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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薯泥点心


    裴暄之抱着匣子提起伞, 从善如流地抬脚踏入了小院。


    颜浣月的房间简单清新地如同她的人一样,只有面门的那面墙下的木案上的天青凤尾瓷瓶里,供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内室的小门上挂着一面烟蓝轻帐, 正微微泛着涟漪。


    他一进去就颇为自如地坐到木案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那木匣上。


    这会儿雨急风凉, 有细细的雨丝掠进檐下,洒在大门附近的青砖上,颜浣月怕他受凉, 正要关门, 又想起那夜他特意大开着房门的情景。


    正打算放弃,却听他咳嗽了几声, 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冷, 师姐将门关了吧。”


    颜浣月倒也不在意,闻言将门关上,转身掐了个法诀帮他将身上的衣裳弄干,倒了两杯茶, 在他对面落座。


    裴暄之打开匣子推到她手边, “是一些书和阵法图集, 我大约都看过一些, 觉得或许师姐会愿意看看。”


    颜浣月大概翻了翻, 都是写得极有实战性的东西,那些阵法图集似乎都是谁根据几句简单的描述一一推演转化描画出来的。


    其中一个阵法一眼扫过去平平无奇,可仔细琢磨一下, 便知其中设了重重杀机,几乎每一个小阵包含三叠三潜六重生死局,组合在一起, 便是十死十绝的杀阵。


    只是其中关窍她怎么看也看不懂,不知其中一部分小阵里的几张符篆到底是如何运转了。


    颜浣月抬眸问道:“这图集是你画的吗?”


    裴暄之抿了口茶润了润咳到干涸的嗓子,颔首道:“近段时日照着书上描述画的,也勾出了可以根据不同天时、地貌、风水有所变换的地方。”


    “好不容易画出来,却都借给我,你是已经全然背下来了吗?”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垂眸喝茶。


    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约记住了一些吧,不过阵法最靠因时而变,记住其骨,剩下随时变动就是,各个类属的符篆都是可以变化的。”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这极为寻常的语气。


    随时变动各类符篆?哪里有那么简单?


    一是流传下来的法阵大多结构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临时因势随时变化难度极大,除非平日就推演各类场景,多做排布。


    二是生死关头,靠的还得是记得最熟,杀意最大的阵法,若突然灵机一动更换法阵分布的方式,很可能临时变化出来的法阵无用。


    若真的能做到随时变动,需得学到极深厚的程度。


    “你能画出来,已经很厉害了,不要偷懒不愿意记……算了,如今你消耗心神倒也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可得踏踏实实地记忆阵法。”


    裴暄之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稍许,他掀起眼帘确定了她当真是这般认为的。


    许久,他终是点了点头,“嗯,好。”


    颜浣月将那副法阵图彻底摊开,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点了几处,“这阵法戾气当真有些重,不过看着就流畅痛快,这几个地方,你是如何考虑的?”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一边抿着热茶,一边一一解答,热水没了,也不顾颜浣月阻拦,自己坐到窗边小火炉前扇火烧水。


    他暗中倚着墙,火光为他苍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气色。


    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淡淡地说道:“师姐看这炉中,风旺火损木,这也是一套变换,若布置好木与火,想办法补一阵风来便是。


    若加了水,有时可以灭火,有时可以凝云,再往后,就是化雷生电,可生水,可生火,可生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一切,这也是一种变换。”


    颜浣月又研究了许久,实在见这阵法精妙,看得有些手痒,想直接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到一边去试一试,便提议道:


    “如此,不如在桌上设个乾坤小界,在其中布阵一遍,叫我看看到底威力如何。”


    裴暄之坐在墙边的小凳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扇着扇子,浅笑着看着她,提醒道:“可暂时没有什么可被师姐阵杀的。”


    颜浣月想了想,“那我改日去天碑中试一试,等试完了,我去找你,告诉你是何结果。”


    裴暄之扇风的手停了一下,扇柄打到黑玉镯上,闷闷一声响。


    “天碑之中,不知是什么模样。”


    颜浣月收着桌上的书和阵法图集,皆装进匣子中,“那里镇压着诸多妖魔二族的邪祟,你不可以进去,那里的意志会伤到你的。”


    裴暄之倒捻着扇柄,仰头望向她,“可他们在天碑中也是不死的,怎么也杀不死,不是吗?”


    颜浣月取了一些从膳堂新拿的点心坐到他对面,将点心都摆在小炉边沿烤着,隔着缥缈而上的水雾,轻声说道:


    “可却也是化入天碑之中,画地为牢,若离开,便是魂飞魄散,天碑法阵引了首任掌门真人的意志,又有其原本的无数变化在,你若是想借天碑中阵法变换来用,是不可能的。”


    裴暄之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师姐说笑了,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和本事。”


    他好像,把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可一个自幼没怎么出过师门的人,又接触不到更多世俗关系的人,能复杂到哪里去?


    颜浣月随手翻着点心,“嗯,最好是。给,这个是薯泥砂糖馅的,你那次给我装了许多这种馅的,恐怕是觉得这个味道最好吃吧。”


    裴暄之敛袖,手心朝上接了过来,有些烫,只能轻轻拈着。


    “师姐真细心,只是你为何不觉得,能分那么多出来给你,这种馅的点心也或许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颜浣月笑吟吟地问道:“你会吗?”


    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我不会。”


    颜浣月拈起一块烤得热热的点心吹了吹,浅浅咬上一点,薄薄的千层酥炸破开一个小口子,浓浓的甜薯香气弥漫开来。


    她抿下口中的香甜,听着檐外雨声,不禁说道:


    “我小时候第一次去春耕垦地时,那庄上有位伯娘就给我们烤了窖里存的甜薯,她为人踏实淳朴,很爱笑,也喜欢高声说话,见我年纪小,对我最是照顾……”


    那时,我以为她其实是我娘。


    裴暄之默默地吃着点心,这甜丝丝的红薯味道总是能安慰到他已经单调到乏味的口味。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半颗烤红薯于他而言,就是过年。


    他从不轻易让别人的话撂到地上,可他这会儿不想接话,幸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他其实并不喜欢听到关于她幼年的话,她的小名,她修炼上的挫折,她获得的一切,许多难以控制的嫉妒总会在这种时候蔓延开来。


    可这与她原本毫无关系,她甚至愿意为着幼年获得的那些相隔久远的恩情与一个废物成婚。


    他想,他终究还是卑劣的。


    裴暄之起身去拿了茶盏过来,颜浣月提起炉上的壶倒了两盏热水。


    裴暄之饮着盏中热水,听着檐下雨声,许久,放下温热的茶盏,起身行了一礼,道:“颜师姐,雨停了,我该告辞了。”。


    虞照回师门后遇到的头两个人,就是他的前未婚妻与她现如今的未婚夫。


    雨势稍停,阴云密布,她的眸光却比以往更加洗炼明净,充满韧劲与生机。


    那少年拢着一件披风慵懒地坐在她横放在身侧的长剑上,神情倦怠。


    可一看到他,少年立即显出一副虚伪的热络来,远远便轻声慢语地招呼道:“虞师兄,少见,一路可还顺利?怎不见你那几位道友同归?”


    虞照并不想搭理他,可碍于礼节,还是说道:“他们还有事,裴师弟近来可好?”


    裴暄之神色虚弱,勉强撑着笑意,显出几分只可与熟人知的落寞来。


    “算不得太好,只得同颜师姐商量将婚期提到了九月,那时师兄若还在门中,一定来喝杯喜酒。”


    纵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虞照心口仍是凉了一下。


    他不在意这个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的妖物,他只在意颜师妹是否真的甘愿如此。


    可颜浣月只是扫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便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路。


    坐在剑鞘上的裴暄之也被灵力牵往那条路,他只得转过头来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虞师兄,我们先告辞了。”


    虞照怔怔地立在冷风中,风灌进他的衣襟衣袖中,冷到了骨子里……


    “师姐生气了?”


    裴暄之垂着脚尖悬在遮天蔽日的幽篁中,看着她已经立在原地许久的背影,无波无澜地说道:“我与他说句话也不可吗?”


    颜浣月随手一招,他便乘着剑鞘,裹着一阵大风被扯到了她面前,“我不想请他喝喜酒。”


    裴暄之从容地撩开吹到襟前的束发金绳,双手撑着剑鞘打量着她,低垂的脚尖在衣摆下微微晃动着,“哦,可你不早说,那我单独请他就是了。”


    “你人还怪好的。”


    裴暄之浅浅一笑,眼底满是细碎的星辰微光,“只能说还行吧。”


    颜浣月神色凉了下来,“你若也去沾他,以后与我也不要再多说了。”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哦,我知道了。”


    第32章 成婚


    虞照还未回其师许逢秋所在的凌虚峰拜见、递交问世实录, 就被提着一柄油纸伞的韩霜缨挡在了凌虚峰下。


    虞照立即见礼道:“见过韩师姐。”


    韩霜缨如以往一般清冷,淡淡地说道:“虞师弟,这一路可还顺利?”


    虞照回道:“虽不算特别顺利, 但最终也还是尽数处理完了,我原本准备拜见师父之后就去见师姐, 未料到师姐竟亲自来了。”


    韩霜缨说道:“哦?”


    虞照取出一面玉雕法令,双手捧着献于她面前,“我们路过嘉南太宫山时, 见有魔气逸散, 便循着迹象寻了过去,破了阵法。”


    “见那洞窟中有师姐所刻字句, 便先请人帮忙将那魔气压制了,那底下的魔元早已碎裂, 淤积的魔气留在那里不曾消散,我们重新处理后,谭道友提醒我将这伏山令拿回还予师姐。”


    虞照当年在外门时,韩霜缨虽还未成为教习, 但有时也会被师父派去看管一下晚课, 她也曾帮虞照解答过一些修行之事。


    闻听虞照此言, 韩霜缨神色平和了许多, 缓缓道:“既然你重新压制了魔气, 这伏山令就交给你拿着吧。”


    虞照欲要推辞,韩霜缨却转身离去了。


    虞照看着韩霜缨离去的身影,他知道韩师姐为人坦荡, 这件事他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


    归荑也并非故意想要进那洞窟中闯祸,她也只是玩心大了一些, 才会以解开那处阵法为难点,让大家比赛解阵。


    韩师姐的阵法布得太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等他们一同琢磨了三日将那阵法破开,进了洞窟之中见到洞壁上的字,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虞照,你那师姐太不会过日子了,这底下所镇魔元若是已经净化干净,只留下养山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既然她不要,那我将魔元拿了咱们平分,这玉令牌归我,是兄弟就不要声张。”


    谭归荑话音刚落,萧惕然立即接口道:“这是师姐你发现的地方,历来这些遗落之物,谁捡了就是谁的,这净化了的魔元也理应归你,我可不同你争。”


    傅银环也说道:“都归你吧。”


    虞照自己也并不想要,可谭归荑想要的东西,他便想要帮她得到。


    魔元是师姐不要的,自然可以取走,可这玉令牌是韩师姐特意在山壁上篆字写明了所属。


    因而他说了句,“魔元归你,可这伏山令是我门中韩师姐所留之物,若是你拿走了,以后使出来被人知道,我着实不好在师姐面前交代。”


    谭归荑有些失落,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低声说道:


    “真是见色忘义,见你那韩师姐漂亮就忘了咱们这帮兄弟了是不是?虞照你可真磨叽,我真的会贪一块玉令牌吗?不过是试试你是在意师姐,还是在意我们罢了,哼,小气!”


    他想要解释,可傅道友已经先一步取下伏山令。


    魔元确实已被净化干净了,只是魔气还未散尽,伏山令刚一取下来剩余的魔气便涌了出来冲到了归荑,还惊动了途经此地的苏氏族人。


    他们只好说是阵法松动,魔气外泄……


    虞照十指紧握着伏山令,始终看着韩霜缨离去的方向,即便她早已彻底离开了这里。


    他想起少年时看到过的问题,人行于世,论迹还是论心?无心之失算不算错?善意的谎言是否可以称为罪过?


    他没有想要伤害师姐,甚至还带回了伏山令。


    遮掩事实也只是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而已,毕竟那魔元师姐也不要,其实谁拿走了都可以。


    看着手上韩师姐留给他的伏山令,他想,事情其实都很好解决,眼下,几句话而已,就既顺利地揭过了此事,还可以将伏山令送给归荑……


    次日清晨,颜浣月在碎玉瀑边挥完刀进到心字斋。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关于虞照平定了韩师姐当年所留残漏阵法,取回了伏山令的事。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书案之后,拿出一册书来翻看着。


    伏山令之后,虞照在宗门大约会待到十一月下旬,而后再次下山,这一次,就是傅银环受伤的那次。


    她现在不可沉不住气去干扰他们四人一同历练这条线,她得好生等到傅银环受伤,之后的人和事,才好不费力气地一一处置……


    慕华戈凑过来悄声说道:“颜师姐,我昨日见了裴师弟,还指点了我一些阵法上的东西,他虽身体不好,但言谈有度,极有耐心,令我颇有如沐春风之感,想来待师姐必然会很好。”


    说完这意在安慰人的话,就拿着书回到自己书案边去了。


    颜浣月记得昨日裴暄之提到见过慕华戈的事,只是她一想到裴暄之对虞照那不太符合二人目前熟识度的热络态度,心里就有些感叹。


    虞照这云京神仙子表现在外人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耀眼了,裴师弟心里,怕不是也渐渐开始推崇他了吧。


    啧……


    她抛开那些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数遍的计划和对虞照魅力的质疑,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这本法诀集录她已经背过了,可重复是记忆最好的方式,她每个月都会拿出来再翻着背一遍稍有些忘却的部分。


    斗转星移,时序更替,等这本法诀集录再次背过两遍,已经是桂花飘香的时节了。


    直到她成婚的前一天下午走出天碑,她在的排名比六月末又爬上了四个位次。


    越往上越不好爬啊。


    她走过寂静的黑夜,在心里构想着要不要再用一次裴师弟画的那个“聚煞杀邪阵”,好加深对阵法的实际熟练程度


    路过藏书阁时,却见虞照独自负手站在玉阶上望着她,不知是要进藏书阁,还是刚从那里出来。


    她瞥了一眼,闲闲地行过藏书阁。


    虞照原本是想见她的,可他顾及旁人会说他的闲话,便等着颜浣月来寻他。


    但他没想到,颜浣月竟真的一点都没有与他私下说明心迹的意思。


    他此时甚至已经站在她每夜从碎玉瀑那边回来必然要经过的地方等她了,她竟真的能忍住不来与他表明一番。


    还是说,她是为了以此种决然的态度,让他彻底以为她是真的想要与他断绝,与那半妖成婚。


    呵,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单纯无知,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次日恰是旬假第一日,天还未亮,颜浣月便被敲门声叫醒,韩霜缨带着早就从山下请的梳头夫人到她房中。


    从沐浴更衣到最终点上口脂,每行一桩事都有一二礼数要遵,等全部收拾完,已经到了中午。


    院中一应摆设掌门几日前已请人收拾好,今日的小宴也已经摆了开来。


    门中众多师姐师妹们都到她房中来添妆,往日同过斋的师兄师弟也都陆陆续续随顾玉霄在院中宴饮闲聊等候。


    一直待到临近黄昏时,其余诸峰的人过来后,院里彻底沸腾了起来。


    都是同门,最知根底,一同笑着闹着说着吉利话,互相开着玩笑,大家也比平日闷头修习或问世时更放松了许多。


    闹起来稍说错了一个字,或是出了不大不小的丑,都会引起阵阵剧烈而欢畅的笑声。


    笑言放在大喜之日,大多比放在平日的威力更大。


    颜浣月穿着一身日月山河朝仙服与院中同门一一敬酒。


    她并不是善饮之人,同门也并不喜好揪着人劝酒灌酒,因而她每敬一次都是心意既到,说些感谢的话,浅浅抿一下便被同门放过。


    黄昏渐至,长清殿的师兄弟们跟着一辆贴了御物符的五行华盖鸾辇远远御剑而来。


    裴暄之半跪于华盖之下,束发金绳在月下飘摇不定,身上亦是与她同色的朝仙服。


    他因病苍白,平日看着总有些精神不济的疲累,今日却也被这一身衣裳衬出许多飘逸的仙气来。


    待鸾辇缓缓落地,院中同门皆两列排开,手掐康宁祥和福诀,带她走过空出的那条路。


    裴暄之下辇立在门边,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她亦以礼相回,抬脚出了院门,与他携手同登鸾辇,敛裙跪坐其中。


    祝词唱和声声,鸾辇凭风渐起。


    待到半空时,无数飞剑、横刀、箭矢等各类法器兵刃携各色凝于其上的灵力,在鸾辇上空和着月光相击而庆,于平和的夜风中,绽出绚烂的兵刃之彩,铮铮之声响彻云霄。


    鸾辇往灯火通明的祖师殿去,因已逐渐入秋,夜风稍凉,裴暄之没一会儿就捂着唇压抑着咳嗽起来。


    她掐诀捏了一面结界挡风,侧首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裴暄之以袖掩唇咳嗽了一阵,声音沙哑道:“还好,只是吸了凉风,一时有些忍不住咳意。”


    他广袖盈风时她才看到那广袖里露出的两层锦衣衣袖,竟没看出来他里面还多穿了两件外袍。


    这秋意在他身上比在寻常人身上还是要重一些。


    祖师殿内,坐着天衍宗所有长老。


    裴寒舟请了师兄尹恕主理婚仪,尹恕早已垂袖立在祖师殿那张老旧的供桌前。


    颜浣月与裴暄之自长阶下拾级而上。


    到大殿门前先执弟子礼,入殿一应拜礼行毕,再执夫妻礼,将婚书另附的死生之契上表祖师天听。


    而后再拜裴寒舟。


    裴寒舟看着二人下拜,心里虽甚是触动,面上却依旧还是那副稍显沉肃的模样。


    很多年前,他一人前往明德宗登上君子峰时,从未想过会因此行修为暂损而有了一个儿子。


    他很少会特意去回忆暄郎的母亲。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也已经不怎么会想到她了,可当他得知暄郎还活着的那天夜里,他还是梦到了她。


    她像靡丽而堕落的曼珠沙华一般盘膝坐在燃着八簇妖火的古老祭台上,不时仰天大笑,一如往日一般明艳张扬。


    “裴寒舟,是我修为不够未能全然炼化你的元阳才有了身孕,可你也看到了,我已炼化了腹中的孩子,我不想要他,你恐怕也很不想他出世吧。”


    那是一个不敢回想的……噩梦……


    三拜已毕,他回过神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匣灵石给了颜浣月,又提醒他们记得按章程去一趟悄然谷祭拜。


    鸾辇飘过悄然谷半空,无数纸钱随风飘散。


    二人按礼节祭拜完后,到长清殿向前来恭贺的灵修界之人及同门敬酒,因裴暄之身体缘故,并未多待。


    裴寒舟与各长老招待客人,颜浣月与裴暄之同乘鸾辇回到裴暄之独住的那处院落前。


    今夜这来回折腾,裴暄之显然已经有些体力不济了。


    颜浣月将他扶下鸾辇放在长剑上,他整个人耷拉在剑鞘上,不停地咳嗽着。


    到了内室颜浣月才又将他扶下来到床边坐着,见他眼尾泛红,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有些烫。”


    裴暄之暗暗掐着掌心,眨了眨越来越迷蒙的眼睛,忍着身上越来越清晰的痛意,轻声说道:“师姐……心契……”


    他有些恼这散香的动荡来得极不凑巧。


    颜浣月闻言脱鞋爬到床上半跪在喜被上,将他也扶了进来,吩咐道:“闭上眼睛。”


    裴暄之阖上双眸,只觉得自己的几重衣襟被她拉开了一点。


    心口处泛着凉意,他立即紧紧攥住腰间的衣裳,强忍着肌肤之下袭来的那一阵一阵痛楚,防止她看到更多东西。


    “师姐……”


    “你别急,我还不太会取心契。”


    “哦……我看过书,我会,我……”


    “想得美,乖乖待着。”


    “好……那你快些,我冷……”


    很快,一阵温热的气息流入他心口,与他体内常年苍冷皴寒的灵气全然不同。


    那气息停驻在心口,四下源源不息地蔓延开来,带着强大的生机温过他的血脉、灵脉。


    身上的痛楚也被它平缓了下来,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畅。


    忽地,颈间落下一道若有似无的温热呼吸。


    他浑身一僵,听着突然凑到他颈间的人吐着热气低声呢喃道:“暄之,你好香啊……”


    第33章 新婚夜


    内室之中红烛的光亮从帷帐半敞的缝隙间泻了进来。


    裴暄之只觉得后颈一紧, 是她握着他的金项圈将他往她身上扯。


    潜藏在他肌肤血液之中的香终于散了出来,却没想到被迷惑的第一个人会是她。


    魅香惑情而已,并非她真心所愿, 他按照以往提前学好方式控制着身上的香。


    可是初次散香,很难彻底控制住, 他只能伸手将帷帐遮得严实一些,以防泄露。


    也是因为掩帷帐离她远了一些,她竟握着项圈将他生生给撕了回来。


    他被勒得呼吸一窒, 跌在堆叠的锦被上, 捂着脖子咳嗽道:“颜师姐,你轻一些。”


    颜浣月迷迷蒙蒙地爬到他身上轻轻嗅着他脸侧鬓边的清香。


    裴暄之试图起身, 被她死死压制住。


    他只能半靠在身后堆叠起来的层层锦被上,薄唇时不时擦着她软和温暖的雪腮。


    她耳坠上的小巧冰凉的玉珠一下一下拂过他的唇, 浮羽一般撩来掠去,痒得人浑身上下,连骨缝里都泛起了隐秘的疼痒。


    “暄之……你怎么这么香呀……”


    她握着他颈间的长命项圈,在他腮边轻嗅, 一路寻香到他耳畔、颈间, 逼得他不得不仰起下颌任她欺凌。


    她的鼻尖微微蹭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呼出的热气熏蒸着他逐渐透出粉意的脖颈。


    身下之人浑身一颤, 极力压抑着呼吸, “姐姐……”


    颜浣月闻言仰起头看着他眼尾飞红的模样,似乎不太能理解,逐渐起身双臂撑在他身侧, 俯视着他白中透粉的脸,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粉的薄唇上。


    看着就很甜。


    她虽迷迷糊糊,却还记得秉持礼节, 十分礼貌询问道:“暄之,我可以尝尝你的嘴唇吗?”


    裴暄之在她身下看着她眉眼中的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还未合拢的衣襟,一寸一寸钻了进去。


    片刻后,他猛然回过神来,缓缓阖上眼睛,声音沙哑道:“我嘴上抹了毒,你若敢吃,我明日恰好当鳏夫,我绝对能为你守一辈子,你放心吃就是。”


    颜浣月浆糊一般的脑袋此时已经分析不出什么了,但到底求生欲还是胜过了莫名似野火般燃烧的贪欲。


    她舔了舔唇,逃避危险道:“哦,那算了吧。”


    她继续伸手戳了戳他白里透着粉意的脸颊,语调迷乱地问道:“这里呢?有毒吗?”


    “有。”


    她很好说话,炙热的指尖又戳了戳他的眼尾,“这里呢?”


    “我浑身都有毒。”


    忽地双臂一痛,他掀开眼帘,见她满眼渴望地看着他,双手死死掐着他的手臂缓解不可得之苦。


    她的眼睛里,全是因他而起,彻彻底底的贪婪掠夺与折磨苦痛,热烈到能点燃一切。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呼吸着她的气息。


    许久,他抬手轻轻拈住她垂落到他肩上的赤色发带,一下一下摩挲着,喃喃言说道:“姐姐,真是不公平,你也对我露出了这副情态,可到明日,你便全忘了……”


    颜浣月烧得面红耳赤,俯身紧紧搂着他,炙热的鼻尖在他颈间狠狠蹭着,眼中含泪,迷迷糊糊地质问道:“为何要抹毒药,不给亲,不给抱?你已经是我的了……”


    裴暄之此生还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


    他靠在锦被上,薄唇紧抿,垂眸看着她泪汪汪的双眸。


    他终究逐渐放弃了挣扎,抬手帮她把微敞的衣襟拉好,无奈地说道:“那你抱着吧,不过不许扯我衣裳。”


    颜浣月转头埋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猛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清香,只觉得他这几重衣裳穿得多少有些无情。


    裴暄之任她又抱又蹭,已是顾不得再与她纠缠,勿自仰头阖眸,周身灵力一遍一遍冲刷过心口的心契,心契之力逐渐渗入灵脉之中,温养身躯。


    他自有记忆以来,就从未尝到过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那小小的一抹心契几乎将他心底对生机的无限贪婪与渴求全部勾了出来。


    他似乎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正跪在地上帮小公子抄书。


    一颗红彤彤的大石榴滚到了他膝前,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罗汉床上看着一本游记的大公子笑得十分开怀,“这是从表姐婚宴上拿回来的,都说是多子多福的寓意,赏你了。”


    “阿暄,听说你们这一族是专供人赏玩的,这石榴赏给你,你可要记得我的好,等将来你长大了要多生好多孩子,我好拿你的孩子们去送礼。”


    那颗石榴最终被他摔在阴暗的角落里砸得稀烂,鲜红的汁水溅到他身上,就像后来砸碎大公子的脑袋一样……


    颈间又依偎过来一片不怀好意的热意。


    在她就要偷偷浅浅落下一吻时,裴暄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重新按回襟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闭着眼睛安慰道:“姐姐,再忍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很不安分,裴暄之只能忍着。


    许久,他听到她闷声闷气地恼怒道:“这不行,那不行,不能亲,不能香,什么都不行,我要你这夫君顶什么用!”


    裴暄之睁开眼睛看着上空的帷帐,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她,喃喃自语道:“原不是说不嫌弃的吗……”


    说着他放开了她,颜浣月立即像小兽一样重新抖擞起来,仰起头磨磨蹭蹭地弄着假动作重新往他脸上凑去,还未接近,又被压回衣襟处按着。


    如此来回几次,她被逗得恼羞成怒,埋在他衣襟处呜呜地低鸣。


    裴暄之压着她的脑袋笑得极为开怀,没笑一会儿,又猛然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了许久,颜浣月昏昏欲睡的脑袋挣扎起来,抱怨道:“放开我,你腔里像拉风箱一般,震得我耳朵疼。”


    裴暄之把她脑袋按紧,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尚还沙哑,却得逞般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起来,偏就要震她。


    颜浣月伸腿往他小腿上蹬了两下,裴暄之躲闪时抱着她的腰挪动了一下,猝然间神魂一荡,眼前一白。


    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她腰间的衣裳,脸上粉意从雪白的肌肤下蒸腾开来,整个人也瞬间没了声息。


    待反应过来,迅速将她放到床内侧,拿过一张符纸压在她身上,又扯过一条锦被将她裹进去,背对着她合衣躺下。


    颜浣月被符镇着,不能挪位置,只能用脚尖踢着他的腿,哼哼唧唧地抱怨道:“怎么连抱也不行了?暄之……暄之……裴暄之!”


    裴暄之任由她踢,兀自睁着眼睛看着喜帐外的红烛。


    方才一瞬的愉悦似是某种抹不去的印记,在他身体里漾开一圈圈舒适的涟漪,连小腿上这轻一下重一下的踢踹都泛着些酥麻。


    他暗暗将腿挪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眨巴着眼睛,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深切茫然。


    他以前被人踹时绝不是今夜的反应,他不是一条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会吐着舌头摇尾乞怜的狗。


    他没病,他确信。


    颜浣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裹在被子里恼怒地斥责着他。


    他都睁着眼睛默默地听着,等到他控制住香气,她也渐渐睡了过去。


    裴暄之彻底放开了按在心口的手,几缕金雾自他背后爬出来,似藤萝一般紧紧缠绕着她。


    其中一缕金雾最后爬出,化作一只毛嘟嘟的金色小狸猫,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摇着绒乎乎的尾巴,迈着四只短短的小腿儿爬到她身边,眯着眼睛安心又满足地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指尖。


    小猫边蹭边抖了抖耳朵,舒心地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裴暄之根本不必回头,只沉着脸反手一抓,就将小猫抓了回来。


    小猫气得挥舞着四爪嗷呜乱叫,彻底与他闹掰了,裴暄之不管不顾,强行将它按进心口,并强制收回了所有金雾。


    不几时,心口一震动荡,他坐起身来,撩开帷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颜浣月又见到了那焦骨,她挠着焦黑的脸骨,第一次有些古怪地说道:“我把心契给了裴师弟,但怪怪的,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是,我把心契给他之后,差点挟恩求报,很古怪,我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莫名就起了色心,我害怕我以后会趁人不备图谋不轨,这不行……”


    焦骨思索了许久,终是说道:“不过我把心契给他了,我可以算我完成了一桩对我的祭奠。”


    黎明时,颜浣月睁开眼,身边被褥都已凉了。


    她不记得昨夜自己是如何睡下的了,隐约只能想起换了心契后还未合拢的衣襟。


    她立即摸了摸,衣襟规规整整的,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暄之端着两碟菜蔬刚进外屋,就见她换了一身衣裳撩帘从内室走出。


    他不紧不慢地停住脚步,有礼有度地颔首道:“师姐晨安,饭菜已经收拾好了,师姐用一些。”


    颜浣月迈出内室,极为寻常地问道:“你昨夜,可是散了香了?”


    少年踱到桌边,将手中的两个碟子放下,“嗯,是成功散香了,还要多谢师姐的心契。”


    颜浣月有些想捂脸,但是忍住了。


    她想,没必要问,真的。


    就像上次那夜之后裴师弟也没有问过她,他那时在她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换了心契,你觉得如何?”


    “比以往好很多,但恐怕还是需要慢慢休养。”


    颜浣月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我昨夜可曾解过衣裳?”


    裴暄之答道:“不曾,我控制住香之后,师姐睡得很好。”


    “哦……那就好。”


    散了香,接下来可能就是不知何时会来的情潮期。


    颜浣月看着他低眉敛目地摆着碗筷的样子,只觉得忽然有些头疼,也不知那时他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折磨。


    魅妖很少会与谁成婚交换心契,因为一旦换了心契便是将自己彻底锁在这人身边,若未拿回心契便另寻他人,定会被反噬。


    颜浣月只望他能尽快休养好,如若可以,最好能靠着药帮忙挺过去。


    她坐到他对面吃了点儿早饭,此前原本还能聊上半晌的二人这会儿突然就一句话都没了。


    沉默着用完一顿早饭,颜浣月收拾了碗筷,说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碎玉瀑。”


    第34章 玉珠耳坠


    裴暄之说道:“师姐何时回来?”


    颜浣月回道:“这会儿天还早, 我在碎玉瀑待一个时辰,回来我们去长清殿拜见,你今日莫去藏书阁了, 歇上一两日,等稍微恢复一些再去。”


    裴暄之唇角噙着一缕浅淡的笑意, 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


    颜浣月进了天碑之后,她从自己的的位次仰头看去, 掠过中间许多名姓, 看到了虞照所处的位次。


    虞照回来之后,天碑排名已经爬了两位了, 短短三个月而已,又是在天碑榜靠前两百名内的两个位次, 着实不好爬。


    可见他在外问世时并没有荒疏修炼,甚至有可能得到过不少可以助他修炼的东西。


    颜浣月没有心急,没有烦躁。


    有的人最容易踏入的陷阱,就是令仇恨碾压理智, 以为只凭借一腔愤恨就可以粉碎一切。


    事实上地位差别巨大的情况下, 若是莽撞行事, 要么大仇未报身先死, 敌人毫发无伤, 要么就是被巨大的实力悬殊压弯了脊梁与意志,从此道心破碎,消沉潦倒。


    可自古以来, 多的是以强欺弱的事情,也有许多面对强权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人。


    许多人对欺压无能为力时会劝慰自己多往前看、人生不止这一页。


    能经过长久的沉寂保全自身、积攒力量、殚精竭虑报复回来的,终是少数。


    她来来回回看着自己同虞照之间隔了多少个人。


    这时时提醒她还有这么大的空间可以磨刀, 令她不敢沉浸在当下取得几个名次的简单喜悦之中。


    她想,等收拾了傅银环之后,她是不必非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虞照。


    但若是她也能爬到那个位置,她会更加满意。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青石碑。


    捋了捋打斗中散乱的鬓发,回自己房中给牌位供奉,又一路回去接了裴暄之,与他一道往长清殿去拜见。


    经过一片林下小径时,见虞照并薛景年二人正坐在木亭下拭剑听风。


    见他们走过来,薛景年怔怔地看着,虞照倒是仍旧心无旁骛地擦拭着寒光明耀的本命长剑。


    裴暄之看看旁若无人继续行路的颜浣月,又看看木亭下二人。


    他表现得好像是因为实在太遵旧礼了,见了熟人不招呼一二血里都疼的那种人。


    因此很是自然而然地向亭下二人微笑颔首。


    薛景年攥紧了手中剑柄。


    等他们走过去之后,低声说了句,“简直得意洋洋,妖媚惑人之物,岂堪与之久处?谁知是否会丧了心智……”


    虞照抬眸望了一眼他们远去的方向,淡淡一笑,道:“浣月她……不得已,看来裴师弟的身体恢复得不如何好,恐怕是身体不允许,只换了心契,对着一个病弱之人,浣月又怎会被迷惑呢?”


    比起曾经差点属于自己的女子嫁了别人这种难免会令人落寞的事,亲眼见到她嫁的是个无能之人,反而是最能令他感到某种隐秘的满足的。


    看啊,我仍是你可以触及到的,最好的那个。


    薛景年顿时眉眼舒展了许多,问道:“虞师兄,你觉得裴暄之如何?”


    虞照看着剑上倒映着的自己冷峻的眉眼,甚为同情地说道:“裴师弟啊……可怜人吧。”


    薛景年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不屑,嘴角极为细微地牵了牵,不知是在笑虞照,还是在笑裴暄之……


    “方才虞师兄在那里,师姐为何不理?若是师姐心里在意,其实不妨你我坦诚布公,若你在意他,将来我们……”


    木叶枯黄的林间散着疏疏落落的阳光,分明灿烂,却满眼萧条。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比较在意你的身体,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裴暄之脚步一顿,停在她身边,侧首看着她耳畔晃动的小小玉珠。


    凉风梳叶,那碎玉映着林间温软的细碎阳光晃啊晃。


    昨夜它就如此,一下一下,飞絮一般拂撩于他唇边,痒得人恨不得一口将它含入口中嚼碎咽下。


    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禁移开了目光。


    颜浣月想,许多人在生死面前是很难稳住本心的。


    但难得他不是个为达目的毫无底线的人,前世不曾打扰过她,今生亦顾念她与前未婚夫的“旧情”。


    颜浣月说道:“我不喜欢虞师兄,就算没有你,我也会退婚的,今日的事与此无关,纯粹因我与他不合,你以后不必再这么想。”


    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也不再多做那无谓的试探,只乖顺地说道:“好。”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木叶间的阳光在他苍白剔透的脸颊上微微晃动,他低敛的长睫镀着金光,像脆弱的蝶翼。


    就算带着病气,他也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少年,等他康复了,不知如何夺目。


    她含笑说道:“裴师弟,等你康复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再来同我说合离的话吧,我定不会挽留你。”


    裴暄之眉心微蹙,少见地流露出这几日除了认同她之外的情绪,“成婚之人如何还能心仪别人?”


    他这么认真,不逗一下都有些对不住他。


    颜浣月故作高深老成地感叹道:“你年纪小,又怎知情字难解,令多少人魂牵梦绕,奋不顾身啊。”


    裴暄之轻轻一笑,春水荡漾的眼睛弯弯的,很是明朗轻快。


    他带着一脸自以为被有用学识洗涤过的清澈通透,恭维道:“师姐懂的道理可真多。”


    真是个当小弟的好材料,或许自幼在陆家养病,也没见过几个人。


    颜浣月又觉得欺负无知之人没意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抬脚向前走去,


    “你若是心仪旁人却不告知我,在背地里给我造墓挖坑,意图谋害我,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吊在房梁上,高兴了就泼一盆开水到你身上,再用铁梳子帮你梳梳血肉。”


    裴暄之觉得她这个惩治的法子有些意思,拢着披风缓缓跟在她身后,问道:“不高兴了呢?”


    “不高兴了就一节一节敲碎你的骨头,捂住你的嘴,让你喊也喊不出来。”


    裴暄之呼吸微窒,忍不住建议道:“那你得将我藏好,否则被人发现了你不好洗清,虽然是我先得罪的你,可别人只看到了你在虐待我。”


    颜浣月亦笑道:“放心啊,我会把人好好藏起来的。”。


    不一会儿到了长清殿。


    一番寻常谈话后,裴寒舟帮裴暄之探查了许久的脉象与气息,终了说道:


    “心契之力终有些单薄,不会一时便彻底令你康复,再让心契运转两日彻底摸清了它的脉络性情,而后闭关一段时日好生休养。”


    裴暄之坐在一旁沉默着点了点头。


    出了长清殿,宁无恙恰好刚从问世堂领好任务回来,见了他二人,立即扬起笑意,道:“暄之,似乎脸色不错,身体感觉如何了?”


    裴暄之答道:“比以往好上许多,父亲说过两日还需闭关。”


    宁无恙脸色一僵,下意识看了眼颜浣月,“啊?这才刚成婚就闭关?”


    裴暄之看起来像是并未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同,只语气甚是寻常的地说道:“要借心契之力养一养血脉灵脉,闭关也是必要之举。”


    宁无恙睁大了眼睛,“心契?啊……你们真的只换了……对,身体不好,不能瞎折腾,要好好闭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秋风拂过,裴暄之拢了拢披风,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是。”。


    夜里,颜浣月打完坐睡下,因没有吸入魅香的缘故比昨夜多了几分警觉。


    没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忽地睁开眼,暗中摸了摸身旁的被褥,空的。


    她出声问道:“暄之?”


    “嗯,是我。”


    “怎么了?”


    屏风内裴暄之说道:“有些饿,起来找点心。”


    颜浣月抛出一个法诀点燃不远处案几上放着的蜡烛,昏黄烛光悠悠晃晃。


    她眨了眨眼睛适应烛光,问道:“怎么不点蜡烛?”


    “怕烛光扰醒你。”


    脚步声近了一些,人影逐渐压到床褥上,颜浣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来。


    裴暄之背光站着,捧着一碟点心走到她床边,询问道:“要吃一些吗?”


    颜浣月见他未披外衣,说道:“我不吃,你披件衣裳,晚上少吃一些点心。”


    裴暄之没有走动,他的目光落在她尚带着些朦胧睡意的双眼上,轻声说道:


    “姐姐……我夜里忍不住咳嗽,恐怕会吵醒你,我打算去厢房睡,厢房有被褥。”


    颜浣月觉得,刚好,她临睡前坐在床内侧打坐时,他就躺在她身前。


    薄薄一个人盖着一张被子躺得平平展展的,她活像是在给他做法的。


    她也担心神魂动荡时会被他看到。


    黄昏前背着他在院外吃守元丹,谁知他睡前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师姐,你方才在吃什么呀?”


    啧……


    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家里穷得没钱吃饭时,只会自己背地里偷偷啃大馒头,不管病弱夫君死活的女子。


    算了,等他去闭关了,她就搬回自己那个小院去。


    颜浣月说道:“那你再穿两件衣裳去厢房吧。”。


    裴暄之咳嗽了两声,关好厢房门,面无表情地随手放下那碟一口未碰的点心。


    背后的金雾没了压制迅速爬了出来,很快像藤蔓一般占满了整个房间,缠在桌椅上,缠在房梁上。


    若有想趁他不注意顺着窗棂缝隙往外钻的,全被他扔符打得炸开一朵朵绚烂的小烟花。


    他整个人倒在冰凉的床褥上,看着在暗夜里爬满房间的一根一根金雾挣扎着、扭曲着、撕打着想要离开,却又被他压制在这小小房间里的模样。


    他摊开五指,掌心里是一只玉珠耳坠。


    片刻之间,那耳坠就被一缕金雾卷去,满屋金雾立即争抢撕打得不可开交。


    他转过脸并不去看那些东西是如何贪婪浅薄的。


    魅魂之气而已,愚蠢、无知、自私自利、不知满足,不分场合地爬出来讨好诱惑,只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


    他与它们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第35章 没有生气


    掌门真人原是说休息两日再去闭关的, 颜浣月没想到,她第二日清晨从碎玉瀑回来,就见裴暄之已经叠了一些衣裳装起来了。


    她撩起内室的帘子看着屏风里的人影, 不禁问道:“你这会儿收拾什么?今日就要去?”


    裴暄之一边咳嗽一边到窗边案几拿过几册书装好,低声说道:“心契运转已大略摸清, 我还是早些闭关为好。”


    正说着,屏风上人影流动,他从屏风后绕过来, 将一个半臂长宽的小箱子从藏宝囊里取出来放到桌上。


    他随手将小箱子打开, 咳嗽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我的一部分财物,放在你那里, 若有需要的且用便是。”


    颜浣月看了一眼,都是些银票之类的, 她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我在宗门没什么需要太大花费的。”


    裴暄之眉目微敛,只轻轻将箱子合上。


    修长白净的十指抚在黑漆箱沿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也并不勉强她, 只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更用不上……那就放在这里, 师姐若想用, 倒不必与我讲那些虚礼, 直接拿便是。”


    他缓缓直起身,也不多看她,只错过她往屏风内去, 边踱步边轻声慢气地说道:


    “我那对把天青云瓶摆出来了,怕你觉得桂花浓烈,折了一枝木槿, 一枝茉莉,以后可以换你喜欢的。”


    颜浣月也绕过屏风,见室内北墙边的小桌上正摆着两个云瓶。


    怪不得有一阵茉莉清香,木槿的香味清淡,在茉莉旁倒难寻。


    颜浣月见他将收拾出来的一点东西装进了藏宝囊中,便说道:“那我送你去长清殿。”


    裴暄之的目光终于落在她映着窗外朝阳的脸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颜师姐,我好像把你的耳坠弄丢了,等我出关了,再补给你,好吗?”


    颜浣月今早发觉少了一只玉珠耳坠,便没有戴,原是他给弄丢了。


    她随意往梳妆台看了一天,见早晨扔在那边的另一只也不见了,或许是被他收进抽屉里了。


    “无妨,你早些康健,比一只耳坠重要。”


    “两只……那只我找的时候,也不知碰到何处去了。”


    “没事,无妨。”。


    裴暄之闭关第二日,颜浣月便搬回自己院中,晨起出门挥刀、进天碑,夜里供奉牌位。


    原本以为要与裴暄之相处的旬假很快过去,一旦开始上课,时间便更加紧凑充实起来,许多事与她婚前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她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成过婚的事。


    神魂之处的自己近来似乎也在帮她疏导体内灵气。


    她能明显感觉一息之间灵海内的灵气比往日多了一些,她徘徊筑基后境之后,开光初境之前,望远路总是近在咫尺,触手难及。


    五灵根本就艰难,以她以前的根基底蕴,能在这大半年的不懈坚持下达到这个进展,她倒也还算满意。


    到十一月中旬,她在天碑榜上的排名又往前爬了三位。


    某日课歇时正回顾着课上所学,听到李籍在斋内说道:


    “这段时日有个叫‘再入轮回’的外门弟子,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年天碑排名已经比之前我看到时升了十来名了,再升一段时日,都要挤进内门排名了。”


    一个师妹说道:“进内门排名的外门弟子才零星几个而已,那条分界可比外门的简单名次难跨越多了,不过你说的这个人我也注意到了。”


    “那是谁啊?”


    “谁知道呢,平日进天碑的人那么多,谁能注意到呢?”


    伏在桌上的周蛟支棱了起来,看着颜浣月,说道:“颜师姐,你成日往碎玉瀑跑,不会是你吧?”


    颜浣月一边提笔写字,一边说道:“为何不能是我呢?”


    周蛟显出一副聪慧过人的模样,笑了笑,道:“你看你,急着承认吧,要真是那种厚积薄发之人,肯定不愿与人明说,何况,要真是你,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往上升。”


    颜浣月沾了沾墨,轻描淡写道:“周师弟所言极是。”


    周蛟问道:“颜师姐,我暄之老弟何时出关?我也该去探望探望。”


    颜浣月倒是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裴暄之已经与她成婚了,她望了一眼窗外初雪,说道:“我也不知,出关了他自己就出来了。”


    周蛟讶异道:“你不知道?你们不是夫妻吗?他走时没跟你说过?”


    慕华戈说道:“闭关休养到何种状态,那也不是裴师弟自己说了算的,怎么同颜师姐说?”


    颜浣月捏着笔杆,心想,这么久只顾着忙于自己的事,她多少该去长清殿问问裴师弟的情况的。


    正午课毕,她暂时未去碎玉瀑,而是走进雪地里,一路往长清殿去。


    今日她抄了小道,路过一片梅园。


    见梅园深处,虞照正轻手轻脚地用灵力切下一枝梅花,再用灵力护住,尽量保持着雪落花瓣上的状态,而后收入藏宝囊。


    寻常修士连用灵力挡风雪都觉得浪费,他倒愿意用灵力护着一枝梅花。


    虞照一抬眼见到她定定地立在梅园矮墙处望着他,他当即略怔了一下。


    回过神后四下看了几眼,见这园中雪落无声,寂静无人,料定她是终于忍不住了,来同他表明心迹的。


    他回宗门这么久,她难得来寻他,主动找些台阶询问道:“虞师兄今日要下山吗?”


    虞照想,女子的矜持,有时实在显得小家子气。


    什么时候不来,非要等到他即将离开宗门这日,人生在世,她为何总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是,”虞照长身玉立,抬手拂了拂肩上雪,负手立在白雪红梅下,甚为冷肃地说道:“今日便走。”


    “往何处去?”


    “雍北。”


    颜浣月清澈的双眼忍不住弯了弯,“哦,虞师兄,一路顺风。”


    见那抹雾粉身影这便要离去,虞照快步追了过去,拦到她身前,看着她眼底的疑惑,沉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颜浣月随口说道:“没有。”


    虞照忍了忍,终究还是在她面前习惯了指责,开口说道:


    “好,不说,那就还是心甘情愿与裴师弟成婚,满心满意都贪恋那副魅妖身躯,爱极了那体弱多病的郎君。”


    颜浣月冷笑着看着他,许久,说道:“是,我就是贪恋他那副魅骨,将来是要将他锁在帷帐中任我沉沦的,我正是如此重欲之人,你可满意了?”


    虞照看着她冷着脸的模样,与寻常与他生气时别无二致。


    他心里又气又无奈,裴暄之那副身体数着日子活都算幸运,哪里来的命与她这么折腾。


    “你又何至于说这种荒谬的气话来激我?你仍不愿与我坦言心里话也罢了,若是你有何难处不好麻烦掌门,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总不会不帮你,你何至于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颜浣月静静地注视着他,“虞师兄,你如今还觉得我当日是脑子糊涂,胡言乱语,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思及那日在茶庐,她说他与归荑不清不白,虞照面色一沉,


    “无缘无故的攀扯,非正道所为,你年岁不大,喜恶又太过浅薄,莫以为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可以空口污蔑。”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人从不敢接受自己的卑劣之心,空口白牙的看着着实有些可笑,她当即转身离开。


    虞照想要再拦,又觉得她实在太过倔强,也该磨一磨脾气。


    她如今随随便便将人生轻纵若此,还不知抓住他给的台阶依附过来,将来自有她后悔的时候……


    颜浣月冷着脸绕过墙角,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就见掌门真人、尹恕长老堪堪停住脚步立在墙外梅树下。


    二人面色一如寻常,也看不出是何时来的。


    而他们身后,裴暄之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于一株初雪红梅下肃肃而立。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闭关前好了许多。


    雪白蓬松的绒羽簇拥着他白玉一般温润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因为捂得有些热,他的脸难得透着点儿薄薄的粉气,越发显得他粉雕玉琢一般。


    他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抬眸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无波无澜。


    颜浣月方才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若只裴暄之一人在此倒还罢了,哪曾想掌门真人和尹长老也在。


    她瞬间舌头有些发僵,也不知自己是何脸色,硬着头皮向他们行了个礼,言道:“见过掌门真人,见过尹长老。”


    尹恕展颜一笑,笑得满脸都是意有所指,“现在这些孩子呀……暄之才闭关出来,还是要好好休养的,许多事不必着急,他总也归不了别人。”


    颜浣月袖中双手紧紧攥着,尴尬得头皮发麻,却硬挺挺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平静沉默,倒是有几分敢说敢当的从容。


    “是,长老说得是。”


    裴寒舟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过一般,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任何细微变化,只对裴暄之说道:“暄郎,与你颜师姐回去。”


    “是。”


    说着走到颜浣月身边,同她与二人告了辞,一起踏雪往他的院子走。


    走了大半,风雪逐渐盛大,他们倒是始终无言。


    颜浣月率先开了口,吐着白气说道:“方才我胡说的。”


    冷风之中,裴暄之的眸色如最初那般疏离,唇边噙着点儿微末的冷笑。


    他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满,声音在风嘶中显得格外单薄,“师姐要气他,却要抵上我的清白。”


    “抱歉,是我的错……”


    裴暄之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一阵冷风路过她身边的风雪,凉凉地说道:“我没有怪罪师姐的意思……那种话也需要同别人言语吗?”


    颜浣月有些懊恼,暗怪自己嘴快,怕他以为是真的,觉得被轻慢了,因而带着歉疚与后悔说道:“以后绝不说了,跟谁也不说了。”


    “也不要想……”他长睫上落了雪花,神情莫名有些寡淡清冷,“不能这么想……”


    颜浣月才没想过真的那么对他,痛快且真诚地说道:


    “你且放心,我不会碰你,更不会强迫你的,如今我住回了我的小院,你安心住你自己的屋子,好好修养恢复,如何?”


    “哦。”他唇角噙着冷风,半笑不笑道:“师姐想怎么样都好,我没什么可多嘴的,年前我打算去长安一趟,师姐愿意同去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就不同你去了。”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好,那我先去藏书阁了,师姐请便。”


    颜浣月问道:“刚出关,你着急去什么藏书阁?你如今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裴暄之一边顶着风雪往藏书阁那边走去,一边说道:“还好,比以前强许多,多谢师姐记挂,我闭关之前还有一些事未完,暂且需要去找一些书。”


    “我陪你去藏书阁,或者你先回去暖着,需要什么书,我帮你拿回来……”


    “我要在藏书阁待一日,师姐忙自己的事吧,不必劳烦了。”


    或许是许久不见,他好像生份了不少。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嘱咐道:“那你慢些。”


    虽如此,却还是跟了一路,看着他迎着风雪前行。


    裴暄之始终没有回头,颜浣月就知道今日的话多少把他惹着了。


    不过他向来对她没说过什么重话,真实心绪也极少透露,她对他了解并不深,他这么一生气,她倒不知该如何化解了。


    颜浣月跟着他进了藏书阁,用灵力拂去了他身上雪,他旁若无人地找书上了五楼静室。


    正午的时候,多数人在膳堂,少数人在藏书阁与演武场。


    裴暄之一个人占了一间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里,垂眸认认真真地看书。


    颜浣月转到藏书阁二楼膳室要了些薯泥点心、山药糕和一杯热茶,送到他桌上。


    裴暄之放在桌上的五指轻轻捏着书页,仰头看着她。


    却见她俯身伏到他耳畔,吐着温热的气息轻声说道:“你最好同我说清楚你在生什么气,若还是因为那句话,那我该如何才能让你原谅我呢?”


    裴暄之落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裳,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他只觉得这几缕热意比那夜她在他身上磨蹭时更磨人。


    拂得他半边身子酥麻得似是中了什么毒一般,浑身上下都有些古怪,就连方才心里那点郁结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新婚夜,她迷迷糊糊地粘他时,他倒还能陪她玩,可此时她是清醒的,他却有些不受控制的难以正常思考,不知道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梗着白里透粉的脖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不承认,颜浣月也只能先走。


    他说了不生气,面上也再没有显露出半分生气的模样,她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他非要逼他原谅。


    等她离去后许久,裴暄之终于起身去藏书阁最隐蔽的角落翻找了好几本书弟子们带回来推荐看的书。


    一一仔细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则故事找到了玄机。


    “痴儿初识云雨夜,卿卿温语慰夫郎。”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研读了一遍,结合颜浣月一直以来的行为言语,得出了一个颇为准确且能解释许多事情的结论。


    颜师姐,似乎确实有些喜欢他。


    这或许是那夜魅香的影响。


    事实上女子被魅妖所惑乃是常事,魅香魅魂,总有惑人之处,可若三清铃一震,女子神魂涤净,一介魅妖,哪配得到什么喜欢?


    可这人若是颜师姐,那说到底,还是有些难办的……


    是该对她再多做补偿,帮她清除残存魅香的吧?


    还有,那些钱财她也不收……


    第36章 黄雀在后


    天刚擦黑, 裴暄之抱着一摞书走下藏书阁木阶时,恰好碰见正提袍往上走的慕华戈。


    慕华戈一见他,便笑道:“裴师弟出关了?看着脸色比以往好了许多, 恭喜。”


    裴暄之颔首道:“多谢师兄,我如今是好了一些。”


    慕华戈说道:“对了, 那阵法经过上次你调整的那个变化之后,果真威力大增。”


    裴暄之眸色中闪过几分单纯的好奇,问道:“是吗?何处威力最大?”


    慕华戈说道:“坤位, 细一些就是坤位上的太初阵。”


    “各位法威如何分布?”


    慕华戈一一道来, 又说道:“后来我试着布阵时顺卦位少推了一位,却增加了离位诸小阵的威力, 约摸有五成,大略也就是如此, 不打扰你了,我先上去了。”


    裴暄之回了一礼,调转脚步去了二楼,在供着纸笔的地方取了纸笔墨, 坐到角落里, 右手快速掐算着。


    等到外间风雪消停, 暮色四合时, 他已将整个大阵及内里诸多小阵与此前的差距有几成推算了出来。


    顺便借此得出了极小部分天碑之内本源阵法的分布情况。


    他仔仔细细再推演了一边, 终于停下笔来……


    天一进了十二月,寒气几乎凝成了实体,处于北地的天衍宗每日黎明至日出前这段时间都是雾霭氤氲的模样。


    只是灵气运转之下的体魄到底不同, 行走于天衍宗的众弟子仍旧是寻常衣衫。


    颜浣月从碎玉瀑回到心字斋,韩霜缨恰好也从外面回来。


    颜浣月向她行了一礼,问候道:“韩师姐, 早。”


    韩霜缨亦掐兰诀回礼,随口问了一句:“这次旬假你会接任务吗?”


    颜浣月说道:“我还有其他的事。”


    韩霜缨顿了顿,说道:“‘再入轮回’,你今年在天碑的排名升得很快,等明年开始,可以好好利用旬假,出去磨磨刀。”


    颜浣月问道:“师姐怎知那是我?”


    韩霜缨侧首看着她,低声说道:“其实许多人随着年岁增长都逐渐意识到了修为于个人而言的重要性,每天都有人想要改变。”


    “对许多人而言,如果不能立即看到回报,坚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今年你从未懈怠,加之几次小试的表现,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韩霜缨那双平淡的眼睛。


    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过韩师姐夺魁的风姿,可依旧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位仙门魁首的通透、敏锐与从容。


    颜浣月施了一礼,道:“韩师姐,等此次回来,我会继续好生修炼。”。


    夜里颜浣月刚从碎玉瀑回到小院前,就见裴暄之披着斗篷,提着一盏灯,静静地等在冷风中。


    她快步往院门边走边说道:“天这么晚了,又这般冷,你怎么来了?”


    裴暄之语调没什么太大的起伏,甚是平和地回道:“原本该在你上晚课前去知经堂等你的,有些事情耽搁了,颜师姐,我明日要去长安了,特来与你辞别。”


    颜浣月开了门将他带到正房坐着,掐诀点了南窗下的小炉烧水,问道:“谁与你一同去?”


    裴暄之坐在桌边,依言回道:“我自己去。”


    “就你自己?这怎么行……”


    裴暄之抬眸问道:“师姐想同去吗?”


    颜浣月说道:“我有事要下山,不能去,可掌门同意让你自己去长安?”


    裴暄之轻声笑了笑,整个人看着也明朗了不少,“到天衍宗之前,我一个人做过许多事,到了如今身体好了一些自然也可以,回一趟长安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师姐也不必担忧。”


    “那你明日何时出发?”


    “一早便走,东西都收拾好了。”


    “那你年前还回来吗?”


    “今年应该会在长安待到年后。”


    小炉中的炭爆了一下。


    小小的一声之后,颜浣月提裙起身去扇了两扇子风,抬头对他说道:


    “外面冷,莫再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去西屋沐浴,就在这里睡下吧,我也把正屋让给你,明日再送你下山。”


    裴暄之起身说道:“不必麻烦了,师姐,这斗篷倒也挡风,我还要回去再收拾些东西。”


    说着便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颜浣月追出门外,见他提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真是个犟种……。


    刮了一夜的风,到第二日拂晓前又飘起了雪。


    颜浣月先去了碎玉瀑,一个时辰后才去了裴暄之那边。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院外只有零星几个人来送行。


    裴暄之与人一一道别后回到裴寒舟身后。


    裴寒舟一边给灵驹喂丹药,一边对立在身后的裴暄之叮嘱道:“它知道去长安的路,你只需每日喂丹药给它吃,它会带你到长安的。”


    裴暄之答道:“是。”


    “车厢里的传音玉简不可扔到一边去,省得用时找不到,车厢的结界可帮你抵挡寒风和袭击,轻易还是少出车厢,到夜里将铺盖取出来,记得了?”


    “记得了。”


    灵驹独自前行,并不需要谁来赶车,其他人御空或御剑,只裴暄之乘坐马车下山。


    马车绕着山道走出守拙原后,裴暄之说与颜浣月还有几句话要讲,裴寒舟便带着其他人先回去了。


    他们一走,裴暄之便半跪在车门处,将新写的部分符篆,与近段时日推演的聚煞杀邪阵的诸多变化皆留给她。


    他递出东西后,看着她淡淡地说道:“师姐路上可以看看,若是有哪里我没写清楚,师姐可去向长老请教。”


    颜浣月立在马车边,拂开在眼前飘摇的一缕鬓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呀……怎么不说是我看不懂的地方,反而要说你自己没写清楚。”


    裴暄之笑了笑,眼底漾开一阵细碎星光,他解释道:


    “脱不开固有之我,观事总有疏漏,做事难以尽善,本是常事,说我没写清楚,不是自谦之意,师姐不必介怀。”


    颜浣月算了算时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探进他兜帽边沿,从随着束发金绳一道垂落到鬓边的一缕头发中捋出了一根,轻轻截下一半。


    收好那半根头发,再帮他将兜帽捂严实后,又扯着兜帽边沿狠狠紧捂了几下,仰头说道:


    “你这帽子太宽大了些,能顶什么用?去车里坐着吧,我若能早些结束,便去长安寻你。”


    裴暄之半跪在车门处俯着身子,直挺挺地任她磋磨。


    他原本含着几分浅笑的目光此时过分的沉稳冷静、从容不迫,只附和道:“哦……好。”


    等马车走出老远,挂着黄符的车厢内,他仍还低着头拢在一片靛蓝中,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天幕玄降,四野笼黑,灵驹轻快地踏在薄薄的雪道上,车轮碾着落雪,骨碌碌打碎单调的风嘶之声。


    细微的一声响,有铜铁卧于木轮之下横遭碾压之声。


    他细密的长睫动了动,这才掐了一个法诀,伸手将蜡烛点燃,温暖昏暗的车厢隔绝着狂风,缓缓停了下来。


    他拢紧斗篷,取了一缕焰色,开门跳下马车,在和着泥与雪的车辙之中,找到了一枚铜钱。


    一枚用红绳缠了一半钱身的铜钱。


    他握着铜钱上了马车,灵驹继续前行。


    昏黄动荡的烛火旁,裴暄之右手食指绕着红绳,漫不经心地取着铜钱上的红绳。


    等取下几圈后,便见红绳里包着一张折起来的小小黄纸。


    他看也不看,将黄纸取下,到烛火边点了,扔到窗外去。


    他取出一条竖着绑着许多枚铜钱的红绳,将手中这枚也绑上去,随手收进了藏宝囊中。


    转煞避祸之法。


    将钱施下术法随处扔下,等待旁人捡拾,捡拾者便会成为为他人挡灾的祭牲。


    或重病,或身死,甚至借着因果漏洞以一枚铜钱买来一条命的。


    许多人以为此法的目标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实际上,受此法所害的,大都是一些还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玄降一系,重术轻道,是出过一些叛徒的。


    事实上人心复杂,叛徒败类之类的东西,也并非玄降一系独有,只是玄降一系术法依赖他物,不好隐藏,看起来能明显一些……


    旬假第一日,颜浣月到长清殿辞行之后立即离了天衍宗往雍北去。


    她也不往别处探寻,只提前在大雪降临前爬遍了整座山,根据此地地情,布下了聚煞杀邪阵以防万一。


    又给阵外布了一道太徽阵法,必要时可及时绞死聚煞杀邪阵,连同阵中之人。


    她找了一处绝佳的山石,遮掩灵力盘坐其上。


    这里既可以远眺山下,又可以看见当初找到傅银环的一片位置。


    当夜下了一夜鹅毛大雪,她和她的阵法痕迹,便都被大雪掩盖。


    自山下向上望去,白茫茫一片枯山,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坐了整整两日,内里灵气运转甚是温暖,外表,却已几乎被雪积压成了一块山石。


    第四日正午,风雪正盛,她看到傅银环御剑而来,衣带凭风,神色镇定,他从容地落进山中枯林中,并不像受到袭击的模样。


    不一会儿,一阵铜钱叮铃声远道而来。


    来人拄着不知何从处折来的一根木根,身上背着一个什么东西进了山。


    等他走近了一些,迈上山石裸露的山道半腰时,颜浣月才诧异地发现,他不就是当日在处理那山魈装神时遇到的那个玄降散修陆慎初吗?


    陆慎初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拿着罗盘,衣发散乱,唇角下颌处的大量血迹都冻得粘在脸上,身上背着的是一个纸扎的假人。


    他跟着罗盘加快了脚步,一路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更令颜浣月惊讶的人。


    谭归荑走到山腰处,负手而立,仰头望向寒气缭绕的茫茫高山。


    一身鹅黄衣裙融入山间白雪之中,若浮荡不歇的春日浅光,不甚落入这寒意萧索的天地间,却意外地相合。


    从颜浣月这里俯视看去,枯木林下,傅银环袖手走在前方,陆慎初拿着罗盘断断续续地往傅银环身边靠近。


    而谭归荑,就敛着灵力,远远地跟在陆慎初身后。


    看来当日说的受到袭击分散的事,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第37章 入笼


    山中风雪渐趋缓势。


    颜浣月周身被雪覆盖已久, 呼吸用法诀压制得沁凉,以防吐出白雾。


    她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地,看着下方不远处那片银装素裹的枯木林下, 傅银环于其中时隐时现。


    那道玄色身影正逐渐靠近他当初被刺穿肩胛,遭雪掩埋的一片满是白雪的山坳。


    陆慎初腰间红绳绑着的一串铜钱铜物, 正发出的阵阵清脆碰撞声,也潜入风中,在漫天四野徘徊。


    颜浣月都能听到, 傅银环肯定也听到了, 分明知晓有人跟着他,但不知为何没有返身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陆慎初也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 拄着木棍跟着罗盘前行,离闲庭信步的傅银环越来越近。


    而在陆慎初未曾注意到的身后不远处, 谭归荑刻意掠于树后,不断遮掩行迹,像一片飞絮一般,悄然临近。


    就在陆慎初转过一颗粗壮的老树后, 便正对着傅银环的背影, 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可下一刻, 颜浣月就看到, 紧随其后的谭归荑掠上了那颗老树, 看着傅银环与陆慎初的方向。


    谭归荑观察了片刻之后,竟冲着傅银环的背影扔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而后迅速掠回枯林中。


    她扔出去的东西擦过陆慎初的侧脸, 极速破风向傅银环飞去。


    等那东西接近傅银环时,他才回眸往身后看去。


    他应该是认识陆慎初,以为这是陆慎初发出的袭击, 因而格外淡定地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圆圆的小黑片向他靠近。


    等那东西在极速前行中调转了身形横于风中时,颜浣月才看清,那是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可也只是一瞬间,那枚铜钱砸到傅银环心口处,从容而立的傅银环骤然被砸出数步,猛然呛出了两口血。


    冷风里,傅银环站定脚步,长指揩了揩唇边血。


    沾血的五指轻轻住那枚铜钱,沉着脸看着吭哧吭哧赶上前的陆慎初,像看着一个死人一般,“凭你,还敢再来与我相斗?”


    陆慎初鬓发缭乱,仰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不知是谁在暗中相助,忍不住顶着半张脸的血大声嘲笑道:


    “你分明可以躲开,是你自己非要在这装的,怪谁?以为你还可以再靠灵力碎了铜钱?这虽是我的钱,却不是我扔的,傅银环,这只能说明你作恶多端,树敌无数。”


    傅银环并不信他的话,冷笑道:“你穷追不舍坏了我的事,我将你引到此处,原本是想留你一命为我所用……”


    说着突然召出长剑向陆慎初挥出一剑,剑气横劈而去,卷起一阵狂雪,击碎了一路的枯枝,一时间满目乱雪飞舞,目不可视。


    陆慎初迈着乾坤步勉强躲闪,却还是被剑气划伤了手臂。


    雪屑木屑乱纷纷一片,他视线受阻,只能靠着步法尽快后退,想往跨出剑气波及的范围。


    可乱雪之中,傅银环单手掐诀,眸色狠厉,一足踮着在雪面上,像一道黑色的煞气,持剑极速滑入乱雪之中。


    闪着寒芒的剑尖即将抵上陆慎初脖颈时,傅银环仍不见半分即将得手的快意。


    对于杀人这种事,只要对方一口气还在,他就没有资格提前浪费情绪。


    伏在一颗老树上的谭归荑远远看着雪中那场肉眼可见的结局。


    她不禁攥紧了手心的一把冰凉的雪,以降低自己因紧张、激动而过于高涨的温度。


    她无意间追上了这玄降散修,追来原本只是为了看看,这玄降中人引他们到了古宅,动用了那么多纸人,为何这袭击到最后却好像只是针对傅银环。


    傅银环没杀过人,至少在她所知的时间里,没有杀过人。


    她方才只是为了试探一下,若是她和虞照几个不在,傅银环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此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假模假式的伪君子,更不是妇人之仁的假圣人。


    面对这一而再,再而三纠缠袭击者,他也有这提剑砍人的狠厉模样。


    这修为与手段,看着,真是一把好刀。


    只是这么久了,还未曾真正驯服他,不知该如何才能真正驾驭。


    还有一样,她倒是没想到趁乱捡到玄降散修身上掉落的那枚铜钱,竟有那么大的威力,随随便便就打得傅银环吐血。


    若是她此时现身,倒不好与傅银环开口分这玄降散修身上的东西……


    一时便有些后悔没有先背地里抢了这散修。


    突然,她睁大双眼,眼底盛满了震惊。


    傅银环的剑原本该毫无悬念地刺入陆慎初的脖颈,为这荒山之上的积雪迎来一片绚烂的盛放。


    颜浣月虽知晓当时山上没有血迹,也只有傅银环一个人埋在雪中,却也还是忍不住掐着法诀准备催动杀邪阵。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却见陆慎初背后的纸人眉心处飘出一缕白雾,在千钧一发之际扯着陆慎初的手臂飘到半空,一把将他甩到雪堆里。


    又似流烟般顺着长剑拂过,死死绞住傅银环的脖颈。


    陆慎初在雪里滚了两圈,摔得鼻青脸肿的,忍不住恼恨道,“甩轻一点不行吗?胳膊差点给我摔断了!”


    傅银环拼命掐诀撕开白烟,只觉得这妖魂看起来还算正常,方才探查后发觉它似乎颇为孱弱,一个小妖而已,并不难收伏。


    这排不上的名号的玄降散修果真也请不来厉害的大妖。


    这些想法只在瞬息之间便在他脑中过了一遍,他握紧刀柄,将灵力注入其中,飞身一剑劈开那团白烟。


    那白烟却悠然飘起,傅银环蓦然心头一凉,还未多做反映,却有一阵细微的风从面前的白烟中飘出,直向他眉心吹去。


    纵是傅银环反应过来后极速躲闪开,也还是被那若有似无的风割伤了脖颈,鲜血顿时喷洒而出,落到雪地上,融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洞。


    在谭归荑以及更远处的颜浣月看来,傅银环便是突然凭空被割伤了脖颈,瞬息之间,两道血流在冷风中冒着热气,自他肩胛骨处潺潺而出。


    傅银环浑身一僵,骤然跌进山坳中,砸出一个雪坑。


    这根本看不出如何被伤到,却已泊泊冒血的情景,让颜浣月心里不禁凉了一下。


    那白烟的声音飘飘渺渺,“我给你那卖命钱,你竟花了,十年寿命,就为了用一用哭灵刃,倒也真是舍得。”


    扶着树跌跌撞撞爬起来的陆慎初惊讶地说道:“啊?什么哭灵刃?铜钱我也没用啊,应是丢了,被方才出手相助的道友捡到用了,小神仙,你将寿数还回去吧,抽我十年寿数便是。”


    那白烟在半空中飘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哭灵刃都用了,如何还?人家拿你当人牲,你还要赔寿数?还不快点下山。”


    正说着,那白烟突然钻入纸人中,不知是消失了,还是隐藏其中伺机以待。


    伏在树上的谭归荑面色发青,撑在树干上的手紧攥着,攥出了血都犹不自知。


    玄降一系的叛徒,最擅以物借命买命。


    这太过阴损难测,又时常稍不注意便损及自身,更没有成仙长生的根基,因此她从来没有想过修习玄降之术,也不喜欢与玄降一系打交道。


    没想到……


    自幼父亲就说过,玄降一系的东西千万碰不得,也千万不要得罪他们,没想到,一枚铜钱而已……


    一枚匆匆掉落,并没有玄降术法痕迹的铜钱而已,只是抛了一下,她就卖出了十年寿数……


    十年寿数……


    十年……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来回震荡,震得她耳中嗡鸣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等陆慎初去傅银环身边探查一番之后走远了,颜浣月看着树上的谭归荑突然脱了力气,从藏身的树枝间掉了下去。


    “嘭”地一声摔得结结实实,整个人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等到黄昏将近,又开始飘雪时,她才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傅银环身边跑去。


    她探了一下傅银环的鼻息,怔了一下,便将傅银环翻过身来,去翻找他身上的藏宝囊和其他物件。


    翻完东西之后,起身就要走。


    颜浣月见这架势,傅银环前世独自被雪掩埋的事大概便是如此发生的。


    可傅银环的东西,她颜浣月也是要夺的,就算以她的修为,所布阵法不一定能完全制得住谭归荑。


    但若谭归荑要硬闯,重伤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今日这阵法是为了在有变数时,拼上半条性命重伤傅银环并诛之的。


    今日傅银环好生躺在那里等着她,希望谭归荑经过今日心头重创之后,能珍惜性命,尽快放下东西离去。


    颜浣月掐下原本就绕在指尖的法决,刚爬上山坳的谭归荑瞬间被一阵威压拍入山坳深处,溅起一片雪沫。


    巨大一声闷响,谭归荑躺在深深的雪坑中,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捂着嘴咳嗽不止。


    谭归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后的隐蔽者,却不想竟还有人埋藏在此。


    风雪黄昏格外萧索凄冷,她从山坳深处爬着站起来,仰头看着苍茫大山。


    “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此布阵?我今日无意相扰,有何要求,尽管道来。”


    寒烟四溢的大山中,有一道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捡拾一些应得之物,还请道友方便。”


    这声音听着古怪,不知是男是女。


    一个藏在深处在此设阵等着猎物往进跳的猎人,呵,什么应得之物,不过也是想占点便宜罢了。


    没连同她一道阵死在这里,捡拾她的东西,恐怕修为并不敌她。


    可谭归荑今日损了十年寿命已是有些恍惚,如今已不想再过多耗损,她将傅银环的东西留在雪坑中,尝试着往山坳上爬。


    这次再未受到阻挡。


    谭归荑裹着一身风雪,头也不回地飞速往暮色渐浓处离去。


    料峭山石上,雪块簌簌而落。


    等待了许久的颜浣月站起身来,掐了一个法诀,原本被雪浸湿的雾粉衣裙霎时间若烟云一般猎猎浮动。


    她轻轻踮起脚尖,从山腰翩然滑落,掠过枯树林被北风磨炼得脆弱干枯的树梢,落到傅银环身处的山坳处。


    她此前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傅银环。


    只是她现在心底还有一个疑惑,傅银环还活着,陆慎初为何就这么走了,谭归荑也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呢?


    她俯下身子,冰凉的食指按了按傅银环已经略显冰凉的脖颈上。


    没有脉搏。


    她并不意外,收回手去将谭归荑从傅银环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都收入藏宝囊中。


    取出那个在神使仆从身上拿到的掌心大的小木匣,一把提起傅银环,随手扔了进去。


    正躺在匣子里啃木头磨牙的胖老鼠安逸地抖了抖胡须,被这突然砸进来的庞然大物和令鼠不适的寒气惊了一下。


    “吱吱吱……吱吱吱……”


    颜浣月倒了一把米进去,说道:“你可不能啃他的肉,等明年春天回暖了,我再放你出来得自由。”


    胖老鼠“嗖”地一下蹿到米堆前狼吞虎咽,胡须抖啊抖,这里有永远吃不完的东西,恣意得简直不是一分半点……


    傅银环假死期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梦似真似幻,他静静地看着梦里的一切,好像自己在经历,也好像只是旁观。


    就在这场大雪之中,他恢复神智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虞照的那个小未婚妻。


    大雪的天,她穿着一身雾粉衣裙,正在问路过的老翁,那牛车拉人回城需要多少钱。


    她不经意间回过头来时,见他微微睁开眼睛,便立即跑过来问道:“傅道友,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她便略带歉疚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给你输了些灵力温体,又勉强带你下了山,我修为不济,也不能再带人御剑……不过这位老伯愿意带我们回城,你别担心。”


    她俯身将他扶起来,他仍还有些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牛车上风雪更显冰冷,他靠在一堆白菜旁,白菜捂着草帘,他没有。


    那小姑娘从藏宝囊中取了一件厚衣裳给他披上,走在车边,轻声说着大家都很担心他,都在寻他的话,时不时就要问一下他还疼不疼。


    他却一直在想,虞照其实不喜欢你……


    可是换命假死之术总有些难以弥补的疏漏。


    他以往并不觉得这醒后短短一日的记忆缺失算是什么太大的疏漏,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后来,他忘记了那一瞬间心口的悸动,与那一日温软下来的心弦。


    但最后才知晓,人的心迹实在与机缘有关,忘记一瞬,或许就是忘记许多。


    犹其在于,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自己清楚,好人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不会伤害,而恶人,喜欢时可以善待,不喜欢时,哪怕给他一条命,他也照旧磋磨。


    第二日,虞照立在他床边说道:“你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归荑一直在找你,不管白天黑夜都冒着大雪出去不肯回来。”


    “你别看归荑她平时性子那般爽快,可这几天每天都背着我们偷偷抹眼泪,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地方,最后是我师妹顺路将你带回来的。”


    他抬眼看去,那一抹雾粉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南窗下,映着和煦温暖的冬阳,朝他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那一瞬间,傅银环在想,听说你是纯灵之体,如今我这一身修为毁了大半,既然你能救我一次,那便再救我第二次吧。


    这是在教她这世道有多险恶,收些束脩,实在不为过……。


    “醒了?”


    傅银环睁开眼,看着眼前之人,两个世界交织,他忽然有些恍惚,他轻声唤了句,“浣月……”


    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扑倒在一旁,额头磕在雕着诡异符篆的黑木墙上,一道血顺着脸颊滑落。


    “说说,你这藏宝囊里三个命瓶中的性命,都是从哪里偷的?”


    颜浣月看着傅银环颤颤巍巍地撑着墙重新坐起身来,四肢上的锁链微微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半敞的衣裳,见一侧肋骨处森森白骨上有肉芽正一点一点蠕动着修复。


    他仰头说道;“你要折磨我,凌迟了我的身躯,怎么不等我醒来?”


    颜浣月驱赶走爬到她脚边吱吱乱叫的胖老鼠,微微一笑,道:


    “试试刀,试试药,毕竟,还要拿你的肉做药,再给你吃下去,让你活得久一些,让我活剐得久一些,我们时候还长,你也不要急。”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微动,低声呢喃道:“我们……时候还长……”。


    满是药味的房间里,陆慎初趴在桌上对着桌上的纸人大笑:


    “我就说你哪有给我取十年寿数的铜钱,那不是急召你前来救命的铜钱嘛,原来小神仙你还挺会骗人的,你这一句话,那人这一辈子,恐怕都要时时背负着这个阴影了。”


    纸人静静地不曾言语。


    陆慎初又问道:“小神仙,如今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来帮我问世?以往不是每月才在天色玄降时应三次灵吗?”


    第38章 狭路


    这几日冬阳和暖, 连日天晴,直到今日下午才又吹起了夹尘带土的寒风。


    临到入夜,万籁俱静。


    李老三才从厨房里将料理好的锅子端进正屋里, 用铁钎子扒拉了一下炉里红彤彤的炭火,将锅子坐到小炉上。


    又着急忙慌去厨房倒了一壶酒拿来用热水温着。


    他忙碌这些的时候, 他的妇人李婶子正大呲呲地躺在炕上睡得鼾声如雷。


    李老三对他妇人向来是敢怒不敢言,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是如此,一家子从里到外的吃喝用度全得他操心。


    昨日酒温得烫了一些, 妇人在饭桌上当着儿女的面锤了他一顿。


    他挨了打, 缩到桌子底下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等全家吃完之后还得收拾桌子。


    等锅子酒温得差不多了, 李老三毕恭毕敬地倒了一杯,自己嗅了嗅, 香得人舌头都软了。


    但他没敢喝,拈着酒杯到炕边唤道:“当家的,该起身了,兰儿今日还要带人回来呢。”


    炕上妇人随意哼了两声, 好一会儿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坐起身来。


    李老三伺候妇人喝了酒下了炕, 没一会儿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老三赶忙披上大袄出去开门。


    李婶子循着香气到外屋来揭开锅看了一眼, 有些不满意。


    跟在李折兰身后进来的钱贵儿看着李婶子的脸色, 心里不免有些发凉。


    第一次登门,折兰的娘就不高兴,看起来不太欢迎他, 这往后不知还能不能成事。


    他放下捧来的一堆礼品,颇为忐忑地被邀请到桌边坐下。


    李老三给了他一杯酒,他心里紧张, 也没有喝酒的雅兴,手里捏着个酒杯子,眼睛不知该放到何处,便落到了一旁小炉上冒着热气的锅上。


    不知煮的什么,热气腾腾的,真香啊。


    耳边折兰娘在那边啜着酒边数落着:“年前的肉都没准备好,李老三,我看你是越来越欠收拾了。”


    客人登门主家吵架,坐在小板凳上的钱贵儿不免有些尴尬。


    他来了之后就得了一杯温热的酒暖手,也没见人家招呼他什么。


    他侧首看了眼折兰,折兰却起身出门去叫她哥哥去了。


    门被打开,寒风忽地吹进来,折兰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进得门来。


    那青年瞥了他一眼,说道:“这就是你找的男人?”


    折兰笑意盈盈地坐到钱贵儿身边来,说道:“那当然,他生得好看,又是富家公子,谁像你,连个女人都找不来。”


    闻听此言,钱贵儿心里多少有些得意,不禁扬起了下巴,却又得生生压下自己那颠扑不已的心,想要表现得谦和一些。


    “喝啊,贵儿哥,这酒是我爹自己酿的,很好喝的。”


    钱贵儿立即抿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这儿,知道酒烈,但没尝来什么好坏。


    屋里的炉子烧得热,才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有些冒汗。


    李大婶坐在钱贵儿对面,时不时问上一两句话。


    钱贵儿便好声好气地答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将自己祖上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什么场面就着点儿酒都能变得热络起来,屋里正聊得好呢,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老三自觉地起身去门边看,没一会儿又回来挑起棉帘探进个脑袋问道:“当家的,外面来了位小郎君,说是夜里赶路寻不着住处,想来借宿一夜。”


    李大婶跟喝得面色发红的钱贵儿碰了个杯,说道:“那就叫进来一起暖暖火。”


    李老三藏好了那小郎君给的一块碎银,喜滋滋地说道:“哎,那我去叫。”


    片刻间,棉帘再度被挑起。


    一阵清淡沉穆的冷香裹在寒风里忽地袭进来,屋子里的酒菜香气似是有一瞬间被彻底洗过了一般,满屋都是那说不出味道的冷香气。


    像是大雪时,满山寒松与积雪的冷冽味道。


    两杯酒下肚有些晕乎的钱贵儿似被雪狠搓了脑子一般打了个冷颤,清醒了过来。


    他好奇地扬起脑袋看向门边,见驼背的李老三身后,立着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


    少年身披一件靛蓝斗篷,斗篷上的兜帽压到眉眼处,正好将人的目光吸引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中。


    钱贵儿呼吸略滞了一下,他见过的俊美少年不少,这样的,当真没见过。


    李大婶明显比钱贵儿进门时热络许多,亲自起身到门边招呼道:“小郎从哪里来?快到屋里坐坐。”


    那少年进得屋来,向众人一一见礼,又对李大婶颔首行礼道:“多谢婶婶,我从北边来,正要去长安看看年景,今晚打扰你们了。”


    李大婶见他乖顺,心生怜爱。


    牵着他的衣袖到桌边坐下,亲亲热热地问道:“小郎看着不像寻常人家,气色看着也不好,是不是近来生着病呢?怎么家里没人跟着?”


    钱贵儿撇了撇嘴,不放心地看了看折兰,发觉折兰也眼巴巴地看着那少年。


    钱贵儿更不满了,折兰算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他不嫌她家偏僻穷苦,只想着能早日成婚带她过好日子。


    谁知登门之后人家倒全都嫌弃起他了。


    他心里憋屈,想起身走人,可又觉得太没气度,显得自己心眼小,便生生忍着,心想着不如与折兰就此断了,再也不到这里来受气了。


    裴暄之咳嗽了两声,悄无声息地收回手将衣袖抵在唇边,又咳了一声。


    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回婶婶的话,我自己来回跑惯了,家里人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折兰亲自斟了一杯酒给他,温声说道:“小郎饮些热酒,暖暖身子。”


    裴暄之接过那杯酒,道了声谢,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黑瓷酒杯,略带歉疚道:“我自幼身体不好,不会饮酒。”


    李折兰看着他坐下之后半敞的斗篷里雪白的衣袍,还有那衣襟处金灿灿的长命锁,不禁笑道:“你今年几岁,怎么还戴着这种东西?”


    裴暄之回道:“明年五月才到十八。”


    李折兰笑道:“那我比你年长呢,叫声姐姐不为过的。”


    裴暄之含笑以对,并未多说什么。


    一旁的钱贵儿黑着脸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李大婶瞥了他一眼,道:“急着走什么?吃了饭再说。”


    钱贵儿冷笑道:“吃什么吃,本少爷没吃过饭?老妇老汉,看看你们是怎么待客的!本少爷大包小包带着见面礼来,还不如一个空手投宿的病秧子!”


    李老三咬牙冲着钱贵儿后脑勺伸手就是一巴掌,骂道:“短命的鬼崽子,你跟谁嚷嚷呢?你爷爷我都把腌你的料准备好了,你来了还想走?”


    钱贵儿瞬间面如土灰,转身就跑,却被李折兰的哥哥扯住后颈衣领一把拖了回来。


    李大婶神色淡定地说道:“我刚就看锅里人肉太少了,我都闻到里面搀着的兔肉味了,放这儿一会儿边片边吃吧,新鲜。”


    李老三立即应道:“那我去热些水来洗洗。”


    正经人家谁轻易说这种话,钱贵儿想到了幼年听的故事,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闯进人族的妖怪,当即吓软了腿,嘴里不停求饶。


    桌边的裴暄之手中的酒杯适时地摔到地上,微红的酒水溅到他雪衣衣摆处,绽开零零星星的粉面桃花。


    李折兰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且同姐姐做一段时日的夫妻,给我娘当乖儿子,家里没人敢动你。”


    少年有些为难,“可我成过婚了。”


    李折兰无所谓地说道:“没关系,我们家喜欢吃长得漂亮的人,等我玩腻了,你以后也回不去了。”


    少年明显被她吓到了,“啊?是吗?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漂亮的人,我带你们去,你们可以放了我吗?”


    李大婶挑了挑眉毛,“你说哪里?”


    裴暄之轻轻一笑,满脸纯然,一字一句说道:“巡天司。”


    李氏一家顿时面色一变,李折兰按在他肩上的手当即化作利爪伸去掐他的脖颈。


    裴暄之忽地向后一倒,一张黄符从他绣着金边的雪白袖中荡出,飞速接在他的后背下,拖着他立到堂中。


    李氏一家迅速聚在一起严阵以待。


    钱贵儿摆着软了一半的腿扑到裴暄之身后,紧紧攥着他的斗篷,边哭边说道:“小郎君,快把他们抓了,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裴暄之伸手取下兜帽,漫不经心地说道:“锅里的味儿都飘到荒道上去了,你们是想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李大郎与父亲挡在两个女子身前,怒气腾腾地说道:“你若抬手放过这事,我们便不与你计较,你若多管闲事,今晚就拿你下酒!”


    钱贵儿“嗷”地嚎了一嗓子纾解恐惧,大声告状道:“小郎君,你听听你听听,他们要吃了你!”


    裴暄之指尖掐起法诀,李氏一家见他冥顽不灵,忽地化作四只纯黑的野狐向他扑来。


    裴暄之迅速后退两步,八张黄符成阵蓦然挡在身前,一道威压如大浪一般轰然砸下,冲得四只野狐刹那间砸穿了土墙,抱着尾巴趴在地上哀嚎。


    裴暄之单手掐诀而立,淡淡地说道:“妖族与人族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坏了规矩,就不怕被两族追杀吗?”


    李大婶挣扎着站起来,暴怒道:“我管你什么规矩,老娘想吃便吃!”


    “那我便留你们个全尸,若是巡天司、各宗门问世堂或妖族清正院的人来,不知你们会是个什么死法。”


    李老三吐了一口血,问道:“那你是谁!”


    “无名小卒。”


    裴暄之指尖法诀变动,八张符纸迅速变化着,那四只野狐见状挣扎着往野地逃窜。


    却被极速追上去的符阵当场砸死。


    钱贵儿看着那四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子,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


    却见挡在身前的少年忽然脚下踉跄了两下。


    钱贵儿忙扶住他,问道:“小郎,你没事儿吧?”


    裴暄之摆了摆手,重新站好。


    他体力不济,身体并不太经得起灵力耗损,这是寻常之事。


    他撩开棉帘到院中厨房,一进去便是一阵冰冷的铁锈味。


    几个带着长发的头颅正扔在案边的木笼里,底下压着一层被啃过的骨头。


    他面不改色地将那木笼抱出来放在院中,十指结着繁复的法印。


    几缕青烟悠悠然飘入他腕间的一只黑玉镯中,许久,又化作白烟在他头顶盘旋片刻,终于散入风中。


    钱贵儿一心想跑,可这本就是荒郊野外,他心里更害怕离了裴暄之,不得不跟他一起挖坑埋了那木笼里的骨头,连同屋里那口锅。


    等坐到亮着灯烛,挂着黄符的马车上后,钱贵儿才稍微放了点儿心。


    裴暄之放下车帘看着这里荒郊野外的凄冷模样,不禁问道:“这种地方你都敢来?”


    钱贵儿低着头扣着手指甲里的黑泥,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她说她家远一些,我一想,倒也是,山上都住人呢,凭什么这里不能住人?”


    裴暄之默然,敛眸倚在车壁上平息灵力。


    钱贵儿抬起头打量着他清瘦的脸庞,踌躇许久,终于问道:“小郎,你卖符卖药不?”。


    裴暄之亲自将钱贵儿送下车,甚是耐心对这位出手豪爽的贵客细细讲了讲那几张避煞、驱邪的黄符应该佩戴在何处,应该贴在家中那个位置。


    他的性子虽清冷疏离一些,骨子里却并不是个趾高气扬的。


    世间孤身流离了许多年,他能活到今日,靠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傲慢轻狂与自视甚高。


    相反,他清楚的是,人都喜欢接近温和有礼之人,就算是地位权势极高者,也需学着手握长刃,却以温厚礼数安稳人心。


    没人会真的喜欢接近轻狂傲慢者,轻狂傲慢者易树敌,也大都难以长久,这是他亲眼见过多次的例子。


    天上有雪花飘落,于空中舞舞停停。


    裴暄之拢着斗篷站在风中,钱贵儿问了许多问题,他都一一解答,并拒绝了到钱家投宿的邀请。


    等钱贵儿离去后,他才重新返回马车上,催动灵驹前行。


    他收好那张银票,估算着如今手上的钱能带多少礼物回天衍宗。


    灵驹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夜风里有人大声笑道:


    “裴暄之,堂堂天衍宗掌门之子,我还以为你是庙会前练摊的神棍呢,真是再大的家世也挖不深你那浅显的眼皮子,这钱你都挣!”


    裴暄之静静地坐在车内,听着车外的风嘶之声,波澜不惊地说道:


    “没办法的事,我这才刚成了婚,总要给夫人攒些花销,不像蔺兄你,献祭全家,如今无家无业,无牵无挂,随死随腐,滋养草木,连张纸钱都不必浪费,真是令人敬佩。”


    车外的声音静默了许久,终于冷笑道:“你当你成了婚有多了不起?你如今敢出天衍宗,就该知道命不久矣,还缩在车里做什么?”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外面冷,要不蔺兄进来喝杯茶。”


    车外一道女声传来,“裴暄之,你很得意啊,你活生生掏了我徒弟的五脏六腑,你如今倒是干干净净地当上了天衍宗掌门之子,裴寒舟可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裴暄之觉得有些好笑,“这话说的,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父亲能不知道吗?”


    第39章 别怕,我在


    蔺云书立即找了个台阶,


    “师母,这小子向来没脸没皮,擅长睁着眼睛胡言狡辩, 您别同这小子浪费口舌,反正咱们跟了一路, 他确实是自己一人前来,不如就此宰了他,给我师兄师姐们报仇。”


    毕竟继续说下去您也说不过他, 不过是浪费时间。


    被他称作师母的楼绾冷冷一笑, 忽地翻身飞上马车,一掌击碎了马车车门。


    木屑横飞, 风雪灌入车中,引得车顶上一片吊着的黄符呼啦啦乱响。


    车厢内少年的束发金绳忽地飘起, 他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这才慢吞吞地将身后的兜帽戴好。


    蔺云书瞬间睁大双目,腾空往半空飞去,疾声道:


    “师母, 小心这小子的符阵!他向来虚虚假假琢磨不透, 真正的阵法一定在车底!”


    楼绾亦知裴暄之此人有多么阴损, 见他如此淡定从容, 心知有诈。


    登时眸色一厉, 凭空翻身腾上车顶,与蔺云书一人一边运灵击向车顶。


    灵力刚刚触及车顶时,车顶挂着黄符的红绳瞬间腾起一阵赤色火浪, 刹那间顺着两道灵力“轰”地燃了上去。


    火浪顺着灵力燃烧,一路蹿入二人灵脉,将诸多灵脉灼伤, 二人皆猝然吐了一口血,从半空中落到不远处的田亩中踉踉跄跄地互相扶持着。


    裴暄之躬身走出车厢,拢着斗篷立在大雪纷飞的车辕上,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下行事确实不算光明磊落,但二位也知晓,我父亲向来是个讲体面的人,这阵法是他布在显眼处的,二位觉得如何?”


    风也确实太大了,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才继续说道:


    “若有不足之处还请不吝赐教,我一定请他老人家好生修改修改……二位要不站到田垄上吧,这大雪天里,地里麦苗可经不起踩踏,咱们争执归争执,可莫损了别人的收成。”


    楼绾周身大半灵脉几乎都被火灼伤了一遍。


    若非裴寒舟是出了名的两击才会毙人性命,给他们留了点躲避的可能,否则方才那一下就被这小子阴掉了周身灵脉。


    楼绾被这无耻小儿寻常随意的话气得腔中怒火翻腾,却也立即冷静下来。


    这小子嘴这么欠,活这么大还没被打死,原本就有些阴损手段。


    如今寻回了爹,更是张狂得没边,杀了她门下六个弟子,竟敢孤身一人走出天衍宗。


    死六个弟子倒没什么,但若是不趁此机会弄死他取了渡魂镯,往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母,我去震位,用绳索试试。”


    “能套住吗?万不可动用灵力。”


    话音刚落,蔺云书便已似一阵风一般飞身掠至半空。


    手上甩出的绳索破雪而去,并无灵力加持,却一下套住了正仓皇往车厢逃离的裴暄之。


    蓦地一用力,直接将正要伸手去够传音玉简的裴暄之拦腰扯了出来。


    在大雪纷飞的玄天之下,像是猛然扯出了一面猎猎生风的蓝白风筝。


    楼绾抬起纤纤玉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边血。


    踮足掠风追上去狠狠在裴暄之腰间踹了一脚,踹得他在风里荡了一半又重重摔进雪地里。


    楼绾翩然落在雪地上,抬脚踩住裴暄之的手腕,碾了一下,冷哼道:“狗东西,你也配戴渡魂镯?”


    裴暄之呛了风,不停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一只真,一只假,猜猜……”


    楼绾收回脚半蹲在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后颈提起来,在他耳畔说道:“猜什么?剁了你的双手不就行了?”


    裴暄之大笑道:“那你剁吧,渡魂镯如今与我魂气相连,我设了几重法诀与它连接,若是强行取了,或者我死了,我保证你拿到的就是无用的碎玉。”


    他这人行事从来真假虚实分不清楚,楼绾不敢冒险,直接沉着脸甩了他一巴掌,又顺手将他打晕。


    随手封住他的灵脉,起身吩咐道:“云书,带着他去落拓山。”


    蔺云书握着绳索跃上长剑,吊着裴暄之往西行去。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楼绾的心却是火热焦急的,踏着足下剑冲进暗夜,也不觉得这路途有多么难行。


    今日之事确实不算顺当,但终归是将这小子捉拿了。


    渡魂镯取不取得下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渡魂镯能打开滴血洞便好。


    原本就快要找到的渡魂镯被这小子捷足先登,拿走之后他就去了天衍宗躲着,而今是以为裴寒舟的儿子她就不敢杀了吗?


    等开了滴血洞就将这小子碎尸万段以告祭几位惨死的弟子。


    半道上,裴暄之被冻醒了过来,他被这绳索勒得难受,不停地咳嗽着,束发金绳在鬓边打着旋儿,看着倒是轻快。


    这路程极远,他在空中吊得发僵,等到在风声中听闻鸡鸣之声,才知已飞了将近一整夜。


    蔺云书将他拖进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时,他整个人已经冻得难以动弹了。


    他瘫在角落里看着这处平平无奇的山洞,那边蔺云书对楼绾笑道:“师母,等拿到滴血洞里的东西,你就可以开心了吧?”


    楼绾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许多年前,魔族曾在此杀了数万人,以人血炼制法器,又以渡魂石净化怨念,以祥合之气养屠人之利器。


    后来魔族虽被宗门击退,却少有人知滴血洞的存在,更遑论其真正位置。


    当年渡魂石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为魂珠,一部分为魂镯。


    魂珠寻踪,魂镯为钥,若非她搭上了魔族的线,也根本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存在。


    可惜此前得知魂镯消息时,她的弟子因帮她寻弃婴炼制驻颜丹,几乎全被裴暄之活剖了脏腑,只剩下一个蔺云书,


    如此,那些弟子死前,魂镯的事也被裴暄之折磨着问了出来。


    但万幸的是,她早就拿到了魂珠,并没有告诉那帮徒弟魂珠及滴血洞的事,因而,裴暄之也无法知晓。


    与滴血洞里藏着这么多年的法器相比,渡魂镯算个什么东西?


    到时取了里面的法器,再杀了裴暄之,又有谁能查到她头上?


    “云书,你去外面守着。”


    蔺云书脸色变了变,轻声唤道:“师母……你我如今,还不能彼此信任吗?”


    楼绾随意安抚道:“乖些,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人跟来,我只放心将后背交给你。”


    蔺云书立即展颜一笑,“那我去了,师母有事唤我。”


    他刚一出去,楼绾便结起一道结界挡住洞口,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发青,濒于生死之境的裴暄之,这才取出魂珠,在周围洞壁上寻来探去。


    一路沿着洞中小径走了许久,手中魂珠忽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微光,在一处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投射处一面大门的影子。


    那虚幻的大门最中心处,果真是一个环形模样的光影。


    她正要去拉裴暄之过来时,却突然腹上一痛,“哗啦”一声,满腹脏器坠掉在半空。


    身后蔺云书凑上来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说道:“看我这记性,总记差事儿,师兄师姐们是我剖的,裴暄之问出了渡魂镯的事,他都来不及动手,我便先将那些废物帮你除了。 ”


    楼绾大张着嘴,暗红的血水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蔺云书见了不禁深情地看着她,“我能杀妻献子于你炼制驻颜丹,只为了能同你交颈而眠,你怎么就以为我这样献出的忠诚是最可信的呢?你是赢了我夫人,却赢不过我啊。”


    蔺云书掉了两滴眼泪,仰头说道:“青娘,看看,我替你和儿子报仇了。”


    说着拭了拭那若有似无的眼泪,夺下魂珠一脚将楼绾踢开,面无表情地照地上人脑袋踩了两脚,等足下头骨碎裂,才放心地转出小径去寻裴暄之。


    裴暄之面色发青,正翻身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干呕着。


    蔺云书嗤笑道:“裴暄之,吐什么吐?你夫人的孩子怀到你肚子里了?呵,你这种人,跟我是一样的,你还矫情什么劲儿?”


    裴暄之呕得舌头发硬,哑声说道:“在下怎堪与蔺兄相提并论。”


    蔺云书屈膝蹲在他身边,握着他颈间的金项圈一把将他提起来,


    “咱们交情这般深,等你死了,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夫人的,每年清明,我们会带着孩子们给你烧纸的,你说我同你夫人是生几个好呢?”


    裴暄之被半吊在项圈上,勉强用冻僵的腿站着,凉凉地说道:


    “我这次出来,就是因为我夫人与我成婚后已经开始下山问世了,不好她救我一场我倒要拖累她,所以……先把你们处理干净,我才能安心。”


    一阵风拂过,蔺云书睁大双眼。


    下半身还站着,上半截身子却已骤然落地。


    裴暄之灵脉被封,又没了支撑,忽地摔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哭灵刃用一次耗损太过,他根本管不上这些,飞速爬到蔺云书身边,抽出那柄定亲时得的袖里刀,咬牙豁开了蔺云书的脖颈。


    鲜血飞溅到他脸上、身上,他过分地冷静,继续照着蔺云书身上几个大脉皆一一豁透。


    这才取了魂珠继续往前爬,爬到楼绾尸体处,用魂珠照了照,照出大门的影子。


    他刚想将渡魂镯放上去,最终还是忍下了这一时的冲动,转身爬出去,把蔺云书死不瞑目的上半身拖过来靠在洞壁上。


    他倚着墙壁爬起来,取下渡魂镯,握在蔺云书手上,将渡魂镯扣到那圆环光影处。


    蔺云书的上半身瞬间被洞壁吸了进去,洞壁里传出一阵尸骨搅碎的声音。


    他心口一寒,迅速用袖里刀撬下渡魂镯收好。


    他原本可以在马车边动用哭灵刃杀了他们,虽然他自己也会因此受到反噬,但倒也值得。


    只是他更想知道楼绾到底要用渡魂镯做什么,所以才特意被他们抓住到此一观。


    现在看来,不知楼绾这蠢货的脑子里被谁给倒了一缸浆糊,竟敢去碰如此邪诡之物。


    他唇边的血越流越多,他收好魂珠,脱力倒在地上,雪衣和斗篷上不知都沾着谁的血。


    他稍微休息了片刻,尝试冲开灵脉封禁,终不得法。


    可不知为何,藏宝囊中的魂珠忽地飞了出来,在洞中四处飞舞着。


    浮光照啊照,在他身体下方又出现一道门的虚影,他腕上的黑玉镯正触在那圆环光影极近的地方。


    裴暄之如遭雷击,猛然蹒跚着爬了起来,握着袖里刀,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洞窟。


    双腿麻木地也不知跑出了多久,许是最后竭了力气,他忽地颤颤巍巍地停下脚步,猝然低下头,捂着胸口抽搐着呕出一大口血。


    热血渗进雪地里,逐渐化成一个深深地血窟窿。


    他随手用沾了血的衣袖擦了擦唇边血迹,弓着身向前走了两步,双腿一软,直接扑进地上厚厚的积雪中。


    这一摔呛了口血,他挣扎着从雪里撑起上半身,低着头不停地咳嗽着。


    北风呼啸而过,束发金绳垂在他两鬓边打着旋儿,时不时抽在他脸颊上。


    他只顾着咳嗽,双眸凝如寒冰,倒也没精力再去撩走它们。


    忽听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回头却见已死的楼绾浑身都散着带着血气的魂珠幽光,顶着破碎稀烂的脑袋追了出来。


    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计划,他如今只想着怎能活下去,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再站起来,只能咬紧牙关,十指扣着雪地往前爬。


    突然被攥住脚腕,他心口一凉,终于有力气爬起来跪在雪里,一边想要起来,一边再次召唤哭灵刃,也因距离上次使用时间太近,唤不出来了。


    他心底顿时生出无限不甘来,万般挣扎地活到这个年岁,难道要就此身殒荒野吗?


    正不甘愤恨间,忽地一阵刀风刮过,热血喷溅,他怔怔地回头看去,楼绾的尸身碎裂着倒在白雪之中。


    魂珠被一股明亮的火光包裹,片刻间,就被烧出数道裂痕,破碎于地。


    漫天大雪中,裴暄之衣衫凌乱,鬓发飞扬,冻得通红的手握着袖里刀,满身是血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缓缓收回目光,仰着头看着那抹隔着茫茫大雪,掐着焰火法诀,单衣御剑而来的雾粉身影。


    那道身影落在他面前,问了他许多话,他似乎都听不见,只怔怔地看着大雪中她的脸庞,全然忘了自己会说话。


    颜浣月从雍北寻来,寻到的只有一辆碎了门扇的马车,登时满腔焦急后怕,捏着他的半根头发追了一夜才追到此处。


    没想到一见他就是满身的血,身后还跟着一个碎了脑袋的怪人。


    这会儿他还就这么跪在地上,冻得脸色发青,两眼发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颜浣月想他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便不急着问话,屈膝半跪于他身前,抬手拂开他眉眼长睫间的雪花,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脸颊,温声安慰道:“暄之,别怕,我在。”


    裴暄之骤然脱力,倒在她身上,埋首于她颈间,贪婪地嗅着这令人心神安宁的暖香,有气无力地呢喃道:“姐姐,我好冷……”


    话音未落,就已安心地阖上双眸,身体一软,滑到她胸口处,彻底晕了过去。


    颜浣月紧紧抱着他,慌忙取出几颗丹药喂给他,用灵力帮他顺下丹药。


    她搂着他不停地擦着他脸上的血,看着有血丝从他唇角流出。


    她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解下身后束着长发的赤色发带,从中间一分为二。


    一半缚在他双目上,一半绑住他的双手,如此,才将他抱起来走进那小黑匣中。


    傅银环看着她裹着风雪,披散着长发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进来,等看到那人蒙着眼睛的脸时,他怔了一下。


    裴暄之……


    她竟然也打算杀裴暄之?


    傅银环还来不及多想,就被她用长钉钉住了四肢,封了咽喉。


    他被剥了灵根,而今为凡铁所伤,不免面色狰狞,冷汗淋漓,忍着剧痛,连蜷缩四肢,呼喊一声都做不到。


    却见她掐诀涤净了裴暄之身上的血迹,将靛蓝斗篷裹紧,又取了一件斗篷好生加盖于其身,用灵力帮他温体。


    原来不是要杀裴暄之。


    傅银环咬牙看着,这原本是他该有的待遇,重来一次,却被这这心机深沉的魅妖夺了去……


    第40章 幻梦


    颜浣月盘膝坐在裴暄之身侧, 将他身上封住灵脉的禁制冲开,而后将自身灵气缓缓灌入他体内。


    只是她的先天灵气太足,裴暄之又生来灵脉薄弱, 体内两股灵气交织,不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


    他浑身颤抖, 闷哼了一声,眉心紧蹙,迷迷蒙蒙地轻声唤道:“浣月……姐姐……我好难受……”


    被钉穿手腕的傅银环冷冷一笑, 这魅妖就是善惑人的货色, 平时雪衣加身,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原来背地里就是这么装乖卖痴的, 真是什么时候都遮不住骨子里那点天生的邀欢讨利的魅态。


    难受?


    呵,就这点疼倒也好意思哼哼唧唧地嚷嚷, 这黑屋子里真正在挨疼、受苦、流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人是到底谁?


    他今日原本早已受了刑,若不是颜浣月要带裴暄之进来,怕裴暄之听到锁链的响动,他根本就不必挨这四钉!


    这祸害旁人的魅妖, 当真该死!


    颜浣月并没有管裴暄之的呢喃, 继续用灵气帮他恢复。


    半醒未醒间, 裴暄之似乎仍处在那荒野之中独自忍受着身上的痛楚。


    记忆里御剑而来的人似是一场朦胧的幻梦, 他想挣扎, 却被无名的威压裹得紧紧的,手脚皆没了气力,终究挣脱不开。


    他眼角的泪水逐渐洇湿了覆在双眼上的赤色发带, 又顺着发带边沿蜿蜒流淌到鬓边,他压抑着呜咽之意低声呢喃道:“姐姐……你没来救我吗……”


    颜浣月收回法诀,再给裴暄之喂了一颗丹药用灵力送下。


    隔着斗篷轻轻拍着他的胳膊, 垂首到他耳边温声安慰道:“救你了,好了,安心睡吧。”


    裴暄之挣了挣被缚的双手,低声呢喃了句:“浣月,我的手也僵了……”


    说罢就彻底沉沉睡去,没了动静。


    傅银环想杀人。


    但杀人是一件极讲究的事,若想不被发现不被追查,就要多做许多事来清理痕迹。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也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每一次动手所取性命都是能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他的。


    但今日,他单纯地想要这不知廉耻的魅妖死。


    呵,女人是不会喜欢这种体弱多病还身娇体软受不得疼的废物的,这样的男人能扛住几分消磨?


    颜浣月只是年纪轻,没见过世面才会甘愿守着个无能的废物……


    傅银环的目光落在静静盘坐于地的那抹雾粉色背影上,她乌黑柔顺的长发遮盖着单薄的后背,软软地垂落在地上雕刻着符篆的黑木上。


    他前世曾摸过这头长发,是她试图逃走时,攥着这长发将她拖出了云京城外的那片雪夜深林。


    他只是忘记了雍北山下那一日的心动,而后的一切,原不该发生。


    他的记忆不应在这时回来,而该在她同虞照成婚那夜记起,在她追着虞照和谭归荑去了深林之后将她带走好好照看。


    或者……


    今生今时今日一切都还未发生,原本该是上天眷顾,他可以一步一步接近她,得到她,选择一个与前世全然不同的结局,可为何偏偏让她提前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上天对他为何永远都是不公的?。


    颜浣月轻轻拂开裴暄之脸颊旁被冷汗黏着的几丝鬓发,将好奇凑过来的胖老鼠驱赶到一旁。


    等他体内的灵气开始正常运转,丹药也逐渐发挥效用之后,他在睡梦中的神情逐渐轻松了许多,额上也不再冒冷汗了。


    颜浣月这才燃了一支安魂香,为防他在中途醒来,又掐诀施咒令他足以多昏睡一会儿。


    对于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法诀,裴暄之昏沉得彻底,倒也毫无抵抗意识。


    颜浣月手伸进盖在他身上斗篷,摸索着将他双手解开,帮他把手上的泥土用灵液洗干净,又给手上伤处上了药。


    而后重新将他的双手放回去绑了起来,径自起身出去,在山中探看了一番。


    除了见到一具半的尸首,就再也没看见什么。


    她未在此地多做停留,带着小黑匣御剑往附近的城镇去……


    血从傅银环被钉住的腕间滴滴答答往下落,他被束缚在角落里,静静地打量着不远处横躺着的人。


    魅妖的容色自不必多说,只是尚且年少。


    前世他见裴暄之的最后一面,是天衍宗幽暗的刑堂之内。


    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的裴暄之坐在他面前的高椅上,一身雪衣流映着烛火微光,手上轻轻拈着一个白瓷药瓶,略一抬眸,淡淡地说道:


    “这药的材料你是如何得来的?”


    吱吱吱,吱吱吱……


    胖老鼠又好奇地凑到昏睡的裴暄之身边,傅银环在心底暗暗催促着,去咬断他的脖颈吧。


    可那胖老鼠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一般转身就跑。


    没一会儿,颜浣月从外面进来,给老鼠放了点儿吃的,又俯身将裴暄之抱了出去,不曾多看傅银环一眼……


    裴暄之闭着眼睛,鼻尖萦绕着颜浣月身上的馨香。


    她冰冷的指尖隔着衣裳轻轻划过他腹部,时轻时重地描画着一道他熟悉的符篆。


    他微微颤抖着,感受着那磨人的描画,预测着她一笔一划将会抵达何处。


    可最终那几次始终没有到来。


    她每次刚刚描画到下腹处,就无情地又重新从头开始勾描,一次又一次,无尽堆积与期待之下得来的都是一场空。


    他不知道想要什么,却分明清楚没有得到全部。


    他仰起脖颈,修长十指攥紧身下被褥,喉结上下滚动着,强行压抑着泪意,呜咽着说道:“浣月……姐姐……写完好不好……写完好不好……”


    “裴师弟?写什么?”


    裴暄之的梦戛然而止,似被北风突然折断的枯枝。


    他忽地睁开眼,正是黄昏时分,窗外风卷着雪呼啸而过。


    屋里烧着炭火,暖和馨香。


    他身上盖了两层被子,压得他身上有些发闷,腰腿处隐隐有一阵一阵的麻意荡来。


    颜浣月正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立在他床边,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方才模模糊糊地说要写什么?”


    裴暄之眨着一双漾着春水的眼眸错开视线,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梦到在抄书而已。”


    颜浣月轻轻搅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粥,不甚在意地说道:“如今还有伤在身就别想了,将来回去有抄不尽的时候。”


    裴暄之敛眸,许久,低声说道:“是我的错,那样不好。”


    颜浣月放下手里的粥将他扶起来,给他披了一件斗篷,顺手将兜帽捂上。


    他就倚着两个软枕靠在床头,像是被抽了支架的风筝一般软软地耷拉在那里。


    他低着头,兜帽遮挡住他的脸,也看不到他这会儿脸色如何。


    颜浣月将那碗散着热气的粥递到他身边,他伸出苍白修长双手来,青筋越发明显,那双手也颤颤巍巍。


    黑玉镯挂在腕间,使得白与黑都显得有些刺眼。


    颜浣月端着碗坐到他床边,建议道:“再坐起来一些,我喂你。”


    他径自收回双手,而后一动不动。


    “暄之?”


    裴暄之动了动,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随着他抬头,颜浣月的呼吸微窒,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底还未散尽的薄怒夹杂着委屈,熏红了眼尾。


    他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对不起,颜师姐……我有些头疼。”


    颜浣月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等喝了粥再休息一会儿,我请小二烧水,等入夜了你起来沐浴。”


    冒着热气的粥递到他唇边,颜浣月吩咐道:“张嘴。”


    他便启唇含住瓷勺边沿,随着勺子的倾斜,一阵暖流淌入口中,他逐渐扬起头来,下意识地吞咽着粥,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


    颜浣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觉得他这会儿眼神有些懵,恐怕还没缓过神来,想等他再休息一会儿后再问问昨夜的情况。


    灵驹带着马车一路追到这里来,被众人围观,她前去将灵驹安顿好。


    等她入夜前回来时,裴暄之果真恢复如常,散着半干的长发,穿着一身新换的衣裳坐在桌边看书。


    见她回来了,便起身行了一礼,说道:“这次多谢颜师姐了。”


    颜浣月说道:“不必如此客气,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暄之踱到她身后将门轻轻扣住,闲闲地说道:“以前得罪的两个人,原本是要教训我的,谁知他们内里先为了那颗珠子闹了起来,我便跑了出来。”


    颜浣月想到被她毁了的那颗珠子,问道:“你可知那是什么珠子?”


    裴暄之立到桌边倒了杯热茶,拉开椅子,说道:“我只顾着逃命,也不知那珠子是什么……师姐先坐。”


    “多谢。”


    颜浣月坐在椅上,问道:“那你可还有得罪过的人?”


    裴暄之摇了摇头,挪过一张椅子挨在她左侧坐着,伸手越过她取过放在她右手边的茶壶,


    “我不怎么与人交恶,应是没有了。”


    他沐浴时不知是用的什么,这会儿靠得近了一下,他身上清淡的香气亦缭绕开来,沁人心脾。


    颜浣月嗅着那香,拈着茶杯抿了一口,不知他原本的魅香与此有什么区别,总之倒是很好闻。


    正思想间,却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路往长安去,还有许多风景,师姐以往不怎么往这边来,我们可以到处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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