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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共处


    颜浣月拈着茶杯, 隔着缓缓升起的水雾注意到他颈间规规整整的两重交领衣缘。


    内里一重是素白,外面一重掐着点儿金色的边,都是熨压得薄薄的细绢面料。


    一看就知衣衫偏轻盈一些, 与他平日秋冬时恨不得裹上四五重锦衣御寒全然不同。


    她随口劝了句:“暄之……把斗篷披上吧,这身衣裳有些单薄, 莫要着凉。”


    裴暄之看着身上的簇新的暗纹云袍,若无其事地帮她再添了些热茶,解释道:


    “房间里炭火烧得热, 我才沐浴过有些闷, 一会儿就到床上去……对了,师姐订了几间房?若是钱不够, 我还有。”


    颜浣月抿了一口热茶,只觉身上暖和了不少, “不必,这小镇不大,就这么一家客栈,拢共才五间房, 我来时正好剩了两间, 倒也幸运。”


    裴暄之捏着茶杯看着她, 眸中映着烛火, 淬着几分笑意,


    “是,着实幸运……说来也是一直有幸受师姐所助,我如今才好了许多, 若是不在大风天气,也已不甚咳嗽了,夜里更不咳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心契能帮你修复薄弱的灵脉,你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起来,虽不知心契能帮到何种地步,但只要你别再受伤劳神,过段时日会更好一些。”


    说着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裴暄之的身体已是没什么大碍了,也是该她回去打坐的时候了。


    如今收拾了一个傅银环,能明显感觉她的焦骨对此比较满意,体内的先天灵气已逐渐与吸入灵海中的天地灵气相融。


    这一路也正是拓展灵海灵脉的好时候,此前成婚之日掌门给的一匣五行灵石亦会对此有诸多助力,幸亏她一直攒着,没有提前用。


    她心里念着其他事,仰头将茶水饮尽,给他留了一张传音符,起身道:“暄之,你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你用传音符,我就过来。”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送她出门,等她刚刚踏出房门时,他立在门内轻声说道:“颜师姐,早些休息,若有事也用传音符唤我,我就过来。”


    颜浣月随口说了句,“好。”


    便伸手帮他将房门关上,转身回到自己房中,洗漱沐浴过后盘膝坐在床上,吃了一颗守元丹,一颗止痛的缥缈丹。


    将装着灵石的匣子打开放在身前,《运灵缓止篇》牵引内外两重灵气在体内一遍又一遍流转。


    几息之间,拓宽灵脉的镇痛逐渐袭来,一层冷汗瞬间覆满全身。


    飘渺丹的药力也被这镇痛激了出来,令她能够较为和缓地继续拓宽。


    拓宽灵脉如同洗脉涤髓,脱胎换骨之事必须时常着紧用力,永远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否则就算有成千上百具肉身都不够放烟花的。


    识海内,五行之相变幻不停,相形相生,倏而共存。


    青绿色的藤蔓燃着火依偎在她怀中,带着她在水潭中荡漾游曳,无尽尘土落入潭中将她封存。


    在燃着木之生气,水之沉静,土之伏藏的薄火中,她似乎化作了经受漫长淬炼的本命横刀,也或许,她自己就是刀。


    她静静地闭目待在泥土中,不断吸收着五行之气,随着天生灵气的融入。


    这火越烧越大,烧裂了逐渐龟裂的泥土,忽有一阵潺潺小溪流过,洇息了过分的火势,也为她带来一丝清凉。


    颜浣月睁开眼,窗外已至清晨,雪不知何时停了,几只鸟雀正在窗外叽叽喳喳。


    其中有好事者,竟立在外面窗沿上“咚咚咚”地啄着窗户想一探究竟。


    她过去推开窗户,两只羽毛蓬松的胖麻雀忽地飞到院中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


    而后在枝条间蹦来跳去,眨着黑豆豆眼,挥着小翅膀气愤地“喳喳喳”,痛斥着她的冒犯行径。


    梧桐树下的积雪小院里,裴暄之正从灵驹马车上下来。


    见她开了窗,便拢着斗篷立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她,吐着薄薄的白雾微笑着说道:


    “颜师姐,早,车厢门扇修好了,饭菜在我房里,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说着几步就进了屋檐下。


    颜浣月阖上窗户,数了数匣子里的灵石,大约只吸收了水、火两颗。


    收拾好灵石后,洗漱了一下去了裴暄之房间。


    刚一推开门,一阵饭菜的香气就漫散过来,她到桌边桌下,见桌上都是些寻常菜色。


    她记得昨日店家说家里做饭的老爹嫌冷,撂挑子不干,回乡里睡大炕猫冬去了,近来她跟伙计成天开水泡馍的,两张嘴都顾不上了,所以不包饭菜的。


    昨日清晨她来时,那店家正拿簪子剔着一颗几乎快要剔透了的核桃吃,一见她抱着裴暄之进来,当场瞪大眼睛,赞道:


    “妹妹,有把子力气啊,这搁哪儿劫了个漂亮小郎来?医馆在隔壁,你走错了。”


    正想到此处,外间木质阶梯一阵脚步踏过的微响,不一会儿,裴暄之推开门从外面进来。


    颜浣月问道:“你做的饭?”


    “嗯。”裴暄之在门边洗着手,闲闲地说道:“早晨起得早,见外面许多铺子没有开门,便买了些菜回来,借用了店家的厨房。”


    颜浣月起身到小火炉上的小锅里盛了两碗粥端到桌边,“辛苦你了,过来用饭吧。”


    裴暄之饭量猫儿一般小,颜浣月见他半碗粥都喝得艰难,磨磨蹭蹭勉强解决完那半碗粥,就再也不肯动筷子了。


    昨夜饿时,喂他的那碗粥倒吃得挺快,一点异常反应没有,想来不是胃太弱容不下一碗粥的问题。


    她问道:“当真吃不下了吗?你这样如何恢复?”


    裴暄之闻言又去盛了小半碗粥,坐在她旁边一点一点抿着,抿一口,累了一般歇几息。


    看得颜浣月真想给他灌进去,最终还是默默地斥责着自己这过于残暴的想法。


    刚用过饭后,门外伙计敲门道:“小郎,我家店娘子让我来收拾碗筷,说你们不必管了。”


    颜浣月过去开了门,伙计见了她,便恭维道:“姑娘家弟弟手艺真不错,这么久,我跟我们家店娘子才借您光吃了顿正经早饭。”


    颜浣月说道:“您客气了,多谢你家店娘子愿意借厨房。”


    伙计抱着个木盆进来,笑呵呵地问道:“你们到哪里去啊?”


    裴暄之将收拾好的碗碟放进伙计拿来的木盆里,含笑说道:“我们夫妇二人去长安看看。”


    小伙计有些好奇他们既然是夫妻,为何还要了两间房。


    但是客人的私事这也不好去打听,便说道:“长安好啊,听说年时很热闹。”


    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儿,问道:“原不好白吃一顿饭菜,我方才去给你们那马儿喂草料,它怎么还不吃啊?”


    裴暄之笑了笑,说道:“啊,你不用管它,我早晨喂过了。”。


    走时店家颇为热情地给车里塞了一篮核桃,请他们将来再来小镇上逛逛。


    车马不稳,路途迢迢。


    颜浣月盘膝坐在车厢的软垫上闭目打坐,一旁裴暄之执着一册书靠在车壁上看着,不时便直起身往小桌上的一片画着符阵的纸上添上几笔。


    等到晌午时,马车行过无人的乡间小道。


    颜浣月忽地睁开眼,见车厢内只剩她一个人,心里骤然一凉,还来不及放开法诀,便已疾声唤道:“暄之!”


    车厢门被打开一条缝隙,裴暄之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道:“颜师姐,我在外面剥核桃呢。”


    说着推开半扇门进来,彻底将门扣好。


    随手将手中一篮子核桃仁放到小桌上,解了斗篷,敛着雪衣坐在她对面,取了一块素帕缓缓地擦着手,“出去透透气,正好剥完,师姐尝尝。”


    颜浣月阖眸散开指尖子午诀,这才睁开眼睛倒了杯热水给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又被谁抓走了。”


    裴暄之拈着茶杯,懒懒地靠在车壁上瞧着她,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师姐放心,我没仇家了。”


    说着咳嗽了两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坐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沉吟道:“之前弄丢了师姐一副耳坠,心里过意不去,路上买了三副,不知你喜不喜欢。”


    颜浣月接过他手里的小锦囊,倒出来一看,一对玉珠的,一对小金花,一对银色铃兰。


    这小子倒很会挑东西。


    颜浣月笑道:“多谢,确实好看。”


    裴暄之上身略往前倾了倾,低声说道:“那师姐戴上试试。”


    颜浣月原本想到长安再说,可又一想,这是他特意买的,便拿起一对玉珠耳坠往耳洞上挂去。


    没挂上。


    裴暄之轻轻凑过来跪在她身前,接过那只耳坠,温声说道:“这针太粗了,不好戴,我换一换再给你。”


    说着悉悉索索几下,而后凉凉的银针透过耳洞。


    他虽擅自帮她戴了,却像只是顺手一般,沉敛着呼吸,强行压抑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到她一丝肌肤。


    颜浣月鼻尖咫尺之外就是他的衣襟,他身上清淡微弱的冷香又从重重叠叠的衣领间氤氲而来。


    虚虚缈缈,似有还无。


    她实在忍不住仰头往他脖颈的方向嗅了嗅。


    裴暄之瞬间退回原位,顺便将压叠得极规整的几重交领再掩了掩。


    他始终一脸澄澈,似乎从未意识到她会嗅到他身上的香气,也从未察觉到她仰头轻嗅的细微动作。


    他只从袖中拿出一面小银镜递给她,轻轻咳了一下,于是声音略有些沙哑,“戴好了,师姐看看。”


    颜浣月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笑道:“不错。”


    第42章 苏薛之迎


    晌午时到一处乡野小店用了点吃的, 颜浣月便上车打坐,运灵适应着稍加开拓后的灵海灵脉。


    直到下午天色擦黑,也还未走到有人烟处。


    木轮偶然压过道上枯枝, 喑哑寸断。


    裴暄之从书中抬眸,借着摇映的灯火, 他的目光全然落到她身上。


    水洗过一般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她已遁入修行,不理外事的模样,宛若一尊白玉塑像, 无喜无悲, 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曾经以为她因新婚夜魅香所惑昏了头脑, 对他生了几分好感,可如今看来一切皆是自以为是。


    无非是他自己先心生杂念, 或许是在新婚夜,或许是在散香时,或许是在悄然谷下,也或许在这些之前。


    但他不愿承认, 才会观人若己, 觉得是她对自己有几分不一样的在意。


    向来事事皆事事, 遮眼虚妄多由心。心尘不扫事拂净, 无掩无遮见往今……


    颜浣月睁开眼时, 窗外已四野昏黑,裴暄之正对着灯烛起盘,结合四季天盘星宿变换, 重新修改着一处符阵的排列。


    颜浣月散开之间法诀,看了一眼天色与周边环境,问道:“灵驹不曾停下?”


    “嗯?”


    裴暄之抬头, 眼底春水中倒映着点点火光。


    他似是看了大半日的书尚且还有些朦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看来今夜我们要露宿荒野了。”


    说着出了车厢给灵驹喂了丹药,马儿停在小道旁,静静地咀嚼丹药。


    颜浣月从小桌下拿出一匣点心,又热了茶水倒了两盏,问道:“如今到哪里了?”


    裴暄之阖上门,回道:“还有两日就快到咸阳附近了,过了咸阳,不过半个时辰就是长安。”


    颜浣月想着今夜只能先稍凑合一夜,今日运灵一日,一息间五行之气稍有增长,运转合宜,等几日之后可以继续尝试拓展灵海灵脉。


    明春大试将近,她自然想要与前世不同,今生得以拜入内门。


    况且同虞照的天碑排行之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裴暄之坐在她身边一点一点抿着热茶,颜浣月看着他鬓边垂落的明晃晃的束发金绳,忽然想起一件事。


    “若不想在咸阳停留,等经过时,我们就绕着走吧,否则,就需要给苏氏递信,劳烦叨扰他们,恐怕一时也不好离开。”


    裴暄之说道:“师姐放心,我正是如此打算的。”


    夜里睡下时,颜浣月掐了清净法诀给二人略做清洗。


    她嫌车里阵法缘故本就热,便将两张被子都让裴暄之盖着,熄了灯火,自己合衣背着对着他躺在新铺的薄褥上,吃了一颗守元丹。


    许久,随着她几次梦中翻身身,她那头浓密柔顺的长发铺在软枕上,直散到他锦被边沿处。


    黑暗中,裴暄之静静地睁着一双眼眸看着她模模糊糊的轮廓,嗅着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馨香,整个人石化了一般纹丝不动。


    小金狸莫名从锦被中钻出来,躺在颜浣月的长发上,在薄褥上欢快自在地滚来滚去,“呼噜呼噜”地呼吸着,让整个毛茸茸的小身子都能蹭到她的头发。


    没一会儿,又不满足,试图往她身上钻。


    裴暄之怕它惊扰到她,一手伸出锦被攥住它的后腿,就算挨了几爪子也不放手。


    小金狸也知道不能出声,彻底瘫着短短的四肢趴在她长发上,小脸埋在她长发间蹭啊蹭,两只毛乎乎的前爪捂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委屈了起来。


    颜浣月梦中略醒了片刻,低声唤了句:“暄之,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梦话了。”


    “哦……”


    裴暄之一把将小金狸拖回来按回心口,指尖在被沿外停留许久,终是抬手将她的长发盖入锦被,轻轻阖上双眸,安静地嗅着那长发与他身上的冷香揉在一起的气息,心无旁骛。


    可按进心口的那只金色狸猫恐怕实在不由他管了,疯狂地抓挠着它的牢笼,催得他心神动荡,呼吸不畅。


    半梦半醒间,他躺在迷离的月色下,那冰凉的指尖渗着薄寒,轻轻在他腹上描画着一道符篆。


    他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忍不住颤颤巍巍地将腰腹往她指尖送了送。


    最后几笔,她再次无情地骤然停住,冰凉的指尖滑进他脖颈交领间,凉凉地说道:“既然止不住,那就解了衣裳画吧……”


    忽地身上一凉,他呼吸一窒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句:“浣月姐姐……别……”


    颜浣月直接照他手上扇了一掌,气恼地说道:“你攥着我头发干什么?”


    她清晨醒来一起身,头上一阵痛楚传来,转身一看,长发已没入他锦被之中,掀了被子才见他紧握的十指间全缠绕着她的头发。


    果然,就算是夫妻,睡在一起就是会有许多麻烦不便之处。


    裴暄之躺在锦被间眨巴着迷蒙的双眼疑惑地看着她,等逐渐清醒后才默默松开手,帮她捋了捋头发,说道:“对不起,我睡着之前没攥你头发……”


    颜浣月着实是强行忍住了一睁眼就想锤他两拳的冲动,但没忍住第三拳。


    她一把将两重锦被捂在他身上隔着被子锤了一拳。


    裴暄之闷哼了一声,咳嗽道:“你一大早就打我……”


    颜浣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道:“我一起身头发都快被扯光了,我每天这会儿神魂不正常,简称有病,随时发疯,你最好别跟我说话。”


    裴暄之掀开被子坐起来,揉着手臂看着她,许久,自己爬起来将锦被薄褥叠起来装好,把小桌摆出来点炉烧水煎茶。


    颜浣月半跪在锦垫上,将长发都捋到身后,在肩膀附近绑上发带,任长发蜿蜒到地上锦垫处。


    裴暄之憋着不敢说话,许久,轻声问道:“师姐为何从不将头发扎到头顶呢?”


    颜浣月起床激起的怒火已稍有平息,只说道:“扯得脑袋疼。”


    他一边吃着清心丹一边微微晃了晃自己刚高高束起的马尾,说道:“我这就不疼。”


    颜浣月掐了两个清净法诀,凑到桌边警告道:“你少炫耀,明早我压着你头发让你受一受疼。”


    晨起茶事后,修炼读书依旧如昨,只是之后两日都寻到了落脚的客栈,她倒没能报复回来。


    第三日清晨,灵驹绕过开咸阳,即将抵达长安时,颜浣月忽听远处一阵风声远道而来。


    她迅速将车窗推开一条缝,向外窥去,见清晨朝阳外,数十人御剑而来。


    堪堪落在了不远处的小道上。


    为首的是一身着青缎锦衣的青年,远远拱手道:“闻听裴小郎与令夫人同归旧地,长安薛元年特来相迎,请共入长安。”


    正翻着一页书的裴暄之指尖一顿,抬眸看了颜浣月一眼。


    颜浣月悄悄阖上窗,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没想到他们两家到了这种程度。”


    说着推开车厢出去,迎着冷风立在车辕前,拱手道:“薛道友盛情愧不敢当,我二人本愿四处走走,无意打扰,还望薛道友不必劳心。”


    薛元年笑道:“颜道友客气了,你们既到了长安,我薛氏若不迎,那真是太失礼了。”


    颜浣月唇角噙着冷风,看着薛景年这位大哥,虽模样相似,但这心性,简直就不像同一家养出来的。


    裴暄之披着斗篷躬身走出车厢,立在颜浣月身后,含笑说道:“薛道友,这排场我夫妇二人消受不起,怕折了道行,在下心里感激,等到了长安,寻你饮茶可好?”


    薛元年若无其事地大笑道:“小郎不必多虑,这也不是特意摆的阵仗,原是这些人与我外出办事,恰好赶上你们回来,走吧,我帮灵驹引路。”


    颜浣月说道:“实在不必劳烦……”


    忽地一阵铮鸣从后方天空传来,一男子率先御剑跃到车边,取出一方准备好的木阶就已摆在辕边。


    而后一行人落在车边,为首的男子恭敬道:“闻听裴小郎与少夫人在附近,咸阳苏行远特来相迎。”


    苏行远高冠宽袖,衣带当风,捧着身后人交过来的置酒托盘立于车下,只恳切地说道:“小郎与少夫人既过咸阳,何不饮一杯家乡老酒,如此,我等也不算失迎少礼。”


    见苏氏家主竟来了,薛元年负手立于槐下。


    今日之行原本就是为了给从裴氏手中承继咸阳的苏氏,添上一个不敬裴氏后人的骂名的。


    如今苏氏之人既然已到,他倒也不必要急头白脸上去争辩,太显着自己原有意图,事既不成,何妨做一个单纯的好客之人。


    颜浣月没想到他们为了不给苏氏添事,特意绕开咸阳,最终还会有这么个场面。


    一些小事都要挖挖陷阱,看来这相邻的两家,不对付的程度果然不浅。


    裴暄之撩袍步下阶梯,转身去扶颜浣月,她却已先从辕边跃下,轻轻立在一旁。


    苏行远看着裴暄之,含笑说道:“小郎上次回来还是与裴掌门一起,与少夫人大婚我也曾派人去过,如今既到咸阳,何不再回家里看看。”


    裴暄之向苏行远行了一礼,伸手取过两只杯酒,交给颜浣月一杯。


    又持酒向苏行远说道:“见过家主,晚辈只是与夫人去长安看看,并不想打扰你们两家,今日之事,是晚辈少虑了。”


    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接过颜浣月的空酒杯,放入托盘中,又行了一礼,道:“劳烦家主跑了这一趟,回程时晚辈自当再去咸阳拜见。”


    苏行远与裴暄之接触不多,只是在裴寒舟寻回他带到宗祠录名那段时日见过。


    记忆中他只是立在裴寒舟身后,并不多话,苏行远也拿捏不准这年轻的小郎到底是个什么性情。


    可如今他没有提前递信,却也刻意绕开咸阳,若非薛氏来迎,原本这是一个极稳妥的选择,任谁都能看出他们并不想惊动两家。


    就算如此,少夫人也婉拒薛氏之迎。


    可见他夫妇二人虽年岁还轻,却行事周全,并非那等无知张狂之辈,故意要在此耍耍威风,给苏氏一个难堪。


    恐怕他们也知道被当了筏子,这才不愿先与薛元年离去。


    苏行远看着他二人欣然笑道:“那苏某就恭候二位回家了。”


    说着朝负手立于槐下的薛元年说道:“贤侄,还请好生照料二位,一应花销,今日送到。”


    薛元年行了一礼,道:“世伯客气了。”


    往长安去的路上,颜浣月静静地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


    当年苏氏原为薛氏家臣,只因薛氏某一任家主在逐魔期间,为了扶持一妾室的娘家立功,扣了为薛家卖命的家臣不少灵石药材。


    那次若非薛氏内部率先软禁了家主,杀了那妾室,就差点失去所有家臣。


    其中苏氏先人直接出走咸阳,不久天堑之战裴氏几近全族陨落,苏氏残部便接管了咸阳护生大阵。


    这么日久天长,两家虽互不顺眼,这片地里,却也插不进第三方势力。


    很快,马车便进了长安,薛元年按着裴暄之的意思将他们送回到陆家门口,这才告辞离去。


    刚到家,就有家臣来报:“大公子,苏二公子的人来说,清理兖东那批新掘魔骸的人手不够。”


    “苏二公子原话是说:去问问薛氏家主,薛家这些年养没养出几个能在化魔之事上用得上的,选几个来凑凑人手。咱们二姑娘说派天璇二部的人去,问问您的意思。”


    两家相争只能停留在私家小事的范围内,咸阳既然可以由裴改苏,那也可以由苏改薛。


    但即便如此,薛家也从来不会在大事上与苏氏叫板耍手段,同样,苏家也是。


    薛元年迎着寒风快步往正院走去,毫不犹豫地说道:“将天璇二部六部的人都派去,告诉他们,别丢我薛家的脸,做得比苏家的人干净,回来我有奖处给他们,薛家亦有。”


    报信者恰是天璇二部的人,闻听此言心里一喜,有些事可以分文不取,但若事事分文不沾人首先活不下去。


    人能做对得起良心与抱负的事,还可以因此拿到一笔酬劳,谁不开心?


    那人答道:“是。”


    又看了看他的面色,说道:“小公子也回来过年了,一听说您去接裴家的人,这就出去找同门了,跟您一前一后。”


    薛元年脚步一顿,又转身大步往外走,蹙眉说道:


    “真不省心,人家这才回来与养父养母见面,我都不在今日登门,他这会儿倒跑去充什么贵客。”


    第43章 棋局


    无人驾驶的车马停到大门前, 陆嫣立在父亲身后望向随车马一道来的数十位锦衣青年,领头的一看便知是薛家的大公子。


    车厢门扇被推开,她许久未见的“弟弟”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从里面出来, 又转身迎出了一个穿着浮纱单衣的少女。


    少女单薄的背后,有赤绸发带因风飘扬, 一下一下,软软地拂在“弟弟”的衣襟前。


    陆嫣看着裴暄之跟着那少女身后下了马车,又立在风中与薛家大公子说着什么。


    她如今还是经常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这么多年, 关于裴暄之的许多事,她似乎都有些朦胧。


    记忆中最真实的, 还是他小时候的事。


    只记得很多年前,她才六七岁的光景, 还在任上的祖父离世不久,父亲科考又落了榜。


    爹娘带着她、大姐和两个弟弟搬到外祖家乡下荒宅居住。


    家里的仆人散尽,为供父亲继续准备科考,娘亲已经将家里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


    那是一个仲夏的雷雨夜, 她被雷声惊醒, 想要去找娘亲睡, 行过腐朽的廊桥, 却远远见到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堂屋里。


    那女子面覆白纱, 只是披着一身月白菱纱披风随意地坐在那里。


    她肌肤皎洁若雪,眉目之间冶艳明媚,整个人犹如出水明珠, 让那老旧昏暗的堂屋也因她明辉熠熠。


    纵是后来搬到长安,陆嫣此生也还未再见过一个比那女子更令她惊艳的人。


    那女子怀里的婴儿白生生、粉乎乎的,安安静静地睡在襁褓中, 浅浅地呼吸着,不时皱皱小鼻子,打个小小的哈欠,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女子挥了挥袖,地上四个大箱子被打开,里面满是金银珠宝,她起身将襁褓放到桌上,轻轻捏着婴儿柔软的小脸玩儿,语调轻柔地说道:


    “既然你们夫妇二人如此心诚,愿意与我交换,那这四箱财物留给你们夫妇,我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了,叫他裴暄之就好了。”


    阿暄身体不好,但自幼就很漂亮,可大姐和弟弟们都不喜欢他,却也总想方设法去扒他那大得能圈住他的金项圈。


    那夜的事娘让她发誓不许说出去,所以大姐和弟弟们都不知道新添的衣裳饭食、束脩笔墨、仆从车马,其实都是阿暄的口粮。


    娘也不喜欢阿暄,时常对着他一个婴儿斥责发火。


    有时莫名就要拔下簪子扎他几下,将原本连啜泣都费力的小婴儿扎得哇哇大哭,娘才会恍恍惚惚地笑起来。


    原先她不懂娘为何会这样,直到她看到爹书房里藏着一幅画像。


    画的正是那夜抱着孩子坐在堂中的,阿暄的娘,只是她怀里的阿暄被换做了一束清荷。


    娘照样每天温柔端庄地伺候爹读书,却把怨气都撒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身上。


    她十岁那年,阿暄四岁。


    他是家里衣衫最破烂的孩子,比家里的看门狗地位还低。


    家里的剩饭狗若不够吃,他也就没有饭吃。


    那年除夕,她给了阿暄几个铜板,让他去买了五串糖葫芦,大姐、她、两个弟弟,一人一串,再分给跑腿的阿暄一串。


    阿暄很开心,二弟都将糖葫芦吃完了,他还只是端详来,端详去,闻一闻,嗅一嗅,像小猫一般。


    许久,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很是稀罕虔诚地伸出舌尖去舔糖衣。


    可他还没舔上,那串糖葫芦被娘一把夺过给了二弟,一指指在阿暄眉心,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贱人种子,少爷的东西你也敢肖想?”


    她也只能像以前每一次一样,看着他红着眼睛地从雪里爬起来,毕竟……


    这家里的一切已经是她们家的了,她虽然可怜他,但也不想真的将什么分给他。


    有人说他是一种很下贱的妖物,那种妖物最能勾出人心底的欲念,以此为欢。


    虽听着很旖旎,但妖物到底是妖物,凶起来肯定很吓人,他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真的抢走弟弟的东西呢?


    娘的疯,三弟的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呢?


    “颜师姐,这是陆二姑娘。”


    “二姑娘,这是我夫人,姓颜,名浣月。”


    广阔明亮的明堂内,陆嫣忽地回过神来。


    眼前的少女做了个灵修界的礼诀,轻声说道:“二姑娘好。”


    陆嫣下意识学着她回礼,但却并不熟练,而后才反应过来,行了个万福,道:“颜姑娘……颜夫人好。”


    颜浣月见陆家堂屋内的陆老爷陆科,大姑娘陆娥,二姑娘陆嫣,还有那小公子陆琛,虽都想要表现得热情一些,但终究也只能做到客客气气。


    果然如裴暄之当日所说,这家待他不算太好,但想来应该也不至于太差,否则他恐怕连回这里都不想回。


    陆老爷陆科略凑向裴暄之,问道:“阿暄,你看饭菜是摆到何处?”


    裴暄之却问道:“怎么不见孙夫人?”


    陆娥说道:“娘又发病了……裴掌门没跟你们一道回来吗?”


    陆嫣看了她一眼,含笑说道:“阿暄,水云小院已收拾好了,舟车劳顿,你与你夫人稍去歇歇,接风宴摆在东轩处可好?”


    裴暄之颔首道:“按二姑娘的意思就好。”


    颜浣月跟着他在陆家走了走,整个陆家不大,一切却都很小巧雅致。


    水云小院就是从东南处辟出了一点地方建了个单独的,很紧凑的小院子。


    他们来时,院子里的随从正在院中潇潇竹林下在捡着被风吹落的几片竹叶。


    一见他们,皆默然行礼,而后都退到檐廊下的一间小屋去了。


    颜浣月走到大门内檐下,仰头打量着小院上空重檐叠瓦间的天井,看着方方正正的蓝天下悠然的竹枝。


    含笑道:“你以往就住在这里吗?”


    裴暄之说道:“住了些时日。”


    颜浣月顺着檐廊走到东厢,轻轻推开门,见内里摆放着兰花,还用炭盆捂着热气。


    一张木质横床上,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放着一盘棋。


    她过去拈起一只雪白的棋子,仔细看了看,说道:“芙蓉白玉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东西?”


    裴暄之缓缓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耳畔的玉珠,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喜欢的话这次就带回去摆在房中,这会儿无事,要不要我陪师姐下一局?”


    颜浣月将棋子放回棋笼里,负手坦然说道:“我不太善弈,就不丢这人了,何处可以沐浴?我去洗一洗。”


    裴暄之带她去了正房后的一处小轩,里面正是热气氤氲的汤池。


    他刚回转到东厢,坐在铺着锦垫的横床上,轻轻往棋盘上摆了两个棋子,院外就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快步跑过来敲了敲院门,说道:“快给裴小郎通报一声,薛三公子登门来访。”


    他推开横床边面向内院的窗。


    见院内的人刚从小房子出去将门打开,一身赤缇锦衣的薛景年身后跟着陆琛,就立在门外台阶下,开门的瞬间,恰巧与他四目相撞。


    薛景年掐诀道:“裴师弟,少见,听闻你们到了,我特来看看。”


    裴暄之盘坐在横床上,眸色清冷,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外面冷,我不便相迎,薛师兄进来坐坐吧。”


    薛景年身后的陆琛着急忙慌地躬身抬手道:“薛小郎请。”


    薛景年对着陆琛说道:“别给我来这套虚架子,我与你并非同门,不是来见你的,你不必急着恭迎。”


    陆琛有些懵。


    裴暄之手上拈着一枚棋子,淡淡地说道:“这里是陆家,陆家人不恭迎,薛师兄想令谁恭迎?”


    薛景年仍旧立在阶下,目光往院内扫了一遍,问道:


    “颜浣月呢?不是说她也来长安了吗?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虽成了婚但也不是永远与人隔绝了,往后或许还会一同出任务,她第一次来长安,我带她在长安逛逛,你不会有意见吧?”


    裴暄之垂眸看着棋盘,轻描淡写地说道:“颜师姐若愿去,我怎会有意见?”


    薛景年闻言正要踏上台阶,忽地被人提了一下后颈衣领扯下了台阶。


    薛元年在陆琛的陪同下立在阶下,拱手道:“裴小郎,在下与幼弟今日登门叨扰,实在失礼了。”


    裴暄之临窗颔首行礼,道:“薛道友请来饮一杯热茶吧。”


    薛元年一来,薛景年立即先蔫了二分,规规矩矩地跟在大哥身后进了东厢。


    陆家父子令人上了茶水茶点,这才出了小院。


    薛景年立在一盆兰花前,也不多与裴暄之说话。


    薛元年见裴暄之才开始着手摆棋局,便直接坐到他棋盘对面,敛着衣摆说道:“小郎,切磋切磋,如何?”


    裴暄之伸手清分了棋子,言道:“道友先请。”


    薛元年笑道:“唉,裴小郎人真好,一开始就让我先行……”


    说着也未曾打算客气,拈起白棋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


    裴暄之避其锋芒,远远地落了一颗黑子。


    薛元年见裴暄之起手就是极为保守的一子,心里有些诧异。


    他见过裴暄之在长安与苏姮华的一局棋的棋谱,分明从一开始就杀伐果断,不留后路。


    薛元年继续落子试探,裴暄之始终只守不攻,直到形成围合绝气之势。


    裴暄之随手将黑子落下,波澜不惊地说道:“承让。”


    薛元年笑道:“小郎这一局下得真手软,你离开长安时横杀苏姮华那一局,在下也曾见过棋谱,元年还以为你原该是个心狠之人呢。”


    裴暄之抬眸,亦笑道:“苏师姐棋缓善谋,布局长久,才显得我棋狠,我学了她一些棋路,而今日薛道友棋狠,才衬得我棋缓。”


    薛元年轻笑道:“那看来棋狠棋缓,小郎都有办法,不是个刻板之人,到了棋盘上很难令人揣测路数啊。”


    裴暄之望了一眼窗外二人,起身下了横床,远远地看着,“是不是个刻板之人倒难说,但我向来只喜欢执棋、观棋,不太喜欢到棋盘上去。”


    薛元年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瞟了眼窗外。


    见薛景年不知何时敛息出了东厢,正堵着颜浣月在屋檐下说话。


    而颜浣月面浮粉云,半绾长发,周身尚且带着水汽,明显是刚刚沐浴出来。


    颜浣月并未理他,径自转身往正屋走,薛景年便习惯性地去拉扯。


    薛元年瞬间脸色一沉,跳下横床,脚下随意蹬着丝履掠到门边,沉声唤道:“薛景年,你该回家吃饭了。”


    积着薄雪的长安道上,薛元年始终阴沉着脸。


    薛景年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大哥,他们在宗门时都不睡在一起,我……”


    薛元年直接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一脚将薛景年踹进道旁堆起来的积雪中。


    薛元年拂了拂衣摆,冷笑道:


    “不睡在一起跟你有关系吗?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令颜浣月倾心,背着他跟你好。你连偷都偷不明白,只将那蠢劲显得明明白白。”


    薛景年爬起来拍着身上雪,亦冷笑道:


    “你只知道贪利图报,什么偷?你恶不恶心?她只是为恩义所缚,我喜欢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要让她脱离了裴暄之与我在一起,我不在乎她有没有心契与我交换。”


    薛元年嗤笑道:“你不在乎?人家稀罕你的不在乎吗?你做的事干净吗?我告诉你,你自己怎么想并不重要,可你若再如此丢薛家的脸面,我看天衍宗你也不用回了。”


    薛景年不屑地说道:“你比我好在什么地方?你被韩师姐打得满地乱爬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起来薛家的脸面。”


    蓦地,气氛一冷,薛元年冷冷地说道:“胜败乃是常事,被韩霜缨打败很丢脸吗?我尚且能与她一战,至于你?在家给我提鞋吧,还能赏你一口饭吃。”


    “薛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也是我跟你二姐的,与你这种废物有什么关系?”


    “薛元年,你打压你亲弟弟,我教训你都不算以下犯上!”


    说着直接飞骑到薛元年肩上,照着他脑袋锤了几下。


    薛元年眼也不眨,面不改色地垂着手一边走一边惯着这幼弟。


    这些年薛元年总觉得自己这个子没能长过苏二,是因为小时候架着弟弟妹妹到处乱逛的缘故。


    今日一看自己还没裴暄之那个病秧子高,心里就已经怨起爹娘了。


    薛景年坐在哥哥肩上撒了一顿泼,许久,枕在哥哥脑袋上喃喃道:“大哥,我喜欢她。”


    薛元年袖手扛着他往前走,勾唇一笑,道:“阿弟,你急什么?等裴暄之死了不就好了?”


    “可裴师弟虽然有一半魅血,但已经有心契了,我也没想让他死,就……”


    薛元年踏着积雪缓缓踱着步,安慰道:“再怎么他也活不过你,你若真能喜欢她喜欢到裴暄之死了,哥怎么也帮你得到她。”


    “但你若没个定性,非要去勾搭有夫之妇,人家若依了你,你过两天又换了人喜欢了,害人家做什么?”


    “大哥!我跟她才应该是最好的,小时候偷拿娘的首饰我都给她了……虽然她不要。”


    薛元年说道:“叫大爷都没用,你不是此前去临江,寄信说起神都门一位姓谭的姑娘吗?既然那般盛赞她,不如年后有假时,请到家里来逛逛。”


    “我……我只是赞赏谭道友豁达通透、大方真诚的性情,可我还是喜欢颜浣月,等她懂事了,性子会改好一些的,我跟她……”


    薛元年苦笑道:“阿弟,那是个人,没有你想要就能要的道理,你惹了祸回来还能骑在你哥头上耍威风,那对夫妻哪个过得比你好?”


    “你欺负裴暄之一个刚找到家的病弱之人要抢他夫人,欺负颜浣月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要勾她踏错歧路,你也好意思?换个人喜欢吧。”


    第44章 挣扎


    颜浣月放下半绾的长发, 盘膝坐在正房靠窗的小榻上,榻边案几上的净瓶里插着几只素净的青梅,室内一阵幽香。


    她先回身推开窗, 向将薛氏两兄弟送出院门,回到东厢檐下的裴暄之说道:“那接风宴何时开始?”


    裴暄之立在洒着金色暖阳的修竹边, 看着窗内她长发散落的模样,说道:“应是黄昏之时,师姐饿了吧, 我去给你先准备一些, 我们……”


    颜浣月说道:“不必了麻烦了,东厢甚暖, 你先稍歇息一会儿,我借用一下你的正屋, 莫令人进来,若是有事,用传音符唤我便是。”


    少年立在阳光与阴影驳杂处,神情始终平静和煦, 轻声回道:“哦, 好……”


    这些时日裴暄之在身边, 都没空去看看傅银环, 真是失礼啊。


    颜浣月掐了个结界遮住正房, 拿出刻满符篆的小黑匣,念动法咒踏入其中。


    胖老鼠照旧窝在角落里悠闲地抱着木板磨着牙,身边一堆吃的都不足以再令它眼馋。


    今年过得实在是太丰饶了啊。


    颜浣月一进来, 它还是礼貌性地对这个伺候它的“仆人”抬了抬头,而后继续磨牙。


    傅银环被钉了许久,身下的血汇成一片, 渗进匣内的符文中。


    颜浣月记得以往走向他的位置只需要三步,而今似乎多出了半步的差距。


    她退回去靠着一边墙用手测算了一下,似乎是多了那么半匝的距离。


    她有些惊讶,随手解了傅银环身上的钉子和脖颈的禁制,含笑道:“真是意外收获。”


    傅银环淤积在腔中的余血彻底吐了出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嘶哑着说道:“你的心肠比我想象的要狠许多,呵,这也算正道?用这种手段,你不会恐惧自己的冷血,良心难安吗?”


    颜浣月拿出一柄细细瘦瘦的尖刀轻轻抵在他心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人对善意的要求总是很高,恶人行恶,落泪即可成佛,好人再好,一样错事便是万劫不复,何为正?何为邪?世人难斩私欲,为免私欲横行,邻里间争抢厮杀,是以需要人以正符合大部分人生存所需的秩序。”


    “傅银环,杀你这种人,人人都可行,我不会良心难安。”


    傅银环抿着干裂的嘴唇仰头看着她平静的双眸,忽而笑道:“天地,万物之盗;人,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①行我道,取万物与人为养,登至高之境,何错之有?”


    颜浣月说道:“你忘了一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②


    说罢撩裙蹲在他面前,手中利刃剜下他胸口一块肉,傅银环忽地低头咬住她的耳垂,将她耳上玉珠耳坠卸入唇舌之间。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一刀刺入他下腹之下,傅银环痛得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还无声无力地笑道:


    “你是第一个碰到我的人,可惜……前世,我不应该给你身上种药种,我应该给你种我的……”


    颜浣月带血的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口中,半截舌头被血喷了出来。


    傅银环冷汗涔涔,彻底疼晕了过去。


    她掐诀挡了挡,傅银环竟然会有前世的记忆,难道是因为那次假死经历生死,是以才想起来的吗?


    那之后的事,他肯定知道得比她多。


    颜浣月想了想,还是拿出了一粒药喂给他,吊着这条命试着问些东西吧。


    出了小黑匣,她擦洗了一下耳朵,继续盘膝打坐,运转灵力,训练着将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融合得更快速一些。


    等到再次睁眼,已是黄昏欲晚,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雪。


    她打开窗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


    这才发觉四面屋檐围起来的小天井下的那一小片竹林旁,立着个蒙着画纸的小灯箱。


    暄之正拿着一只火折将那灯箱点亮,灯箱一亮,一只腾起前爪,威风凛凛地去扑蝶的小金狸瞬间欲然其上。


    灯火昏黄边,飞雪从玄天飘舞而下,于竹林间簌簌洒洒,甚是清新雅致。


    闻听她开窗的声音,裴暄之直起身立在雪下竹林边,静静的看着她,轻轻吹灭了火折,


    “颜师姐,孙夫人发病似乎有些严重,接风宴暂时搁置了,饭菜摆在东厢,师姐去用便是,我这会儿出去看看。”


    颜浣月说道:“我也去吧,我……”


    裴暄之有些疑惑地想要看清她长发遮掩下的耳朵,口中笑道:“不必了,师姐,孙夫人的病最怕见到不认识的人,先不要刺激她,好不好?”


    颜浣月不知人家病症,也只能先听他的意见,说道:“那便如此。”


    裴暄之拢着斗篷踏进屋檐,到窗边看着她,问道:“怎么丢了只耳坠?”


    颜浣月说道:“洗澡时忘了卸,恐怕是掉了。”


    “那我再去买。”


    “不必了。”


    裴暄之说道:“师姐记得用饭,我先出去了。”


    长安人影窜动的旧东市,偏僻角落里一处荒废的店铺后院。


    一双云履踏下老旧的木阶,撩起一阵轻尘乱舞。


    他拿着烛台踏入地窖,驱使符纸推开一堆靠墙的杂物。


    打开杂物后一扇落满灰尘的旧木门,被尘灰呛得咳嗽了两声,而后用素帕掩着鼻走进狭窄的通道中。


    在曲曲折折,又数个岔口的通道内走了许久,这才来到一处平平无奇的铁门前。


    符纸卷起门下的几枚旧铜钱,铁门发出一阵微响,缓缓打开。


    内里灯火莹莹的小房间里,一个女子正在桌边认真地将黄纸剪成铜钱纸。


    他带着微弱的烛光走来,那女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来得很准时,知道我急着要去陪在我妹妹坟前过年。”


    裴暄之用素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将素帕收了起来,淡淡地说道:“恭喜廖前辈出关。”


    正剪着黄纸的廖雨奴笑道:“讲这些无用的场面话做什么?那老不死的东西可收了我的铜钱?”


    裴暄之将一个玉匣放到桌上,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缠了一半红绳的铜钱。


    廖雨奴冷笑道:“想去天堑那边浪一回,那老不死的还挺小气。”


    裴暄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让您出关了别惹事,以往名录的事已经查到了始作俑者,会逐渐帮您澄清的。”


    廖雨奴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会在意那点儿声名吗?就像你会在意留着陆家上下的活口吗?”


    裴暄之受不了这里的潮湿阴冷,忍不住以袖捂鼻打了个喷嚏,闷声说道:“比起一个正常的背景,对这种小事的忍耐力晚辈还是有的。”


    廖雨奴笑道:“你强行更改了他们脑中你出走后那段时间的记忆,他们疯不疯只是迟早的事,你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


    裴暄之平心静气地说道:“有的事做得平和一些,好处甚多,晚辈也是没有办法拒绝。”


    廖雨奴放下手中的剪刀,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嗅了一下,“我说哪里来的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呢,呵,散香了?方才见了谁?这心悸带出来的余香可真香甜。”


    裴暄之瞥了她一眼,“这是私事。”


    廖雨奴重新坐在桌前剪着黄纸,笑意盈盈地说道:


    “香都快要溢出来了,你如今都快熟透了,再克制下去,别人指尖轻轻一碰,香甜的果浆就要破皮涌出来了,到时候,更丢人,哈哈哈哈哈哈,小魅妖,堵不如疏啊。”


    裴暄之依旧无波无澜地立在原地,淡淡地说道:“廖前辈,你我还没熟到能说这种话的地步。”


    廖雨奴手下一顿,含笑道:“等你情潮溃堤,失了理智,会恨不得每个女人都这么对你说话。”


    “我成婚了,换了心契。”


    廖雨奴继续剪着纸,叹息道:“唉,成婚了都能留你到这个时候,可见那女子也不怎么想要你,那你就憋着吧。”


    “并非如此……”


    廖雨奴将纸钱都装好,随口说道:“呵,你懂什么?女子也好色的,这很正常,放着美貌夫郎都不碰一下,说明你对她而言,没什么可心动的,让我猜猜,不会是你父亲有恩于她吧?”


    裴暄之面色平和,“廖前辈,一点仇都报不明白,还是不要太耗费精神在别人的事情上了。”


    廖雨奴瞬间脸色一沉。


    裴暄之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缓缓离开。


    水云小院,守门的蝉涓涓刚睡醒了一觉,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院门外敲门的人说道:“裴小郎回来了。”


    蝉涓涓揉了揉眼睛下床,冲进冷风中去开门。


    她见门外不远处,晃晃悠悠的微光渐渐从林下淌出来,有人提着灯笼从那边过来。


    裴暄之进了院门,便让来敲门的先回去歇着了。


    他将灯递给蝉涓涓,顺口问道:“涓涓,今夜你当值吗?我夫人呢?出门了吗?”


    蝉涓涓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回道:“嗯……我刚过来时颜夫人还在房里,没见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事实上她从裴小郎黄昏出门后就已经过来睡了好一会儿了,只是不好让小郎知晓她在这里偷懒放空。


    以往在西院干活着实忙得闲不下来,裴小郎向来事少规矩小,并不为难人,蝉涓涓来了一天,几乎什么活儿也没干。


    今日唯一的活儿就是给小郎开了个门,答了句话,黄昏时小郎还给发了接风钱,补了成婚时的喜钱,涓涓觉得这日子真的太好了。


    至于颜夫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想,颜夫人可能跟她一样,准备躲在房间睡一天一夜。


    想来颜夫人没出院门应该一直待在房中。


    裴暄之拢着沾了点儿灰尘的斗篷缓缓往沐浴的小北轩踱去。


    蝉涓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呵呵地说道:“裴小郎,今日见了你夫人,张二傻子都快气死了,到处给人说你是从外面弄了个假夫人回来骗人。”


    张二傻子本名张添翼,原本是个极聪明的,一本书能倒背如流。


    自陆家来长安结识之后,就喜欢跟着陆家两兄弟欺负裴小郎,后来莫名其妙就傻了。


    涓涓就见过张添翼鼓动陆大公子堵着裴小郎非要扯他衣裳,要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妖物,跟人又有什么不同。


    幸而裴小郎体弱,一激动吐了血,他们害怕出事,又哄着他漱了口,不要把这事传出去。


    但涓涓却见裴小郎吐了血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住处去。


    裴暄之回过头来,在昏暗凄离的灯影中格外单薄萧索。


    他似乎是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回忆中的故人,仍还略显羸弱的语调甚是关切地问道:“张添翼,如今还傻着啊?”


    寒风一过,竹影森森。


    蝉涓涓莫名觉得摇摇晃晃的灯影下那个人有些可怕,她有些毛骨悚然,但那是裴小郎啊,她压下心里那点怪异,说道:


    “是呢,成天神神叨叨的,好几个街道上的孩子都爱追着欺负他。”


    昏暗灯影下清瘦颀长的人影轻轻叹了口气,“多可惜啊,用到正道上该是个人才呢。”


    蝉涓涓提着灯说道:“那小郎找到掌门亲爹,又成了亲,病治好没有?是不是可风光了?薛家公子都要来跟你下棋呢。”


    那瘦瘦的人影笑了笑,“我没那么光彩,你回去歇着吧,明日就去领了钱提前回家陪家人过年吧,等过了十五再来,记得去与管家说,分到这里的人与你一样早些回去过年,年内都不必到这里来了。”


    蝉涓涓开开心心地说道:“啊!多谢小郎!”


    裴暄之转身行过檐廊穿过小道,往北小轩去。


    刚到门边就见里面亮着灯,另一个侍女正要阖门,一见他,侍女停了手,立在一边等他进去。


    以往他若是从外间回来,或者夜间终于踏出了房门,就会有人立即到这里点起灯。


    他倒也并不意外,低声说道:“回去歇着吧。”


    “是。”


    他抬脚进去,路过一间放置香炉炭炉的小屋。


    刚转进水汽氤氲的小室,就见水雾成珠,蜿蜒数道的琉璃屏风内,颜浣月正背对着他取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


    可她的外衫向来只是一层薄纱,雾粉纱衣内,是柔白的身躯……


    他失神片刻,忽地背过身,语气分明有些紧张,“抱歉,师姐,你回来时已沐浴过,我以为……”


    琉璃屏风内,颜浣月见慌乱间随手抓的外衫披着着实有些不像样,便又将内里的衣衫搭在身上。


    她原本是打完坐发觉身上还是沾了些血气,便想来清洗一番,没想到刚脱了衣裳踩了一脚水,就听到他在门边说话。


    这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被他看到了也没什么,便强自镇定道:“嗯,今日打坐出了些汗,刚脱了衣裳你就来了,要不你先洗吧。”


    裴暄之强行收回已经爬出脊背,扭曲撕打着争抢着往屏风处爬的金雾,低声说道:“我回去等你。”


    “暄之……”


    屏风边探出一只笼着烛光,滴着水珠的雪白细足。


    那脚腕上正挂着半缕自行从他身上自断奔离的金雾,逐渐消散之际,还在死命地缠着她的脚踝。


    “把它弄走吧,它都快没了。”


    裴暄之缓缓回过身来,苍白的脸被屋里热意熏得泛粉。


    他看着那处莹白,薄唇紧抿,许久,轻声说道:“师姐……是它自己跑出来的,我……”


    颜浣月理解今日的事对一个年轻男子有些刺激实属人之常情,她随口说道:“嗯,我知道,魅魂之气有时不太受你控制。”


    裴暄之根本没去管那濒死的金雾,转过身僵着腿离去。


    比起再被强行收回,它恐怕更愿意死在她身上,成全一回,不行吗……


    压制体内无数缕金雾在神魂之中不停地翻涌着,聒噪地斥责着他的不公正,叫嚣着要去扯回那缕无耻的东西。


    它们只想缠到她身上,却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他往树下吐了一口血,凉凉一笑,贪婪之物只懂得满足浅显的私欲,连最珍贵最能令人战栗的东西都不懂。


    可笑的是,这是他的一部分,别人再厌恶,他也只能包容这些自私浅薄的东西。


    他忍着脑海中剧烈的拉扯,在心里说道:“眼下要这点儿可怜能算什么?让她爱上你们,每日都牵挂着你们,每天都想抱着抚摸你们,不好吗?”


    神魂中,无数缕金雾浑身舒爽地一颤,裴暄之也因这期待在冷风里战栗了一下。


    “那就都听我的,不要让她觉得……恶心。”


    但总有那么几缕顽固的,还要掀起风浪时,被其它金雾扯下来毒打。


    裴暄之转身看了一眼烛光明亮的窗户,往正屋走去。


    作者有话说:①②取自《阴符经》


    第45章 对弈


    颜浣月回到正房时, 见裴暄之将东厢横床上的小案几和棋盘都搬了过来安置在南窗下的小榻上。


    小案几上还放着两盘精致的点心,两个空盏,一壶正在热水里温着的酒。


    裴暄之正立在榻边高案上那株青梅边, 修长白净的指尖闲闲地拈着落到案几上的落梅,甚有几分无所事事的懒怠。


    见她进来, 他眼底平静的水色微微泛起波澜,面色却依旧如常。


    他转身将掌心里积攒的落梅扔到北窗下燃着炭炉里,房里逐渐氤氲出一缕浅浅的梅香, 伴着一阵不知何处来的极淡的桂花香, 细细交融。


    颜浣月关上门,取下绾发的玉簪, 踱到小榻边看着棋盘,笑问道:“你这是哪一出?孙夫人如何了?”


    裴暄之立在炭炉边轻轻拂着掌心细嫩的小花瓣, 缓缓说道:


    “孙夫人喝了药,安定了许多。外面下着雪,师姐既已打坐一日,这会儿何不换换心情?那酒壶里是长安的稠酒, 虽不算金贵, 但胜在口味特殊, 甜酒不甚醉人, 老弱妇孺皆可饮。”


    颜浣月率先脱了鞋爬到小榻上盘膝坐着, 嗅了那温在热水里的酒壶,一股酒香伴着桂花香扑鼻而来。


    “怪不得,我说哪里来的一阵桂花香。”


    她倒了一盏出来, 见天青色杯盏中的酒浆状如牛乳,色如白玉,并非一般清澈见底的酒水。


    轻轻抿一口, 温软柔腻,甜香喜人,确实酒气不重。


    很快满饮一盏,颜浣月随手捏了一枚白棋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饮了一口,望着他说道:“那你快去沐浴,回来一起喝酒……这酒买得够不够喝的?”


    裴暄之扬了扬下巴,颜浣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角落里摆着两个坛子。


    颜浣月心里安稳了不少,深觉他做事有时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催促道:“快去吧,我回想回想这棋该如何下。”


    裴暄之的脚步比以往快了许多。


    等他出去后,颜浣月一手拈着酒盏抿着酒浆,一手拈着棋子随意地摆着。


    她确实不善弈,对此兴趣也不大。


    有些同门凑堆下象棋时她有时还会过去看个热闹,虽也不擅长,但木棋子“哐哐哐”砸着棋盘,听着就很有劲。


    围棋的话,她是不太往观棋的人堆里凑的,围棋棋局甚静,落子轻如檐下雨,却可一滴撩动狂澜,有时人家一局都快结束了,她还没看明白关窍在何处。


    今夜喝了裴暄之的酒,陪他玩一会儿消磨一点儿光阴也没什么,只是希望他一会儿别看着她唉声叹气。


    以前顾师兄没找到陪下便非要拉着她下。


    一局下得顾师兄挠头蹙眉,彻底见识到了她的棋路之诡异,落子之艰难,水平之稀烂,就此绝了邀她对弈的念头。


    她摆棋子时脑袋有些空,便默默背诵起已经烂熟于心的法诀集录。


    很快规规整整地摆出了个“颜”字,一壶酒也喝完了。


    倒完最后一滴酒,她又去盛了一壶换了热水温着。


    一边啃点心,一边背着书,等第二壶稠酒喝到一半,裴暄之才披着斗篷带着肩上雪进到内室来。


    颜浣月给他倒了一杯稠酒,回首见他解了斗篷,穿着一身雪色绣金锦衣,腰间没系玉带,只松松绑着一根滚金绳,显得他整个人颇有几分闲散舒然之气。


    房间里暖,他爱这么穿,颜浣月也并不多说,赶紧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回棋笼里。


    裴暄之路过她时,身上冷香有那么一瞬间将酒的味道涤净,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嗅了嗅。


    裴暄之盘膝坐在她对面,敛着衣摆笑问道:“师姐回想棋路回想得如何了?”


    颜浣月坐得笔直,将黑白棋笼换了一下,随手拈起一颗黑棋“啪”地扣在棋盘上,一脸高深莫测地说道:“开始吧。”


    裴暄之也收起笑意,拈了一颗白子落在她旁边。


    颜浣月有在努力,但下到第十三手时就已经全然看不懂他的路数了。


    她尽力做到不过多浪费时间,尽人事听天命地圈着棋盘上那几小片地,希望不要输得太惨。


    若是顾师兄看到她这会儿的路数,恐怕要问她是不是不想下了。


    可裴暄之没有挠头,没有苦笑,没有质问,始终一边抿着酒,一边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棋路,仔仔细细地落着子。


    好像她真有几分水平能让他研究出个什么明堂似的,她自己看着都有些脸热。


    檐外雪落竹林,簌簌飒飒。


    灯火旁,裴暄之一子落下,颔首道:“颜师姐,承让了。”


    颜浣月深深舒了一口气,原本早就能赢,却能等在与她缠磨这么久之后才赢,也算他有些本事。


    “我说了,我的棋艺很差。”


    裴暄之说道:“颜师姐的棋路……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颜浣月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收着棋子,说道:“天色不早了,你该……”


    裴暄之适时给她添了一盏酒,含笑说道:“我黄昏时见过孙夫人之后出去转了转,顺便给师姐买了些首饰,还有长安近来卖得最多的话本。”


    颜浣月问道:“什么话本?”


    “《既入明德》,好像说的是明德宗弟子问世所见之事。”


    颜浣月瞬间来了兴趣,眼底光辉熠熠,“拿给我看看。”


    裴暄之递出一本用云锦包得方方正正的书,颜浣月打开第一页之后,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这本书明显并非明德宗弟子所著,也不是出于灵修界,大约只是凡世杜撰,但胜在曲折复杂,引人入胜。


    书并不厚,但是慢慢酒劲逐渐上来,她最后有些微醺,看不快,索性选择明日醒来再看。


    合上书页,见棋盘上放着一个锦盒,裴暄之已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和衣睡了过去。


    颜浣月放下书打开锦盒,其中钗环首饰,当真是琳琅满目。


    她合上锦盒去床上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将小几挪到榻边,轻声唤道:“暄之,你躺下好好睡着。 ”


    裴暄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沉睡。


    颜浣月怕吵醒他,只能先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俯身之时,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从他衣襟钻出,轻轻地勾撩着她。


    微醺之中,她也着实有些硬要真真实实嗅一下的劲头。


    这家伙就算不是在散香,也真的好香。


    她看着裴暄之纤长的睫毛静静地在脸上倒映下一片阴影,许久没动掀动过,这才悄悄靠近他。


    只是还未靠近他,裴暄之似乎是感到有人接近,头先往一旁偏了半寸,这才微微睁开眼,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说道:


    “浣月姐姐……”


    想偷偷嗅一下就被抓到了,颜浣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肩,低声说道:“我来给你盖被子,你好好睡吧。”


    裴暄之躺在锦被中,极为困倦地阖上双眸,轻声呢喃道:“多谢……”


    话还含在口中,人却已经睡过去了。


    见他躺在这里这般无知无觉、毫无防备,颜浣月不免有些鄙夷自己,幸而她也只是想闻闻香气,从没想着为非作歹。


    她起身去洗漱之后,灭了灯烛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吃了颗守元丹,而后背着书直到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刚起身,就听帷帐外裴暄之下榻时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撩开帷帐,见裴暄之正立在榻边扣着腰间玉带,一见她便笑道:


    “不想昨夜竟在这里睡下了,今日放了院中人回家过年,我去跟管家说说,一会儿我带饭回来。”


    说着便取了斗篷披上出了门。


    颜浣月洗漱后刚刚将昨夜的棋盘收拾了,就听门外有人唤道:“颜夫人可在?”


    颜浣月出门一看,见是陆嫣,便先将她请进来倒了杯茶。


    陆嫣不好意思地说道:“原该昨日为阿暄和你接风洗尘,但因我母亲的病,耽搁了,母亲昨夜吃了药好了许多,我来是想问阿暄的意思,是放在今日,还是如何。”


    颜浣月坐在她对面,含笑道:“二姑娘一来便是唤我,自然知晓裴师弟不在,陆家的事我并不熟悉,还是等他回来你再问吧。”


    陆嫣忧心忡忡地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时会有些怕他,你们是夫妻,若是夫人的意思,他也会不同意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说道:“我做不了他的主,而且他体弱多病,也甚少与人争执,姑娘为何怕他?”


    陆嫣歉然一笑,“或许只是我的生性胆小吧,自听说阿暄是妖物,我就总是战战兢兢的,其实他从未做过什么……实在没想到,我以为他很愿意听你的话呢。”


    特意放了满院人的假,不是为了单独待在一起,难道还能是有什么谋划怕别人听见看见?


    陆嫣不禁深深看了颜浣月一眼,听闻昨夜阿暄在她沐浴时进去,没一会儿就被赶出来,还吐了血。


    说明他挨了顿打,而且这女子定能制住他。


    分明是能打得他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的人,这会儿又说做不了他的主,实在太奇怪了……


    阿暄好好的天衍宗不待,回到这个以前待他也不怎么样的家做什么呢?


    颜浣月看着陆嫣有些失神的目光,总觉得她那双眼睛中的光钝钝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连几句话都没说完,她就走神了好几次,着实有些异常。


    颜浣月不禁轻声说道:“或者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然后给二姑娘回话,可好?”


    陆嫣看着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而后才像是忽然回归正位了一般,回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颜夫人。”


    第46章 你喜欢的


    颜浣月想了想, 还是问道:“二姑娘,你近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我帮你看看脉象可好?”


    竹林掩映的院门檐下,一阵不紧不慢脚步声缓缓踏来。


    陆嫣看了眼院中天井下积着雪的竹叶, 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 勉强苦笑道:


    “多谢关心,我只是昨夜思虑我娘的病,睡得太晚了。”


    颜浣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见裴暄之恰吐着薄雾, 提着一个食盒从竹影外踱过来,慢悠悠地行过东厢房檐。


    不一会儿, 行到正房门外,一面撩袍踏进来, 一面噙着寒风,将大敞的门合上,无波无澜地说了句:“二姑娘来了。”


    他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陆嫣立即站起身来, 含笑道:


    “是接风宴的事, 来问问你的意思, 看放在今日还是哪天, 你夫人说做不了你的主, 是以只能等你回来。”


    裴暄之看了一眼颜浣月,对方一脸置身事情之外的神态。


    他笑了笑,对陆嫣说道:“二姑娘有心了, 我看就不必麻烦了,还是好好照看孙夫人吧,我听说老爷相看着要纳妾的事儿, 她知道后也很伤心,都跑去砸书房了。”


    陆嫣又恍惚了一瞬。


    娘操心照顾了爹大半辈子,人到中年恶病缠身,爹不甚往她床前照顾就算了,还能立即转身再娶一房。


    娘就算有些疯癫,到书房里去时,也只是翻出了那些她恨了许久的旧画给撕了、烧了。


    为了几张破烂画,爹还出手打了娘。


    裴暄之叹息道:“我看老爷倒没必要再纳妾了,老爷也该好好照看孙夫人才是,二姑娘说呢?”


    陆嫣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爹都多大年龄了,还要纳个比跟她幼弟一般年纪的女孩,简直让她觉得不适,但若是再生出个一子半女来,花的也是她们兄弟姊妹该得的东西。


    可爹总说娘疯疯癫癫的,他身边总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的。


    但今天阿暄都这么说了……


    如今这个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怕没依着他的意思行事让他不高兴。


    陆嫣回过神来,说道:“是,我会去同爹说说的,那我就先走了。”


    颜浣月起身相送,裴暄之也跟在她身后。


    等在院门口看着陆嫣走到不远处,便有侍女在等着接她。


    颜浣月不禁问道:“暄之,你觉得你这二姐姐奇怪吗?她怎么总在走神?我走神时都没她这么明显。”


    裴暄之将院门关紧,跟在她身旁走入檐廊。


    天井处的暖阳透过繁盛的竹林与积雪洒落在他们身上,一时光影流溢。


    裴暄之悠悠哉哉地说道:“二姑娘可不是我姐姐,何况师姐怎么知晓自己出神时不明显呢?你昨夜下棋时走了好几次神,在想什么?”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向他,问道:“那我出神时,这样吗?”


    说着放空双眼,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纵是他鬓边垂落的束发金绳在风中微荡,她的目光也毫无反映。


    她平日哪怕是沉默寡言时,眉眼间也总是萦绕着旺盛的生机,甚少有这种呆憨的时候。


    裴暄之看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抿了抿唇,袖中手指紧攥,很想上手去狠狠揉搓她的脸。


    他面上却依旧平和,抬起手来,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像是掠过了细软的绒羽,直融到心口去。


    颜浣月依旧认真模仿着陆嫣,神思放空,双眼无光,旁若无人地出神,口中说道:“你看,就是这样的。”


    裴暄之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温热的眼尾,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上半身略倾向她,含笑说道:“师姐,你这不是出神,你这是需要看大夫的症状。”


    颜浣月立即恢复过来,说道:“正是说呢,我就是觉得二姑娘出神太严重了,我把茶都递到她手中了,她还在发呆。”


    裴暄之说道:“我看二姑娘还好吧,没有师姐你学得那么无知无觉,是你太担心了。如此,我稍候用过饭去提醒一下陆老爷,让给二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吧,若是真需要什么丹药,我倒是可以送过去。”


    颜浣月颔首道:“也好。”


    回到正屋用饭时,裴暄之依旧吃得艰难,一点一点抿着粥,与这赖以生存的东西抗衡较量着。


    一边轻声说道:“我请人将后院收拾出来了,虽然地方不大,但师姐若是想要练习刀法,应该稍可一用。”


    颜浣月闻言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他碟子里添了一筷子蒸酥肉,笑道:“阿暄,多谢你了。”


    裴暄之忽然被呛了一下,捂着嘴咳嗽着,粉意瞬间从重叠的衣领下一路漫上眼尾,一双眼睛也被呛得水意盈盈。


    他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过,这个被叫了许多年,毫不特殊的称呼竟然能令他如此失态。


    颜浣月递了杯热水给他,轻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太好,只能说道:“你这猫儿吃草一般的样子,竟也能呛到。”


    裴暄之强压着神魂中躁动喧嚣的金雾,压制住它们想要操纵他顺势躺进她怀里,让她好好抱住他多拍拍他的冲动。


    现在的一切就很好……


    他侧首看着她,眼底积蓄的泪水悄然淌出,可怜兮兮的,却还摆了摆手,闷声说道:“我难受,烦劳师姐帮我多顺顺气。”


    颜浣月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问道:“我见你与陆家人倒像比以前跟我还疏离,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裴暄之半伏在桌沿上,惬意地眯着眼睛,语调慵懒地说道:“来长安逛逛,这个院子是我收整的,我住着喜欢。”


    颜浣月问道:“孙夫人的病,掌门真人来时看过吗?”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一双旖旎初显的长眸半阖着,轻声说道:


    “他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只是给了些丹药稳固神魂,听说孙夫人如今时醒时疯的……”


    颜浣月收了手,拈起筷子夹了一筷香喷喷的酥肉,说道:“我还想着多少是要去拜见的,如今看来最好还是先不打扰了。”


    裴暄之像原本是走在绵软的飞絮中,软和安逸,忽地一脚踩进风嘶雪嚎的悬崖中,不断下坠着,空落落地失落慢慢堆积……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筷子吃着碟子里的肉,抬袖擦了擦方才咳嗽激出的眼泪,低声说道:“师姐在院子前后走走就好了……师姐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对这里不熟,还真不知道哪里值得一去,不过我也不是很迫切地想要出去。”


    裴暄之说道:“那就等下次下雪吧,我带你乘画舫绕城看看。”


    毕竟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长安,颜浣月除了每日在后院画起禁制后挥刀,排衍阵法之外,便开始隐隐有些期盼下雪。


    但她也不会只等着裴暄之带她去看长安。


    长安繁盛如斯,她曾在修炼期间掠上长安城独自去看过几回。


    见过寒冷的冬夜里彩灯如云,行人如织,绚烂的铁花在含光门附近照彻各国使节的车马。


    她曾坐在一处酒肆屋顶回望北地,屋檐下便是伴着诗词歌舞的笙箫琴鼓。


    今日一个薛氏夜巡的人掠过她短暂停留的屋顶,萍水相逢地搭了两句话。


    听说她是从北边来的道友,便强烈要求请她喝一碗稠酒尝尝。


    稠酒是热过的,入口也暖。


    颜浣月想,或许是长安人大都喜好这一口。


    那人说道:“嗐,这天气恐怕是要下雪了,真冷。”


    颜浣月笑道:“你们也确实辛苦。”


    那人说道:“这都不算什么的,太太平平的,就算是夜巡也轻松,若是出什么动荡,那才是要提着脑袋拼呢。就像这檐下,他们成日唱啊烦闷啊,我不甚理解,但还是希望每日都能听着这喧闹,喝一碗稠酒呢。”


    一碗酒饮完,那人放下杯盏,起身说道:“道友将杯盏送还酒肆吧,我还要去汇合上报今夜的情况。”


    颜浣月起身掐兰诀见礼,道:“多谢道友请的这碗酒。”


    那人的笑意朴实之间带着几分豁达潇洒,“既是同道之友,何必如此客气,此生千里一遇,月下杯盏同欢,如此已算得上大圆满,愿道友长安之行顺遂平安。”


    说罢转身跃下屋顶,潜入繁华之外幽暗的巷道,不见踪迹。


    颜浣月立在冷风侵袖的寒月下,背靠着火树银花、辉煌繁盛之景,看着那两旁灯烛莹莹的街道间一条条昏暗漆黑的小道。


    这都是长安,这都是人间。


    她拿着两个酒盏跃下屋檐,便有一烂醉者欢呼道:“开舞了!开舞了!”


    立时一阵琴瑟应着那醉汉的欢呼,流水一般泻入凉凉的月光下,檐下人的目光都是催促着她为大家舞一场。


    颜浣月心里略有些尴尬,却被氛围感染,拱手道:“抱歉,实在不会。”


    一众男女女忽地涌入庭院中围着她跳舞,腰铃声伴着脚铃声,还有蹀躞带上叮叮当当的挂件声,伴着鼓点飘荡。


    她实在不善舞,索性钻出人群,将酒盏放到酒家柜前。


    路过的一个穿着棉衣卖点心的女子还来问她是不是遭了难,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颜浣月稍解释了一下,买了一包花样很好的薯泥点心给裴暄之带了回去。


    回去时裴暄之正窝在正房小榻上,拥着锦被看书。


    反正自那夜之后他就默认了自己回来第一夜住在小榻上,以后也该是住在小榻上的。


    她刚一进门,裴暄之便抬起头,波澜不惊地问道:“师姐从哪里染了这一身香气回来?”


    颜浣月说道:“方才在酒肆,好像有人熏的香,我给你带了点心,烤在炉边好不好?”


    裴暄之垂下眼帘,“不用麻烦了,我饱了。”


    “是薯泥的,你喜欢的,说是黄昏时新做的呢,你确定不想吃?”


    她记着他喜欢什么……


    少年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眼底春水微微地漾着涟漪。


    他低头看着书页,轻声说道:“那还是吃一个吧。”


    第47章 琵琶


    除夕前一日, 正午时还是晴好天气。


    临到下午,颜浣月收起横刀的时候,后院结界之外的瓦檐已然落了一片薄雪。


    她掐诀将结界挥散, 仰头看着白雪从天穹远道而来。


    裴暄之披着斗篷坐在廊檐下依着火炉看书。


    见她收了刀,便翻了翻炉上的点心和橘子, 颇为认真地说道:“似乎比前几日更灵巧有力了,灵力收放自如,耗损少了许多。”


    颜浣月回首看他时, 长睫上落了一片雪花, 凉飕飕的。


    裴暄之静静地注视着她,“下雪了, 雪中游船最是雅致,师姐今日出去是要带上我的。”


    颜浣月掐诀收了刀, 几步到檐下喝了杯他煮好的茶,“已经下午了,那就早些出发吧。”


    未免旁人再因为她衣衫单薄觉得她古怪,颜浣月披了一件月白披风。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跟在颜浣月身边, 指引她经过一条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一路走到城外的小渡口。


    虽是城外, 但也依旧繁华。


    沿河北面建了众多酒楼食肆, 年关之际, 许多城郊的商客在此售卖年货节用。


    裴暄之早早跳下剑鞘, 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喷嚏,而后吐着白雾说道:


    “我们从西往东流,等到黄昏, 一面是雪树银野,一面是灯火通明,再往东一些, 就只剩雪拥素岸了。”


    颜浣月跟着他到渡口边,早有几个画舫中人瞧到他们。


    正要上来询问时,裴暄之远远指了一其中艘,那人心知他挑中了,便去登船解绳。


    登上船后,裴暄之给了那中人一锭钱,说道:“就不必再请船夫来了,我们自己划。”


    那人收了钱,眉开眼笑地烧好了几个小炉,正要将水果摆出来,裴暄之说道:“不必了。”


    那人便告辞转身上了岸。


    裴暄之取出几张符纸贴在船板上,小画舫便悠悠地顺着水流缓缓向东流动。


    舫内黑漆木桌上供着一枝梅花,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几个瓷盘放好,一一摆上点心果品,又取了一盒茶叶及茶器,等着小炉上的热水。


    颜浣月托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给茶盏中倒着茶叶,不禁笑道:“原来你方才回房拿了这么多东西。”


    裴暄之浅浅一笑,淡淡地说道:“这些器具是早已备好的,只将新鲜的点心果品和茶装着就好。”


    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雾白的寒气正从远处岸上飘起,伴着雪花纠缠不休。


    炉上热水煎起,裴暄之起身提过来倒入盏中,茶香瞬间洇散开来。


    颜浣月靠在窗边,懒懒地看着他端坐于桌前,修长的五指拈着杯盏注茶入杯的样子。


    冷风从窗外拂来,吹着他鬓边的束发金绳,抬手之时,可见斗篷下长命锁的小铃铛轻轻晃动着。


    颜浣月拂开抿入唇边的鬓发,轻声说道:“暄之,你最喜欢长安,是不是?”


    裴暄之的手顿了顿,黑玉镯悬于腕间,微微摆动着。


    他抬眸看着她,含着浅笑说道:“师姐是这么认为的?”


    颜浣月应道:“嗯,或许你未曾察觉到,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这里,到了长安之后,你似乎也比在天衍宗明快了许多。”


    裴暄之抬袖将一杯热茶放到她手边,他眸中湛着细碎的星光微茫,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启唇轻声说道:“颜师姐,或许你未曾察觉到,我不是喜欢长安,我是喜欢……”


    一阵琵琶声骤然响起,伴着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


    颜浣月忽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见一条画舫从后方慢慢漂来。


    那画舫四下开敞的花窗内,正坐着薛元年、薛景年,还有一个似乎有些面熟的女子。


    而正临窗抱着一面玉颈琵琶轻轻拨动,而后转动琴轸调整琵琶琴弦的,竟是面色稍显苍白的谭归荑。


    薛元年无意间瞥向他们,立即含笑起身拱了拱手,远远 说道:“裴道友,颜道友,幸会。”


    原本专心看着谭归荑调弦的薛景年刹那间转过脸看向他们。


    抱着琵琶的谭归荑而今比在山中所见要清减了不少,闻言半抱琵琶回首望向他们,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似是欲雨之空山。


    裴暄之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与颜浣月一同颔首见礼。


    坐在谭归荑身边的那位女子高绾着发髻,一身气度非比寻常。


    只是走到窗边看了他们一眼,含笑说道:“原来是裴小郎夫妇,我大哥去迎接你们,回来时常念叨着等你二位下帖子请他再去相聚对弈,苦于一直未收到请柬,我就说是他这自来熟的毛病又犯了。”


    想来这位就是薛景年的二姐薛连年了。


    这话虽在说薛元年,可暗里分明在点他们未将薛元年当回事。


    颜浣月正要说话,裴暄之却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在下的疏漏,虽在下身体不济,陆家夫人又抱恙在床,在下也是该克服难关、提振精神,设宴恭请贵客的。”


    薛连年闻言依旧言笑晏晏,临窗举杯道:“原是如此,是连年见兄长与弟弟在家相争,便心量狭窄地怨起了旁人,小郎莫气。”


    裴暄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真巧,在下心量也不怎么广阔,姑娘感同身受,一定可以谅解的吧?”


    薛连年一时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觉得裴暄之实在很不给人脸面,不过倒也是个有脾气的,便笑道:“谅解,谅解,是我的错。”


    画舫并行时,薛连年微笑着看着颜浣月,说道:“宝盈妹妹,可还记得我?”


    颜浣月点了点头。


    小时候,有一年薛景年在家过完年后,带了一小箱金簪玉饰来宗门给她,非要叫她戴。


    她那时也不知什么好赖,嫌那些东西不及旁人头上的小绒花漂亮,死活都不要那些冷冰冰的首饰。


    也是在那日,薛连年追上天衍宗,将薛景年一顿好打。


    知他偷母亲的首饰盒是为了给在家念叨了许久的宝盈,便找到了她跟前。


    她那日正跟虞照出了膳堂,几个薛氏侍从将他们请到薛景年的住处。


    薛连年不时掐掐她的脸,捏捏她的手,说道:“宝盈真可爱,这箱东西都给你,长大了到长安来,同我们景年做道侣好不好?”


    十来岁的虞照沉着脸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将来是我的道侣。”


    薛景年原本正鼻青脸肿地坐在一边,那时他的短腿还够不到地,只是满脸期待地晃着脚。


    听闻虞照此言,他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薛连年扶着窗棂伸出手来在颜浣月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们府上不便,那你随时到薛家来玩。”


    颜浣月婉拒道:“多谢薛姑娘,我还要照看暄之。”


    她又看了眼谭归荑,问道:“谭道友怎么也在长安?”


    薛景年见她心心念念裴暄之,不禁冷笑道:“你都在长安,她为何不能在?”


    薛元年在桌下踹了他一脚,面上却带着微笑,说道:


    “谭道友前些时日失了位道友的踪迹,心中悲戚,生了心病,而今她师父思鸿长老又不在神都门,景年便请她来我家寻些得用的药,好生医治休养。”


    颜浣月立即震惊地捂着嘴问道:“天呐,谭道友同虞师兄形影不离,失踪的道友不会是虞师兄吧?”


    裴暄之神情淡淡地看着她。


    谭归荑将琵琶递给了画舫屏风外的女子,说道:“不是,是银环……我们在一处古宅遭伏失散,寻着踪迹找到一处山中,怎么也没有找到他……”


    颜浣月临风合手,虔诚地说道:“但愿傅道友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恙。”


    谭归荑心中冷笑,这些小姑娘总有令人厌恶的地方,优柔愚善,以为单纯的爱与善、随口的祈祷就能感化于天,简直可笑。


    她才懒得想起傅银环。


    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傅银环那种自以为是的废物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她之所以害了心病,不过是因为自己丢失的那十年寿数……


    想到此处,不禁又恨又怨,一时心口绞痛,立即顺手取了一杯热茶饮下。


    颜浣月自然猜测到谭归荑的病是怎么来的。


    但谭归荑是有正经宗门的弟子,若是她敢偷窃寿数,肯定不会像散修傅银环一般轻松躲过宗门、师长的眼睛。


    她来长安肯定不止是为了寻药,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屏风后的女子拨弄了两下琵琶,奏起一阙长安旧曲来。


    薛连年回到原位坐下,说道:“谭道友当真好耳力,我们调也调不明白,这琴女调,又拧不动魔骨琴轸,稍候,这面魔骨琵琶就送给谭道友了。”


    谭归荑说道:“在下喜欢这面琵琶,既然姑娘开口,那在下就不假模假式地客气了。”


    薛景年笑道:“二姐,你得这琵琶也不容易,谭道友向来男儿一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不会跟你客气的。”


    颜浣月见他们热热闹闹的挺好的,她倒也不想跟不熟的人在此消耗时间,便说道:“那你们先说着,我与暄之到前面看看。”


    薛景年笑意顿失,“你们两个人有什么好逛的,与我们并行闲聊不好吗?”


    颜浣月见薛景年总是莫名一副她欠了他的样子,不禁冷笑道:“跟你倒确实没什么好聊的。”


    薛元年见此,含笑拱手道:“景年不懂事,裴道友、颜道友,你们去吧,我会说说他的。”


    说着回首狠狠瞪了薛景年一眼。


    第48章 魔种


    画舫顺着水面漂行。


    桌案上梅香氤氲, 灯火初燃,茶水泛着细细的波澜。


    颜浣月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南岸逐渐亮起的灯火,时而看见几个怀里抱着红鲤鱼灯灯杖的小儿笑闹着跑过。


    裴暄之起身去提小炉上的开水时, 斗篷半敞,她被窗边冷风吹拂的几缕发丝正好绕到他腰间玉带上。


    裴暄之没有察觉, 抬步往一旁走时,颜浣月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他的玉带。


    他心口蓦然震了一下,腰间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酥麻。


    他听起来平静的的声音中却有些微难以察觉的颤抖, “姐姐, 你想要什么……”


    颜浣月忍着痛尽量保持着面色平静。


    一手狠狠按了按痛极了的头皮,松开了他的玉带, 仰头看着他说道:“不要什么,头发缠住了, 快帮我取一下。”


    裴暄之薄唇紧抿,垂眸看着厮缠在几块白玉间的黑发,虽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也还是慢条斯理地帮她解着头发。


    窗外薛家的画舫飘过, 忽有人低呼了一声, 还有一声薛景年莫名其妙的询问:“你们都在惊讶什么呢?”


    颜浣月懒得同薛家的人尤其是薛景年拉扯, 索性就背着窗低着头, 等着他们过去。


    裴暄之也疑惑地抬起头来, 望进对面昏暗的船舱。


    恰好与谭归荑窃窃、探寻且兴奋的目光相对。


    这种目光他是熟悉的。


    以往有人察觉他是魅妖后,便时常会以这种目光看他。


    今日谭归荑目光中的东西比往日他见过的还要令他心生反感与厌恶。


    他袖中飞出一张黄符,忽地将花窗合上。


    他认真地取着头发, 颜浣月脑袋抵桌案边沿看着他的一双云履,一阵阵冷香从斗篷里传来,她也就默不作声地嗅着。


    “颜师姐。”


    颜浣月微微抬起头来, 脸因一直低着头有些泛红,“怎么了?”


    裴暄之分捋发丝时,指尖看似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划过她温热的腮边。


    他低声问道:“若真的是虞师兄失踪了呢?”


    颜浣月随口说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裴暄之没想到她方才那么在意,这会儿却如此漠不关心,不知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他取下最后一根长发,“若是将来我也像虞师兄一样得罪了你,我失踪之后,你还会不会像这次来找我一样……”


    颜浣月解下发带重新收整这头发,极为寻常地说道:“不会,非但如此,你若还活着,我还会想方设法惩治你。”


    裴暄之却微笑着给她添了杯热水,赞同道:“是要这样。”


    摔杯声骤然撕裂琵琶声。


    琴女堪堪停住拨弦的五指,一边端详着莹润的指甲,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四人口中的新鲜事儿。


    薛景年面色青白,浑身发抖,“大哥,你说什么夫妻闺帷秘事……我杀了裴暄之那恶心的狗东西!”


    说着就要往外冲,被薛元年一把按在椅子上,照着后脑勺抽了一巴掌。


    “人家感情好,想如何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倒挺宽。”


    薛连年不满地蹙眉道:“大哥你抽他后颈做什么,该照脸上扇两下让他清醒清醒才是。”


    谭归荑暗暗上上下下打量着薛景年与薛元年,薛元年看似不羁爽朗,实则最有城府。


    薛景年嘛……


    呵,许逢秋最小的弟子,薛家最受宠的幼子,一群老谋深算的东西养出的一个蠢货而已。


    有的人就是很奇怪,分明最知道这世间有多少黑暗与扭曲,却极热衷于只给最爱的孩子看到世间最简单干净的那一面,美其名曰“守护”。


    可这世上,谁能真正守护谁一世呢?


    守护一颗心,养软养废了它感知危险的能力与保护自己的能力,令它不敢经历风雨,将来屏障褪去,稍微一点细雨与磨难,就能要了它的命。


    谭归荑看不上薛景年这种人,但不代表这种人不好用。


    爹爹说过,世间万物本无主,能得者为自在尊,手段不重要,达成目标才重要,成为强者的路上,注定是要踏着阶梯的。


    掠夺才是世间的本质。


    比如说,她被夺走的那十年寿数……


    想到这里,心口处绞痛一阵一阵泛了上来,催得她不禁侧身干呕了两声。


    薛景年忍着眼泪,“谭道友都觉得他恶心!”


    薛元年拍了他一下,骂道:“闭嘴!”


    说着递了一方素帕给谭归荑,轻声询问道:“心口不适?”


    除夕日的黄昏,陆府夫人孙明春清醒了过来,两个女儿来帮她梳妆,说是家宴要开了。


    孙明春原本还是满心欢喜,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略显灰败的容颜。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房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镜子映照的范围。


    突然,“她”爬到镜边来,满脸恐惧扒着镜子,撕心裂肺地喊道:“你是谁!你是谁!”


    孙明春呆呆愣愣地伸手戳了戳镜子,镜子里的人竟挣扎顺着她的指尖往出爬。


    她好奇地看着那披头散发的人,爬着爬着,彻底爬进她指甲里,钻进了皮肉中。


    她盯着手指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继续看着镜子。


    镜中的自己走啊走,爬到镜边时,却忽然变成了一个白纱覆面的女子。


    孙明春眼里忽地亮了一下,喃喃道:“我是你吗?”


    那女子明艳而妖异的眉眼微微弯了一下,伸手轻轻触上镜子。


    孙明春便立即要往镜中钻,却总也钻不进去,她一发狠,猛地往镜中撞去,破碎的琉璃镜面将她的头割得鲜血淋漓。


    陆娥与陆嫣赶忙去拉她。


    她身上却有一股子蛮力,忽地甩开两个女儿,一脑袋扎紧破碎的镜框中,一头撞到了镜后墙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一时陆嫣与陆娥忍不住哭喊起“娘”来。


    陆家父子恰巧簇拥着前来探望的裴暄之进来,他不愿进女子内室,只在堂屋站着。


    仰头看着高高的房梁上垂挂下来的一捆桃木,淡淡地说道:“请个大夫来吧。”


    说着转身出了门。


    等他回到云水小院,正房设了结界,他也没有硬闯,径自进了厨房。


    等夜色昏黑是,颜浣月吸收了一颗灵石挥开结界后,他适时地提着食盒进到堂屋,将做好的饭菜摆上。


    颜浣月打开窗,见天井下那只小金狸灯箱在飘雪的竹林边绽着温柔的光芒。


    她踱出内室,见一桌丰盛的菜色,忙表示道:“今晚我洗碗。”


    裴暄之盛着汤,含笑说道:“今日是除夕,又是你的生辰,不必你沾手这些。”


    颜浣月一直被他照顾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他总觉得用了她的心契,便要一有机会就补偿给她。


    可实际上,先是掌门有恩于她的……


    “那陆家的家宴我们还去吗?”


    裴暄之轻描淡写地说道:“孙夫人又发病了,我们暂不去打扰了。”


    颜浣月颔首道:“也好。”


    用完饭沐浴洗漱过后,裴暄之拥着锦被窝在小榻上看书。


    帷帐内,颜浣月盘膝坐在床上运转灵力。


    而今灵海灵脉逐渐拓宽着,死气也少有来扰乱她的时候。


    只是她的焦骨还是时常出现在梦中,坐在仙鼎上,歪着脑袋远远地打量着她。


    颜浣月时常于焦骨对视一整夜,她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的自己。


    但她隐隐觉得,她自身之所以会将焦骨分离出来,正是因为融合之后,她或许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恨与怨。


    她的神魂里是一片溃烂的天地,很多东西暂时拿不到明面上来,便只能封在最深处。


    临近午夜,她缓缓睁开双眼,收起法诀。


    撩起床帷下床去看了眼裴暄之是否睡了,却见他半抱着一卷书册静静地沉睡着。


    她轻轻帮他收了书,把他晾在外面的手放入锦被中。


    正要转身去休息,却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踏过瓦片的细微响动。


    她掐起一道结界护住小榻上的裴暄之,走到堂屋,从半敞的窗户跃了出去。


    脚未沾地便一个翻身飞上了屋顶半伏在雕着一排脊兽的屋脊后。


    除夕夜各家大都不会熄灯,因此夜色甚是通明。


    颜浣月隔着雪花看着不远处那个披头散发往东边跑的人,鼻尖嗅着空气中留存着一缕怪异的气味。


    像血,涌动而喧嚣的血。


    是魔的气息。


    魔族会制作一种种子,这些种子飘过天堑,钻进人的肌肤之下,吸着血肉成长。


    初期是很难探查到魔种的存在的,只有等人彻底成为魔囊,被魔种的意志驱使着到处散播魔种,那种癫狂与怪异,才会引起注意。


    各宗门与巡天司以及各地世家每年都会分发护住宿主性命,抑制杀死魔种的药,天堑之处的阵法如今也已基本阻隔了魔种蔓延过来。


    只是之前飘荡而来的魔种有些潜伏太久,年年都有未曾发现的魔囊散播魔种。


    巡天司下死令让各世家彻底清理过一批,而今除夕夜闹长安的,恐怕就是那些逃过了数次的漏网之鱼。


    颜浣月掏出罗盘,罗盘根本不曾犹豫,直接指向那人。


    她瞬间眸色清寒,御剑横飞于一条条屋脊之上,远远唤道:“奔袭之人,若不停脚,以魔论处!”


    见前方魔囊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是从后脑处钻出了一颗长着四张脸的血红小圆球,匆忙间瞥了她一眼,又瞬间钻了回去。


    见那人还有要往其它坊内跑去的意思。


    趁他刚刚跃下一户人家屋檐,落到一条巷道的空挡,颜浣月便立即召出横刀凌空而起,几步踏风跃雪,凝起全身灵力挥出一刀。


    刀风自此人头顶直贯而入,直接将他定在原地。


    一朵朵小小的血花自颅顶喷了两下,彻底被皮肉血浆阻隔在内。


    她是不知直接砍杀此人,造成诸多出血或破损后会不会导致魔种出逃,如今的状况,魔种恐怕还没有很大的感知。


    她刚刚持刀落地想要去看看究竟,身后便有人赞道:“好凌厉的横刀,道友,又见面了。”


    听这声音便知是那晚萍水相逢请她喝了一杯稠酒的道友。


    颜浣月回首仰头看着屋脊,问道:“这种魔囊为何会出现在长安?你们平日如何处置?”


    那人裹着一阵风雪轻巧地落地,走到被刀气贯穿却没有血气散溢的人身前。


    踮脚抬手,指尖冒出一缕烛火,她照了照那头上的规整平滑的刀伤,又朴实真诚地笑道:“好漂亮的刀口。”


    颜浣月正要催促她答话,那人便拿出了一支香点燃递给她。


    “燃一会儿,魔种就都被着魔骨香迷得丧失了警惕,将魔骨粉涂过的匣子放在地上,它们自己会爬进去,之后拿去薛家换灵石即可。”


    说着又从藏宝囊中取了个匣子递给她,伸手道:“五十两。”


    颜浣月一阵肉疼,说道:“算了,你取了装走吧,还你酒钱。”


    那人爽朗一笑,道:“西南一片还有许多已成为魔囊的可怜人,今晚趁着除夕夜搞袭击,道友手段这般干净利索,为何不来相助?”


    颜浣月说道:“这种事情相助自是必然,但我借用你的盒子和香就好,到时换的灵石给你就好了。”


    那人笑道:“一颗魔种可换一颗下品灵石,五颗魔种换一颗中品灵石,十颗魔种一颗上品灵石,你当真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颜浣月当场掏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给她,轻声感叹道:“薛家可当真阔气。”


    那人理所当然地说道:“需要做真事硬事的人,自是不能太过吝啬,提升修为还需要灵石辅助呢,更别说还有人要养活家小。”


    “这世上的事终归还是得大家一起做,可不是光凭着谁一个人嚷嚷几句杀天灭命那种看似漂亮的话就能解决问题的。”


    那人顿了顿,又说道:“在下薛氏天璇五部霍承英,在下先往西南去,道友收拾干净之后,立即过来助我。”


    说着似乎也不甚担心颜浣月会晃了她,黑裙随风一荡跃至空中,落叶一般向西南处滑去。


    颜浣月将魔骨粉盒打开放开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又一个血色肉球从这已被定住的人身上各处爬出来,伸着两支血糊糊的小细手,爬进了盒子中。


    颜浣月无意间见这已彻底被侵蚀成魔囊的人怀里露出一点红纸边角。


    她轻轻抽出来,见是一副红彤彤的簇新春联并两只红色的小绒花。


    “喜气洋洋迎新岁,太平安乐福满堂。”


    颜浣月轻轻折好这副没来得及在除夕上午贴上的春联,缓缓放入他怀中。


    轻声说道:“等今日事毕,我带你回薛府等家人来接你。”


    说罢又掐诀一礼,留下一道法决防风杜雪,而后抱起魔骨盒往西南御剑而去。


    刚到西南各坊上空,就听一阵铜钱之类的东西响动。


    几个薛氏中人错落分布的巷道内,陆慎初一边追着被侵蚀成魔囊的妇人跑,一边抹着脸上一层又一层的热汗,疾声唤道:


    “小神仙,别都往我这里赶,我处理不过来!姐姐……姐姐,别跑了,我带你回家过年昂,你别跑了,咱闻闻魔香,哎呦我的天呐,我腿都要断了您咋还不累……”


    颜浣月这才知晓为何方才霍承英并不担心她晃她,原来早已有人在此守着了。


    她刚刚落在一处房檐上,雪中盘旋着的那缕白烟就驱赶着一个人向她飞奔而来。


    那人呲牙怒目,掉了一颗眼球。


    他的眼眶内,一颗血红色的小肉球的小血手正扒在眼睑处,透过空洞的眼眶,满怀恶意地看着她。


    第49章 表白


    颜浣月见这里的魔种已经开始啃食宿主身躯暴露自身, 似乎已然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原本考虑了一下用结界封住他,然后将魔骨香扔进去烧着迷惑魔种,可正好看见一旁薛家有个手忙脚乱的人正在如此行事。


    但好像因为有灵力罩顶, 那些魔种感到了威胁,竟纷纷爬出来吃了魔骨香, 对着结界冲撞啃咬。


    对面的魔囊直冲过来。


    颜浣月直接跃到半空躲避了一下,那已然成了魔囊的人被魔种操纵着“腾”地一跃而起,比她飞得还要高。


    魔囊忽地一个假动作, 直接踩着屋檐往东边繁华处跑去。


    空中那片白烟远远地望着她, 它只管把魔囊赶过来,好像也没有伸手帮她的意思。


    颜浣月凌空追去, 挡在魔囊面前,沉着脸将手中的魔骨香狠狠戳到眼眶中。


    眼眶中趴着的那颗血红的肉球被烫伤了一小块, 四张脸都哆嗦了一下,伸出看似娇嫩的小血手,一把攥住了颜浣月的手指,张嘴便要咬。


    要是被这东西咬上, 至少这根手指是再也要不了的。


    颜浣月随手横刀扁平锋利的刀尖刺入它口中。


    魔种一嘴的锋利小齿被蓦地垫痛, 松了口, 操纵魔囊向一旁闪避了一下, 魔囊突然也张开嘴向她脖颈咬来。


    颜浣月猛然向后倒去, 横躺于风中,抬脚顶住魔囊下颌,瞬间将其带着在空中转了一圈, 重重摔到街巷中,她凌空跃下,一抹刀气将魔囊钉在地上。


    他体内的几个已有些意识的魔种钻出皮肤, 扒拉着小血手正要四散奔逃。


    颜浣月懒得再用魔骨香,一刀震起一片,极速飞驰而过,瞬间将半空中满面狰狞的魔种全部扫荡入盒中。


    “咔哒”一声刚合上盒子,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又一个魔囊已经冲到她眼前了,这具魔囊头上还有一颗已经爬出来坐在头上的魔种。


    她赶忙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这次盒子都没来得及盖上,又一个魔囊已经冲过来伸出手要扇她巴掌了。


    怪不得陆慎初要嚷嚷。


    颜浣月骤然飞起,挥出一抹刀风钉住魔囊。


    咬了咬牙,难掩怒气地对着白烟的方向说了一句:“你稍微给我喘口气的时间!”


    话音未落,两个魔囊竟向她飞来,都拿她当垫脚石,一人踩了一脚她的肩,向东边蹦去。


    颜浣月持刀飞上半空,一人一刀打落在地,三个魔囊的魔种都比之前的要更聪明一些。


    皆缩在魔囊体内不动弹,颜浣月拿着香过去,刚刚靠近其中一个,另外两个魔囊中的魔种竟趁此机会咬开皮肤出逃。


    她掐着结界盖住还没有动静的那具魔囊,翻身震起那两具里出逃的魔种全部收入盒中。


    一回头,那具没有动静的魔囊里的魔种,果真已经纷纷爬出来咬着她的结界了。


    到底是与人族相克的魔种,很快,结界就被啃了一个窟窿。


    颜浣月跑进结界中用灵力挨个抽了一巴掌,抽得每颗魔种都吵吵嚷嚷地地乱转,这才一刀震起,收入盒中。


    她抱着盒子站在结界中,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油香油香的味道,勾得她腹中饥饿无比。


    她循着香味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忍不住打开盖子,摸出一颗漂亮的小肉球,一下塞进嘴里。


    嚼巴嚼巴,又酥又油。


    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她馋得又轻轻舔着唇角,又抓了一颗小肉球塞进嘴里咀嚼。


    很快,盒子里的小肉球吃完了,她饿得肠子扭曲打结,看着从自己手臂黑咚咚的小洞里钻出一颗肉球,她快乐地咬住自己的手……


    那抹白烟顺着破口飘进结界里,看着她在那抱着魔骨盒一脸幸福地凭空干嚼,也不好意思打扰。


    可没一会儿她差点将自己的胳膊咬出血了,那抹白烟这才拂向她眉心。


    颜浣月瞬间清醒,看了看完完整整的盒子,原来方才吃魔种的事只是幻觉。


    白烟中一道空渺的嗓音淡淡地说道:“你方才被魔种握了手,结界里又聚拢了一点儿魔气,稍微会有些幻觉,不过魔种的魔气很淡,散一散人就清醒了。”


    颜浣月松开牙齿,道了句:“多谢。”


    她散开结界,见这边几个薛家的人都已经开始各到处收拾魔囊尸体了。


    霍承英站在雪中走来走去提醒道:“注意按大公子交代的意思办,将这些人全部送去薛氏义庄祛除魔气,修复身上窟窿与伤痕,以免家人来认领时太过难以接受。”


    颜浣月说道:“敢问薛氏义庄在何处,方才那个……”


    霍承英走过来说道:“我已经令人过去了,今夜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问道友名姓。”


    颜浣月拱手说道:“天衍宗,颜浣月。”


    霍承英忽地睁大了眼睛,又笑道:“原是三公子的同门,失敬,失敬。”


    颜浣月掐诀回礼,问道:“今夜这种事……”


    霍承英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说道:“今夜这种事可大可小,唉,此前派了两部的人去协助苏家清掘魔骸,今夜我们队值守西南,偏就西南出了岔子,回去要被公子问话了。”


    颜浣月问道:“长安祛除魔种的药……”


    霍承英摊了摊手,“我们每年春都挨家挨户送药的,但就是有人不喝啊,这种在人世潜伏多年,到处更换魔囊的魔种魔气稀薄本就难以探查,不喝药,等发现的时候,内脏都要被啃空了。”


    正说着忽有人立在院墙内大声责问道:“你们在这呜呜渣渣嚷嚷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


    霍承英揣着手笑着回道:“好好过你的年吧,话咋这么多!”


    那人听了,疑惑地唤了句:“霍姑娘?”


    “是我。”


    墙里的人立即搭着梯子趴在墙头上邀请道:“除夕夜还巡守啊?来,到我家来吃碗饺子。”


    霍承英仰头笑道:“不去了,还有事儿呢,改天你赶紧去部里把你的案一销,你那谎报狐妖案现在还挂在大堂里呢,那天大公子路过,还特意问了情况。”


    那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从墙上递下来一个竹篮,“我儿媳妇刚拿过来的,你们一起尝尝。”


    霍承英踮起脚接过竹篮,笑道:“谢了,明日还你碗筷。”


    那人又说了几句,这才踩着梯子下去。


    院中有人隐隐说道:“婆母,霍姑娘他们还在巡守啊?真辛苦……”


    霍承英问颜浣月吃不吃饺子,颜浣月说道:“多谢,不必了,来之前吃过年夜饭了。”


    霍承英又问陆慎初吃不吃,陆慎初从篮子里的大盆里捏了五个饺子,说道:“我够了。”


    霍承英这才将竹篮给了自己队里的人去分。


    陆慎初一边捏着饺子吃,一边凑到颜浣月面前,笑道:“道友,又见面了。”


    颜浣月问道:“你家在这里吗?”


    陆慎初呵呵笑道:“不是,我原本是来接人的,我师姑在这里闭关了一年,我师父令我来接她,可她好像已经提前走了,我就打算在长安逛逛。”


    头顶的白烟静静地飘着。


    陆慎初仰头说道:“小神仙,今晚辛苦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不然一会儿就自然消散了。”


    那白烟依旧飘在半空。


    颜浣月看着这片妖魂,问道:“这是个什么妖仙?”


    陆慎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我师父借给我的。”


    霍承英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走过来,说道:“走吧,带你们去天璇部换灵石。”


    颜浣月今夜缴了几个魔囊,原本大概有八十多颗魔种,可没想到魔种自己在盒子里也会互相吞噬。


    拿到薛家天璇部时,盒子里就剩胖大胖大的二十颗魔种了。


    更换处的人面色严肃,严格按照收到时的数目计算,将魔种倒进一个满是药汁的罐子里,给了她两颗上品灵石。


    颜浣月听到了心口滴血的声音。


    同来的陆慎初不敢置信地说道:“我跑了一晚上都能瘦八斤,结果就换了一颗上品灵石。”


    正说着,那更换处的人拿出三锭两节拇指大小的金元宝,用铁尺拨给颜浣月两锭,拨给陆慎初一锭。


    “这些魔种的增肥费。”


    陆慎初瞬间眉开眼笑,拿着金子笑眯眯地说道:“大哥,你人真好。”


    话音未落,就有人卷着风雪进来,说道:“程大哥,三公子听说今夜采了新鲜的魔种,正过来要取,说是给谁炼药,你弄一坛品相最好的。”


    颜浣月一听薛景年要来,立即抬脚往外走,没想到刚跟陆慎初一同出了天璇部,就见薛景年临风凭雪,御剑而来。


    远远唤道:“颜浣月,我白天找了你多次你都不愿意见我,现在你来我家做什么?”


    一旁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公子好,我们都是来赚你家的钱的。”


    薛景年从剑上跃下,抬袖收了长剑,走到她身边,问道:“你除夕夜,你不陪着裴暄之吗?”


    颜浣月漠然道:“与你何干。”


    薛景年就是如此,他想对她横眉冷对便可横眉冷对,想对她和颜悦色,他就能自然而然、毫无芥蒂地对她和颜悦色。


    他似乎从来不觉得她的情绪有什么重要的。


    薛景年看了陆慎初一眼,陆慎初自觉地走到一旁。


    飘在空中的那片白烟越来越稀薄。


    薛景年咬牙对颜浣月说道:


    “得了吧,裴暄之挟恩图报,那么对你……我知道你与他在一块也煎熬,你别忍了,跟我回家吧,等年后,你也暂时先别回宗门了,就待在我家,我去与掌门说。”


    颜浣月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听不懂他在这里瞎指挥什么呢,“我为何要待在你家?”


    薛景年说道:“你不必跟那种人硬撑了,跟他合离,跟我成婚,你没有心契换给我也可以,我把我的心契给你,没人敢说你不是我夫人。”


    颜浣月一脸诡异,“你不是喜欢虞照吗?你骗个女子回家是想做什么?”


    薛景年仿佛吃了什么恶心东西,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喜欢虞师兄做什么,我明明……喜欢你。”


    颜浣月冷笑道:“喜欢我?认真的?”


    薛景年觉得自己终究是输了,但也是为了救她于迫不得已的婚姻,他也算是虽败犹荣吧。


    他颓丧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就跟我回家吧。”


    颜浣月抬手指了指前方一片没有灯火笼罩的拐角,说道:“景年,那你跟我过来,我……好好同你说。”


    薛景年眼睛一亮,颠颠儿地跟在她身后。


    半空中的越发单薄的白烟突然静止了下来。


    片刻后,昏暗的拐角之后远远传来薛景年几声极尽压抑的闷哼。


    那白烟便再也等不了,一个劲儿地想要往那边冲去。


    奈何今夜玄降期限已至,它越发透明,被陆慎初背后的纸人牵绊,再也飘不出纸人所在的范围。


    陆慎初揣着手靠在树下,踢了踢脚上的棉鞋,乐呵呵地说道:


    “小神仙你还挺爱凑热闹的,听听人家这会儿去做什么,无非就是风花雪月,互送衷情,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什么的,我看你呀,别去偷看了,多尴尬啊。他们俩吵归吵,但其实还挺配的,你说是不是?”


    那缕白烟挣扎着向前,最终再也支撑不住,被吸入纸人中,彻底消失了。


    陆慎初将纸人收起来,转身往住处去。


    一边苦笑摇头道:“可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老光棍了,这种事儿也想跟去看,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昏暗的街巷中。


    颜浣月趁其不备聚起灵力一拳锤在薛景年心口。


    薛景年闷哼一声,捂着心口缓了好久,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你还要打我?”


    颜浣月脸色平静,“以后别说你喜欢我这种话,我听着恶心。”


    “为什么……”


    “你若一直与我作对,我也不觉得你恶心,可时常打压贬低我不配做虞照的未婚妻,如今却说喜欢我,呵……”


    薛景年怔怔地看着她的轮廓,“我只是想让你注意我,等你先说喜欢……那你呢?我会对你好,我们的孩子会承继一部分薛家家产,而你现在,为裴暄之做那种事,还不肯离开他,你贱不贱?”


    “啪”地一巴掌直接将薛景年扇得踉跄了两步。


    他不是躲不过,只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习惯了将她惹生气后任她发泄。


    但她并不是个轻易动手的人,除非彻底逼急了。


    就像上次,惹急了才来抓伤了他的脸。


    颜浣月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襟狂扇了几个巴掌,等薛景年想反抗时,却发觉她的灵力波动大得惊人,他根本推不开她。


    颜浣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连灵力也控制不住。


    她却也顾不上去控制,只是掐着薛景年按在墙上,淡淡地说道:“我与裴暄之做什么都是我和他的事,你说谁贱?”


    薛景年唇角淌着血,也抬手掐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说道:“颜浣月,我知道昨天你张嘴吃过的东西很恶心,但我还是想亲你。”


    又是一巴掌。


    薛景年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她脸上,他压着哭腔说道:“颜浣月,你别糟蹋自己了……”


    “颜道友,你在做什么!”


    一道灵力击来,颜浣月甩开薛景年闪避开来。


    薛元年与谭归荑一同跑到薛景年身边。


    谭归荑看着薛景年满脸的巴掌印,唇边的血迹和着泪水一滴滴淌进雪地里。


    谭归荑不禁蹙眉说道:“颜道友,你打他做什么?”


    颜浣月淡淡地瞥了他们几眼,转身踏着风雪离去。


    薛景年当即就要追她,被面色深沉的薛元年一把按下。


    薛景年挣扎着唤道:“颜浣月!你别走……”


    谭归荑诧异地看着他。


    她要什么,薛景年给她什么,她说她需要新鲜的魔种净化后炼药,薛景年便能在除夕夜出门帮他取。


    她以为已经快要把薛景年拿下了,没想到薛景年喜欢的竟是颜浣月?


    啊?


    他不是最能刺挠颜浣月的吗?这竟然是他喜欢人的方式?用打压贬低和嘲笑引起对方注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啊?


    谭归荑不懂,她觉得也没必要懂,这种自以为是的喜欢,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薛景年坐在雪里默默哭了片刻,大抵是觉得丢了面子,起身擦了擦脸,哑声说道:“走吧,谭道友,我去帮你取魔种,给你用颜浣月采回来的。”


    谭归荑到这会儿才算弄懂薛景年这个人。


    他对你越客气照顾,就越是没把你放在心上,对你越不客气,反倒可能说的都是反话,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人。


    他怎么这样啊?


    娘的,小男孩真烦,还以拿捏了呢。


    薛元年无力地说道:“阿弟你去别院住吧,别让爹娘看到你这伤……明日我去陆家找裴暄之给你讨说法。”


    薛景年明显厌恶极了裴暄之,擦着唇边血颇为洒脱地说道:“别去,我是自愿挨打的。”


    谭归荑无语望天,忍不住“呵”了一声。


    薛元年根本没眼看他,摆了摆手,说道:“你懂什么?他夫人把你打成这样,他知道了肯定也出了一口恶气,我同他谈点事儿,恐怕他能同意。”


    薛景年震惊道:“大哥!你是谁的哥!”


    薛元年笑道:“阿弟,委屈你了,可我不是早都跟你说不要纠缠人家,你做这种事,为兄的要为你出头也脸上无光,这样,哥哥把长安郊外的六处别院都给你,好不好?”


    谭归荑仰头看着天空的雪。


    这雪真白,薛元年真黑。


    薛家虽肥,但是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弄些好处就赶紧先走吧,等将来再回来吃下长安。


    云水小院中。


    小榻上的裴暄之猛然睁开双眼。


    灯烛已灭,窗外风雪呼啸而过,吹得竹林飒飒作响。


    他掀开锦被踉跄着下床,还没跑出半步,就被一道结界挡住。


    神魂内的无数金雾拼命挣扎,痛斥着他一厢情愿的安排,痛斥着他让它们失去了多次机会。


    他控制不住喧嚣的魅魂,脑海似要炸裂了一般。


    他只能紧紧抱着疼痛的脑袋屈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低头看着漆黑的地面,略有些癫狂地一遍又一遍说道:“不是……她不会的,不会的……”


    第50章 意乱


    霍承英从天璇部大门里走出来, 看着颜浣月袖风带雪,轻盈地落在她面前。


    霍承英极喜欢做事麻利干净的人,在她看来, 颜浣月不愧是大宗门里出来的人。


    虽然能看得出来修为并不算高,但身法灵快, 预判极准,刀法术法结合很是熟练,对自身优缺处极为了解, 出手定无废法, 必是杀招。


    这样的人,全身上下都是在生死场上不断磨炼的痕迹, 一开始动手,便是为了筹谋着最终的一击必中。


    霍承英听说过天衍宗的天碑秘境, 这说明颜浣月是个好弟子。


    一个好弟子,最重要的特质便是听话,也懂得分辨该如何听话,将来也往往会成为一把好刀, 无论是宗门用, 还是巡天司或者世家用, 更或者, 为万民所用。


    力小者全自身, 有余,稍惠于人;有能者为之大,守正, 不营于私。


    这是霍承英的信条,她而今只能算“力小者”,也想稍“惠”一下这位。


    “有兴趣将来进天璇部吗?在你出门问世时便可, 通过试炼后每年挑三个月时间当值就行。”


    颜浣月立到檐下平静地拂了拂衣上雪,“多谢,但我方才把你们三公子打了,得罪了主家,恐怕不好见面,还是算了吧。”


    霍承英愕然道:“啥?你们不是同门吗?”


    颜浣月说道:“这世人都是人,也有互相杀戮不绝的,我来是想问,之前你我碰到的那具魔囊,带走了吗?”


    霍承英说道:“嗯,送走了,你路过的时候,记得将留在他头上挡雪的结界收走。”


    颜浣月说道:“好,多谢。”


    告辞之后,御剑跃上看空,一路向陆家所在的坊飞去。


    路过定住魔囊的那条巷道时,顺手将留下的结界收走。


    她直接飞到云水小院上空,拂偏东厢附近积雪的竹子,悄然落在天井中。


    正房的灯灭了,小金狸灯箱里的烛火也早已熄灭了。


    她从藏宝囊中拿了一支蜡烛点燃那个小灯箱,威风凛凛的小金狸一脸严肃地扑向空中的蝴蝶。


    颜浣月想,若是这次回到天衍宗还能碰见它,一定将它圈在身边,每天修炼回去,都能揉一揉那毛茸茸的小家伙放松心情。


    她并未先回正房,而是去了北小轩沐浴。


    等沐浴之后回到正房的内室,却见小金狸灯箱微弱的火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照着裴暄之低头坐在小榻边的清瘦轮廓。


    火光在他那身洁白的雪衣上跳跃,于他衣袖边沿的金丝绣间流淌,微弱的光,越发显得他清冷单薄。


    颜浣月将内室的小门关上,重新点了一枝蜡烛,掐诀解了笼罩着他的结界。


    一边取了绾发的玉簪晾着半干的长发,一边转身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温声说道:“我方才出去了一下,不知你竟醒了,饿不饿?”


    一阵雪压松竹的冷香似水雾一般浅浅氤氲而来,颜浣月轻轻嗅了嗅,怎么比以往他身上的香气多了几分清甜?


    裴暄之仍旧低着头坐在小榻边沿,鬓边凌乱的发丝与束发金绳一并耷拉着,一动不动。


    一双白白净净的脚踩在漆黑的地板上,脚面与脚趾都冻得染着薄红。


    颜浣月这才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劲,放下手中的杯盏快步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暄之,你怎么了?”


    好香啊,他好香啊……


    颜浣月暗暗咬了咬唇,想起了方才在幻觉里吃魔种的感觉,她觉得裴暄之带着微甜的冷香,比那些魔种更吸引她。


    他终于动了动,微微仰头仰视着她,面色苍白,声音有些沙哑,“你去哪里了?”


    颜浣月看着他眸中过于充沛的水色和眼尾还未眨掉的泪花,低声说道:“你哭什么?”


    说着抬手轻轻揩过他泛着粉意的眼尾。


    裴暄之整个人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你身上的气息好香啊……”


    裴暄之骤然浑身一凉,随手将她推开。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方才的神魂挣扎中无知无觉地散香许久了,而今结界一开,满屋都是他的香气。


    他袖中飞出几张黄符贴在门窗上以防外泄。


    颜浣月又凑过去坐在他身边,眨巴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握着小榻边沿垂落的被褥,一点一点往他身边挪动。


    不一会儿,就已经半倚在他怀里,脑袋埋在他颈间,鼻尖微微蹭着他。


    一层粉意瞬间从裴暄之雪白的脖颈处蔓延而来,将眼尾染得泛红。


    他却依旧神情萧瑟地坐着,抬手拂了拂她的长发,掐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哑声问道:“你喜欢薛景年吗?你亲他了吗?”


    颜浣月此时眸中水色点点,面颊腮边透着轻粉,她被迫仰头,看着他一张一合的薄唇,甜甜软软的样子,“亲……想亲……”


    裴暄之眼尾滚下一道晶莹的水色,他用拇指轻轻揉搓着她的红唇,眸色晦暗不明,眼底尽是挣扎,


    “那我呢?浣月姐姐,我也该给你纳一个你喜欢的郎君吗……”


    颜浣月此时为了点儿甜头,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听他在问,便认真地答道:“嗯。”


    可是他的手上也满是香气,揉在她唇上,她忍不住启唇抿住他的拇指,浅浅地尝了尝味道。


    她这出人意料的一袭啊,被温热的软糯包裹着的酥麻从指尖传遍全身,令裴暄之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发麻了起来。


    裴暄之感受了许久,终于彻底失控,忍不住一把揽住她揉进怀里。


    一手搂着她忽地倒在小榻上,一手按着她的后颈令她不得不趴在他身上重重地吻着他的薄唇。


    温软柔腻的触感真实地覆在唇上,他双眸轻阖,无意识地紧紧搂紧着她的腰,用舌尖去侵占唇上那片能将人化掉的烫意。


    渐渐地,他的呼吸越发凌乱,微微泛粉的眼尾处溢出炙热的泪水。


    颜浣月愣怔了许久,忽地撑着床榻爬起来看着身下之人。


    裴暄之薄唇轻粉,眸中春水荡漾,双手压着她的腰,微微低喘着。


    他静静地看着颜浣月,五指一点一点攥紧她腰间的薄纱,轻声诱惑道:


    “别人能做的,我也可以,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们是夫妻,我们才应该互相喜欢,是不是?”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他,鼻尖全是他身上丝丝缕缕,时隐时现的香气,“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她轻轻抚着他炙热的眼尾,目光落在他的透粉薄唇上,看起来真的好甜……


    她俯下身子吻住他,一下一下轻啄着,那微凉的柔软带着无法言说的香甜,沁入心间。


    裴暄之闭上双眸,在迷离朦胧的欺骗中,任由她完成新婚夜未曾完成的事。


    他原本要的并不多,可被她甜软的唇舌勾出来的欲念,仅在刹那间就冲破了他的控制。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断索求着她唇舌间的热意。


    无数金雾从他背后爬出,亢奋地缠住她的四肢与腰腹,一寸一寸哆哆嗦嗦地钻入衣袖衣裙中,激动地磨蹭着她的手腕脚腕。


    颜浣月几乎被他弄得快要窒息了,拼命侧过脸呼吸着,裴暄之便继续在她颈间作乱。


    身上到处都是悉悉索索四下探索的冰凉,挑动得她忍不住咬着唇。


    她有一瞬间的清醒,紧紧抱着他,艰难地仰起覆着薄汗的颈,轻声低吟道:“暄之,暄之……”


    她腰间的衣带被他蹭得散乱不堪,听着她的声音,他有一瞬忽地眼前一白,紧紧攥住她的肩,许久才缓过来。


    裴暄之一路吻到她衣襟交领处,当他咬住她交领边沿几乎要撕开时,终是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


    金雾太多,传来的肌肤触感太过,他还未到情潮期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多快意。


    只能浑身战栗着枕在她心口,感受着金雾们传来的软腻。


    仰头目色痴迷地看着她如今春意饱涨,粉面桃腮的模样。


    一点点爬到她湿漉漉的鬓边吻着她滚烫的脸颊,低声呢喃道:“浣月姐姐……你得记得如今的感受啊。”


    颜浣月不断高涨的情感得不到解决,只能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


    裴暄之咬破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又吻住她将舌尖血喂给她。


    颜浣月额上覆着一层薄汗,脸上汗泪交织,她半阖着双眸搂着他的脖颈吮着他的血。


    带着冷香的血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她逐渐安静了下来。


    裴暄之吻着她将她抱起来,撩开黏在她腮边的发丝,强行收回金雾,


    刚将喂好她放到内室床上,她却突然扯着胸口的衣裳抖了一下,带着哭腔唤了句:“暄之!”


    而后闭上双眼滑到床上晕了过去。


    裴暄之转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又有金雾自断逃离了……


    颜浣月醒来时,嘴里一阵魅血的香气,身上堆叠起来的失落感还在隐隐约约地一重一重漫上来。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忍不住依进他怀里的片刻,还有最后贪婪地吮着他的血的时候。


    她侧首看向一旁,窗外北风卷雪。


    裴暄之似乎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暗蓝锦衣坐在拂晓之时的薄光中,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醒来,他起身拿着一大杯温水递给她。


    颜浣月掀开被子坐起身,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


    她也实在被熬得有些口渴,仰头将水喝光,握着杯子静静地坐着。


    裴暄之声音有些沙哑,平静地陈述着:“是我没控制好,散香只是我未曾察觉,金雾进了你的衣裳,但只是……只有最后,它……”


    颜浣月记得胸口那阵凉意,垂眸打断道:“我记得。”


    “颜师姐,我们以后……”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她活了两世,以往只是她不想,也并不热衷于此。


    但她也并不觉得跟自己的道侣发生点什么算得上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何况她最后确实感到受到了一点被金雾缠绕时,从未体验过的朦胧迷离。


    只是这个人是裴暄之。


    他体弱,恐怕不堪消耗,而且就算被她欺凌也还是要给她喂舌尖血唤醒她。


    他……心里大约是不太愿意的。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兀自低敛眉目,拈着杯盏轻声说道:


    “暄之,希望你能明白,我们本就是夫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搬去东厢住吧。”


    以后我会对你好的,让裴暄之心口剧烈地悸动了一下,可她到底还是让他搬出正室去。


    颜浣月想了想,拿出了两颗昨夜领的一颗上品灵石递给他,“拿去用,以后我挣的东西会分你一些,你好好休养身体就好。”


    裴暄之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来,指尖沾着微光,接过那颗灵石,轻佻地捏在手中端详着,轻声问道:


    “你以后只打算给我这些东西,算是照顾我,继续还我父亲的那点恩情吗?”


    颜浣月蹙眉道:“你好好说话,怎么是那点恩情?何况我现在能给你的也不算多,你……我知道你情绪不太好,回去休息一下吧。”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师姐有没有想过,夫妻之间的事,也是希望两个人原本就是互相喜欢着的。”


    颜浣月怔了怔,原来他不是在意夫妻名分,而是在意是否真的是他喜欢的人。


    颜浣月深感世事无常,既然他是心性如此清澈纯洁的一个人,她也不曾动过心,不曾生出过晦暗心思,怎么就让她先又抱又亲了呢?


    她不禁垂眸说道:“抱歉,昨晚的事,我确实也是被魅香所惑,并非有意,你若是这么想……那以后我们尽量还是少见面,恐怕这样对你而言会好一些。”


    裴暄之差点呕血,但此生时岁还久,他们是道侣,他不怕这一时的拒绝,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说道:


    “昨夜之事,与你无关,我是清醒的,是我没忍住,你想如何处置我都可以,天亮了,我去做饭。”


    颜浣月忽然觉得,无论喜不喜欢,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他终归还是个挺能担得起责任的,其实还是有些适合做道侣的。


    她也不能天天受他照顾,也起身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坐在灶下掐诀烧火。


    明朗整洁的厨房里只有木柴被烧得吱吱呀呀的声音。


    裴暄之默不作声地立在灶台边洗菜,许久,看似随意地问道:“师姐有喜欢的人吗?”


    颜浣月一直低头看着指尖火苗中一息能燃烧多少灵力,试着能不能以较少的灵力催出大一些的火光。


    闻言,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那薛景年呢?


    他想问,但知道不能问,神魂内的金雾不断扭曲挣扎,互相厮打着,他却能遮掩着澎湃的贪欲和妄念,静静地立在她身边。


    他可以不在意她以前喜欢谁,只要以后他能让她彻底喜欢他,不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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