却突然被一个人扯到了一旁的背阴处。
她下意识地给出一击,却被对方一力化解,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父亲的画像为何会到处都是!周家人怎么会知道父亲还活着,是不是你为了攀周家的高枝透露出去的!”
谭归荑挨了一掌,眼前犯晕,这个声音她认识,但已经不算熟悉了。
她的三哥,云若良。
之所以不是同姓,是因为她不能跟在父亲身边,不能给人猜测她出身的机会,所以只好借了一个出身。
她显然对云若良的突然出现感到震惊,
渐渐地,心底积蓄起几分压制不住的厌烦,“你跑来找我作什么?若是被人看到了……”
云若良大病未愈,又得出来看看天倾城的情况,谁知一出来就看到父亲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
父亲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又很快隐匿起来,根本不可能被人发觉,而今却连最近的画像都被周家那帮人拿到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谭归荑说道:“既然都能猜到是我,那可能是我吗?我为何要将父亲的画像交出去?此事被查出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云若良硬说是她,多少有些发泄情绪横加指责的意味,听她这么说,便道:“你身上有多少东西?交给我,还要给两个哥哥治伤。”
谭归荑退了一步,说道:“休想,父亲都没要我的东西。”
云若良冷笑道:“妹妹,我们多久不见,你竟如此不念手足之情,若不是我而今丹元勉强修复,有伤在身,又何必要你的东西?”
谭归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三哥的丹元这么快就修复了?”
云若良言语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崇敬与骄傲,“父亲耗费了许多精力与宝器,才先将我的丹元修复。”
谭归荑莫名想起自己深陷困境时,多少次是靠着自己,或是借助他人才险险脱离。
受伤时自己挺着,就连脸上明晃晃的伤,父亲那天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过。
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自己和三哥在一处,便悄声说道:“我的东西算什么?哥哥有本事就去劫了周家去,我不信周家的府库养不好你。”
云若良不屑地看着她,说道:“少将我的军,我方才看到虞照的那个未婚妻了,就是她的心头血让虞照溃烂不勘,又毁了你的脸?”
谭归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薄纱,声音微冷,“是又如何?”
“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就是那个羸弱的魅妖?”
谭归荑说道:“是。”
云若良说道:“那就好。”
谭归荑疑惑地问道:“好什么?她的心头血用不得……”
云若良看着妹妹,俄尔笑道:“纯灵之体你用不得,我却可以,你看她那夫君,虽则病瘦,却怎么不比传闻中那般孱弱了?”
谭归荑反应了一会儿,讶异地说道:“哥哥原来如此不知羞耻。”
云若良搜走她藏在袖中的藏宝囊,取了一些东西,又将藏宝囊扔给她,“那你呢?”
第93章 知情识趣(二更)
云若良将一些利于丹元修复的东西尽数搜刮了一遍, 谭归荑却并未感到十分愤怒。
她有些魂不在焉地看着云若良,想起颜浣月在明德宗岁寒秘境中抵挡魔潮时的模样,不禁低声说道:“哥哥想做那种事, 不怕被杀了吗?”
云若良并不将她的话看在眼里,只是阴着脸说道:
“你的话太密了, 别讨晦气,她若有用,大哥二哥也都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你帮我给父亲传个信, 骗到虞照的未婚妻,我很快会去找他。”
说罢瞥了她一眼, 径自顺着无人的小路在天倾城中绕了一圈,又想混在寻常人中出城门, 却被城墙上的验灵石查出来身负灵气。
守门的周家修士见他一脸陈病之态,便问道:“道友身上有伤,欲往何处去?”
云若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是早年旧病, 听闻天倾城清和月令集十分繁盛, 便来凑了凑热闹, 不过看到城中张贴寻人告示, 便想也出一份力, 到城外搜罗搜罗。”
那修士笑道:“道友尽量先顾全自身才是,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回来招呼。”
云若良一脸游方的老实散修被世家大族中人眷顾的神情, 满脸写着受宠若惊,局促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口中语无伦次地连连道谢道:
“是是是, 我没什么事儿……不是,若是有事儿我就回来,真是多谢道友了,哎呀,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是天倾城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
那守门的周家修士乐呵呵地说道:“道友没事儿常来逛逛。”
云若良边走边鞠躬。
甚至被地上翘起的青石砖绊得踉跄了一跤,却还是一副备受鼓舞的兴奋姿态。
毕恭毕敬又稍显自卑地与每一个守门的修士见礼,身上半旧的衣衫衬着他的姿态,越发显得有些卑微的可怜。
如此,走过城门之后,背对着众人,不屑与清傲的神情随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天倾城,又重新爬回他脸上。
不过是一帮守门的狗腿罢了。
至于颜浣月,一介外门弟子,纵是他才修复丹元,收拾起一个宗门的外门弟子来也是手拿把掐。
还有那个魅妖,根本都不必他出手,仅吓都能吓死那个身弱之人吧。
颜浣月修为并不算高,带着一个人御剑出行不多久便需要停下来打坐调息。
云若良掐指算了算时间,约摸估计了颜浣月可能会停歇的地点,顿时脚下腾起一片烟尘,眨眼他便遁行至数里开外。
颜浣月一手掐诀,一手握着裴暄之的手臂御剑飞行在一片原野之上。
天倾城外本有是一大片无人之地接着一处甚少有人经过的丘陵,她昨日未在正午时分启程,便是不想落到半道上在野外过夜。
只是今日启程之后发现好像也有些错估了距离,若是她一个人,肯定可以在天黑前飞出这片无人之地。
但是带着裴师弟就不好说了。
她抬眸看了眼前方无穷碧色、万里河山,不知能不能赶在天黑前抵达前面最近的城镇。
只是这会儿她有些支应不住,便变幻指尖法诀,带着裴暄之落到了一片毗邻深林的草地之上。
因着人迹罕至,这里的草长得极高,在风中柔柔招摇的草叶甚至埋到了颜浣月膝盖附近的位置。
她召出横刀一刀挥扫,刀风在草丛中飞旋了一圈,斩出一片空旷的地界,草木汁液的清香霎那间萦绕鼻尖。
裴暄之拢着披风立在她身后,见草地空出来,便取出一张锦席铺好,摆出些盛着点心水果的素盘。
又将临行前装满水的长颈执壶取出来,御符纸温热执壶中的水,倒了两杯水放在一旁。
颜浣月盘膝坐在锦席上运灵调息,四周依依野草如微弱的波涛一般在风中摇曳舒展。
初阳暖照,四野清新一片,身处深深草丛间,像是在原野宴飨一般,恰有些怡然自得的意味。
裴暄之撩袍坐在她身边,趁她打坐调息,兀自侧首打量着她身染阳光的模样。
心中被一股无形的欣喜与满足涨满,许久都移不开眼。
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住了唇角无意识勾起的笑意,取出一本奇门书籍来翻看。
不时揪几片细细长长的草叶,捏在手中做算筹,一点一点推演着书中的天地二盘。
手中充当算筹的草叶被他排了几遍,最后一遍时,却与此前不同。
裴暄之眸色微变,将草叶按如今的方位排布了一遍,算出所在变卦之位,忽地抬眸望向来路,不知是凶是吉。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草叶的沙沙声从远处渐渐传来,来人重重地呼吸着,听着已是极度疲惫。
可似乎是发现了同在荒野中的同类,来人停顿了几步,应该是在观望,没一会儿,就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行来。
裴暄之拈着袖中的黄符,虽提高了警觉,却是一脸含笑地看着从丘陵下爬上来的男子。
对方望着他,满眼放光,还未走近,就开言说道:“远远看看道友掐诀打坐的轮廓,便知有救了。”
裴暄之按下几张黄符布阵将颜浣月挡在结界中,兀自重新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水,起身笑吟吟地寒暄着:
“道友怎么看起来病得比我还重,却能到这无人之地?”
云若良见裴暄之除了怕打扰颜浣月运灵而结起结界外,从一开始就对他并无防备,他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一脸病容才让裴暄之觉得没有威胁。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颜浣月,方才未有结界时,空气中散溢的纯正先天灵气简直令他欣喜若狂。
这是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治伤之物,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双修,用先天灵气帮他温养,最好能将心契夺回来给他……
裴暄之单手执杯,肃肃而立,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本能一般在一瞬间觉察到此人对颜浣月的觊觎之心。
云若良气喘吁吁地走上来,趁颜浣月微微睁开眼的瞬间,极不小心地被地上一块平整的土地绊倒,飞扑在她膝前。
若非有结界挡着,恐怕能直接一头扎进她怀里去。
颜浣月对这个在荒山野岭里突然跌扑在自己膝前的男子感到有些莫名,难免起了提防之心。
可对方却一脸不好意思地仰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唇角带着因尴尬而生的浅浅笑意。
“抱歉,好几天没吃东西,让道友见笑了……”
在云若良看来,女子若是可怜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对他心软,那就很好哄了。
除了他妹妹那样的异类,这个年岁的小姑娘,真的很好哄骗。
就算是个又丑又没教养的鲁男子,有时候也能哄到个涉世未深的傻丫头。
更何况,他自己的模样并不差,若是愿意,也十分地知情识趣……
颜浣月看了看膝前的人,又默默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一言不发,单手执杯立于风中,眸中闪着细碎的金色阳光倒影,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他虽笑着,颜浣月却能察觉到他的不满。
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伏在她膝前的人,她怎么觉得……
眼前这个人的行为与神色,在某些时刻竟然与裴师弟有几分相似?
只是裴师弟再怎么笑,再怎么讨好,因着他原本的气质,看起来也更清冷疏离些,此人却莫名柔和了许多。
第94章 占卜
裴暄之俯身将手中的那盏温水递到云若良面前, 含笑说道:“这位道友,地上脏,还是快起来吧。”
云若良接过水暗暗嗅了嗅, 这才仰头饮尽,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在下不想起来, 实在是饿久了,一摔倒就没力气了,这会儿头晕眼花的……”
说着将杯盏放在地上, 兀自在颜浣月脚边趴着休息, 吁吁地喘着气,说道:
“此前我用尽一身法器与一只恶妖缠斗, 将之击杀后,我也受了伤, 原本欲往天倾城去治伤,谁知半路上支撑不住,坠落此地,在这荒草中昏睡了许久, 那时这荒原的野草还没有这么高, 如今都已长到人的膝盖了。”
“方才我冥冥中似被什么声音唤醒, 饿得寻不着吃食, 没想到竟远远看到似有人端坐于此, 想来……在下与道友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颜浣月抬眸看了一眼裴暄之,后者立即散开她身边的黄符结界。
颜浣月起身走到一旁,回身端详了一会儿地上那个确实一眼可以看出是大病初愈之人, 便说道:
“道友请到锦席一坐,我们还有一些吃的,还请不要嫌弃。”
说罢从藏宝囊中取出在天倾城带出来的点心, 用素盘盛着,又躬身将之放置在锦席上,转身将执壶取过来放在素盘边了,说道:
“道友且慢用。”
云若良手中握着那只杯子,爬到锦席上缓了一会儿,略略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侧首仰望着她。
在初夏和煦的暖风原野中,他笑得格外干净明快,“多谢……我叫云琅,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姓颜,这位是我夫君,姓裴。道友若是有需要,我们可以将你送回天倾城。”
云若良一副没有想到他们竟是这等关系的讶异模样,若有所思地锦席上爬起来。
拿过一块点心吃得飞快,很快连吃了三五块之后才抽出点儿时间来饮下一口水,颇有些落寞地说道:
“倒也不必麻烦你们了,想来这么久了,我要去天倾城寻的那个人,恐怕已经等不住我,离开了。”
裴暄之负手而立,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一脸好奇地问道:“云道友不是欲往天倾城治伤吗?怎么又变成寻人了?”
云若良对于裴暄之的联想能力提出质疑,怎么这魅妖不仅身体差,竟连脑子也如此不转弯?
云若良装模作样地又吃了几口点心,才很是耐心地说道:“我去寻着治伤的人恐怕已不在天倾城了,更何况……道友……”
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便继续说道:“再就是说,就算我只是去治伤,难道治了伤之后就不能找人了吗?”
裴暄之笑吟吟地说道:“哦,对哦,道友是要去找谁呢?”
云若良见好不容易进入了正题,神色不禁深沉了起来,双眼眺望着天倾城的方向,目光穿过眼前的原野,变得给外悠远。
“一个人……一个我以为是世间唯一一个在乎我,最终却是视我于无物的人。”
身边一阵清冷的香气拂过。
云若良侧首,见裴暄之走到他身边也望向天倾城方向,十分随和地说道:“道友如此朗月之姿,逍遥之态,应该不是做了什么辜负旁人的事了吧?”
云若良一哽。
正常人都会觉得这句话里是对方辜负了他,他是身世悲惨到在世间没有收到过任何关怀的人,别人给他一点关怀他就愿意托付全部。
到底是心思多么阴暗的人才能跳出正常人的考量,解读出是他对不起别人这种离谱的答案啊?
可是裴暄之此言又将他冠以“朗月之姿”,连提出的问题都是斟酌着词句,看起来只是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就算是想借机压他一句,好像都有些不太大度的样子。
于是只能顺着他的话先解释道:“并非如此,或许只是人生总是无常吧,我以为的关切,不过是旁人并不特殊的一点善意吧,原本想在受伤时去见的人,如今大梦初觉,只悟往日轻执。”
呵,如此似是而非,宛若一个深沉痴情又清醒之人,怎能不吸引年轻单纯的女子?
等到将来颜浣月对他有意,心中肯定会日日夜夜回想起横亘在二人相逢之初的那个始终若有似无的虚影。
若她为此寝食难安,纠结许多日后终于鼓起勇气问起来时,他只需无知无觉地说道:“啊?那是我的一位结拜弟兄啊,怎么了?”
女子破涕而笑的生动神情似乎在他眼前展现,与一旁孤立风中、面无表情的女子那略显坚韧倔强的眼眸重合。
颜浣月捋开飞拂到腮边的鬓丝别到而后,见他望过来,便出于礼貌淡淡地笑了笑,只说道:
“道友,看起来伤还未好,可需要什么丹药治伤?”
云若良怔了怔,名门正道的相互扶助与他所受教导并不相同,向来是他最嗤之以鼻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若是有些温养灵脉的丹药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颜浣月取出几粒养灵丹放在一个杯子中,说道:“那这些东西就都留给道友休息,我二人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颜道友!”
云若良从地上站起来,犹豫了几分,这才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裴暄之闻言望向他,笑道:“道友要同我们一起?”
云若良吃了点心和丹药,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一双狐儿眼黑黝黝、亮晶晶地,试探性地说道:
“我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而今大难不死,醒来遇上二位,只觉得冥冥之中二位会与我有很深的羁绊,我也想与二位这般坦荡友善之人结交。”
裴暄之并未多言,依旧立在风中,只是将眸光瞥向了颜浣月。
颜浣月只觉得荒野里冒出来的一个人要跟着他们多少都有些不太寻常,只是也不能确信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若是好的还好说,若是心怀敌意,那这里只有她和裴师弟在此,若是还有其他人隐藏气息埋伏在暗处,那就不好办了。
她尽量给了些吃食丹药稳住此人,原本已经感觉他没什么威胁敌意了,可突然要跟着他们……
颜浣月笑道:“真是抱歉,道友看起来身上的伤还未康复,建议道友可以先去天倾城养伤,我与夫君二人同乘一剑,恐怕也带不了道友分毫。”
云若良提出一个极为异常的请求先吊起二人的防备心,而后便悻悻地说道:
“好吧,我睡了这么久,原本是想与二位同行,可以多说说话……如此,倒有些唐突了。”
这般让人防备又安心几次后,人就会彻底对他安心,他再说些什么,他们都不会觉得不对劲了,甚至还会因为曾经怀疑过他而心生惭愧。
就像是在一个恶妖横行之地找到了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他带他们出逃,肯定会有人怀疑他这个外来者的企图。
可他先引来追兵,又为救人负伤,如此一二次后,所有人都会将他视为同伴,甚至是精神支柱。
就算是被他诓进炼丹炉里,也还担心着他的安危,还有的会因为掩护了他而感到死而无憾。
人啊,奉献与自私、无畏与胆怯可以同时出现,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又真的会简单到离谱的程度。
颜浣月以为他多少会再坚持几句,可是他就如此简简单单地揭过了此事,不免让她暗中释放感灵诀再次搜查这片荒野。
可直到他们离开后,一路顺风,没有什么异样。
她一手掐诀御剑,一手握着裴暄之的手。
他腕上冰凉的黑玉镯耷拉在她手背上,一路上都未曾温热,始终渗着丝丝凉意。
裴暄之拢了拢身上遮风的披风,淡淡地问道:“姐姐觉得我们还会遇上方才那位道友吗?”
颜浣月回首看着他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问道:“你觉得呢?”
裴暄之说道:“打个赌吗?”
颜浣月攥了一下他的手腕,重新转过头去,说道:“你既然这么问了,说明你不觉得他只会是个今日的过客,我们既是一起问世的同伴,你的猜测我也需要考虑,在此事上我并不与你对立,又何需与你打赌?”
裴暄之闻言暗暗敛眸,面色平静,任她的长发拂在自己襟前。
那发丝好像拂进了衣袍,落到肌肤上,钻进血肉中,死死地、毫无间隙地缠紧了他的心,钻进心里,疯狂生长。
那颗心躁动不安,被她的发丝缠得几乎窒息,也根本不想呼吸,就如此满足地死去吧……
“裴师弟?”
黄昏时的彤金晚霞铺陈天际,颜浣月回首看去,他雪白的侧脸映着彤金色的天光,连长长的睫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于是长睫看起来竟有些毛茸茸的柔和感。
裴暄之笑了笑,见她仍看着他,便偏着脑袋回道:“嗯?”
颜浣月说道:“我方才说或许入夜前才能到前面的小城,你若是饿了,先自己先垫一些吃的。”
裴暄之颔首道:“嗯,好。”
颜浣月问道:“你方才在出什么神?”
裴暄之摇了摇头,目光偏向西边灿烂的锦绣晚霞,说道:“没什么。”
终是在入夜之时赶到了下个小城。
在城中行走时,颜浣月就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周边的行人。
直到夜里洗漱后睡在客栈房间里之前,他们都不曾见到方才那位名唤“云琅”的道友。
裴暄之双眸轻阖,规规矩矩地躺在她身边,声音中带着些许疲倦,压低了声音说道:“姐姐心里还记挂着云琅吗?”
颜浣月缓缓牵动体内灵气流转,许久,才道:“我其实更好奇你为何觉得他会再次出现。”
裴暄之想起那个人看着她时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说道:
“直觉罢了,不过若是我,也不会这么快出现,你会害怕,不过也不能太晚,免得你回了家再不出来,三日后,等你快要忘了我的时候,我就会与你相逢于半途,你不会过多警惕,只会觉得是个巧合。”
颜浣月沉默了下去,许久,平息灵气,睁开双眸,说道:“还有呢?”
裴暄之有些困,意志逐渐减弱,金雾借机出逃滑进她的被子里挨着她休息。
颜浣月踢了两脚,被缠住了脚腕,蹭啊蹭地像是在寻求她的可怜,她便也懒得与它们纠缠。
裴暄之伸手攥住她的被角,倦意浓重地呢喃道:“还有什么?”
颜浣月问道:“若是你,还会做什么?”
少年在黑暗中懒懒地笑了笑,应声道:“什么都做不了,你夫君会杀了我。”
说着转身隔着被子搂住她,鼻尖抵在她腮边洒着温热的气息,语调清清淡淡地唤道:“姐姐……将来会不信你可怜的夫君却来信我吗?”
如此旖旎的腔调,却是莫名地怪异。
好像此时名正言顺与她睡在一起的夫君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睡在一起的男子。
颜浣月将他推到一旁,说道:“你以往见过这样的事,还是做过这样的事?”
裴暄之缓缓睁开眼,“我只是在说我的推测。”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说着又一次搂住她,少见地有些慌张地说道:
“别这么想我,我怎有能耐利用人心?只不过在长安时听闻过有人如此结交好友,坑骗得旁人倾家荡产……”
颜浣月抬手按住他的后颈,慢腾腾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知道了,热,你自己睡。”
裴暄之转回自己的位置躺着,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黑暗,等她呼吸平稳了,又堂而皇之地靠了过去。
云若良第三日出现在他们落脚的池阳城时,颜浣月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正与饭菜艰难斗争着的裴暄之。
一碗汤面吃了许久,却也只是吃出了点儿皮外伤。
他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甚是兴奋地说着话的云若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道友,好巧,此番欲往何处去?”
云若良说道:“一辈子在南边打转,准备去北边游历一番。”
颜浣月闻言抬了抬眸,亦笑道:“多日不见,此地重逢,好巧。”
云若良说道:“我请二位用些饭菜吧。”
颜浣月说道:“多谢,但不必了,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云若良指了指裴暄之的碗,笑道:“裴道友不是还没怎么动筷吗?”
颜浣月说道:“他就是那样,一碗面已吃了许久了,道友不必挂怀,我们就不多做打扰了,先回房了。”
云若良仰头看着她,应道:“好,明日再见。”
回房洗漱过后,颜浣月坐在桌边梳头。
裴暄之穿着宽松的寝衣,拿着六枚铜钱排在桌上,摆弄来摆弄去,像是在占卜,也像是在推演,如此闲闲地说道:
“世事无常,也或许只是巧合呢。”
夜里窗外下起了雨,颜浣月被檐下雨滴声吵醒,裴暄之平缓绵长的呼吸声在她枕畔缠绵。
她听到雨声中有极为轻悄的脚步声,盘桓了一会儿,又很快地离开了。
次日清晨,外面还下着雨,颜浣月便决定暂留一日。
刚用过早饭后,裴暄之披着披风坐在南窗下的小案边,剪了些符纸,又摆出各种瓶瓶罐罐调配着朱砂。
颜浣月出去练了一会刀,回来后见他手边落了些不用的符纸,便拿过来坐在房中的方桌边剪着小花样玩。
接近正午时分,雨渐渐下了,云若良提着一壶酒自檐下走来,趴在南窗边,笑意盈盈地说道:
“原来你们也没走啊,昨夜来寻你们喝酒,可似乎你们都睡下了。”
说着无意间瞥见裴暄之略略卷起的衣袖隐约间露出一双手臂上几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旧伤。
他一时有些疑惑,可裴暄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立即放下药匙扯下衣袖,又回首看了一眼认真剪纸的颜浣月。
云若良一时有些想不通,可能抓出那样伤痕的,恐怕不能杀了他,也是可以重伤他的。
那伤那么新鲜,裴暄之怎么还好好的?
一时想不出缘故,他收起了疑惑,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裴暄之手执银药匙,舀了一勺白芨粉,波澜不惊地说道:“道友好兴致,只是我们要午歇了。”
云若良自顾自地走进房中,笑道:“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我是来与你们结交闲谈的,如此清凉天气,往后入了夏恐怕就不多了,萍水相逢既是缘,何不把酒言欢一场,也不负天命一番安排?”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问道:“道友病好了?”
云若良很是无所谓地笑道:“也未痊愈,可是在下也不是那等拘于小节,需要事事小心的病秧子,谁能受得了……”
像是意识到说错话一般,立即弥补道:“我胡说的……裴道友看着似乎也不算康健,还是要小心养着才是。”
边说边走到方桌前坐到颜浣月对面,又对裴暄之说道:“想来裴道友也不能饮酒,应该不介意我与颜道友喝一杯吧?”
裴暄之低头舀了一勺朱砂粉,说道:“请便。”
颜浣月却说道:“抱歉,我也喝不了酒,醉了会打人,到时闹得不好看,也怕损毁了店家的桌椅。”
云若良便自斟自饮了起来,见到桌边扔着几个铜钱。
便拿了三枚铜钱过来拢在手中哗啦哗啦地摇了摇,笑眼弯弯地说道:“颜道友,我帮你算一卦。”
颜浣月剪着手中的符纸,说道:“收钱吗?”
云若良开朗一笑,一副干净纯然的神态,道:“准了再收,将你头上那根木簪给我抵了便是。”
颜浣月说道:“那算了。”
云若良又道:“不与你说笑,我不收钱就是了,帮你测算测算,我很准的。”
说着将手中铜钱抛在桌上,来回六次,记下阴阳,划出六爻,对着卦象琢磨了一阵,说道:
“六亲缘浅,独木支世,似有大成,无伤无后,看来,道友甚是坎坷,你们……也不打算要孩子的啊。”
颜浣月剪废了一张纸,又重新叠了一张,“道友在占卜一途,果然有几分能耐啊。”
连她的身世都知道了。
云若良似乎很单纯,被她夸了一句立即面颊泛起欣喜的红意,又饮了一口酒,看向裴暄之,“裴道友,我也给你算算。”
裴暄之搅拌着配好材料的朱砂,说道:“多谢,不必了。”
云若良笑呵呵地说道:“无妨,不过是消磨消磨时间罢了。”
说着又拿起三枚铜钱摇了六次,看着最终的卦象不断掐着五指推算着。
许久,忽然脸色一变,极为震惊地看着桌上的卦象,又抬眸看了看裴暄之,紧紧抿住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他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夸张,却也足以引起旁人好奇心。
裴暄之却只闲闲地扫了他一眼,未曾搭理他一个字,兀自坐在窗下调着朱砂。
云若良咬着唇看怯怯地了颜浣月一眼,她纤长的五指执着一把银剪刀,正拿废了的黄纸剪着不知是牛还是羊的东西玩。
她的眸子格外明亮清澈,阳光洒在她血气充盈的脸颊上,粉粉白白的肌肤下是呼之欲出的蓬勃生机。
她的剪纸手艺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稀碎。
奈何她自己恐怕比较满意,那样的全神贯注,仿佛是此中高手。
云若良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睫毛,目光又流转到她秀气白净的鼻梁上,她耳畔忽忽悠悠的小耳坠又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
“颜道友?”
颜浣月手中动作一停,抬眸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写着“有事?”二字。
云若良挑了挑眉,摆出一副既震撼却又有些同情的神态,“道友不关心裴道友的测算结果吗?”
颜浣月低下头继续剪纸,“嗯。”
云若良哽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可是结果与你不同啊。”
颜浣月剪了个缺胳膊少腿的四不像不出来,自己却还挺满意,铺在桌上观摩着,“我们又不是一个人,怎么会完全一样?”
“可是……可是……”
云若良有些为难,却也似乎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不得不说出天机,始终欲言又止,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可是裴道友一生有两个孩子,颜道友你却无儿无女。”
颜浣月将桌上的剪纸捋平,用剪刀尖修修剪剪着,随意应付道:“哦。”
云若良讶异地说道:“哦?”
这与他预料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她至少该有一点点不满的吧,或者也该说一声他所言之物不过是在信口胡诌罢了,亦或者反应激烈些许,开口骂他都行。
可她那样浑不在意,像是有风从耳畔吹过一般。
这样的反应让云若良连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口中,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云若良忍不住端着凳子坐到她身边,侧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颜道友,你没什么要说的?”
颜浣月修着她的四不像,说道:“请道友往旁边一点,挡着光了。”
“当”地一声,一道冷光闪过,银药匙被半扔半放丢在瓷盘中。
一片朱砂粉末散开,在雪白的瓷盘中开出一抹血色花朵来。
裴暄之侧首看着颜浣月,口中却清清冷冷地说道:“道友,好好的留你在房中闲谈,为何如此试图毁伤我夫妻二人情谊?”
云若良可怜兮兮地看了眼颜浣月,又有些落寞且心痛地对裴暄之说道:
“裴道友,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我……我只是说了些我看到的罢了,颜道友都不生气,你命中父母双全,来运又那么好,分明不止她一个,为何还生气啊?我……我是真的有些想不通……”
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还是说嫌被说中了心事……啊……我,我只是胡说八道,你们可别因此生了嫌隙才好,我这人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太不会拐弯了,从小也没有人好生教导我与人交谈,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裴道友别生气了。”
说着甚是同情地看了一眼颜浣月,留下了那壶酒,抛下一个引他而起的烂摊子自己出了房门。
出门后又回首看了一眼颜浣月,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对裴暄之不甚有礼的冷言冷语仍旧感到迷惑不解。
他转身走入廊下,绝不信颜浣月能丝毫都不在意这件事。
可转念一想,颜浣月若是真的丝毫都不在意,那于他而言,岂不是更好?
如此想来,怪不得她毫无反应……
呵,想来是那只魅妖空有一副好皮囊,病怏怏又冷冷清清的。
恐怕既不能拉下脸来哄她照顾她的心绪,亦没有什么能耐可以伺候好女子,谁有病才乐意供着这么个冰瓷雪玉。
可是……
他突然想起裴暄之手臂上的伤,还有些齿痕,不是亲近之人怎么可能种下那些伤……
难道她已经对此不满到在无人的时候靠着虐待家里那个病怏怏的夫君出气了?
怪不得,怪不得……但这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哄到手的女子了?
想想堂堂天衍宗掌门裴寒舟的儿子在家挨夫人虐待,还真是……令人咋舌。
窗外雨淅淅沥沥,元若良一出门,裴暄之便将桌子挪到西墙下,径自去沐浴更衣,回来后烧香点烛,在桌前祭祷过后,执笔画符。
颜浣月也不好打扰他,将自己剪的小东西压在桌上的杯子下,纵身从窗边跃出,去用了午饭。
回来后他还在西墙下立着画符,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洗漱之后,便去东边床上打坐。
等到入夜时才睁开眼。
却一眼看到对面西墙下,烛火森森。
裴暄之拿着笔低头面墙而立,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他头上的束发金绳也泛着微微的烛光。
数张勾画朱砂的黄符散落在他脚下。
符纸显然都是废了的,符上血色朱砂符篆笔锋凶相毕露,又被人涂抹了一团团赤红掩盖,看起来更加诡异。
他忽然转过身来,背着烛光,脸上身上一片阴影。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扔下笔到一旁洗了洗手,回到床上背着她躺下。
颜浣月问道:“你黄昏时用饭了吗?”
裴暄之一声不吭。
颜浣月压低了声音,问道:“裴师弟?你睡着了?”
他仍旧纹丝不动、不发一言。
颜浣月以为他画了半日的符,耗费心神,已然熟睡过去。
便掐诀熄了灯,侧身躺下,继续运转灵气,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有奄奄一息的猫叫声,她循声找过去,在岸边一片枯败的荷叶下寻到了猫叫声的来源。
她缓缓掀起枯荷,看到那原本活泼凶狠的小金狸浑身湿淋淋地躺在泥水中。
它皮毛毫无光彩,眼底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一道血水从它心脏的位置奔涌而出。
颜浣月猛然睁开双眼,下床跑到桌边拿起那个剪纸点燃烛光看了一眼。
发现没有将它只是沾了些桌上的水渍,心口处却没有被她多剪一刀。
梦是反的。
她转过身时,见裴暄之正躺在床上看着她,眼底一片血丝。
她走到床边,问道:“裴师弟,你怎么了?”
裴暄之看着她手中失了模样的剪纸,声音沉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颜浣月掐诀烘干了剪纸,递到他眼前,说道:“你的那只猫啊,还记得吗?给你剪来玩的,像不像?”
裴暄之看了看那只猫,又看着她此时长发散落,衣衫宽松的模样,低声说道:“记得,你剪得很像。”
颜浣月翻身爬到床内侧坐着,将剪纸压在他枕头下,笑道:“你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的?”
裴暄之转过身跪坐在她面前,问道:“云道友胡言乱语,姐姐为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颜浣月笑道:“你有两个孩子的事儿?说得挺好啊。”
裴暄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似乎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冷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吗?你不该让我跪下立誓以防万一吗?”
颜浣月反问道:“裴师弟,我为何要让你下跪?况且人心如何防得住?你不是不希望我信他的话吗?他连我的身世都知道,这般明显的胡诌,我为何要多说什么?”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恍恍惚惚地俯身枕在她腿上,低声呢喃道:“姐姐,我会尽早解决此事的……”
第95章 春风再逢
夜深人静, 灯火微明,冷香氤氲。
颜浣月揉了揉裴暄之的头发,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颜浣月低头向外看去, 见他双眸轻阖,呼吸和缓。
他一手压在她腿上将侧脸搁在手背上, 一手松松地攥着她的衣摆,睡得倒是香甜。
平日里的那点儿朦朦胧胧的疏离之气被昏沉沉的烛光化成了安宁沉静的神态。
颜浣月继续低头凑近了一些观察他,冰雪消融一般的山泉水的清冷微薄的香气洇散开来。
他的肌肤干净剔透, 虽那抹病气的苍白总也不见彻底消除, 可也实在少见这样白皙而单薄的肌肤。
他的眉眼并不柔和,甚至有些清冷凌厉。
睫毛又长又密, 也并不卷翘,与他的发质一般, 偏硬偏直,看起来冷漠疏清,装饰在薄薄的眼睑上,难免会显得凉薄无情。
可这清冷疏离的眉眼, 在他醒着的时候, 却总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态隐隐浮动……
颜浣月伸手用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 他没什么动静。
她又用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睫毛, 软软的, 没有看起来那么冷硬。
在某一个瞬间,她忽然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手欠。
可他在睡梦中皱眉的样子却又让她莫名地感到几分快意。
她伸手抚平他因被搅扰清梦而不满蹙起的眉心,心里又生出几分逗弄得逞的窃喜, 悄声说道:
“叫你大半夜不睡觉,熬得满眼血丝,这会儿皱眉耷眼地要给谁看?”
裴暄之越发有些不满, 长睫轻颤,明显有些要醒的迹象。
颜浣月忙扯过被子捂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抚着,不禁含笑悄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睡吧,睡吧。”
许是她的温和柔缓的声音和安抚起了作用,裴暄之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不一会儿,又沉静下来,安心地睡了过去。
均匀平稳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洒入她腿上的肌肤处,真实得容不得她忽视。
颜浣月将他头上的束发金绳解开,一头乌发尽皆散开,顺滑如锻地铺洒在她的晴蓝裙摆上。
少年睡得香甜,在大片的晴蓝轻纱与乌黑长发之间,显得越发洁白如玉。
世上再好的工笔也描绘不出他此时的意态。
颜浣月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目光沿着他的眉眼流转过他流畅高挺的鼻梁,辗转于他微微泛着粉白的薄唇。
在这一个瞬间,颜浣月忽然对他身上魅妖的血统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飞鸟虫鱼,世间诸相,皆不为人而生,唯有悦目者一二,见之欢喜,见之怡然,见之似忘前尘,贪见之,心荡神摇,倒倒癫癫……
就像有些人由心底惧怕鳞蛇而十分喜欢毛绒绒的小猫一样。
魅妖的原身金雾诡异、狰狞、疯狂,很难为人所喜,可其所生之貌,又极合人的审美。
颜浣月将被子盖到他脖颈处,自己坐在原位,掐诀运转体内灵气。
五行灵脉分解着天地间的五行灵气,逐一与先天灵气交融。
五行之相不断在她神魂中迭代更生。
不算雄厚的灵识初次随着运灵之法外散,像柔嫩的触角一般,拂掠过炉中火、檐外雨、叶上风。
待到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窗外的天光渐次苏醒,檐外淅淅沥沥的微雨声衬得室内格外安静。
灵气沉于灵海,才察觉双腿被压得几乎没了知觉,她轻手轻脚地将裴暄之挪到他的软枕上放好。
颜浣月刚收了腿下床,床上的裴暄之就咳嗽了几声,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了几眼。
见自己独自躺在床上,便又阖上双目,犹带着几分睡意淡淡地问道:“姐姐,几时了?”
颜浣月将床边的帷帐遮严实,到一旁去换衣裳,说道:
“你再睡会儿吧,拂晓时下了小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今日或许还得等一等,对了,你昨晚没吃东西吧?”
裴暄之啊安安静静地抱着被子躺在昏暗的帷帐中。
闻言打了个哈欠,眨掉眼尾的泪珠,百无聊赖地回道:“嗯。”
帐外女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可怎么办?怎么总是没什么胃口?”
不几时,帐子被掀开一条缝隙,她拿着一颗通体洁白的丹丸递到他唇边,说道:“吃了再睡。”
裴暄之将丹丸含入口中,许是雨天懒怠,他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并不直接咽了丹丸,却抿在唇舌之间慢慢咂摸了起来。
这药不知是用多少补气的灵药练就的,起初泛着甜,慢慢就掺了酸涩。
到了最后,全是盈满口鼻的苦味,咳嗽是苦的,吸一口气也是苦的,他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从骨血里透着苦。
可他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安然到了极点。
苦到深处,他伸手从枕下摸出那个剪纸小猫来。
正着看看,反着看看,拿远了打量,拿近了端详,用那过于圆润的小猫剪纸跟自己玩了一会儿。
许久,才朝帐外说道:“我把药丸咬破了,苦。”
颜浣月刚将头发梳好,正对镜揉了揉略有些泛青的眼圈,闻言说道:
“这么久了,你当猫逮耗子玩吗?喂到嘴的丹药不吞自然要吃苦,蜜饯没了吗?”
裴暄之目光有些飘远,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剪纸,它便轻盈地盘旋在他指尖上,缓缓往空中飞去。
不吞就要吃苦……
可总也舍不得,抿来抿去,觉得苦也甘愿,至少还有些滋味让他咂摸。
不至于连一点资格都不给他,让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上次你给我买蜜饯,还是在我病重受伤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就算放到今天,也早坏了。”
颜浣月并不算喜欢吃甜食,若不是此前裴暄之因为喝药太苦太冲吐了几回,她也想不到去买蜜饯之类的东西。
这会儿翻遍了藏宝囊才找出了一颗糖,好像是在天倾城姜大公子的宴席上随手装到藏宝囊里的。
她倒了一杯水,拿着糖掀开帷帐。
在空中毫无目的打着转转的小猫剪纸似是被惊吓到了一般,忽悠悠地落到裴暄之左眼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长睫又将小猫掀开,滑落到他鬓边。
裴暄之一双水洗过一般清澈明净的眼眸看过来,颜浣月说道:
“苦了喝些水,我还有一颗糖给你,原本是姜大公子宴席上的,用松子和绵糖制的,或许不是很甜,但大约能让你好受些。”
裴暄之依言爬起来接过水,伸出手,手心里便被放了一颗糖。
颜浣月转身绑着腰间细细的赤色飘带,言道:“我一会儿去街上再那一些蜜饯和点心备着就是了,不过总吃那些也不好,你怎么才愿意多吃点东西呢?”
裴暄之透过帷帐的缝隙,看着她用赤色飘带勒住的腰身,眸光颤了颤,忍不住随着她的身影四处流转。
等她负手转过身来时,他又径自收回目光,藏在帷帐中。
低头抿了一口杯中温水,语调淡淡地说道:“我知晓了,往后会改的。”
颜浣月说道:“裴师弟,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早呢。”
裴暄之将糖含在口中。
他其实并不怕苦,只是身体承受不住。
幼年病重时陆夫人难给他抓几副药,他都很努力地喝得干干净净,可喝完总是会吐。
陆夫人说他天生贱骨头,死不下,活不旺,看着就晦气,
家里新生的狗崽子都比他像模像样。
可颜师姐说苦了要拿甜的压一压,于是他上次风寒时,几乎把前十几年的蜜饯都补了回来,她喂的药,他也从没吐过。
裴暄之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扪心自问道:“她待你分明已经很好了,可你还想要多少?还想要多少……”
“颜道友!好巧,你们用饭了吗?”
颜浣月刚一推开窗,云若良就提着食盒从窗边经过。
一见她,云若良便立即停住脚步,扬了扬手中的食盒,一脸热切开朗地说道:
“颜道友,这是云丝软糕、小菜和热粥,权当当日道友舍我丹药锦席的报偿,当然,这点自然不够,余的暂且歉着,等有机会了,都报偿道友。”
颜浣月说道:“多谢,不必了。”
云若良躬身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南窗窗沿上,转而退出几步,站到檐外的细雨中,身背长剑,潇洒恣意地挥了挥手,说道:
“春风已末,在下还要赶春北去,若有缘分,希望还能与道友重逢于寻道途中,天道恒常,愿道友长安。”
说罢也不管颜浣月作何反应,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门中,往客栈前堂中走去。
床边一阵响动。
颜浣月侧首看去。
见裴暄之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阴沉着脸攥着杯子下床来,几步到南窗边,一把提起沿上的食盒就要往外走。
颜浣月搂着他的腰将他拦下,夺了他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说道:“别追了,下雨呢,若是不喜欢,稍后给店家收了便是。”
裴暄之也不反抗她,冷冷清清地立在桌边,问道:“那你喜欢吗?”
颜浣月说道:“谈不上吧,窗边还吹着风,你不穿外衣跑下来做什么?”
裴暄之垂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噙着凉风说道:“他会留在半路,理由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帮了别人什么忙,他还会想方设法欠你东西,甚至让你欠他的,他欠你,你欠他,来来回回,谁也算不清的帐……”
颜浣月招来外衣披在他身上,踮脚扯了扯他的衣襟帮忙整理了一下,仰头笑意盈盈地说道:
“裴师弟,你比他还会算,若真能次次如你所言,我便拜你为师吧。”
裴暄之被她的笑意击得神魂一荡,骤然噤了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由她摆弄着他,帮他穿外袍。
方才发生了什么,又因为什么憋了一夜的气,他一下子全忘了。
茫然地配合着她的动作伸手穿好了衣袖,方才在说什么,他也忘了。
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纤白的十指不算熟练地绑着他腰侧的系带。
颜浣月松松地系好了他的衣带,随手拍了拍他的衣袖,说道:“去床上看会儿书吧,一会儿我去拿吃的回来,等雨停了就出发吧。”
裴暄之没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磨蹭了一会儿。
颜浣月见他闲得没事儿干,扫了一眼西墙下满地的废符纸,他做的孽自然得他亲自收拾,于是她打发道:
“若你不想休息,就去把那些符纸收拾了。”
裴暄之应了一声,转身去西边收拾废了的黄符。
他只觉得从昨日到今日晨起后蔓延开来的落寞无力和方才压抑的恼怒,就这般简单地被她给消解了。
几张画成的血煞符篆潜藏在地上的废弃之中。
他拣出来,一张一张收起,看着其中一笔一划,犹可回忆起自己画符时对“云琅”滔天的杀意。
他半跪于地,捏着一张血煞黄符,回首看向颜浣月,唇角荡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颜师姐,他想骗的人是你,这次我若还说对了,你就欠我一次人情,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颜浣月拉开房门,一阵沁人心脾的风吹进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好吧,按你说的来。”
第96章 鬼蛾拦路
雨还未停, 檐外淅淅沥沥地,室内却越发安静。
裴暄之慢悠悠地捡着地上的黄符,能用的分门别类地收了, 用不了的扔在一边。
颜浣月看着那满地的黄纸,原本想直接出门去的。
可裴暄之未系玉带也未束长发, 拢着方才穿上的宽松外袍,屈膝半蹲在地上。
一边捡,一边咳嗽, 一边还要掐诀试试捡起的符能否引入灵气。
若是昨夜不乱扔乱放的话哪有今日重捡的事儿, 何必再受这份儿罪。
颜浣月掐诀,说道:“少些耗费, 我帮你……”
裴暄之含笑望着她,扬了扬指尖夹着的一张黄符, 道:“法诀太过繁复,一句一句教给师姐念诵太废时间,不必管我……”
话音还未落,已开始懊恼。
若是能一句一句授她符法, 一同分拣黄符, 就算在此消磨多久的光阴也不会觉得可惜。
一时连他指尖飘扬的黄符也因风耷拉在指尖, 显得垂头丧气。
颜浣月见他拒绝得毫不犹豫, 便也不想多勉强, 散开指间法诀,走到门边,说道:
“既然如此, 那我去拿些吃的来,你慢慢收拾……你以往画符都是如此吗?画完随手扔了,过后再重新捡?”
裴暄之垂眸看了一眼地上乱糟糟的一片, 说道:“不是。”
颜浣月笑了笑,“风吹的?你该用茶盏压一压的,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两块镇纸。”
裴暄之看着她,捏着指间的符,漫不经心地说道:“符是我扔的。”
像一只桀骜不驯的猫,一脚踢翻了砚台,还一副悠哉悠哉、不知悔改、耀武扬威的姿态。
颜浣月眉心微蹙,说道:“扔东西做什么?”
他又低着头,一言不发,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他长指间的黄符忽地闪过一道红光。
颜浣月走过去,提裙屈膝半蹲在他身前,伸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问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昨日心情不好?因为云道友?”
裴暄之与她目光一触,复又低头拣着黄符,平静无澜地说道:
“画不好,堪用的十之无三,越画越画不好,神魂动荡,烦闷不已。”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是隐去了她昨日对“云琅”胡诌之言无动于衷的事。
她至今仍不觉得自己昨日的反应有什么问题,他的情绪也暂时压下了,再把话挑到别人身上,他也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这还是颜浣月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在这方面的苦恼。
除了不受控制的情潮之外,他以往总是从容不迫的。
虽然大概只能靠着借用符篆之力防身,但他时常握卷翻书,记忆很好,于奇门、法阵、推演等法,似乎很擅长。
虽说他生而体弱,身上所纳灵气也甚是稀薄,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修为之事展露过一星半点的自卑,或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落寞。
她以为他已全盘接受,并不在意,没想到原来也是会因所画符篆不堪用而焦躁。
颜浣月抬手掐诀,地上的黄符忽地飞雪一般飘起,围着二人舞舞停停。
符纸终蹁跹而过,落到西墙桌案上,堆叠整齐。
她伸手攥着裴暄之的衣袖将他拉起来,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道:
“裴师弟,坐到桌边去分符吧。画不好就再多参悟,不必立在桌边整整一日非要与自己为难。慢慢来,一切状态都好了,才能渐渐所成甚多,苛求一时之长短,只会毁伤心性,折损精神。”
窗外清风携着水汽忽悠悠穿堂过户。
裴暄之立在她面前,心口似被纤弱缠绵的柳絮似有还无地拂过一般,激起一阵由内而外的战栗,势不可挡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眼眸低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颜浣月转身往门边去,云若良留下的食盒也飞起来飘在她身后,将他隔了开来。
颜浣月边走边说道:“你收拾,我去带饭来,若是还困,就去床上歇歇。”
她刚走出门,门与窗尽皆阖上,将世间风雨隔绝。
裴暄之衣袍宽松,长发披散,孤立原地,眸色凉薄地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些黄符。
骨节分明的十指只结了一个法印,数张画成的黄符立即像飞叶一般从符纸堆中飞出,冲进他无风而动的两只衣袖之中。
符纸飞掠,拂过他绑在左臂内侧的银鞘袖里刀,那是颜浣月给他的定亲之礼。
他曾用与他结怨的邪修野道的血给这把刀开了刃,将一切会报复到他头上的前因彻底终结。
后来,在西陵山洞中,她意识不清撕扯他的衣裳时,摸到了这把刀。
她非说他窃夺了她的袖里刀,不由分说就要物归原主。
他自然不肯,与她抢夺,被她压着照肩膀上咬了几口以示警告。
她忍不住占有他,又会恶狠狠地骂他:“混账,窃我之刃,无耻贼人……”
她在那种时候训斥他、蔑视他,总是会令他心中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四肢百骸淌过蚀骨的暖流一般,无比舒畅。
他身上的一切几乎都与她关系密切,所思所想散若蛛丝,非要让他在什么时候不联想起她,实在是有些为难。
他得承认,有时候他确实混账、无耻,到了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程度……
可有人偏偏不长眼,明目张胆地觊觎不该肖想的之人。
裴暄之伸手探入袖中,将袖里刀拔了出来,薄窄冷峻的刀身闪着寒芒,映出他愈加清冷的眉眼。
他用刀划破了指尖,几道黄符立即飞过来接住那滴落的鲜血,在空中旋了一个小小的波澜,立即缩进了他的衣袖中。
颜浣月先请客栈伙计装早饭,期间出去买了些蜜饯糕点备着。
出了点心铺子,却见早该离去的云若良背着一把长剑,正抱着双膝坐在对面矮檐下的小马扎上出神。
俄尔四目相对。
一见她,云若良立即喜笑颜开,忽地站起身来,隔着雨幕问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早饭可还合口味?”
那盒早饭她早已给客栈伙计了。
颜浣月想起裴暄之的话,不禁笑了笑,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云若良叹了一口气,几步跨过街巷跑到她身边,拍了拍布衣上沾染的水珠,说道:“被事情绊住脚了。”
颜浣月颔首道:“哦,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云若良几步跑到她身前挡住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无奈地说道:“好歹也算萍水相逢,多少有些交情,你怎么对道友一点儿也不关心?”
颜浣月绕过他往回走,“我还有事。”
云若良跟在她身后,说道:“原来你喜欢吃蜜饯和点心。”
颜浣月没有搭腔。
云若良又跨出一步几乎要堵到她身前半寸的位置。
颜浣月蓦地向后退了一步,见街巷两旁的飞檐下,有诸多好事者从窗内探看而来,心中早已有了几分不耐。
云若良叹息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拦你的,前日遇上几个讨饭的小孩,几个年岁大一些的,我花了些钱将他们安置到客栈、茶肆做工。”
“其中有个小的,很聪颖,原本被我安排在一家书院念书,谁知今日刚出门,就看见他走在雨中,是来寻我的,怎么劝也不走,这会儿刚哄去吃东西,想给他买些点心将他送回书院的……”
云若良见她沉默了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他染了风寒,也还要吃药,备些蜜饯会好一些,我这人不怎么吃这类东西,见你从里面出来,是想问问哪些种类的好吃一些,多有冒犯,道友别介意。”
颜浣月回望向他方才坐着出神的屋檐。
隔着稀疏的雨幕,见一家小小的食肆。
一个瘦骨嶙峋的幼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约摸六七岁的样子,正躲在食肆半旧的门扇后好奇地看着她。
她说不清是何缘故,这个孩子……
看起来是个小男孩,却与她有几分相似。
但他们二人在容貌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颜浣月就是莫名有种隔着微朦细雨,与幼年的自己遥遥相望之感。
她有些愣怔,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那孩子也看着她。
忽地,幼童冲进雨里向这边奔来,幼鸟投林一般冲进了云若良怀中,撞得他倒退了几步。
“我不吃甜果子了,你别再将我扔了。”
云若良忍痛,语气中颇为包容,道:“阿琰!祖宗!我的小命差点被你撞没了。”
阿琰仰起头还要说什么,身边递过来一个裹得满满当当的油纸包裹。
他望过去,见那女子眼神有些出离,一脸温和地说道:“吃吧,都给你,你叫阿琰?”
云若良说道:“是送到书院时录名人给取的,跟我姓,云琰。”
阿琰闻着油纸里的香气,黑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颜浣月,没有伸手。
颜浣月将包裹塞进他怀中,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客栈走去。
待她走后,云若良再未追赶纠缠,只是垂手摸着幼童的脑袋,望着她的背影。
人啊,你可以不爱任何人,不喜欢任何人,但你能不爱你自己,不喜欢你自己吗?
颜浣月一路思忖着那个与自己莫名相似的孩子。
等走回客栈附近,才忽地想起自己怎么没有返回去再买一份蜜饯和点心。
路过客栈外窗时,见裴暄之正坐在客栈窗内的桌边。
他的黑发用一条束发金绳高束着,身上穿着三重衣,衣襟皆整理得十分规整,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早餐。
见她停到窗边看着他,他搭在桌上的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隔着窗对颜浣月说道:“店里伙计说这是你让装起来的。”
颜浣月瞥了一眼,见饭菜似乎没有动过筷,便点了点头,说道:“你昨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多吃一点。”
说罢走到门边进了大堂。
裴暄之起身帮她拉开了一张椅子,问道:“你去哪里了?”
颜浣月坐下说道:“出去随便转转,原想备些点心,再给你买些蜜饯。”
裴暄之端着一碗热粥放到她面前,“买到了吗?”
颜浣月顿了顿,怕是一提“云琅”,裴师弟又得生气,眼下这顿饭恐怕也要省了,便说道:
“买到了,可是碰到了一个孩子,见着喜欢,都给他了,一会儿我再去买。”
裴暄之往窗外瞥了一眼,街上行人和雨点一样稀稀落落,他随口问道:“什么孩子?”
颜浣月给他碟子里夹了三个薄皮小包子,又将一碟清炒香笋推到他面前,
“就是路边的小孩而已,我不为难你,这顿你把这三个包子,一碟菜,一碗粥吃完,不算艰难吧?”
裴暄之像是真的被她转移了注意力一般,看着面前的饭菜,表情有些凝重,“我尽力。”
颜浣月夹起一个小包子递到他唇边,眼神示意他张口。
裴暄之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吃了,而后两个,也是如此。
颜浣月笑道:“看看,不是能吃得下嘛,用饭时总是那么一脸苦大仇深,心里也容易抗拒,用饭吧。”
裴暄之回道:“好。”
快到正午时,太阳已经出来,有些暖洋洋的迹象,雨也停了。
临走之前,颜浣月带着裴暄之去那家点心铺子买了东西才出发。
路上御剑而行时,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又拢着披风看着脚下的山河,对照着往日所见书里的话,立在她身后轻声同她说着:
“云海拂散,浓墨倾天,这就是墨龙岭,对应南寰天池九宿,潜龙于此,若起盘,宜雨盛之夏,需借巽风,若连枯十日,需借坎水,积阴积阳……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墨龙岭。”
听起来他这会儿心情还好,颜浣月这才抵着扑面而来的风,说道:“同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裴暄之立即噤了声,风嘶过耳,许久,他才说道:“什么事?”
颜浣月说道:“我今日是碰见云道友了。”
她连头都没回,便觉得身后的空气比当面袭来的风还要冷些。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问道:“姐姐将原本给我买的东西都给他了,是不是?”
颜浣月摇了摇头,想起今日见到云若良和那个孩子时古怪的感觉,
“他带着一个孩子,说是流离失所的,东西都给那个孩子了,我原也不打算瞒你,谁叫你一遇上他就不愿吃东西了。”
裴暄之唇角噙着风,淡然一笑,道:“他?我没那么在乎他,不过,我此前所言,姐姐还记得吗?”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说道:“忘了。”
裴暄之笑得格外明朗,不小心呛了口凉风,又咳又笑,眼泪顺着眼尾淌到下颌处。
他平复着呼吸,笑眯眯地问道:“是吗?这么快就忘记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我的记性一般。”
裴暄之抬袖拭泪,说道:“那看来鬼市的事也忘了,见了裴掌门,恐怕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吧?”
颜浣月专注地掐诀御剑,“那倒没忘,毕竟你能出现在那里,需要禀告掌门真人。”
裴暄之轻轻攥住她飞舞的裙带拢进披风中,低声说道:
“颜师姐,不管你记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你说过我若料到了云道友还会如何与你相遇,就可以满足我十个要求。”
颜浣月记得当时不是这么个说法,他明明只要她答应一件事,便问道:“当时是这么说的吗?”
裴暄之说道:“你忘了,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浣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好像想起来了。”
裴暄之毫不犹豫地回道:“姐姐记错了。”
颜浣月低声说道:“裴暄之,你少得寸进尺,这是在云间,不是在梦里,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裴暄之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问道:“说来……姐姐梦到过我吗?”
长剑在空中抖了一下,颜浣月下意识攥紧了裴暄之的手腕,他腕间墨色深不见底的黑玉镯泛着寒凉。
她面不改色地说道:“从来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裴暄之沉默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说道:
“是吗?可是……我时常会梦到浣月姐姐,这多不公平……”
天际有飞鸿掠过霭霭层云,颜浣月抬眸望向远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是近来见得太多了,等掌门命你闭关后,自然没有这个顾虑了。”
裴暄之笑道:“我们是道侣,是夫妻,难道不该日夜相守,永生不弃?”
颜浣月岔开话题,道:“也得掌门真人由得你带着病如此到处乱跑,这次如何处置,且还未定。”
裴暄之不以为意,看着下方浓云密雾下蜿蜒的墨龙岭,慢悠悠地说道:
“我知道姐姐敬重他,但若他要剐了我呢?你也赞成吗?”
颜浣月说道:“莫要胡言。”
裴暄之眼眸湛明,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知道是胡言,那还提他做什么?真指望用他来治我吗?他就是将我千刀万剐,能挡住我缠你吗?我就是成了鬼,也要与姐姐长相厮守。”
他贴得太近,话说得诡异,颜浣月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裴暄之低头隔空嗅着她的发香,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衣料,
“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了,那日你同薛师兄打架,挠破了他的脸,我在远处楼台上,看得出他修为比你高,你的气势却比他凶狠,他在让着你……”
“裴掌门说你或许可以救我,他愿意帮我问一问你的想法……我当时听到了你是为了未婚夫才与薛师兄打架,我以为你会回绝裴掌门。”
颜浣月瞬间想起那年中秋夜,不坠湖边的木亭下,那个轮椅上模糊朦胧的身影。
那时离得太远,又是月下,加之也只是见过一两次,她根本都没认出亭下之人是谁,可他却认出了她。
原本她还觉得奇怪,到了今日,疑惑解开。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眸色清寒,看着前方隐隐约约、越来越近的细微异动,却淡淡地说道:
“世事无常,前路幽茫,不说,若永远都说不出口了呢?”
颜浣月回眸看了他一眼,一道罡风突然袭来。
颜浣月猝不及防,只能握着他的手腕,骤然翻身跃下飞剑。
二人衣衫盈满初夏的清风,飞舞张扬似两片纠缠不休的凛冽飞花。
裴暄之被颜浣月拖着下坠,温凉的五指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三道黄符自他袖中飞出,在空中围绕着二人回旋往复。
长剑亦随颜浣月翻飞而下,在即将坠落到地上时,稳稳接住二人。
颜浣月跃下长剑,一把将裴暄之拖下来甩到一旁的树边,右手抬起飞快地掐了几个法诀,长剑化作一道飞光隐入她袖中。
右手五指微屈,虚空握住自袖中飞出的横刀,足踮清风,一刀斩向急袭而来的风刃。
风中忽地旋出一片血雨来,风势渐缓,半空中掉落一个拍打着翅膀的灰蛾来,在地上扑腾着,垂死挣扎着。
灰蛾一掌大小,灰色翅膀上长着两个骷颅纹路,颜浣月低头看着,蛾翅上细细的粉末随着它来回扑腾,散入空中。
颜浣月下意识捂住口鼻,退后了一步,耳旁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裴暄之被甩到树上后似乎撞得不轻,加之方才那股罡风卷着飞尘迷了眼睛,他倚在树上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眼泪朦胧。
颜浣月觉得她甩的这一下好像比他此前重病时还要严重,他这会儿的动静,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纵是如此,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以袖掩鼻,一边咳,一边说道:“这里怎会有飞蛾拦路?”
袖中一张符纸飘落,盖在地上的鬼蛾身上,蛾子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他俯身要捡,颜浣月将他扯开,说道:“别碰,是鬼蛾,生来便为吞噬人身,夺命飞升,也有人会吃这种蛾子,痴迷于它带来的飞升的迷幻景象,它身上的粉末也会致幻。”
裴暄之声音咳得有些嘶哑,看着地上平静的黄符,低声说道:“我听说过……有人会用人肉喂养这些东西,或者带到尸横遍野处放养一段时日。
“听说,当年北地滕州天堑之战后,就曾有人趁机赶着鬼蛾过去餐食已死修士,是以,许多修士入土时尸身有损……”
颜浣月心头一凛,举目四望,神识随风四散开来。
奈何神识所至有限,并未发觉神识所探之地有什么不对。
有可疑之处的,是远处层层笔直高耸的玉杉之间,隐隐可见的一座红墙绿瓦的宅院。
颜浣月掐诀,一道焰火流过,想将地上覆着鬼蛾的符纸点燃。
可黄符隔绝焰火,裴暄之抽回那张符,鬼蛾才被点燃。
符纸在火苗上飞舞,终究亦坠入其中,燃烧殆尽。
第97章 对不起
颜浣月抬手一指, 说道:“附近没什么古怪的,只是那边有一处宅院,或许那边就有村庄小镇之类的地方。”
裴暄之的目光从焚烧的灰烬上转过来, 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不过这只鬼蛾也或许是失群了意外出现在此恰巧撞上我们, 若是附近有可供餐食者,也不会孤身前来袭击我们,也或许……”
颜浣月面色沉静了下来, 说道:“也或许, 只是引我们往那边去的幌子,那宅子里不仅有更多饥肠辘辘的鬼蛾, 甚至还有正待人自投罗网的牧蛾者。”
说着看了裴暄之一眼,掐诀召出长剑, 道:“我先将你送到附近的城镇,再过来看看情况。”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语气清淡地说道:“裴掌门没能将我按在明德宗,姐姐确定你能将我按到他地?”
颜浣月蹙眉道:“我修为不够, 不一定能保你。”
裴暄之说道:“我不随你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
颜浣月不太赞同, “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裴暄之回道:“这里有鬼蛾, 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 姐姐觉得到附近哪个城镇上才算安全?”
颜浣月四下打量了一圈,说道:“将你一人留在外面更不放心,走吧。”
二人踏着林间舒展的青草往那处宅院走, 等再近了许多后,颜浣月放出灵识查探。
那宅院内看起来一个人影也没有,十分寂静平和。
院中栽着一棵冠叶茂盛的梅树,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稀稀落落的光影。
只是……
看起来是一处宅院,怎么这其中却有一片灵识探查不到的空白之处。
颜浣月侧首对身旁的裴暄之说道:“我们只去暗中看看情况,一会儿紧紧跟在我身后,若有变故,我好先将你送出去。”
裴暄之以袖掩口,边走边咳嗽,双眸正盯着那座宅院打量着,闻言点了点头,回应道:“嗯。”
颜浣月踮足踏上跟在身后的长剑,轻轻一拽,裴暄之就被她拉到剑上来立在她身后。
颜浣月左手掐诀,右手持横刀,掩住气息,驱使长剑往宅院上空飞去。
一圈巡视,未有所获。
除了方才神识触摸不到了那片空白。
是一座建在院子西北方向的小矮庙。
颜浣月自己小院的内室里,供着父母及她自己的牌位,但她这种寻一处房间专司供奉的很寻常。
在家中修建庙宇这等事虽然不是没有,但也称得上罕见。
那小庙周边围着一圈流淌着的活水,庙门处,半人高的小石台上用粗石雕刻着一座面对面跪坐着的石像。
对坐像其中一人背对着的庙门,即便是上香叩拜,也不知该站在那个方向才好,这个东西看起来既不像守门像,也不像受奉像。
颜浣月绕着宅院再转了几圈,这里安静得就像任何一处家中无人的院落。
正当她以为那只鬼蛾只是个巧合而已,想要离开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有人似即将力竭一般说道:“救命……”
颜浣月骤然握紧手中横刀,径自跳到院墙上,一挥手将长剑连同还立在剑上的裴暄之挥出老远,令他暂避院外。
紧闭的厢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幼童从房里冲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飞奔到院中。
或许是年纪太小,他像是被吓得丢了魂一般慌不择路地在院中到处乱撞,试图寻找一条求生之路。
他惊慌间跑错了方向,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满满一屋子的鬼蛾霎那间涌出,飞蝗一般遮天蔽日。
飞蛾双翅激起的罡风瞬间撕裂的颜浣月外衫的衣袖,雾粉轻纱卷入乌沉沉的罡风中。
她迅速掐诀抵挡着肆虐的风,毫不犹豫地跳进风中去方才房门的方向找那个孩子,可一无所获。
她一回首,已是漫天黄风,半步之位,皆不可见,听着声音似乎并不局限于此院中。
难道这牧蛾人根本不惧为院外人所知?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惊,迅速往外飞出印象中的一段距离。
却见空中只剩一把孤零零的剑兀自在浑浊的风里摇摇晃晃、艰难支撑着。
颜浣月只觉得心口空了一下,也顾不上细品自己的情绪,持刀一边在风中厮杀,一边镇定下来寻找裴暄之的踪迹。
她指尖法诀飞快变幻,心中一字一句默诵真言。
罡风滚荡,她忽而持刀自风海深处破空而上,鬓发散落,飞舞若狂丝,衣衫浮沉,猎猎似天衣。
数刀凝力挥出,刀风在剧烈的风中生生旋出一片空缺处来,她的衣衫也被剧烈的风撕开数条细缝。
在这一片空缺中,她自上而下俯视到方才那个开门的幼童正趴在院中。
颜浣月挥出一道刀风,那幼童被翻了过来。
一窝鬼蛾做疯蝇状飞散,给那孩子留下一个仅剩背后一层皮肉的躯壳,内里其余血肉皆已被鬼蛾掏空。
眨眼之间,又有一群鬼蛾涌进那一层皮肉之中。
刀风杀出的空缺瞬间被填满,一批又一批鬼蛾藏在罡风中,飞蛾扑火一般向她涌来。
颜浣月脑中麻木非常,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几近震彻耳膜,她根本不敢想裴暄之,只能运灵挥刀,与风搏杀。
忽而一阵动荡,数道符篆光影飘上长空,似天地囚笼一般带着厚重的天地之力向下倾轧。
那满天肆意飞旋的罡风像无数巨石一般猛投于地面。
颜浣月也一同被符篆光影倾轧,她并未与之抗争,只是顺势而为砸向地面。
风声消弭,无数鬼蛾自半空簌簌而下,如瓢泼大雨。
颜浣月落地时才掐诀稳稳站到地面上,而那些符篆光影毫不留情地压着鬼蛾覆于地面,血浆迸发,又急速被符影吞噬殆尽。
“裴师弟?暄之?裴暄之?”
颜浣月神色木然,提着刀在干净如新的院中四下张望,却听有人有气无力地笑道:“姐姐如此,像是提刀找我寻仇的。”
颜浣月迅速循声望去,只见院落西北处的那个低矮小庙中,正探出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抓住黑色的门框。
一只黑玉镯顺着清瘦苍白的手臂滑下,摇摇晃晃地停在他的手腕处。
接下来,一只穿着素丝云履的脚伸出来,破裂的雪衣衣摆垂到石阶上。
他似乎想要站起来,却未能成功。
片刻,他收回那只脚,从门框边探出脸来,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她。
庙宇的门和墙都是漆黑一片,仅他一人坐在门角处,探出半张脸来。
漆目粉唇,面色却森白可怖的,像一个刚从深渊中爬出来的纸人。
颜浣月见他脸色很差,以为他受伤了,立即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喂了一颗守元丹。
他倚门而立,刚刚咽下那颗守元丹,颜浣月猛然一把紧紧抱住他。
心底那阵后怕这才因她精神放松席卷而来,她贴在他温凉的衣襟处,低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任她抱着,抬手将她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神色疏淡地笑着,“不怕,就算变成鬼,我也会爬到你身边的。”
颜浣月闻言蹙眉道:“不许胡说。”
说着顷刻间收拾好情绪,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裴暄之被她这举动惊了一下,拼命抢夺衣襟试图遮掩,过分苍白的脸上隐隐有几分粉意,“别这样,这里不合适,你要看什么回去再看行不行……”
颜浣月看着他身上她留下的旧伤,确定他胸膛里并未被鬼蛾掏空寄居,这才松开他的衣襟。
裴暄之迅速合拢衣襟整理好,捂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露。
颜浣月越过他走进那座小庙,见里面的神位上也供着外面的对坐像。
只不过,作为神位之上的像而言,太过诡异了。
其中一个背对着大门,在它对面跪坐着的那个,自然也被它完全遮掩住了。
这又让人如何叩拜?若是对着神位叩拜,那相当于哪个都没有拜上。
颜浣月欲多看几眼,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裴暄之拦住。
他一手挡在她身前一寸处,语调清冷,“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到院中看看。”
颜浣月一言不发,只瞥了他一眼,他便收回了手。
颜浣月走到神位前转了一圈,除了这诡异的对坐像之外,供案上还有一小把供香,却不见香炉。
除了这些之外,这小庙里确实什么也没有。
这些鬼蛾没有袭击这里,不知是个缘故。
她转身说道:“走吧。”
院中房屋门窗尽开,站在前院就能看遍室内布置,这里空荡荡的,就连方才那个孩子跑出来的房间也是,除了一片凌乱之外,不见任何人。
绕到后院,几块围起来的青石台上建着一座朱漆斑驳的小风亭。
亭外养着一片竹林,一直蔓延到后院院墙处。
颜浣月小心谨慎地散开灵识查看,还是一无所获。
裴暄之立在小亭石栏边,随手折了一枝竹叶拿在手中把玩。
竹叶离枝很快就会缺水卷曲。
裴暄之面无表情地抛掉指尖拈着的竹叶,懒洋洋地靠在小亭石栏上,一脚踢开了栏下的一只小小的五面石雕。
石雕沿着窄窄的石路咕噜噜地往前滚,掉进没有盖盖子的深井中,许久,才传来“咚”的一声。
颜浣月立在竹影外的午后阳光中,说道:“裴师弟,过来。”
裴暄之立在竹影中,纹丝不动,斜斜地看着她,语调微凉,“颜师姐,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很重要。”
颜浣月停住脚步,望着他的方向。
阴森潮湿的竹林中,红漆斑驳的栏杆边,裴暄之面色苍白,瞳仁漆黑,身上的雪衣挂在他身上,伴着幽暗竹风毫无生气地扑梭梭,扑梭梭……
颜浣月心里忽地漫上一阵寒凉,只唤道:“裴师弟,过来,到我身边来。”
裴暄之冲她笑了一下,突然看向她身后。
无数缕金雾从他背后爬出来,游蛇一般悉悉索索地缠上竹林中的竹竿,顺杆而上,在林中盘旋交错,游曳蠕动。
那片竹林很大,一眼望过去像是竹枝间爬满了金色的蛇,幽暗竹林中,莫名有些瘆人。
颜浣月原本并不惧怕这些只会对她卖痴的金雾。
可如今它们看着妖异非常,带着凶煞之相,与以往极为不同。
像是结了一张庞大深邃又看不见尽头的巨网,只等猎物掉入那无尽纠缠之中。
云若良带着一身血从院门处跑出来,一脸急切地说道:“颜道友,他不是裴道友,裴道友受伤了,危在旦夕,快跟我走!”
颜浣月立即回首看向坐在栏杆上的人。
栏杆上的人看着云若良漫不经心地一笑,悠哉游哉地说道:“云琅,你生辰在几时?”
云若良以为对方被戳穿后会大发雷霆。
再不济,也该极力辩解,可没想到对方竟在这种情况下从容不迫地问他的生辰。
竟然蠢到以为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可随便说出来的吗?
云若良指着他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伪装成裴道友,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做出正常反应吗?颜道友,你看,他真的不是裴道友!”
裴暄之忽地翩然而起,雪衣泛着波澜,轻轻地坐在一枝弯倒的竹竿上,笑眯眯地说道:
“问你生辰,自然是为了帮你将碑文写得全面一些,我挑了处宝地,掐算了时辰,道友若不按时入土,多少有些冒昧。”
第98章 浮尸
云若良闻言不怒反笑, 瞥了一眼金雾缠绕的竹林和闲坐竹枝上的裴暄之。
继而甩了甩自己衣袖上的血珠,将目光转向颜浣月,
“颜道友, 裴道友虽平日里看着不好亲近,但绝对是个心地淳厚、谦逊温和的人, 岂会如此无缘无故诅咒他人?更遑论莫名其妙要一个未有过错之人去死!他真的不是裴道友!”
颜浣月看了看云若良身上的血迹,又回首望向竹林间那一抹飘然的雪色。
对方横坐于竹,面色苍白, 对云若良的辩驳置若罔闻。
反是慢条斯理地拂开落到肩上的束发金绳绳尾, 指尖一抹微金阳光光束一晃而过,方才对云若良的笑意已收, 正一脸沉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又转而看向云若良,对方一副痛陈其辞, 等待她这位明主辩识忠奸的刚烈模样。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夫君的性情,或许未必如阁下所言一般温和淳厚。”
云若良哽了一下。
不是……
不是,她怎么这样啊?
她难道不该感叹他的善良而对比出如今竹林里那个妖孽的阴毒吗?
竹林里那个妖孽的真身扭曲可怖成那个模样, 她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 她难道真的不觉得……
这爬满一整个竹林的妖雾有多可怕吗?
“颜道友……”
颜浣月却目色沉静地看着云若良, 这过于繁多的巧合早已让她心生警惕。
她却丝毫不显, 只是问道:“道友何以在此?”
云若良自然知道来来回回的偶遇只会让她加强防备。
所以, 这一次,他原本并不打算太快出现。
这宅院困不住她几天,但她的夫君会死在这里, 她会精神溃散,但她最终还是会爬出这里,濒死道旁。
到那时, 他会带着那个幼年的她路过这里,踏着初夏的清风远道而来,欢声笑语,无忧无虑,救苦救难。
他们会捡起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笨拙而真诚地抚慰她丧夫重伤的心,三个可怜人像一家人一样。
如果有人拿裴暄之死于此地的事怪罪她,那么他会竭力维护她,为她据理力争,于是一切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可是……
裴暄之不但没死,还带着一身伤误打误撞逃到了他在附近的藏身地,说她危在旦夕,甚至宅子里混乱进去了一个伪装成裴暄之的妖物。
要是她死了或者是被妖物吃了,那他耗费的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算什么?
所以,他不得不来,这也是个机会。
可是,可是她也太过识人不清且护短了吧,她怎么就这么盲目呢?
云若良挥手往身后一指,额角青筋隐隐,由内而外地赤诚道:
“颜道友,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裴道友被鬼蛾击落,坠下剑来,而今满身是伤。裴道友看着身体羸弱,你难道不觉得你身后那个裴道友从鬼蛾群中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很是异常吗?”
颜浣月握紧横刀刀柄,鬓边乱发一下一下抚在她脸颊上,破裂的衣衫缝隙透进一股凉气来,有些渗人。
云若良见她似有迟疑,真心实意急得双眼泛红,脖颈青筋暴涨,几近撑破薄薄的肌肤,“裴道友都快不行了,颜道友你难道连他是谁都分不清吗!”
颜浣月衣衫褴褛,犹立风中,岿然不动,只是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处被竹林遮去日影的院落。
身后凉风习习,浮动她的衣摆、鬓丝,竹叶簌簌之声衬得这个午后颇为闲适惬意。
就在她收回目光正要掐诀之时,却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隔墙传来。
“小爹爹,他快没气了!”
是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孩子,颜浣月犹豫了一下。
颜浣月还未有动作,一道金雾已飞出竹林探出院墙,刹那之间,卷来一具沾满血迹的清瘦身躯丢在院中的草地上。
金雾迅速隐去,裴暄之依旧坐在那枝偏竹上,沉声说道:“不必去哪里看了,姐姐自己认认,想要的是哪一个。”
地上之人面无血色,呼吸孱弱,只瘫软于地,侧过首来,远远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无尽烟雨。
颜浣月握着横刀缓缓后退了几步,脸上挂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地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唇,一道鲜血涌出。
他不住地咳嗽,或许是血倒灌口鼻,他不由自主地翻过身来,艰难地唤道:“姐姐……”
颜浣月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坐在翠竹上的裴暄之眉目低垂,看着自己的绣金云履在衣摆涟漪间时隐时现。
他缓缓阖上双眼,又顷刻间睁开双眼,略一抬袖,六道黄符自袖中飞出。
三道扑向云若良,三道直往地上的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杀去。
云若良单手结印,拔出身后长剑翻身躲过黄符,又一剑劈退袭向地上将死之人的那三道黄符。
他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六道黄符却已重新排布,一齐向他们二人杀来。
颜浣月亦掐诀飞向二人,云若良以为她是来助他们的,谁知她竟越过黄符,一刀向地上血色淋漓的人劈去。
云若良大为震惊,在抵抗黄符之余,也不禁大喊一声:“你疯了!”
更令云若良震惊的是,就在颜浣月刀尖几乎要劈开地上之人的头颅时,地上之人却大笑一声,瞬息之间退至身后的院墙处。
那人顶着裴暄之的脸,用他的声音笑道:“我几乎与他一模一样,你倒也舍得下手。”
颜浣月眸色凌厉,一道刀风斩出,又踏上刀风瞬息压至“裴暄之”面前。
对方飘然而去,轻轻拂了拂带血的衣袖,刀风刺破衣袖,六道黄符被强行转向,直往竹林袭去。
颜浣月见状迅速掐诀护住竹林,趁着对方挥袖之力趁势借力被挥入竹林之间。
像是坠入蛛网的蝴蝶,几道金雾结网稳稳将她接住。
裴暄之起身踮在风中,十指结印,六道黄符顷刻变幻排布,六道风雷凝聚,化作数道巨蟒一般的闪电向另一个自己杀去。
云若良早早反应过来被人阴了一手,立即调转方向,手持长剑亦向墙边之人杀去。
眨眼之间形势变幻,颜浣月提着横刀,几个踏步立到裴暄之方才坐着的那枝偏竹上,看着云若良的身影暗暗蹙眉。
不知云若良是在骗人被识破后又转头杀同伴以断嫌疑,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真的认错了人。
“裴暄之”轻而易举躲过符电与云若良的杀招,举步踏上半空,将数道符电绕于指尖。
轻轻弹指,一片气势磅礴的闪电携着喷薄的焰火直冲竹林。
裴暄之指尖法印变幻,六道黄符重新排布,那一众声势浩大的电光焰火似火龙一般怒吼着冲进了六道黄符之中。
刹那之间,衣衫猎猎,他被余力冲击直冲往竹林深处。
竹叶纷飞,他飞过颜浣月时,颜浣月转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在林间翻转几圈卸了几分力道,又拉下一枝竹枝,将他安置好。
而后提刀冲到竹林边沿,见到刀风飞旋而出。
“裴暄之”化解刀风,捻指立于空中,鬓发飘摇,似画中仙君,低眉淡笑道:“这般护着你那小夫君吗?出竹林来,我们好生试试身手。”
颜浣月眸色清冷,并不搭话,踩着竹枝飘在竹林边沿,只单手掐诀,横刀脱手而出,破风碎叶,直杀向对方。
“裴暄之”既要应对她凌厉的刀风,又要应对云若良阴奇的剑法,一时显得有些忙乱。
正在此时,十二道黄符飞出竹林,一时风沙迷眼,空气越来越压抑,不知憋着何等杀招。
“裴暄之”一抬袖,似笑非笑道:“云公子,在下以命相托,阁下如此兔死狗烹,教人如何不心寒?”
云若良原本正废力拼杀以图消解嫌疑,闻言不禁心中一沉。
这人对裴暄之和颜浣月处处下死手,对他却时时留有余地,果然是冲他来的。
平日只有他冤枉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冤屈他的份?
关键是……
他在鬼市炼制千岁子时被人吸干了内丹,而今的修为并不比平常,他根本敌不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
愤怒,却又打不过,只能处在被逗着玩的位置上,还要被诬陷,当真令他怒到抓狂。
“胡言乱语,冤枉好人,我何时识得你!”
“裴暄之”只意味不明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若良一时怒从心起,一道剑气挥出,似有排山之力,却被对方轻易化解。
像是宽恕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对方并未将剑气反击向他,而是消解殆尽后,拂了拂衣袖,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在此地久留了,阁下的一切盘算,在下也不会交托出去,祝阁下遂心如意。”
说着似脱线的风筝一般,眨眼之间向后飘出数丈,隐入林间。
云若良本欲追杀,却又听身后一阵风拂竹林声,原本口口声声要为他立碑做传的裴暄之已卷着颜浣月深入竹林,不见踪影。
他立在原地眨了眨眼,渐渐心底越来越沉,心脏处凉透的血一遍一遍向全身冲去,冷得他手中的剑也有些抓不稳了。
不是……
裴暄之竟看出来了……
那个扮做裴暄之的人也不是为了冤屈他而来,而是……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他又立即捡起剑,神色肃冷,越过院墙,原本该在墙外等着他的孩童也已不见踪迹。
闯祸了,该如何同父亲交代……
他也顾不及此事,直接凌空一跃,却似是一步遁入空中,消失不见。
裴暄之一步踏上有大片裸地的青草地,几缕金雾轻轻将颜浣月放在他身边。
一缕金雾向前一甩,一个被一路狂风吹得发丝散乱的孩童晕乎乎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个孩童晕得满眼含泪,虽瘦骨嶙峋,却甚是不屈,趴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裴暄之不禁也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颜浣月,张牙舞爪的金雾霎那间爬回他背后。
“娘,我小爹爹呢?”
裴暄之抑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叫谁娘?”
云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着颜浣月,眸中似有委屈,执拗的说道:“小爹爹说去救你了,你怎能扔下他?”
颜浣月看着这个与自己肖似的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我叫云琰,小爹爹说,将来你们的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裴暄之似笑非笑地说道:“云,颜,他真是对你寄予厚望,可惜了,认谁不好,偏偏认他,我算是留不得你了。”
云琰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却又小心翼翼地瞥了几眼颜浣月。
黄符袭来,一阵烈焰炸开。
待火焰纷飞散去后,倔强的云琰双手撩起短短的衣摆,一脸沉肃,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一叩首,庄严宁静地说道:
“父亲大人在上,孩儿已迷途知返。”
裴暄之浅笑道:“跪得真快。”
云琰道:“知错便改,此为人之道也。”
裴暄之指尖拈着一张符,一边打量着指尖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敢当,我这年岁生不出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给别人当儿子。”
云琰言辞恳切道:“儿不委屈。”
颜浣月见他这么上赶着,便凉凉一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给他做儿子,那我帮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说着五指隔空一抓,云琰直接飞到她手中,被她紧扣着脖颈。
任何威胁的归宿都该是灭亡。
她对顶着裴暄之的脸的人未曾留情,也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毫无怜悯之心。
她五指逐渐用力,手背青筋渐起,森冷的眸子似冷刃一般,“他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像我的人,你到底是什么?”
云琰被掐得面色泛紫,舌头也逐渐伸出唇齿。
他发觉颜浣月根本就不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她是要他主动现出原形。
云琰吊在空中,无力地瞥向裴暄之,对方眼底竟闪过了几分挣扎。
在这二人面对与对方相似容颜的不同态度之间,他似乎顿悟到了些什么。
一个看似心软,实则狠到了骨子里,一个看着阴狠,却会对颜浣月相似的容颜不可抑制地心软。
许多事是难以自控的,即便人自以为理智到了极点。
他开始拼命握住颜浣月的手,竭力冲着她身旁的人唤了一声,“爹,疼……”
一只手搭在颜浣月手腕上。
云琰心中顿时擂起了活命的战鼓。
却听裴暄之低声说道:“姐姐,剥了他的皮再说。”
云琰骤然浑身一凉,阴毒之物的所思所想果真还是不能以常人思维来猜测。
眼看裴暄之的手就要落在他头顶,云琰在空中奋力蹬了一下腿。
倏忽之间化作一只一人多高,臃肿肥胖的大青虫。
它挣扎扭曲着绿乎乎的身体,身体两侧的大眼花纹涌来涌去,两排小小的肉足似波浪一般抖动着。
破茧之前,有无数可能,因此,鬼蛾幼体虽没有什么攻击力,却可以变幻成许多模样。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将它扔到地上,一刀刺中它的一只肉足,低眉说道:
“鬼蛾幼期食人也最多长到半人多高,你长得这般肥硕富态,看来他将你养得很好,他预备让你在谁身上作茧,吸食血肉呢?”
青虫抖了抖,像是一片腻乎乎的绿浪,“就非要我说?说了你又不高兴……”
颜浣月横刀拔起,又插进一个肉足中,“你们预备让暄之死在这小世界中,顺便以妖养妖,是不是?”
青虫疼得扭曲,还得闷声闷气地辩解道:“不是……是他想的,我一个乖乖软软的小宠物,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小世界的?”
颜浣月抬眸望了一眼,就凭院中那阵鬼蛾罡风,那般遮天蔽日,照常理,这处院落早就该被罡风掀得化作烟尘,四散纷飞。
可竟然依旧岿然而立,就连院后的竹林石亭,也是那般雅致模样。
最开始林间遇到的那一只鬼蛾是让他们分散注意力,忽视了小世界边沿的异常,无意之间坠入其中。
颜浣月并未答它的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裴暄之,“你儿子。”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沉吟道:“它非要叫我父亲的,我又不曾要认它。”
“竟然嫌弃我!”青虫疼得扭来扭曲,“你晓得我将来化蝶之日会是哪般绚烂?”
颜浣月掐了个法诀,地上青虫窝窝囊囊地抽搐了几下,化作一个与云若良模样相似的小男孩。
像一团随意捏造模样的泥一般,怪不得云若良会养着它玩。
颜浣月轻轻弹了弹刀身,横刀上血色尽褪,只余寒芒隐隐。
云琰啜泣着爬起来,却又不敢大声,生怕他二人发怒。
化蝶?
化个鬼的蝶!
虽然颜浣月没有搭理它方才暗戳戳的话,可它吃过人,又预备借裴暄之的尸首作茧。
而今落到这二位手中,多喘一口气都是赚的,它怎么还敢指望化蝶?
他捂着身上细细的刀口,问道:“那你留我一命,是为了什么?”
颜浣月问道:“云琅,是什么背景?”
云琰嗫喏道:“不知道,我们都被养在这里,他们兄弟姊妹小时候都会被父亲带到这里来洗髓,若清、若梵、若良、是老大老二老三,阿小是妹妹,他们母亲好像也叫阿小……瑶璎、璎璎。”
颜浣月问道:“还有呢?他们姓什么?”
云琰讷讷道:“姓云,再就不知道了,父母名姓,他们几个小辈也不会挂在嘴上。”
云姓?
颜浣月侧首看向裴暄之。
裴暄之神色淡淡地说道:“云姓出离之人不多,我在藏书阁里看到过,乱魔时期,明德宗叛徒魏昭曾有一个同行左右的爪牙,姓云,名玄臣,后来,死在了北地滕州。”
颜浣月有些印象,魏昭论辈分,比之当今明德宗掌门高出一辈,比天衍宗掌门高出两辈。
她记得魏昭当年是死在裴掌门手中的。
至于云玄臣,她似乎没怎么听说过,而且云玄臣也已经死了。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洗髓之地在何处,带路。”
云琰哼哼哧哧地嘟囔道:“怎么不去界灵所在之地?”
而今云若良恐怕也猜到了他们已知晓这里是一方小世界,自然已是先守在界灵附近防备他们偷拿界灵,那就让他多等一会儿好了。
但她却并未对云琰多言,只掐诀御出长剑,带着裴暄之立于剑上,对云琰说道:“带路就是。”
一路长风依鬓,沉默许久的裴暄之问道:“方才在竹林外,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
颜浣月信口搪塞道:“感觉吧。”
裴暄之唇角噙着清风,笑道:“只凭感觉?若感觉错了呢?”
颜浣月说道:“那一刀我不会真的杀下去,是他着急了。”
裴暄之问道:“那为何不来杀我试探?”
“你方才太过妖异,看着不是很好杀,就先试试他了。”
裴暄之却问道:“真的吗?”
“真的。”
裴暄之默了默,“为什么?”
颜浣月回首瞥了他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衣襟之下没有伤,模仿的冷香也并不完全一样……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不过,这世上能幻出魅香的……”
裴暄之眉目低垂,“她确实是魅妖,是个女子。”
颜浣月说道:“而今魅妖并不多见,她也不好对付。”
“是。”
颜浣月忽然问道:“你也能变作他人模样吗?”
裴暄之说道:“没试过,也不知其法。”
“当真?”
“嗯。”
“哦。”
洗髓之地是一片被冰花玉树围绕起来的寒潭,颜浣月凌于空中长剑之上,可见寒雾森森的寒潭之下,钉着八根玄铁长柱。
每个长柱上伸出一条铁锁,直汇聚到中央一方玉棺旁,将玉棺悬于寒潭水心之处。
云琰趴在剑柄上看着寒潭,轻声说道:“这可是洗髓之地,若是在此泡上七天七夜,辅以灵药,自然修为大增,你们不想吗?”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空中风雷隐隐,轰隆隆自西席卷而来,狂风顺势席卷。
一道闪电自凝黑如墨的云海中劈下,直往洗髓地而来,劈得潭水炸开数丈高的巨浪。
潭中三道锁链断裂,玉棺倾倒,棺盖缓缓下沉。
颜浣月单手掐诀稳住剑身,云琰双眸蓄火,趁机一跃坠下寒潭,似游鱼一般钻到棺身处,化作原身正欲一口吞吃棺中尸首。
颜浣月一刀斩出,潭中青虫瞬间断作两截,血色蔓延开来。
幽深不可见地的潭低突然卷上一汪漩涡,将青虫与血水一同卷了下去。
潭水清澈,亦复如常。
丢失棺盖的玉棺中,缓缓飘出一具穿着白衣的尸首,悠悠荡荡,飘到水面上,在潭水中央漂浮。
电光照耀间,依稀那是一具异样俊美的男尸,神色安详,像是在水中小憩一般。
黑云风雷犹未止,独他阖眼对玄天。
“天地震荡,界灵移位了。”
裴暄之说道:“那个魅妖或许真不是他的同伙,而是为了借机抢夺此地的。”
或许云若良设置了阵法,只允许她和暄之进出,而那魅妖变作暄之的样子,应该是为了能被云若良亲自带进小世界之中。
云若良倒还好对付,若是那个魅妖夺了界灵……这下,要出去恐怕不容易了。
颜浣月抛出数个白瓷瓶,装了许多潭中水,收入藏宝囊中。
长剑飞过寒潭,颜浣月亲眼看着潭水中央的那具浮尸随着水面波纹微微晃动着。
两条由数枚玉璜、玉壁、玉环和许多玉珠串成的长佩玉自他腰带两旁垂入水中,像是两条飘带一般。
寒烟中,那浮尸的眉眼颜浣月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裴暄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说道:“姐姐别看,此地诡异,或许有什么幻象。”
他回首望去,潭中浮尸的眉目越发清晰,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对面相看,不顾尘间。阴阳相视,此消彼长。吾生汝灭,吾死汝生……
数道金雾悄无声息地爬回潭中,直接将那具尸首吸收殆尽。
他在那供着对面像的小观中折了数十年寿数,原来都被吸到了这副玉棺之中,怪不得这里可以是洗髓之地呢。
第99章 邪物
颜浣月双目覆着裴暄之温凉的手。
她只凭着听取寒潭边沿玉树冰花在风中喑喑簌簌之声分辨方向。
一手提刀, 一手掐诀,似一柄淬冰之刃直直杀过一片广袤的玉树冰花林。
她未曾看到的身后,拖着无数在寒烟中张牙舞爪金雾, 像一簇划过清冷霜天的金色尾焰。
散乱的长发不复平日温软柔和,此时像是也克制不住地露出锋芒, 如同纤细凝长的砂丝,携着冷风翻飞而上,飞抽在裴暄之的下颌。
细细麻麻的疼, 若她御剑再快一些, 恐怕这些发丝顷刻便可令人皮开肉绽。
渡过寒潭后,双眼上的手挪开, 颜浣月直冲向一开始那座小院的方向。
他们与那魅妖并无深怨,那魅妖道行高深, 不好对付,若是能赶在界灵别彻底移位之前冲出这里,那是最好的。
身后之人一直在咳嗽,她也顾不得许多, 指尖法诀调动浑身灵力, 不断提高速度。
天上风雷逐渐平息, 她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
眼见那处小院就在眼前, 眨眼之间, 却消失殆尽,成了一片翻卷着白色巨浪的漆黑深渊。
浓重的水汽随风飞扑而来,充斥着鼻腔, 令人几近窒息。
那魅妖拿到界灵后立即改换出入口的阵法,似乎并无轻易放人出去的想法。
裴暄之倚在她背上,被扑面而来的水汽扼得呼吸深重, 咳得更加厉害,却震得她渐渐沉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暂时空闲下来关心自己的道侣了。
她御剑向后撤出一段距离,取了一颗丹丸抬手向后递去,裴暄之揉了揉沾上水雾的长睫,薄唇微启,将她指间的丹丸衔入口中。
被狂遛了一路的金雾们带着惊掠长风的兴奋快意在空中张牙舞爪,攀着微弱的风丝,试图再像方才一般玩耍一遍。
方才那处寒潭很适合它们游乐,那底下似乎有更吸引它们的东西。
可是裴暄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吃药,一点儿跟从它们意愿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其中几道金雾钻进颜浣月的衣袖中,盘在她腕上讨好似地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微微向后拽了拽她,又有一众金雾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指着寒潭的方向。
金雾弄得长剑微微震荡,颜浣月以为他心里害怕,便握住袖中凉丝丝的雾气,说道:“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裴暄之唇角噙着凉风,动了极大的克制之心,那些金雾才悉悉索索、恋恋不舍地爬回他背后。
它们只有本能,只有欲念,为了想要的可以不顾一切,所以,克制,是他时时刻刻都在做的事。
“这种东西被修士称为神魂雾气,在我魅妖一族中,被唤作生身迷障,迷障万千姿态,惑人亦困己,欲念越深,它长得越快,没想到,你一个半血魅妖,看起来冷冷清清,病气未褪,竟比寻常魅妖的迷障更加深重可怖。”
“一身病骨生出这般强盛的迷障,是人血的缘故,还是妖血的缘故?这样还能控制得住它们,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裴暄之低声说道:“喜欢点评他人的外貌,可不是个好习惯。”
“是吗?怪我多嘴说了真话,你这般知礼,看来你自小的家教应当不错。”
一片黑纱缓缓垂落,凌于深渊之上。
穿着一身黑色衣裙,以黑纱遮面的女子平视着他们二人。
她露在黑纱外的肌肤似珍珠一般莹白润泽,一双眼眸无情却多情,似荡漾春水,似寒山冰溪。
她的眼睛极其出彩,眼尾微微上挑,泛着浅浅的粉白,似乎只要她愿意,只需一眼,便可令人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这双眼睛在某些瞬间有些熟悉。
颜浣月怀疑魅妖是不是都会有这么一双类似的眼睛,才好让人放下戒备,才好诱人心乱神迷。
那女子并不理会在风中飞荡的衣袖,只是望着颜浣月,含笑说道:“跑得好快,是在躲我吗?”
她的声音很温软,带着点儿慢腔细调的从容柔腻,轻轻柔柔,像夏夜依偎在鬓边的微风。
颜浣月御剑退出老远,问道:“云琅……界灵被你所取,你杀了云若良?”
女子笑道:“那小子啊,跑得够快,在看到我在界灵旁就趁我还未拿走界灵时跑了,你看看,人若是识时务,能多活许多年啊。”
颜浣月紧紧挡在裴暄之身前,扬声说道:“阁下所言极是,我与我夫君也只是被他设计到此,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也没有争夺界灵之心,望阁下行个方便,放我们离去,我们不盛感激。”
那女子负手看着她,声音柔软,笑得却甚是张扬,“若说放了你们也可以,只是你的小夫君很不乖,随手拿了这里的东西,你让他交出来,我就放你们走。”
颜浣月一边盯着那女子,一边微微侧首,问道:“你拿了什么?”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道:“那具浮尸。”
他拿走一具尸体的事让颜浣月有些心惊,可是想到方才寒烟之中浮尸的脸,不禁说道:
“我就说那具浮尸看着奇怪,你带走他,一定有什么缘故,是吗?”
裴暄之轻轻“嗯”了一声,隐去了数十年这个数,只道:
“我被鬼蛾席卷跌在那座道观前,为避鬼蛾进了道观,观里的对面像吸走了我几年寿数,我怕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我的寿数通过阵法聚到玉棺之中,我只是拿回了我的寿数。”
那具浮尸果然有问题,若不是遇到此妖拦路,他恐怕会一直瞒着她,怪不得他从那座小道观出来时那般面如薄纸。
他拢共那一条纤薄的小命,她置换了心契,耗费了心头血,才有些指望。
倒扣他几天寿数都算是在她用心血浇灌的田地里偷粮,竟然莫名其妙被吸走了几年寿数。
云若良……
谁料那女子却笑道:“哎呀呀,好会哄人的小郎啊,假话真说和真话假说可都不是个好习惯。水围石观,水围石棺,对面之像,你看不出吗?你自己为探寻对面之物献祭寿数,怎么还要冤枉那些鬼蛾呢?”
裴暄之衣衫飘荡,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是非黑白自在人心,我何必与你争执。”
那女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可真洁白无瑕,这里拢共也就一个人族,是说只要她向着你就行了吗?那么,这世间最正直的小郎,既然你拿回了自己的寿数,那玉石棺中的七枚敛气玉币总该放下吧。”
裴暄之摊了摊手,“抱歉,没见过。”
颜浣月闻言立即掐着他的手腕探测脉搏,许久,才放下心来,却道:“阁下若放我们离开,我们自当再寻修炼之宝以报。”
那女子笑得明媚,轻柔的声音却泛着寒意,“我若信你,就活不到这个岁数,不该碰的东西,吐也要给我吐出来,既然不愿双手奉还,那就不要怪我了。”
说罢闪至裴暄之身后,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顷刻间之间就已飞出老远。
颜浣月立即御剑追去,大声唤道:“你别伤他!我有许多炼化之宝,全部给你,与你换他!”
说着,神识却探进藏宝囊中,将那只雕刻着繁复符篆的小黑匣子取了出来。
那女子却并未停留,眨眼之间就已消失在空中。
颜浣月神色凌厉,将周身灵气提至顶峰,身上衣衫更加破烂。
她的速度飞速提升,在凛冽的风中直接祭出横刀,左手握住横刀狠狠一抹,以血饲刃。
而后轻轻弹出一个法诀,横刀立即脱手而出,杀向前方。
灵气聚集太多,她的灵海承受不住,冲撞得双目血丝密布。
眨眼之际,似乎看到前方一具焦黑的骸骨坐在烟雾缭绕的仙鼎之上,一下一下晃着脚。
骨头脚跟撞在仙鼎上,发出又闷又沉的声音。
脑中蹿过一阵死气缠身时熟悉的剧痛,可在最大程度上运转全身灵气时,这种剧痛却让她感到某种飘然。
她在御剑途中痛得呕了一口血,指间不肯散开的法诀却带着长剑飞得更快。
双眸染血,衣衫破碎,黑发散乱,血迹横流。
她像是被人镇于某地的恶鬼一般,从镇压之地爬出来,凶性尽显,迫不及待地要索命屠戮。
寒潭之上,一柄染血横刀飞来,黑纱女子拖着裴暄之往一旁闪了一下。
横刀调转方向,在她避闪之际划破了她手臂上的衣料。
这刀势大有斩断她一臂的煞气,使得她不得不先放开裴暄之,一脚踢在裴暄之胸口,欲将他踢进寒潭之中。
两道黄符自雪色绣金袖中飞出,拖着他的腰将他带至空中。
横刀自二人之间斩过,而后护至裴暄之身前,推着他向后。
黑纱女子立于空中,说道:“玉币给我,否则……”
裴暄之看着身前笔直细窄的刀刃上的血迹,凉凉地说道:“就算给你,你也要有命来拿。”
说着,一缕清风拂过他垂在肩上的束发金绳,那女子正要击落横刀,突然双目圆睁,极速闪身直潭心。
一道血迹从她脖颈处缓缓淌下,渗进她衣衫之中。
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抚向白净的颈子,触手是一片温热,“邪物……你竟然养着这等邪物……”
裴暄之双手结印,身后黄符带着他越过横刀。
哭灵刃损耗寿数,他一般很少用。
今日用在她身上,只能怪她自己贪得无厌,得了一方小世界不知满足,还非要讨回那几个玉币。
一缕温和的风吹来,那女子反应过来,慌忙避闪,手臂却被看不见的东西直接割刀了骨头上,若非避得及时,今日非要断一臂在此。
血迹像小溪一样跌进寒潭之中,又被潭水稀释,潭面已久太平如镜,倒映着冰花玉树,青天白云。
她见裴暄之的神色,迅速卸去灵力坠入潭中,果真见什么东西随她坠进寒潭里,像是一片薄薄的无色之刃,身形柔软,破水而下。
在空中时根本看不到它,可在水中,它的踪迹被水勾勒出来,便不具备什么偷袭的能耐了。
可是,这也意味着她暂时不可出水面。
他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出手,不就是怕被他夫人发现这个东西吗?那等一会儿他夫人来了呢?
她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将她眼前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身后的潭水传来异样的波动,她一边避开蛇一般死咬不放的刃,一边屏住呼吸后首看了一眼。
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滚滚而来,水势不断旋转,越来越大。
她不禁睁大双眼,却瞬间被漩涡吞噬。
水中的刃划着水花盘旋了几圈,顺着漩涡冲进去,剐出了更多的血迹,却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只好飞出水面。
裴暄之鬓边束发金绳微微一荡,他撤去身后黄符,握着护在他身前的横刀纵身跃入水中。
寒潭之中水乱如刀剑,巨大的漩涡卷荡不止。
那副原本沉下的玉棺和掉落的棺盖竟也在水下被卷得浮浮沉沉。
那个黑纱女子周身全是浅红的水流,却还能从浩大的漩涡之中挣脱出来。
裴暄之薄唇紧抿,身后金雾推着他不断向前。
几缕金雾缠住在水中翻滚的玉棺与棺盖,直接将那女子扣进棺中。
金雾盘曲缠绕,一缕金雾钻进去,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石碑,他迅速用符将玉棺封死,拖至潭心。
本该是他可借此潭中棺阵得益,并耗死这魅妖拿到界灵,带着颜浣月脱身之时。
可他却忽然感到浑身血脉空了一瞬,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不知是何缘故,只能拼命往水面上浮去,可还未平息的漩涡却卷得他越发不得脱身。
浅红色的血雾在眼前飘来散去,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脱离他往那潭心玉棺中去。
这自然算不上洗髓,倒像是他在为她贡献着什么。
他飘在水中忽然有些恍惚,身后金雾散去,一切都模糊起来,眼皮沉重地几乎快要睁不开了。
却在此时某一瞬睁眼之际,看到一抹破碎如焰的雾粉身影。
那不是水中的血水,那是一个人,气势汹汹,直冲他而来。
“哗啦”一声,颜浣月将裴暄之从寒潭中扯了出来。
见他面色惨白,几近昏厥,一手握着一个小石碑,一手握着她的横刀。
她立即掐了个法诀先将他身上的寒潭之水散去,而后取出一件斗篷裹住他。
裴暄之无力地靠在她肩上,鼻息微弱,狭长的眼眸艰难地微微睁开,看着她血丝密布的眼中深重的担忧之色。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昏厥了过去。
客栈的灯烛旁,颜浣月沐浴回来,披上寝衣,散着长发坐在床边。
窗外小药炉上的汤药咕嘟嘟地响。
她翻转了一下手中的小石碑,看着上面古朴的纹饰。
这石碑原本应该本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小世界中,一半被云若良拿在手中。
而今石碑浑然一体,界灵相容,不见断裂痕迹,肯定是云若良为了活命将另一半交给了那个魅妖。
那魅妖的话不可尽信,不知云若良如今到底是死是活,若是还活着,自然得杀了。
可是,暄之是如何将这东西拿到手的呢?
床上昏睡的人咳嗽了几声,她瞬间回神,转身一手抚着他的胸口帮着顺气,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些烫,但没有上次严重,她记得上次封长老怕他身体虚弱时克化不了灵气太重的丹药,所以用汤药的事。
他咳嗽了一阵又昏睡过去,她起身到窗外檐下将汤药倒进碗中端进来,晾了一会儿,就端到床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又坐到床边将他半抱起来拢到怀中。
单手掐着下颌,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去。
没一会儿,怀里的人或许是被药苦到了,砸吧了一下嘴,哼哼唧唧地呢喃着:“什么毒……这么苦……不吃……”
她怕他像上次一样把药吐出来,便顺手喂了一勺刚准备好的蜂蜜水,抚着他的胸口顺着药,说道:“你的防备意识倒是不低,这不是毒,是药,治病的,不准不吃。”
说罢又掐着他的下颌喂了起来,他又哼唧了一声似有不愿,颜浣月只管喂药,他再没什么动静。
喂完药她盘坐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灵气运行两个周天后,她才睡下。
翌日去前院取早饭时,半路上客栈厨房的大娘问道:“丫头,都这么多天了,你家男人醒了吗?”
颜浣月说道:“劳您记挂,他还没醒,不过身体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那大娘取下大窗上的小篮子,说道:“这粥饭我都做好了,知道你回去还要再煮一会儿,今日我特意分出一份熬得久了一些,你要给他喂也不必再多过一道手。”
颜浣月过去接过那个篮子,说到:“实在是多谢您了。”
大娘不好意思地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面粉,笑道:“客气什么,你也是掏了饭钱的,我就是多加一把火的事儿,你说你给家里人递了消息,他们怎么还不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同大娘说。”
颜浣月笑道:“多谢您。”
等到日暮时分,颜浣月正在房中帮裴暄之擦身,却听那厨房的大娘说道:
“就是这间,那丫头一个人照顾一个大男人,三四天了,看着怪可怜的,可得好好安慰她啊。”
她赶忙帮裴暄之把衣裳穿好,跑过去打开房门。
院中一身青衫的女子也停住脚步望向她,沉静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波澜,低声唤了句:“颜师妹,你还好吗?”
颜浣月迎出房门,掐兰诀见礼道:“韩师姐,多谢你能过来,还来得这么快。”
韩霜缨疾步走过来,说道:“我听说你死里逃生,到了西陵,我在鬼市那里暂不可脱身,未能立即去见你。”
颜浣月说道:“我如今很好,只是暄之病了,四天了,还没醒过来。”
韩霜缨走进房中,看了一下裴暄之的情况,说道:“无碍,这几日或许就能醒过来,掌门那边,你说了吗?”
“嗯。”
裴暄之是在三日后裴寒舟抵达时恰好醒转过来,彼时门中弟子也陆续有几人经过,听闻掌门在此,便寻到此地。
姜叙声先去渡化赤丸,虞意和谭归荑跟着薛景年晃到这里。
一听裴暄之风寒病了好几天,虞意便懒洋洋地说道:“一点儿风寒就能撂倒,真是娇贵,看着就不是个适合待在世间的云上仙君。”
谭归荑说道:“天上也有风,照你这么说,埋到地底下最为安全。不过人家只是体弱一些,你这么说却也有些不合适。”
虞意笑道:“看来裴掌门也没空受我拜见,懒得同你们晃,我明日要回云京销账,今晚请你们喝酒。”
谭归荑笑道:“好啊,虞公子豪爽。”
薛景年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和在檐下煎药的颜浣月,说道:“虞十六,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谭归荑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笑道:“都是兄弟,懂你。那我们去了,你好好去安慰安慰,小姑娘心量窄,想得多,也不怎么大气容人,都是同门,却一直对你怨气难消,好难理解啊。”
第100章 戒心
颜浣月放下小蒲扇, 将左手上的白纱布紧了紧,而后提起药炉上的小瓦罐,将熬得滚烫的汤药倒进一旁的白瓷碗中。
褐色汤汁咕嘟着白烟撞进一片冷清的瓷白中, 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呛得鼻腔一苦,连口中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味。
她往日只顾着熬好药去喂给病人, 这苦味她以往并未发觉。
可今日这艰涩之气却犹为明显,压抑得难以忽视。
客栈单薄的窗纱内隐约可以看得见屋内的几个人影,却一派寂静, 除了几声咳嗽, 便没有什么额外的声响。
颜浣月端着客栈里老旧的木托盘走到门前,轻轻推开门走进房中, 又转身将门关上。
韩霜缨与苏显卿立在门边的小方桌旁,齐齐望向她, 下一刻,又转头看向床边。
床边的暗蓝帷帐用铜钩挑着,裴寒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一身素衣,未戴冠佩, 神色沉静, 眉目之间却沾染着几分少见的疲惫。
颜浣月说道:“掌门真人, 药熬好了。”
裴寒舟略微颔首, 对床上的人低声说道:“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软枕上, 侧首看着端药而来的人,又收回目光,看着床上方的暗蓝帐子, 咳嗽了好一会儿。
既不起身喝药,也不开口说话。
他薄薄一个人躺在那里,除了偶尔长睫颤动, 连呼吸都不明显,一副清冷疏淡,不与尘世相染的神态。
裴寒舟回首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颜浣月,又转头垂眸看向床上一声不吭的逆子,沉声说道:“先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床上看着裴寒舟身后的颜浣月,目光落在她绑着纱布的左手上,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苦……”
颜浣月低眉敛目,将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轻声说道:“我去拿蜜饯。”
说罢转身往桌边走,身后裴暄之清清淡淡地说道:
“父亲,您问的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从明德宗离开又出现在鬼市的,至于这次又是如何从旁人手中脱身拿到界灵的,我也不记得了。”
“我连随您去天衍宗的事都记忆模糊,若我当真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不如将我送回长安吧,也免得为害他人,惹您生气。”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说道:“你长安的养父母都已过世。”
裴暄之忽地睁大双眼,茫然地像个孩子,震惊与不敢置信划过他的眼眸。
许久,他缓缓阖上双眼,长睫颤颤,两行清泪自眼尾淌入鬓间。
情虽悲切,他却极为克制安宁,声音沙哑之间尽是寒凉清冷,“如此说来,这茫茫世间,我当真是个无所依凭,任人欺凌的孤儿了……”
裴寒舟抬眸静静地看着他闭目淌泪的模样,心口像是被细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暄郎,你当真忘了吗?”
裴暄之抬袖抹了抹眼睛,又将手腕压在双眼上抵着泪痕,带着鼻音,凉凉地说道:“若裴掌门不信,自我到天衍宗之日起,搜魂便是。”
“好,如此,日后倒也可免他人口舌,只是你要吃些苦头,不过为父会补齐你因搜魂所致的神魂缺失,若你当真都忘了,以后只好生待在宗门便是。”
裴寒舟思虑片刻,并未过多犹豫,单手掐了个法诀。
颜浣月退至韩霜缨身侧,紧紧盯着裴寒舟的指尖法诀变幻。
一缕微光似轻羽一般落在裴暄之眉心,他骤然神色扭曲狰狞了一瞬。
一道光影自他眉心散开,栩栩清影似轻纱一般铺展于空中。
画卷中,昏暗的灯烛旁,几列描金牌位在墙上投下高高低低的影子,疏疏淡淡,像一片无枝无叶的树林。
裴暄之拈着点燃的香,跟在裴寒舟身后。
“不孝子孙裴寒舟,携吾子暄之敬拜诸先人。”
他身后的少年比此时还要单薄苍白许多,默不作声地挨个牌位叩首,上香。
走出宗祠时,嫩黄的迎春花自荒疏的园圃中依风摇晃。
少年拢了拢厚厚的斗篷,在初春的寒风中吐着白雾问道:“父亲,可还有其他裴氏长辈需拜见?”
“没有了……”
裴寒舟仰头看着宗祠前象征着家族繁荣昌盛的大榕树,原本三人连臂合围尚不足以抱全的大树,不知何时早已枯死。
风一吹,就有断枝干叶在万物复苏的春风中飘零而下。
“他们大都死在了北地。”
“那……我母亲呢?”
裴寒舟回身帮他戴上斗篷上的风帽,眉眼温和,“你来咸阳后,大约向苏家人打听过的,是不是?”
少年垂眸道:“是听说了一些事,不知……”
裴寒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问道:“若你自幼羸弱确是因她,你怪她吗?”
少年却抬眸,双眸明若寒星,语调清疏,“您希望我怪她吗?”
裴寒舟隔着风帽抚了抚他的脑袋,没有回答。
少年说道:“孩儿未出生时,一切意愿自然以母亲为主,她不想要腹中胎儿,则可以不要,这本就是她的权利。”
“只是我似乎天生偏执了一些,非要忤逆于她……想来,我的出生或许也曾让她头疼过,不过,我出生后她没有杀了我,留着这副羸弱之躯将我寄养别家,却也……让我头疼了很多年。”
“我恨过天命,自然也恨她,只要她日后不再出现在我眼前……”
春风带寒,从咸阳往天衍宗的路越走越冷,不过好在山上已渐渐冰雪渐消。
裴暄之跟在裴寒舟身后,慢悠悠地走过楼宇高阁。
不时几个长老前来相迎,寒暄过后暂与裴寒舟走在前方暗暗交谈着什么。
裴暄之走得慢了一些,刻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一路上他都格外沉默,这种大宗门的风光他从未见识过。
当他停在一树早开的桃花树前等着前方的长辈再走远些时,却瞥见一抹雾粉身影气势汹汹地从不远处的学舍冲了出来,在人群中扯住一个穿赤缇衣袍的少年厮打了起来。
她明显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却红着眼眶,忍着眼泪与人拼杀,活生生抓了一把人家的脸颊,一下就见了血。
他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争闹的众人。
人群中,她擦了一把眼泪,沉着脸看过来,耳畔坠着的小玉珠摇摇晃晃,晃啊晃,渐渐一片空白……
直到一片雾粉身影冲进水中,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在怀中,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裴暄之面色狰狞,抱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在床上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哑声唤着:“颜师姐,我头好痛,救我,救我……”
颜浣月忍不住跑到床边,却被裴寒舟抬手挡住。
韩霜缨走到她身后,悄声说道:“我知你担忧,但既然开始了,以免裴师弟再受苦,就暂莫打断,搜魂亦有障目之法,待三剥神魂时方可明辨,掌门会补齐裴师弟的损伤。”
床上人的声音逐渐凄厉起来,“颜师姐……我乖乖喝药,好疼啊,救我……”
颜浣月瞬间攥紧双手,指甲刺得掌心淌出几缕血丝。
苏显卿始终立在桌边,沉着脸看着床上挣扎的人,掐了一道法诀扔过去,将求救声挡在床内。
魅妖……
最会骗人了。
他怎么失忆得那么凑巧?就在该快回宗门交代为何会现身鬼市,从深渊带走宝盈时失忆。
他怎么前不记,后不记,偏偏就记得初见宝盈,和最后见宝盈的时候?
他怎么不叫张,不唤王,偏偏盯准了宝盈求救?
他醒过来才没一会儿,就立即摸清了可以利用养父母之死的愧疚之心拿捏他的父亲,可以以苦痛不堪影响宝盈。
他怎么失忆得就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凑巧?他怎么句句都能戳在人心坎上,他怎么不把“巧”字刻在脑门上?
苏显卿虽然庆幸颜浣月死里逃生,但对裴暄之他向来有所提防。
他与同为裴寒舟弟子,却什么都不清楚的宁无恙不同。
他见过裴暄之的母亲。
那是一个……貌美心狠,嘴甜心毒,喜好玩弄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魅妖。
足以让人永远对魅妖留有戒心。
裴暄之与师父模样相似,却有一双与她很像的眼睛。
那双跃动着贪婪、癫狂、偏执的眼睛逐渐与眼前裴暄之清冷疏离却又野心勃勃的双眼重合。
床边的人忽地转身吐出一口血来。
苏显卿瞬间回过神来,几步冲上前去,唤道:“师父!您为修补裴师弟神魂损伤怎么多用了这么多修为?”
裴寒舟摆了摆手,接过颜浣月端来的温水,看着几人担忧的目光,又摆了摆手,只道:“我无事。宝盈,你先照看一下暄郎,让他把药喝了。”
“是。”
裴寒舟抬袖擦了擦唇边血迹,伸手抹去裴暄之额上冷汗和脸上的泪痕,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说道:“听你颜师姐的话。你若怪我,也由你。”
裴暄之黯淡的双眸中噙着未尽的眼泪。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平静的语气中藏着几分愧疚,“是儿子让您担忧劳神了。”
苏显卿立在裴寒舟身后,只觉得裴暄之从某种程度而言,又赢了。
不知他的障眼法是如何能撑得住剥魂三重?
还是他为应对此事,趁此次遇险,刻意借机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