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洞府
细雨缠绵的雨夜, 颜浣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身雾粉衣衫走在和缓的山道上。
她身旁横飘着一把剑鞘,裴师弟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静坐其上,披风在他的云履上漫不经心地泛着细微的涟漪。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隐约意识到这次是他说要出来的,不禁侧首问道:“裴师弟, 还有多远?”
少年迎着朦胧却灿烂的朝阳,有些看不清晰,她揉了揉眼睛, 还是看不清晰。
只听他的声音在风中忽远忽近, “前面不远处有处洞府,我昨日去看过, 很适合,我们进去看看。”
她便下意识地往前走, 不知道洞府适合什么,潜意识里有些退缩。
裴师弟便飘到她身后,温凉的双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推着她往前。
他飘忽不定的声音轻声哄道:“洞府里结了许多许多石榴和葡萄, 我都亲自给你摘来尝尝, 不过你不可以真的想要把籽儿咽下去, 会有麻烦的, 我们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颜浣月被他推着往前走了一阵儿, 看见远处隐在山岚野雾中的一处洞府,她不受控制地停住脚步,说道:“我不跟你去, 我要回去……”
身后人劝道:“可是那些汁水都很甜,还有熟透的浆果,很香很甜, 你想吃的……”
颜浣月犹豫了。
心中挣扎了一番,终是忍不住在他的诱惑下走入昏暗的山雾,踏进了那处洞府。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天光。
身后的人从剑鞘上飘下来紧紧贴在她身后,缓缓说道:“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和你,我真的好想你……”
她问道:“你说的东西呢?”
他搂着她的腰往怀里狠狠揉了揉,轻吮咬着她的耳垂说道:“嗯……这就给你……”
数道金雾悄悄搭上她的脚腕,在的罗袜上细细磨蹭着,又忍不住悉悉索索地顺着脚腕向上蹭去。
颜浣月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猛地向前一躲,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客栈的房间里,桌上凝结的烛泪倒悬在烛台上,扭曲成一种古怪的形态。
颜浣月揉了揉额角,心口还剧烈地跳动着。
她已经根本不想去思考为何会做这种梦,裴师弟还不至于会将她骗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这难道都是她自己对他的想象?
她又何时瞎想过这些东西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用已冷的水洗了洗脸,换了一件半旧的布衣出了房门。
清晨已用过早饭,檐外还飘着细雨。
苏显卿未用早膳,早晨就已出门在周边转悠了一圈,等桌上的早饭撤下后,他也正好撑着一把伞踱到客栈门前。
回来了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外,被风吹得衣袍飘展,冲坐在近门处的三人招了招手,颜浣月便与简悠、李籍一同起身。
昨日帮她添烛的小二追到门边,拿了两把旧伞递给李籍,说道:“看着天色雨势或许还会再大一些,客官们伞不够,姑且先用着。”
昨日来了便没怎么出去过,忘了买伞的事儿,谁知今日还在下雨。
在这里也不好消耗灵力驱雨,显得过于张狂,李籍正在担忧出门后要与苏显卿共伞的事儿。
他磨磨蹭蹭地跟在简悠身后,就是想在简悠撑伞的一瞬间挤进去,这样颜师姐就得去与显卿师兄共伞。
颜师姐小时候在长清殿养过一段时间,显卿师兄多少也亲自带过她,他们本来也熟。
颜师姐在显卿师兄身边时,也不会像他走在师兄身边时表现得被是割了脑子一样,变成一个行走的呆货。
说起曾经养在掌门膝下这事儿,他忽然想到了裴暄之,心里也略微咂摸了起来。
掌门真人事务繁忙,当年又是才从魅妖手中回来不久,又自己给自己判了雷刑,受刑之后本该是好好修炼、梳理宗门事务的时候。
他分明可以将颜师姐寄养在其他长老身边,最终却还是选择将她养在了长清殿。
会不会就是因为那个魅妖骗他说裴师弟已经被母体炼化,他失了一个孩子,见到才出生的颜师姐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根本见不到人世的孩子呢?
可是照常理来讲,像是掌门真人那样的人,能被魅妖掠走本就是耻辱,还跟魅妖有一个孩子,那更是一生抹不掉的印记。
孩子被她炼化了,免于出生,掌门应该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才是啊,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李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矛盾重重,但这事儿都快过去八百年了,裴师弟也已经回来了,想到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颜浣月见李籍有些失神,便接过了小二手中的两把伞,说道:“多谢,我们会还回来的。”
说着摸出几个铜钱轻轻放在他手心上,“但我们可能回来得晚,这伞也有还不回来的可能,这些钱你拿着,再去买两把新伞,免得我们还不上时你为难,若是我们回来了,就拿旧伞同你换新的,好吗?”
小二轻轻攥住那些钱,一股酥麻自掌心的冰凉的铜钱蔓延出一道接往心口的暖流。
又“嘭”地一声,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炸开,激得他全身战栗,腔中涨满了难以言表的舒爽与缠绵之意。
除了她之外,他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无意识地抿着唇,低下头点了点懵乎乎的脑袋,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颜浣月用伞柄戳了戳李籍,把伞递给他。
刚撑开伞走出客栈门,才与三人走出不远,还未出这条街,身后客栈里猛地冲出来一个身影直接钻进她伞下。
来人沾着天雨薄薄的湿意,笑意盈盈地悄声说道:“来得匆忙,外来的人太多,渡口的伞也卖空了,昨夜淋了许久的雨,嫂嫂请带上我吧。”
颜浣月直接抬脚踹出去,少年一身紫锦单衣散如莲花,从伞下飞快地绕了一圈,绕到她另一边。
颜浣月一掌击过去,冷声道:“虞十六郎,你找死是不是?”
虞意躲了一下,踮足落到李籍伞下,笑道:“不过共伞罢了,颜道友好生吝啬,上次见你还是在横宿城外,知道我十二哥的药被狐妖盗卖鬼市,你也着急吗?”
“是吗?虞师弟的药丢了?方便说说情况吗?”
走在最前面的苏显卿转过身来,一阵无影无形的威压随之而来。
虞意被威压震得喉间冒出一股腥甜,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那道威压忽地消失不见。
他方才没注意到苏显卿,以为能与外门弟子出来的不过是也是外门的而已。
一见苏显卿在此,他便立即收了那些虚张声势,咳嗽了一阵,吐了一口血,被细雨冲散。
他连丝毫愠怒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掐诀一礼,道:“见过苏道友。”
李籍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说道:“虞十六郎你好大个人,凭空污人清白是怎么回事儿?颜师姐何时是为了虞师兄来的?”
一旁的缄默简悠只冷笑了一声,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咋呼小子,她见过许多。
虞意眉心的“天眼”因是被颜浣月本命横刀所伤,带着她的先天灵气,痊愈得有些缓慢。
这几日下雨,眉心的伤还有些痛痒,为此,他念了她许多日夜。
谁知一出客栈就见她走在不远处,本想拿虞照气一气她出出气,谁知这一脚竟踢到了苏显卿眼前。
苏显卿他是见过的,不比横宿城外的慕华辞温和好说话,他是真的会亲自动手。
虞意低声说道:“我胡说的,就是想引起你们注意罢了。”
颜浣月冷笑道:“你哥哥有恙在身你不痛心却还能对他如此胡言乱语,若再拿虞师兄同我胡说八道,我能给你开天眼,也能给你开瓢。”
虞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低头说道:“知道了,颜道友,我错了。”
恰好转过街角,虞意正要独自走进雨中,苏显卿问道:“你方才说虞师弟的药?”
虞意止住脚步,吞了一颗丹药压住腔中泛上来的血气,回道:
“原本是要带去明德宗给十二哥治病的药,路上被狐妖盗走转卖给鬼市的商贩了,我阿姐命我带人前来寻回,带来的人已经先去了,我去找他们,告辞。”
说着向四人行了一礼,彻底跑了开来,溅起一串水珠。
檐上坠落的水珠断断续续,立在门边的小二攥紧了手中的铜钱,阴沉着脸望着长街尽头已无人迹的方向。
有一女子一身鹅黄衣裙拂过他身边,面上的素白薄纱在风中泛着微澜。
她回身对跟过来的男子说道:“姜兄,走吧。”
一身农人装扮的姜叙声拿着伞慢悠悠地踱出来,说道:“谭姑娘,等等,伞。”
谭归荑笑道:“不过是斜风细雨罢了,淋着倒还快哉,我可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
说着也从未注意到身边的客店小二,提裙走进细雨中。
姜叙声刚走到门边,身后就有人同样农人打扮的人在他头顶撑了把伞,叮嘱道:
“大……小声,你母亲叮嘱过,你的伤还没好全,鬼市又隔绝灵气,要仔细一些。”
姜叙声接过伞,说道:“小城,你同我共伞。”
小城诚惶诚恐,连连推辞。
姜叙声直接撑开伞将他扯进来,低声说道:“省得某些人一会儿后悔。”
谭归荑站在门前,说道:“姜兄,多大的人了,出远门还要受母亲辖制,此生能得几分自由?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唯唯诺诺了。”
姜叙声没有接这个话,只笑着说道:“谭姑娘,走吧,你不是还想追回虞兄的药赎罪吗?”
又是几个人走进雨幕中,消失在长街尽头。
未曾被注意的小二将手中的铜钱放入衣襟之中,从门内拿出一把旧伞,远远地跟了上去。
第82章 不沾因果
自渡口西行小半个时辰, 便可闻得风雷隐隐,再行半个时辰,便可望见一处波澜壮阔的大河。
大河之水自数道弯曲狭口奔腾决下, 河水激流,声势浩大, 如天地之间擂起的雄浑战鼓,瞬间便能令人敞开胸襟,忘却世俗。
飞溅的大河之水像喷薄而发的大雾, 遮掩着轰隆隆的河水冲击之声, 将河边岩石洗得洁净而锋利。
这便条河便是四象之景内真正的两族交界之处。
漫天雨丝伴着激荡的水流,沁人心脾的水汽扑面而来, 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灵台清明。
大河之上,伫立着一座古朴雄厚的八十一孔古石桥,横绝于波涛翻覆的河水之上,望之宽广而磅礴。
或许是因为天雨, 此时桥上行人稀少, 河岸边也没有几个人。
河畔湿草地上, 越加猛烈的天风中, 颜浣月手中的伞纹丝不动。
她立在苏显卿身后, 压了压鬓边乱舞的发丝,一派自然地说道:
“显卿师兄,我昨夜出去过一趟, 似乎听人说到了地脉的事,听着,隐约是有人意图掘开鬼市根基……”
苏显卿侧首看着她, 隔着朦胧水烟,弯了弯眸子,
“鬼市落在交界之内,水土天影之中,又没有灵脉径流,灵气匮乏,自当年驱逐魔族之后便甚少传出消息,而今重开,不就是等着我们去搅散的吗?”
颜浣月说道:“是开掘根基。”
苏显卿说道:“那同我们没有关系,本就是四象之景中的一片神隐之地,要是真掘开了,咱们去开开眼界。”
一旁的李籍恍然大悟道:“神隐之地没有灵脉,所以显卿师兄看中的是我们三人平日的剑术、刀法?”
苏显卿见他仍还不信之前的实话,只好笑了笑,拿出四张面具分给几人,说道:
“是是是,到时候可没有灵气,藏好你们的兵刃……算了,可能也会被收走,走吧。”
李籍心里一喜,朝沉默着的简悠看了一眼,简悠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
颜浣月戴上面具跟着苏显卿等人踏入河水,只觉得河水像最彻底的洁净法诀,将她身上的灵气洗得干干净净。
第一步河水沾衣,第二步踏入交界。
原本还是白天,却瞬间陷入一片凄凉萧索的黄昏之中,茫茫无际的荒野之中,雨势也越来越盛。
这里是灵气稀少之地,又在两族交界,修士和普通人无事都很少涉足,因此也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颜浣月第一次到此,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极目之处似有灯火隐隐,便抬手一指,道:“师兄,那里。”
苏显卿说道:“先过去看看,先不要声张了,稍候,等我若是摸清底细将人往外赶,你们便去搜剿藏匿在别的地方的,不必死战,只需赶出来,与我汇合,我讲清楚了吗?”
三人齐齐点头。
鬼市远远看去便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城,城门上的石雕上龙飞凤舞地刻着“无灵城”三个字,两排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列队而立,四人身上带着的兵刃便先被卸了下来。
及入城中,大道横直,主街两旁的商铺楼宇开敞的窗内,竹帘迎风鼓动,其上有玉璧压帘。
街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城楼四角的铜铃与各家的玉璧之声在风雨中遥遥应和,倒是一派清盛平和的景象。
只是行人皆蒙面或带着面具,倒令这处繁盛的城阙,略显诡异阴奇。
四人清一色的粗布衣裳边行边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戴上面具之后的简悠倒像是无端放开了往日的拘谨,到这儿问问,到那儿问问,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苏显卿耐心地跟在她身边同她解释着,顺便带着三人驻足观察。
像他们这样的人属实不少,只不过走走停停的,即便是在鬼市,除了售卖一些简单的丹药灵器之外,也很少能直接看到店中到底是做何交易的。
夜幕降临时,雨势渐渐小了不少,几人大约将主街走遍,也未寻出一家光明正大做不良交易的地方。
刚绕过主街走进一条东西向的街道,就见槐树下,同一个伞下面,一戴着牡丹面具的女子拽着一戴青花面具的男子问道:“说实话,你到底碰过没碰过?”
那男子像是被叩了一个天大的冤屈在头上,悲如泣血地说道:
“你为何要怀疑我呢?我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罢了,他们都要了,我嫌脏,在外面喝酒,你怎的这般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她们都比不上你,我怎么会看上她们?”
颜浣月听这声有些熟悉,似乎是昨天来时跟在他们小舟后不远处的那条船上的人。
当时还莫名其妙将她和简师妹评价了一通。
那女子显然被男子这番言论安慰到了,破涕而笑道:“嗯,我当然相信你,我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罢了,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同那些公子老爷来往了,他们……”
那男子疲惫地说道:“我也不想的,可他们对我都颇有助力,我不能单单因为这个就隔绝一切关系往来,不然怎么让你过好日子呢?驻颜丹怎么说买就买呢?我只希望你能体谅我。”
那女子低下头,“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干扰你办大事了。”
男子欣慰地笑了笑。
颜浣月路过他们时,有些疑惑他们说的那是什么地方。
等路过那颗槐树后,恰逢道旁楼宇有人登梯点灯,她抬头一望,见上书“香风温雨楼”五个字。
五层楼宇逐渐亮起灯火,耀目的五字招牌被照得隐隐流光,其中笙箫琴鼓之声流溢在风雨中。
楼上大开的窗棂边,打扮极为华贵的男男女女皆未带面具,个个雪肤花貌,簪环琳琅,彩衣飘带,乌发如云,宛若行雨神灵,正就着窗外风雨轻笑谈天。
而大门处,便是进进出出的面具客,亦是有男有女。
颜浣月换了个称呼,问道:“苏兄,这是什么地方?”
苏显卿含含糊糊地说道:“有人族,有妖族,说是谈情说爱的,实际也是买卖人的一种地方,这种地方以前外界也有,但很早被巡天司根绝了,你们没见过也不为过。”
谈情说爱中夹杂着买卖,简悠瞪大了眼睛,与颜浣月对视了一眼,大约都从苏显卿的话中猜到了一些东西。
李籍摸着脸上描画栾叶的面具,略显深沉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地方实际在外界暗中也还存在,甚至鬼市中,这里的灯火也不曾真的熄灭过,而当今鬼市里来的这么多人,很多也都是为着这个地方的?”
三人瞬间沉默了。
李籍见他们不吱声,便继续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再丑的人花点钱都有这般美貌的同你谈情说爱,谁能抵得住?不过,这些人可被人买卖,同被放血溶脂,练成丹药来供人吸食的那些人还有区别吗?”
各色面具来来往往,有人听到了他的话,随口带了一句:“人自愿的,关你什么事儿?管得可真宽。”
李籍回首看了一眼,描绘各种图案的面具挂在模糊不清的人影中,他也不知是谁回的这么一句话。
他只说了句:“我把你卖进去,也说你自愿的,可行?”
夜雨潇潇,除了几声讥讽的哄笑,再无人开口。
“老大,前面就是香风温雨楼。”
颜浣月转过身去,远远看到挑着两列昏黄灯笼的街上,一群戴着相同面具的人撑着伞声势浩大地往前走着,虞氏的族旗被挑得高高的,湿淋淋地缠在旗杖上。
虞意并未换下那身招摇的紫锦衣袍,脸上覆着一个描龙面具,一派严肃地负手走在最前方,有人提灯撑伞稳稳地跟在他身后。
这么大的阵势,戴着面具都还要打着虞家的旗号,不知虞意是想将家中多大的亏空都甩到鬼市头上。
苏显卿随手一指,颜浣月等人便随他退到了道旁昏暗的房檐之下。
虞氏众人拨开行人走到香风温雨楼,虞意的脚步停在楼前,冷笑一声,扬声说道:
“此等秽乱之地,本不该存,进出之人格外驳杂,谁知我虞氏丢失之物会不会散失在此地,进去,搜查,若是外来的有违抗者,就是和云京虞氏作对,少不得摘了面具挂到这门匾之下,让所有人都认认脸。”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女子的声音说道:“不知云京虞氏守位森严,这般兴师动众,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颜浣月缓缓抬眸,往人群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一身鹅黄云纱衣裙的女子,戴着一张笑脸面具站在风雨之中。
谭归荑竟也到了。
虞意闻言回首说道:“说来着实令人愤恨,虞家为十二公子准备的丹药皆被一狐妖盗走倒卖给欲来鬼市的客商,因家主遣多人护送丹药,导致幽都库房少人把守,又丢了一批灵器……”
听着这一唱一和,颜浣月了然,虞意和谭归荑大概是同来的。
而且,虞意恐怕也就只会拿这错在明处的香风温雨楼开刀,足够彰显他此行寻回失物的目的便是,别的地方他大概率是不会真的插手的。
街上行人立即分散两旁开始看戏,有人笑语道:“十二公子就是虞照吗?听说为了治伤,喝了什么纯灵之体的心头血,直接开始身体溃烂,人都快化了。”
“真的?”
“真有什么纯灵之体吗?我以为都是传说呢。”
“当然有,那些宗门世家里肯定还有遗存,我说怪不得不让拿什么纯灵之体炼药,原来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嘿,也不一定呢,纯灵之体难得,谁知道虞氏找的那个是不是呢,或许只是觉得这名头厉害,宗门拿出来给弟子贴金的罢了,到用时一用,假的。”
“倒也是。”
苏显卿悄声说道:“走,跟在虞氏之后进去看看。”
原本歌舞升平、浓情蜜意的五层高阁,因虞意的缘故,瞬间乱了起来。
虞意一进大门,便立在一楼大堂之中,略抬了抬手,仰头说道:
“虞氏来寻被窃之物,无意与诸位同道、妖友相争,然凡被缚于此被迫行卖笑之事者,不论人族、妖族,尽皆可投我虞氏,虞氏不辞以死,保诸位平安离此,若有与鸨母龟公同仇敌恺者,杀无赦。”
五层高阁中,皆有面具客揽衣系带者冲出房间,一窝蜂朝门外涌去,也有好事者从房里出来,边系着衣裳边走到楼下继续看戏。
不消片刻时间,楼里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美貌的男女倚在栏上看着楼下堂中之人。
香风温雨楼中的管事带着一群戴着百花面具的人从后院冲了出来,冷笑道:“这里是鬼市,可不是云京,你虞氏再长的手,未免也伸得太远了吧,不怕人报复吗?”
虞意抬了抬手,身后众人立即掏出弓弩对着管事等人,
“天下之事,没有说谁可管谁不可管的道理,不让管,夺过来便可管了,既然你等行买卖人身这等不义之事,今后这香风温雨楼,就姓虞了。”
管事等人见状一惊,问道:“你们怎么把兵刃带进来的!”
虞意笑道:“这里是鬼市,什么材料没有?若是时间还够,弄辆炮车来砸踏这楼宇,也不是不可能。”
栏杆旁看着形式的楼中男女们见状,有一批奔逃到虞氏众人身旁,另有几个暗暗从门边溜了出去。
虞意吩咐道:“搜,搜出的东西他们说不出来路的,皆保存起来,带回幽都库房。”
管事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虞家的谁?哪一房的!”
虞意说道:“不过是虞氏家臣罢了。”
虞意带来的人搜出的东西,千奇百怪,甚至还有将人头倒扣在琉璃瓶中只将脖颈切口露在瓶口的怪东西。
侍从将那对琉璃瓶捧过来,虞意看着琉璃瓶中倒着的人脸,问那管事,“这是做什么的?”
被虞氏压着的管事们多的一个字也不说,只说是一对邪修,被人杀了泄愤,他们捡到做些功德渡化而已。
倒有依附虞氏的美少年哽咽着说道:“那是一对夫妻……听说是狐妖,狐族一生一世一夫一妻,他们被废了妖元卖过来,宁死不从,便被管事打死,割了头颅,挖了脑仁,制成……美人瓶,供人赏玩……他们害了不少人了,不听话的话,惩治的法子多的是。”
虞意问道:“人头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还是倒置。”
那人说道:“平于瓶口的脖颈切口……留了喉咙……”
虞意朝着大张的喉管看了一眼,并未领会意思,还要再问,紧跟在他身旁的随侍之人对捧瓶者说道:
“将这对夫妻的头颅先拿下去,等出了鬼市用玉净灵露濯洗干净,渡过九十一孔桥送到妖族衡正院,寻其家人以安葬。”
颜浣月认得这个声音,虞念、虞意姐弟二人的教习,当夜在横宿山外,正是他下令围杀她的。
而今,却是愿渡瓶中首。
可事已至此,不管是虞意还是那个教习,都没有真的与楼中管事动手的意思。
简悠看了一眼那对琉璃瓶,眸中寒芒隐隐,刚刚退到一旁,却被苏显卿一把攥住。
她正要甩开他,却只觉身旁一阵清风拂过,地上的管事,和其身后的十来个人的面具皆被割断系带,掉落在地。
颜浣月带着一张素面面具,握着一直极长的长钗,一脚将管事踹到虞意脚下,
“既然虞氏兴师动众要搜这里东西搬到幽都去,不帮无主之物以血洗怨,不怕消了虞氏福泽?”
只想不惊动鬼市幕后之人将此事轻轻带过,平了贪污的帐,又搜走楼里的东西,再得一份好名声,不费一兵一卒占尽好事,也不怕睡不着觉。
虞意听声音知道是她,只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人都有改过的机会,更何况,就算要杀,也该交给巡天司。”
颜浣月说道:“你虞家办事竟这么守规矩了?”
说着也不等他应答,直接握着长钗扯过目露凶光的管事,一钗刺进眉心之中一顿乱搅。
因她拿住分寸,并未直接将人杀死,倒是令管事鼻孔流出两管脑浆,整个人蜷曲如死虾,活鱼一般打着激烈的摆子。
她拿起那支沾着血浆的长钗指着虞意,说道:“只想好事占尽,又不愿沾染因果,不怕天可予你,亦可夺你?”
虞意登时站直了身子,说道:“鬼市自有宗门处置,旁人不好无意乱了宗门安排,我等是来寻物,不是来惹事的……”
跟着虞氏之人在楼里翻找东西往怀里藏的谭归荑忽然心中一沉,冲到栏杆边看着楼下那个布衣身影。
她认得她的声音。
角落里的姜叙声在这里没有找到赤丸,可却也翻到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东西。
原本他以为虞氏在此会料理好后事,都打算带人走了,听到那女子与虞意的话,也不禁停住脚步。
侧首问了身边人两句话了解情况,听完便吩咐道:
“将那些人杀了,脑袋摆在门匾上,虞氏的人若不同意,就说我姜叙声背这个名,若鬼市中将来有人敢寻仇,就去仪山找我寻仇。”
说着留了两人在此,也未等谭归荑,自己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出了香风温雨楼。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几声爆裂之声。
他回首望去,见颜浣月身后的数个楼中之人皆眉心中了短箭,扑倒在地。
又有几个靠近后院的,后脑中箭,一个个脑袋“嘭”地炸开。
鲜血溅上了五层楼的穹顶,腾空而去的头盖骨飞了一阵后又噼里啪啦地砸回地上。
虞氏弓弩,一前一后,两个人……
后院放箭的那个人,是怎么做到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用弩箭炸开人脑袋的?
颜浣月听到声音时便迅速踩踏卦位避让一旁,险些被溅了一身血。
虞意在大堂扫了一眼,看到三个与颜浣月同色布衣的人,却只问道:“谁在后院?”
半掩的后门处,夜风习习,悄然无声,几个虞氏之人跨过地上的尸首往后门寻去。
大堂内,苏显卿将弓弩放回角落的桌子上,又走到人群外说道:
“小妹,走吧,既然虞家有义,处置了此事,我们就不要多在此打扰他们找东西了。”
第83章 小歇
颜浣月俯身从管事的身上撕下了一片布帛, 随手擦拭长钗上的血迹。
就用刚刚刺入人脑的长钗将垂落一半的长发绾了起来,跟着苏显卿出了香风温雨楼。
楼里看热闹的人一见真的在鬼市动手杀人都跑了开来,就怕下一刻虞氏一时兴起查到他们头上。
原本酒色盈盈, 热闹非凡的楼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
楼中决定暂时依附虞氏逃出去的男女皆被带到偏厅中更换衣饰,佩戴面具。
大厅之内只剩虞意与教习先生, 还有虞氏众人在各层楼中翻找物品的声响。
虞意负手而立,回首看着门外雨夜中逐渐消失的身影,双眸凉了几分,
“她小时候很弱, 也很好欺负,我一把就能将她推得从长阶上滚下去, 而今她却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屠妇,原本可以手不沾血的事, 非被她搅和得腥风血雨。”
教习先生垂手说道:“她家那位兄长此举也是把虞家立在鬼市上当靶子,既然事已至此,我们的目的也已达到,这里先交给我, 你就先带几个人出了鬼市, 在河边等我。”
雨意湿寒, 虞意眉心的刀伤一阵阵发疼, 闷在面具里, 又痒得难受。
他暗怪颜浣月蛇蝎心肠,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太过表露自己的痛意。
只能咬了咬牙, 姿态随意地说道:“先生还当我是个孩子吗?区区鬼市而已,无非就是帮他们挡挡目光罢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我们暂避此地不出,不消耗我等力量,我就不信鬼市的事他们就不解决了,等到鬼市大乱,倒可趁机缴一批物件。”
那教习毫不犹豫地说道:“万万不可,姑娘若是知道了,你得被吊在祠堂外挨十天大的鞭子!”
谭归荑从楼上下来,将一些藏匿在房中不算稀奇的丹药匣子放到虞氏众人搜剿的东西里,闻言说道:
“而今在外,难道不是该听公子的吗?在下见识短浅,只是虽则虞姑娘善事善断,可她既然将这里的事交给公子……”
“况且,将来这一房,乃至虞家,都可能是公子的,难道到了那天,偌大的家业,还要公子当个没有决断权利的孩子,做事全要听他姐姐吗?”
“唉,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原本也与我无关,只是我身为一个外人不太理解先生这话的目地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公子若与姑娘争起来,您帮谁呢?”
教习正欲分辨几句,虞意却说道:“先生,我知你是好意,不必多心,我永远也不会跟阿姐争夺什么,若是先生不同意,那我就与先生一同出去。”
教习怔了怔,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个将安危利害一点一点切分得仔仔细细的“大人”。
谭归荑说道:“守时以待非是不义,保存实力或可扶于危时。这里寻到的丹药都太过粗劣,恐怕也不是虞家的东西,我再去外面找一找。”
说着也不等虞意反应,直接义无反顾地出了大门,追寻姜叙声去了。
比起虞意这种手里基本不往外流东西的,他所谋不在此地,愿意安安宁宁地待在香风温雨楼里,轻易不多结仇,也是给别人机会。
她也得趁乱之前到处看看,摸清情况。
在虞意看来却都是一个两个的都尽心竭力为了虞照。
虞意不能理解自己那个十二哥到底有什么值得看重的,不禁看着身旁的教习,问道:“先生,十二公子就那么讨人喜欢吗?”
教习说道:“你怎么看不懂呢?”
虞意问道:“什么?”
教习说道:“第一位若在意他,就不会领着任务游荡到这里来,第二位若在意他,就不会拉他挡死。话又说回来,云京城中喜欢你的人也不少,何必非要在意这个?”
虞意说道:“云京城的小姑娘都很讨厌,可颜……她不一样,她差点十二公子的夫人……”
教习着重强调了一下,“最终都不可能是,你更别想做一些有违常俗之事。”
虞意疑惑地说道:“想什么?我是觉得她最讨厌!”
“哦……”教习默了默,“可我怎么觉得你讨厌她是因为你下黑手,结果人家差点给你开了瓢……那谁,方才后门是谁在放冷箭?”
“回先生,并未找到人。”
虞意攥了攥拳头,“都是不安好心,非要拉我下水,先生还偏要出去如了他的意!”
戴着面具的人零零散散地走在各个街巷上。
颜浣月撑着伞跟着苏显卿等人转了个街角,便见不远处小巷中,一抹孤寂的灯火将雨丝映得宛如银豪。
一家挂着“小歇”牌匾的食肆外,沾雨的酒旗慵懒地倚在风中,温暖的灯火从低矮的门窗中透出来,格外温馨。
苏显卿停住脚步,回首说道:“大约是到地方了。”
李籍问道:“怎么回事儿?”
简悠回首看了看他,说道:“需要戴面具遮掩面目的地方开了一家食肆,怎么想也都很奇怪吧?”
李籍反驳道:“戴面具吃不了饭,那若是我戴帷帽,阁下该如何应对?”
简悠像是看到傻子一般,说道:“哦,在这个没有灵气的地方,你可以透过纱帷看到别人,别人也一样看得到你,你猜怎么都戴面具呢?”
李籍说道:“那我给面具开个嘴。”
简悠无言以对,“就是说,这些人就必须得在鬼市吃顿饭吗?”
苏显卿摆了摆手,闲闲地说道:“那这顿我请,不过需得自己吃自己的,吃得干净利落一些,半个时辰之内吃完这顿饭,吃完饭出来,恐怕就要受累了。”
李籍摩拳擦掌,简悠平静的眸底隐隐闪烁着几许期待的光芒。
颜浣月始终一言不发,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雨水滴滴答答,她的伞始终纹丝不动。
低矮狭窄的小店里挤进来四个身材高挑修长的人,立即显得逼仄了起来。
在这个时节,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清冽的佛手、青橙的香气。
一个戴着娃娃面具的男子倚在柜台上,十分热络地问道:“四位客官,要点什么?”
苏显卿说道:“有什么来什么。”
男子合掌道:“应有尽有。”
苏显卿说道:“那多少钱一桌?”
男子笑道:“鬼市之中,自此往后,皆不问价,只看能付出什么,付出的,卖家看不看得上。”
苏显卿拍了拍一旁的李籍,向男子展示了一下,说道:“这个呢?”
男子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到了颜浣月身上,虽看不到面具下的脸,但那舒展的身躯,雪腻的薄颈与乌黑的发髻,当真令人神往。
他的目光从她脚边伞尖滴落的水渍,绕到她足尖,再往上,掠过长长的遮着腿的衣摆,劲瘦的腰,最终定格到她宽松衣襟下难以估量的胸口处,“啧”了一声,说道:
“这个身段很惹人,也是你的‘钱袋子’吗?”
苏显卿抬头在颜浣月背后轻轻拍了拍,将她推到柜台前,含笑说道:“原本是想换大物件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罢了,既然您瞧得上……”
那男子一喜,从柜台内走出来,“咚”地一声,离柜台最近的颜浣月只看到柜台内一片阴影里,一只指头被掰得扭曲不已的手落到了光影明暗交界处。
那男子像是看见了垃圾一般,又回过身一脚将柜下的人踹了进去。
这才走到颜浣月身边,抬手就摘去了她的面具,“我看看再定夺……”
颜浣月怯怯地任他打量,又无助地看了眼苏显卿,轻声唤道:“阿兄……”
苏显卿还未开口,那男子就插嘴说道:“舅哥,去吧,仅你这个宝贝,就能让我就比别的兄弟光鲜不少。”
苏显卿问道:“往哪里去呢?”
男子走到一道暗墙边,轻轻叩了叩,内里便有人从墙上推开一道门。
清澈的果木香更甚。
苏显卿带着李籍和简悠走了进去,很快,门被关上。
那男子拿着颜浣月的面具,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打量着她。
颜浣月听着门外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来是又有客人登门。
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道:“面具还我。”
男子走到门边四下看了几眼,对外面即将回来的同伴说道:“你们再玩儿一会儿去,我有事。”
几个同伴笑道:“怎么?方才我们去香气楼你还嫌留你当值呢,怎么,赚到好东西了?”
那男子说道:“我玩一会儿,你们在门口等客人,要是有人来,就敲门提醒我,你们潇洒了,倒也体谅体谅我。”
同伴说道:“嗨,别说了,虞家的人把香气楼占了,我们才脱了衣衫就火急火燎跑了,才去各处转了转,还没见到其他的宗门世家。”
男子道:“那就等等,我很快。”
门外一阵嗤笑。
男子回身凑近颜浣月,轻轻嗅着她脖颈的香气,笑嘻嘻地说道:“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笑一个,哥哥让你尝尝好东西,你……”
颜浣月笑了笑。
突然扔开伞一把扣住他的脖颈,那人还来不及抽出袖中的长刀,就已被长钗扎穿了两只眼睛,瞬时毙命。
趁血还未流到地上,颜浣月拿着一串眼珠,拖着他疾步走到阴暗的柜台后,见柜台内竟空无一人。
她未做多想,拿过柜台上剪灯花的小剪刀,将他塞进柜台中,安安稳稳的。
她又将他往一旁挪了挪,忽地一片地砖下翻,一条巨大的蜥蜴长舌向上舔了舔,又沉寂了下去。
颜浣月一把抓住那没了气息的男子,将他扔到一旁,将串着鲜活眼珠的长钗往空洞上方扬了扬,一条蓝紫色的长舌甩着红黄交织的粘液舔了上来。
她翻手用长钗猛地一把将那条舌头钉在地上,一声歇斯底里的悲号嗡嗡地传开。
门外听雨的几个人相视而笑。
柜台下面的空间听着不大。
颜浣月没有让它多叫一声,攥着柜台上剪灯花的小剪刀俯身钻了下去,探进一张排满牙齿,又腥臭的大嘴里,前后两剪子剪断了喉管。
又一剪刀剪断的舌头。
颜浣月拿过柜台上的蜡烛往里一照,一只巨大的蜥蜴坠落在一个与它身形相衬的密室之中。
密室底下,有一些腐烂的残肢,还有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女子昏迷着,不知是死是活。
火光并不能清晰地照彻这间密室,颜浣月迅速捡回雨伞,将长钗擦干净放入怀中。
又跪伏在密室口,将手中的烛台略往里探了探,想要看看有没有下去的路。
却陡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血淋淋的一张脸上挂着一抹阴谋得逞的诡异笑容。
颜浣月瞬间反应过来,却被一道长鞭缠住脖颈生生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砖上。
手中的烛台滚到一旁,明光忽地熄灭,头上的密室小门,也轻轻阖上。
黑暗中,她握紧手中的伞,忍着身上的痛楚,只觉得双腿突然完全没了知觉。
却听到那女子矜持地笑了笑,“我啊,才是真正的守门人,专收拾你这种潜藏其中的名门正宗之人哦。”
颜浣月头皮一痛,被人拖着往一旁走去,“贱人,杀了我的小宠物,让我赔了这么大的本……”
颜浣月吸入的腐臭气越重,颜浣月越是浑身无力,两腿自膝盖以下,越来越沉重。
怪不得有佛手、青橙香气遮掩。
黑暗里,她听到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向她袭来,出于本能,凭空一抓,掌心一阵钻心的痛。
女子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嗯?”
颜浣月咬紧牙关,紧握着刀刃猛地向下一带,在一片昏黑中,凭着往日天碑中厮杀的惯性,握住雨伞伞柄向外一抽,拼尽全力向头顶斜后方刺去。
“噗”地一声,横刀破腹,一个沉重的身躯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砸得她鼻尖和肚子一阵酸痛,差点窒息。
她又抽出腰间的长钗,摸着女子脖颈的位置,沉默着狂刺了几下。
除了真正关心你的人,你的哭喊嘶吼只不过是讨厌的风声罢了,又或者,还可以是愉悦人心的乐曲。
很多时候,哭泣都无济于事,除了发泄,除了想获得关怀。
人是需要发泄的,可是,发泄也可以是另一种方式。
从落进这里开始,她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沉默着忍受剧痛,沉默着握住刀刃,沉默着刺出那一刀。
就连她左手掌心的血也是静悄悄地流淌着。
寂静的,安宁的,隐忍的,无声的。
于是,杀戮,也在黑暗隔绝中随意而狰狞了起来。
手中的长钗带着血泣之声,温热的血透过衣衫渗到她腹部的肌肤上,又渐渐漫开,将她的身躯泡在一片新鲜的热血中。
几钗之后,她彻底没了力气,缓了许久,才将那个女子从身上翻开。
摸黑在她身上搜寻了一遍,似乎也没找到什么能缓解无力之症的丹药。
她歇了一会儿,不知显卿师兄他们折返回来寻她时,能不能发现柜台之下的机关。
算了,凡事需尽己力,不可只靠他人。
这女子总不至于为了守门就永远待在这里,总有出口所在。
她拖着横刀在这密室中爬了一遍,用刀柄这儿敲敲,那儿碰碰,果然扣到一处空空的石壁。
来来回回数次,在她快被这里的腐臭和血腥气掏空精神的时候,终于推开了一丝缝隙。
一阵果木清香蹿了进来,悠悠的诵经声穿过吵杂的笑闹声一下一下砸进她的脑海之中。
她趴在缝隙处贪婪地嗅着清新的空气,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是双膝之下仍旧没有知觉。
她爬起来靠坐在缝隙边向外看去,宽广的地宫大厅之内,灯烛如昼。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盘坐与大厅正中央的白玉高台之上默默地念诵着慈悲门的经卷。
白玉台旁,围了一圈明亮的蜡烛。
明光华然,流烟飘散,衬得台中之人宛若圣洁的神明。
以高台为中心,向外摆了数圈小桌。
小桌上摆着各自交易的商品,地宫里满是戴着面具的人,一派真正的街市之上的买卖之景。
“这是人皮鼓,敲着有人哭喊之声。”
“有什么用?”
“乐器啊,赏玩罢了,跟这里许多无聊的玩意儿一样,听个有趣嘛。”
“没意思,那边那个呢?”
“这是桃花面,里面有三张魅妖的脸,很是稀罕,若是对自己容貌不满意,换上就行了。”
颜浣月割下一片裙角将左手上的伤绑住,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目光往那处卖脸的小桌前移了移。
几张薄透晶莹的脸皮被压在薄薄的琉璃片中,犹可见其生前动人心魄的美貌。
左手的伤痛得钻心,她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裴师弟出宗门了。
地宫角落处,裴暄之戴着锦鲤面具,提着一把没有上弦的弓弩四处游荡着。
一点一点走到白玉台前,他放下弓弩,双手合十,虔诚地问道:“尊主既渡此间一切怨意,何不颂《累世白骨篇》?”
白玉台上,诵经声依旧。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随意拿起一根燃烧着的蜡烛丢到白衣男子怀中。
男子缓缓睁开眼,拂开蜡烛,像出世之人看着一个顽劣的孩童,耐心地说道:
“《白骨篇》乃是我慈悲门中邪典,主张以杀渡人,为不可学之学,不可读之卷,不可练之法。”
裴暄之虔诚地念了一句“喜闻师言”。
而后仰头看着那白衣男子,一派真诚地说道:
“尊者在此渡化亡人,帮着交易者平息怨念,不才是真正的邪中之邪吗?既然尊者不会《白骨篇》,那晚辈亲自来教教你吧。”
第84章 坠落
颜浣月坐在石门缝隙后, 看着有个戴锦鲤面具的男子,穿着一身提着把没有上弦的弓弩走到白玉台处。
虔诚合手,仰着头不知对那白玉台上诵经的白衣男子说了什么。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对方未曾搭理他, 他似乎是有些不忿,突然莫名其妙地拔起一根蜡烛扔到人家怀中, 将那白衣燎得冒起一缕黑烟。
宗门之人很少这么做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颜浣月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可是白玉台上的男子停下口中所颂经卷, 拂开蜡烛后对戴锦鲤面具的男子说了些什么。
那男子便又合手见礼, 仰头看着白玉台上的人,乖乖顺顺, 一派虔诚,好像被安抚了一样。
或许只是个非要旁人关住他的, 不然就要寻衅滋事的。
果木清香似雪水一般带着沁人的凉气淌进来,颜浣月悄悄将门缝往回拉了拉,以防这里的腐臭起窜出去。
这会儿那些守在食肆门外的人还没有闹出动静,说明显卿师兄他们解决完石门之后的人之后, 已经折返回食肆中解决了门外的那些人。
他们或许发现了柜台后男子的尸体。
但肯定还没有想到, 若是将那尸体再往旁边挪一挪, 地砖就会向下翻开, 露出密室的入口。
颜浣月的目光从白玉台下那个人身上滑过, 四下寻找着苏显卿等人的身影。
这处密室离地略高出三十寸左右,她像是坐在约摸有七八级台阶高低的位置上向外窥视。
虽看不得全貌,但对面边边角角的位置也都可以看得到。
人群中, 她只看到了苏显卿在一圈圈桌案中走走停停,暗中观察着任何一个身边走过的女子。
简悠和李籍并不在此。
这个时候,在这种满是诡道邪修的地方, 她还是得等苏显卿摸清目前的具体情况,正式发难时再出去。
她的目光在苏显卿身上跟了一会儿。
此时这里还算安稳,交易东西的人们大都低声交谈,却也会因争抢同一样东西而大打出手。
因此,正在查验物品的人身边躺着一个面具下流血,动弹不得,甚至是已经死了的人,在这里也算是一件常见的事。
更有看上对对方带来的东西强买强卖者,互相殴打争抢下死手也十分普遍。
白玉台之上明光流蔼,诵经声声。
明光台下,打斗谩骂,血流横飞,随着越来越平和的诵经声,广阔的大厅内,满厅数千烛火也暴戾、狂燥、贪婪了起来。
穹顶雕云画月,白壁勾勒祥云,白玉台上之人的诵经声渡化着这里的一切血色与痴怨,为或杀人夺宝,或以妖、人所炼丹药、灵器消解怨念。
烛火朗朗,让这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圣洁的微茫。
颜浣月觉得密室中的那巨蜥和女子似乎都被渡化了一半。
朦朦胧胧间,她微微回首,好像看到那女子也披着一层月色微茫坐在密室中,同那闪烁着冷白色微光的巨蜥一起,一脸满足地啃食着地上的残肢断臂。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眼前一切又消失不见,一条跳跃的光线劈在密室地上,恰好可以照见女子那双大睁的血色双眼。
颜浣月觉得门外那诵经声很烦,神魂之处有什么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痛意从后颈直插到天灵盖上。
她痛得头晕眼花,忍不住用血手捂着嘴无声地干呕了一下。
忽听门外一声巨响,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脸上顿时燃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她以为是有人发现她了,可等了几息,震荡平息下来,却听外面越来越乱,还有一股木料燃烧的味道渐次飘来。
她趴到石门缝隙处向外看去,见那原本洁白无瑕的白玉高台已被炸开,沾血的碎片飞落各处。
白玉台上的人已经像破碎的瓷器一般,沾着血的白纱甚至粘在了犹如天宫一般的穹顶之上。
玉台旁的蜡烛滚了一地,有的已经熄灭,有的却点燃了周边的几圈木桌。
众人不急着灭火,但而是更加暴烈地争抢了起来,互相屠杀,互相抢夺。
诵不诵经的,只是个心理安慰,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可眼前的利益却是最真实的。
她看到一抹鹅黄衣衫趁乱气势磅礴地横扫了数张桌案,任谁也沾不到她的裙角。
谭归荑这样的女子野心勃勃、生机盎然,在哪里都不会过得差。
颜浣月甚至有些欣赏谭归荑那样的野心、气势与机警,谭归荑比傅银环更懂得人情世故,也更能低得下头。
很多人做事大概只停留在想象上,如谭归荑、傅银环一样满腔提升修为之心又极其乐于躬身笃行的人,若不是踩着他人的白骨筑自己的高台,也未尝不会有一番大造化。
谭归荑扯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把按在碎裂的玉台下,不顾身边燃烧的火舌,疾声问道:
“命瓶呢?你不是玄降中人吗?刚才你说的命瓶在何处?”
那男子身形雄壮,却被她掐住腕间命脉,像按着一只待宰的鸡一般,哆哆嗦嗦地说道:“碎了,所有命瓶,全碎了……”
越加炽烈的火光旁,谭归荑恍恍惚惚地捂了一下瞬间空寂的胸口,到了鬼市,竟也拿不回那十年寿数……
丢了十年,哪怕补回一百年,也还是缺了十年。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谭道友?”
姜叙声双手捧着一匣赤丸,身后跟着的侍从开始动手灭火,又将混乱的人群压制住,一个接一个打断腿绑起来。
可火势越来越大,浓烟逐渐腾起,咳嗽声此起彼伏。
谭归荑一剑结果了地上的人,面具之内,双眼爬满血丝。
她恶狠狠地看着姜叙声,咬牙说道:“这是玄降的叛徒,在此倒卖命瓶,意图换取洗髓丹。”
姜叙声说道:“先走吧,这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各宗门的人守在通道外,正等着这些人出去呢。”
谭归荑起身跟着姜叙声出去,走到通道边时回首看向在烟火中骚乱的人群,若是……
若是父亲在此,这么多的人,加上这么多灵器灵丹,肯定有办法直接全部炼化吸收,不知能增长多少修为,横添多少寿数……
大火蔓延,偏偏没有灵气,天道怎么如此薄待于人?
呛人的烟雾漫进密室,颜浣月扯下一把,爬到女子的尸体边蘸湿了粗布,蒙在脸上。
爬到门边观察了了一会儿,一把推开门,将横刀别在身后,双手扒在石沿处向外一滚,双脚砸在了地上。
双手扒在石沿上还未松手,身后一阵脚步传来,她迅速腾出一只手拔下横刀向后横劈过去,一股热血喷溅到她后背上。
她缓缓回过头,是一群知晓通道外守着宗门中人,正在这里到处寻找别的逃生之路的面具客。
那些人见她长发散乱,衣衫染满血迹,又围着一张血面巾,双眸泛寒,冷冽如刃,一看就像个修邪道的。
便立即说道:“我等只不过是求个生路,道友还是莫要挡路。”
颜浣月用粗布缠着伤口的那只手不知疼痛地吊在石沿处,忽地一松手,半瘫在地上,沮丧地说道:“这里出不去,我被他们打断了腿扔回来的。”
一群人中有不信邪的,飞扑上去双手撑着石沿翻了上去,一进去恶臭扑鼻,第一眼就看见一句女尸和蜥蜴的尸首。
高高的石壁密室之内,根本看不到什么额外的出口。
第一个人进去,一群抱有侥幸心的人争前恐后地挤了进去。
颜浣月握着横刀顺着墙壁边沿往通道处爬,眼看就要爬到了,却敏锐地发觉地底一阵阵细微的震动传来。
她想起傅银环所说的开掘鬼市的事儿。
她原本是想不出是怎样的开掘之法,如今却是瞬间领悟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下意识地往外爬去。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地裂了!快跑!”
彻底惊醒了还在劫掠厅内所剩物品的人,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自方才炸裂的白玉台下,蹿出一缕轻烟。
自白玉台碎裂的玉基之下,一道细细的裂缝闪电一般劈过地上的石砖。
地宫一阵震动,地上的石砖开始向下分裂塌陷,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温热的地气泛上来,却令人肝胆俱寒。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内敌在此,众人纷纷涌向通道向外杀去,与守在通道之外的宗门弟子的无灵之战几乎掀翻了一整条街。
却有人发觉那地宫的裂缝,竟直接将整个鬼市贯穿,无边无际,不断扩大。
地面不断震动,大风贯过,一阵阵粗豪的悲鸣从地下冲上来,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鬼市所在之地,都有种即将坍塌破碎的迹象。
苏显卿同此前潜藏在此的各宗门弟子说道:“将这些人赶出鬼市,赶到大河边,已有人手布阵等待。”
简悠说道:“我去找颜师姐!”
苏显卿抬手拦住她,“赶人去大河,霜缨和姮华在那里等着你们,我去找宝盈。”
说罢提剑转身,又冲进巨大裂缝边沿,已经坍塌一半的小食肆。
地宫里往外逃的人太多,颜浣月不得不避在角落里以免还没出去先被踩死。
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地面不断碎裂下坠,她的一只脚已经吊在悬崖半沿,感受着地下吹上来的微风。
等到人跑的差不多时,她立即继续向前爬去。
可等爬到通道附近时,一阵动荡,倒塌的石壁彻底将通道堵死。
她爬到乱石处用横刀向外推凿,等到地裂几乎已到她腰部处时,隐隐可以听到有人在外面搬石块的声音。
外面的人也听到了她的声音,急切地唤道:“宝盈?宝盈!你怎么还在里面!”
颜浣月双手扒在通道处的石阶上,下半身荡在空中,忍着眼底的酸意,大声说道:“显卿师兄,快走吧。”
忽地地面沉陷坍塌,她握着横刀直直向下坠落,却看见上空地面边沿处有人纵身跃下。
是那个戴锦鲤面具的挑事儿之人。
颜浣月手中横刀在一旁断裂不齐的岩壁边带着火花磨了许久,才突然一下卡住。
她半吊在空中,看着那个戴面具的男子裹挟着一阵冷风飞速而沉默地从她身边掉落。
从她身边经过时,他静静地看着她,说不出那具体是个什么眼神,有些无奈,有些叹息。
而后,他就直接坠进脚下更黑暗的深渊之中。
如此绝境之中,颜浣月竟莫名觉得有些想笑。
这锦鲤儿倒也真的是,对那白玉台上诵经的男子就那么推崇吗?
竟到了心甘情愿以死相殉的地步了吗?
她不再看向脚下的深渊,等着上空逐渐不再有碎裂的石块坠落时,便依靠腰腿的力量,一点一点荡到岩壁处。
若非膝盖以下没了知觉,她或许还能少费许多力气。
一手扣住岩壁的凹凸之处,一手抽出横刀试探着上方,然而石壁上用横刀太长,并不好操作。
她缓了缓,将横刀插回腰间,取出长钗咬在口中,另一手也摩挲着向上攀去,双膝代替双足,跪着凹凸不平的岩石支撑着身躯。
没一会儿,上方苏显卿的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她,立即兴奋地说道:“宝盈,歇一会儿,别浪费体力了,我来接你!”
颜浣月趴在岩石上休息平缓呼吸,一见他,立即眼前一亮、心中一喜,“师兄!”
苏显卿立即将绳索套在自己腰上,正要往下跳。
却见黝黑的深渊之中,数条金色的藤蔓张牙舞爪地飞涨出来,一把卷住颜浣月,猛然向下拖去。
“宝盈!”
苏显卿脑子一白,提着剑直接跃入大裂缝中。
可坠到半空,绳索到了尽头,守在上面的人赶忙拖住绳子,将他拉了上去。
苏显卿眼前一片花白,耳中嗡鸣不绝。
很多年前,师父抱回了一个婴儿,听说是前不久自出宗门的颜师弟和江师妹的孩子。
可惜那夫妻二人天赋不佳,多年修炼,还一直在外门,此番去了云京,却成了悄然谷中的英灵。
他记得外门的江映云师妹是个很活泼闹腾的性格,颜逸师弟稍能沉默腼腆一些,他们的宝盈模样像母亲,性情像父亲。
小时候躺在摇篮里,乖极了,很少哭闹。
长清殿里人来人往,她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听着。
等他修炼完去看她时,她一定会对他笑,又伸出一双小肉手要他抱。
好不容易长大了,她才几岁啊……
颜浣月不断下坠,她取下咬在齿间的长钗,拔掉外边的竹鞘,露出小小的刀来。
一通发泄似地剐着那些金雾,许多金雾被斩断,激发更多金雾越加亢奋地攀上来。
她咬着牙,一刀斩断一根好不容易排到队,开开心心地缠到她腕间的金雾,低声咒骂了一句:“狗东西……”
“姐姐还是第一次骂我。”
身后之人笑得有些过于开怀,他避开她腰间没有鞘的横刀,轻轻搂住她,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找不到你……怎么身上全是血?伤到哪里了?”
颜浣月忍着一刀捅向身后的强烈意愿,一言不发。
裴暄之摸到她手上绑着的布条,怕扯到伤口,没敢妄动。
先解下她脸上的浸过血的粗布,用衣袖擦了擦她的上的血,金雾微芒中,隐约看到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
“脸怎么也伤了?嗯?怎么又不理我了?骂我也行的。”
第85章 千岁子
粗壮藤蔓一般的缥缈金雾一道道攀在两旁岩壁之上, 像一张大网,紧紧攀咬着一个个凹陷凸出的石块。
颜浣月被抱着悬停在半空中。
脚下暖风鼓动,吹动衣摆, 自地下尚不可见的深处腾来,又带着幽暗深沉的腔调向深渊上空飞去。
颜浣月看着脚下黑暗可怖的渊薮, 带着血腥气的散乱长发飘荡不止。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钗小刀,压下那点劫后余生后的暴虐之心,并未再肆虐这些攀住生机的金雾。
就算其中有一些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缠到她身上来叙旧, 依偎在她鬓边抬起尾端凝视着她, 或是蹭着她脸上、手上的伤,她也放任不管。
裴暄之的衣裳被她染了不少血, 见她也不撒气了,便好声好气地说道:“我能带你上去, 为何还要让你吊在那里受苦?扯你下来是我不对,等出了这里我帮你先治伤。”
颜浣月沉声说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裴暄之将她搂紧了一些,仿佛在笃定某些东西一样,认真地说道:
“找你的, 到处找不到你, 最后发现你掉进地缝里, 便来找你, 结果我跳下来了, 你却挂到了半空中,原本我不想拽你的,可是看你太辛苦了……”
“我是说你为何会在鬼市, 你东拉西扯地扯这些做什么!”
感觉语气有些硬,但毕竟命捏在他手里,颜浣月立即审时度势地软了几分, “你不是该在掌门真人身边吗?”
裴暄之一派真诚地说道:“父亲将我带回明德宗,又与温掌门等人不知去了何处,听说鬼市是个什么幌子,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来寻你了……姐姐,我只是……幸而我来了,否则以后我该怎么过?”
颜浣月问道:“地宫里的白玉台,是你炸的?”
罪魁祸首裴暄之立即否认道:“并非是我,你没看到吗?分明是我离开后那里才炸开的。”
“那你同那诵经的人在说什么?”
“我劝他既然修的是慈悲门的法门,就该心怀大仁善,莫要忤逆口中的大法经,强杀怨气,为害人者做庇护。”
颜浣月无声地冷笑了一声,轻声说道:“你倒心善。”
裴暄之谦逊一笑,下巴抵着她头顶的黑发,轻声说道:“也不算多么心善,只是像寻常人一样,看不过去罢了。”
颜浣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上去吧。”
“不急,你往天上看看。”
攀在岩壁上的金雾缓缓向前蠕动,带着他们一同向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中行去。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大地裂缝上的天空。
深夜的天空中,月色分外明亮,落在裂缝之中,如同薄薄的月纱从空中倾泄而下,恢弘壮阔、轻盈飘逸。
除了在地裂之下看去是一番美景之外,与寻常的夜色并无什么不同。
裴暄之将她转了个身,面对面抱在怀中。
金雾莹莹微光中,见他脸上还覆着那个锦鲤面具。
只不过她也不在意,双臂立即攀在他脖颈上,双腿死死夹着他的腰。
以防他体弱抱不动时,手一松,她自己不小心从半空中掉下去。
裴暄之一手拢着她的后腰,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
许久不曾这般亲近,他忍不住心如擂鼓,耳尖泛红,粉云从面具下的脸上一路烧到衣襟之下。
可这却持续了不到片刻,他忽然脸色一沉,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两条小腿是吊在他腿边的,在风里晃荡,时不时在他衣摆处撞几下,这并不是正常的姿势。
“你的腿怎么了?”
颜浣月下巴搁在他右肩上,嗅着他身上洇出来的冷香,姿态随意地说道:
“摔到了吧,也或许是在那密室中吸了太多的腐毒,毒全沉压到了小腿上。”
忽然天上一暗,颜浣月下意识抬头看去。
见一片黑云似奔腾的浪涛一般从地裂上空滚过,地缝之下的风也越加狂涨了起来。
悠远深沉的地鸣轰隆隆震上去,天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光线了。
金雾仍像水流一般向前蠕动,停停荡荡,他的腰带暗中磨着她的腿。
颜浣月能听到裴暄之心跳的声音,和他面具下略有些深重的呼吸声。
抱着一个人驱使金雾在大地裂缝中前行,他或许并不轻松。
“这是怎么回事?”
裴暄之说道:“这是熔金之阵,有人想将鬼市里的所有人族和妖族炼化,方才地裂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寻你的路上看到黑云从西边漫过来。”
颜浣月说道:“可这里连灵脉都没有,如何操纵阵法?”
裴暄之说道:“所以才会有这道地缝,无灵之地不会有灵气倒灌的危险,若是有人私藏小秘境,又将此地地脉之气与小秘境相连,那么只需藏在秘境中,就可以利用地脉炼化这里。”
那以鬼市做幌子引来宗门之人,就不是声东击西欲要掩盖什么行动……而是两边都要占到便宜。
颜浣月说道:“你想去寻地脉缺口处?靠近地脉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我们也没有灵力可用啊,先上去,想别的办法。”
裴暄之说道:“鬼市的人或许出不去了,姐姐说的寻找地脉缺口,也未尝不可一试。”
颜浣月锤了他两下,疾声说道:“我没给你出这个主意!暄之,听话,我们先上去!大河边一定有宗门的人列阵等着,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裴暄之忽地停下来,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岩壁上数道金雾骤然卸力,他抱着颜浣月猛地向下坠去。
突然失力坠落,颜浣月下意识死死缠住他。
在死里逃生后刚刚缓过来一点儿的时候,突然间又要被这个做事没轻没重的愣货拖着坠向地脉。
这一世当真要如此草草渡过?
若早知要跟这个不靠谱也靠不住的混账死在这里,她一定先亲手杀了傅银环,也好死了瞑目。
她心里不快,紧紧缠着裴暄之的薄颈,侧过头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只想将他这听不懂人话的耳朵咬掉活吞了。
余光中看见脚下不远处就是一道静谥的暗蓝光河。
朦胧的光晕寂静绵延,不见起点,不见归处,腾起的蓝烟泛着微微的白,笼罩在光河上空。
死到临头,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灰飞烟灭,颜浣月心里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松开已有了血腥气的唇齿,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轻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不如方才你就不要给我希望……下辈子一定离你远远的。”
裴暄之沉声说道:“那可不行……”
颜浣月眼前一白,身体忽地飘起。
只觉得意识凭空流散,霎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裴暄之抱着昏过去的人停在暗蓝地脉的上空,一条金雾解开他面具上的系带抛了出去。
面具刚刚落到他脚下数寸的距离,就化作一道烟雾,再也寻不到了。
他保持着这个距离令金雾继续贴着岩壁向前蠕动,不几时,就见暗蓝流光中一道细微的缺口。
缺口上空,飘着三颗珍珠大小、泛着金光的蓝色小珠子排成三角,缓缓转动,往中心处吸取着暗蓝色的光流。
御内丹于外,饮地脉而餐血肉,以天地为熔炉以炼之,则有无上功。
御内丹于外修行不易,也实在太容易被人抢夺,因此能下定决心修炼御内丹于外者,很少,耗费的时间自然也不短。
且能以这么大的阵仗掘开地脉养炼内丹的事,在有灵脉的地方是做不成的。
一则是宗门和巡天司总有能压制你的办法,二则是若内丹被充裕的灵气倒灌,炸不炸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最好的地方,就是鬼市所在的无灵之地。
借着鬼市重开的噱头,引一批邪修过来,再以邪修为饵,诱些宗门的人来。
几乎可以炼化许多有天赋者。
但是这种吸了地脉的内丹,在传说中也被称为千岁子,吸食其中已炼化的地脉之力,可增长许多寿数。
一道金雾探进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空气来。
在暗蓝光河的映照下,金雾卷着的东西依旧看不出模样,金雾像是卷着一缕细细薄薄的风一般。
她如今在这里,他也不必想办法抢一颗给她带回去了。
金雾卷着那缕风挥向三颗千岁子,顷刻之间,厚重的生机扑面而来。
裴暄之抱着颜浣月迎着剧烈的风波,一同沐浴在后土女神最古老深沉的神威之中。
无相无色的哭灵刃飞旋在空中,又忽地坠入光河,卷着波涛翻涌,又飞回他身边。
嘶吼的狂风忽地噎了一下,带着漫天浓黑的云层尴尬地退散开来。
苏显卿一剑斩去,方才还无法走出的地方,下一刻便抵达了大河岸边。
身后一群人见状匆忙顺着交界处出逃,所有人都被河岸边守着的宗门中人与巡天司的人锁住。
谭归荑回首看了一眼乌云退散的天际,眼底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她心慌意乱地避开混乱的人群,沿着地上风啸阵阵的大裂缝,往逐渐被月色朗照的旷野跑去。
直到筋疲力竭之际,终于看到一片绵延的群山之上,有一人临风负手而立,仰头静静地看着天上明月。
“父亲……”
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却令谭归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泪夺目而出。
“您知晓我也在这里吗?”
山上风急,那人衣袍猎猎,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在这无灵之地,却几步踏破夜风,从山巅降临到她面前,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的三个哥哥暂时废了,我还要去找些东西帮他们重炼内丹。”
谭归荑擦了擦眼泪,直起脊背,“我问,您知晓我也在这里吗?难道也要炼化了我吗?我分明给您传过消息……”
那人闲庭信步地走过她,似是责备又似是毫无情绪地说道:
“你的三个哥哥废了,你不担心他们,却在关心这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女儿果真易生外心、自私一些。”
第86章 非我族类
“爹, 你在吃什么?”
皎洁的明月照映在丛林深处的一汪广阔的湖泊之中。
湖面像一面圣洁的银盘,盛放着无边夜色。
鱼小渔看着纹丝不动的渔线,捧着一碗钓友给的鱼羹厚粥吃得热火朝天, 脚边的小火堆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听两岁的儿子这么问,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屎。”
小儿嗅着香气, 口水滴湿了衣襟,依偎到父亲手臂边。
看着他碗里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天真而渴望地说道:“爹, 我也想吃屎。”
鱼小渔吸溜了一口鱼羹, 不耐烦地抬手将他推开,说道:
“你吃好东西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比你大了这么多岁,死得比你早, 好东西得先给我吃,知不知道?”
小儿掩不住满眼的渴望,流着口水说道:“哦……爹,咱家的老鼠生病了。”
鱼小渔:“啊?老鼠生病了?”
“嗯。”
小儿眼巴巴地瞅着那碗鱼羹, 亮晶晶的眼睛比颈间银制长命锁泛着的光还要亮。
“娘说要给买老鼠药。”
鱼小渔知道儿子年纪小, 将老鼠药当成了给老鼠治病的药, 忍不住笑道:“好好好, 等我今夜钓上鱼, 回去看看家里老鼠吃了药病好了没。”
小儿说道:“娘说先买来是给你尝尝,你吃了病治好了,再给老鼠吃。”
鱼小渔心口一凉。
他不就是喜欢钓个鱼嘛, 家里娘子私下里竟然说那么狠的话,还是当着儿子面说,这再把他儿子教坏了该怎么办?
若不是娘子嫌他钓鱼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把孩子扔给他,他也不至于把儿子带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守窝。
这都一天了,一条鱼都没上钩,他不甘心回去,也严重怀疑是因为要看儿子笼起的火堆,才让鱼在晚上不敢上钩。
等他吃完了鱼羹,便从一旁的小鱼篓里取出一小壶羊奶架在火堆上烧热后倒到碗里,又泡了一个今日来时特意去买的松软甜饼进去。
拿个小木勺,一臂将小儿挟到怀里喂羊奶泡饼,一边吹着勺子里的食物,眼睛还得抽空盯着银镜一般平静的湖面。
彼时四野俱寂,虫鸣嘶嘶。
小儿乖乖地吃着微甜的汤食,也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湖面。
忽然瞥见镀着薄银的水面深处,似乎有一缕金色的光一闪而过。
鱼小渔也看见了,瞬间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湖水。
看那鳞光,或许是一条极其罕见的大金鲤鱼。
他扔了不少鱼料下去,吊钩上挂着好几条蚯蚓,到这时候忽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放少了?
要是能钓上这条金鲤,他自然得带着它在镇上炫耀上十好几天的。
想到众人惊叹的目光与神情,鱼小渔顿时热血涌上天灵盖,差点就将天灵盖给掀翻了。
嗯,还得拿去爷爷的坟前给爷爷看看。
自他四岁的时候一竿钓起一条大青鱼后,老爷子每次钓鱼都要带上他,十分骄傲地将他这桩光荣事迹讲了数十年。
他今夜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泰安镇最天赋异禀的钓者是谁!谁才是垂钓圣体!
金光又一闪而过。
鱼小渔表情庄重地将儿子放在一边,双手隔空拢在脚下的鱼竿边,双眼瞪着渔线。
三道金光闪过。
鱼小渔看得激动到心脏都快要炸了。
这鳞片的光泽,在月夜的水下都如此迷人,真不知道这大金鲤会有多漂亮。
鱼竿突然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鱼小渔眼疾手快,猛地捞起鱼竿一缓一拉,极力将水里的大金鲤往岸边扯。
忽地一道金光跃出水面,藤蔓一般粗壮的金色雾气哗啦啦抖擞了一下身上的湖水。
更多的金雾探出水面,密密麻麻地在水面下翻动,又在月下疯狂生长。
鱼小渔见此登时心口一紧,双腿发软。
他钓到过各种各样的东西,鞋子、木勺、衣裳、尸体。
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几乎涨满了半个湖的蛇群!
看着阵仗怕不是蛇妖过境?
皎洁的月色下,围着湖夜钓的其他人皆发出一声惊呼,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跑!有蛇群!”
回声飘来荡去,鱼小渔瞬间回神,立即撇了钓竿,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山外跑。
可人就是有这天性,遇到危险,边跑还要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情况如何。
鱼小渔飞快地抡着双腿跨过高高的草丛,飞快地回首看了一眼。
见月光之下,那些金蛇从湖底拱出两个人来悬吊在水面上,不知是死是活。
鱼小渔心里一沉,暗中想道:“一群妖孽,竟然胆子大到跑到人族来吃人,要是不找人除妖,山下镇子的人恐怕都要被吃光了。”
裴暄之看着四下奔逃的钓者,却因吸食千岁子,一时收不回神魂金雾。
便抱着颜浣月踏上湖案,拖着张牙舞爪的金雾隐入与众人逃跑方向相反的山中。
颜浣月没想到自己魂飞魄散后还能再生出五感来。
灵气在体内运转,风拂过林间的声音伴着草虫的嘶鸣、禽鸟微微扇动翅膀的声音从遥远之地传来,朦朦胧胧,越来越清晰。
一声乌鸦的嘶哑的啼鸣穿过细微的水波,荡入窗牖的缝隙钻进她耳中,她忽地睁开眼。
轮回之鸟,悲死泣生。
她怔怔地看着穿过窗牖的一道道月光,颓败的房屋中散发着旧土坯特有的闷气。
她身上的衣裳似乎不是在鬼市的那身,却也一时想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警惕地眯着眼睛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见裴暄之正背着月色跪坐在她脚下,将她的双脚拢在怀中,握着她的脚腕揉着她的小腿,几道金雾学着他殷勤地帮着忙。
颜浣月缓缓转头躺回原位,有些恍惚。
他能从地脉中逃出来?就算她找到地脉与秘境连接的缺口,又如何能解决得了?
“浣月,你的脚有感觉了吗?”
他察觉她醒了过来,便跪直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道阴影潮水一般漫了过来,淹在她胸口处。
颜浣月的脸浸在月光中,身体被他掩在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声说道:“鬼市之内熔金之阵解了?”
裴暄之握着她的脚袖在袖中,轻轻揉捏着,寻常闲谈一般说道:“嗯,解了,没人因阵法死在那里。”
颜浣月问道:“我们如今在何处?”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说道:“从鬼市另一个出口出来,应该在西陵附近。”
鬼市竟还有另一个出口?
颜浣月看着他藏在阴影里的脸颊轮廓,声音微凉,“看来,你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裴暄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许久,低声说道:“我……耗费一些金雾罢了,它们能触及的范围比我更广。”
被夸赞的金雾立即摇头晃脑地沉倚到她肩上邀功。
颜浣月用脚指头想都不会信他这话,不禁凉凉地笑了一声,
“那你可真是金刚不坏之身……不过,不管你是什么目的,至少鬼市没有因那阵法死人……是掌门真人让你来的吗?”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浅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颜浣月尽量平息心绪,轻声问道:“那你愿意回天衍宗,有何目的?”
裴暄之俯身看着她,淡淡地说道:“到头来,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颜浣月看着他清瘦的轮廓,低声呢喃道:“不是……”
铺天盖地的吻伴着他越来越凌乱的呼吸声不由分说地压下来,他腰间的玉带一下一下硌得她小腹生疼。
颜浣月一把扯住他后颈的衣领将他甩了出去,数道金雾却极为依恋地缠住她的手脚腰身。
裴暄之从地上爬起来又爬回她身上,低头恶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颜浣月掐着他的脖颈,双膝一转,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抽下腰带将他双手绑在头顶,并落下一道法诀。
而后直起身子坐在他的玉带上,动手将自己身上缠着金雾全部撕开。
裴暄之十指紧紧地攥着她的腰带,平静地看着她沉着脸撕扯金雾。
眼底挣扎不歇的欲念死死缠在她身上。
藏在那些虚张声势之下的,是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神情,无声地蔓延着。
颜浣月清退一切纷扰,挥手召出长剑,俯身趴了上去。
她的小腿还是没有知觉,不过可以先御剑回宗门。
可她还没动身,几道金雾就将她缠下来捆在裴暄之身上。
裴暄之低头,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头顶的发丝,痒意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低声哄道:“等你康复了再走吧……路上若是碰见什么人,跑都跑不及。”
颜浣月被缠得与他无比贴合,隔着薄薄的衣衫,一切都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到。
她体内似乎被他点燃了数道炙热的火焰,烧得她的呼吸也凌乱了几分。
颜浣月动了动腿想避让,惹得他呜咽了一声。
她听着脸热,忍不住拿脑袋照他胸口撞了几下。
裴暄之忍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难道姐姐真的从未想过我吗?”
颜浣月想起关于他的几个梦,自觉有些惭愧、不可言说,逐渐安静下来,伏在他怀中,一言不发。
她平日根本没有多么想过那样的事,甚至因为承受不住那么多摇心动魄的灭顶之感而并不期待,可自然而然梦到的东西大概也是骗不了人的。
她并不讨厌他亲近,只是忽然发觉他并不只有以往的那一面,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了戒备。
月华如水,两道交织纠缠的呼吸声中,潜藏着潮湿温热又压抑的悸动。
二人沉默了许久。
裴暄之先打破沉默,高挺的鼻尖蹭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姐,我手腕有些疼。”
第87章 雨夜
颜浣月低声说道:“你不是有的是能耐吗?怎么连一条绳子都解不开了?”
裴暄之双手挣了挣, 要说斩断腕上的腰带,哭灵刃自然可以做到,但是……
“我怕弄断你的腰带。”
颜浣月趴在他胸口, 嗅着他衣襟里散出来的沁人香气,商量道:“这样吧, 既然都很难受,不如公平一些,你放开我, 我就放开你。”
裴暄之十指缓缓收紧, 一下一下攥住掌心中多余的腰带,温声说道:“既然如此, 那最好都别解了……只是,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难受呢?”
颜浣月仰头看着他, 如今是他的脖颈以下陷进她的阴影中,月辉洒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冷白色的微芒。
她很早就感觉到他的压抑与迫切,对一个已成年的魅妖而言, 这么抱在一起, 什么也做不了, 不难受吗?不难受那呜咽什么?
简直就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她又暗中动了动腿。
裴暄之的呼吸窒了一瞬, 忍不住扬起脖颈感受着一瞬神魂飘飞的余韵, 两道泪痕自眼尾斜斜淌下,流入鬓角之中。
缠在她身上的金雾突然锁紧,勒得她浑身发疼。
裴暄之平缓着自己紧绷的身躯, 轻声求饶道:“姐姐别折磨我……”
颜浣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双眉紧蹙,似痛非痛的模样,竟然不像此前见他散香时那般坦然。
她分明觉察到内心深处升起一阵欺凌弱小之感, 但却不觉得难以接受,竟然还有些……有些罪恶地欣赏。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这种隐忍的时候与他清冷疏离的气质交融在一起,竟有些莫名地夺目。
颜浣月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和内心的想法深感惭愧。
她闭上双眼,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与他凝成一体。
紧紧相贴,气息相缠,裴暄之十指几乎攥出了血。
见她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眼尾的热泪忍不住越淌越多,逐渐泪湿了鬓角。
身体走在崩溃的边缘却得不到纾解,像拉满的弓弦,几乎压抑到了极致,承受这般折磨,于是心底也不由他控制地地跟着酸涩委屈起来。
颜浣月静静地伏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在她耳畔狂擂战鼓,他自己又在夜色中逐渐悄声啜泣起来。
一声一声,慢慢清晰。
他不掉眼泪还好,颜浣月想起上一次他情潮时的事,瞬间心如止水。
他是真的可以做小伏低哭着求她可怜的,但他哭的时候自然是怕她受不了跑掉的时候。
往往这个时候他行事反而会更狠,与平时清清淡淡的模样相比,完全成了一只泪眼潺潺的恶狗,示弱行凶,丝毫也不像他为达目的佯装出来的可怜样子。
什么也不比身体康健好,事已至此,夜色已深,颜浣月也不想再陪他这么熬下去,便默诵着清净心经,就着他的哭声入眠。
颜浣月如今对他并不放心,在他身边也没未真正踏踏实实地睡着,她朦朦胧胧间感觉他似乎啜泣了很久。
后半夜雨疏风急,她隐隐约约听他又咳嗽起来,胸腔震震,震得她清醒了一阵,怕他又生病,便随手解了他腕上的法诀。
身上勒得紧紧的金雾缓了缓,她又阖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放到了他的身侧。
他从身后贴上来,吮咬着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扫在她脸上。
片刻之后,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伴着他凌乱的呼吸声在她耳畔交织,时重时缓,久久不歇。
颜浣月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黑暗,以为他在她身后贴符篆。
于是她突然打破了潜藏在风雨夜色中的鬼祟,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裴暄之怔了一下,彻底抵到她身后,双手紧紧搂住她,埋首于她颈间疯狂地吻着,压抑着呼吸带着哭腔说道:
“姐姐抱一下我好不好?我真的快要疯了……”
后腰异样突出,灼热得厉害,颜浣月懵懵懂懂地联想了一会儿,突然猜测到了些什么,她不敢置信地说道:“既然你自己可以,为何……”
她睁大双眼,心里因知晓了某种禁忌的事而狂跳了起来,原来竟然还可以这样吗?
他就在她背后做这种事,这……
她震惊了许久,怔怔地看着夜色,鼻尖缭绕着他身上的越发清晰的香气。
见她沉默着,裴暄之用力吸着她颈间的气息,竟有些亢奋地说道:“对……是我的错,我的错……姐姐不允许的话……我是不该碰你的东西啊……”
颜浣月瞬间浑身一麻,心口一颤,直接扯开他的手从他身边爬开,不知羞恼还是恼怒地说道:
“分明是你自己的,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如今又不到情潮期,风雨这么大,瞎折腾什么?早些歇着吧。”
说罢又往远处滚了滚,等手碰到一片冰凉的土地时,她又往回滚了滚,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薄褥上。
他方才那句话不断在她脑海回荡,一下一下凿进了她脑海中。
她忍不住又爬过去结结实实地锤了他两拳,警告道:“裴暄之,你以后少同我讲那种鬼话。”
“哦……”
裴暄之侧躺在薄褥上咳嗽着,她醒了,什么也不能做,他也只好弓着腰艰难地系着腰间玉带。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叫自己全名,他多少是有些畏惧的,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激动到把那种最见不得光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风吹树枝折断的声音传来,风声越来越大。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斗篷盖在她身上。
颜浣月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将斗篷盖在他身上,也不管游曳在她身边的金雾,只将斗篷边角都压到他身下,将风帽盖到他下巴出,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道:
“你盖着吧,小心风寒,我不需要这个。”
裴暄之淡淡地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需要,即便是我。”
颜浣月有些惊讶于他突然的转变,低声说道:“不是……无论如何,这次是你救了我一条命,我……”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身体压抑到极致,导致她不接受他的斗篷这一件原本并不算什么的事却突然令他心乱如麻,他一把挥开斗篷起身走到半掩的旧门边吹着冷风。
想出门去淋雨冷静一下,转念一想又觉得此等行为实在太蠢。
颜浣月见他气势汹汹地跨到漏风的门边,不知是不是想撒气跑出去。
她坐起身来说道:“裴师弟,门边冷,别站在那里。”
裴暄之又走到对面墙角的角落里站着。
颜浣月语气沉了一些,“你今晚就是非要再染一次风寒折腾人是不是?”
裴暄之冷哼了一声表达不满,却又听话地耷拉着眉眼回到她身边躺下,许久一言不发。
颜浣月刚把斗篷捡起来盖到他身上,他直接一把将她拉到怀中用金雾缠住,捧着她的脸颊认真地说道:“我不胡言乱语了,姐姐抱着我睡觉好不好?”
颜浣月困得两眼冒星,阖上双眸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裴师弟,别折腾了,睡吧。”
夜里风声渐渐止歇,小雨在门外茅檐下滴到天明,又忽然转盛。
颜浣月从裴暄之右肩处醒过来,一睁眼,就见他仍还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纹丝不动,呼吸均匀绵长,听起来是累极了昏睡过去的样子。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侧脸,打量着所处的房间。
破损的窗纸外是一片碧油油的林木,雨打叶片的声音从远及近,伴随着微风拂过林叶的声音,似乎实在山林中。
这间屋子破败,也没有床和家具,他们是睡在地上的。
一枝结着桃核大小杏子的杏枝在窗外晃荡,西陵春早,四季多雨,看来这里大抵就是他昨夜说的西陵了。
她阖眸缓缓运转着灵气,试图将灵气引向双腿,可灵气一到小腿处,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不得通行。
几个周天之后,再次睁开眼,已约摸到了正午时分,窗外还是飘雨的样子。
裴暄之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见她醒了,便抱着她坐起身来就着天光看着她脸上和手上的伤。
昨夜已经上过药了,他先捏着她的左手给她掌心里触目惊心的伤口重新上药,“这是怎么伤的?”
颜浣月说道:“有人要斩我的首,我接住了她的剑。”
裴暄之将她的手包好,问道:“是谁?这笔账自然要算的。”
“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拿出一瓶药来。
用灵液洗了洗她脸上细细长长的伤口,一手捧着她的下巴,一手轻轻往伤口上涂着药。
凉丝丝的药膏渗入血肉,镇定心神。
他微凉的指尖在她脸上一下一下抚过,又一点一点腻到她鬓边摩挲着,呼吸渐渐深重了起来。
颜浣月略微抬眸,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眸底神色隐忍晦暗,隐隐似有野火挣扎于黑云之下。
颜浣月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不禁垂下眼眸,侧首避了一下他的手,“你手上有药膏,别拿我头发擦手。”
裴暄之低头试探着用脸颊蹭了蹭她头顶柔顺的黑发,凉凉滑滑的柔软触感令人沉溺。
但怕她嫌烦,他只好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脸颊,轻声商量道:“好像是有一点药味,我帮你洗就好了……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就是那座被炸了的白玉台,玉屑溅到我脸上,划了一道伤痕。”
裴暄之闻言瞬间心生愧疚,他当时分明特意将白玉台残渣甩到人最少的方向去了,哪知竟无意伤到了她。
他拿起药膏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涂了一遍,低声骂道:“真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第88章 白玉扣儿
山中风雨穿林打叶, 除此之外,倒显得格外空寂。
裴暄之帮她涂好脸上的药后,颜浣月爬到一边。
撩开裙摆隔着白色中裤捏了捏失去感觉的小腿, 见双足苍白一片,暗蓝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格外清晰。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脚, 冰凉得有些渗人,显然就是腐毒沉于小腿之症。
于是她立即从藏宝囊拿出一颗拔除腐毒丹药吃了下去。
裴暄之十分自然地伸过手来将她双脚拢到怀中,淡定自若地取出一瓶药膏来倒在她脚背上, 自荐劳力道:
“我再帮你涂些药膏活络筋骨。”
他跪在她脚下, 她的双脚踩在他怀里,被他揉捏着, 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样的场景看着有些奇怪,颜浣月摆了摆手, 不太自然地往后退了退,放下裙摆遮住双脚,
“不必了,不过一些腐毒而已, 吃些丹药就好了。”
裴暄之的手被盖在纱衣裙摆下, 他垂眸看着盖到腕间的薄纱, 不禁怔了怔。
回过神来说道:“昨夜给你喂过丹药了, 不要吃太多。”
颜浣月点了点头, 脸上的伤涂过药后有些蛰痛,她顺便转移话题,抬手碰了碰伤口,
“确实有些倒霉,原本待在墙后的密室中,什么都没做, 莫名其妙被划伤了脸。”
裴暄之抿了抿唇,勉强笑了笑,说道:“伤口虽长,但是不深,想来不会留疤的。”
颜浣月从藏宝囊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那伤就在她左脸上,长长一道,看着确实不深。
她也并不在意,随意看了一眼,便收了镜子。
裴暄之起身披上一件靛蓝披风,走到门边。
顺着门板上的缝隙看向微雨濛濛中的翠微苍碧,沁人的凉风透过门缝渐次铺洒到他脸颊上。
颜浣月问道:“你在看什么?”
裴暄之细细听了一下林间的声音,说道:“昨夜来时未能控制住金雾,惊扰了山中的垂钓客,他们以为有蛇群或蛇妖侵扰,不知会不会找人来捉妖。”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西陵是周家的管辖之地,就算是有人来了,解释清楚便是,若不是周家的人来,也不必太过担忧。”
裴暄之回首说道:“我不是担忧会不会有人来,只是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稳妥的地方……”
说罢踱步走回她身边,并肩坐在她身侧,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些吃的和水放在她手边。
雨声淅淅沥沥,颜浣月喝着水就了一些点心,试探着问道:“知道这里是鬼市出口的,除了你,还有谁吗?”
裴暄之凑过来用食指轻轻帮她揩掉唇边的点心碎屑,轻声慢语道:“不知道。”
颜浣月问道:“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一脸坦然地说道:“听旁人说的,就去走了一趟,没想到是真的。”
颜浣月坐直身子侧首看着他。
裴暄之认真地说道:“真的,一个出口而已,这种事,我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吃东西。
裴暄之一点一点悄悄挨近她,双手撑在地上的薄褥上。
向后半倚在身后的木柱上,侧目定定地看着她,心中软成一片,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扬起。
他笑眯眯地说道:“姐姐别怀疑我,我不是坏人,否则未免被熔金法阵炼化,早就跑了,何必还要往地脉里跳?”
颜浣月淡淡地说道:“此事等回宗门,交给掌门定夺吧。”
裴暄之叹了口气,拿过她放在地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她剩下的水,全然倚在木柱上,意态散漫地说道:“你想如何都好,我自问心无愧。”
颜浣月有些犯困,她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些,说道:“如此更好,你这十几年自然会有自己的秘密或不想说的事,只要不曾伤及无辜……”
裴暄之看着她犯困的模样无声地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水杯递到她唇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下唇,温声关切道:“困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拿过他手上的水杯喝完。
室内一片沉寂,只剩二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或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并不踏实的缘故,颜浣月分明已经睡了一觉,可吃点东西坐了一会儿之后,困意越来越浓,两眼眼皮竟又开始打架。
她打坐运转灵气,如此过了一个时辰,睁开眼更是有些消耗过度的乏累。
在鬼市时确实没少消耗体力,掉进地缝之后独自撑了很久。
昨夜又不敢完全睡着,此时放松了一些,吃了点东西,不觉两眼迷蒙,昏昏欲睡。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将自己的腿挪开,靠着身后的木柱只想着微微合上双眼缓解一会儿,却瞬间陷入沉眠。
裴暄之见她忽然睡了过去,猜测大约是她不知千岁子存在,并未能与他一样立即将其炼化。
如今周转了灵气,牵动千岁子中的地脉之力自行溶于她体内,才会导致她如此沉睡。
他捏住她的手腕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并无任何异常。
他伸手将她抱到怀里为她做枕,让颜浣月靠在他身上休息,又将斗篷扯过来盖在二人身上。
金雾不受控制地破开他的禁制从他身后爬出,潜在斗篷之下攀爬到她身上,钻进衣袖衣襟中,与她相拥同眠。
裴暄之侧首吻着她温热的雪腮,如今未到情潮期,他倒还是可以勉强扼制金雾不做出更过分的事。
只是一道道金雾传来的她的身躯的温软柔滑,就已令他心口狂擂,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金雾这种只知满足自己的蠢物哪里知道,浅尝辄止,最易积蓄滔天欲念,无疑是饮鸩止渴,最后为此痛苦疯狂的还是他自己。
裴暄之紧紧搂着她,竭力克制着金雾送来的快慰,却也不愿意放开她。
他靠在木柱上,仰头眉心轻蹙,喉结在玉白的肌肤之下缓缓上下滚动,顷刻间他已眼尾飞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他迫切地摸到她的右手与她十指交握,暗暗适应着无数金雾缠在她肌肤上磨蹭传来的诸多欢欣快意,不断往他体内积蓄……
他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腰,仰头呜咽了几声,眼尾两道泪痕悄然滑落,全身飘然,紧绷的身体和动荡的神魂也稍微轻松了几分。
他没碰自己身上一切属于她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想抱着她,只怪贪婪的金雾不受控制非要爬出来缠她罢了……
一张清洁符篆自他袖中飞出,绕着他四下飞舞了一圈,便自燃于窗边。
裴暄之一身干爽,搂着颜浣月蹭着她的额头,忍不住腻着她热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
又紧紧搂住她,闭着双眼蹭着她的头发,忍不住沉吟道:“我真的好喜欢你……”
屋外雨越来越盛,林间远远传来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过路的寻常路人。
裴暄之收敛神色侧耳听了一阵,将颜浣月抱起来,稍往下放了放,令她的脑袋枕在他胸口,用斗篷将她遮盖了起来。
山中之人走了许久,好像是突然看见这处小屋,于是沉重疲惫的脚步变得欢快了起来,加快脚步往这边跑来。
破败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暄之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去,一个发髻凌乱潮湿的女子探头望了进来。
女子约摸三十五六,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猛地落到他身上,先是被吓了一下,瞬息之间又因他的模样怔愣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缓解着尴尬自言自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平常这里没什么人的,今天下雨,嗯,下雨躲雨来着。”
说着转身对门外的人说道:“里面有人。”
门外人议论了几句,有个中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猛然见到是一个十分年轻清俊的小郎独自坐在此处,也怔了一下。
见他衣料贵重,身上披着的斗篷像是冬天用的,一人再次还能搬床薄褥铺在地上,他本人面上又熏着一层薄薄的粉意,那中年男子便问道:
“这位小郎可是病了?”
裴暄之颔首,虽表情清淡,语气却十分客气,“多谢关心,在下是有些重病在身。”
那男子说道:“我们从东起镇来,过了山去对面,原本常走的路陷了一个大深坑,我们换了条路,哪知并不好走,雨也越来越大,想起这里有处废弃的茅舍,小郎介不介意让我们也进来避避雨?”
裴暄之的指尖在斗篷之下轻轻摩挲着颜浣月的手腕内侧薄薄软软的肌肤,感受着她每一次的脉动。
闻言颔首说道:“晚辈也不过是个路过落脚的人,诸位请便。”
那中年男子回身招呼了一阵子,几个提着大刀的壮汉阴沉着脸走进来,将手中旧伞收了靠墙放着,有人不满地嘀咕道:
“一个破屋子而已,又不是归了谁了还非要谁恩准了才能进来,害人平白在外吹了一阵子风。”
进来一见裴暄之一介病身,不禁嗤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避雨搞这么大排场。”
裴暄之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先前探头进来那女子从外面进来,拧了一下那壮汉的胳膊,说道:“就你嘴长,你少说两句。”
谁知那壮汉愤愤不平地说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心疼那些装可怜的东西,别帮他们说话,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当初就给你说不济咱们族里兄弟几个无论哪个过继给你一个孩子,也不至于你收养那种贱货,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那女子有些恼羞成怒,反驳道:“当初她还是个弃婴,我一时心软收养了,那时我怎么知道她长大后会勾搭她养父!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
那壮汉走到墙角直接坐下,将大刀往地上一扔,冷笑着说道:
“行了,我不跟你吵了,几年前她诬陷我的事,我可记着呢,小贱胚子……听说这次刘老五娶那小皮子,听说请的是风味楼的厨子呢,你当年跟他的时候,两尺布就把你骗了。”
那女子闻言不禁愤怒地忍着眼里的泪,骂道:“绝户种,我生不出来孩子,他以为换一个可以吗?天杀的狗杂种,不就是喜欢年轻的吗?”
带头的中年男子缓和了一下气氛,“行了,都别说了,这次去是要说法的,自己家姊妹被赶出夫家,咱们还是别闹矛盾了,这次,我看直接去把那小贱皮子撵走,阿霞你跟刘老五再抱一个男娃,以后就这么顺了,谁过日子没个磕磕绊绊。”
有人附和道:“对,刘老五的家产得有你一半,从咱家抱个男娃养,也好给你撑腰,我看把那不知感恩的小皮子直接卖去配阴婚算了!”
“嘘!”
那中年男子回首看了裴暄之一眼。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仰头合着双眼靠在木柱上,仿若置身事外。
中年男子警告道:“在外面把住你的那张破嘴,别一天天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往外说。”
被唤作阿霞的女子倒像是有人帮她出了口恶气,恶狠狠地说道:“我跟刘老五过也成,但刘老五为了那贱人打了我,这次必须把那贱人收拾了!”
裴暄之睁开眼睛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有些不理解人分明是刘老五打的,打人这笔帐怎么就拐到他们口中那个养女身上了?
不过听起来也是一桩牵扯不清的家事,他没什么兴趣打听,只等他们走了,他再带着颜浣月重新在山中找一处地方落脚。
情潮将至,还是山中无人之地最适合。
几人在那激愤地骂了一大圈,全是在发泄着对那名恩将仇报的养女的不满,之前那壮汉说激动了,突然说道:
“五年前胜子叔家小子成婚时,姐你带她回来,她污蔑我,说见过我跟新媳妇抱在一起过,还记得不?小小年纪,怎么能想出那么个损人的招儿的?”
阿霞也愤愤说道:“记得,我不是把她打了一顿教训过了嘛!那时候才八九岁,谁知道她怎么是那么妖的女娃娃!”
裴暄之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八九岁的孩子不是不可能用这种理由诬陷旁人,但是……肯定不是大多数。
虽然他猜测的并不一定对,但最好还是走一趟……
中年男子看了眼窗外的大雨,说道:“雨小一些了。”
正要提议出发,却听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的小郎问道:“诸位,请问有谁能借我几个铜板吗?”
“嘁……”
最开始进门就嘀咕的那个壮汉说道:“看着像是有钱人,原来是个臭要饭的。”
裴暄之最会伪装,闻言惭愧一笑,道:“在下在此几日了,前几天过去了一辆拉菜蔬的牛车,赶车的老者说要三个铜板才愿意拉我下山,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别的东西给他他也忍不出来,只是不愿允我乘车……”
说着,他拿出一个白玉扣儿,谦恭道:“如若不嫌弃,在下愿意拿这枚白玉扣儿换三枚铜板。”
“那感情好。”
为首的中年男子爽快地拿出三枚铜板,走到他身边放到他手中,顺利接过一枚通透无暇的白玉扣儿,乐呵呵地说道:“小郎早些下山治病才好。”
裴暄之略微颔首,说道:“多谢。”
众人见他很是随意地就看他都有些眼热,荒山野岭,孤身一人,财物加身……
若不是安顺之民,真的很难压下心里那一瞬间掠夺财物的贪念。
几人走进越来越小的雨丝之中,比来时沉默了许多。
等他们一走,裴暄之将房中的东西收拾好,御出一道避水符,立时抱起颜浣月出了小屋往更深处的山林走去。
路上湿滑,他也走不快,便放出金雾来,依托金雾飞速往深山处行去。
山中有几个自然形成的山洞,他选了一个进去,此山洞进去十步左右,又突然向下延伸,像是地上开了一口巨大的深井一般。
他驱使金雾下到山洞最深处,驱使符篆扫清灰尘。
又取出两张薄褥铺在地上,将颜浣月安放了上去,给一旁放了一叠之前给她买的衣衫钗环,又放了吃的和水。
自腰间一摸,便凭空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捆红绳,结绳布阵将她护在阵下,张贴符篆,又掐诀挨个一一驱动。
他收拾得十分仔细,等千岁子的地脉之力自主溶于她全身后,到她醒来时恐怕也就是明日了,若是她愿意,便可以在此帮他渡情潮。
这里地方很宽敞,又隐蔽,容得下金雾肆意纠缠,也不必担忧有人忽然登门拜访。
收拾好一切,他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驱使金雾攀出山洞,在洞口附近又布了一道法阵,这才出了山洞。
走出没几步,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凉得渗人,心口因不舍而揪得生疼。
他忍不住又忽然折返,跳入山洞收了所有东西,将她抱起来用披风护着。
抛出三枚铜板浮在空中引路,抱着她一同往山林外去。
金雾在林间像藤蔓一般一步一步攀住枝桠带着他们前行。
“陆道友,找到了吗?”
陆慎初站在湖边,挠了挠头,随手一抬,一枚铜钱从湖底飞回他手中。
他回首说道:“你确定来报祸的钓者见到的是蛇群,怎么连一点蛇爬过的痕迹都没有?”
随他一同来到周潜说道:“这不是下过雨了嘛?”
陆慎初无奈地跟着周家人继续往山里寻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以为跟着周屏意到西陵来得些钱财能安稳许多,谁知这等需要每日点卯、与他人协同出任务的事情实在折磨人,根本就没有自由。
就像是今日,分明没有发现过一点蛇妖的气息,还要顺着蛇妖这条线往下找,非要磕到头了再换一种思路,商量好了之后就不易改变既定方向,这简直就是团体作战最磨人的地方。
他当年一人来去自如,有甚处理不了,请小神仙玄降协助,一人一妖一商量,随时就能变换方向。
甚至大多数时候,小神仙冲在前方,他只跟着捡漏就足够吃饱喝足了。
哪像现在,虽然安稳一些,但囚在西陵一地,每天都面对着一模一样的人,简直无聊透了,真是的……
有人从深林中跑出来,远远喊道:“这边有一个废弃的茅屋。”
陆慎初跟着过去,见茅屋里根本就没人,只不过总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藏在屋中的一个角落里。
陆慎初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忽有人说道:
“有些像魅妖身上的香气,我们曾经缴获过一箱用魅血制成的香牌。”
“哦,怪不得,要是男魅的话,看起来是会有些像蛇群,他们神魂可外显,是用来擒住伴侣的。”
陆慎初忽然想起来,在明德宗的时候,他见颜浣月时,她身上好像就沾着这种香。
现在想想,跟她同一个被窝的不就是一个有一半魅血男魅嘛,呵呵呵……
也不知小神仙那个在人家面前丢人现眼老光棍有没有再去骚扰过她。
试问一个连真实妖身都不敢现出的光棍怎么跟一个魅妖去比,唉……
说不定小神仙真身还是个极丑的物种,真是难为他眼光高,看上那么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女修。
别看小神仙平时厉害清冷,但他遇上颜道友时那不值钱的贱嗖劲儿,那硬往上凑想让人要他的破烂儿劲儿,简直历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想想都不好意思说他。
其实这也说明小神仙也跟他陆慎初这种寻常散修一样,都是会在某些方面落魄不得志的失意之人啊……
第89章 山洞
养母收养女儿, 到头来却被养女刨墙根的事儿实在少见,就算有,也很少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以至于传了一天一夜的蛇妖之说, 都没有刘家这场有违人伦道德的婚礼来得更惹人注目。
就算是并未广开宴席,只不过是请了几个亲朋好友的喜事, 也引来了诸多邻里一路侧目,有男有女,窃窃私语。
稍微离得远些的, 为表明自己对此事的知情度, 皆急头白脸地高声争辩着此中细节。
什么那养女自小就不是个安分的,看着妖里妖娇的, 能做出这种事实在是七岁看老就能料到的事儿。
什么养母如何含辛茹苦照顾她长大,她却是如何在某一日的饭桌上用眼神勾搭养父的。
个个说起来言之凿凿, 眼神极其笃定,吐字斩钉截铁。
仿佛自己本人当日就在当场,只不过是为了不破坏他们一家的和谐,受尽良心煎熬憋到今日, 才终于使心中的秘密见于青天之下。
道旁邻里正聊得热火朝天时, 突见刚刚下过雨的灰白天际下, 刘老五家媳妇带着几个壮汉提刀从苔痕斑驳的老街街口转了过, 气势汹汹地朝这边碾来。
“嚯!”
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惊呼了一声, 众人立即由内而外地燃起了一股澎湃高涨的畅快之意。
看看看,丧天良的养女要被收拾了。
果不其然,一群人冲进刘家一通争闹, 将在院中吃席饮酒的刘家亲友骂得一声都不敢吭,原本这事儿他们就不看好,若不是刘老五非硬请着来, 根本就没有人想来。
就连刘老五,被妻弟将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一个劲儿好声好气地攀旧情,一个硬字儿也不敢吐。
阿霞带了几个娘家弟兄冲到新房中,准备将今日的新娘拖出来扒了衣裳扔大街上去。
可一进了原本属于自己夫妇的房间,看着喜床边女子刺绣繁复华丽的嫁衣、绣鞋。
又看着妆台上用红纸压着的,往日刘老五根本舍不得给她买的金簪玉弁,再看着满屋簇新的罗帐、鲜花。
阿霞双眼“唰”地血红一片,妒恨像年节里放的炮仗一般瞬间在她心口、脑海里剥骨糟肉一般炸开。
她几步冲到喜床边,一把将那女子从床上扯下来,正要好生打上一顿。
可那女子刚一落地,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就卷着盖头里的脑袋,“咕噜噜”绕着阿霞的脚转了半圈。
“啊!!!”
地上原本饱满的嫁衣忽地坍塌了下去,散开的衣襟口露出一抹白森森的脊骨来。
“啊!”
房中几人软着腿逃了出去,到院中哆哆嗦嗦地说道:“死人了……”
刘老五被刀压着,只愣了一下神儿。
院中的刘家亲友闻言皆是震惊不已,却也可以理解阿霞冲动之下失手打死了那养女的心情。
其中一个跟进房间的壮汉战战兢兢地说道:“她……她原本好好地坐着,一眨眼,就化做白骨了……”
“啊?胡说什么!”
一直在院外的人们哪里能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儿,皆起身前往新房查看。
果真看到一具遮盖在宽大嫁衣下的骨架,将众人又惊了一场。
好大个活人,就这么一会儿变成了白骨,这说出去,如何使人信服?
刘家中有长辈站出来,道:“这也太过诡异,方才行礼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如今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恐怕有妖异作祟,不如派人去天倾城里给周家递一个情状,请人来……”
刘老五却阻拦道:“叔公……此事万万不可过多张扬,闹到周家那里,该如何说呢?既然人已死了,不如就说她是自尽的,抓紧埋了就是。”
刘叔公有些气愤地说道:“既然你知道不可张扬,何必还要把事做得这么绝?近来镇上可是传言有蛇妖的,你小心被瞧上了还不知道!”
刘老五赔笑道:“叔公,有甚是皆由我来担着就是,说来,这人突然变白骨,也说不得是不是那死丫头为逃婚编的把戏,真是晦气……”
刘叔公想起早年间听说有人假死逃债,过了许多年又回到家乡的事儿,也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跟着阿霞进过新房的几个壮汉还要说话,可他们当时离得远,一时也分不清那女子是突然变成了白骨,还是一开始就是一具白骨。
于是有人问惊慌不定的阿霞,“阿姐,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阿霞听了刘老五的话,一时也有些记忆混淆。
她眨着眼睛回忆道:“好像是……她突然变成了白骨,也好像,一开始就是有些瘦……”
娘家一行人中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见此,便开口说道:
“行了,既然老五都这么说了,说出去那就当她是逃跑了,今晚就埋了吧,往后你们夫妻二人抱个儿子好好养着,千万可别再弄些不要脸不要皮的白眼狼养在家中了。”
两边的带头人一点头,便开始指挥着人收拾局面。
对待这种不要脸面,忘恩负义的东西,也用不少什么正经的棺椁。
白骨分在几个食盒里装着,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口走出去。
两家人只说是那小贱人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听说她娘回来便自己从后门逃了。
邻里都在前面附近听热闹,原想着能有一出正房教训不正经养女的好戏。
照以往的惯例,多少都会打到门边来请街坊四邻评理作证,大家也都准备好生评评理,多辱骂那养女几句,可谁知到头来竟给她逃了。
大家顿时觉得无趣。
一出好戏,竟就这么没了,像是被水淋过的炮仗,原本期待着能炸一炸,结果却一下蔫得令人想要发怒。
剩下的亲友们皆嫌晦气,可人凭空变成白骨也明显就是有人安排的,那养女肯定也是心中自愧,没脸见人,提前跑了罢了。
他们皆寻着由头要走,临走前还要劝刘老五与阿霞摒弃前嫌,好好把日子过好。
刘老五似乎是被舅哥的大刀一下,立即明白事理了起来,连连应承,又安排阿霞娘家人在镇上住下。
入夜时分,又下起了雨。
刘家后院的小偏房内,刘老五对着一方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漆大案叩首纳拜。
大案上摆着一具似鬼似魔的塑像,塑像模样诡异,面相凶残,脚下踏着一个被开膛破腹的男子,手中握着一颗朱砂染就的心脏,正作势要往口中送去。
阿霞跪在丈夫身边,一脸喜色。
恭恭敬敬地念诵祝祷之文,奉上三碗猪血行了最后的祭祀之礼,刘老五拽起阿霞一同出了房间。
“当家的,成了,是不是?”
细雨飞进檐廊,刘老五擦了擦脸上的雨丝,点了点头。
阿霞兴高采烈地像个充满期待的少女一般,“这么说,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刘老五说道:“是这么说的,献祭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会和后面的妻子得到孩子,所以得先跟你合离,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阿霞说道:“应该可以的……”
但是看着丈夫有些忧虑的神色,她又安慰道:“怕什么?尽早把那神像请走,试了一次,就算不成,反正废了她一个,也没花什么钱。”
忽地想起喜房中那些金银饰品,不满之意又涨满胸怀。
可转念一想一切都将是自己的了,便油然而起一股志得意满之气压过了那几分不舒服。
刘老五倒是很无所谓,他对女人的兴趣不太大,自己也被大夫诊出生不了孩子。
但是因着生来模样好,发妻是他未发迹时就跟了他的糟糠之妻,也算对他死心塌地,若是能借此有个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那个捡来的养女也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为了不过继族亲家的孩子才养的。
吃了他们这么多年干饭,被拿来换个自己的孩子,很合情合理的吧。
如今刚拜过堂那神像都享用了祭品,想来此事大半能成。
婚事上又合情合理地闹了一番,轻飘飘就能抹过去,事儿也办成了,也没有人真的发现藏在其中的核心。
二人嫌正房晦气,摸黑转到了偏房去就寝。
刚一进门,房中灯烛突然亮起。
他们的养女一身红色嫁衣,悬空吊在房梁之上,惨白着脸,吐着长长的舌头,那双鼓暴欲出的眼睛正面对面直勾勾地着他们。
二人被吓得呆在当场,连惊呼都噎进了嗓中,四眼一翻,直接倒在门外。
刘招儿翻着眼睛往上看去,一片雪色衣摆上覆着一抹雾粉色纱衣的边角,正垂落在房梁尽头的位置,一同在夜风中追逐纠缠,泛着一层层涟漪。
刘招儿凭空蹬了蹬腿儿,脖子套在绳环之中,一脸急切地说道:“公子,我爹娘吓晕了,他们知道错就够了,你快把我放下来。”
绳子缓缓垂落,刘招儿也不顾脖子上的绳环,奔往养父母身边探了探鼻息。
幸好还有气儿,没吓死过去。
在她身后,裴暄之踏着一张黄符,怀抱沉睡的颜浣月,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昏黄烛光中,二人衣袖飘展,似一朵白中飞粉的重瓣莲花。
他静静地立在刘招儿身后的阴暗处,看着她着急忙地将养父养母拖进房中来以避免檐外夜雨侵身。
他淡淡地问道:“你不跑吗?不恨吗?”
刘招儿用衣袖擦着养母脸上的雨水,又抬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我本来就没有家,还能去哪儿呢?更何况……我变成白骨的事儿总会传出去,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连累了我爹娘?”
裴暄之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料到与他幼时类似的境遇中,竟有人真的可以忍下来,甚至还不曾剜去心底那点儿希冀与渴望。
不过他很少违逆他人之心,旁人愿意选择哪条路,他也没有扭转的闲心,只不过是听那些人谈话之间有颇多矛盾之处,才过来一看究竟。
他只能助愿意被助之人,执迷不悟的,只有等她自己醒来了,否则,助也是白助。
“你若要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寻条出路。”
刘招儿抹了抹眼泪,咬牙说道:“这里是我的家,我爹娘永远都是我爹娘。”
裴暄之一时有些缄默,或许除了这一桩事儿之外,这夫妇二人对这女子也还算好。
极坏的话,大概总能让人生出逃离的决心,可若是曾经得到过一些关怀,那就容易挣扎其中,难以脱身。
夜雨带着风顺着大敞的房门吹了进来,他一时有些受不住,咳嗽了好一会儿。
顺手取出藏宝囊中被封存依旧的木制轮椅,俯身将颜浣月放了上去,自己摸出一颗丹药吃了,又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捂唇咳了起来。
这具身体虽还有些不好,但比以前是好了不少,放在以前,这会儿已经开始头痛欲裂了。
刘招儿闻声回首看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全貌。
灯影昏暗处,他玉白的脸上镀着微芒,正蹙眉咳嗽着,她只觉得他虽看着病恹恹的,但却莫名有种夺人心魄的能力,一时竟让她有些失神。
她看了一眼轮椅中双眸轻阖的女子,错愕了一瞬,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的期许,低声问道:
“你突然到这里来帮我,也要这样带我走来报答你吗?”
裴暄之将披风盖在颜浣月身上,推着轮椅往门外走去,迎着凉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必担忧,我不会带谁走的,是跑是留,全凭姑娘自己决定。”
说着走出房门,往后院偏房中去,一道符篆遮在头顶上空,挡着一片雨雾。
站在那具雕像前,裴暄之取出一张红纸,沾着蜡油封住了雕像的脸,又往雕像上贴了几张黄符。
两指拈着一枚铜钱按在雕像头上,单手掐诀,忽地一阵火色透过铜钱内的方孔冲上房梁,给上空高高的木椽上沾满了黑色的黏腻烟渍。
他拈着铜钱仰头看了片刻,见那烟渍又瞬息干涸,扑梭梭地向下方飘来。
他略一抬手,袖中飞出八张黄符占据八方浮于空中,将那些烟屑尽皆收拢,包在一处。
裴暄之收了烟屑,又将雕像收入藏宝囊中,转身推着轮椅出了门。
雨水淅淅沥沥,他推着颜浣月在凉气沁人的雨中漫步,夜色深沉,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到临近镇外时,他将封了脸的雕像挂到一颗槐树上,留下一条布帛在风雨中飘摇。
上书“魔族之物,拜之者亡。若有私藏,呈予周氏。”
可还未踏出镇子的范围,身后就照来一片灯影,传来一阵利刃刺破雨帘的声响。
裴暄之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走去,身后有人唤道:“道友,留步!”
裴暄之停住脚步,单手握着轮椅的椅背,兀自转身,细雨不停溅落在他身侧三寸之外的地方。
陆慎初抬起掌心漂浮的灯盏,一见他,有些惊讶,“裴……裴道友?”
裴暄之的目光掠过他和周氏众人,落到了方才才见过面的刘招儿身上。
他的眉眼间始终漫着一抹不好接近的清冷疏离,语气却客气非常,“陆道友,好久不见。”
陆慎初对周氏众人解释道:“那不是旁人,是裴掌门的儿子,杀人之事应该不是他做的。”
刘招儿愤愤不平地说道:“可是我娘死了!就是被他吓死的,你竟然要包庇他吗!”
裴暄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法子都是你想的,我不过是帮你罢了,想以死激起旁人的怜悯之心,这不是你的想法吗?”
刘招儿大哭道:“可是我没想过要害死我娘!”
裴暄之说道:“死有余辜罢了,你爹需要献祭一人妻子才可以得到自己的孩子,他们以为献祭之事那么简单就能替换得了吗?”
刘招儿怒道:“不可能……是你,你才是伪装好人的妖孽!是你害死了我娘!”
裴暄之觉得在这儿攀扯这些实在无聊,抬手一指,道:
“刚来的路上,有一颗槐树,挂了一个从她家拿出来的邪像,其中有魔族的痕迹,诸位去一看便知。”
周氏中的周潜令人御剑回去找邪像,又问道:“如此说来,道友明知邪像受祭,却并未阻止吸食人命之事发生?”
裴暄之闻言浅笑道:“不是不曾阻止,实在是在下修为浅薄,不知如何处置,让诸位见笑了。”
周潜问道:“那你为何不将那像送到周家?”
裴暄之简简单单地回道:“没空。”
“你!”
陆慎初缓和道:“周潜,你家堂弟不也是在天衍宗吗?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
周潜冷笑道:“怎么?陆慎初,你的意思是裴掌门和裴道友这种人,是会因私怨给旁人穿小鞋的人吗?”
裴暄之还未有反应,陆慎初敛了笑意,板着脸对周潜说道: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跟着你本来就烦,脾气比谁都大,一副少爷脾气,听不懂我在圆场是不是?回去告诉周屏意,老子不干了!”
说着谁也不管转身就往回走,走到一半,却听前去寻邪像的人披着细雨御剑回来,远远喊道:
“六公子,快拿住他,那槐树上并未看到什么邪像!”
周氏众人立即拔出长剑严阵以待,陆慎初也不禁停住脚步。
裴暄之抬眸望向远处昏暗一片的城郭,神色波澜不惊。
周氏剑阵璇出数道剑气向他杀去。
他袖中符纸迅速翻动,翻到所需之符,正要御出,已杀到他眼前的剑气却被一道凌厉迅疾的刀风卷开。
周潜抬首,见裴暄之身后突然飞起一人悬于他身后上空,手握横刀,单手掐诀,像一个不期而至的守护者一般,静静地俯视着众人。
她的长发、衣衫被周身流转的灵气拂动,在风雨中猎猎作响,飘浮不歇。
颜浣月足尖轻踮于风中,尚且睡眼惺忪,带着梦中初醒的腔调,闷声闷气地说道:“诸位欲伤我夫,所为何事?”
裴暄之忍不唇角勾起,怎么也平息也平息不下去,他不着痕迹地抬袖掩着唇轻轻咳嗽了好一阵儿。
周潜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见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便问道:“你就是颜浣月?”
颜浣月掐诀见礼。
周潜亦掐诀回礼,与方才对待裴暄之这个有一半妖血之人的态度全然不同。
“道友既然与他在一处,为何对此事全然不知?可是被迷晕了好让他对人下手?”
颜浣月闻言蹙眉道:“对什么人下什么手?”
周潜说道:“有人指认裴暄之害死了一个无辜之人。”
颜浣月飘然落在裴暄之身前,看着他问道:“怎么回事?”
裴暄之毫无被怀疑的自觉,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
“多管了一场闲事罢了,哪知被反过来指摘,听闻养父娶养女,养母带人去闹的事,就去凑了个热闹,但是那养父母却是要献祭养母换个亲生孩子,我取了他们的邪像挂在槐树上,这会儿也不知是被谁拿去了,这事儿就按在我身上了。”
颜浣月回首看着周潜,说道:“若是如此,是不是只要寻回那邪像即可?”
周潜还未说话,裴暄之却说道:“不急,这里,是从邪像中所取魔物碎屑,新取炼化的,诸位应当辨别得出来,用这个寻踪,去找被拿走的邪像。”
说着取出一包被黄符纸包裹着的东西,轻轻一抛,被周氏众人接住。
周潜说道:“颜道友,纵是有邪像,他既然能炼化其中所藏魔物,说明他就是放任邪像夺命之人。”
裴暄之一脸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说过了,此事我无能为力,能炼化其中魔物也只是得了我父亲给的法器的缘故,道友为何紧咬不放,凭空猜测于我?”
“你一个妖族……”
周潜明显感觉脱口而出的话并不可说得如此分明,如今人族妖族算是共同御魔的盟友,可他父亲死于妖物之手,这总让他对异族感到不安。
裴暄之说道:“原来如此,道友,你在意的也是在下无法选择的。”
周潜也并不边辩解,将碎屑递给同行之人。
陆慎初直接抢过,捏起一枚铜钱绕着碎屑转了一圈,直接将铜钱向上空一抛,铜钱在空中翻了几个翻,一径往镇子飞去。
没一会儿,陆慎初提着一个被封死了的邪像回来,气喘吁吁地斥责道:“分明就在那棵大槐树上挂着呢,眼睛呢?长在脚底下了是不是?”
刘招儿见着那邪像的轮廓,忽地一怔,她隐约记得好像在后院偏房里见过这个像。
那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裴暄之在凉风中打了个喷嚏,他向前走到颜浣月身后,对周氏众人说道:
“诸位,跟着这个邪像的气息,在她家中后院的偏房里,可以寻到供奉的痕迹,不是方才你们说了,死的只是她养母,那个养父,可是又躲过了一次灾殃呢。”
周潜脸色不好看,却也知晓不能再为难他了,否则被扣上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帽子,倒也并不好听。
“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去找寻其养父审问,若是其中有诈,道友也别介意我等传信至天衍宗寻事。”
裴暄之颔首道:“请便。”
说罢收走身后的轮椅,带着颜浣月转身便走。
见他要走,刘招儿踏出一步,疾声问道:“我娘真不是我和你一起害死的吗?”
裴暄之拽着颜浣月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是你害死的,不必愧疚。”
颜浣月并不知道他要往何处去,只是刚醒过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懵怔,便被他拉着走了。
身后周潜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礼仪,远远说道:“二位,此地离天倾城不远,不若往周家暂住……”
裴暄之回道:“不必,我们还有要事去办。”
夜雨稀疏,山林间格外潮湿闷热,颜浣月甩开他的手,说道:“既然出去了,为何还要往这山上跑?”
裴暄之回身神色晦暗地看着她,“那姐姐为何还会跟我来?”
颜浣月转身往林外走,“我不知道,一睁眼就在别处,我还有些不清醒,我为何会昏睡过去的事儿还没有问你。”
裴暄之跟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将她按住,低声说道:“别走……”
这个姿势与某日梦中他诱她往一处洞府中去的情景陡然相合。
颜浣月浑身一麻,鼻尖潮湿闷热的水汽中潜藏着丝丝缕缕带着甜意的冷香气。
“你……”
裴暄之从身后搂住她,将她抵在一颗粗壮的树干上,伏在她耳畔叹息沉吟道:“从姐姐护我又为我仗义执言开始,就忍不住了……”
颜浣月不受控制地嗅着这丝丝缕缕的香气,小腹和心口流过一层又一层热意。
她看着眼前四野透风的山林,微微喘息道:“不行,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是有人经过我一定杀了你……你忍一忍好不好?”
裴暄之浑身似有野火焚烧,意志濒临分崩离析,不停地往她身上挤占,身后的金雾被完全释放,亢奋不已地贴着衣裳缝隙钻进去,死死缠着她亲昵。
颜浣月被他的魅香弄得浑身发软,脸颊被情意熏蒸得泛起红意,眼神也逐渐有些迷离。
忍不住回首吻着他的下颌,拼命去嗅他衣襟下漫上来的甜香,肌肤之下饱胀着莫名的冲动与渴望,折磨得她煎熬不已,只想去得到解脱。
裴暄之一把抱起她,操控着此时已不甚服从管束的金雾往山洞前奔去。
夜雨之中,颜浣月夹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脑袋,鼻尖不停地蹭着他的脸颊,喃喃道:“暄之,你真的好香啊……”
裴暄之几乎是生生摔进那处山洞之中的,深而黑暗的竖式山洞,根本来不及燃起灯火,他便被她彻底点燃了。
舌尖还未咬出血,就已被她夺去又吮又咬地赏玩了一番,彻底磨尽了他仅存的理智。
裴暄之躁动不安地被她压在身下,胸口一凉,衣襟被她扯开。
她的鼻尖洒着热息,从他颈间逐渐滑过他的胸口,逐渐在他心口盘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你的心跳得好快。”
她客观地陈述着,金雾不知探到了何处,她忽然浑身一颤,倒在他心口,艰难地呼吸着。
裴暄之一把抱住她,在黑暗中握着她的脖颈,拦住她的腰,急不可耐地吻向她的脸颊,满是渴求地问道:“你此时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除了不成语调的低吟声和灼热的怀抱外,没有什么回答他。
一阵寒风卷过山林,山洞外缠绵许久的雨丝,终于酣畅淋漓地倾泻而下……
“夫人,您认识方才那人?”
三个身着黑纱,面覆黑纱的女子立在那棵老槐树下。
为首的女子露在黑色面纱之外的眉眼异常明艳,像是黑纱遮掩下的一颗莹润的明珠一般光彩照人。
她听着身后侍女的询问,并未回答。
母亲认识儿子的气息,这在魅妖一族中十分寻常,只是她多年避着北地与长安,没想到如今竟毫无预兆地与他相逢。
另一个侍女见她不说话,便说道:“夫人不过是见与自己同族,一时思乡,拿走那丑陋的雕像同他玩耍罢了,夫人,不早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若是回去晚了,横玉殿下怕是会责怪您奔丧太晚……”
转念一想,又道:“不不不……是怪我等太晚接您回去。”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明眸暗转,轻声一笑,柔柔细细的温声软语中却带着几分薄情寡义的味道,
“横玉他娘死了,又不是我娘死了,我去的晚,不发丧了不成?”
侍女震惊道:“照人族的说法,大王妃可是您的婆母!大王妃于妖族为尊,您不过是伤心过度,以后还是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
夫人不屑地笑了笑,柔腻的语调中皆是刺骨的寒意,
“什么婆母?横玉和她也配吗?对了,今日我伤心过度,若是这话传扬出去,你们二妖先想想愿如何受死。”
第90章 签文
明烛忽闪忽闪缓缓照亮黑暗的洞穴。
石地之上的暗蓝锦褥上, 女子乌发披散,面染春彤、汗湿鬓发,正身覆一层轻粉薄纱掐着法诀盘膝而坐。
烛火漫过薄纱, 映出纱下若隐若现的雪肩玉臂。
无数藤蔓一般粗壮的金雾缠绕在她身边缓缓蠕动着,有些挤占不下, 直攀到洞口上方。
像是昏暗之中,一朵盛开在她周身的巨大金色夜昙。
纤长十指掐着法诀来回变幻,自眉心处起一层微光流过薄纱下的肌肤, 凝聚于丹田灵海之处, 缓缓盘旋。
明光愈积愈盛,忽地散入怀中, 流于肌肤之下,将肌肤映得剔透非常。
随着她指尖法诀变化, 体内微茫逐渐消散,发丝与薄纱无风而动。
洞中一切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许久,她双眸也未曾睁开,也未理那些金雾。
却散开法诀, 敛好衣襟, 随意倾身躺下, 微微吐呐呼吸。
金雾倒垂好奇地观察着她, 见她彻底没了方才的热情, 难免委屈地纠缠了起来。
五行灵根甚是均匀地吸纳天地灵气,与她体内的天生灵气交织,缓缓在周身运行, 平息着一场炼化之余的灵力波动。
躺在她脚下的裴暄之从靛蓝色的斗篷中伸出一只夹着黄符的修长指尖。
随之伸出斗篷的是挂着黑玉镯的手腕,接着,一截玉白的手臂不紧不慢地探了出来。
他的皮肤很薄, 像最细腻的薄瓷,青筋清晰凸起的小臂上,有五道血淋淋的抓痕。
随着他的手臂不断探出,上臂几个红紫交加的吮痕与齿痕也漏了出来。
白生生一条手臂,却显得有些破碎可怜。
他探出斗篷外的手因外面空气的阴冷而血气褪散,越发苍白。
手指勉强触到烛台附近,黄符脱手而出,随着烛火摇晃片刻,忽地燃起,将烛火点亮了几分。
空气中清甜的香气随之变得若有似无,多了一缕清香在周边缭绕。
他长指掐诀,将点火的符纸往空中一拋,火色带着洞中荒唐过后的一切痕迹消散于空中。
爬满山洞的金雾也像倾倒的蜡液一般倒流,直淌入那件靛蓝色的斗篷之中。
裴暄之这才从锦褥上爬起来,取下松松垮垮地绑在左腕上的束发金绳,将散乱的黑发高高绑起。
披在背上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拂落,露出背上和后腰处几道血丝清晰可见的抓痕来。
他挑了一件玉色内袍披在身上,慢条斯理地系好系带。
将衣襟敛得规规整整,遮住玉白瘦销的锁骨处那些斑斑点点的吻痕。
这才转身去看颜浣月,却见她粉面含春,双眸轻阖,长睫纹丝不动,像是睡熟了一半。
他转身跪在锦褥上,悄悄往她身边爬去,却被她抬脚抵住胸口。
颜浣月倦意浓重地半睁开眼睛,眼底水色潺潺、春意朦胧,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以后别再给我喂你的舌尖血,听到没有?”
分明就是意识不清时就能抗过去的事儿,他非要执着于让她清醒着,在最后一次将她唤醒。
舌尖血何时喂她的,她也记不起来了。
只知意识清醒的一瞬间,只看到他雾蒙蒙的双眼正淌着泪,粉白的面颊覆着一层汗意,唇角有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她脖颈。
那血莫名地烫,烫得她浑身濒临崩溃。
她控制不住地死死搂住他,就在那一霎那间几近魂飞魄散,呜咽不成语调。
裴暄之被她用脚抵住却也神色清清淡淡。
长睫微微扇动,映在脸上的阴影忽长忽短,一时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伸手一把攥着她的脚,握在掌心中捏了捏,垂首吻向她的脚背,语调懒散地说道:
“姐姐自己咬破的,忘了吗?嫌弃我不许你再咬我的嘴唇……若非如此,我身上的伤好要再添许多。”
颜浣月脚背一阵湿热,这触感有些不对劲,她猛然睁大双眼惊讶地回望着他。
灯火光影中,他下唇带着伤,还渗着些血色,脖颈处也明显有几处泛着青紫的咬痕。
他却似乎并不为那些伤所累,身上披着件松松散散的玉色内袍,还带着血丝的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薄唇却已微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在她脚背上细细慢慢地撕咬着。
做着如此令人难以启齿之事,他却是一副毫不动容的疏离神色。
薄薄的玉白肌肤下透着春意朦胧的微粉,眉眼之间萦绕着异样的清冽妖冶之色。
颜浣月见此,心中颇为震撼。
刹那之间,一股带着熔化骨肉气势的热流席卷全身。
她浑身忍不住一冷,又蓦地灼热起来,连指尖都泛起不可压制的痒意。
她暗暗攥紧双手,呆呆地看着他一路吻到她脚踝处。
她被那些藏在骨血中的欲念支配,愣怔了许久,等反应过来时,立即收了脚蜷缩进薄纱中。
又随手从一旁堆叠在一起的衣裳中扯了一件披在身上,等盖上了才发觉是他的那件雪色外袍。
意料之中的掌心一空,裴暄之低低叹了一口气。
百无聊赖地攥了攥修长的五指,又下意识摩挲着指尖,延续方才温热的触感。
虽已与她厮缠了几日,但此时见她闭着眼睛装睡,裴暄之心里总有些不尽意。
不该只是这样的……
他理了理衣襟,咳嗽了几声,爬到颜浣月面前躺着。
过了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闷声闷气地说道:“姐姐觉得冷吗?”
颜浣月连眼睛都不睁,转身背着他躺着,掐诀将斗篷召来,向后扔在他身上。
裴暄之自行将斗篷盖在二人身上,又借此挤到她身后。
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着她头顶的发丝,悄悄地嗅着她发丝的清香。
颜浣月睁开眼看着面前石壁上烛火照出的大片阴影,身后是小心翼翼的触碰。
等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时,颜浣月终于说道:“你身上那些伤……该上药的,你起来吧,我帮你。”
裴暄之微微一笑,牵扯到唇角的伤,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语调清淡地说道:
“姐姐赏我的,不想恢复得太快,不上药,慢一些,伤总能恢复,最好留些痕迹……”
他记得她在自己身上留下每一处伤口时的神情,炙热、渴望、被欲念支配,眼里只有他。
她的一切都可以宣泄给他,无比希望能从他身上的到最大的解脱。
以后的每个日夜,他都可以借此回忆。
就算是被最名贵整洁的衣衫遮掩着,可旁人所不可见的衣料之下,全是她因极端渴望他而留下的痕迹。
他的血肉为她所镌刻,谁也不可观,不可见,不可感,不可否认,不可夺去。
神魂之内才被她安抚过几日的金雾因此一念所起而挣扎缠斗起来,欢欣、愉悦、阴暗、扭曲……
耳畔的呼吸明显又潮湿沉重了起来,后腰处明显的异样难以忽视。
颜浣月简直不能理解,虽然她也不能摸着良心说不清醒时对他下过什么手。
或许连她都想不到自己都对他做到了什么程度。
以至于清醒后见他满身的伤,连手腕处都是淤青的,腕上的束发金绳明显也是才挣开的样子。
但是这会儿她已然彻底稳定了,而今诸事平息,该是能心平气和地待一会儿的时候。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还能在这个时候,轻而易举地对一个才折磨过他的人起这么大的欲念。
胸口处一阵冰凉,颜浣月按住他伸进她衣襟中的手,低声说道:“你身上很冷……”
身后之人继续探索,轻声承诺道:“姐姐帮我暖暖,我什么都不做。”
颜浣月将他的手拽出来,环握在手中,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脉象有些乱,好一会儿,才摸清。
她说道:“起来吧,我看看你的伤。”
裴暄之搂着她的腰,暗中一下一下往怀里揉。
许久,深深吐了一口气,将心里那一阵的波动强行压了下去,说道:“我困了,明日再说。”
颜浣月转身去扯他的衣裳。
他拼命地护着衣襟往后退,一副维护清白的模样,颇为贞烈地说道:“我会处理的,你别动手。”
颜浣月看着他唇角的血迹,虽也是被他魅香所迷,但把他弄成这样,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愧疚的,声音不禁也软了一些,
“你过来,我轻一些,这伤没法出去见人,明日还要尽快回师门去。”
裴暄之从斗篷下扯出自己那件雪色外袍穿好,一脸正色地说道:
“不可……你碰我一下,能生出多大的波澜来,我也不好说,还是你先歇着,我自己处置,好不好?”
颜浣月想了想,“那你背后……”
裴暄之指尖把玩着她的耳坠,闲闲地说道:“我处置得了,你别担心。”
颜浣月依言说道:“也好,若有需要帮忙的,你唤我便是。”
说着重新躺下,阖上双眼。
身后一阵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之后,是一缕清凉的药香,他隐忍着痛意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格外清晰。
颜浣月听了好一会儿,越听越精神,忽然隐隐约约间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弄得他满身的伤。
他流泪痛苦时,她或许除了心软之外,却也还会在此基础上生出一种很难控制住的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他敛衣收拾药瓶的声音。
等他再次钻进斗篷中,从身后拥上来时,颜浣月说道:“下次还是尽早将舌尖血喂给我吧。”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将脸埋进她长发中,自由散漫地说道:“无妨,那样很好,姐姐什么都很好,你为何会觉得我不喜欢那样?”
提问过于刁钻,颜浣月无法回答。
她想说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可是她忽然意识到,正常人的私下的样子,她根本就不曾有过多少了解。
她连自己在被欲念控制室能做出什么事都不清楚,到底为何会认为自己可以评判正常人会怎么做?
想着他脖颈上那个最重的齿痕,她抿了抿唇,终是问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咬你的脖子?”
裴暄之抬手轻轻掐了个法诀,灯烛忽地被他熄灭,严严实实的黑暗瞬间倾轧下来。
黑暗之中,他深深嗅着她的发香。
颜浣月只听他带着眷恋的语调,吐着微凉的气息,轻声慢气地说道:“你说我太香了,像颗熟透的果子一样,你想吸干我的血解渴……”
颜浣月脑海中重重砸下了几个大字:“色字头上一把刀。”
她不禁问道:“你就这么让我咬吗?若再狠一些,你还有命吗?”
裴暄之颇为无可奈何地说道:“可姐姐绑着我呢,只许我做你吩咐的事。”
颜浣月脸一红,转身轻轻回抱着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了一会儿。
就在裴暄之以为她多少有些情意暗生时,却听她悄声叮嘱道:
“暄之,我同你讲,此事回去可不能同掌门真人说,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脖子上的伤到时若消不了,就说是路上遇到了吸血的妖孽,已被诛杀了,听懂了没有?”
裴暄之笑吟吟地说道:“嗯,我知道了。”
等出了山洞,暖阳已照彻深林,不知已过了几日,林子里连下过雨后湿腻腻的潮气都有些不好察觉。
裴暄之理了理规规整整的衣襟,跟在颜浣月身后步下参差不齐的小石路。
路上野桃枝上结着青涩的桃子,道旁草丛里被狂风骤雨蹂躏的花瓣孱弱而无力地瘫在地上,几只新燕时而在林中飞过。
路不好走,颜浣月转身扶了他一把,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说道:
“我们要回去的话,会路过天倾城,此前已与周家人打过照面,此番要不要绕道……”
颜浣月说道:“还是行大道尽快路过便是,周家不是在长安附近的苏、薛两家,与你的渊源不深,他们也不会特意前来寒暄。”
裴暄之颔首道:“好。”
颜浣月清醒后便借传音符篆传了一道信回去,但着传音符篆是当日在进入仁义客栈前,封烨长老给的。
当日客栈外埋伏了一众弟子,握着另一张传音符篆的是谁,她并不清楚。
但至少对方可以尽快将她的消息传到师门。
因此她倒也是想尽快赶回去,以免所有人真当她死在了鬼市。
不过想想……
也不知就算她死了,这世上又会泛起几分微不可查波澜呢?
一阵熟悉的草木清香从鼻尖滑过,她敏锐地捕捉到。
不禁停下脚步,略侧首看去,一缕阳光透过疏疏落落的枝叶洒在裴暄之侧脸上。
他从一旁走过来,指尖拈着一枝白花绿叶,抬手专注而认真地别在她发髻间。
是茉莉特有的味道。
她忽然记起此前在明德宗秘境中所中的幻境里,有他的幻影。
她被困在其中,每日都要为他的幻影攀折一枝花,其中就有茉莉。
裴暄之见她有些愣神,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碧森森的林叶,解释道:
“那边开的,刚看到便过去折了一枝,这种花的香气很清新,你不喜欢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放任那枝茉莉在鬓边绽放。
她看着阳光下他微微泛着金色微芒的脸颊和清澈见底的双眸,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安,不禁含笑说道:“多谢,我很喜欢。”
裴暄之很少听她说喜欢。
就算这几日她被魅香所惑并不清醒时,他再怎么问,她也只是说:“你好香啊……让我咬一口……”
这会儿她清醒着,又这么认真地看着他。
他自认脸皮不薄,却也一时竟控制不住地拘谨了起来,心里跳得很快,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
远岚晴碧,空山风吟,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颜浣月掐诀召出长剑,朗然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说着带着他踏上长剑,御剑乘风,滑出茂盛的山林,借着一处高坡,忽地腾上长空,往天倾城方向掠去。
风口浪尖时冒险前来,窝在山中大湖周边垂钓的鱼小渔只看到湖面上飞过一道潇洒恣意的倒影。
这位精神极端敏锐的垂钓者抬首看向高空。
正午的日头正盛,一抬眼便被阳光刺得眼前一白,只隐约看到有人御剑飞行的影子。
鱼小渔揉了揉眼睛,适应着眼前一白之后泛上来的黑红色,喃喃道:“周家的人不是说没妖物吗?怎么突然又来这里探查了?”
“咚”地一声水波声响,他心中觉得大事不妙。
揉了揉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看到自己方才观日后看不见的时候,不知为何将鱼竿给碰到了湖里。
他赶忙伸手去捞,恰好拂过一阵风,湖面上泛起涟漪,将鱼竿荡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去了。
鱼小渔大感晦气,有些怨天上飞过的人,也怨自己何必好奇去看,事不顺心时,简直见谁都不顺眼。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趁着娘子带儿子去天倾城的清和月令集赶会,他能安安心心钓个三四日的鱼好过过瘾,谁知倒把鱼竿给掉水里了。
鱼小渔望竿兴叹了一会儿,终于接受现实唉声叹气地起身。
拎着空空荡荡的渔桶和一大盒蚯蚓、虫子,挎起椅子的椅背,意兴阑珊地下山去。
许久,风拂过湖面,飘在湖面上的鱼竿忽地断成两截。
水面划开一道巨大的波纹,波纹中央,一个身着烟青素袍的男子浮出水面,稳稳地立在水面之上。
第一时间散开灵识探查周边是否有人,他从这里出来的事,绝不可有活口知晓。
灵识直笼罩了湖心外三里地,连一滴露水从枝叶见滴落都觉察到了,却未发觉有人在这个范围内。
他眨眼之间收回覆盖满山的灵识,又浸回水中,一力扯出三个意识昏聩、面色土黄的男子,踏着水面缓步走到岸边。
若非宗门中人如今还死守着大河入口,而鬼市境内失了地脉之力,逐渐坍塌崩溃溶于四象之境中。
他也不至于带个儿子们涉险,在逐渐溃败的鬼市中寻了好几处方位试图离开都未能成功。
只是他偶然间灵光一闪,想起鬼市是倒在大河水面之内的。
研究许久,才排布出鬼市天地二盘涉水倒转局,竟真的借此局推演到了一处出口指向。
天不亡人而人自亡,他这一生道途坎坷,将无数绝路走成了坦途,又何尝不是与天争时,与地争利,与人争命?
这次宗门之中,绝对不止来了一些小弟子,能勘破熔金绝命阵的,定然不是小辈,能毫发无损、悄无声息地拿走千岁子中地脉之力的,绝非庸常之辈。
不知是哪家在世的老祖不顾东洲危局,不为其牵绊,跑到鬼市来游玩了一番。
在他看来,只有这种可能,能胜过他的,只有那些老东西了。
他举目四望,不知此地是何处,但是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方向和植物种类、朝向,土地颜色和气候之后,大约猜测是在西陵附近。
周家……
周氏中是女子把持大权,执掌灵脉。
在他看来,西陵灵脉充裕,水土富饶,又远离危机四伏的北地,此地生息繁盛,长久太平是天时地利的缘故,任谁都可稳妥治理,与周家那些裙钗的关系不大。
周家那些人凡事爱认死理,当年一周女为报母仇,追杀魔族太子一路追到东洲之畔。
后,斩杀太子,于东洲明净海洗刷骨剥皮,凭此功绩,执掌当时为魔族侵扰甚重的西陵大阵。
西陵周氏最早的姓氏旗帜,是写在魔族太子那张被剥下的皮上的。
想想当年魔主听闻儿子的皮被制成大旗挂在天倾城城墙之上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也忍不住有些畅快开怀。
都言魔为神之水中影,可人族将突然到来,对世间一番血洗,意图灭尽天地人牲,彻底占领世间的“神之倒影”称为“魔”,又将他们囚在北地。
人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神魔之辈,人可胜于其否?
他垂眸看了一眼三个昏迷不醒的儿子,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以免遭周氏疯咬,暂且绕开此地吧。
天倾城经过多年沉淀,各处楼宇建筑皆大气又雅致,这是难得的无忧之地。
颜浣月远远见城中热闹非凡,城墙之上,有人远远地冲她摇了摇旗子,她便按底剑身,掠到城墙上,将天衍弟子的令牌递上。
查验的女子看了眼裴暄之,问道:“他呢?”
颜浣月说道:“是我夫君,妖族的,我们只从天倾城上空经过。”
那女子看着她的令牌,说道:“稍等。”
又转身朝着城下唤道:“道友,你寻的人可是这位?”
颜浣月跟着她一道往城下看,却见墙下门洞之中走出一个赤缇锦袍的男子来。
俄尔四目相对,薛景年青黑的眼眶着实有些刺目。
“颜浣月,我就知道你没事……你一逃出来就传信给我,我一刻不停地来找你……我当时就与同门在鬼市外列阵,你……”
立在颜浣月身后的裴暄之原本还甚是明快的神色瞬时暗了下来。
他知道她传信回去了,却不知对面是薛景年。
颜浣月的目光掠过薛景年,看向角落里鹅黄衣衫的边角,远远道:“谭道友,也从鬼市过来吗?”
谭归荑从城门下走出来,絮风撩动她面上的薄纱,那双明亮的眼睛遥遥望向她。
姜叙声也随着谭归荑走出来,远远招了招手,笑道:“幸会,幸会,我回家,路过,既然道友大难不死,不如一起在清和月令集上转一转。”
颜浣月说道:“不必,薛景年,我传的信,可曾告知苏师兄?”
薛景年说道:“说了,鬼市那边没抓到地裂的罪魁祸首,师兄师姐他们还得守在那里。”
颜浣月问道:“韩师姐也在吗?”
“在。”
她又问道:“韩师姐可好?”
“未曾受伤,听说你没事,她也松了一口气。”
颜浣月说道:“劳烦传了消息,好生休息吧,等回了宗门送你灵石,我先回去了。”
说着拉着裴暄之跃上长剑,扬长而去。
等掠过天倾城,又急速落地,从另一侧城门进城,找了一间十分偏僻的客栈暂且住下。
这时候从天倾城往北走,很大可能会在野外过夜,既然师门已知晓她活着的消息,那么事情就不必赶得太急,她也是实在不想在野外过夜了。
她收拾了一番,与裴暄之吃了些饭菜,便拉下床帷盘坐于床上打坐。
裴暄之在房中看了一会儿书,无意间透过窗户见对面街角处有一座小小的城中道观,一道人影忽地从道观门前闪过。
他放下手中的书,在房中布下结界,起身出了门。
那道观是个求签问命的所在,往日门前稀稀落落,近日借着清和月令集好一番宣扬求问姻缘的能耐,也招揽了不少踏门前来的。
裴暄之在观中若无其事地游荡了一圈,从大殿前的朱漆木栏上取了一张蒙着红纸的签文。
掀开红纸,捏着签文看了一遍,随手放入袖中,转身拾阶而下。
阶下的庙祝惯会从神情揣测人所求是否得意,见他衣饰容貌皆为不凡,便开口道:
“小公子,卦有变卦,世上变数亦是常见,人卜而窥于未有,行而变其所归,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尚可遁其一也,莫要消沉,什么都是有办法解决的,更不要说区区姻缘二字。”
裴暄之披着一身阳光走到阶下,听着他那似是而非,可套到任何时候的话。
这种与人深入交谈的话术他学过不少,如今听到有人用到自己身上,也不禁笑道:“哦?如此说来,先生有方子?”
庙祝瘦指拈须,高深莫测地说道:“签文为何?”
本就是不想要的签,裴暄之只怪自己心血来潮,手气不好,却不认为这是他与颜浣月的真签。
可在这种时候,听几句假话胡话,也不算什么。
是而说道:“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
“哦?”
庙祝琢磨道:“春风逢秋叶,雪急暑盛时,这是本不该有所牵连啊……可还是相逢了,只是于雪急暑盛,不就是到头来终归一场空嘛……”
庙祝暗恼,那不想眼的蠢徒弟,平日偷懒也就罢了,今日却在这等日子疏忽大意,放了下下签进去。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摸出一把折扇随手打开挡在头顶上空,遮挡着越发明耀炙热的阳光,看着庙祝为难的神情,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若是签文卜算真能明事,赌坊里便都是辛劳刻苦者了,先生也不必在此风吹日晒,赚那一二银钱。”
庙祝还想端出玄之又玄的模样,只是眼前这小郎在折扇阴影下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而笃定。
庙祝看着那双眼睛,似乎能映出他自己的一切。
庙祝张了张嘴,别过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我等玄门弟子,哪在意小郎说的这些话,又不是玄降的那些重利贪财之人。”
裴暄之无奈地笑了笑。
这都是什么声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