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怜子之心
沉闷而寂静木梯上方, 有一道缥缈悠远的声音传来。
“三缕轻烟一缕短,绕于四方莫寻他。”
汪小桃原本悲戚的神色间竟逐渐被某种恐惧爬满,若真是那些仙门大宗来此, 倒还可令人释然几分,光明轻松一些, 可而今……
她伏在彭有财肩上,浑浊的眼睛涌出真正俱于骨血深处的神情来,干瘪的嘴唇嗫喏着:“一朝拜上虚天殿, 愿裁春秋叩仙家……原是玄降中人……”
二楼漆黑的栏杆处飘出一张雪白的纸, 那纸被裁成的半人高的样子,脸上用浓墨画着笑眯眯的眉眼、红唇。
纸人眉心之处, 按着一枚老旧铜钱,铜钱的方孔之中, 燃一簇细微的火光。
因着这一点点毫无温度的火光,使得在栏杆对面的墙门上纸人的影子,无比单薄、巨大而诡异。
这一路被困在木梯之中跑了许久,原本就惊惧交加, 又突然见这纸人。
白生生的纸张、漆黑的眉眼、裂口一般的红唇, 匍一飘出来, 就先将三人惊得一阵寒颤, 稍一会儿, 又开始浑身发虚。
沈榴花到底脆弱一些,虽惧怕那纸人,却也难以抵抗人对恐惧之物最直接的反应。
她紧紧抿着发白的唇, 双眼瞪得极大将那纸人看得仔细,片刻之间,才飞速转过身往下跑去, 凄厉地大喊道:“鬼啊!”
可等到她耗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地跪在楼梯转角处,还是无比绝望地发现她的夫君和婆母仍旧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楼梯上。
二楼栏杆处,那个苍白的纸人双手抱臂,姿态诡异地坐在栏杆上,夜风卷着他白纸裁制的身体,于是他在风中泛起了细细的波澜。
沈榴花已不敢多看,紧紧蜷缩在拐角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冷得发抖。
纸人的语气倒十分寻常,像是走门遛弯时随意与相邻打招呼一般,“竟然也有玄降中人,真是令人惊喜,诸位,夜深人静也无甚趣味,不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沈榴花吓得双手抱头,瑟缩在角落里。
恐惧的极点便是愤怒,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子,鬼一样吓人,谁还能有睡意?
既然不是那些仙门的修士,到这里来是管闲事还是抢东西?
觉得夜里无趣你自己去睡觉行不行?没人想跟你玩什么游戏!
可她已毫无力气,往日的许多狠心与百无禁忌似乎在这一刻尽皆烟消云散。
连愤怒也只成了无能的泪水与颤抖,就像她以往所鄙夷的那样。
外乡人……
往往是最不堪一击的一群人,就算死在途中,至少月余不会有人发觉。
就算发觉了,探寻其生前所行踪迹也是一件耗时耗力之事,他们死得隐秘,甚至往往都只是以“失踪”二字论,连尸首也找不到。
那些散修就更不必说了,曾经有个孤身散修,说是家人皆死于邪物之手,她虽修为不高,却要去做些什么除魔卫道的事,临死之前还流着眼泪大笑道:
“窝囊啊,数十载寻师求道,一夜间血尽肝枯,枉我一世不欺于天,无愧于人,当真死得窝囊啊!”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家里人惨,你没道理不惨,命好的人那么多,怎么唯独没有你?天命如此,你叫屈有用吗?
叫屈若有用,怎么有人生下来就是锦衣帛带,有人生下来却被一脚踢进山沟里喂狼?
怎么有人毫不费力高坐宫阁,有人却拉犁拖缰、日晒雨淋?
怎么有人一生平平淡淡、儿女平安、寿终正寝,有人却生于魔族降世时的滕州以北,在北地难得的艳阳天里,眨眼间全家丧命?
所以哪里来得那么多怨念啊,命好时,好生珍惜,命不好,碰着死路了,又还能怎么样呢?
但如今沈榴花没有这样豁达了,因为今日,是她踏上死路了。
栏杆上人模人样端坐的纸人发出风吹纸张的声音。
它好整以暇地俯视着木梯上的三人,在清冷的夜风中抬起剪裁得圆圆的拳头,说道:
“不必因担忧不会玩而哭,游戏很简单,第一局,抢盒子,谁先把老太太手上的盒子送过来,谁就是胜者。”
沈榴花:原来我掉眼泪是因为担忧自己不会玩游戏是吗?
彭有财身上的冷汗凉了又凉,他的双腿因背着人奔跑、长久站立而有些颤抖,他哆哆嗦嗦地回首看向母亲,
“娘,它跟你是一门子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向仙门自首。”
沈榴花软着腿站起身欲要去夺汪小桃手中的木盒,却被彭有财一脚撂倒。
彭有财回首看着那鬼气森森的单薄纸人,紧拧眉心,问道:“你是来夺命的,还是来夺财的?”
昏暗的栏杆上,冷风呼呼地刮,纸人飘飘忽忽,它的影子也忽大忽小,时真时幻。
它的声音悠悠荡荡,时轻时重,时远时近,就像一个噩梦一般,“哦?不能两样都要吗?”
彭有财僵硬地咽了咽口水,他背上的汪小桃要下去,却被他紧紧挽住腿弯背在背上。
“娘,既然如此,不如将你那妖仙也召出来,与它搏个胜负,说不定……”
汪小桃哑然许久,才道:“妖仙方才早已先跑了。”
彭有财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打破了,他转头看着纸人,沉声说道:“我们与仪山姜氏有交情,你要是分不清谁能杀谁不能杀,到头来还是会有人替我们报仇!”
纸人仰天大笑,纸裁的两条腿在风中“扑梭梭”地抖动着,
“原来还有仪山姜氏啊,你说我带着你们去仪山,似姜氏那般珍惜羽毛的,会如何处理你们呢?快到时间了,第一局游戏,还没有胜者啊。”
沈榴花瞅准时机几步跑过去夺走汪小桃手中的木盒,一步飞上三级阶梯,满眼皆是求生之志,忐忑不安地将木盒远远地递给纸人。
彭有财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货!从那些人身上扒下来的钱财,有多少填了你的猪嘴,给你买了簪环!”
沈榴花并未搭理他。
她大喘着气,背贴着墙一步一步往下挪了三级阶梯,极力保持着冷静,问道:“我是第一局胜者,我可以走了吗?”
木盒飘到之人手边,纸人扭头看着她,裂到耳根的嘴呼啦啦地往外灌着风,“当然,不过先要领嘉奖之物。”
心擂如鼓,冷汗从额头流到眼尾,蛰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沈榴花满是怀疑地问道:“什么嘉奖之物?”
纸人向她颔首,温文尔雅地说道:“嘉奖一次走出楼梯,去后院搬尸的机会。”
沈榴花翕然睁大双眼,彭有财和汪小桃瞬息面色大变。
汪小桃拼命从彭有财背上挣扎下来,瘸着发硬的一条腿,伏跪在阶梯上,不住地叩首,叩得头破血流,悲泣道:
“仙师!求您不要打扰我男人和我儿子清净,您把老妇这条老命收了,老妇都一句怨言没有。”
风势渐盛,隐隐有雨汽氤氲。
纸人打了个喷嚏,闷声闷气地说道:“真是令人感动,可死在你们手中的人,他们妻子、丈夫、儿女,有没有怨言呢?”
它继续说道:“你这老妪虽有玄降之法,却无玄降修为,何故?”
白发苍苍的汪小桃一边叩首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口中说道:
“仙师……当年我与我家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滕州搬到附近,想要孩子将来能有个好环境。我家老二生来体弱多病,一路吃不好、喝不好,孩子一到这里,就生了大病,眼见着要熬不过去……”
“当父母的哪有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的……”
汪小桃爬到最后一级阶梯上,泪与汗沾湿了她的白发,沟壑纵横的脸将深埋其中的情绪一点一点展现出来。
她双手撑着阶梯,眼神已经有些麻木,
“那天夜里,来了一个老道长,说是会些换命续命的法子……您没见过我家二小子,白白嫩嫩的,又懂事,又听话,从怀他时我就没有受过什么罪。”
“那道长说,孩子小,除非血亲,否则他人的性命他是承受不住的……所以,呵……我杀了我男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晚饭吃了什么一般。
“我男人是个好人,对我向来都很好,可是从滕州搬出来的事儿,是他提的,所以我儿子的病,他得承担,杀他我没费多大力气,他在门外劈柴,趁他吃饭的功夫,我就用斧头砸死了他。”
彭有财一脸震惊地看着年迈的母亲,他根本不能想象总是将父亲的往事挂在嘴边的母亲竟为了早死的二弟杀了父亲。
汪小桃回头看着儿子麻木的脸,立即埋首于地,不忍地啜泣道:“可我没想到那老道说的续命,只是我一个人所见的续命,我儿子还是死了,可在我眼里,他还是活着的,就连我男人,也活着。”
“我得用人血供着他们的肉身福地,老道捏着这个把柄,教我召唤妖仙的法门,让我如何将死人炼成丹药,再由他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仪山姜氏的人。”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个丧夫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回乡的寡妇,我杀了她,养着她的两个儿子,呵。”
“修为不高不低的散修是很好的材料,老道想要修为更高的,可是修为更高的也不会栽在我手里……”
纸人凉凉地笑道:“当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只是你的儿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因着这份母亲的爱意,变成了别人手中不人不鬼的仆从,你所见到的,不过是那香中的幻境,否则,你怎会只能在后院的灵堂里才能看到他们呢?”
“胡说!你胡说!”
汪小桃寻到机会,突然目眦欲裂,忽地掏出袖中一枚铜钱,狠狠地割开自己榆木皮一般的手腕,将沾血的铜钱猛然丢向纸人。
扭头对彭有财说道:“傻站着做什么?快跑啊,去找仙门的人,说这里有妖怪作祟!”
铜钱上的血“嘭”地将纸人点燃,纸人因火势飘起来,几缕轻烟在空中扭曲了几下,烧过的黑色纸屑下雪一般纷纷而落。
汪小桃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冷静而狠厉地说道:
“我谁也不能怪,只能怪命不好,我就是目光短浅,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黑心烂肝,我就是毒蛇臭虫,可你要伤我儿子,我就是豁出命,也跟你拼了!”
第72章 鱼饵
黑色的纸屑似柳絮一般, 在空中飘飘舞舞停停。
纸屑轻轻落到木梯的扶手上,落到藏着灰尘的缝隙处,牢狱一样困着人自由的楼梯立时破开了禁制。
黑灰散落中, 彭有财与沈榴花二人慌不择路地顺着盘旋的楼梯向下,向下……
直到冲出了客栈, 跑进凉风凛冽的荒野中。
以往灯火通明的小镇消失在深夜中,暗沉沉的四野,唯有一弯弦月散着模糊的微芒高挂天西, 风凉得令人感到冷漠。
他们只能凭借着平日的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往东跑去。
独自留在楼梯上的汪小桃不顾被铜钱割伤流血的手腕, 气喘吁吁地抱起落在地上的那个木盒。
她朝方才纸人端坐的栏杆吐了口唾沫,而后踉踉跄跄地扶着楼梯继续向下。
苍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鬓边, 她需要转移后院的东西,伪造出妖孽作乱的场景。
她不知道自己今夜还能不能跑得掉, 可她得留在这里善后,让她的儿子得以脱身。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事事都要依靠旁人,她的父母姊妹丈夫亦是这般认为。
人实在是很复杂, 她很怕血, 她也能下手杀人。
她杀的很多人就像曾经的她。
她为他们立了往生牌位, 可那些牌位总是在渗血, 原本她还觉得愧疚, 后来时间久了,只剩下讨厌。
不懂体谅人的鬼东西,全都被她一把火烧光了。
汪小桃抱着盒子走下楼梯, 像一朵风中的白绒花一般颠颠簸簸地晃进后院。
推开漆黑的灵堂门,一片灯烛莹莹,年轻的男人背上坐着一个白皙可爱的小男孩。
听闻她进门的声音, 小男孩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娘,你怎么才回来呢?我都数了好多个数了。”
汪小桃紧绷的心在这一刻才全然放松下来。
看啊,天命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什么玄降修士,什么仙门正统,原来也跟那些散修一样,都是纸吹的灯笼,火大一些就先燃了。
她只想过这样没有遗憾的平淡人生,怎么就是有人要来找茬呢?
她颤颤巍巍地跛着腿走到房中的桌前,将盒子打开,从一盒子的线香中取出三支,用白蜡点燃,插入香炉中。
清烟徐徐生生,她的心里越加幸福。
头上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滴落,她抬起头,黑红的血水从房顶的大梁滴下来,落到她的额头上。
滴滴答答……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脚下,一圈溅落的血珠在地上跳着、闹着。
血珠长啊长,长出的四肢和脑袋,全是她杀过的人,围着她嬉戏玩耍。
“老太太您人可真好。”
“老太太您家的菜味道不错。”
“老太太我会死了找你报仇的。”
“哈哈哈哈哈哈,又见面了呢,就说不会饶过你的啊。”
每个人都是洋溢着快乐的,明亮的灵堂里,充满欢笑的声音。
汪小桃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麻木地站着,看着眼前一张又一张欢喜到诡异的笑脸。
影影绰绰之间,儿子和丈夫被快乐的人群围着,一脸呆滞地大笑着,跟着他们一起欢乐地起舞……
一道清冷的声音飘荡在她耳边,“竟然也有玄降中人,真是令人惊喜,诸位,夜深人静也无甚趣味,不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一眨眼,她仍是一身冷汗地伏在大儿子背上。
那红唇裂到耳根的纸人仍意态清疏地坐在栏杆处,身后的身影单薄、恍惚、巨大而诡异。
儿媳沈榴花一脸绝望地缩在楼梯处,疯疯癫癫地念叨着:“明明已经跟着仙门当神仙去了,怎么还没走出去,怎么还没走出去!”
裴暄之立在二楼那扇刮着冷风的窗前把玩着手中的铜钱,暂时丢入藏宝囊中与已收集的一堆铜钱作伴。
他转身正要去看看那几个掉进梦魇中的人,却忽听安静的走廊深处,有人轻声唤道:“暄之……”
他顿住脚步,略思索了一会儿,取出几张符篆催动过后,扔在走廊上。
又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心口处一击,喉间一阵腥甜泛滥开来。
血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衣袖往唇边随手一抹,一道血色在袖间洇开。
很克制的伤,不算轻,但也不怎么重,不至于会让人觉得他无能的程度。
对于她能挣脱出那四枚铜钱的安抚梦这件事,他感到有些好奇。
于是微扯发带,弄乱衣袍跌跌撞撞地推开门一路艰难地到她床前。
却见她浑身紧绷,朱唇微张低低地嘤咛着,紧闭的双眼艰难地掀开一个细微的缝隙,又忽地阖上。
裴暄之顿时失笑,觉得自己方才动手伤己简直有些过分地谨慎了。
他含笑看着她几番挣扎时的模样,不禁用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眉眼。
“在梦里清醒过来了?你可真难骗。”
见她纤长的睫毛努力地微微扑闪着,他实在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而后伏在她枕边一下一下蹭着她温热的脸颊,呼吸着她的暖香气。
温馨而满足。
被禁已久的金雾借着他的心神动摇的空挡,从他单薄的脊背钻出来,纷纷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争先恐后地钻进被子中去。
正一脸满足微笑着的少年被金雾探索的温软饱满的触感催得呼吸渐紧、双目失神,下意识地抿着她的耳垂轻轻地吮咬着。
沉溺不过片刻,眨眼之间,他恍然回过神来,忽地直起身,冷着脸掐诀强行收了想方设法拼命缠在她身上厮磨的金雾。
却因此惹得无数不满的金雾在神魂中肆意穿行,互相抽打厮杀扭曲泄愤,顷刻之间,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取走颜浣月枕下的四枚铜钱抛回房顶原位,只咳嗽了一声,她就忽地睁开双眼。
颜浣月一睁眼,就见月光下,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她床边。
“颜师姐,方才怎么也叫不醒你,外面又出了些动静,我只能自己出去看情况,谁知有个纸人……”
颜浣月嘴里有一缕并不真切的血腥味,身上泛着一阵极为细微的麻痒不适。
想来是被魇住后一动不动,血液受迫而引起的麻痹。
她坐起身来,掐起一道法诀,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灵火映衬下,裴暄之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衣袖上甚至还有血迹。
颜浣月心里一沉,问道:“你怎么了?”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却又强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克制着痛楚,冷静地说道:
“我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便立即想要叫醒你,可是你睡得很沉,我猜测可能出了问题,因此想出去看看情况,好确定是我可以自行解决的,还是需要给天衍宗众人报信的。”
“可一出去却见一个纸人在空中飘着,有些像玄降的做派,但我不能确信,它正要往窗外飘,闻声回转与我一番缠斗,似乎被我伤了,因此顺着走廊里那扇窗户逃遁了。”
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颜浣月立即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帮他查看脉搏。
裴暄之任由她查脉,继续说道:“它说是与仪山姜氏有仇,才来寻这替姜氏杀人炼丹的玄降罪人,这与我等无关,叫我们莫要多管闲事……我回来在房中寻有无玄降的铜钱,果真有,就在那桌缝中。”
裴暄之顿了顿,又艰难地咳了起来,稍缓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颜师姐,我心口有些疼,我想躺一会儿……”
正说着,整个人一软,坠落的丝绸一般顺着床沿滑落在地,背靠床沿昏死过去。
颜浣月赶忙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抱着他喂了一颗丹药,这才取出一道黄符,掐诀催动。
不消几息功夫,潜在野店四周的天衍宗弟子便从夜色中御剑而出,进了客栈。
灯火忽地亮堂起来,楼梯上三个疯疯癫癫的人紧紧缩在一起。
薛景年带着众同门悄无声息地掠到二楼,客房里,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娃睡得正好,再往过一间,一个精瘦的青年正昏睡在门边。
薛景年踏着长靴继续往前,单手推开一扇半掩的门,却见月光下,颜浣月坐在床边抬眸望向门边众人。
而她怀里,紧紧地抱着昏迷过去的裴暄之。
“薛景年,你们去后院看看,据我嗅到的气味,那里应该是燃着掺杂朝暮的香,不过香里似乎有别的材料,我们并不受惑,此事或许能与仪山姜家扯上关系。”
薛景年抬了抬手,身后几个同门立即翻身从窗户下到后院去探查。
他看着颜浣月,语调低沉地问道:“他怎么了?”
颜浣月缓缓将裴暄之放倒躺好,回道:“他被人重伤。”
“哦。”
薛景年嗅了嗅冷涩涩的风,只觉得浑身有些意外的寒凉,因取她不要的那份雪晶,他身上也有伤没有康复,不过好像也无人察觉。
“朝暮”是仙门禁药,因总是与其他香料掺杂在一起也很难辩识。
她不太会有机会接触“朝暮”,她大约也只接触了裴暄之。
用魅妖所炼的药那么多,味道应有不同,她怎么就只猜后院燃的是最难见到的“朝暮”?
不……
她一定只是见过“朝暮”这种药而已,肯定不是从裴暄之身上嗅到了什么能令她感到舒心甚至是喜欢的味道……
仪山,姜家。
一片湖光山色之中,姜叙声倚栏看着水中胖嘟嘟的几尾锦鲤。
这种锦鲤生于地火寒潭之中,受极阴之火,极阳之水所炼,鳞片披五色,泣泪如火珠,十分珍贵,整个天下能得此锦鲤者也不过三五之数。
就算是他,也不过是在赢了一次试炼时,从明德宗长老的琉璃鱼缸里捞出来了五尾,特意养在家中湖泊里,由专人养护。
一旁侍从递过来一个白瓷染青碟,碟中放着五颗赤色丹丸。
他今日心情甚好,随手接过染青小碟,捻起一颗赤丸往湖中一拋。
五尾锦鲤身现霞光,争先追着赤丸跃出水面,间以几滴藏着火色的水珠四下迸溅,当真是美不胜收。
姜叙声难得地笑了笑,正欲将染青碟还回去。
身边却凑上来一个侍从,悄声说道:“大公子,不好了,天衍宗的封烨长老上门了。”
姜叙声轻轻蹙了蹙眉,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显山露水,
“二公子昨日不是早早就等在曦烛镇替母亲送拜帖了吗?封长老说并不久留,因此不必劳烦母亲登门拜见,怎么今日他们未曾启程,竟跑到姜家来了?”
侍从急得面色煞白,“大公子,封长老说他门中弟子昨夜查了一处帮玄降中人杀人炼丹的黑店,对店家几人搜魂后,又循着其后院的养尸地和炼丹的地窖中的一些东西,找到了一个操纵他们炼丹,正要潜逃的老道。”
姜叙声说道:“哪里的黑店?”
“就是那家旧滕州来的人开的,仁义客栈!”
姜叙声隐隐约约记得有次出门时,听许多人说起过,这家掌柜的一家是大善人,因记得本地的收留之恩,平日里施粥扶弱,捐钱修路……
“真是想不到……行了,既然封长老亲自登门,恐怕是想我姜氏出些人力渡化亡者,我这便去看看。”
侍从拼命摆手,“大公子,您赶紧逃吧!那老道非嚷嚷自己跟姜氏有些关系,让封长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毕恭毕敬地请他吃杯酒,将此事轻轻抹过。”
姜叙声登时怒道:“哪来的无耻之徒,竟如此污蔑姜家!”
侍从苦着脸说道:“那老道就是小湖山这边采买鱼饵的道商,您当时吩咐要给锦鲤喂着旁人炼丹的边角料……”
“他也不知我们是用来喂鱼的,只说他的赤丸绝佳,只要吃过必定不会再择其他家的货,我们看鱼吃得不错,就按着锦鲤进食的日期一直买……”
“公子啊,家主盛怒,叫您去承坤堂回话……”
姜叙声越听脸色越白,他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丹丸。
红泥一般的质地,很劣质的做法,不知掺了什么诱食的甘草,闻起来带着些草木清香,轻轻一捏,就散成一片。
这是他投喂锦鲤的饵料,最不精贵的一种散料,也是从来都不会费心去细问其方的散料,侍从随手递来,他就随手这么喂。
心情好的时候抓一把,一粒一粒丢着喂。
看着锦鲤带着霞光破水而出,在空中溅起点点蕴藏着五光十色的水珠,这对他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消遣。
可这点最寻常的消遣里,怎么被那奸滑之人藏着人命呢?
姜叙声满怀疑惑地捻起一粒丸药,抬起来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丸药。
太阳暴烈到近乎让人眼前发白的光芒里,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死于天堑之战的祖父。
实际上他从未见过祖父,只见过那位先人二百岁生辰时的画像。
画像上是个模样清俊非常的年轻人,听说是姜家数百年难得的好苗子。
可按照姜氏族人的功绩,祖父的画像未能上正位,只挂在祠堂左手边第十位。
一旁的侍从见他如此举丹对天半晌没个动静,不禁唤道:“公子?您怎么了公子?”
姜叙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爷爷,我怕是要来见您老人家了……”
说罢顿时两眼一翻,直直地向后栽倒,“咚”地一声,惊得小湖山满园侍从鸡飞狗跳、尖叫冲云。
第73章 盛怒
颜浣月接过姜家侍从捧来的天青色薄胎茶盏。
掀起描着金竹朔雪的杯盖, 轻轻撇开上好的新茶,略抿了一口,便放在手边的螺钿山水清漆茶案上。
隔案的薛景年亦将茶盏与她相伴而置, 抬手向门廊边屈膝坐在小凳上的人一指,说道:
“此玄降老道名唤柳昌, 据其所供,除了将那杀人所炼的赤丸售卖于姜家大公子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卖给了一些邪修, 临近鬼市开张, 也或有去鬼市倒卖者,此事, 若非姜家包庇,何以遗祸至此?”
说罢, 起身掐诀一礼,道:“姜氏清名于世,望家主查清此事后,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坐在主位上的姜氏现任家主姜执宜抬眼看着这位长安薛氏的小公子。
赤缇锦衣, 金鲤绦环, 衬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 当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可纵是如此, 放在天衍宗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家中还有一个比他出色不止百倍的哥哥, 薛元年,就连他那位姐姐薛连年,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纵她姜执宜要强一世, 也算得教出了几个堪用之徒。
怎料得到头来自家那长子成日不知进取,游游荡荡,浪费天赋, 到如今更是惹出如此大的事端。
她略抬了抬手,说道:“薛小道友请坐,此事若真是犬子所为,姜家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说罢又转头对坐在首位的封烨说道:“那杀人炼丹之事,是长老带来的这两位弟子所查吗?”
封烨说道:“不止他们两个,此番试炼归途中所带弟子尽皆参与,先行试探根底者,乃是掌门之子暄之与浣月二人,暄郎受伤,至今未醒。”
姜执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又看向颜浣月。
原本只觉得此女周身灵气充盈,虽样貌柔和,眉目间却隐含一股孤韧之气。
像藏于鞘中的刀,只知绝非软性之人,却尚看不出其到底有多利的锋芒。
颜浣月与裴暄之成婚时她并未亲自前去恭贺,心里对此颇有情义之女多有好感。
只是佳话之下,谁知又有几多勉强与不甘?
她与裴寒舟且可算为一代人。
少年之时,裴寒舟之名谁人不知,近些年灵修界的一些少年天才比起当年的裴寒舟,还是逊色不少。
只是人世所修一场,到头来风烟俱寂时。
惊才绝艳的裴寒舟拖着个羸弱的半妖之子,算是他们那一辈还未死之人中,混得家宅最差的,这也真是世事无常……
可至少,人家那儿子虽是个半妖,也没造出如此大的孽!
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在外徘徊。
姜执宜瞬间面沉如铁,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出大门。
檐廊下,碎瓷与茶叶、茶水迸溅开来,一股热腾腾的白烟如她的怒意,“蹭”地升腾而起。
她凤眸微眯,沉声说道:“何时竟成了躲躲藏藏的鼠辈?”
门扇处,已脱下锦衣,换上一身素服的姜叙声踩碎瓷、凌白烟悄然滑出。
还未进门,便“咚”地一声屈膝跪在一片碎瓷上,顷刻间血透素衣。
“母亲、封长老,我实不知那些赤丸是杀人所炼,也从未吞服,只当是旁人炼丹的边角料,才敢买来喂鱼的。”
颜浣月心中一震,诧异地看向姜叙声,见其面白眼红,一脸惊惧,不知其所言真假。
喂鱼……
仁义客栈一家心狠手辣,风声鹤唳,所犯之事罪大恶极,战战兢兢之下,多少人命,却是被人拿来喂鱼。
若当真如此,人世之荒诞更有此乎?
其他人还未说什么,被废了修为坐在小凳上的老道五雷轰顶之后,立即勃然大怒道:
“什么?我担惊受怕令人所炼之丹丸,这么多年月月按需掠二三人命,还看在姜家面子上特意少要灵石钱财,竟被你们拿去喂鱼!要是喂鱼,买什么赤丸?你,你……暴殄天物的畜生!”
当年有人找到他说姜家大公子有此需求,这才加大了对汪小桃一家的炼丹任务,靠上了姜家的大树。
这几年间查到他头上的事皆有人暗中替他挡了。
这说明他就是攀上了姜家,事到如今,这姜大公子莫不是要卸磨杀驴?
老道柳昌仰天大笑道:“呵,狡兔死,走狗烹,原来大公子打的是这样的算盘?闻听大公子在家中并不受家主看重,想要强于弟弟妹妹,也是可以想见的。”
姜执宜闻言猛然挥了一道法诀封了老道的嘴,起身踱到姜叙声面前,凉凉地说道:
“既你所陈之言与那老道相悖,我为你搜魂为证,可好?”
搜魂大都会损及神魂、修为,休养起来颇为艰难。
姜叙声瘪着满腔横披污名愤怒与委屈,叩首道:“是,母亲。”
姜执宜运灵力遮盖住姜叙声的灵台之处,一道白光洒于中天,铺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虚渺画卷。
其中与赤丸相关的记忆在画卷中飞速闪过。
除了方才侍从在小湖山旁告知真相外,确实未曾有过他知晓赤丸是杀人所炼的半点痕迹。
方才封烨所言,搜魂老道时,那与老道来勾连的“姜家仆从”已死。
姜执宜冷冷一笑。
她生的这个蠢货,不知何时中了圈套还毫无察觉,活活给那些鱼为了不知多少人命。
若非天衍宗碰巧所查,不知那背后之人还有什么后手,到时又会有多大的灾殃。
她散去指尖法诀,狠狠扇了姜叙声一巴掌,直将他扇倒在地,
“此事已成事实,你虽不知其根细,亦已造下孽障,此番渡亡之事皆由你去办,寻出死者籍贯,着人报丧于其家,将立衣冠冢之类丧事费用补齐,至于将流于鬼市的赤丸,你一颗一颗找回厚葬,以此赎失察之罪。”
姜叙声神魂开裂一般剧痛不已,早已目鼓将裂,面如土色,却也只得强忍剧痛爬起来叩首道:“是,母亲。”
姜执宜敛衽转身道:“封长老,二位小道友,在下所列之事,可有补充?”
事到如今,封烨何尝看不出其中龌龊,只起身掐诀道:“家主若需天衍宗协助彻查此事,随时言明即可。”
姜执宜礼道:“多谢封长老,此事,在下会立即查明,天衍宗此次偶破此案,对我姜家帮助极大,我会修书往天衍宗裴掌门处及各宗各家,将此事陈明。”
封烨依旧不苟言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耽搁姜家主处置家事了,家主以女子之身承继姜氏已是艰难,重开承坤堂不过十数载,若连家中宵小都压不住,对人族犯出如此重罪,仪山之地的灵脉与安宁,教各宗门如何放心?”
“到时轻的不过是将家主之位承于姜氏男子,重的……由巡天司出面,令哪家宗门将仪山灵脉与本门灵脉相连,设‘长袖’于此地接管一方,岂是姜氏一门所愿?”
“这老道留给你们,稍候即送彭家五口前来为证,相信姜家主能做出该有的惩罚。”
说罢便起身出门,颜浣月与薛景年立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姜执宜亲自送他们出了门。
待送客后,转身已是满面寒霜,只对跟随的一众亲信道:
“去将我那好继母和好弟弟请到承坤堂来,再请诸位族老前来,竟敢用此等有损阴德之法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我儿子身上,呵……”
回到曦烛小镇后,封烨与薛景年先去了仁义客栈,颜浣月还未回过同门所住的客栈,便为封烨所遣,将彭家五口一同送到了姜家。
被她封在车底的彭家老三老四当年只以为其寡母抛下他们跑了,却不知母亲早年就被他们的养母所害。
他们亦已助纣为虐多年,虽也得钱财几许,却也必然落得受极刑而死,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颜浣月离开姜家时,只见数位长者前来,应是姜氏族中长者。
颜浣月并未多待,传闻姜执宜此人素来雷厉风行。
既然此事与姜叙声并无大的牵连,那幕后之人落到姜执宜手中,恐怕难有什么简单的死法。
这会儿同门皆在仁义客栈地窖挖掘残骨,准备渡化之事。
唯周蛟昨夜自告奋勇照顾着昏迷不醒的裴暄之,她有些不放心周蛟照顾人的本事。
她从姜氏告辞之后就往曦烛镇的客栈赶,等掠过一家点心铺时,迟疑片刻,而后翻身落于街心。
她走到那家店门前,看了看络绎不绝的客人,才提裙进了矮矮的店门。
她一进门,店内立时寂静一片,诸客皆侧目而观。
有一老妇问道:“姑娘是在镇上落脚的仙门中人?”
颜浣月掐兰诀一礼道:“正是宗门中人,叨扰了本地清净,还望海涵。”
立即有人扬声问道:“彭家老太太和彭老大都给我们这儿的乞丐、穷人接济过,他们当真私下杀人?你们仙门会不会是搞错了,冤枉了好人啊?”
立即有人辩驳道:“别胡说,虽说仙门里也不是没有坏人,但这次可是天衍宗的封烨长老亲自来的,人家也不过是偶然之间才撞破这桩事,客栈刘干娘说,人家掌门的儿子都重伤了呢。”
一时议论纷纷,叹息声不止。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二哥绕过人群,从角落里赶到她面前,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问道:“姑娘,要点什么?”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其他客人,看着几个货柜上大木托盘中样式精美、种繁多的蜜饯、点心,说道:
“可有些好克化,适合病人吃的点心?”
小二哥笑盈盈地说道:“山药紫薯糕,或枣泥方酥,芋泥糯米小糕都算适合。”
颜浣月说道:“就请包一份甜薯点心,再将你方才所说的都各包一份,捡各类蜜饯包两份,那个最好看的……”
小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道:“姑娘,那是荷花酥,酥脆宜人,少有不喜欢的。”
“荷花酥装十匣,再装十匣最受欢迎的茶果子,需都是今日最新鲜的,且就这些,辛苦。”
小二应道:“您放心,咱们家的糕点可从来不过夜。”
说罢请她到窗边稍坐,就去忙不迭地依她所言装好。
颜浣月将所买的甜点装入藏宝囊中,付了钱之后,又被店中客人拉着问了些话,这才出了店门。
等回到客栈中时,自昨夜起就未离开仁义客栈的同门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皆在大堂喝茶。
她顺便将十匣荷花酥和茶果子拿出来一同摆在桌上,说道:
“我和裴师弟感念大家昨夜因我二人一个猜测,陪着我们守了大半夜,十分辛苦,这些点心听说是这里很受欢迎的,大家分一分尝尝。”
一个外门的师妹言笑晏晏地说道:“伏魔杀邪原也是我天衍弟子义不容辞之事,不只是师姐的责任,颜师姐不必同我等如此客气,不过嘛……这买都买了,我就先不客气啦,多谢颜师姐、裴师弟。”
薛景年陪着封烨一同进来,听得此言,只是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与张婆婆及其孙女一同被安置在此的赵柴儿不知何时混在其中,与天衍宗诸弟子已聊了许久。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客气地摸了一朵荷花酥。
一口下去,千层薄酥花瓣酥皮簌簌而落,酥得他舌软口香,不由得睁大双眼,叹道:“真好吃。”
李籍打趣道:“这是犒劳我们的,你昨夜有何功绩啊?”
赵柴儿摆了摆手,像是没听懂李籍意有所指一般,十分坦荡地说道:
“我哪有什么功绩,胡乱睡了一夜,冻得有些风寒的症状,见周小郎在给裴小郎煎药,药好了裴小郎还没醒,我就先喝了,苦得呀……这个让我刚好回回甘。”
李籍惊讶于此人的理所当然,问道:“周蛟给你煎药?”
赵柴儿摊了摊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认我当哥呢。”
骄傲如周蛟,能主动认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当哥,这倒是引得大堂内一众天衍宗弟子惊叹。
颜浣月朝封烨见礼,道:“长老,仁义客栈那边,可是姜大公子已接手了?”
封烨点了点头。
薛景年接话道:“他是被他二弟和三妹抬过去的,搜魂之后未曾静养,看着都快昏过去了,却还是得来,姜家的家规可真严。”
颜浣月说了些送人去姜家的经过,便先行告辞,去房中看裴暄之的情况。
等到循着他的气息到了后院一处屋檐下,却见炉中药汤未沸,而周蛟却不见了踪迹。
她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屋内南窗开着,阳光甚好,只是床边帷帐紧合。
她到床边掀开帷帐,见裴暄之已经醒了,便俯身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而后起身抬手将帷帐挂到铜钩上。
裴暄之薄唇紧抿,一双水雾潺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衣袖。
荡悠悠的粉纱衬着莹白的手,五指纤长,干净的指甲透着气血充足的粉色。
因修习横刀,她掌心有薄薄的茧,寻常人不太看得到,也不会注意到。
象征她力量、勤勉、狠戾一面的薄茧细微而温柔地厮磨着他的肌肤,总是会令他心魂战栗、贪心四起……
颜浣月挑好帷帐,见他有些出神,不禁问道:“何时醒的?感觉如何?”
裴暄之眸底深处荡着细细的涟漪,然终是微微敛眸,苍白的嘴唇轻启,几道干涸的裂纹藏着血丝,看起来极其虚弱。
“才醒一会儿,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
他枕着软枕,蹙着眉,艰难地向后仰头伸了伸脖子。
喉结越发突出,薄薄的肌肤下漫着微微的粉白。
几缕乌发粘在脖颈上,濡湿的闷意直蔓延进严谨规整的交领之中,隐隐潜香丝丝不尽。
“身上盖的被子太厚了,热,我掀不开。”
这自然是自告奋勇照顾他的周蛟给他盖的。
世家公子大都缺少一些照顾人的经验,许是见他伤得厉害,才特意叫店家拿来隆冬的厚棉被给他捂着。
颜浣月换了一床薄的给他盖上,给他喂了些温水,又将封烨给的丹药喂给他。
拿出给他买的点心和蜜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而后到檐下去看火煎药。
裴暄之侧首看着几盒点心,唇边的笑意直蔓延到眼底深处,一片星河颤颤。
颜浣月才出来看火没多大一会儿,周蛟匆匆跑过来,说道:
“你可别怨我啊,我一夜没睡了,半刻也不曾离开,才刚去净手,你就回来了,裴师弟醒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是对周蛟的,而是对她自己的。
若非需亲自向姜氏说清她当夜所历,又何必把裴师弟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看着炉中火苗说道:“周师弟辛苦了,到前面去吃些茶点吧,这边我顾着就好。”
正说话间,封烨已踏入后院,前来探望。
他帮裴暄之看了一下心口处的伤恢复情况,再输了一些灵力养护。
正要出去,在前堂的薛景年已一路飞掠到檐下,说道:“封长老,掌门真人已到前堂。”
听闻此讯,再想想眼下裴暄之的情况,不仅颜浣月,就连封烨,也都是心底莫名沉了一下,本就极重的愧疚之意在此刻更是攀到了顶峰。
第74章 问问吉凶
甚是简陋的小镇客栈中, 颜浣月放下粗瓷小碟中已切了一半的山药紫薯糕,起身与封烨一同出门。
走出屋檐时,檐下两只新燕正乘着春风飘絮, 从前院屋脊上空飞回。
它们家三只破壳不久的小雏鸟早早地伸出一头乱羽的小脑袋并列在窝边,张着嫩黄的喙, 叽叽喳喳地要食吃。
还有一只最瘦弱的,被雌燕挑出来放在窝沿上,怕它的病症染到其他子女。
它曾几次三番爬回窝中, 次次被母亲挑出来隔在一旁。
不被喂养, 几次哆哆嗦嗦地返窝,已耗尽了它的力气。
它也没了同兄弟姊妹们一样乞食的活力, 蔫蔫地趴在窝沿上,因无力维持平衡, 有些摇摇晃晃。
从破壳就被淘汰,等待它的,只有从窝边掉下来,早早结束这短暂的生命。
颜浣月与封烨刚走到院中时, 小病燕跌了下来。
正立在窗边的薛景年伸手一接, 热乎乎的小病燕落到了他掌心中。
薛景年看着稀奇, 用指尖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以为它是被同窝的兄弟姊妹挤下来的, 怕它错过了喂食, 当下足尖一踮,将它放回窝中,而后也跟上了封烨的脚步。
几人刚踏进前堂, 就见裴寒舟正要踏下往后院来的矮阶,他身后还跟着虞照的师父,玄虚峰许逢秋长老。
许逢秋一见封烨, 便疾行几步,眼含不死心的期待与忐忑,问道:“封师兄,阿照当真……难好了?”
封烨说道:“是。”
好好一个弟子,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不消几日就传来噩耗。
许逢秋奔袭这一路上多少还是抱着些希望的。
纵是平日里相当可信的封烨肯定了虞照的状况,但他不见虞照,还是不会彻底死心。
裴寒舟见几人前来,第一时间便注意到裴暄之未曾同来,却倒也并未先开口问他的下落。
只是提袍步下矮阶,走到颜浣月身前,单手掐诀轻轻指向她眉心,一道温厚的灵力漫入她筋骨探查伤情。
裴寒舟的语气很平淡,却含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关切,
“我听闻了你顾及同门之谊,剖取心头之血救你虞师兄的事,这原是有情有义之举,然你年岁尚轻、修为尚浅,此法损伤甚重,以后还是莫要再行此法,好好修炼,好好成长便是。”
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她,“这是天衍灵脉源头中五行之气所凝甘露,对你的伤会有益处。”
颜浣月双手承接,敬道:“多谢掌门真人,还有一事……昨夜偶逢此地有玄降败类杀人炼丹,裴师弟原本与我同去试探虚实,却被前来报复的另一个玄降中人重伤……”
封烨也说道:“原是我同意了他们的计划,让年轻人都去历练一番,是我考虑不周……”
裴寒舟却颇有些意外,说道:“他的性子,不愿去谁也扯不去,想去了怎么也拦不住,他虽身弱却有此心,倒是不负裴氏血性,是他修为不够,你们不必自责。宝盈,引我去看看他。”
说罢便抬脚跟着颜浣月往后院去,封烨等人亦随其后。
等走到檐下时,却见一只蔫哒哒的雏燕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薛景年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窝中和谐的一家五口,说道:“刚刚就掉出来了,我才放回去,怎么又被挤出来了?”
裴寒舟抬手轻轻一招,那雏燕便腾空而起,飘到他掌中。
它耷拉着双眼,滚烫的小心脏在他掌心中鼓动,无力的翅骨撑在他掌中,微弱地朝他张了张暗黄无光的喙。
他的神色向来沉肃,却在此时低眉,输了一缕微弱的灵力给那雏燕。
“它身上带病,不比同窝的手足们强壮,是被父母淘汰的,送回去还是会被择出来等死。”
说罢便将那只小病燕拢入袖中,抬手推开房门。
屋里虽也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案上陶罐里插着一枝雪樱,桌上粗瓷小碟里还放着切了一半的点心。
裴暄之薄薄一个躺在被中,一见他也并未有多么激动,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唤道:“父亲。”
未见他时倒还好,一见他如今的病容,裴寒舟还是不免心尖一揪,几步走到他病床前,俯身问道:“伤到了何处?”
裴暄之耷拉着眉眼说道:“不过是心口被那纸人击了一下,只是疼痛罢了,伤得并不重,不必担忧。”
裴寒舟撩袍坐到他床边,掐诀想要看看他如今的伤情。
可还未开口,裴暄之便说道:“方才封长老已为我查看过恢复情况,又输了不少灵力,您不必再耗费灵力了。您忽然到此,是为何故?”
裴寒舟还是掐诀,将灵力灌入他眉心查看情况,低声说到:
“是你虞师兄的事,也听说你颜师姐剖取了心头血,你又染了风寒一直不好。”
“哦。”
裴暄之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
若被父亲带回去,一路肯定会严加看管。
恐怕踏上天衍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关去闭关,去鬼市的事自然要横生许多变故。
因着这份并不怎么熟悉的关怀扰了他的计划,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事,您还是尽早动身去明德宗看看虞师兄吧。”
裴寒舟散开指尖法诀,给他喂了一颗通体雪白的丹药,
“北地冰雪消融,你颜师姐等一众外门弟子还要去北地辅助春耕,你这般跟着她令她劳心费力总不是办法,先跟我去明德宗,之后我会带你回天衍宗。”
他的语气是不容质辩的。
他担忧儿子如果还是时常生病,时间久了,总是会耽误宝盈修炼,几次三番恐怕也会渐渐消磨掉她的耐性。
他膝下只有这一个,自己又尚有余力,看顾照拂原本也是他为人父者该做的。
裴暄之侧首,目光掠过众人看着站在桌边的颜浣月,见她并无多少不舍,倒是一副浅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裴暄之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怨她此时的放松,她肯定是对他极为挂心,才会在此时有个可靠的人接手后,如此放松。
肯定是这样……
等到姜氏之人听闻裴寒舟到此,着人来拜见时,只颜浣月留在房中帮裴暄之喂点心。
裴暄之蔫乎乎地靠在床头,砸吧了一口入口即化的糕点,轻声问道:“若是下个月……”
颜浣月瞬间头皮一紧,血脉微凉,将一块切好的糕点塞进他嘴里,说道:“还早着呢,先别提这个。”
裴暄之眨着濡湿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提?”
颜浣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说道:“吃东西呢,别多话。”
裴暄之偏头躲过她递来的点心,虚弱地说道:“那我先不吃了,我想和你说话。”
“若是不饿,那你就先休息吧。”
裴暄之病恹恹地笑了笑,“我想说我回去父亲肯定会让我闭关,听说有山中散修会在四月集梨花酿酒,若是我下个月能出来,我们就去天衍山涧看梨花雨雪好不好?。”
颜浣月原本以为他说的是另一桩事,没想到他压根没意识到他下个月最该担忧的是什么。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除却天衍宗所据之地,天衍群山中散修在山涧中收集梨花酿酒的事她小时候看过许多次,对此倒是兴趣不大,随意应承了一下,说道:
“你若是去山涧看梨花也可以,不过,你成年的事,需给掌门说一声,省得他被蒙在鼓里,将你关得太久。”
裴暄之脸色变了变,蹙眉说道:“这种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你若能回来,我怎样都好,你若不愿回来,我就是不闭关,还不是生不如死?”
说着,他攥住她的衣袖,双眸漾着水色,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失控之后你受不住,我也不想看你受罪的……姐姐若不回来我也不会怨你。”
“只是我若死了,你就将我炼成香料带在身边吧,如果将来遇到你喜欢的人,我还能帮你,不枉你曾帮过我。”
颜浣月被他那清淡又决绝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随手将手中的小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强行将他按回床上躺着,斥道:
“简直胡言乱语……你病糊涂了,不知自己在口出什么狂言,先休息一会儿,吸收丹药之力好好恢复。”
裴暄之淡淡一笑,他说的确实不是真心话。
不过她记得下个月的事就好,多说无益,因而他倒也不多反驳,安安静静地躺着。
半晌,才蔫蔫地说道:“你们早早就回来了,对姜家的事并未多做讨论,看来那桩事与姜家并非直接牵连?”
颜浣月将此事同他讲了,又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想不通。”
裴暄之回望着她,唇边隐着轻浅的笑意,
“我也不知昨夜我为何未曾被魇压,但是想来,那阵法是为人族而设,想魇住一个半妖,恐怕少布了一道术法。”
颜浣月说道:“也可能是你身上的长命锁……罢了,幸而那个横插一手的纸人杀意不浓。”
封长老给掌柜的一家搜魂时,她看到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纸人也只是魇住他们,像猫儿逮到耗子一般玩弄,并未真的下死手,言语之间倒有些驱邪扶正的意味。
玄降中人亦正亦邪,邪亦似正,正亦似邪,那纸人看着鬼气森森、诡异非常,却未必是个真邪物。
可是那个纸人到底在仁义客栈潜伏了多久,又逃往了何处,为何连天衍宗的人都没有找到它?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震得心口丝丝麻麻的痛意再度一层一层蔓延上来,他温声说道:“我下午想吃些清汤面。”
颜浣月替他盖好被子,应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嗯……”
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一只小狗跑到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又被燕子吸引,摇着尾巴看着檐上的燕子一家。
父母出去觅食,三只雏燕感到了威胁,窝在窝里不敢出声。
没一会儿“哒哒哒”地跑来一个小女童,蹲在小狗身边,一脸好奇地仰头看着窝里的小雏燕。
初次相逢,双方都很沉默。
许久,小女童茫然地说道:“一、二、三……还有一个呢?少一个呢……”
颜浣月也并未打扰他们,可又过了片刻,赵柴儿踢踏着不太合脚的鞋子远远走来,
“小珠花,怎么跑到这里了呢?你奶奶寻你呢,走,我带你回去。”
颜浣月见裴暄之还睡着,便掐诀落下一道结界隔在床边。
小珠花一见赵柴儿,立即握住脑袋上两条梳得光顺的小辫子,迈着短腿儿边跑边倔强地喊道:“别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乐道:“瞧你小气的,给哥哥剪三根就行,烧来问问吉凶。”
小珠花边跑边说道:“我只有两根头发,可没有第三个变卦,你早就把命输掉了,不要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闻听此言,瞬间面色从苍白,春日的阳光里,亦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珠花抱起小狗躲在阴暗的角落,像个小兽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偷偷拿骰子问了许多遍了,怎么不敢求仙门的人帮你?”
赵柴儿脸色更白,“我分明只在心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问这些……”
颜浣月闻言推门而出,笑眯眯地看着小珠花,一脸敬佩地说道:“好厉害的娃娃,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小珠花“哒哒哒”地跑到她身后,有些害羞地说道:
“赵哥哥上午一直在向前堂的人打听避邪的法子,昨夜你们没到时,他讲过有人赌博输了命,被索命的事,他昨晚一个人摇骰子摇了好久,就是想摇出个满意的数儿,这会儿骰子不能让他满意,就又要薅我头发,这些加在一起,我要是猜不出来,就跟他一样傻了。”
颜浣月感叹于眼前这天地孕育的思维敏捷之人,提裙半蹲在她面前,问道:“那你知道他为何要你的头发吗?”
第75章 打赌
小珠花看看赵柴儿, 他面色发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不过却又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神情,随口说道:“多冒昧啊, 原来是瞎猜的啊,我还以为见到什么能看清人生平所有事的神仙了呢。”
小珠花有些恼, 瘪着嘴说道:“明明不是瞎猜,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就算是瞎猜, 也是你故意让我瞎猜的。”
赵柴儿瞥了一眼颜浣月, 又随口对小珠花糊弄道:“知道了,我的错, 我的错,再不剪你头发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颜浣月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说说吧,为何非要她的头发?”
赵柴儿自觉不是她的对手,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 解释道:
“只不过是方才听你们仙门的人说稚子沾染尘世俗尘尚浅, 或许借助他们比别的手段更容易窥探一些天命……他们说了这只是虚假的传闻罢了, 可我这心里, 猫挠似的, 忍不住就想试试。”
颜浣月轻轻抚了抚小珠花的脑袋,在她肩上落下一道护身法诀,轻声说道:“去吧, 先去找你奶奶,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
小珠花抱着几次三番欲挣扎下地的小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颜浣月这才望向精瘦高挑的赵柴儿, 见其面色略黄,两只眼睛周围都渗着一层淡淡的黑紫色眼圈,看起来一脸疲惫倦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问道:“愁得睡不着觉?”
赵柴儿见她生得雪肤红唇,在阳光之下格外清晰耀眼,比之昨夜在客栈灯下初见时的朦胧意态,更多了真实的冲击。
好看的人谁都喜欢,他也不例外,所以她随口的一句问话,却还是让他禁不住有些脸热。
他仿佛瞬间变得很忙一样,无意识地挠了挠头,扯了扯衣摆,又整理了一下衣襟,说道:
“昨夜睡得挺好……我昨夜没听到什么动静,你也没叫我,叫我的话,我会来帮忙的。”
颜浣月问道:“你当真同人赌输了命?”
赵柴儿闻言摆了摆手,笑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假的罢了,命真能输吗?”
说着又往她身边凑了凑,摆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试探性地笑问道:“我跑了,难道还能杀得了我吗?”
颜浣月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如果是寻常人,倒还罢了,若不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只有你自己清楚,以你的债主的能力,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债主杀不杀得了你。”
她的眼睛分明清澈干净,毫无杂意,平静得就像两汪澄澈见底的湖水一般,可赵柴儿还是在某一个瞬间觉得她分明有些瘆人。
这种熟悉的压迫感带着巨大的威胁,像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顷刻间就可以折断他的脖颈,将他拖进不知有多深的深渊。
一点点单独相处时的绮念在倏忽之间无声地碎了一地。
赵柴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又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你如果有能力,就可以像小珠花一样看出你想知道的事。”
颜浣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意地将拂到腮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淡淡地说道:
“若是不想说便罢了,只是奉劝你别再同天命打赌自欺欺人,将精力都耗费在卜问之事上了。”
“你若真的害怕的话,不如先去给自己置办丧仪,省得临死前的时光只顾着害怕,一桩正事儿都没办成。”
赵柴儿张了张嘴,想生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颇为赞同地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个人之命个人握着,颜浣月没想到这种话他竟也不反驳,便也索性不再多问,转身往房门边走去。
身后赵柴儿追出两步,收起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不决地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我是说是我一个朋友,不是我哦,他娶了个新妇,还没怎么样,总是在生病,你说他那新妇有没有可能有点儿邪乎?”
颜浣月顿了顿脚步,抬眸看了一眼房门,里面正躺着一个时常缠绵病榻的病患。
见她忽然站住也不转过身来,赵柴儿立即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摆着手说道:
“不是说你们,我是在说我的一个朋友,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乐趣,就爱同人打赌。”
他的眼睛泛上了一层光彩,“你知道打赌的乐趣在哪里吗?就是对天命,或者说是对未知的窥探,得到了验证之后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满足与骄傲。”
颜浣月转过身来。
赵柴儿继续说道:“他也跟人赌骰子之类的东西,只是大多数赌博的人都只为了钱,而不是那种赢得未知的快乐,和对赢家真心实意的拜服。”
“其实我朋友喜欢赌,任何赌注都可以,哪怕是一片树上随便折的叶子。直到一年前,他同人打了一个赌,赌的是正在新建的一处宅院会不会塌。”
颜浣月闻听此言有些无言以对,莫名其妙的,赌别人家新建的宅院会不会塌,真是吃饱了撑的。
赵柴儿陷入了回忆,眼神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我朋友虽爱打赌,但向来不爱赌这种事,可是当时聚在一起喝酒的几个人都在起哄,而那家建房子的,又是惯爱以次充好赚人便宜的奸商,大家平日没少被坑骗,也都想看他们家里出事……”
“我朋友赌输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的砖,最好的土,又是最好的匠人,很难把房子盖塌,可是打赌的当夜,那房子就塌了……房主一家去看新屋,全捂在里面,再没出来过……”
颜浣月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或许那房子原本就有些疏漏。”
赵柴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可是那天跟我朋友打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场打赌里认为房子会塌的赢家,没过几天就忽然变得没了魂儿一般,有天夜里跑到我朋友家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带血的绣花鞋,痴痴傻傻地非要再赌一回……”
“颜师姐……”
颜浣月回过头,半掩的小窗内传来裴暄之颇为痛苦的咳嗽声。
颜浣月疾步踏回房中,见他已自己爬起来半靠在床头边,床边的结界已被他解开了不知多久。
这种简单的结界她留的原本也是他知道的法诀,因此她但也并不过多惊讶,只是倒了一杯温水拿到他床边,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暄之薄唇轻抿,眉眼低垂,面色苍白如雪,一头黑发未束,披散在整洁的白色中衣上,平日淡漠疏离的容色也因此柔和了几分。
他坐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轻轻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按在心口,抬眸看着她,眼底细碎星辰颤颤巍巍,“这里好像有些疼,跳得太快了,会出问题的吧?”
屋外赵柴儿徘徊了一阵儿,踏上台阶想要进屋。
裴暄之按住颜浣月想要收回的手,有意无意地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甚是好奇地问道:
“赵兄,敢问你们当日赌宅院坍塌的赌注是什么?”
院外需要进门的脚步声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浣月也安静了下来,侧首看向门外,任由他的心脏在她掌心下越来越剧烈地跳动着。
站在门外阶下赵柴儿沉默良久,他就知道不该说出来,总会有人能迅速抓住他想要轻轻带过的东西……
第76章 输赢
赌注……
下午时分渐渐西斜的夕阳下, 赵柴儿略有些失神地踏进房中。
颜浣月在他踏进房门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裴暄之并未有不满的情绪,却是转过脸去,自顾自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 沉默着抬袖擦拭了一下眼尾溢出的泪珠。
颜浣月还未及问他情况,他就又转过头来看着恍恍惚惚踏入房中的赵柴儿, 似是对此事甚有几分热忱,声音沙哑地说道:
“赵兄,我知你是个看着大大咧咧, 但内心十分细腻的人, 对世间诸事多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不太愿意与人多言罢了。”
赵柴儿惊讶地看着他, 仿佛看到了知己一般,“你……你怎么知道的?”
裴暄之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力地泛出一抹笑意, “当夜我们进店时你欲让房间于我们,想来,你还是个别人口中不学无术,但事实上却很有担当, 又颇有侠义之心的人, 只是无人去认真了解过你罢了。”
赵柴儿忽然感觉自己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做派, 好像在此刻变成了一张披在自己身上的假皮。
仿佛那个曾经在家乡不受重视、浪里浪荡的青年真的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涩内心、深沉思想, 在这个远离家乡的远方, 被一个初次相逢的外乡人一眼看透。
这种内心的震动是前所未有的。
赵柴儿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十指紧攥,就连不合脚的鞋里那十只脚指头, 也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迫切的目光带着发自内心的真切认同,瞪大双眼盯着裴暄之,更深重诚恳地问了一遍, “你……你怎么知道的?”
裴暄之以拳抵唇,艰难地咳了一阵。
赵柴儿已捧着一盏温水立在他病榻边,对颜浣月说道:
“姑娘……夫人,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与裴兄还要说些正事。”
颜浣月见裴暄之两句话把赵柴儿说得对他很是信服,或许会将心里的那桩事说出来,便起身让他二人详谈,自己坐在南窗下理了理陶罐中的那支雪樱,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话。
裴暄之的目光随着她去了南窗边,又悄然收回,抬手轻轻推拒了赵柴儿递来的那盏温水,说道:
“我知赵兄心如赤子,观赵兄面相,高额方鼻,甚有后福,只不过唇下有伤,破了这好面相,可是犯过口舌之祸……”
赵柴儿紧张地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坐在他床沿边,急切地倾身,只顾着说道:“裴兄!裴兄!”
他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裴暄之苍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模为难与惋惜,叹息道:
“此事本就难解,赵兄又想将此事藏在心中……世人孰无过错?你这样,不过也是在惩罚自己罢了,足见你是个不被人理解的有情有义之人,可是赵兄,你命中尚有大福在后,眼前横生之祸,若不好生解决,可是对往后辜负良多啊。”
赵柴儿从未遇到过这么懂自己的人,竟然能透过他懒散、怂包、好胡说的表面看到他内心的高尚与挣扎,他深以为裴暄之是最能慧眼识英雄的人。
况且他听说裴暄之还是天衍宗掌门之子,这定然像那些术士一样是个看运断命的高手。
后福……
这个判定让内心不定,甚至一度放弃挣扎的赵柴儿眼中充满希望,对啊,谁不犯错呢?眼前的困难都不是困难,只要跃过去,就有令人期待的一切。
“裴兄,此事,你可要帮我啊。”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可是,天命难窥,你若不细说根由,我再推演,也难观其全貌,如何……”
赵柴儿紧张到喉咙干涩,无意识端起杯盏,将一杯水饮尽,让自己清醒了不少,这才认真地说道:
“裴兄,这事我原本心中有愧,打算逃离家乡,到时是死是活,全看天意,所以我只看吉凶,不问解法,可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我……裴兄,一定要帮我!”
裴暄之说道:“我身体抱恙,或许无能为力,可是天衍宗众人在此,你为何要错过上天给你的机会呢?”
长久胆战心惊的赵柴儿心里有了后福的依仗,对生机的向往迅速汹涌而出,更是连那个所谓的“朋友”,都直接换成了自己。
“裴兄,你刚才问我们当时的赌注是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赵柴儿吐了口气,眸光微微上瞟,当日情景仿佛还在昨天。
那几日,鸣玉城中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每日正午,都会往云来酒家用饭。
混迹在鸣玉城的混子闲汉们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貌若天仙的独身女子,跃跃欲试地打赌看谁先去与她搭话。
赵柴儿便是其中之一。
恰有一日这从来不与本地人多做交流的女子,竟主动同奸商方金银家的二公子搭话,问了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之事。
这便让一众藏在暗中觊觎已久的混子心生妒忌,往日里被方家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旧怨在众人中迅速燃起。
但没权没势的混子们在学堂时打先生、欺同窗,大都没念进去过几句书,少时好逞几分力气,等长大了也不过是无权无势人人可唾骂的街头老鼠罢了。
他们凑在一起,除了悄悄搞点事儿之外,也就能逞些嘴上的威风。
城尾小酒肆对方家一同乱骂后,忽有人提道:
“那方金银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俩臭钱吗?我娘从他家买的米,都掺着沙子呢,拿去退换,还说是我们自己搀来讹他们家的,狗东西,哥儿养的!骗钱盖新宅,怎么不去死呢!”
几个人中年岁最大的刘大河喝了一碗混酒,大声说道:“对,我赌他那新宅今晚就塌了,谁赌?赌输了就去跟那小姑娘帮对方提亲!”
赵柴儿喝得醉醺醺地,下意识反驳道:“怎么可能塌?那狗东西家里盖宅子可是请的长安的匠人。”
“吁……”
周围人都在起哄。
刘大河一下子来了气,“嘭”地一声拍下酒碗,说道:“赌不赌?”
赵柴儿想着那姑娘的模样,心里麻痒不堪,恨不得现在就抱在怀里,于是醉眼惺忪地打了个嗝,说道:
“赌就赌,所有人作证,明天天亮前,方家那新房子要是没事儿,你就给老子准备五十两聘礼,去跟那姑娘提亲,等我们成亲之后,要叫我们爷爷奶奶!”
刘大河一时激愤,站起来道:“好!要是你小子输了,你就给你爹我准备五十两聘礼去提亲,以后见了我们夫妻二人,要叫爷爷奶奶!”
两个加起来兜里凑不出五十个铜子儿的人,夸下如此海口,店里看账的账房看得笑得合不拢嘴。
账房原本也瞧不上方家的做派,于是凑热闹写了份文契,让他两按手印对赌。
赵柴儿被一顿起哄激得头脑充血,朱红的指印毫不犹豫地按下。
等被人从路边叫醒时,他正睡在方家的新宅附近,亲眼看到原本已基本盖好的宅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方家人都压在下面,死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以为还在梦中,心中那股恶气出了,可又开始后怕起来。
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去,噩梦连天地睡了整整两天,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听说刘大海要办亲事了,正是与那个姑娘。
他根本难以相信,凭他们这种混子闲汉,哪里能配上那样的姑娘?
可是他又亲眼看着姑娘的红绣鞋从破旧的花轿中伸出来,被风扬起的红盖头下,是姑娘宛若明玉般的脸颊。
在那一瞬,她艳丽的红唇微微勾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笑瞥了他一眼。
刘大河父母凑钱办的简单酒席上,赵柴儿被请到上座,刘大河感激涕零地举杯对他说道:
“兄弟,没想你真的凑了五十两去帮我下聘,咱们以后,你拿我当爹,我拿你当兄弟,咱各论各的,这杯,我敬你!”
什么五十两?什么去下聘?
他听得毛骨悚然,这些根本就没做过,更何况他成日游手好闲没个正事儿,哪里来的五十两?
他想反驳,却被一群人灌酒,喜宴热热闹闹,他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夜里跌跌撞撞回家时,身旁却伸来一双穿着红嫁衣的手,那手带着凉气,白得发蓝。
家中旧床平日翻身都吱吱乱响,堪称“永不寂寞”,那夜却争气地一声未吭,她冰凉的手抚上他眉心时,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朦胧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恍恍惚惚地问道:“你不是和那老小子成亲了吗?怎么跑到我床上了?”
她笑道:“你掘人坟墓盗了五十两来下聘,我只当是你要与我成婚呢,不过没关系,多了我不嫌弃。”
他口僵舌硬,浑浑噩噩地说道:“可我嫌弃……你们都成亲了,大河多少算我兄弟,我可不是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可不想碰兄弟的娘子。”
她掐着他的下巴,说道:“可我却很喜欢兄弟相争呢。”
赵柴儿打了个嗝儿,骂道:“偷兄弟娘子的那种猪狗你都要?你可真不挑,那你喜不喜欢你与你姊妹、闺友和我同睡呢!”
她笑道:“睡?你也配?”
赵柴儿反驳道:“你都配,我为什么不配?”
夜越来越深,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那夜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康复之后,听说刘大河也病了,可是他心中有愧,没敢去见刘大河。
路上遇见过她几次,她都默默地看着他发笑,好像他是她的一块小点心,哪天开心了,一口吃掉,真正的破皮折骨,生吞活剥。
原本很喜欢的人,忽然变得极为渗人,赵柴儿为壮胆,骂过她几句。
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她死了,掉进河里淹死的。
赵柴儿亲自去看过,捞起来时,缠她腿上的水草还没清理干净,脚上还穿着新婚时的红绣鞋。
她初到此地,与人无冤无仇,是不是因为他骂她的话?
他有些后悔,悄悄给她烧了几回纸钱。
直到前不久,刘大河连夜拿着一只带血的绣花鞋闯到他家中,憨憨傻傻地要重新赌一场。
他被那癫子缠得头疼,却因心中藏着的事儿多有宽容,问道:“赌什么?”
刘大河双眼大睁,不知多久没有睡过,眼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一般勒着眼球,疯疯癫癫地说道:
“赌我娘子死了没死,输了的,赔一条命,我赌她没死,哈哈哈哈哈哈。”
这痴心的汉子,竟因这疯傻了。
赵柴儿安慰道:“她死了的,大河哥,我送你回去吧。”
没想到刘大河却拍着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输了,你输了,她会找你的。”
他原本没把这当回事儿,可是刘大河突然去世,连父母也死了。
有一天夜里,赵柴儿走在街上时,竟又看到她站在街角幽暗的墙角下,看着他发笑。
“所以我就跑了,她肯定死了,我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她坟上也从来没有什么被挖掘的痕迹……她肯定是从哪里爬出来了的,不满我们当日拿她当赌注……”
赵柴儿嘴唇发青,收回目光看着裴暄之,说道:“裴兄,你说她是不是很邪乎?”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你们拿她当赌注。”
“是……可实际谁也没想着真能成。”
裴暄之默了默,说道:“倒是个玩心大的,耍着你们玩了这么久。”
赵柴儿说道:“你是说她真的不是鬼?”
颜浣月说道:“不知那方家人的宅院,是如何塌的。”
裴暄之看了她一眼,又对赵柴儿说道:
“此事你只管与前堂那些天衍宗弟子说明,总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封长老你见过,他见多识广,会做好安排的,赵兄倒不必太过担忧。”
正说话间,裴寒舟并封烨、许逢秋走进房中,一见赵柴儿坐在裴暄之床边,也不知他们是何事这般熟悉的。
裴暄之将赵柴儿的事陈述了一遍,赵柴儿激动地跪在裴寒舟身前,拱手道:“裴掌门……您务必要帮我啊。”
裴寒舟轻轻抬手,跪在地上的赵柴儿便忽地站了起来。
裴寒舟回首对封烨说道:“封师兄,安排一内门弟子带一外门弟子先去一探,若能解决当下解决,若解决不了,不必硬拼,传信回师门,或寻临近宗门求助。”
封烨回道:“是。”
说罢便领着赵柴儿出去,将事情安排给了内门的薛景年,与外门弟子中最为出色的慕华戈。
着急燎火跟着封烨一同出门的许逢秋瞥见院中角落里逗着一只小狗玩的小丫头,忽然停住了脚步。
房间内,裴暄之问道:“姜家的事……”
裴寒舟说道:“姜氏家主处理得很干净,不必多问了,好好歇息。”
又对颜浣月说道:“宝盈,明日你便去北地,暄郎暂时由我来照看。”
颜浣月起身道:“是。”
许逢秋心里急得冒火,要先去明德宗看虞照,裴寒舟需得裴暄之恢复几分,明日出发。
夜里访客皆散,这里沐浴不方便,颜浣月掐了两道清洁法决后将裴暄之和自己都清洁干净。
而后便盘膝在床尾打坐,将裴寒舟所给五行甘露吸食了大半。
一时房中清风缭绕,草木清香盈盈不绝。
裴暄之靠在床头翻着书,书页被清风翻动。
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裹了裹被子,再没发出声音打扰她。
待到月上中天,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已是神清气爽,灵台比以往透彻通明了许多,体内先天灵气蕴着这最纯正的天地灵地,静静地淌过她的灵脉。
灵海之内可蕴灵气,比以往又多了几息。
内观之时,先天灵气少有混乱,所吸纳五行灵气的多少比以往均衡了许多。
“颜师姐?”
她侧首看向裴暄之,却见他指了指一旁的软枕,说道:“我身后垫的软枕不够,有些硌,帮我再放一只吧。”
颜浣月起身半跪在他身边,一手半搂着他的肩将他扶起,一手将软枕垫在他身后。
半散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在他心底撩起一片涟漪。
裴暄之悄无声息地仰头,偷偷嗅着她乌发间的清香,她耳畔莹润的小珍珠耳坠一下一下擦在他的薄唇上。
他眼底几乎化成了一片水,压抑着呼吸的频率,微微启唇,想要含住那暗中撩人的小珍珠。
可是颜浣月将他安置好后直起身来,眉眼清净地看着他,说道:“今日与赵柴儿说话时,不知你何时通晓观气之术,竟能看出他有后福。”
裴暄之靠在软枕上,直愣愣地看着她。
情潮之后,金雾总以为她是愿意随时与它们交融的。
感受过极致的快意后,骨血里的贪欲不断滋生,神魂深处,得不到满足的金雾时常在亢奋过后,就会开始猛烈地报复着他。
他十指紧攥,克制着神魂深处仍还亢奋地想要爬出来的金雾,淡淡地垂眸说道:“人们大都会相信自己有后福,尤其是当前不顺的。”
颜浣月说道:“哦?看来观气断命之说,虽是骗术,背后却也有许多看人的依据。”
裴暄之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金雾开始不满于他的无所作为,互相扭曲撕打了起来。
颜浣月说道:“早些歇息,这书等康复了再看也来得及。”
裴暄之握着书卷,耷拉着脑袋,轻声说道:“明日……等下次再见时,我定然不再死生只在旦夕之间。”
颜浣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现在也不是。”
“我知道……”
裴暄之抬眸深深地看着她。
几百年也不多是旦夕之间,他已得到了哭灵刃,只要再得到千岁子,任她修行到千岁万年,他也能陪着她……
果然只要不陪着病人乘灵驹马车行路,到北地的时间就快了许多,三四日之间已落在了溪川古城。
时值北地冰雪消融,春华正放。
一望无际的原野间,灵力不算雄厚的外门弟子们,为了不太过消耗灵力,一人御剑拖犁,一人踏在犁上,来回穿梭间,已是将地翻了两遍。
欲抵御天堑以北的魔族,尽量使人族不受饥馁拖累,得以更好地养育出更多身负灵根者,也是重中之重。
是以,比同族吸食了更多天地灵气的灵修之人更需对此做出贡献。
每年耕种时节,各宗门大都会在辖内辅助耕种。
农人耗费多日的事,他们基本两日内就可将一方土地全部种完,平白省了不少人力。
宗门管理灵植者也会配备灵药助粮食生长,翻地时接续御剑撒过就是。
昨日他们到溪川时,往日带队春耕的问世堂慕华辞,也就是慕华戈的兄长,已等在当地。
今日下午,他就带着前来的外门弟子和几个内门自愿前来的内门弟子,将溪川一地的春耕办完了。
当地农人争相款待这些年轻人,慕华戈便带着众人连夜逃往横宿去耕种。
颜浣月出门晚了一些,被当地农人围住,非要她去用饭,她许久才得以脱身。
等她伴着月色御剑飞过横宿半空时,看到一盏青灯在夜色下莹莹如玉。
她压下剑首沉降了一段距离,在青灯光影中,竟然看到本该跟着薛景年和慕华戈的赵柴儿,被两个人抬在滑竿小轿上,正绕着横宿城外的山路往上走。
第77章 围杀
颜浣月掐诀掩住气息。
飞旋至滑竿小轿后不远处的树林间穿梭而过, 初春才过,树林不算繁茂。
她衣袖飘展,像一缕清风一般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三个人。
小轿上的赵柴儿抱着一盏青灯, 像一个泥塑的人像一般僵硬地坐着。
偶尔一个颠簸,倒先将他猛地颠起, 又重重地落下。
颜浣月隐在树影下,逐渐跟进,时而飒飒风声传林而过, 山道难行, 却也未曾听到那抬滑竿小轿的二人呼吸略重几分。
赵柴儿虽是个精瘦之人,可用这两根竹竿抬起来也绝对不是个轻松的事儿, 这二人脚步沉稳,未有一丝浮乱。
颜浣月试着掐起手印变幻感灵诀探查抬轿二人的气息, 感灵诀却像是小小的石子落入深潭之中,看不清全貌,也探不到气息。
那这就更不简单了。
此事突然,看着也蹊跷, 她并不清楚其后的任何信息, 何况还是在北地, 天衍宗辖地最边沿处, 若是无事还好……
她立即拿出一张传音符, 将此地位置传给慕华辞后,继续不近不远地跟着前面那三个人。
山道越行越偏,遮云蔽月的古木山林下风声皆寂, 连一条小径都没有。
抬轿的二人却踩着厚厚的枯枝败叶稳健地向前行进。
那二人再行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前方漆黑一片的山坳密林中,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那二人也同时停下来脚步。
颜浣月立即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收了长剑,像一缕薄纱一般轻轻落在一颗枝干繁多的古树之上。
“抬过来。”
黑黢黢的山坳下有人说道:“扔下来,我们接着。”
于是抬轿的二人也不管轿上的赵柴儿,直接抡起竹竿,连人带轿一起扔进黑暗之中。
赵柴儿怀里那盏青灯像一只萤火虫一般,“咻”地一下滑过一道微光,又瞬间被山林吞没,再没了声息。
那两个抬轿人也紧随其后,飞落山坳之中。
颜浣月在夜风中等了片刻,许久,仍是毫无动静。
她正要凑近看看,黑暗之中,一阵破风之声直奔她而来,她猛然向后一坠跌下古木,手中横刀一斩,一道刀风顺着袭击的源头杀去。
“咚”地一声,一支短箭深深地钉入了她方才所在的位置,片刻之后,她又听到有人闷哼一声,想来她那一刀多少出其不意,剐到点儿肉。
颜浣月还未落地便绕到山坳处虚晃了一圈,又迅速调转方向,循着新鲜而细微的血腥气遁入古林。
快接近血腥气时,她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飘在一颗树后,左手掐诀,右手持刀,又将横刀刀身架在左手臂弯处静静等待着。
那血腥气越来越近,待刚刚冲过这棵大树时,却被人从身后用利刃抵住脖颈。
“虞十六郎,好久不见。”
虞意颈上寒刃侵身,他立在原地,紧紧握住一把弓弩,冷笑道:“颜浣月,鬼鬼祟祟地跟着人,就该有被偷袭的准备。”
颜浣月将刀刃向前滑了一下,一道血迹从虞意颈间渗出,“既然偷袭别人,你也该做好身死荒林的准备。”
虞意镇定地说道:“我不记得你有这般修为。”
虞意本是虞照的族弟,其父是虞寄松的同族堂弟,名唤虞寄书。
虞意的亲姐姐虞念出生时略有些头大肢短,生长得比同龄孩子慢许多,渐渐也发现有些软骨之症。
虞寄松曾答应将族中留传的灵修宝药拓脉丹给虞念治病,虞寄书也为了能拿拓脉丹给女儿治病,几次三番差点为虞寄松丧命。
可到头来虞寄松却像是忘了以前的承诺一般,将拓脉丹用在了虞照身上,也正因此耽搁的虞念的病症。
后来虞寄书夫妇再寻什么丹方妙药也无力回天,到如今,虞念还是个长不大的侏儒身样。
这也是她在前世去了云京之后才知道的事。
此前虞家来天衍宗给虞照送东西,大多时候都是虞意带着人送来的。
偏偏虞照还喜欢问他“小虞念如何了?”“小虞念上次说想要一只镶宝金钏,我寻到了,你给她带回去。”
可其实,虞念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虞意听到这种话后往往一声不吭,可颜浣月略长大一些后,却能感受到他那压抑着的恼意。
她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虞照知道虞意的这种恼意,可虞照还是喜欢这样在所有人面前表现他的温和与仁厚。
小时候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曾问过虞意,“虞师兄好像很想小虞念,那你何时将小虞念带来天衍宗逛逛呢?”
虞意冷笑一声,趁着虞照不在她身边,一把将她推下长阶。
之前,虞意到天衍宗总是来了又走,很少与人交谈,颜浣月虽然见过他,却也很少与他说话。
不过这会儿,她却没有同他闲谈叙旧的兴致。
认出是她却还是选择放冷箭,她不觉得有必要对此人手下留情。
她双眸微寒,手下力道一沉,猛然持刀向后一滑。
虞意却瞬间向一侧倒下,几步踏叶掠风,翻身与她扯开一段距离。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颈上的伤,触手一片湿热蛰痛,他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带着怒意说道:
“颜浣月,你当真是越长大,越生一副蛇蝎心肠,真是我十二哥的天生良配,你们不成婚,当真是世间一大憾事啊。”
颜浣月横刀护于身前,冷笑道:“你不敢犯他,却来欺我,暗箭伤人,倒是义正严词,不愧是你十二哥的好弟弟。”
虞意面色微凉,端起手中弓弩,单手结印,对着颜浣月连放几箭,一连轰断数颗古木。
颜浣月凌空一跃,执横刀数道刀风劈空斩下,逼得虞意连连后退。
荒山古林,杀人妙地,二人招招厮缠,下的都是死手。
颜浣月忧心山坳下的那些人,想速战速决。
躲过贴耳飞过的一支短箭后,她将周身里力聚于横刀寒刃上,踏着几支短箭向前冲去,瞬息之间将刀刃刺入虞意眉心。
只是尚未刺深,就被一道强大的威压拂开,震落于枯枝败叶间。
心脉一阵动荡,她反手将横刀插入土地,借势翻飞而起,一息间纵身飞落百步之外的树梢上。
“好凌厉狠绝的刀法!”
山坳之下,飞上来数个持弩之人,其中一人揽住摇摇欲坠的虞意,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低声吩咐道:“围杀。”
颜浣月立即转身御剑而去,绕着一片古木左右扭曲穿行。
身后数道带着灵力的短箭追来,她双手飞快结印,心中默念法诀,返身一击,暗金法印如一面虚无缥缈的轻纱拂上无数箭矢,那些箭矢生生调转方向直向来处杀去。
一阵树木暴裂之声从身后传来。
她不好直上夜空,恐靶子太过明显,只能在乱木中乱绕。
忽地几道风声自她前方杀来,她刚一避让,就被一道灵力砸中,重重摔落在地。
一个年轻女子单手掐青焰法诀静静地飘于半空。
她俯视着颜浣月并未多说一句话,抬手轻轻一点,一阵草木清香在古林中炸开,数根巨藤自地底钻出,绞住颜浣月的四肢和脖颈,猛然向五个方向扯去。
颜浣月双手掐诀,手中横刀飞出,劈开五根巨藤。
她翻身踏着长剑掠空而起,身前巨藤结网,大网遮天向她倒扣而下。
那女子衣摆蹁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十指微微勾连,巨藤生出毒刺,流着浓绿的汁液逐渐勒紧大网之下的人。
颜浣月迅速结起结界,那毒刺却勒在结界之外,越来越近,灵力不断冲击结界,只等她力竭无法维持结界之时。
月下一道流影滑过,颜浣月骤然睁大双眼。
凉风袭来,那女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剑刺穿手臂。
“呦呵,天衍宗的地界儿也有找事儿的,您可当真是给我开了眼了。”
慕华辞飘在空中,一手执剑,一手挠了挠头,很稀罕地看着那女子因负伤而格外愤怒的双眼,“啧啧,我跟你说,至少得赔我师妹,这个数……”
说着将挠头的那只手在空中摆了摆,摆了个“八”的手势,“八百两,并两颗上品灵石,凑个十全十美,你看这事儿能同意不?”
那女子秀眉微拧,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轻轻抬手,指尖法诀缭绕。
慕华辞瞬息间闪到她面前,一剑挑起她那只掐诀的手,她指尖的法诀也被悄然湮灭。
慕华辞疑惑地说道:“我说,你伤人,让你赔钱还不乐意,怎么?非要赔命是不是?”
说着轻轻拈着那女子的衣袖边沿向一旁一甩,那女子猛地飞出去,砸断了一棵矮树。
她灵力一消,颜浣月凝力震碎藤网,说道:“慕师兄,是虞氏的弓弩队。”
慕华辞负手看向不远处幽暗的古林,扬声说道:“既然是虞家的人,何必躲躲藏藏?”
“误会!误会啊!”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几盏昏黄的灯笼,几道人影匆匆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小低矮的女子。
她身旁,跟着眉心被颜浣月竖着开了一条天眼的虞意。
那矮矮瘦瘦的女子远远地向慕华辞拱手行礼,又一躬身,道:“原来是天衍宗弟子,在下云京虞念,此事实在是我等误会了,还以为是那祸害人的狐妖,如此,倒是不打不相识啊。”
地上被慕华辞打落的女子悄无声息地退到众人之后。
慕华辞侧首看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颜浣月,张嘴无声地问道:“那天眼你开的?”
颜浣月点了点头。
慕华辞惊讶道:“你可以啊,他周身灵力明显略高于你,你这天眼给开得,多端正的。”
颜浣月有些无言以对,随口说道:“也就还行吧,不过他方才认出了我,还放冷箭”
颜浣月话音未落,虞念就凉凉地说道:“虞意,去给那位道友道歉!”
虞意才揩干净眉心的血,闻听此言竟也一点不多辩解,直接冲颜浣月一礼,道:“颜道友,是我的错,是我……隐瞒了你是谁。”
颜浣月无声一笑,若非慕师兄前来,她今夜就算是逃开了,也得脱一层皮。
可如今她毫发无伤,虞意却被开了天眼,虞氏想要将此事抹过……
慕华辞率先伸出之前的那个手势,说道:“道歉什么的,不顶用,你们无礼伤人在先,若是想平事儿,八百两,并两颗上品灵石。”
虞念还没有虞意腿长的身高,却自有一身沉稳谦厚之气,其周身气质,比她身后众多身量正常的人还要威严许多。
她含笑说道:“自然,自然,教习,按这位道友说的,奉上道歉之礼。”
方才那个吩咐众人围杀颜浣月的男子将几张银票与两颗灵石捧到颜浣月面前,说道:
“小道友,在下方才只知有人伤了小少主,却不知是天衍宗之人,原不该下令围杀,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颜浣月抬手拢下那些财物,随手分给慕华辞一半,慕华辞毫不推辞,眉开眼笑地收了,拢进他那洗得发白的衣袖中。
颜浣月随口说道:“虽然虞师兄陈病榻上,可虞氏少主……何时成了虞意啊?”
虞意眉心一蹙,却当下眉心一痛,他下意识捂着眉心,面色狰狞地说道:
“颜浣月,你对十二哥当真情长,听说你为他剖取心头血,可那又如何?你还不是得守着裴家那个病秧子!久病之人心中必然扭曲,你们……”
说着说着,他猛地住了嘴,看了眼虞念的神情,彻底息了声。
慕华辞挑眉说道:“吵架跑到天衍宗来吵了?力气这么大,明天去把横宿城的地都给种了行不行?你们跑到天衍辖地边沿来做什么?”
虞念小手一拱,道:“二位莫气,我这弟弟向来暴躁一些,今夜之后我会罚他的,我等到此,也是为了来找一个吸食人生气的狐妖。”
颜浣月说道:“你们方才抬上来那青年,原该与我天衍宗弟子薛景年、慕华戈同行,又为何会在你们手上?”
慕华辞一时站直了身子。
虞念了然道:“原来你是为此才追到这里的,他没事,不过是被放在阵眼寻那狐妖的藏身地,至于你说的那两位同门在哪儿,不如我们一同下去问问那男子。”
慕华辞一步踏出一段极远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已跳入山坳。
颜浣月紧随其后。
等到了山坳下了,果然见一方符篆大阵列在山坳正中,银绳在林间盘绕出天宿方位,一枚玉环时走时停,正游移在银绳之间。
法阵正中的位置,赵柴儿抱着盏青灯呆呆地坐着。
虞氏众人落在身后,颜浣月回首问道:“他怎么了?”
虞念解释道:“那狐妖修为不低,玩心很大,喜欢凑热闹,借事杀了不少人,我们闻讯跟了她一段时日,知道她在鸣玉城害过人,可前段日子她又出现在鸣玉城,就是跟着他的。”
“我们还未接近,那狐妖就逃了,约摸就在附近,她不敢离天衍宗太近,便躲进了这山坳中。”
她又指了指赵柴儿,“这男子被狐妖吸了两口生气,我们用阵法围住了这山坳,又用他来寻狐妖,不过这男子胆子不大,怕吓丢了他的魂,是以暂时封住了他的五感。”
说着抬手一挥,阵眼中的赵柴儿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想要原地跳起,却被阵法牢牢压住。
一阵尖叫划破夜空。
颜浣月借过虞氏一盏灯,走到法阵边沿,说道:“赵兄,暂时无事,先别害怕,我的两位师弟呢?”
赵柴儿一见她便涕泗横流,念叨了许久自己所受的委屈,才说道:
“薛景年和慕华戈,他们说是抓到了魔种,又循着气息去找有没有其他魔种去了,我们都以为她是魔种,哪知道他们走了之后,她又凭空冒出来索我命了啊!还说把我留到这个时候,就是要把我养肥了带到鬼市上去换洗脚粉!要将我贱卖!”
颜浣月回首看向慕华辞,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鬼市……
她收回目光,寂静的山坳之中,月光疏疏落落。
月色如水,流淌在来人雪色绣金衣袖上,寂静的街巷中,只有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偶尔一阵咳嗽声,孱弱到都激不起狗吠鸡鸣。
他颠颠簸簸地走到一处穷巷尽头,数缕拖在空中的金雾畏畏缩缩地爬进他的衣摆,埋着脑袋卷在他脚腕上,不停颤抖着。
他回身看着跟上来的三个男子,苍白虚弱的脸上带着莫名的清傲孤高,在皎洁的月光下越发明耀夺目。
他一手扶着墙,无望又愤恨地说道:“我孤身到此,无依无靠,亦未曾伤人,你们何以对我穷追不舍?”
其中一男子笑道:“无依无靠,那是最好了,你别反抗,我们不想弄破你那身白白净净的好皮。”
说着抛出一条沾着黄符的绳子,轻易就将他拦腰套住,迅速套上麻袋,三人一同将他扛起。
有一人心满意足地说道:“他真的好香啊……妖族近年颇为重用魅妖一族,这么绝品的魅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今晚竟这么走运碰见了一个,这若是卖到鬼市上,不知能换多少好东西,嘿嘿……”
一阵夜风吹过,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箫鼓琴瑟,不知谁人闲情逸致,赏月听曲。
黑暗的麻袋中,正在被讨论的少年轻轻勾了勾唇角……
第78章 流沙
幽暗的山坳中, 老木古林被青灯拢在一片莹莹青影中。
银绳上的玉环彻底停了下来,指向西北方位。
身材矮小的虞念略一抬手,虞意带着一众持法弩者自她身后散开, 悄无声息地洒入林中,往西北进发。
颜浣月再看了一眼那银绳盘结的阵法, 往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慕华辞双手环抱,轻声问道:“我听说过你,虞氏的三才之地是你从薛元年手上夺回来的。”
虞念摆了摆短短的手, 谦逊地说道:“并非我一人之功, 盖因虞氏一族在我身后,此事也是薛氏大度, 体恤我家中长辈挂念此事。”
慕华辞“噗嗤”一笑,侧首对颜浣月说道:“颜师妹, 她说薛家大度。”
颜浣月在长安时,薛元年为了咸阳及咸阳以西之地,不仅阴了苏家一招,还曾找过裴暄之, 试图挑动他以裴氏子弟之名, 要回咸阳大阵, 并交给薛家帮他代管。
其中每年欲奉还裴暄之的宝器钱财, 不知许诺许了多少。
薛家怎么会真的心甘情愿把三才之地还给虞氏。
慕华辞继续说道:“颜师妹, 若非当年薛元年尚有些轻视他人之心,被智计过人的虞道友牵着鼻子遛,也不会拿三才地当了学费, 你以后,也不可以轻视任何人。”
虞念向他掐诀一礼,道:“道友谬赞了, 天下之事不过是天下人轮番代管,失之得之,皆顺天理,本是寻常,只要能用好管好,也不必非说谁过于谁。”
说着看向颜浣月,笑问道:“你识得此阵法?”
颜浣月曾见裴暄之画过此阵,因而说道:“见过,不知两位虞道友为何会亲自赶到此地来抓拿此妖?”
虞念随口说道:“原本只是家臣捉拿她,可她盗走了家主令我等护送去明德宗给十二弟治病的药,我和弟弟心中担忧,是以前来。”
颜浣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原来实际上虞寄书和虞寄松两家那么和谐吗?
没过一会儿,一群人自东南方向锁回了一个橙衣女子,女子右胸处中了一箭。
那女子生得美貌,似乎身上的伤也并不重,一见他们,只是笑吟吟地说道:“声东击西,耍得不错,矮侏儒,不过就是拿了你一瓶益气丹罢了,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走在她身后的虞意闻言,面色阴沉如铁,飞起一脚踹向她后背,将她踹得扑倒在地。
虞意一脚踩住她的背,薅着她的长发一把扯起她的脑袋,一支冷箭抵住她的唇,冷笑道:
“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说,十瓶益气丹,五箱凝肤散,十瓶安魂丸,五百一十颗上品灵石,五颗定神丹,都被你藏到何处了!”
颜浣月不禁暗暗咋舌,虞寄松真是舍得,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竟不要钱似地往虞照身上砸。
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这虞念虞意两姐弟,倒真是有点意思。
这其中多少亏空,都被他们算到这狐妖头上,怪不得如此兴师动众……
不知道方才出手那么大方,那两颗上品灵石,是不是原本也是该拿去给虞照治病的。
饱尝家族资源倾斜便利的虞照被她一废,虞家内部果真翻起了不小的风浪。
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也或许一直都是蠢蠢欲动、暗潮汹涌。
以后在这帮兄弟姐妹手底下仰人鼻息,不知虞照那般高傲的性情,会作何感想?
真是令人期待。
那狐妖也是一懵,却迅速反应过来。
她凉凉一笑,轻轻舔了一下虞意的短箭,媚眼如丝,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含笑说道:
“小公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乖乖听你的话,需要对账时,你让我说什么,我就乖乖说什么,绝不会忤逆你。”
虞意没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无助地看向阿姐,手中的短箭从她唇边慌张地撤了几分。
又忽然反应过来都在看着他,被如此当众调戏,不禁强压羞恼,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镇定地说道:
“什么叫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那些东西不在你身上,可是也卖给了要去鬼市交易之人?”
狐妖轻轻一笑,“可以是狐妖把你们的东西卖去了鬼市,不过你们最好不要伤我性命,否则妖族衡正院内,你们不好回话。”
“原来还是妖族逃犯,难怪嘴里没有实话,”虞念直接对狐妖定了性,干脆利落地吩咐道:“带回去关押起来。”
虞意立即弹出老远,将狐妖交给了众侍从。
虞念向慕华辞和颜浣月一礼,道:“多有得罪,我等失职恐家主责问,或许还要赶往鬼市追回十二弟的救命药,就不在此多留了。”
慕华辞掐诀回礼道:“既然事急,我等就不多挽留了,事关虞师弟,你们若是有需要,尽可传信至天衍宗。”
虞念说道:“多谢。”
而后一众人收了阵法,带着赵柴儿和狐妖先行离去。
冷风渗人,颜浣月问道:“慕师兄,时隔多年,此番鬼市重开,问世堂可有任务?”
慕华辞说道:“掌门真人临走前安排过,鬼市的任务分配由显卿师兄主持,或许会安排一些得力的弟子潜入鬼市捉拿幕后承办者,其中上报到问世堂需要救回的人,或者找回的物品,会分派到其他弟子头上,你若想去,这也是个试炼的机会。”
广阔无垠的沙漠之中,白天还是暖阳照彻,一片晴空。
到了夜晚逐渐转变成孤月高悬,星河浩瀚,寒风呼啸。
小小的帐篷里,横躺着四个人。
一阵悉悉索索声,忽有人点起灯火,悄声说道:“老三,你干什么呢?”
被唤作老三的人攥着身旁人冰凉的衣袖,烦躁地回道:“大哥,走了几天了,我快憋疯了,他身上好香,我真的忍不住了!”
老大爬起来,伸手越过老二,一巴掌拍在老三脑袋上,斥道:“你是不是憋疯了,他可是个男魅妖!”
老三恼然道:“大哥,你是不是太单纯了?你以为之前那些男的买男狐或魅妖回去真是只为炼丹吗?我试试不行吗?”
紧挨在老三身边的老二迅速往一旁一躲,生怕被老三惦记上,一脸厌恶地说道:“滚一边去,恶心!”
老三爬起来嗤笑道:“你以为我不挑吗?你那丑样子谁能瞧得上?”
又急迫地求道:“大哥,你就让我跟他试一试,反正都是要卖的,那些女的咱们能玩,这回就不能先便宜我吗?”
老二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脸玩味地说道:“你做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老三梗着脖子说道:“当然是上面的。”
老二笑骂道:“去你大爷的,装什么装,男魅妖的能耐可是能玩死你的,想当下面的享受就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老三解着腰带骂道:“关你屁事,你们出去一会儿。”
老大仍是一脸震惊,被老二半拉半拽地出去了,老二不忘嘱咐道:“他看着有些虚弱,你别把他耗狠了,小心那些买家怕他没力气,卖不出好价钱。”
“我知道。”
等二人出去后,老三迅速扒了外衣躺在薄褥上,扯了扯手中的绳结,将躺在帐篷角落里的他拖了过来。
昏暗的灯火中,他爬起来坐在老三身边。
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中总是雾气潺潺,清冷苍白的脸上镀着一层朦胧的微光,漂亮得像高不可攀的仙灵。
老三初见他那夜就很是惊艳,这一路早就因他心痒难耐。
忍了这么许久,这会儿恨不得四肢并用死死地绞缠住他,让他发挥魅妖能力,彻底地占有自己,好生共赴极乐。
他太清俊漂亮了,就是在魅妖中也是最上乘的。
老三忍不住抬手想碰一碰他的脸颊,他略一侧首,躲过了那只甲缝里沾着沙子的手。
老三未能得手,不禁冷笑道:“你们这一族原本是贱物,你好好伺候我,我或许能给你找个好下家……”
又实在稀罕他,此时二人共处,老三不由自主地哄道:“若是你愿意跟着我,我肯定不会让人伤你,上来,看看你能对我使出多少能耐,若做得好,一会儿我给你吃点东西,以后你就不用挨饿了。”
他懵懂胆怯的神色渐渐漫上一层讥讽,“原想借着你们避过宗门的人,留你们的狗命到鬼市,可惜……太过不知好歹了。”
拴在他腰间的绳子和符篆悄然脱落,老三猛然睁大双眼,还未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迅速枯竭,又忽地暴涨,“嘭”地一声,血泥溅得到处都是。
他拈着一张符篆挡开血肉,腕间的黑玉镯微微泛着光芒。
血腥气漫出帐篷,帐外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拔出长剑,缓缓靠近。
还未走到帐篷边,就被一阵巨大的力道吸进帐篷中,黑玉镯光芒渐盛,两道魂体挤出身躯钻进了玉镯之中被吞吃干净。
地上留下两副完整的身躯。
他走到二人身前,背后爬出的金雾浮在上空观摩着老大、老二的模样。
又探下两缕金雾吸取了他们的气息,而后悉悉索索地爬回他脸上身上,将他包裹成一个金烟缭绕的雾茧。
不几时,金雾安静了下来,一个兼容了老大老二长相、体态与气息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星空仍旧沉寂如海,沙漠中夜风凛冽。
他披上一件旧斗篷,咳嗽了两声,独自闲庭信步般走进夜色之中。
身后一阵流沙蛹动,悄无声息地将帐篷整个吞噬。
第79章 四象之境
鬼市, 位于人族、妖族交界的四象之境,原本是乱魔时期的产物。
彼时秩序混乱,人族妖族中的寻常者, 或修为低微者,皆有朝不保夕之恐慌。
为求自保, 便出现了可以买卖在魔族肆虐时得以反击或者保命之物的交易之地。
最初原本是由巡天司开启,提供流转符篆、宝器的地方,后来却有暗中势力仿制此道, 宣扬可提供更多保命之法。
此后巡天司、各大宗门、世家、妖族正道, 被魔族牵制,如天地长鞭, 自南往北,横荡中洲, 将魔族驱往北地滕州,又启动天堑大阵,暂以隔绝。
但在此期间,宗门弟子死伤无数, 对交易之地管辖渐松, 致使鬼市横行一时。
魔族北逃之际, 虽无暇大范围屠人, 然百姓人人自危, 到鬼市贩儿卖女者亦算寻常。
一些邪诡妖异也借此收罗人命、侍童以及有天赋的弟子。
人族妖族散修之中的邪道之流,乃至邪之又正,正之似邪的玄降一系, 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暗中繁盛壮大的。
那时他们暗中勾连,多少存着宗门、世家屠魔之后,天下太平, 宗门、世家、妖域正法凋敝,彼可为稳坐棋盘一方执子,蓄力一战,取而代之的想法。
可惜天堑的存在,魔族随时有反攻的可能,令他们不好立即背刺。
而今人、妖两族恢复生息,宗门、世家日益繁盛,巡天司改制,更是少有邪道执棋的机会。
邪道内部纷争巨大,越加心浮气躁,鬼市,也连当初收罗门人的初心都改了,变成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场所。
颜浣月其实对去鬼市的兴趣不大,因为怕拖了后腿。
前世也曾听闻鬼市开张之事,只是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她并不清楚。
可如今看来,邪道暗中交易的事情恐怕没有断过。
可是此次鬼市开张,却以一种并不张扬的方式流传了开来,这到底是因何缘故?
显卿师兄玉台点人,亲自带队,看似对鬼市重开十分重视,可掌门真人却也在这个时候亲赴明德宗。
若说他当真是为了虞照的伤势或者裴师弟的病,那也勉强算是可以说得过去。
或许,鬼市重开,也只是个转移宗门注意力的引子。
她总觉得这桩事其后真正的目的,以及那些为免引起恐慌不可宣之于众,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是掌门真人那一辈人去面对了。
一叶简陋轻舟,带着细细的涟漪,淌过水烟缭绕的雨中画桥。
裴寒舟座下首徒苏显卿撑着一把旧雨伞,一路顽固地偏在颜浣月脑袋上。
只是连同伞檐上滚落的雨水也都倾在她身上,湿了半边衣裳,他也没怎么注意到过。
颜浣月暗中掐了一个干燥衣裳的法诀,她半边身子上冒的烟比水面上的雨雾还大。
苏显卿偶尔一回头,对众人说道:“这里雾可真大。”
同乘的李籍面对苏显卿这类备受重视,又手握部分宗门实权的师兄师姐向来有些紧张。
苏显卿沉默一路,忽然挑起一个话题,李籍脑子一木,不知如何应答,只管呵呵一笑,下意识说道:“是啊,刚才还是在沙漠中,一进四象境,就到江南了。”
坐在李籍身边的另一个天衍宗弟子,是在外门清净堂修习的一位师妹,名唤简悠。
他们都是苏显卿从外门里选出来的人。
当日四人共商此行时,李籍头一次与苏显卿说上话,心中更是踌躇满志,十分兴奋地问了一句:“显卿师兄,为什么会选我们三个人啊?”
苏显卿放下路线图,笑道:“此行,暗中的人已经安排进去了,我带的人不必修为太高,你们修为一般但算是肯用心修炼的,人又呆板听话,还有一股子莫名奇妙的倔劲,带着方便管,用起来也没废话可以往上冲,省心省力。”
至此,李籍一次开朗换来了一路的内向。
简悠也很少说话,将伞柄担在肩上,静静地看着水里追着船跑的青鱼,心中默默记诵着法诀、经卷。
颜浣月推开苏显卿的伞柄,还没说话,就小舟后有人悄声说道:
“夫君你看,那个女子好美,也好可怜,那男的就是个不会体贴人的呆货,要是你跟那女子成婚,肯定特别会呵护这种美人的吧,我都有些看好你们两个了。”
有人回道:“怎么会,我可看不上那样的,看着虽很有灵气,但你看她眉眼间莫名其妙藏着一股艳色,一看就不是个能守得住的,我只喜欢你这样。”
颜浣月:啊?
舟上四人耳目皆明,那女子虽说得声音很小,可皆被听得真真切切。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又沉默了下来。
颜浣月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像是什么都没做就被挑拣了一番,作为一个事外之人,短时间内完成了别人体现大度与彰显深情的一整个过程。
窃窃私语声继续传来,“还有那个呢,那个撑伞的姑娘也清丽非常,看着就很娴静清雅,我看着都喜欢,忍不住夸赞,夫君你一定很喜欢吧,嘻嘻,赏你多看几眼!”
简悠依旧垂眸看着青鱼,素手往水中拨了拨,一道暗流向后方涌去,撞上那艘小舟。
舟中人略有些惊讶地问道:“船夫,怎么了!”
那船夫脾气不好,一边稳着船,一边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们来选妃的是不是?有毛病吧,四象镜里人人不显山不露水,看似简单寻常,可随时都可能得罪到修士、妖道,也不看这是你们评头论足的地方嘛!”
舟上的男子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小的船夫当着女人的面挑衅了尊严,立即斥道:“个破撑船的,你说什么呢你,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船夫直接一杆挑起一道水浪悬在他上空,水浪不断向空中升腾,像一条蜿蜒的巨大水龙一般。
那男子见状立即龟缩回去,搂着那胆怯的女子嘀嘀咕咕地安慰着,“等给你卖到驻颜丹,就再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小舟靠近渡口,颜浣月登岸时自然而然走到简悠伞下,简悠也自然而然地半搂住她,轻声说道:“伞有些小,颜师姐,挨我近些。”
方才不过是舟中空间不大,李籍和简悠又都与苏显卿不熟,又多少有些畏他掌门首徒的身份,两人谁也不想跟他一起坐。
为防突然下雨,苏显卿买了两把伞先登船,另外两个人很快并坐在他对面,颜浣月也只能坐在苏显卿身边。
进了四象境,还要去找鬼市的踪迹,四人先到街边一家客栈用饭,顺便安置住处。
一进门颜浣月就明显感觉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抬眼在酒家内看了逡巡了一遍。
却见当日在姜家见过的姜大公子穿着一身沾了泥水的布衣,坐在角落里,正欢快地吃着面。
身旁之人伸长了脖子在同他说话,他随意从容地应和着,抬眸看了她一眼,客套地笑了笑。
颜浣月颔首示意,又随苏显卿三人同坐,各自点了一碗面。
等饭的时候,窗外的雨大了一些,能听到有人低声讨论鬼市的事情。
颜浣月一边听,一边看向窗外。
急雨像断了线的珠子,自檐下哗啦啦地坠落,檐下竹灯忽明忽暗,又来一阵带着泥土清香的冷风,吹得人泛寒。
一双干净清瘦的手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一手一碗十分麻利轻快地将面端给几人。
最后双手着捧碗,轻轻放到颜浣月手边,略倾身,低声说了句:“客官,请慢用。”
风一过,湿寒气扑进来,他侧首捂着唇咳嗽了一声。
颜浣月心里莫名一揪,忽而转过头来,看到一个身姿高挑,略微健壮的陌生青年,气息很寻常。
他穿着一身暗蓝短打,腰间勒着一条同色素布腰带,肩上斜斜地搭着一方擦桌子的暗色布巾。
除了那声咳嗽外,眼前之人与她突然想起的人在容貌、身样、气质上完全不同。
苏显卿看了一眼那店小二,见没什么古怪的,便问道:“宝盈,怎么了?”
颜浣月收回目光,随口搪塞道:“没什么,这面很香。”
小二回过头来,笑道:“抱歉,今天下雨,有些着凉了,您几位慢用。”
说着就退了下去。
颜浣月搅了搅碗里的面,方才还有些饿,这会儿却忽然没什么胃口,随意扒拉了几口,就放在一边。
裴师弟的病,不知如何了……
她留的那些蜜饯糕点,不知吃完了没有。
后厨房的小桌边,一个小二哥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正在灶边看火的人说道:
“喂,新来的,你要是饿了,就让王大娘帮你下碗面,你干嘛非要吃客人的剩饭?一碗别人剩的面而已,看你吃得香的。”
“咱们这里是两族交界,来往的人多,生意很好的,用不着给东家省钱,你可不要太突出,太表现了,东家可看不到,你也别叫咱们哥几个难做,听懂没有?”
火光映着灶下人的侧脸,他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碗里的汤,漫不经心地回道:“嗯,知道了。”
第80章 不甘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 风雨厮缠人间,久久未歇。
颜浣月才到客栈后院一楼房间休息了片刻,正准备打坐一会儿, 就听门外有脚步声伴着雨声缓缓踏来。
接着就是一阵叩门声,那人的语气中带着点儿强撑的疲惫, 低声说道:“客官,屋里蜡烛不够,我来给您补上两根。”
颜浣月走过去开了门, 檐外雨丝斜斜地飞舞着。
今日帮他们上饭的那个小二哥就静静地站在门外, 身后是一片不清不白、昏暗深沉的天空。
比起下午时所见,他这会儿气色不算好, 撑着一把伞檐阔大的旧伞,腰里别着一个狭长的小木匣, 脚边还放着一个小水桶,桶里的水正缭绕着轻烟。
“夜色近了,又在下雨,先将热水给您送来。”
颜浣月稍往里让了让, 他收了伞倚在门边, 提着桶进了屋子, 将热水倒进房里的新木盆中。
又取下腰间的匣子, 从其中五根蜡烛里拿出两根放在桌上, 含笑道:“稍候还需去给别的客人送,您若不够,我就多留几根。”
颜浣月说道:“够了, 多谢。”
他咳嗽了几声,像寻常小二一般在房里打量了一圈,看看还有何处准备不到的地方, 又格外有礼节地问道:“您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同我讲,我立即给您送来。”
颜浣月说道:“多有劳烦,暂时没有什么多需,您先去忙吧。”
小二颔首,脸上挂着待客的笑意,提起小水桶走了出去,顺便帮她将门带上。
颜浣月锁了门,就着热水随意擦洗了一番,又掐了个清洁法诀,盘膝坐在床上打坐,牵动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在体内平衡运转。
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灵气比以往均匀强盛了一些。
但这次春耕结束后返回宗门匆忙,别说进天碑试炼看看能进位几个,她甚至还没见过韩师姐,就被显卿师兄带到鬼市里来了。
鬼市重开这种事,多少此前会有些准备,想来也不是突然之间一拍脑门决定的事。
傅银环既然也有前世记忆,或许会知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夜深人静之时,颜浣月散去指尖法诀,在床边布下一道结界,拿出了那个小黑匣。
匣子里的小胖老鼠吃饱了肚子,趴在角落里睡得昏天黑地。
一听她进来,略摆了摆尾巴,权当是欢迎这个送吃送喝的“仆人”。
颜浣月在小黑匣里踱了一圈,以前她总觉得小黑匣内的空间会长大,当时差距过小,还并不太确信。
可这会儿时隔许久进来,从落脚的墙壁走到傅银环身边,确实多了很小的半步路。
傅银环的血原本该凝结在雕刻满地的符篆之上,可地上仍旧干干净净。
颜浣月负手而立,俯视着地上被锁链绑缚的人。
他身上搭着一见宽大的旧披风,衬得他极其惨白清瘦,像一把痩骨,支着一张风纸。
一眼望过去,看不出那件披风下的玄衣是如何破碎沾血,那具躯体是怎样一副千沟万壑、伤洞交加的模样。
她进来后,傅银环始终半阖着眼,像个柴禾搭着的假娃娃,并未有什么反应。
颜浣月轻轻踱过去,取出一把短刀撬开他的嘴,也不管割得他嘴里的鲜血是如何淋漓淌过瘦削的下颌,只管扔了一颗吊命的丹丸进去,含笑道:
“多日不见,道友近来很是清减。”
她的语气很平和,傅银环缓缓睁开双眼。
看着眼前之人光洁莹润、气血充盈的模样,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雪天里,他借命瓶中掠夺的性命苏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果,借命之法不会让人忘记一日之事,他前世会不会因此饶过她一命?
也许会,可是他那时修为受损,即便不将她当做活壤,不杀她,放着这具纯灵之体怎么会不好好利用?
可他也许会更柔和一些。
那时她还很单纯,会因为他们几个人的无视而心情低落。
将他从山上救下来后,她总是一个人待着。
虞照和谭归荑围在他病床边谈天说地,她徘徊在他房门边,想进来探病,又怕跟他们没什么能说到一起的话更让气氛尴尬。
其实骗那样的小姑娘恐怕并不难,与她双修恢复起来或许会很慢,但他还可以抽取其他人的修为来填补。
就算将来腻了,将她炼药,也好过如今长久寂寞下催生的未曾得手的遗憾。
如果她还和前世一样懵懂,他或许只会想要逗弄兔子一样在掌心中玩耍。
可人都是会改变的,现在的她像一把锋利的刀。
她越是与以往不同,他心底征服的欲望就越疯狂滋生,不甘像细细的藤丝,天长日久地扎进他的血肉中,吸取着他的理智。
可惜以他前世的心性,只在愤恨差点死于玄降妖灵之手。
只想寻到时机立即拿她种植灵药最大程度吸取纯灵之体的先天灵气,根本就没有多余浪费丝毫情绪的意愿……
“浣月……”傅银环轻声说道:“你拿我的心头血,做了什么?”
颜浣月一边擦拭着短刀,一边说道:“喂了道友那么多毒药,想看看你心头血的威力,如今虞师兄和谭道友都饮过你的心头血和腕上血,你们三人,也算是一种缘分交织。”
又垂眸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而今鬼市重开,你以往可曾听说过半分消息?”
傅银环靠在木壁上仰视着她,目光落到她红唇上,声音沙哑地说道:“能先喂我些水吗?你很久没来管过我了。”
颜浣月冷笑道:“渴了就喝你自己的血,不是给你腕上留着伤吗?”
傅银环低低笑着,披风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新长出来的肉芽泛着丝丝痛楚。
心口最痛,她取他心头血时匆忙而粗暴,与曾经扶着他走下山道时的关怀备至全然不同。
长久处于被刀剐又恢复,又继续被剐的剧痛中,他也已经有些麻木了。
哪怕是再大的痛楚,时间久了人都会麻木,就像她当年在地窖中一样。
他在她身上开孔种药时她倔强得一声不吭,可眼泪几乎给他二人洗了一遍衣裳。
后来她身上长满灵药畸肢,整日安静得像一只小羊,连眼泪都很少见。
那些畸肢怪眼就如同她帮他培养出来的假命,那三年里,他守着这具活壤,收割着她身上的灵药,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顺便让她给自己生几个孩子?
他可以把孩子们养大,做他最可靠的爪牙,分散各方,去帮他找回更多的灵药宝器。
可是,这样拖累就更多了,孑然一身,才最无牵无挂。
若非落到今日,他怎么会有什么后悔遗憾,那些不过是弱者才会有的自我逃避……
“说话。”
颜浣月一刀扎到他左肩上,语气微凉,“傅道友,已经不会说人话了吗?”
傅银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从肩上痛到后背,不禁面色狰狞着忍着痛,说道:
“我虽来过,但并无所获,听说这次有人掘了鬼市的根基,不过……却让四象之境凭空扩大了不少。”
傅银环说话真假参半,凭他那样的人,说他并无所获,怎么可能?
“这次幕后重开鬼市的,是哪些人?”
傅银环暗暗向后躲了躲,又被她扎了一刀,彻底老实不动了,无力地摇了摇头,脸色煞白道:“我不知道……”
颜浣月猛地拔出刀,“不知道?”
傅银环疼得额上冒着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喉咙中发出一阵颤音,忍了许久,才有力气说道:
“我以前只是散修,只管寻利我之道,真的不知。”
颜浣月拔出刀,颇为遗憾地说道:“道友可真是没用啊……这样,我得考虑留你到几时,不如等我修为足够,可用搜魂之术时,第一个用在道友身上,道友不会介意吧?”
傅银环面如薄纸,整个人瘫靠在木壁上,仰头无力地笑着,眼底却爬满快意,
“用啊,我心甘情愿,你想对我如何便如何,而今,只有我知道你的遭遇,也没有人知晓你关着一个男人整日折磨。”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执着的癫狂,语调也变得轻盈而病态,
“你和我……才是最了解彼此,最没有秘密,最相配的……你选裴暄之,不过是因为裴寒舟罢了,但你也可以暗中选我,没有人会知道,不是吗?今生的机遇,我们都可以捷足先登……”
颜浣月沉着脸,刀身轻轻擦过他的肩,擦拭掉血迹,半含试探地说道:“你?连鬼市根基被掘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你觉得你还有几分价值?”
傅银环动了动,牵动锁链哗啦啦地响,“只是为了两族交界处的地脉罢了,但也仅此而已,不过,擅动地脉者会被冲得连渣都不剩,谁又能真的取走地脉呢?告诉你,又有何意义?”
颜浣月擦干净了刀,拿出一颗毒丸来面无表情地按进他的伤口,低声说道:“那就试试这次的药,还能不能让你撑到下次见面。”
剥皮拔骨的剧痛似雷电一般席卷全身,傅银环痛得卷成一团,不住地以头抢地来以痛制痛。
被按了毒丸的伤口像是小小的喷泉,血肉模糊的液体自刀口撒出来,悄无声息地渗入地上的符篆中。
她转身踏出木匣,掐诀涤净一身血气。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她将蜡烛检查过一遍,只发觉蜡烛中融了些安神的材料,这才换了一根新的。
就着烛光背了一会儿带来的经卷,这才熄灯就寝。
裴暄之抱膝坐在厨房门口,隔着雨幕看着院中的灯一间一间灭掉,逐渐变成雨夜中昏暗的轮廓。
他的目光渐渐定到其中一间,默默地看了许久。
这里是进入四象之境后必然最先抵达的地方,哪些人来了,哪些人乔装来的,可以尽快有个大致的了解,做好充足准备。
他猜到父亲会让苏显卿前来,只是没想到她也会跟着来。
如此,鬼市之内,他就不能只去做自己的那些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