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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5

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不要脸


    甫到长清殿, 就见一众主动聚集在此的天衍宗弟子各自散开。


    其中身着北地法衣的皆是满身血污,留在宗门的少数弟子携着缥缈宗等宗门来客往客舍去。


    苏显卿和宁无恙原都留在门中,这会儿也各自领着一队外宗弟子往客舍那边去。


    颜浣月带着裴暄之和薛景年进了大殿, 便见长清殿顶上的灵曜法阵照得满殿通明。


    殿内两排长老椅上坐着此番暗地前来天衍宗支援的其他宗门诸位长老们。


    颜浣月上前掐诀施礼,裴暄之跟在她身边亦拱手礼过。


    许逢秋说道:“不是让弟子们不要聚集, 先自行去沐浴休整吗?宝盈师侄原本不必过来。”


    薛景年负手踱步到一旁偏僻处,他方才也让颜浣月同来,就是想看看裴暄之将他骗走之后是不是为了对颜浣月做什么不好的事。


    他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 但她出门那么快, 他说要他们二人一起来长清殿,她就立即出来了, 那么他们之间肯定没什么。


    薛景年固执地认为颜浣月只是可怜裴暄之,而裴暄之一直病怏怏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根本没有做男人的能耐。


    以前薛景年或许还会怀疑,但是他近来照顾了几天裴暄之,如今可以说是坚信不疑地笃定。


    裴暄之成日蔫蔫地坐在窗边的躺椅上, 作为一个少年男子, 薄薄一片, 别说用饭少得可怕, 就连多喝几口药也会吐。


    就凭他, 恐怕使点力就得冷汗涔涔地晕过去,他有什么能耐?


    更何况,颜浣月若真的心里有裴暄之, 他们真是恩爱夫妻,她又为什么会时常自己出任务,并且还独自在北地待了一年多?


    薛景年越来越深信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以前颜浣月对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气他罢了。


    这让他沉郁已久的心又跃动了起来,其实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他都不在意,但是,如今确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情不自禁地喜悦。


    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顾自己的感受了,他得理解她,她欠着掌门真人的恩情。


    只要她愿意,他也可以帮忙照顾裴暄之,毕竟裴师弟这种人吃得少喝得少,脾性说实话也很好相处,基本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好照顾的。


    薛景年想,裴师弟早晚都是要走的,自己得陪着她渡过这段还恩奉义的岁月。


    他完全愿意将裴师弟送回长安薛家照顾,到时他与颜浣月一同去北地屠魔。


    两个有情人携手共进退,同舟养亡夫,等裴师弟走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了,这何尝不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动人佳话……


    不行,北地太危险了,不能让她去,那怎么留下她又不让她跟裴暄之生出情愫呢?


    嗯……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儿呢?


    昭?不好,像是缅怀虞师兄。


    行火近阳的字都不好,什么暄啊照啊的,皆是该全部扔进泥坑里的东西。


    行水的最好,跟她一样,清?长清殿的清,不错,慕天衍宗历代掌门风骨为名。


    薛景年的唇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行木的也好,类他,茂字就不错,楷字也不错,楷之也好听,茂之……


    之什么鬼之!


    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抬眸看向披着披风立在殿中的裴暄之,只觉得宛如眼中钉,肉中刺……


    恰逢裴暄之听闻许逢秋之言,回首淡漠地看向薛景年,那越显妖异的清冷眼眸里,是两泓毫无波澜的深潭。


    薛景年双手抱剑倚在墙边,骄矜倨傲地望向他。


    你将我骗走,我也骗骗你们,扯平。


    颜浣月并未回头,想也知道是薛景年是在报复暄之,实在懒得跟他计较这些没用的东西,只道:“暄之病着,我陪他来。”


    裴寒舟看着殿下的裴暄之,他只在宝盈回来后有点儿活泛样子,这长清殿待都不肯待,也等不到父亲回来好好告辞,直接就跑了。


    裴寒舟拿他确实也没办法,冲他招了招手,“景年说你今日又吐血了?”


    裴暄之摇了摇头,并未上前,“没什么,与以前一样。”


    颜浣月诧异地侧首看着他,她只知道他在吃药,竟然还吐血了吗?


    既然他病重是假,那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吐血?


    裴寒舟看向众位长老,说道:“原本不过是假借我儿之病诱敌,可暄郎近段时日确实病意缠绵,妖性与人血时有冲撞,不知诸位是否有妙法可解我儿此症?”


    有几位长老皆起身去探了探裴暄之的脉搏。


    缥缈宗一位长老说道:“裴公子根底原本就薄,原本自幼时压制一些妖性才能长大,但或许是公子根底薄,是以幼时妖性不显,而今到了天衍宗后好生将养,根底养好了许多,妖性也趁势有大盛之势。”


    裴寒舟颔首道:“我也是如此认为,不过到如今再拔妖性却是不宜寿数,最好能再好好调和二者。”


    那长老道:“原人族与妖族的孩子的身体大都天生可调和妖性与人血,裴公子这般先天不足的实在稀少,若是肯冒险,不如试试取一缕他亡母尸身上的妖元,再与裴掌门的灵力相合,重塑调和之气。”


    裴暄之闻言缓缓垂下眼眸,遮盖住眼底的森然之意,他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既然已经过世,就令她入土为安吧,晚辈既然能活到现在,也能活到将来。”


    裴寒舟并未有任何表态,只道:“宝盈,你同暄之去暖阁歇息吧。”


    裴暄之说道:“近来打扰父亲良久,就不多做打扰了。”


    说着拱手告退,扯着颜浣月出了长清殿,一路阴沉沉地往回走。


    颜浣月见他比来时气势汹汹,走了一段路后,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又扯着他往回走。


    “你怎么不告诉你一直在吐血的事儿?我们去长清殿,商讨一下闭关是否会好一些。”


    裴暄之体内此时妖魂大盛,冲得整个人都有些隐隐的癫狂。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回扯,沉声说道:“闭关?等我熬出来后,薛师兄都该住到我们家了吧?父亲都没让我闭关,你才刚回来,把那两个字挂在嘴边做什么?”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见我?你是不是在北地一年对我早就淡了?若非父亲的假消息,你还会回来吗?听说我病重,连传音符都是让他拿给我的,是让你的新欢到我这将死之人面前立威吗?”


    颜浣月蹙眉道:“裴暄之,你少给我胡言乱语,薛景年是回来送东西才顺便帮我带传音符的,你怨我不顾你就好,你怨他做什么?我们的事与他无关。”


    裴暄之忽然顿住脚步。


    颜浣月的本意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不要牵扯第三个人进来,可这番话在他看来,无疑就是维护。


    黑暗中,少年阴郁清冷的眼底浮上一片浅淡的腥粉色。


    偏此时薛景年一路追过来追上他们,挺拔修长的身影疾步走进夜色最深处,远远说道:


    “长辈们还没点头,急着走什么?真是无礼。颜师姐,这样你都由他吗?”


    颜浣月见裴暄之有些不对劲,只抚了抚他单薄的背,温声商量道:“暄之,我们去长清殿好不好?”


    裴暄之体内妖气与人血不断冲撞,暴戾贪欲与理智疯狂拉扯,他知道自己的意识逐渐有些不受控制,也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比往日偏激了许多。


    她才刚刚回到他身边,它也是她放出来的,他原本不想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


    他轻轻放开颜浣月,转身独自走进黑夜中,才走了三步,只觉天地倒转,头痛欲裂……


    “暄之!”


    瞧瞧,又这样,又这样……


    薛景年冷眼看着颜浣月冲过去抱住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若他第一次见或许还信,但是就在黄昏的时候,这心机深重的裴小郎吐血后又失踪,很难说不是在耍心机。


    薛景年踏着夜风缓缓踱步过去,却见比裴暄之矮上许多的颜浣月一把将其打横抱起来。


    薛景年一边因颜浣月抱裴暄之心中不爽快,一边又觉得裴暄之被女子抱着也不嫌丢脸。


    他伸出手想要将裴暄之从颜浣月怀中接过来,又还要低下矜贵之心,关切道:“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


    颜浣月避了避他伸来的援手,说道:“好像有些风寒之症,我带他回长清殿。”


    裴暄之倚在她怀中,意识不清,喃喃道:“我没事,我不去,我要回家……”


    薛景年多少有些激动,小公子还是未能很好地藏住那份窃喜,“好好好,裴师弟你别着急,我立即着人带你回长安陆家……”


    他话还没有说完,颜浣月就带着裴暄之凌风而去,却是往他们小院的方向。


    薛景年扬声说道:“颜浣月,你未免也太惯着他了吧!”


    颜浣月才跟裴暄之高声了两句,他立即就晕,她是真怕强行将他带去长清殿,他可能一激动会吐血。


    带回小院后他果然安生了不少,蹙起的眉心也平展开来,灼热的肌肤也渐渐回温。


    颜浣月才将他放到床上,正解外袍时,他眨着水雾朦胧的双眸,摊开四肢,意识不清地说道:“你也想要我吗?我也忍得很难受……帮我把抑止符擦去……”


    颜浣月不禁感叹,真是个了不起的混账,这副模样还顾得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俯身帮他解衣,露出衣襟下压着的一抹蓝盈盈的微光。


    裴暄之此前便看到这个了,可是那时情动,他只觉得那一抹碧蓝结着金丝圈挂在她雪白柔腻的颈上好看。


    此时再见,心生好奇,便伸手去探她的衣襟,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是避水珠。”


    颜浣月只是回了一句,又继续解他的衣带,原本就没打算管他这一直以来喜欢在她衣襟内乱寻摸的毛病。


    谁知忽觉一阵灵力波动,她立即将裴暄之的手压下去,回首看向门边。


    却见薛景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院门没关,房门也没来得及关,薛景年便径自走了进来。


    只见颜浣月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给裴暄之解衣带。


    裴暄之躺在锦帷高挂的床上,整个人只有薄薄一层,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了无生气,正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探向颜浣月的衣襟。


    薛景年亲眼见此,根本想不起二人是夫妻,一时怒火攻心,冲上去一把攥着裴暄之的衣襟直接将他扯起来,厉声道:“你敢碰她!你敢碰她!”


    而后又突然后知后觉地放开裴暄之,退了三五步。


    果真,大哥说的是对的……


    都是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他凭什么以为裴暄之体弱多病,就不会碰她?


    就算裴暄之没能耐,但还有手有嘴,可以摸她,可以亲她,那魅妖方才分明是想……是想……


    他怎么那么轻车熟路,他怎么可以……


    薛景年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不要脸……不要脸……”


    颜浣月将竭力咳嗽的裴暄之搂进怀中,语气中带着凉意,头也不回地说道:“薛景年,暄之病着,你闯进来如此拉扯他做什么?你回去吧,我们还要休息。”


    薛景年浑浑噩噩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笼这一重虚假的幻影。


    他喃喃道:“颜浣月,为什么……你真的把他当成夫君……为什么谁都可以?就我不可以……”


    却见她腰间伸出一双苍白的手,那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因不见天日而死了许久的枯藤一般紧紧缠上了她的腰身。


    如同不甘死去的孤魂野鬼,一世原本一无所有,却还要拼命抓住不肯割舍的执念。


    薛景年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凉,他脑海里忽地飘过四个字,“鬼气森森”。


    他看见缠着颜浣月的手臂终于力竭,突然一松,两手死气沉沉地垂坠而下,一动不动地搭到床沿边。


    薛景年想着,死了吧,裴暄之……


    你就此死了吧,别再半死不活,像鬼一般缠着她了……


    薛景年就是不走,反倒还打着“为裴师弟好”的名义,将正在议事的裴寒舟等人招呼了过来。


    裴暄之时醒时睡,醒来时便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死死攥着颜浣月的手,等吃了药,才彻底昏睡过去。


    裴寒舟清楚他儿子在生气,应该是嫌他们这些人过来搅扰了他的清净。


    等裴暄之睡过去后,颜浣月起身行礼道:“掌门真人与诸位长老今日皆为应敌损耗不少灵力,又为暄之劳心,眼下暄之情况安定了,晚辈斗胆请诸位前辈早些回去休息。”


    裴寒舟也就应着她的话带着众人离开了。


    等众人都走了,薛景年走到颜浣月身边,轻声说道:“颜师姐,我陪着你。”


    颜浣月说道:“你也回去吧。”


    薛景年好不容易堆起的笑意瞬间破碎,他看着颜浣月收拾药碗的背影,眼底不禁酸起着一重脆弱的泪光,“你还会去北地吗?”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


    “那就好……”


    我不在乎你跟他是不是真夫妻,只要你离开他,只要在北地,我们比在这里更亲近。


    我看到了你长大后的风致,你只是还没有像我一样开窍,一个长久不见的病秧子,一个近在眼前的年轻男子,你迟早会有所选择……


    可是……


    “我虽然也很希望你去,但事你还是不要去了,那里不会太平了。”


    薛景年苦笑了一下,“裴师弟这样,你也忍心再走远吗?只要我能活着回来,我会再来找你的。”


    颜浣月略微回过头去看他,蹙眉说道:“安排好你自己的事吧。”


    颜浣月这几日跟着同门在天衍山上收拾魔族残尸,送去集中净化。


    多数同门因着这一战而亢奋,闲下来时,平日山中的清谈也变成争辩了,皆为着自己认为后续最好的筹谋抗辩起来。


    颜浣月没时间去为自己的观点争辩,她每日搜完尸首,就要回去修炼到很晚,为去北地做着准备。


    裴暄之的病情倒稳定了下来,掌门真人说,或许是纯灵之体的缘故,她在他身边待着,他体内的争斗的两方血脉也能安静下来。


    不过裴暄之倒也没有因为这个刻意粘着她不准她出门,他反倒会默默帮她准备好出门的东西。


    颜浣月不准他病才好就出去乱跑见风,他便连门也不出,整日独自待在房中,有时天气好一些,便会下厨为她做些好吃的。


    颜浣月有时夜里回来,沐浴后坐在桌边看着他躺在小榻上小憩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地出神。


    上一世呢?


    他应该也没事。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是夜,陆慎初笑嘻嘻地扯了扯手中的那条绑着铜钱的红绳。


    红绳对面,是一支古朴的竹笛。


    “小神仙,您为何故意放走他?他分明就是从宗门围剿中逃出来的,上次迷惑我的笛声,说不准就是他吹的。”


    夜空中盘旋着一缕白烟中,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觉得是我故意放走他的?”


    陆慎初笑意渐消,垂首说道:“弟子知错。”


    白烟悠悠荡荡,只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有错吗?”


    陆慎初额上霎时间覆上一层薄汗,“是弟子学艺不精,不该认为是您有意放走那两个邪修,将您跟他们扯上关系。”


    白烟淡淡地说道:“此次天衍宗没留几个活口,他们能跑出来,是为什么?”


    陆慎初立即摇头说道:“弟子不清楚,弟子愚钝,弟子连那二人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白烟在空中飘了飘,钻入纸人眉心之中。


    “忘了就好。先生已在北地为我重塑纸身,此后我会甚少玄降而来,等北地事了,我便全了旧誓,不会再做玄降。”


    身旁一阵咳嗽声。


    帏帐内暗光昏沉,颜浣月阖着双眼转过身,轻轻抚着他的胸口,又抬手摸到了他的脸。


    “怎么近来总是拂晓时咳醒?”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一味往她身边来,眨巴着雾蒙蒙的双眸迷迷糊糊地来舔她的手。


    温凉柔软的触觉一下一下拂过手心,依恋而谄媚,像个饥饿的小动物在讨好人,渴求施舍。


    颜浣月如遭雷击,猛地收回手,彻底清醒了过来。


    裴暄之凑过来依着她,咳嗽了一会儿,低声呢喃道:“不喜欢吗?你的手好香啊,其实我醒了好了一会儿,有些头疼,缓了一会儿……”


    颜浣月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照他背后锤了两下。


    裴暄之被打只觉得舒服,腻到她颈间轻轻舔了一下,“为何不喜欢?猫儿舔你,你不是很开心吗?为何到我就要生气?”


    颜浣月说道:“因为你是个混账。”


    裴暄之牵着她的手抚向他腰间,轻笑道:“嗯……我有多混账?这样,算混账吗?”


    说着,又压着她半边身子,在她耳畔辗转沉息,“这是最混账的,想到你就会闹事,原本就是浣月姐姐的,我管不住,要姐姐好好惩治惩惩治才肯安生片刻……”


    颜浣月被他抓着手,除了之前那次,她没太碰过那里,此时只觉得陌生而羞耻,不知他为何偏喜欢这样。


    即便是在昏暗之中,交缠黏腻的呼吸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暗暗侧过脸去不再对着他。


    她想,他可真不愧对他那一半魅妖血统。


    若出了这锦帷,任谁也想不到那清冷疏离的少年郎会在私下呼吸沉乱地做着这样不可言说的事,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第142章 大打出手


    “裴师弟。”


    裴暄之坐在依依竹林间的石凳上, 垂眸看着石桌上摊开的一张旧星图。


    闻言连头都懒得抬。


    薛景年一身赤缇衣袍因风微荡,衬出一个身姿修长、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


    他负手而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不远处那个连半分礼节都已经不愿装的少年。


    “裴师弟,许久不见, 没想到会遇见你。”


    薛景年踱步过去,立到裴暄之身边,并没有与他于幽篁同坐。


    “病好些了吗?这么久都不见你出来, 倒是颜师姐每日起早贪黑地与我们一同收拾魔骸。”


    裴暄之微微侧首抬眸, 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事?”


    薛景年轻轻笑了一声,捋开拂过鬓边的发带, “我只是想进竹林里坐一坐,见你在这里, 便打声招呼,你若是不愿意我待在这里,那我这便走。”


    裴暄之语气微凉,“那就请薛师兄离开吧。”


    薛景年双手抱臂踱了几步, 彻底走到他身旁, “时值多事之秋, 我本没有功夫与师弟拉扯这些小事。不过, 希望师弟你明白, 怜悯不是真情,有时候,不该太过利用旁人的慈悲之心满足自己的阴祟之愿。”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是吗?倒是鲜少听闻此等罕见之事, 受教了。”


    “你!”


    薛景年冷笑道:“你不承认有什么用?事实不过如此,乞怜能得几日好?等把颜浣月的善意耗尽了,裴师弟就是个年轻女子身边的累赘了。”


    裴暄之抬眸, 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景年,“薛师兄想说什么?”


    薛景年撩袍坐到他对面,整肃了容色,“而今事乱,掌门真人也公务繁忙,颜师姐也有司职,北地事起之后,天下宗门都会来天衍宗停驻,少有人能顾及到师弟的,这里也危险,师弟身体病弱,又需要照顾。”


    他顿了顿,看着裴暄之的脸色,见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便继续说道:“不如我将师弟送到长安去,就住在薛家,宝药灵石尽皆供奉,再拨冗几位貌美使女照顾你,如此,可好?”


    “你也不必担忧天下议论,毕竟,谁家能照顾掌门真人之子,都是幸事,你若肯,我便请兄长正式给掌门真人那边下请帖。”


    裴暄之轻声嗤笑道:“薛师兄,不若我送你宝药灵石,你安生点儿待在长安,再别回来,可好?”


    薛景年俊眉微拧,“我岂是你这般动不动就缠绵病榻之人可比的?”


    他又说道:“你非要装糊涂?你知道自己有多拖累她吗?她是个正当年华的女子,原该与明朗强健的男子待在一起,你见过她颈上明珠了吗?那是虞十六郎给的,她以为和别个相同,可那金丝圈内皆是虞氏法纹。”


    “你见过她积雪峰上日夜篆文吗?是我在旁陪侍,递笔添墨。天堑巡检,踏浪翻海,是我们一起。北地苦寒,是我们谈天说地。垂髫双童,言笑晏晏,也是我和她,你算什么?你除了能仗着点儿父辈恩泽,你还有什么?”


    裴暄之慢悠悠地叠起石桌上的旧星图,将之装进藏宝囊中。


    忽地起身,猛地一拳将薛景年袭倒在地,倾身死死掐着他的脖颈,双眸深处猩粉涌动,语气冷到极致。


    “若非薛氏尚有用处,我早了结了你等这肖想他人之妻的无耻货色,你如今既然找死,我便成全于你。”


    他恨得深毒,掐得极狠,掌下金色微芒时明时暗。


    薛景年周身灵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一时竟难以反抗,濒死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他还震惊于这病弱之人竟能有如此强盛的妖力。


    无数金雾从少年背后钻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缠住薛景年的四肢和脖颈,只需再微微一扯,这矜贵高傲的长安贵公子就会被撕成几块。


    一股强盛的妖力突然在天衍宗弥散开来,让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天衍宗弟子分外关注。


    “孽障!还不住手!”


    苏显卿带着一众藏书阁弟子赶到时,却见裴暄之掐着薛景年的脖子,扯着他的四肢脖颈,欲将其就地分尸。


    他没敢拔剑,只是取出一方宝印抛出,宝印浮在裴暄之上方,散开一片玄蓝微光,那一片玄蓝之光猛地砸向裴暄之。


    却被裴暄之袖中飞出的数道黄符挡住。


    苏显卿不免惊愕,那宝印镇妖无数,岂是裴暄之一个病秧子能挡得住的?


    裴暄之逐渐回过神来,眼底的疯狂退却,却并未因眼下的情况有丝毫慌乱。


    金雾似活蛇一般疯狂蹿回他背后,他苍白修长的手放开薛景年的脖颈,抚了抚薛景年乱了的衣襟,唇角挂着一抹笑意,


    “薛师兄,年纪轻轻,好歹惜命点儿,总想做危险的事,恐怕对你自己真的不太好。”


    话音未落,又几拳砸在薛景年脸上。


    这平日薄冰沾雪粘成的主儿抡起拳头来狠得发邪,众人立时慌了,却也没敢上去直接拉扯他的,都怕一把将他拽出问题来。


    苏显卿掐诀将他扯过来制住,一旁几个同门冲上去查看薛景年的情况。


    薛景年面白如纸,脸上却有两片伤痕,颈上的掐痕渐渐泛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顾不上说一句话。


    苏显卿原本攥着裴暄之的胳膊,忽觉他软绵绵地要倒,侧首看时只见他面如薄纸,冷汗淋漓,正毫无意识地挂在他手上低头呕血。


    苏显卿瞬间将自己如何被逐出师门的过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迅速将裴暄之提起直冲长清殿。


    若今日裴师弟真要因妖力波动和宝印压制而死,师父至少得见他最后一面。


    薛景年没想到,分明是裴暄之要将他分尸,可结果却是一堆人围着裴暄之团团转。


    “裴师弟若真是疯了,就该拉去关起来,省得到处害人。”


    众人一同被裴寒舟宣到长清殿,殿前长阶上,与薛景年交好的几位同门忍不住替他说话。


    在场亦有寻常与裴暄之在藏书阁下棋、布盘玩的几位同门,大都不信裴暄之是好斗的主儿。


    那位曾经给裴暄之送过棋盘的洛渊问道:“裴师弟平日沉稳,不像是过激之人,薛师弟,他究竟是为何突然要杀你的?”


    薛景年摸着此时还泛着痛意的脖颈,声音有些沙哑,“我说的都是真话,他接受不了事实罢了。”


    洛渊蹙眉道:“此事可大可小,薛师弟心里可要有数,别害了旁人。”


    薛景年抿了抿唇,他心内也很乱,再未开言。


    颜浣月原本与一众同门在天衍宗桃园涧处置最后的一些魔尸,便见宁无恙远远御剑而来。


    “宝盈,快随我回去,裴师弟方才吐血晕过去了。”


    颜浣月一时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他今日送我出门时说想去藏书阁找书,我才准他出门半日……”


    宁无恙一把将她提到剑上转身回程,罕见地一脸严肃,“不知为何,与景年打起来了,或许是他近来妖力异常波动,那些魂雾差点将景年分尸,大师兄用镇邪宝印砸他还被他挡住了,恐怕是消耗过多,直接就吐着血晕过去了。”


    若说裴暄之是无缘无故直接吐血晕厥,颜浣月或许还信。


    但听闻宁无恙之言,她不由得讶异地说道:“他?能压制得住薛景年?还能挡住苏师兄的宝印?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能耐?你们不会是联合起来骗我的吧?”


    宁无恙叹道:“我倒是想骗你呢,大师兄都自行收拾包袱准备谢罪,辞别师父了。”


    颜浣月隐隐还是有些不信他吐血昏厥的缘由。


    她怀疑是薛景年打了裴暄之,又嫁祸给他,趁着人昏厥过去就随意污蔑。


    毕竟暄之到底有没有与薛景年和苏师兄抗衡的能耐,她自己能不清楚吗?


    等到了长清殿上空,她也来不及等宁无恙压下长剑便纵身一跃而下,几步冲进了长清殿。


    果真见殿内坐满了原本在此议事的诸门长老,连同众多天衍宗弟子,都望着东边纱帷后暖阁的方向。


    颜浣月几步跑到暖阁门前,便有长老唤道:“宝盈,留步,掌门真人正在医治暄郎,他的病也不致命,先莫要心焦。”


    颜浣月一回头,立即看到了人群之后的薛景年。


    薛景年眼眶上、脸颊上都是大片瘀痕,连同脖颈上泛着青紫的十指印痕,以及一道绞索痕迹,让原本想对他大发怒火的颜浣月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若是薛景年单方面殴打裴暄之,薛景年眼睛、脖颈等命门处肯定不会是这幅惨样。


    颜浣月又怕真是裴暄之妖性异常波动伤了薛景年,便立即压下怒火,踱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薛景年垂着脑袋,低声说道:“裴师弟突然袭击我。”


    颜浣月问道:“他为何突然袭击你?”


    薛景年冷笑道:“我怎么知晓?”


    又抬头看着她,伸出自己那两只满是瘀伤的手腕,“我差点被他活活分尸,你一进来就去看他,你不问问我的情况吗?”


    颜浣月蹙眉道:“等他醒来,若他当真无缘无故伤了你,我们一同向你道歉。”


    薛景年不甘地说道:“你认为你跟他是一伙的?可我们分明认识的时间更久……”


    恰好暖阁房门打开,颜浣月顷刻间就踏着巽步跑了过去。


    裴寒舟沉着脸出来,便见颜浣月已立在门口,他摆了摆手,道:“宝盈,他刚醒过来,叫他自己待着清醒一会儿。”


    见他脸色不好,颜浣月也不好直接闯进去,只能在门边立着。


    裴寒舟走上掌门宝座,向诸门长老拱手道:“惭愧,小儿之事扰了诸位议事。”


    有长老问道:“裴掌门,裴小郎如何?”


    裴寒舟回道:“妖性波动,与人血相斥,失了理智,这会儿安生了。”


    说罢看向人群边沿的薛景年,问道:“景年师侄,暄郎伤你之事我会向你家去信致歉,方才太过匆忙,这会儿请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被裴寒舟看这么一眼,薛景年只觉得如芒在背,心里为自己辩解的说辞尽皆消散,根本说不出假话来。


    他僵硬着四肢挪到大殿中央,垂首说道:“原本……弟子路过藏书阁前的竹林,见裴师弟在看一张星图,便上前与他打招呼……裴师弟并不如何待见我。”


    薛景年不知为何手心汗湿,抿了抿唇,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说宗门将来作为北地的补给之地,必然人多,我怕会照顾不周,便想请师弟去长安薛家住。”


    他以为掌门真人会接话,或者催促他简洁明了地说到正题上。


    可是掌门真人并未开口,这导致偌大的长清殿,那么多人的目光尽皆落在他自己身上,周围一切却都还是静悄悄的。


    薛景年心中潜藏已久的不忿冲上头脑。


    他攥了攥拳头,忽然扬起脸来看着容色沉肃的裴寒舟,“他不同意去长安,我就说他耽搁颜师姐,颜师姐跟谁都比跟他好。掌门真人,您觉得有女贞静貌美,不值得诸青俊爱慕吗?她应该为着旧恩葬送给一个陈病半妖吗?”


    此言一出,四野震惊。


    当年裴寒舟的事让全天下看了一场不能笑的大笑话,此时,裴寒舟之子的事,又让人看了一场更不能笑的笑话。


    所有人都默默地压低了呼吸。


    宝座上的裴寒舟依旧波澜不惊。


    一旁的颜浣月厉声指责道:“薛景年,少在那里胡言乱语,我夫妻和睦至今,从无嫌隙,需得你为谁出言,害我声名?”


    薛景年血气方刚,转身看着她,说道:“你只是被善良裹挟,你没必要赔上一辈子,谁真为你打算?颜浣月,为你,我不怕什么,若他需要帮助,我薛家可以给他。”


    这话更是直接跳起来,抡圆了手臂,照着裴寒舟的脸扇。


    颜浣月冷笑道:“我家中灶上还热着羹饭,乃我夫拂晓时所做,只因我近日忙于收拾魔骸,他怕我空腹受冷,天天早早起身做饭。”


    “收拾魔骸每日都要换衣裳,院中晾的衣裳皆是他昨日才洗。每日都是他洒扫庭院,待我归家,我不慕他,难道还要感激哪个空口白牙、污我清白的东西吗?”


    “我与他情意相投,何需谁来可怜我?你明知他近来身体有异,还趁无人之时三言两语激他犯病,你到底意欲何为!”


    薛景年轻声说道:“我……”


    他始终没想到,有一天颜浣月会用如此深恨的眼神看着他,只为了一个认识才不过几年的魅妖。


    一种无以言表的巨大委屈自内而来涌溢出来,尽管他死命咬着唇,可豆大的泪珠还是不停地滑过他的眼眶。


    大庭广众之下,众人噤声瞩目之时,他却忍不住长泪湿襟,抽噎啜泣,“可我也受伤了,他差点杀了我……”


    他这一哭,在场众人更加讶异。


    但还好是有了个打破沉寂的机会,有几位长老劝道:“薛师侄,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也确实是你胡言在先,除了无能的窝囊废,你说这事儿放在谁身上能当作耳旁风轻轻揭过?”


    “是呀,幸而你们两个都没事,否则,这可真要出大事了。”


    “快别哭了,到底还是年岁太小,不经世事,瞎闹些没有用的,幸好没出大乱子……”


    众人在劝,薛景年还是委屈到止不住地掉泪。


    裴寒舟最终下了定论,“既然未成大错,我会先传信给尹师兄和你父亲致歉,显卿……”


    缩在更角落处的苏显卿立即步入殿内。


    裴寒舟吩咐道:“带你薛师弟回去,好好治伤。”


    苏显卿欣喜于师父并未怪罪于他,连他用宝印砸裴师弟的事都没有提过一句。


    薛景年则是满心委屈,一边走一边看着颜浣月。


    这无疑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裴寒舟随口说道:“宝盈,去看看暄郎吧,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两个闹出来的,与你全无关系,你不必担忧什么,今日诸位,想来不是看不清楚实情的蠢人。”


    立即有人附和道,“正是,确是两个儿郎血气方刚打到一起,薛贤侄也不该这般胡言乱语激怒旁人。”


    颜浣月转身去看裴暄之,转过暖阁的屏风,就见他正靠坐在床头处,挂起的帷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颜浣月只能看到他搭在被子上的一双苍白的手。


    她疾步过去,见他面无血色地抬眸看她,心里才忽然有块大石落地。


    “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裴暄之垂下眼眸,“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了,若薛师兄有事,我给他赔命……”


    颜浣月坐到床边将他搂进怀中,深深嗅了一下他颈间的香气,分外安心,“他没事……他分明知晓你这些时日体内妖性动荡,不该去跟你说那些鬼话。但你以后也再不能这样了。”


    裴暄之窝在她怀中轻轻蹭了几下,唇角泛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是啊,好姐姐,我真的很无辜,我病着呢,他来刺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啊……


    到喝药时,裴暄之坐在暖阁南窗下的摇椅上,一如他们今世初见时一般。


    只不过那时窗外泻进大片的阳光,今日却从午后开始阴雨连绵。


    颜浣月坐在他身旁,搅着碗里的药,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将你送入长安或别的地方,也确实是个好主意,听闻,掌门真人也在为你找地方。”


    裴暄之侧首看着窗外秋雨,低声呢喃道:“我不是宗门的阶下囚,我是你的阶下囚,宝盈,只要他不纠缠你,不来我面前胡说八道,我保证以后不打他了。”


    颜浣月轻声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这个,这里将来人多事杂,不适合你养病。”


    裴暄之转过头来看着她,神态清淡,双眼却湿漉漉的,“那我待在家里洗衣做饭,不出门便好。”


    颜浣月舀了一勺药喂给他,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道:“你倒厉害,薛景年竟一时不能敌你。”


    裴暄之被苦了一下,嘴里立即被塞了一颗蜜饯,那甜温柔地氲开,让他感到十分熨帖。


    他避重就轻地说道:“若非妖力变动,我便要任他羞辱,我不过身体不好,他便敢断言天长日久,你会喜欢年轻力壮的公子,宝盈姐姐……”


    他明亮的眼眸清澈见底,“我伺候得足够称心舒爽吗?”


    颜浣月一把往他嘴里塞了五个蜜饯,木着脸说道:“混不正经的狗东西,吃药都堵不住你这张狗嘴,口出什么狂言。”


    裴暄之懒散地躺在摇椅上,抿着苍白的薄唇,盯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嚼着一嘴过于甜的蜜饯,唇角不禁漾起一抹快意的浅笑。


    待药吃得差不多了,他趁她不注意,忽然伸手探向她衣襟。


    颜浣月一把抓住他的手扔回去,蹙眉道:“小混账,狗爪子又要乱摸什么?这里是长清殿,掌门真人的神识会察觉到的。”


    裴暄之眨巴着雾气潺潺的眼眸,语调微凉:“我没想做什么,薛师兄说你那颗避水珠是虞十六郎送的。”


    颜浣月沉着脸说道:“他竟是个搅事精,这避水珠本就是虞家送到北地的东西,所有入海检查阵法的人都有,他还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那你也别把那东西戴在……戴在胸口。”


    颜浣月说道:“暂时用不上,又懒得取,便压在衣裳下面,这有什么。”


    她正说着,裴暄之忽然起身,一双微凉的手伸进她后颈衣领中,解了那个还沾着她体温的金丝圈。


    他原本不想看那丝线一般细的圈子有没有刻法纹,可终是忍不住镀了一道灵力覆盖着金丝圈,只见无数虞氏族人的护身法纹袅袅而上,飘在半空中。


    颜浣月从虞照处见过这种法纹,同天衍宗外门弟子的护灵诀一般,有点儿用,但谈不上真能抵住什么强大的袭击,世家法纹某种程度上是自家的标志,多数时族人才能用。


    裴暄之面色清冷,“送到北地去的东西,按理,要用巡天司统一的法纹,虞家难道会在这些物件上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将避水珠抽出来,随手扔了那条金丝圈。


    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条结着白玉佩的冰蓝月化丝绦,将避水珠穿上去,倾身结到她腰间。


    “这是我原先佩的玉,夫人戴上好看,这般,也不至于丢了虞家的避水珠而与旁人显出差异来,我不叫你难做。”


    颜浣月垂首看着他在她腰间结绦,解释道:“原是虞意被玄降叛徒廖雨奴用裹尸纸裹了,我将他扔回了城,算是救他一命,他送了灵石和避水珠来当谢礼,或许是为了区分,才用了他家的法纹,薛景年不知此事,胡说八道。”


    裴暄之坐在摇椅上,苍白的手指勾着她腰间的丝带,抬眸看着她的胸口,眸光流转,淡淡地说道:


    “嗯……我知晓,你永远只喜欢我,对不对?此事等回去了再说。”


    可他倒没等到回去。


    当天夜里,裴寒舟亲自将他关了禁闭,就关在往日闭关的石室之中。


    等颜浣月从家里取衣裳过来时,裴寒舟已经从石室那边过来,只对她说道:“让他在石室清醒些日子,你这段时日也很是忙碌,好好回去休息。”


    颜浣月心里不满裴寒舟此次一声不吭就关了裴暄之,便说道:“他虽有错,但大错不在他,为何要关他?他又不是多事的人,再忙碌我也照看得了他。”


    裴寒舟侧首看着他,眸色沉沉,“你觉得被激上几句就要杀人,这是大错不在他?”


    “可是……”


    “好了,宝盈,回去吧,我有分寸。”


    “父亲,信上说,裴掌门将裴小郎君关了禁闭。”


    往北地去的薛氏灵舟之上,风雪敲窗,薛定澜坐在高椅上,双眸轻阖,额角青筋隐动。


    “怎么收拾景年的?”


    薛元年捧着信,说道:“信上说,尹长老尚在北地,且是裴小郎君先动的手,裴掌门只是给景年治伤,又来信赔罪,说是我等如今不该因两小儿之事耽搁,实在该以天下为重,行众人之先,全力剿灭魔族。”


    薛定澜沉沉叹了一口气,“我迟早要被这孽障气死……元郎,去写一封赔罪信谴人给裴掌门送过去,再从长安增调一批人过来,带足物资过来增援北地。”


    原本,该是全力增援北地。


    可是,为怕战后不能及时争夺灵脉,各家又都偷偷留了一小部分精锐。


    这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宗门为了调动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今日裴寒舟致歉信的最后一句,便是直接要求薛家拿出那些暗中精锐来。


    有了薛家在先,后面的,裴寒舟必然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调出所有藏起来的精锐。


    人都有私心,即便大难当前,也很难不各怀心肠,更何况世家庞大,很难不为将来做打算。若要天下归心,实在是有些过于理想幻梦。


    不过,裴掌门做事向来只讲究结果。


    他的儿子给他送了一个“请”出世家全力的好借口,而自家的蠢弟弟,就这么赔了一支精锐出去还不自知。


    薛氏家臣亲自拜见裴寒舟奉上信件后,便去面见薛家的小郎君。


    “家主他们才过天衍宗往北地去,听闻此事,遣在下传口信给公子。”


    薛景年听闻父亲有信来,立即觉得不自在起来,虽他知晓此事势必会惊动父亲,但这会儿真面对父亲的口信,一时便惊慌起来。


    “父亲让你传什么信?”


    那家臣拱手道:“小郎君,家主说,小郎君不该口出狂言激怒裴小郎君,若再如此放荡轻薄地做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丑事,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配让薛家人前来收敛尸身回长安祖坟安葬。”


    薛景年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又不可还口,只能咬牙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家臣拱手道:“元公子还有话,小郎君听不听?”


    薛景年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讲。”


    家臣说道:“元公子说,若是小郎君再如此无知放肆,就把乐游别业一带都送给裴小郎君夫妇做私宅。”


    薛景年瞬间跳脚,厉声斥道:“薛元年,他凭什么把乐游送给裴暄之!”


    大哥分明知晓他原本想跟谁一起住在乐游别业,如此,分明就是恶心他!


    家臣对于小郎君的暴躁依旧面不改色,“元公子说,小郎君再继续胡作非为,迟早被逐出家门。”


    “到时,把小郎君的乐游别业送给裴小郎君夫妇,正好赔个人情,总不能为了小郎君肆意妄为,竟与裴掌门把关系闹僵。”


    家臣轻轻一笑,“元公子说,若是小郎君因此愤怒,就该设身处地的想想,裴小郎君因你的胡言乱语只会比你此刻更愤怒。”


    薛景年脱口而出,“我管他怎么想!”


    第143章 喵呜


    天衍山各处的魔族、邪修尸体这段时间收拾了许久才算收拾停当。


    才收拾完, 裴暄之就被关了禁闭,连个传音符都没来得及带进去。


    不过关禁闭确实是惩治,带着传音符进去便算不得惩治了。


    颜浣月不知裴寒舟的用意, 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怕裴暄之独自待着会情绪低落, 转而影响病情。


    不过也猜到或许掌门真人或许是借着关禁闭的名头让他闭关养伤。


    她白日里没了司事,宋灵微此次又没有回来,她便整日待在演武场或天碑之中试炼。


    没过两天, 宗门内开始将在门中的内门弟子聚集起来, 分队列共同进入秘境试炼。


    此次共同试炼的秘境,是天碑之中最基础的一个秘境, 是几乎所有外门弟子刚刚进入天碑秘境时都会多次经历的地方。


    颜浣月最初在这个秘境中来回过许多次,曾经觉得这个秘境布置的最是用心, 有时杀完邪魔,御剑在这里欣赏欣赏雪景都十分心旷神怡。


    她曾经还在外门时,在这里完成过许多次试炼任务,但原本这个秘境并没有名字。


    她原以为是这个秘境太过基础, 所以并没有人给它命名。


    可今日与一众同门一同进入这片秘境, 自玄天俯视着着无比熟悉的山河雪色, 就见自万里晴空中飘洒下四个洒金大字。


    “滕州秘境?这里竟然……这里竟然就是旧滕州!”


    屠魔大战之时死伤惨重, 后来培养起来的修士乃至滕州旧民后裔, 都少有目睹过那片雪里河山的。


    又因为是最基础的秘境,所以大家都只以为是取了哪里的冬日之景。


    可今日所有人突然得知,原来自己曾经刚刚踏入灵修之途, 怀着忐忑不安、期待兴奋的心情第一次走进的试炼秘境,竟然就是那充满遗憾与悲愤的滕州旧地。


    颜浣月单手掐诀立在风雪之中,墨发衣袂在寒风中飘舞。


    她眉目清冷, 静静地看着脚下如同雪龙一般蜿蜒张扬的寥廓山脉。


    立在广阔山河之上,这几日有些空落的心也彻底平静开阔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第一天试炼的内容很简单,数队人结阵击杀漫山遍野的魔潮。


    如此训练了半个多月,大家借着击杀魔潮将这里的地形、星位再熟悉了几遍之后,秘境内便加上了魔种、魔气的袭扰,所有人必须穿上法衣抵御。


    再接着,简单魔潮提升了力量,再接着,魔潮之中出现了带队指挥的魔物,再接着,出现了修为高强的魔族……


    颜浣月堪堪避过迎面砍来的板斧,那寒铁的冷意竟比风雪还要冷。


    同队的一位师兄一道剑气猛地撞向那魔物,分散了那魔物的注意,与他离得最近的一位师姐一剑挑断了魔物的手。


    颜浣月趁机飞起一刀斩断了魔物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转身,凭空飞来一柄长枪,死死地钉进了她的后心。


    “颜师妹!”


    领队的韩霜缨冲飞过来一把抱住她,一道剑气刺死了躲在暗处偷袭的魔物。


    颜浣月咳嗽了几声,运灵力冲开了那柄长枪,封住伤处。


    在秘境即便被杀了,其实也是受不了多大的伤的,她后心的枪伤只是一个彻底败了的意向。


    颜浣月落地后缓了一会儿,暗自分析了一下此次的疏漏,便继续加入战斗。


    他们大多数队列都是护阵的先锋,必须护着布阵的同门牵着“天堑”法阵不断向前推进。


    他们能打到哪里,天堑法阵就能笼罩到哪里。


    前一二个月倒还好,但自从魔族内出来了数位更厉害的存在后,他们便开始损失惨重。


    这里面有两三位颜浣月进入内门后曾在天碑试炼中见过,她被杀了不知道多少次,最终也只是伤了对方皮毛。


    她当时弄不过,还去请教了不少人。


    听入内门早、修为高的同门说,这些大魔是内门弟子进入天碑后必会逐一碰到的对象。


    众多内门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回,才逐步摸到了一点儿攻击他们的门路,大家编汇成籍,不断新添,又交给藏书阁长老指点。


    那些魔物连名字都没有,藏书阁长老便提议根据他们穿的衣裳称呼。


    每一个魔物都有一册单独的厚书,有数页内容描述他们的术法和修为,再有数页描述弟子们用了什么方法,又是如何被打败的。


    最后,才有堪堪两三页纸,写着袭击成功过的方法,这其中,造成对方轻伤的能占一页多,造成重伤的有大半页,致死的,大多是寥寥小半页。


    除了韩霜缨等几位在天碑中排名在前,又是灵修界久负盛名的年轻修士,寻常少有人能在致死那页上去多添一笔的。


    这还是在他们死了不知多少次的情况下。


    没人知道这些魔物到底是宗门前辈从哪里拓回来的,也不知究竟都是些谁。


    直到此时才知,原来都是魔族那边叫得上号的大魔。


    宗门一直拿这些存在练他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对面更是无从得知。


    颜浣月遇上那两三个大魔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后面只会遇上更多,便去借过那批最新的法籍。


    有了宋灵微等人的教导,再有法籍的指引,她死了无数次,拼死了老命才重伤了其中一个,而已。


    但那段时间宋灵微的教导,加之秘境试炼,她的修为也在不断增长。


    那些时日她回去多数是就着沾尘带血的衣裳直接往檐下一躺,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坐在窗边看书等她的裴暄之就会趁着夜色出来捡她,抱着她沐浴、更衣、喂饭。


    因她回去后衣裳总是破的,还沾血,所以连最不喜跟人磨叽的裴暄之都时常念叨她,


    “才做的衣裳怎么又破了?天碑里的东西到底有多难打?整日从元虚峰下来也舍不得着家,总到天碑里弄成这副模样才肯回来,你好歹歇一歇。”


    带教他们这几队的是许逢秋长老,他每天会把在天碑内受过伤或者死了的弟子都叫过去问询缘故,再仔细说明应对之法。


    过一段时间,再把近断时日里的所有问题给所有人再讲一遍。


    颜浣月今日死了一次,出了天碑后便自觉去了死伤的队伍之中聆训。


    今日讲答之后,许逢秋说道:“别看现在拿魔族那几个老货练你们,你们在天碑中应该多多少少跟他们打过照面,你们虽不够看,但修为能稍微增强点就强点吧,到时候自有我们这一辈的老东西跟他们碰,你们好好收拾剩下的那些魔物。”


    原本颜浣月还与众人一样热情高涨,可等训完话,处理了伤口独自回来后,卸下了天碑中面对魔族的心防,疲累伤痛才席卷而来。


    她拖着筋疲力竭的身体回到小院,穿着一身脏污带血的法衣往檐下一躺,累得一下也不想动,只想歇一会儿再去沐浴。


    可没一会儿,深秋初冬的冷雨便淅淅沥沥地打湿了她的衣摆。


    她慢腾腾地将腿收进檐下,继续躺着,后心的浅伤带着几分痛意。


    要是暄之在就好了……


    一阵灵力波动,她忽地转头,过了一会儿,就见薛景年跃上墙头,撑着一把伞立在雨中。


    颜浣月这样不好见人,便强撑着疲累坐起来,冷冷地说道:“敢跳进来就杀。”


    薛景年立在墙头,隔着雨幕,说道:“听说你今日伤到了,去药堂处理了吗?”


    颜浣月说道:“处理过了,你回去吧。”


    薛景年问道:“那你怎么倒在那里?”


    颜浣月靠墙而坐,懒懒地说道:“我喜欢。”


    薛景年说道:“我扶你进房去,可以吗?”


    颜浣月简直再也懒得跟他说话,径自起身回房,“砰”地一声关上门。


    反正也被打扰得起来了,她索性就去沐浴更衣了。


    房里空荡荡的,她路过小榻时索性就直接倒到小榻上,热水沐浴后,反倒没有那么方才那么疲累了。


    她躺在小榻上听着雨声,天地间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想着今日中枪时的情景,又想到许逢秋的教导,正琢磨着,忽听一声哼哼唧唧的猫儿叫声。


    她疑惑了一瞬,侧首仔细听着,听到小榻旁的窗上似乎跳上来了什么东西。


    她心口一紧,一下来了精神,迅速坐起身来,缓缓推开一扇窗。


    一只湿透的小金狸被雨水坠得蔫乎乎的,正低着脑袋坐在窗边认真地舔舐清洗自己,还时不时冲院墙的方向呲牙。


    薛景年还在墙上站着,颜浣月一把将正在呲牙的小金狸捞进来,远远道:“薛景年,你别再烦人了,滚蛋!”


    薛景年沉默了一会儿,昏暗中,见她长发柔顺,又换了寝衣,不似方才流民一般,这才放心跳下墙去。


    颜浣月点了灯烛,拿着猫去方才沐浴剩的水里涮了涮,擦洗干净又施了法诀,小金狸湿漉漉的毛没一会儿就变得蓬松柔软。


    颜浣月心里喜欢,将猫儿拢在怀中乱揉一通,窝回小榻上,双手将它提起来,看着那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笑道:“暄之,是你的话,就喵三声。”


    小金狸四爪抱着毛乎乎的长尾巴,抖着白胡须,认认真真地:“喵喵喵。”


    颜浣月那点儿孤寂顿时云散烟消,“那只小花猫也是你吗?你可真能装样。”


    “喵喵……”


    不是。


    这是真话,可她听不懂。


    颜浣月将它塞进被窝里,起身拿了些吃的来,“能吃吗?”


    小猫蹲在原位,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目光丝毫不往吃的去。


    颜浣月笑问道:“你的猫儿跑出来掌门真人知晓吗?”


    小猫喵呜了两声,放下爪子,蹬着腿儿跃进她怀中,团起毛绒绒的身子来,窝在她怀里咕咕噜噜地睡觉。


    对着这么个小家伙,颜浣月心都快化了,很难像面对他真身时一般平静正常。


    “你这样真讨人喜欢,小猫……”


    她连声音都忍不住矫揉造作了起来。


    猫儿的耳朵抖了抖,转过圆乎乎的毛脑袋看了她一眼,琉璃一般的绿眸中,是某种讶异与震惊。


    “喵喵喵喵……”


    怎么突然这么说话?


    颜浣月不知道它在喵什么,只觉得可爱非凡。


    便又把它捞起来在脑袋上啄了好一阵之后,才把被啄得脑袋晕晕的猫儿重新塞进被子里。


    指尖点着它毛绒绒的脑袋吩咐道:“你以后直接变成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喜欢。”


    “喵呜!”


    他不满意,只喜欢这模样的,那他怎么办?真有猫妖来,怎么办,换夫君吗?


    颜浣月似乎摸到了它的情绪,抚着小金狸的毛身子,笑道:“你倒也有中气十足的时候,像小老虎一样,对了,能变小老虎让我玩玩吗?”


    小金狸直接钻进被窝深处,蹭着她身子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忽地从被子下钻出一个毛乎乎的大脑袋出来。


    “呀!”


    颜浣月惊奇地看着胸口处那漂亮的小老虎脑袋,直接坐起来将它抱出被窝又是一通强势乱摸。


    小老虎窝在她怀里蔫蔫地任她把玩,伸着大爪子跟她的手比大小。


    颜浣月下巴抵在它脑袋上,掌心托着它的大爪子揉搓,发自内心笑弯了眉眼,


    “这么小的小山君,爪子这么大。怎么不早说你的魂雾足以变化这事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这样好呆哦,眼神真清澈,又不会说话气人,真有意思……”


    “嗷呜嗷呜……”


    小老虎扬起脑袋,满是倒刺的舌头湿哒哒地舔舐着她的下颌。


    颜浣月抱着它又不停地躲着它的舔舐,玩得兴起,笑得十分开怀。


    小老虎也开心,仰着脑袋快乐地追逐着她,太开心了,忽地耳朵一抖,当场缩成了小金狸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颜浣月怔了一下,看着急忙又要往被窝里钻的小金狸,一把将它扯出来,大笑道:“你是不是维持不了大一点儿的东西,只能当小猫啊?”


    “喵喵喵……”


    只是不太习惯幻做别的东西罢了,一激动就变回去了,不是它不行。


    它这会儿又有些懊恼她听不懂自己的话。


    颜浣月见金狸懊恼地甩着尾巴急切地往她衣襟上爬。


    颜浣月便抱着它躺倒,点了点它的鼻子,笑道:“不丢人,我喜欢小猫,小猫也很厉害,是不是也不能一直跑出来玩啊?”


    她低头亲了亲它,“休息吧,一会儿该走你便走吧,不要经常放猫儿出来,跑得太远了,妖力不足,也损耗颇多。”


    “喵呜……”


    它凑过来舔舐她的脸颊,舌头刺刺的,有些磨人,尾巴一下一下在她手臂上扫来扫去。


    颜浣月亲了一下它的毛爪子,“小猫跟暄之还是不完全一样的,对吧?”


    知道这猫儿是他后,她能很快明显地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这小金狸更偏妖族的直接与肆无忌惮,就像他跟他那些总是蠢蠢欲动、贪婪放纵的金雾的区别。


    虽然猫儿也是金雾幻化的,可是,猫儿更漂亮,更讨人喜欢,做什么人都想纵容。


    第144章 平衡之道


    颜浣月怕夜里睡觉会压到小金狸, 便将之放在自己枕外,一手搭过去抚着它的脑袋。


    可她睡过去之后,便一如既往地转过身, 将自己卷到床内侧,将小金狸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暗香浮动的帷帐之中, 半睡半醒的小金狸兀地醒过来,循着她的气息,巴巴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 最终收了尾巴, 倒在她鬓边。


    毛乎乎的身子依偎着她的侧脸躺下,呼呼噜噜地响着, 时不时仰起头舔一舔她的脸颊。


    拂晓时,颜浣月还未全然清醒, 颈间软绒绒的触感和一股香味缭绕着她。


    她下意识往颈间一抓,正摸到一团绒软柔和的小东西,低头看去,它正抱着尾巴紧紧地团在她颈侧睡觉。


    这一大早的, 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


    颜浣月这稍微一动, 它便也醒了过来, 毛绒绒的脑袋抵着她的颈间用力蹭了几下, 纾解着初醒的残余倦意。


    颜浣月转身抚了抚它, 笑道:“你怎么还在?我送你回去吧。”


    小金狸喵喵地软声应和着。


    颜浣月先给它拿了些吃的东西后才去洗漱,可是等到她收拾好回来,它面前的小碟子里装的东西它一口都没碰。


    她叹了声:“一模一样……还是说你需要吃别的?”


    她牵出一缕灵力递到它嘴边, 小猫儿凑过来嗅了嗅她的指尖,琉璃绿眸猛地一亮。


    可它并未张口,而是忽地蹿到小榻上, 蹲在软枕上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尾巴若无其事地摆动着,似乎对于她的灵力并不感兴趣。


    颜浣月知道它应该喜欢这个,便取了一块灵石放到它爪子边。


    它这才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对着那块灵石细细嗅了起来。


    颜浣月又装了一小匣子灵石放在藏宝囊中,等它吃完了,便抱着它往裴暄之关禁闭的山中石室去。


    昨夜急雨,这会儿天色尚且朦胧,天衍宗雾霭缭绕,宛若云外仙山。


    弟子们要先去膳堂用饭后,再一同往演武场开始每日的训练。


    颜浣月出来得算早,可一路上必定总会有比她更早的人。


    因此,她特意避开人多的路,只在云遮雾绕、晨露潺潺的林间小道穿行。


    怀里的小金狸乖乖地将脑袋趴在她手臂上,眨着一双溜圆的绿眸看着一路的缭雾林树、奇草灵葩。


    不成想还是碰上了人。


    层峦翠涛之下,薄雾朦胧中,一身姿修长的女子正独倚高树,看着手中的一缕风。


    似乎感觉到有人接近,她忽地在空中一攥,将那缕风收入袖中,回首向这边看来。


    颜浣月一手抱猫,一手掐诀行礼,道:“苏师姐,晨安。”


    这林间女子正是薛景年的师姐,苏姮华。


    苏姮华也是此次从北地回来救护宗门的内门弟子。


    她原本应该像赵流锦一般陪同其师尹恕留待北地天堑,但或许是出于充足人手的考虑,尹恕也将她派回门中由裴寒舟调遣。


    苏姮华见一抹浅淡的雾粉色从薄雾中来,怀里搂着一只金狸,便笑道:“颜师妹,晨安,怎么往这边来了?”


    颜浣月带着沁人的晨风踱到她身前,“随便走走,不想竟碰见师姐。”


    苏姮华负手低眉看着她臂弯里的猫儿,笑道:“好漂亮的金狸,这猫儿是咪猫还是郎猫?”


    见颜浣月似有不懂,苏姮华解释道:“我们那儿的俗话,雌猫称作咪猫,雄猫唤作郎猫。”①


    颜浣月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笑道:“那它是只郎猫。”


    苏姮华笑道:“我那院子里的侍从养了两只小咪猫,等你这小郎猫再长几个月,给它找两个夫人。”


    颜浣月闻言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小金狸见她不说话,猛地扒着她的衣襟蹿到她肩上,歪着脑袋对着她呲牙低吼。


    苏姮华伸手欲抱它。


    那小金狸抱紧尾巴紧紧依在颜浣月脖颈间,冲着苏姮华哈气。


    苏姮华轻笑道:“你瞧它,果真是只郎猫,好厉害,没有我院中那咪猫柔顺乖巧,它这牙齿还像小鱼刺一样,脾气可倒不小,小心它抓伤你。”


    颜浣月将猫儿从肩上取下来好生抚摸安抚,低声说道:“不让你去,别恼。”


    苏姮华看着那渐渐安静下去猫儿,笑道:“好灵的猫儿,真是认主,别人碰都不能碰一下。”


    颜浣月说道:“苏师姐往哪里去?”


    苏姮华抬起头,将目光从金狸身上移开,有些头疼地说道:“有些事今晨要向掌门真人禀报,我早早起来在此打腹稿呢。”


    苏家原本是薛氏家臣,苏家而今的守地是裴寒舟交予苏氏管照的,因此,苏姮华对于裴寒舟吩咐的事格外认真。


    颜浣月问道:“何事令师姐如此苦恼?”


    苏姮华却笑道:“一些小事罢了,我还要去找霜缨,颜师妹若要去裴师弟那边看看,就快去吧。”


    颜浣月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此番行路尚不及石室路途之半,苏师姐却挑明了她要往石室那边去。


    苏姮华临风而立,潇然洒脱,“掌门真人有意等禁闭结束后,将裴师弟送去裴氏旧宅暂住,颜师妹应该知晓掌门在考虑此事吧?”


    颜浣月点了点头,“掌门真人曾说起过,不过不确定将他送去哪里。”


    苏姮华说道:“回旧宅是最好的,到底是自己家,正巧遇上师妹,敢问裴师弟有什么喜好?我们好提前安排。”


    颜浣月说道:“他脾气很好,一般没什么要求,只是体质偏弱,需备些风寒之类的药,还需蜜饯点心佐药,到时,恐怕是要劳烦贵府上了。”


    苏姮华怔了一下,想着记忆中那个与她在长安对弈过几局的清冷少年,笑道:“原来裴师弟还怕苦呀,好说,好说。”


    颜浣月抱着小金狸辞别了苏姮华,到裴暄之关禁闭的山中石室前,将它放在林间,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将一匣灵石埋进去。


    忙罢点了点它的脑袋,嘱咐道:“灵石给你埋在这里,想放风也只准跑到这里吃灵石,再不准到处乱跑了。回去吧,跑出来一夜,不知消耗多久,猫儿往后少出来,省得被人抓到,你自己也要好生修养,知道吗?”


    小金狸扒低身子,竖着尾巴,仰着脑袋,眯着一双琉璃净眼呼呼噜噜地蹭她的指尖,谄媚享受得像只狐狸。


    颜浣月催促道:“快些走,我还要去演武场。”


    小金狸这才跃上树枝,看了她好几眼,而后转身蹿进一片林木之间。


    颜浣月转身,直接往演武场那边去。


    刚到演武场,还未排阵列,就听几位同门在讨论天碑内的排名。


    这段时日,大家皆在不停与大魔试炼,每个人都不停地在天碑内生死交加地拼命,却也导致除了那些天赋极强的能突出重围之外,排名几乎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


    有人说道:“如今都是拼死了练,已经看不出差距了,等不久后外宗的人也来训练,就可以看出我等的水平了,此战之中,若是有功,自此在滕州据一方灵脉,盘布大阵,起一世家,也未可知啊。”


    颜浣月算不得奇才,自从集体试炼之后,她的排名在内门艰难攀升了五名之后,再就没有动过。


    往日各宗门试炼,是要分出胜负的。


    而今天下宗门同聚天碑秘境,皆为屠魔,天下宗门,万法聚此,她不知能从中学到多少东西。


    有些玄妙之法,若能窥其只鸿片羽,不知会对她感悟所修道法有多么大的助益。


    思及此,便不禁充满期待,雨后清冷的晨风涤荡心怀,她逐渐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云若梵手持一把小刀,雕刻着一支木簪。


    一旁坐在一桌珍馐美馔前的女子迟疑道:“二公子……”


    云若梵专注地削着木簪,轻声问道:“如果是你,你是想当家主,还是想当家主的女人?”


    木无患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可能的话,当然是做家主,家主的女人比起家主来能算什么?”


    云若梵轻笑道:“你呀,野心倒不小。”


    木无患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凑近了云若梵,压低声音说道:“属下明白了,二公子是不想做家主的兄弟,是不是?”


    云若梵冷冷一笑,抬起手中的小刀,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低声说道:“你想死?”


    木无患亦拿筷子轻轻挑起他清瘦的下颌,满是真诚地说道:“二公子,部下尽失,身边已经连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吗?大公子的西九宅里可不避讳讨论这种事呢。”


    “您如今跟属下较劲,无非能在气极的时候杀了属下泄愤,您要是当上家主杀属下还行,如今家主还没当上,过命的交情都杀,西九宅里被大公子的亲信打压到想投奔您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了吧?”


    云若梵一把推开她,“你不傻?”


    木无患又吃了起来,嘎吱嘎吱,两眼精亮,满口流油,贪婪得吓人。


    “二公子,属下什么时候傻过?属下哪一次说的不是真话呢?绯衣死了,属下刚随您回来,伤还没好全,大公子就要拿属下炼丹,若非您从死牢里出来就第一时间来保下我,我恐怕已经死了。我只能求您庇护,您若是也非要杀我,我又打不过您。”


    云若梵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打得过我会反抗吗?”


    “当然。”


    她用勺子从鲈鱼身上从头到尾刮了一大勺鱼肉,塞进口中,鲜美满足得摇头晃脑,“打不过我也会反抗,我又不是抽了脑筋的呆驴。”


    云若梵忽而仰头大笑道:“你不蠢谁蠢?你不真谁真?”


    木无患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四五勺吃干净了一条鱼,饮了三杯酒顺鱼肉,这才蔫蔫地嘀咕道:


    “二公子,人家西九宅烧炉炼丹的吃的都是灵泽鱼贝,瞧咱们这饭飨,属下都替您不平,看着您傻乐,属下都心酸。”


    云若梵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得挺欢吗?”


    “我吃是我的,心酸是二公子您的。”


    云若梵起身道:“都进了你这狗肚子里了,撑出点儿闲功夫也配来可怜我了?”


    云若梵将木簪放到桌上,说道:“去,装玉匣里,给我大哥送去。”


    木无患忙起身跑到门边恭敬地替他开门,“二公子,属下真看不得您这般伏低做小的样子。”


    云若梵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我大哥送木簪,你多什么嘴?我亲自去太假了,你去送,照我教的说,错一个字,回来拿你的狗头是问。”


    木无患连连称是,“属下不敢胡说。”


    等云若梵走了,木无患拿起那支木簪妥善地装进一个玉匣中,到了云若清的院落。


    她刚一去,便被引入内厅,云若清正同几位幕僚家臣饮茶商议北地的事,见她一进来,几位幕僚家臣尽皆停了议论。


    云若清问道:“二公子如何?”


    木无患托着木盒,回道:“才被家主从死牢里放出来就到您这里来保属下了,在病床上雕了一支木簪,说是送给大公子的。”


    云若清叹了一口气,叫左右随侍去收了那玉匣,叹道:“唉……”


    有一幕僚说道:“大公子,而今三公子下落不明,二公子往日自视甚高,眼下遭算计损尽他自己的人手,又被家主关进死牢里,这会儿倒还能腆着脸来夺丹……不是,是夺人,公子未必也太过宽纵了。”


    木无患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家都是兄弟,你们在那搅和什么?你们这帮损货,帮着人扳倒兄弟,弄得人家骨肉相残,你们倒好坐收渔利,论功行赏,给你们的姊妹兄弟买地买田,全家鸡犬升天。”


    云若清闻言不禁大笑道:“早听说是个直脑筋,如今竟见识了。”


    一众幕僚被这傻货挑明了立身之本,虽然气愤,却好似也不好回嘴,皆对她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木无患昂首说道:“大公子,二公子如今狗屁不是,就剩我这么一个属下,他从死牢里出来,也不得家主待见,成日说要给您当牛做马,真叫人不忍。”


    “哦?”云若清笑道:“我二弟不像这般肯伏低做小的人。”


    木无患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被宗门的人和死牢吓破了胆,哪儿还装得出往日的云淡风轻?人到艰难时,脑子不就得变吗?等好了,把面子找回来不就行了?”


    几位幕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口无遮拦的蠢货一来就让人见识到了她的愚蠢直白,如今二公子这般伏低做小,难保不是让人放松警惕,伺机而动,这蠢货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们自然早就想到了。


    对于云若清这个前一段时日还要在她重伤时拿她炼丹的人,木无患少了常人该有的恐惧或愤怒。


    旁人问起时,她只说道:“二公子说,谁欺负我,他将来都帮我报复回来,说我本就是他的人,谁觊觎,就收拾谁,你别跟谁说啊,真把人弄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让人两眼一黑、心生猜测的话很快掀起了云氏内部的风浪。


    云若清之势盛,为趁此机会彻底拔出云若梵,其下幕僚家臣要求云玄臣继续加大对云若梵的惩处。


    可这般大势之下,云玄臣却出人意料地重新将自己的一部分人手、暗宅划分给了云若梵。


    并将云若清麾下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家臣处死,划拨了云若清的人手、暗宅给云若梵。


    至于云若梵能否令其归心效忠,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木无患抓了一把风装进袖中,“二公子,属下懂了,这就叫平衡之道,大公子让家主忌惮了,是吗?”


    云若梵轻轻指了她一下,道:“你,以后就待在这后宅中,不准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木无患瘪着嘴说道:“鸟尽弓藏了是不是?笑死人了,宗门世家明争暗斗,你们也在斗,比宗门和世家斗得都厉害。”


    云若梵说道:“傻子,宗门、世家,这么大的称谓,你当哪里真都和和气气?那还是人吗?家有二亩薄田兄弟们还要争呢,你娘只给你哥哥吃鸡蛋面,只给你吃清汤面,你肯吗?”


    木无患想了想,“那不行,想想怪气愤的。”


    云若梵笑道:“那你还讲那些大话做什么?你最该做什么?”


    木无患认真地说道:“当娘。”


    云若梵不禁合掌道:“你这蠢货,果真有些常人不及的灵光劲儿,竟然没想着去抢鸡蛋或抱怨娘不给鸡蛋,不过,可惜……”


    木无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命短。


    你以为父亲若不同意,大哥敢私自拿你炼丹吗?如今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父亲上次突然反悔后,还不曾明确要帮谁炼制内丹。


    云玄臣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让云若梵觉得,父亲这是在为他考虑。


    毕竟此时若杀了这同生共死的蠢货,确实很难让众人归心于他。


    云若梵老神在在地说道:“可惜有些傻。”


    颜浣月看着自己在天碑中的排名,从半中腰直接跌到了不知多少名开外。


    不过她倒也不气馁,天下多少修士如今荟聚天衍宗天碑秘境之中,她在此时若能有寸进都算得好事一桩。


    天衍宗弟子中此前表现比较优异的,被选成其他宗门各小队的辅助,帮助他们迅速适应滕州秘境。


    颜浣月的天碑排名在被选为辅助者的同门中,只能排到倒数第十位。


    在她之上的同门中,有些只适合听从指挥,并不适合配合指挥,因此并未被选为辅助者。


    原本她所带的小队本就是一队明德宗的佼佼者,虽对她面上恭敬,但心中对她的实力却难免有些不放心。


    不过颜浣月曾无数次进过滕州秘境,对此地很熟悉。


    她又曾借来藏书阁内有关各个大魔物的书籍挨个记诵过,可以简洁明了地将各个魔物的有关细节讲述清楚,这很快便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她为人耐心颇多,临阵反应极快,面对危机时,能迅速将剑修、符修、阵修、药修等安排到各自最好的对应位置上,作为辅助者很是称职。


    他们这些人修为都比她高,原本都只当她是个讲解秘境和魔物的弟子而已。


    可不到三日,这些人却都隐隐感觉到,这位排名较为落后的辅助者,似乎是借着对他们的排布,完成自己内心深处曾经不知推倒重建后多少次的推演,达到她自己击杀一个又一个大魔物的目标。


    要是我符篆修为够好,就给这里布置几道雷符,震碎他的脑袋……


    若是我剑修得好,就冲这里来几道剑气,封住他的咽喉……


    若是我法阵修得好,就给这里埋一些阵法,搅断他的双腿……


    这些必然是这些天衍宗弟子在曾经的试炼中死过无数次后,无数次迸发出来的怨念。


    这些怨念达到一定程度后,加上师者的干预引导,其中的一些人必然会形成一种趋于相似的思维。


    而这些人被挑出来成了辅助者。


    面对修为高于己十几数倍的魔物,领着修为高于己数倍的道友,辅助者们却一个比一个临危不乱,擅于排兵布阵。


    天衍宗只是借着让其他宗门熟悉秘境的机会,简单地展示了一下门中弟子这点排兵布阵的小能耐,倒也很快就让其他宗门的弟子也压下了傲然之气。


    原本诸门共聚时难免产生的一些小摩擦,也很快平静了下去。


    颜浣月也很快明白了宗门内的安排。


    许逢秋曾说过:“天地广阔,每个人都是世间独有者,要允许人有摩擦,有不同看法,也要允许人有自己的骄傲和缺陷。你们作为辅助,也作为东道主,这次只需要帮助他们做出最好的排布,帮助他们发挥最大的优势,不要太过张扬你们自身,懂吗?”


    不过,北地的消息不断传来,她也清楚,面对此等危机,魔族自然不会白等着人族不断磨刀。


    可裴寒舟等宗门掌门却不知为何,将宗门的人都按在天衍宗,放着世家人守在天堑,迟迟不下出发的法旨。


    原本宗门众人都还等得起,可北地魔族再次冲击天堑法阵的消息传来,这些早已热血沸腾的弟子们便开始躁动了起来。


    颜浣月上次被摆过一道,跟着没头没脑地着急过,这次她冷静了下来,并未加入各种争辩之中。


    北地冲击天堑的消息曾一度十分紧张,可没过多久便消弭了下去,过了许久,才继续开始。


    这一来一回,已经到了隆冬天气。


    颜浣月独自坐在家中的小榻上,拈着笔推算着所有可能。


    得出最令她自己信服的结论有几个。


    第一,此战魔族的胜算想必并不在安全范围内,况且,如今人族除了清洗内部余孽之外,根本没有对魔族出手,因此魔族内部对于冒险开战必定也有不同意见。


    第二,世家守天堑,宗门避于内的排布,是一种明显的防御姿态,更像是怕魔族对人族此次内部清洗产生误会而采取的防备措施,对于魔族那些不想打的群体而言,更是一种事实支持。


    第三,第三……


    魔族那边的不同意见为何会大到真的影响到其进攻节律的程度?


    一种可能是,当年能在天堑结阵时选择败退滕州、不加制止的魔族,本就是魔族中斗意不够极端的存在,经过这么多年的败意影响,提倡保全自身之辈必然夺得了一些权力。


    可他们大多数魔物天性中的掠夺欲和滕州恶劣的条件,又会主导着他们夺取世间、冲出冰雪之地的夙愿。


    加之他们降世后,便自称是“神之倒影”,扫清世间污秽,抢夺世间为屋舍,奴役吞食世间众生,便是他们行事的目的。


    这样,他们之间的矛盾必然越来越大,比人族此次大梳洗要晚上一步的内斗几乎是必然。


    可问题是,掌门真人他们为何能准确地把握魔族内部的情况?并不怕世家那些人会守不住天堑。


    “暗线……鼓动……”


    颜浣月很快在纸上写下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其实很好猜,但这背后的意思,却是令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天堑树起后,两方几乎很少往来。


    若是有暗线,且能达到影响魔族进攻节律的程度,那,那些暗线必然是被绝对信任的。


    安插这些暗线最有可能的时机,就是那些魔族还在世间肆虐的时候,此后,随着天堑树起,那些暗线便一直同魔族留在旧滕州的风雪之中。


    百年倏忽,未改其志。


    颜浣月停下笔。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写得密密麻麻,摆了一整张木案的纸张。


    神魂之内的焦骨坐在仙鼎之上,脚骨轻轻敲着仙鼎。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起身收起所有纸张,拿到院中全部焚毁。


    又回到房中,在冬日的风雪声中独自在小榻上打坐一夜。


    第二日,她照常出门,与往日的表现没有任何差别,继续为明德宗的那一队人充当辅助者。


    作者有话说:①陕西部分地区对猫雌雄的俗称,好奇查了一下,全国其他地区有的好像对猫也有这样的俗称。


    第145章 凉意


    魔族向天堑发起的第二次进攻很快又因为内部问题消停了下去, 此时,苏氏中少部分留在咸阳的人恰好前来天衍宗。


    颜浣月得知苏家的人到了,心中也安稳了不少。


    才从演武场训练出来, 就立即回小院帮裴暄之收拾了许多吃穿的东西,还有他那堆书, 全部装在藏宝囊中,径直去了他闭关的石室外等着。


    裴寒舟带着几个人过来时,果真见她独自一个人提灯立在石室外, 一只小金狸正蹲在她肩上扒拉她耳畔的明珠。


    一察觉到他来, 那小金狸立即装腔作势起来,收敛了亲昵爱恋之态, 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颜浣月掐诀见礼道:“掌门真人。”


    裴寒舟问道:“怎么在这里?”


    颜浣月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说道:“我听闻苏家的道友们来了。”


    裴寒舟微微颔首, “正是请他们来帮我们看管暄郎。”


    颜浣月神色微变,却顾及到有苏家人在场并未过多惊讶,只是将小金狸从自己肩上取下来搂在怀中,向苏氏来人躬身道:“有劳诸位。”


    领头的人说道:“颜道友客气, 我等在贵宗协助各宗门留驻弟子看管后方, 又有幸照管裴公子, 荣幸之至。”


    颜浣月已经明白了裴寒舟的意思, 别人的儿女都冲在前方, 他那病弱的儿子,既做不到去北地冲锋陷阵,便留在北地最后的防线之中, 哪儿也不会去。


    颜浣月没有多说什么,搂着猫儿站到一旁,想着至少能见暄之一面。


    谁知裴寒舟只是带着苏氏来人在石室周边转了一圈, 说道:“一月后他的禁闭才结束,到时候你们过来接他,他愿意待到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出天衍宗。”


    “是。”


    才这一会儿,众人便随裴寒舟离去了。


    隆冬孤月之下,怀里的小金狸轻轻地蹭着她的手臂,颜浣月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灭了灯,抱着小金狸凌空坐到一颗树上,抚着它的脑袋,轻声说道:“我想让你去苏家……你若是不曾来过天衍宗就好了……”


    她可以热血澎湃地奔去北地,哪怕死在那里,但只将他留在这里,她就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小金狸蹲在她腿上,仰起头蹭着她的手,呜呜地哼唧了一两声。


    颜浣月将它搂在颈间暖着,神魂之内的焦骨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小猫小猫……绵乎乎的小猫……”


    小金狸不闻她神魂焦骨之声,只腻在她颈间,兀自眯着眼睛响,呼噜呼噜的。


    颜浣月忍不住笑道:“你像个小风箱一样。”


    “喵……”


    颜浣月抚了它两下,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别难过。”


    一阵灵力波动缓缓靠近,颜浣月抱着猫看向不远处。


    只见薛景年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随神都门众人来到天衍宗试炼已久的谭归荑。


    还有那位在北地试图摆她一道的缥缈宗许澜。


    谭归荑面覆轻纱,远远见到她,便一副熟识姿态,笑道:“呦,颜道友怎么坐到树上去了?景年到处找你呢。方才听那声音,道友是在跟猫说话吗?真是……纯真到让人不敢置信,景年,你说是不是?”


    谭归荑原本以为颜浣月抱着嘀嘀咕咕的是一只猫妖,可是并没有察觉到别的妖气,那说明颜浣月怀里的就是一只普通猫。


    都这个年岁了,还在表演跟小动物说话,这真是……是童心未泯啊,还是装模作样?


    颜浣月直接将猫袖入袖中,掐诀道:“三位,少见。”


    谭归荑笑眯眯地说道:“不少见了,我们多次遇见道友,道友你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若是我有什么错,道友冲着我来就是了,我一个外人怎么样都没关系,何必迁怒景年呢?你们好歹是同门。”


    颜浣月笑道:“倒不是迁怒谁,只是实在与诸位无话可说,若是还顾及脸面,那以后就别找我,遇见也别打招呼,省得大家相看两厌。”


    说罢直接凌空而去。


    薛景年默默地看着她远去。


    谭归荑笑道:“这颜道友怎么越来越像小孩了,又是跟猫说话,又是这样,何必呢?二位别跟这小姑娘家计较就是。”


    许澜瞥了她一眼,又看了薛景年一眼,原本想说颜浣月在北地时就挺嚣张的,甚至当众问他是否得罪过他。


    可许澜是个很会看人态度的人,此前与虞照交好时,虞照言语之间对颜浣月这个未婚妻多有不满,他虽未曾见过颜浣月,但也会应和一二。


    可薛景年为了颜浣月在长清殿当众指责裴寒舟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当着薛景年的面,再如同与虞照交谈时那般说话,只怕是会伤了和气。


    可他又实在想不通,颜浣月那样一个并不柔和女子,不但退婚虞照,与裴暄之成婚,甚至还在婚后能让薛景年为她当众指责裴寒舟,


    一个毫无家世的普通的女修而已,她到底凭什么?


    他想不明白很多自己十分在意的事,但最后却也只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大男人跟她计较什么?”


    薛景年说道:“她以前不会这样无礼,是着了那妖精的道。”


    “景年?”谭归荑讶异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裴小郎?他不过就是……”


    说着,又低低笑了起来,“怎么?难道你差点被那久病之人所杀是真事?”


    薛景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当时那是你的话,你能敌得过那发狂的妖物?”


    谭归荑合掌道:“哎呦,若他无缘无故就发狂来杀我,裴掌门恐怕要赔偿我不少东西吧?赔你什么了?说来听听。”


    薛景年蹙眉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谭归荑大笑道:“现下知道丢人了?早干嘛去了呢?景年,是朋友我才跟你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你就是太单纯了。”


    “裴小郎不曾见多少事故,自然也单纯,你们中那小姑娘有点小心思太正常了,想来也是做了什么才让你们生了矛盾,不过,这也说明你不是绝无机会。”


    姓薛的怎么出了这么个没脑子的货色。


    不过若是能凭这愣头青在北地搅一搅,找点儿麻烦,好歹平息她心中她们家在天衍界外损失人手的怒火。


    谭归荑边笑边暗暗翻了个白眼,“反正此次裴小郎又不去北地,你有什么好急的呢?听说薛家去北地的人不少,到时你带一批人去冲锋陷阵,争抢些功劳,自然惹姑娘欢心。”


    薛景年沉着脸说道:“薛家的事,外人安排不了。”


    死货!


    谭归荑怒极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很想扇这自视甚高的长安公子一巴掌,“我安排什么?若非跟你有些交情,谁管你来着?”


    薛景年说道:“不是针对你,我如今还是宗门弟子,若要从家里得人手,是不可能的。”


    谭归荑说道:“解释什么,我又不同你计较。”


    许澜见状调和道:“行了,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论的?走吧,我那儿有些好茶,去尝尝。”


    这才将二人引走。


    与此同时,颜浣月正抱着小金狸坐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之上,听着不远万里而来的夜风。


    一人一猫,在隆冬天气中,对着孤月闲坐了一夜。


    三日后,凭巡天司令及诸掌门令,魔族近来屡次进犯天堑阵法,妄图重新屠戮我世间万物,各宗弟子除部分留守天衍宗外,皆乘灵舟往北地,剿灭魔族,夺回滕州。


    此次裴寒舟等人为首,诸宗门皆带上无数灵器法宝,共乘灵舟,渡往北地。


    时间有些赶,颜浣月收整了许多行李,又给裴暄之留了信,便随众人一同出发。


    此次载人、载物灵舟共数百艘,自云中而渡,霎时天昏地暗。


    留待天衍宗的部分其他门派弟子便负责将所有百姓带出天衍地界外暂住。


    一路披风戴雪抵达天堑前的连绵山峰时,妖族的灵舟也已然抵达。


    所有灵舟分次降落在各个山峰顶部。


    重回这风刀雪刃的天堑绝峰,颜浣月便想到积雪峰上那干涩的寒气。


    她换上法衣出门,路过满是行人的幽长廊道,步下三层木阶,这才行到灵舟甲板。


    灵舟被结界护卫,风雪侵染不得。


    除了灵舟上空的狂风怒雪,外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声音,却可以看见宽阔的天堑对面,有无数新起的营寨。


    甲板上的人皆望向西边,颜浣月也随着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西边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停着一艘极为华丽庞大的灵舟,正有一面覆黑纱的女子立在船头向外观望。


    那女子宛如出水明珠一般皎洁明艳,周身气质非凡脱俗。


    仅仅一眼,便很难让人忘怀。


    “看,那就是新任妖主,上任妖主横玉的侧妃!”


    “她?难道就是那位万妖令令主?”


    “是啊,万妖令主织絮,无真地大祭司,妖族共主……”


    颜浣月眉心微蹙,心道:“竟然是她……”


    当日云若良利用界碑秘境害她和暄之时,那女子曾出现在界碑秘境中意图夺取界碑。


    后来,那女子掳走暄之,将暄之丢进寒潭,害得暄之失忆,那女子自己却消失了……


    既然是织絮,依照织絮那样的身份,为何会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呢?


    暄之失忆的事,恐怕症结在她身上,但眼下,又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颜浣月正要转头,谁知那女子的目光竟轻飘飘地看了过来,越过一众人,远远地定在了她身上。


    颜浣月咽下心中的怀疑,略微颔首,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


    恰有一阵鹅毛大雪自灵舟结界上空飘落,遮挡了视线,等她能看清楚时,那女子已经消失在灵舟前了。


    颜浣月在甲板上没多待一会儿,所有人就被叫到船舱之下携带而来的秘境之中集合试炼。


    半日试炼训话结束,她用完饭便回自己房间洗漱,夜里睡下后,她总觉得哪里隐隐约约有些凉飕飕的。


    醒来后找不到风口,在藏宝囊中翻了一会儿,找到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正散着一缕缠绵不尽的凉意。


    她随手将它扔到桌上,又径自回去睡觉。


    谁知梦里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从她脚上缠上来,直钻到她心口处流连了起来。


    像是他那些金雾。


    她朦朦胧胧地往后靠去,果真靠进一处温凉的胸膛。


    “暄之?”


    黑暗中,有人拥住她,轻声回道:“嗯。”


    “你……”


    一阵熟悉的香气压过来,她的唇被凉意攻陷,许久,整个人也溃不成军。


    有凉风掠进衣裳,她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正共他神思飘渺间,隐约记起了点儿事儿,不禁吐着热息在他耳畔低吟道:“不是给了你辟寒珠吗?你身上怎么还这样凉?”


    “这边太冷了,我来得有些急,你身上好暖。”


    “来哪里?你,唔……”


    清晨闻钟而醒时,颜浣月看着灵舟内的房间还有些迷茫,昨晚不是与暄之在家中睡下了吗?


    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反应了过来,她昨日才到北地,暄之还在天衍宗,而且已经被关了很久的禁闭了。


    不过是幻梦罢了,真想念他,如今只有自己知晓,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外面天还黑着,她起身点燃蜡烛穿衣梳洗,坐到镜前梳发时,见面色有些异样的红润。


    她又去洗了一次脸。


    而后穿好法衣出了房间。


    刚推开房门,就见对面门前放着一个骨气森森的纸人,一对空洞死板的黑眸正直直地对着她。


    她见过陆慎初那纸人,可比这位瘆人多了。


    有妖族在此,或许还有玄降的人也来了,有这些纸人,并不奇怪。


    她此时对此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地回身关上门,转身往甲板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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