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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交换信物


    心字斋内今日讲经的是知经堂的另一位长老。


    岳英娥。


    所讲是偏难一些的法诀经卷与实际术法的结合使用。


    岳长老此人幽默风趣, 性情随和,讲经说道时循循善诱,极富耐心, 她来讲经时,全斋皆是轻松向学的氛围。


    “说了那么多, 不练就是白费唇舌,来,哪位贤道友自告奋勇来给诸位演示一下如何将开山七字诀化用到你们的剑术、刀法之中。”


    李籍立即起身一礼, 道:“长老, 弟子愿一试。”


    矮案后的岳英娥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来, 又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张黄符闲闲画了几笔,贴在李籍身后。


    颜浣月赶忙提起笔, 看着李籍身上突然显现出的灵气游走脉络,勾画记录起来。


    先是掐“醒”字诀,运灵至天门,化, 剑注七分, “戾”字诀, 运灵至衡宫, 散, 剑注二分,“震”字诀,运灵至幽函, 聚,剑注八分……


    “轰”地一声,李籍手中长剑猛然一挥, 凌厉的剑气在岳英娥设下的禁制边界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火花。


    李籍看着那点儿火花,神情虽有欣喜,但片刻又被落寞倾轧,周身灵脉中运转的灵气也生生停了片刻。


    岳英娥抬手召回他身后的黄符,含笑道:“纵是巍如三山者,亦在波涛翻覆间。李籍,这世间此消彼长,最不怕的就是时间二字,不要着急,做好你的事。”


    知命、知时、知我三山,传说中此三山巍峨矗立,高不可攀,如今却为沧海淹流,每当退潮之时,才能远远地望见波涛之中的三山旧影。


    李籍是北部滕州遗民之后,那里是从魔族降世始,最受魔族残害的地方。


    而今一半陷落为天堑,一半为魔族所占,划分为魔界三十六洲。


    每个滕州遗民,都将收复故土的信念和着血与泪的仇恨,一锤一锤地砸进了后代的脑海之中。


    这些后代散落在各国,有灵根的拼命挤进各大宗门之中,没有灵根的积极从事农桑工商之事,以给养人族后方。


    李籍对自己的修为的落寞,是肯定的。


    尤其是,同为滕州遗民之后的韩霜缨,少年时为灵修界同阶魁首,常年立于天衍宗天碑榜首,如今又不限于个人修行,选择教化众多弟子,为终将到来的一战积蓄力量。


    而他,二十三岁才拜入天衍宗,而今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外门弟子,他又能为收复故土做些什么?


    看着手中的剑,李籍并未因岳英娥的话感到宽慰,只是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刀修记得改换‘谦’字诀与‘戾’字诀的位置,其他兵刃,运灵如此,皆不改换。”


    “是。”


    上午课毕,颜浣月用过饭后就去碎玉瀑边将上午所学过了数遍,温故知新,她又将此前所学亦过了几遍。


    在她挥刀之时,李籍拿着弟子木牌进了青石碑,按照他以往对天碑名单的熟悉程度,见天碑上多了一个叫“再入轮回”的名字,不知这位是谁。


    下午青云台试炼,颜浣月与慕华戈交手,硬是在他手下撑了六招才被点到命脉。


    已经有所进步了。


    虽然依旧有些狼狈。


    之后又听了韩霜缨对今日下午对练的细致指点,她甚有所悟,皆一一记下,准备接下来对照着自身优缺处好生修习。


    直到下午试炼结束,走出试炼场,她才看到正披着斗篷等在风荷馆附近的裴暄之。


    他远远向她一礼,便是昭示是在等她的。


    等颜浣月走近了,他又一礼,而后拢着斗篷肃肃而立,咳嗽一声,淡淡地说道:“今晨虞师兄父母自云京而来,父亲传话,让我来此等候,请师姐往长清殿见客。”


    等她上完一整日的课才叫她去长清殿见客,不知这对于那么注重脸面的云京虞氏而言,算不算怠慢。


    颜浣月问道:“你从藏书阁来?”


    少年并不惊讶,只是看着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是因为藏书阁挂的那种香牌吗?”


    颜浣月微笑道:“嗯,我原先受罚时,还曾被罚去压香牌,弄得满身都是这种香,倒是没人怀疑过我是去藏书阁了,走吧,莫让掌门真人久等。”


    裴暄之跟在她身边往长清殿走去,并不怎么说话。


    颜浣月问道:“你以往学过奇门?”


    裴暄之便知道她大约听说了今日明鉴阁讲的是什么,回道:“看过一些,不熟。”


    “那比较耗费心神,你记得张弛有度,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裴暄之侧首垂眸看着她,也不知她早上起得那么早,中午又去了碎玉瀑算不算是张弛有度。


    但他也只是整理了一下斗篷系带,回了句:“是。”


    长清殿内已上了新茶和茶点,虞照冷着脸等在长阶下,看着雾粉与靛蓝身影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他大步走上前去,压抑着质问的语气,冷冷地问着颜浣月:“你是这会儿才知晓我父母到此的消息吗?”


    颜浣月说道:“早上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此时才来!”


    “上课啊,况且,令尊令堂也未曾着人请我,你也未曾请我,我怎知他们是为何而来,我为何要急着拜见?”


    “他们是长辈,晚辈自当去拜见,你怎可这般不知礼数……”


    颜浣月冷笑道:“呵,令尊令堂既知礼数,已来宗门一日,可曾去我父母坟前祭奠?”


    虞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父母舟车劳顿,这才休息了一会儿,过几日自当去祭奠,你何时变得如此苛责刻薄了?难道事事都要争个高低才如你心意吗?”


    “行了。”颜浣月很不耐烦,“非要论这些,你爹娘没去祭奠我父母已是失礼,未曾亲自来见我更是无礼,你少在这聒噪,你离我远一些最如我心意。”


    虞照如遭雷击,“你……”


    裴暄之眼里含着笑,客客气气地说道:“虞师兄,殿内长辈都还等着,我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在你说的那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耽搁时间了。”


    少年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虞照仍是被呕了一口血,一股郁气不上不下,逼得他想要发作,却下意识明白若他真发作了,裴暄之恐怕更得意。


    可等裴暄之与颜浣月已经走出几步之后,虞照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该如何反驳。


    无足轻重,什么无足轻重?他父母的颜面在裴暄之口中就是无足轻重的事吗?


    可是这会儿想反驳,也已经晚了。


    颜浣月刚踏进长清殿,虞照的母亲张夫人就瞬间掉了两大颗眼泪,起身迎来,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口中哭腔压抑得凄凄恻恻。


    “宝盈,真是长大了,总盼着你到云京去看看,怎么一直不见你来?是不是心里怨着我们那片地方?”


    这罪过可就大了。


    颜浣月礼貌地笑道:“是想去来着,您没请过,虞师兄也不愿带我去,我怎好唐突。”


    张夫人那双莹白的手僵了僵,就连指上赤灵石戒指上的光也好像凝滞了。


    只是片刻之间,她的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落到颜浣月手上,她整个人似乎真的伤心欲绝一般。


    “往日多次让十二郎带你回来看看,我也好亲自照顾你几天。


    可他心里有你,总说怕你到了云京伤心,不如成亲时回来,喜事临门,你也不会过度伤怀,因此我也没敢命人来请,早知你心里也想去,我是亲自上门也要带你回去的。”


    颜浣月神色淡淡地看着这个风采依旧的女子,前世她到云京后,这女子闭门多日也未曾出来见她,只说是怕见了伤心。


    而今倒是顾念起她伤不伤心了。


    一方素帕递了过来,一道清冽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轻声安慰道:“伯母莫要太过伤心,妆都哭花了,擦擦吧。”


    张夫人忙抬手沾了沾脸上的泪珠,放开了颜浣月的手,接过那方素帕轻轻擦拭着脸颊,红着眼睛看向一旁还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少年。


    肤若薄瓷,眸漾春水,果真是一个看似清澈纯然的魅骨妖童①。


    他的轮廓有些像他父亲,但又不全相似,沉疴之身已是如此模样,若非病重,不知会是何等颜色。


    果真是可为祸一世的灾殃之物,能捡拾十二郎不要的东西,也算是他的福分。


    张夫人的目光又越过裴暄之,落在风流倜傥、端方雅正的虞照身上,这是最令她骄傲的儿子,她心底不免柔软了几分。


    她不着声色地收回目光,仰头看着比她高了不少的裴暄之,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唉,这便是暄之了吧,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模样,你颜姐姐重义自愿许你,是我们虞家没有福分,你”


    说着又捂着帕子低头掉眼泪,眼泪滴在绣鞋边,保证不让其滑过脸上的粉。


    虞寄松坐在客位上,仰头向首座高椅上的裴寒舟一拱手,颇为动容地说道:


    “前辈莫要怪罪,我这夫人向来心软小性,为着您家公子找回,又为着浣月之义,来的路上就哭了几回,说到底,是我们虞家无福啊。”


    裴寒舟双手掐子午诀静静地坐在首座上,神色清冷,语气甚是凉薄地说道:“虞家无福?我看虞家是最有福的。叫你夫人坐吧,今日你们是来哭的,还是来说事的?”


    虞寄松面色有些难堪,重重咳嗽了一声,立在裴暄之身边正哭得伤心的张夫人立时呜呜咽咽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坐在陪椅上的许逢秋有些头疼,掌门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很不好得罪,也不好说话。


    不过虞家两口子也是的,师兄分明去了信只让他们有个答复便是,谁知他们竟大箱小箱地带着礼物扑了过来,生怕来迟了这事儿便要有什么变数一般。


    他看了一旁淡定喝茶的二师兄尹恕,眼见对方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明摆了没有说话的意思。


    他只能硬着头皮打破这尴尬的场面,对着三个晚辈说道:“你们也都坐,都坐,吃点心,吃点心。”


    “是。”


    裴暄之与颜浣月坐到陪位末二位,虞照坐在客位末位,三人恰好相对。


    裴寒舟当着她的面与虞氏夫妇确定退婚之事,虞寄松也顺便将云京如今的情况向他说明。


    颜浣月在碎玉瀑消耗了一晌,又在试炼场待了一下午,本就饿得慌。


    今日又未带可暂时忍饥的辟谷丹,她怕不吃点儿东西一会儿肚子会叫起来,便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裴暄之除了一开始行礼之外,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地坐在颜浣月身边的位置。


    他时而咳嗽一二声,颜浣月闲得无聊,总要因此侧首去看他一眼。


    在她甚为关切地望向裴暄之的某一个瞬间,坐在对面的虞照心底毫无预兆地空了一下。


    他发觉有些东西,好像正逐渐从他手中滑走,失去某种事物的感受越来越真切。


    她以前最关心的是他。


    三年前他为妖物所伤,回宗门养病,她除了上课,剩余时间全耗在他身边。


    她会帮他拿药带饭,找来许多话本坐在床边念给他听。


    她每天都会凑到他枕边来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问一声:“虞师兄,你何时能痊愈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送回云京好不好?”


    他记得那时自己每日独自躺在床上,忍着伤口余毒的折磨,总是无意识地期盼着他的小未婚妻跑过院中青砖时轻快的脚步声。


    她总是还在门外就急急地唤道:“虞师兄!我来看你了!”。


    他答应过她,等痊愈了便带她去云京看看,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想起病榻边的那个诺言。


    为何会忘了呢?


    是已经习惯了不在意她吗?


    他怔怔地望向颜浣月,少女原本轻柔乖巧的眉眼不知何时淬出了几分坚韧通透来,这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他有太久没有好好同她说过话了,也有太久不曾与她相处,她的变化,他无知无觉,也未曾参与。


    她身旁的少年正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桌上的点心碟子放到她手边,又将她的空碟子撤到自己桌上。


    虞照发觉以往被他忽视的一切越来越清晰,他以为不在乎,可从小到大相处的一切似乎已经浸透肌骨。


    她像是他逐渐剥离的血肉,被人从他身上生拉硬拽,强行撕扯下来。


    虞照突然有些窒息,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聒噪乏味,令人烦躁。


    他几乎快要吸不上气了,他看着她为了表示感激,冲那病弱少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浣月!”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张夫人抽抽噎噎的哭诉戛然而止,素帕遮掩间,一记眼刀杀向他。


    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之中,那少年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他斗篷里雪衣衣袖边缘上的金丝绣线折射出繁复的金光,落在颜浣月侧脸上。


    他的两声咳嗽如同冷白色的沉寂投进的一粒小小的石子,将生冷的僵硬感破开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口子。


    可虞照忍不住想道:他在宣示什么?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咳嗽?


    虞照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有些厌恶这个孱弱的少年,若没有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什么报恩之义?什么冠冕堂皇?


    他裴暄之觍着脸以身弱夺人之妻,对着浣月浑身媚惑讨好之态,尾巴都快摇断了,却还是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舒朗清嘉之姿。


    简直……无耻至极……


    高位上裴寒舟无波无澜地问了声:“照儿,何事?”


    虞照看着颜浣月眉心的那点赤色护灵决,他想起他曾许诺以血帮她加固一层,可他也还是没有再帮她点上一层。


    他的唇嗫嚅片刻,终是说道:“我想说……点心不好克化,喝些茶水,对脾胃有益。”


    颜浣月擦了擦手,“哦。”


    裴寒舟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暄郎,把你自己准备的东西交给你月姐姐。”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锦盒起身双手交给颜浣月,“月姐姐,这是我准备的信物。”


    颜浣月起身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块刻着双雁的白玉佩。


    她将藏宝囊中的一柄全新的银鞘袖里刀拿出来递给他,“这个是照我本命横刀的模样打的,给你做信物,可绑在袖中,很好携带,藏宝囊不在身边也不怕没有自保之物。”


    虞照看着裴暄之手中那柄镀着夕阳光辉的银鞘袖里刀。


    他记得,这刀是浣月给他读话本时,因话本中的人物有这么一柄可以藏在袖中的刀,她心里喜欢,攒了好久的钱才打的。


    为此,还熔了幼年时戴的一对银镯,一对臂钏……


    这分明,是他们二人的记忆,她却轻易许了旁人。


    张夫人扬声说道:“我们特意待了贺礼来,你们二人日后定要鸾凤和鸣,两心相契,也好让裴掌门宽心。”


    裴寒舟此时面色稍霁,说道:“浣月,西侧殿里我已准备好了东西,你带上,领暄郎往悄然谷去祭奠你父母。”


    “是。”


    悄然谷不好走,她御剑也带不动人,但裴师弟早晚也得去,她也没有过于担心。


    可当他第三次差点从山道上翻下谷底去时,颜浣月也不顾他推辞拒绝,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柄长剑横于身侧,握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放到剑鞘上坐着。


    笑眯眯地对他说道:“我那本命横刀脾气怪,不准人踏它,掀翻了我好几次,我只能用这柄剑远行。”


    裴暄之双脚悬空坐在剑鞘上,雪衣衣摆与斗篷下摆像傍晚退潮时的海水一般,在他云履边打着细微而悠然的波澜。


    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道:“劳烦颜师姐了。”


    颜浣月看着他眼底的日暮光影,伸手帮他戴好兜帽,浅浅一笑,道:“一日能换八个称呼。”


    她转身面向夕阳,往前走去,雾粉春衫空灵若云烟。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轻轻拢着靛蓝斗篷,被她的灵力牵引,沉默着飘在她身边。


    他静静地随她一道沐浴着灿烂的落日余晖,一同往谷底而去。


    第23章 笑纳


    “天衍多少逍遥道, 悄然谷下久长眠。


    重来还亦问我辈,是入尘寰是做仙?”


    裴暄之捏着一支青烟缭绕的安魂香,轻声念着悄然谷底入口大道旁汉白玉碑上錾刻的诗句。


    颜浣月掐诀引火点燃手中的安魂香, “这是天衍宗前前任掌门真人斩魔殉道前所刻。”


    裴暄之回眸问道:“那颜师姐觉得,是入尘寰是做仙?”


    颜浣月左手举起手中的安魂香, 右手掐着莲花法诀,轻轻将缭绕的烟拂往一片坟茔处。


    “人族安稳,太平盛世, 才有做仙的依托, 何况,总有人要入尘寰, 才有他人为仙的可能。”


    裴暄之缓缓拂着烟,凝望着流烟飘远, 消散于繁茂密林下的坟茔之间,低声说道:“可能?师姐不觉得,可为真仙的人是靠自己才得功成吗?”


    颜浣月轻声说道:“这听着虽然痛快,然每个人的观念都不同, 我的看法或许也有偏差, 但在我看来, 人生于世, 自身固然要强, 可若只见自身,难免忽视许多外因,生出轻傲之气。


    若无太平之世, 自幼何以存活?若无躬耕之民,何以解饥?若无撰书流传之士,何以见人智之浩瀚?若无传经之师, 何以闻道之茫茫?”


    裴暄之神态安然地看着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她捻着安魂香,伸手道:“走吧,我扶着你。”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的覆着旧伤的掌心,婉拒道:“不必劳烦师姐了,我可以走。”


    谷底路还算平坦,只是草木茂盛、道路颠簸了一些,颜浣月也没有再勉强他。


    她捻着香走在前面,听着他在身后费力跟从时衣摆划过草木的凌乱之声,没一会儿,他就又咳了起来。


    期间明显趔趄了几下,却始终没请她伸出援手。


    他平时明明看着身脆体薄,也很好说话,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犟种。


    颜浣月转身看着他,说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强?”


    裴暄之掩唇咳嗽着,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下谷时山路艰难师姐帮我倒也罢了,这会儿从入口到坟前这一点路已算平坦,我若还需师姐扶着,那我这晚辈在令尊令堂面前得猖狂成什么样了?”


    颜浣月心里虽然确实被抚了一下,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太好。”


    裴暄之平复着呼吸,捻着祭慰悄然谷众先灵的安魂香,缓缓走到她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颜师姐……你父母真的会想见到一个还需他们女儿好生哄着伺候着才能、才愿意前来拜见的废物吗?”


    颜浣月怔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说你自己……”


    少年拂过径边草木越过她,淡淡地说道:“实际是一回事,态度是一回事,师姐不在意是体谅我,我本身可以走过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懂。”


    颜浣月有些无话可说,心里确实觉得他更加顺眼了,便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坟前祭奠时,依照裴暄之的意愿,行了未入土时灵前才会行的全部奠仪。


    燃烛、挂幡、揖礼、供饭、奠酒、烧纸、进香、叩首一步一步行完,夕阳已经沉下西山。


    颜浣月跪在父母坟前许久,心里想说些什么,却也下意识不敢太过肆意。


    前世那几年过得不好的话不能对他们说,也不能说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得还不怎么好看,她更不能哭得太难看。


    她最终再三叩首,心中默默言道:“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走出汉白玉碑后,裴暄之坚决不允许再出现让她握着腰将他抱上剑鞘这样的事,他自己从善如流地坐好,默默地飘在她身旁。


    凉风习习,四野沉寂,一弯弦月隐隐挂在暗蓝天空上。


    颜浣月负手踏过径边野草,问道:“裴师弟,你是哪月哪日生人?”


    裴暄之有些疲惫,整个人耷拉在剑鞘上,脚尖垂着,一动不动,一条束发金绳挣出兜帽,在衣襟前打着轻快的旋儿。


    他轻声慢气地说道:“方才放白玉佩的锦盒底下放着我的生辰八字,五月初九。”


    颜浣月说道:“真巧,那袖里刀上也刻着我的八字。”


    裴暄之累得有些麻木,低头看着脚边浮荡的斗篷下摆,沉吟良久,终于喃喃道:“我看到了,真是巧……我们原本就是要换八字的。”。


    颜浣月将他送到长清殿后,裴寒舟留她用饭,她到底推辞了,在晚课前赶到心字斋。


    周蛟正掰着指头正义正严词地给顾玉霄和韩霜缨二人状告这两天站桩时,专门跑去看他笑话的人。


    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内外门弟子。


    周蛟表示天都门那个姓萧的路过金兰桩时多他的那一眼,也极其严重地伤害到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韩霜缨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仰头望着房檐,一脸木然地听着。


    顾玉霄一双莲花目带着笑,时不时地追问着一些具体细节。


    末了拍拍周蛟的肩,宽慰道:“周师弟真是辛苦了,看来这次是罚错了。”


    周蛟立即摇头,强烈表示韩师姐罚得一点问题没有,都是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残忍地伤害了同门脆弱美好的心灵。


    一转头见到颜浣月,他因她挨了罚,实在忍不住也想出言伤害一下这位心思歹毒的同门。


    为免管不住嘴又被罚,他立即就跳回斋内去温书。


    韩霜缨落在屋檐上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清清淡淡地问道:“用过饭了不曾?”


    颜浣月点了点头,“吃了两碟点心,不饿。”


    顾玉霄笑道:“恭贺你呢,好在有裴家随从宣扬,你的慷慨大义我等都听闻了,这婚退得,退出了仁义,退出了水平……”


    韩霜缨站直了身子,“二师兄,该考教今日所学了。”


    斋内自发分成两队,一个一个都将今日所学法诀化用之法演示了一遍,又背了经卷,将下午青云台下韩霜缨指点过的错漏或不够完善的地方演示了一遍。


    而后各自回到斋内打坐运灵。


    颜浣月周身沉在那方潭水中,灵脉吸收着水灵气,她渐渐沉落,心绪也越加沉静平和。


    暗流溯回,她被卷进波澜之中,柔曼的枝条越过她身侧不断向上生长,清新的生机散落进潭水中。


    知道那藤蔓枝条生长得看不见尽头,她才突然发觉不对劲。


    藤蔓长得那么高,这潭水为何还未被它饮尽?


    身后伸出一只焦黑的骨手,一把拽住她腰间的丝绦,将她拖进一片火海中。


    那火璀璨光明,烈焰滔天,煌煌有倾天之势。


    “五行相生,金、火二气炼化我身,重固我魂,岂忧不聚五行?我何久不见此深藏之物?”


    她熔进火焰中,看不见那焦骨,也看不见自己,只是那恢弘壮阔,无边无际的火光似乎就是她自己……


    “啪”地一声,颜浣月肩上一痛,猛然睁开双眼。


    顾玉霄从书卷上移开目光,眼里冒着凉气,传音道:“这才勤奋了几天?又睡上了?”


    方才那种被灵气化尽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切,颜浣月不禁传音问道:“顾师兄,你当真没觉察到我身上灵气运转的气息?”


    顾玉霄气笑了:“灵气运转没看到,睡气运转倒是看得真真的。”


    颜浣月有些疑惑,再次掐诀运转灵气,却仍旧如常。


    顾玉霄放下书,“都到下晚课的时辰了,你又起什么势?看你今日累得不轻,回去了早些休息。”


    颜浣月心中疑惑极重,她顾不上休息,下了晚课后跑去膳堂用了宵夜后,吃了一颗守元丹,盘坐在床上不断牵引灵气运转周天。


    试了几次,皆是了了若从前。


    今日那种灵力澎湃的感觉实在令人沉迷,她心有不甘,关了门跑到碎玉瀑边,提刀进天碑中厮杀了一个时辰,回来洗漱过后,筋疲力竭地爬上床。


    她趴在软枕上想着,等过段时日有所进益了,也该趁着旬假去接一些小任务赚取灵石辅助修炼了……


    谭归荑等在竹林前,她听说那少年这几日都会在这个时辰往不远处的藏书阁去。


    今日下了小雨,她以为她等不到了,可他却还是雷打不动地撑着伞、提着灯,按着往日的时辰缓缓走来了。


    她曾听到过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因此对他今日为何没有用轮椅感到疑惑。


    裴暄之行至她附近时远远地错开她,往潇潇竹林里走去。


    谭归荑撑着伞立在他身后,唤道:“裴暄之。”


    裴暄之顿住脚步,伞檐滴滴答答地坠着雨,落地青石板上,溅上他的衣摆。


    他缓缓回身,肃肃而立,脸上是清澈见底的疑惑,手中竹灯之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眼底细碎的星光却始终熠熠生辉。


    谭归荑踏着水花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半敞的斗篷下,被雪衣衬得格外贵气的长命锁,仰头问道:“你可曾去过北部滕州天堑附近?”


    裴暄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敞开的斗篷,随手放开伞柄,任其在雨中半悬着。


    他一边合拢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我去了,与姑娘有干系吗?”


    谭归荑问道:“你当真没有去过?”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干净,神情坦然。


    谭归荑踮起脚靠近他,双眸紧锁着他的眼睛,却轻声呢喃道:“你看着我,你以前……当真没有见过我?我拿过你的东西,你恨我吗?”


    裴暄之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是我来着,姑娘是要还东西吗?要是这会儿想还,我就笑纳了。”


    谭归荑神情一滞,脚跟落地。


    那东西已经被他抢回去了,这会儿让她拿什么还?


    真的不是他吧……


    她也大约知道那小男孩不可能还活着,只不过心底莫名的怀疑折磨了她好几天,她必须在明日离开天衍宗之前来用咒法一探究竟。


    他体弱,精神意志自然不好,她用偷偷禁术诱他说真心话肯定又快又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她没想到这人年岁不大,模样也极好,心底却是这么市侩奸诈。


    这是长安小官之家养出来的小郎?


    这怕不是自幼养在长安东西两市缺斤少两地倒腾着昧黑钱的吧?


    第24章 他的猫


    虞照等人离开天衍宗的时候, 正是颜浣月记忆中的那日。


    两日连天细雨,直到第二天日暮时才停。


    她上了两日课,晨起、午晌以及下午的一段间隙, 都要去碎玉瀑边,或是挥刀, 或是进天碑。


    今夜才踏着水花从天碑处走回小院,就见院前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有些莫名其妙,不禁放慢了脚步, 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薛景年负手而立, 肩上洒染着一片明净的月辉。


    他看着颜浣月在月色下越发明亮的双眼,那里因方才天碑厮杀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狠厉。


    这几日, 越来越多的愤懑与不甘聚在他腔中,他以为他在见到她之后会大发雷霆。


    可此时见到她, 面对着她的不以为意,原本的那些积压如山的煎熬却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的火一般,顶多蹿出几缕毫无意义的青烟,再多的, 就没有资格了。


    少年赤缇云袍流映月色, 春雨初歇后水汽濡湿了他的眉眼, “我等了你很久……我被二师姐禁了足, 直到你与裴暄之定亲, 师父才准她放我离峰。”


    颜浣月打量着月下他模模糊糊的轮廓,问道:“所以呢?我没作为累赘缠着虞照,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表明你对此感到满意?”


    薛景年没来由地感到憋屈、委屈, 可他仍旧不可低下头颅。


    “我不满意……这下掌门真人膝下一个半废的儿子,捎带一个自家宗门里教出来的修为平平的儿媳,说出去他老人家可真有面子。”


    颜浣月蹙眉道:“你要是想打就直说, 你要是纯粹半夜睡不着想出来犯贱,那就去长清殿站到掌门真人窗边亲自跟他说去,你要是去了,说了,我算你小子有点能耐。”


    薛景年心里凉,口中的话也带着寒气,“你不必激我,这一切都是你选的!颜浣月,你分明可以不选他的,你知道你选了什么吗?一个魅妖!生来就是以色谋利的凉薄之物,你会被他迷了心智……真庆幸,你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心智。”


    颜浣月含笑说道:“是吗?真可惜,他也只有一半魅血,不然早该来迷惑我的心智,省得我神志清醒地在这儿听你这些废话犯头疼。”


    说罢转身就走。


    薛景年追出几步,怒道:“颜浣月,你瞎了眼睛,没有良心!你重色轻义,这才几天,你就放下虞师兄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颜浣月立在院门边,抚着今日挥刀有些酸痛的手,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薛景年,他也太过在乎虞照了吧?他怎么什么时候都在替虞照鸣不平?


    她同虞照有婚约时,他嫌她拖累虞照,她同虞照解除婚约,他又嫌她把虞照忘得太快。


    颜浣月转过身望着他,眼底满是探究,“薛景年,你是不是……有痴情难宣之于口,才来这么折磨我的啊?”


    薛景年瞬间没了气焰,恼怒与愤恨全变成了茫茫不知所以的慌张与悸动。


    他以往骄矜惯了,总是习惯拿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不冷不热地说两句话,他不习惯这样拿捏不准的情绪,尤其不可以在她面前率先溃不成军。


    他虽然喜欢她,但他低不下头。


    他可以来回把她撩拨得生气发怒,然后在跟她打架对骂时让着她,但就是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她。


    她以前从来也没有主动体察他的心思,今夜这还是第一次。


    他委屈久矣,强忍着眼泪,昂首抬袖一把擦了擦眼睛。


    “我才没有。”


    颜浣月看着他抹眼睛的动作,听着他委委屈屈的语调。


    传言中的那种事发生在眼前,她是真的觉得多少有些新鲜,怎么她以前根本没想到这一种可能呢?


    虞照,还真不愧云京神仙子的美名。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行了,我知道你成日这么别扭是怎么回事了,以后别来挑衅我了,与他那婚约我原本也是被动,我又能怎么样呢?”


    薛景年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她回身推开院门走进院中,又轻轻阖上门。


    颜浣月先低头了,他想,所以她也是没有办法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要怨她呢?


    怨她小时候把他精心挑选进贡给她的点心分给虞照,怨她只看得到虞照,从来注意不到他还跟在她身后。


    怨她忘了小时候捏的两个泥娃娃,怨她打他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完全不知道收半点力气……


    小时候不知什么是婚约,只知道他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等长大懂事了,却根本控制不住地怨她背叛,可这其实都不怪她……


    冷风一过,他觉得浑身都凉。


    少年被长安富贵繁华养出的一颗骄矜自傲的心,终于开始试着尝试站在他人的位置上考虑。


    生死之事,恩义倾轧,她又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长大了,就必须要面对师姐所说的无数遗憾吗?。


    颜浣月时常会梦到那个仙鼎,那具焦骨,只是每次等到那焦骨爬出仙鼎,与她对望时,她就会醒过来。


    那日在心字斋打坐时灵力蓬勃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渐渐开始相信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还是每日按照自己的规划上课、试炼、温习、改进,不浪费一点儿时间。


    在这期间将原先从裴暄之那里拿的法决集录翻了三遍,按照每日两章,每两日往前一回顾的规划,基本背熟了整本书十六章中的各个法决,且需掐法印的也已全部掌握。


    进天碑实战厮杀也是每日必行之工事。


    等守拙原外传来浅浅淡淡的茉莉清香时,她在天碑上的排名已经往上爬了五个位次。


    只是她所在的位置仍旧是天碑最低端的范围。


    每个人进入青石碑后面对的都只是单独的天碑而已,谁也不知有几个人与自己同在天碑之中,因此并不太有人注意到这方寸之地的细微变化。


    颜浣月收了横刀,极为熟练地掐了一个清净法诀涤尽身上尘汗,抬手轻轻拂过凌乱的鬓发,踏出了青石碑。


    四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等到后日起,就要放外门弟子四月一次的旬假了。


    十天的旬假有人会选择回家探亲,也有人会选择赚灵石,而她也很早就打算去问世堂领任务试试手。


    她到问世堂的时候,慕华辞正弓着腰全神贯注地扣着桌缝里的一点儿灵石碎屑,小心翼翼地往一个打了补丁的小布袋里收。


    见她来了,慕华辞略微抬了抬头,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看这分割灵石时的碎屑在桌缝里,怕会伤到谁的手。”


    慕师兄过日子俭省,她也知道他收灵石碎屑是为了什么。


    但看破不说破,她只笑道:“我来看看旬假时能领什么任务。”


    慕华辞扣着一粒灵石碎屑,扬了扬下巴,“在那边,原也是因为你们要放旬假,昨日才刚从内门给外门分了一些任务出来,你这回倒是积极,第一个来的,早到早得。”


    颜浣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绕过桌椅走到一面白墙前,看着墙上贴着的任务公示。


    目光落在一列字上,“扶风,有假借神名立教,收揽信徒,聚敛钱财者,似确有一二本领,官府久破难禁。酬下品水性灵石一颗。”


    这算是在这批任务里难度比较适中,酬劳也比较低的了。


    颜浣月主要还是要踏稳独自问世的第一步,便转头问道:“慕师兄,这个扶风的任务,有什么消息吗?”


    慕华戈用干净的毛笔仔仔细细地扫着抠出来的灵石碎屑,


    “人自己的信不了自己时,就得寻个依托,靠信别人或者信个神像来帮自己完成,越大把大把地花钱供奉心里越有依仗,这便专有人来赚这一份钱,所以这种任务很常见,你抓了那里的头目便是。”


    颜浣月问道:“那那些信众呢?”


    “嗐,”慕华戈弄干净了桌上的碎屑,满意地收着小布袋,直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钱给他们分回去就是,总有再送出去的时候。”


    “不告知警醒他们吗?”


    “内门问世任务里时常有到各地警醒此类事的,但也不是谁都会听的,还是经常有这样的事,甚至是同一个团伙在同一片地方卷土重来的。”


    颜浣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勾下那个任务。


    回去向韩霜缨请教了一番,韩霜缨给了她一些建议,同慕华辞说的差不太多。


    末了,还是给了她一张传音符,叮嘱道:“虽这些任务难度不大,但若是你掘出那里有修为的人后,发觉自己不太能胜过,不要轻举妄动,传音给我,我即刻去找你。”


    颜浣月双手接过传音符,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韩师姐。”。


    出发前一日,她才忽然发觉除了之前裴暄之来送过一次东西后,这将近一个半月里,她忙得压根就没有想起来去探望他。


    临行前她去长清殿辞行,裴寒舟恰好从客舍那边见客回来,着意听了一下她对此次任务的规划,并未再给出意见,只是给了她一方雷击木法印,又传了她法诀。


    “关键时可保你性命无虞。”


    又道:“暄郎这会儿应该已从藏书阁出来了,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我让人去将他找回来。”


    颜浣月收好法印,说道:“无妨,恰好久不曾在守拙原四处看看,我去找他就好。”


    她一开始也没有着意找裴暄之,在守拙原四处逛了逛,跟几个同门闲聊了一会儿,顺道四下看看他在不在附近。


    等她走到风荷馆附近时,见到一抹颇为单薄的雪色身影。


    阳光正好,他面对着满池刚冒出水面的小荷叶坐在廊桥栏杆上,轻轻晃着脚,将一只金色小狸猫捧到半空中,正仰头对那猫说着什么。


    许是听到了她走动声音,他缓缓转过脸来,将猫抱到怀中,低声唤道:“颜师姐。”


    他怀里那小猫看着年幼,脾气却倔,简直是个小魔头,在他怀中嗷呜着抓挠衣衫。


    奈何裴小郎年少病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制不住它,被它挠烂了衣袖。


    颜浣月走过去捏着它的后颈将它提起来。


    它抖了抖身子,立即变得可怜兮兮,四爪抱着毛乎乎的尾巴吊在她手上,乌亮乌亮的双眼几欲滴水,小声喵呜着。


    颜浣月用手托住它,它不敢乱动,只会抖着耳朵眨巴着眼睛,用小脑袋蹭她的手心,绵乎乎的软毛,简直能将人的心化开。


    颜浣月生生忍着猛吸它几口的心,故作深沉地说道:“裴师弟,这是你的小猫吗?这小家伙装乖卖痴,下手狠辣,真是表里不一。”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不置可否的事实。


    裴暄之抿了抿唇,从栏杆上转身落到廊桥上,淡淡地说道:“是有些。”


    颜浣月双手拢着小猫,它歪着脑袋甜甜地看着她,一丝凶狠的模样都不见。


    颜浣月真的有些稀罕,用食指轻轻抚摸着它蒲公英一般的脑袋毛。


    裴暄之伸手拿过小猫,“它很会装,小心一会挠伤你。”


    他怀里的猫瞬间变了脸,伸出爪子嗷呜着去挖她的手。


    裴暄之忙将猫拢住,“抱歉……”


    颜浣月掐诀将它定住,看着那双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它身上放肆地狠狠抚摸两下,板着脸批评道:“你好生威风,突然来这么一下,真让人措手不及。”


    裴暄之脸色一僵,顷刻间眼尾飞红,拿着猫不着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师姐是来找我的吗?”


    “嗯,我明日要去扶风做问世任务,特意向你辞别。”


    裴暄之不经意间手下一重,那猫毫不留情地在他衣袖上挠了一爪子。


    “扶风?”


    他说道:“望师姐一路顺利。”。


    “真丢脸啊……”


    摇椅上,少年看着坐在他膝上的金色小猫,喃喃道:“你太丢脸了,比狗还会摇尾巴……”


    小猫昂着脑袋一脸骄傲地看着他,丝毫不觉得他的批评有什么意义,虽然它方才实在是没控制住,但一只猫对人亲昵一些,性情怪异一些,也正常。


    “你真是我最讨厌的一部分,若非要换心契,我都不愿将你来出来晾晒。”


    小猫可听不得这种话,瞬间气得炸毛。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下一刻,小猫化作一条金蛇,吐着鲜红蛇信冷冷地与他对视。


    他一把抓起那蛇,蛇顷刻化为一把金色雾气,被他按入了心口。


    第25章 妖仙降道


    时值春末夏初, 天清气爽,珙桐如雪,麦浪悠悠, 柳絮翩然。


    扶风官道上车马往来如织,过官道经一条小道, 抵达安平镇乡和村也就不消半日的时辰。


    前两天刚下过雨,村中小道半干不,走在村道上的两只羊正挣着绳子伸长脖子想要去吃道旁人家地里种的菜蔬。


    赶羊的小童着急忙慌地挥着树枝吆喝, 正在菜园里拔草的干瘦老妇几步冲上去, 拽过拴羊的绳,照那两张贪婪的羊脸上挨个扇了一个嘴巴子。


    嘴里骂骂咧咧道:“遭瘟的畜生, 转生了都不安生,成天想占我家的东西, 下辈子当猪当狗去。”


    赶羊的小童见羊被打,“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都还没吃呢,你成天打我的羊作甚!”


    老妇一个刀眼甩过去, 那小童硬是憋住了哭声, 抽抽噎噎地耷拉着脑袋, 踢踏着脚挥动树枝赶羊。


    老妇看着那两只羊心有不甘地回望过来, 那双竖着的羊眼里的神情格外奸诈邪恶。


    她心里腾地冒起一阵怒火, 大骂道:“老不死的糟货,还敢瞪我!”


    说着就迈动在裤管里荡着的细腿儿,冲上去就要打羊。


    小童听到动静赶忙拖拽着羊跑。


    一个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恰好往村口井边去, 见了她,扬声问道:“吴大娘,你咋还在这儿啊?你家狗子那新媳妇跑回来了, 狗子又在打她!”


    吴老妇硬是赶上去照那两只羊踹了两脚,这才消减了一点儿怒气,撑着腰喘着气浑不在意地说道:“打就打呗,丧家的玩意儿,不打上几顿还以为自己能呢。”


    那妇人得意地撇了撇嘴,“啥呀,刘法师亲自追来了,说是魔没驱,带她走她不听,全村人差不多都在你家门口看着,我看狗子这回打得没问题。”


    “什么?她没驱魔就跑回来了?那贱骨头真是遭了邪了!”


    吴老妇赶忙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脚就往家里跑。


    洗衣的妇人见她气势汹汹地往回去,衣裳也不洗了,端起旧木盆就跟着往村里跑。


    吴老妇赶到家门口时,门外整整齐齐站着三排人齐声念着教里大师传的经文。


    一个穿着深蓝道袍,手上拿着三清铃的中年胖男子正摇着一只三清铃蹦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


    家门口躺着的年轻妇人被扇肿了脸,嘴边带血,软软地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狗子就站在门边一脸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吴老妇见状一怔,不敢打扰法师做法,只能跟着站在后排念起了经。


    这经她一知半解,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能救人的。


    要是念这经人能活过来,那说明是圣武神光大帝赐福,如果活不过来,那说明这人是被害人邪魔附了体,圣武神光大帝会把害人的邪魔带走。


    三清铃震震作响,门口土地上的女人抽搐起来,无意识地吐着血,念经声渐进尾声,反复地重复着“入我道,得长生,不入我道,邪魔食之。”


    等几声敕语念完,她还完全没有康复的迹象。


    狗子抽抽噎噎地说道:“这都醒不来,我说什么来着,她还跟我说不要拜神光大帝,她就是个来毁我诚心的邪魔……刘法师,我跟她夫妻一场,求您能她魂魄抽出来变成牛羊猪狗清洗罪孽,让她下辈子当个好人。”


    这突然被抓出来的邪魔引起了恐慌,门外一群人闪得远远地,指指点点地说起这新妇来到这个村子之后所行的错处。


    吴老妇蹭地蹿出人群,拉起地上死沉的女人就是两个巴掌,恶狠狠地唾骂道:“死妖精,沾了邪祟,送你去驱魔你跑回来,竟敢害我儿!”


    大腹便便,满脸流油的刘法师抖了抖一双老鼠眼儿,对着女子昏沉的女子唾骂道:“真是没有缘法,就算是邪物,神光大帝也能渡你成仙,你如今借了人身,是要害死旁人造孽吗!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不能让你害人!”


    说着推开吴老妇,举起三清铃哗啦啦地摇着,兀地清风四起,吹得尘飞烟荡。


    刘法师念着咒踱了几下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踉跄几步,怔怔道:“竟这般厉害……狗子,我得将你这娘子再带回观中去,请神使大人救她一救。”


    吴老妇一愣,心里生出无数感念来,周围村人忙上前扶住他,不免为此感动。


    狗子大哭道:“法师,您真是救苦救难的大神下凡,这种害人的东西您都愿意救。”


    刘法师坚强地拂开众人,独自站着,擦着唇边的血,“我只是神光大帝的仆人罢了,你们要时常念诵他的神号,保佑你们不被邪魔侵蚀。”


    昏迷的女子被合力抬上刘法师的马车。


    刘法师再度做法给参与救助的每个人续了一年寿命,这才在千恩万谢中带着各家送来的钱财乘坐青帷马车离去。


    马车刚出了村口转进古木阴阴的小道,刘法师就听有女子的声音不断在唤着:“法师,刘法师,法师救我!”


    他撩起车窗上的纱帘向车后窥去,见一个身葛蓝素服,头上戴着同色发巾的农家少女颠颠扑扑颇为狼狈地追着马车跑。


    一个不留神,裙子绊了一下,她整个人跌倒在地,却还挣扎着起身,继续往前跑,“刘法师……”


    刘法师是个有慈悲心的人,尤其对女人,总是格外慈悲。


    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少女,那么拼命地追赶着他,需要着他……


    “停车。”


    刘法师觉得这是神光大帝的旨意,自己势必得救一救这可怜的少女,完完整整地给她传法弘道,助她修得正果,得伴他身侧。


    马车堪堪停住,少女便飞扑过来,扒在车辕上凄凄切切地唤道:“法师……我成日梦到鬼,恐怕也是被邪魔上了身了。”


    刘法师撩开车帘,看着她濡湿的双眼和雪白的脖颈,叹息道:“那你也上车来吧。”


    少女抽抽噎噎地往上爬,脚刚担到车辕上,一时不慎滑了一下,赶车的年轻车夫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上来,少女连连道谢。


    刘法师斜了那车夫一眼,只觉得这新换的车夫这几天太过多事,回去要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年轻的车夫扬鞭赶车,马车缓缓向前行进。


    车厢内,少女坐在那昏迷的女子身边,悄悄抹着泪,刘法师坐在她对面一边咿咿呀呀地掐诀念咒,一边拿着一张黄符在她头上绕来绕去。


    毫无灵气波动。


    等这么干带着闲风转了十圈之后,才收了一应家当,高深莫测地说道:


    “你是方才那村子的吧?你这身上,确实有邪祟,幸亏这附近有神光大帝庇佑,你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你诚心诚意,那么我愿帮你行七日法事,以消劫渡灾。”


    少女诚惶诚恐地说道:“多谢法师,多谢法师!”


    车轮缓缓滚动,刘法师挺着大大的肚子挤到她身边,亲切地跟她讲起光明神的故事。


    这单纯无知的美貌少女是个虔诚的听众,时不时的崇拜与恭维,甚至感于神恩,动情落泪,这都极大地满足了刘法师那颗传法弘道的心。


    他试图伸手去握她的手,口中低声说道:“只要你虔诚,我每天都给你传道做法,帮你驱魔,助你长生,昂?”


    颜浣月抬手擦泪,错过了他伸过来的手,双手合十感叹道:“法师,我真是再没见过像您这样慈悲的好人了。”


    刘法师遗憾地收回手,能独自跑来的都是最好骗的,不能这会儿就吓跑她。


    他试图同她拉进距离,“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诚惶诚恐地答道:“小女姓颜,名唤宝盈。”


    刘法师一双鼠目眯了眯,对她的恭顺很是受用,“这名字真乖,嫁过人没有?”


    “还不曾嫁人,以前有个未婚夫,被雷劈死了,前不久又定了位未婚夫,他快过生辰了,我想早些驱了魔,好回去探望他。”


    刘法师心里颇为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等到了观里,她哪里还有想未婚夫的时候。


    马车走进深山的一处狭窄的山缝中,两边山如斧劈,相对而立,只有一线日暮天光长长地垂挂下来。


    等走过山缝,便是一片宽阔的山中平地,古木森森,不见天日。


    颜浣月跳下车来,见不远处的一处明显翻新过的道观上挂着一方匾额,名曰“圣武神光观”,其下一副全新的楹联刻着:


    “进一尺神光长佑千岁无病,退一寸邪魔侵体药石难医。”


    真是威胁人的好法子。


    观门前立着的两个青年道士跑过来,见了她均是一怔,“怎么换了一个?”


    刘法师半瘫在车夫身上被搀扶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说道:“那个在马车里呢,先抬到堂里让神光大帝先祛一祛她的邪气。”


    颜浣月跟在那两个弟子身后,看着被他们抬着的女子,走进了神光观中。


    一路檐下都挂着灯,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房间,房里是一些在嘟嘟囔囔对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神像叩拜的人。


    女子被抬进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颜浣月跟着走进去。


    见里面没有窗,黑乎乎的,只有一张小床,床边放着一个漆黑的古怪神像,不像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动物。


    刘法师安排道:“你们几个到观外值守去,宝盈,跟我来。”


    两个道士和车夫言听计从地出了门,颜浣月在床边晃了一圈,转身出门将门阖上,刘法师又亲手给门落了一道锁。


    刚带着颜浣月走到内院,却见院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道人,臂弯里半抱着拂尘,身后立着两个侍从。


    他心里一震,惶惶然道:“神使大人……”


    神使颇为矜贵地颔首,又看着檐下的颜浣月,问道:“她是谁?”


    颜浣月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神使大人,我是乡和村人,见刘法师神通广大,又愿驱魔救人,便请他救我。”


    神使淡淡地说道:“哦?你有何难处?”


    “我时常梦到鬼,不敢睡觉。”


    高高在上的神使大发慈悲,“那你同我来吧,我帮你看看。”


    颜浣月看了看刘法师,刘法师有些不甘,“大人,您不是不甚处理女信徒的事吗……”


    “刘法师,是不是想亲自去见见神光大帝了?”


    刘法师脸色一变,急忙说道:“不不不……”


    颜浣月立即被他推出去,跟在神使身后,她四下打量着,藏在袖中的指尖飞快地掐着法诀,探查着此地的邪祟。


    一阵古怪的气息从神使那边传来,森寒阴冷,她沉默着看了看前方。


    刘法师气得站在原地腹谤许久,这才转身到那小房间门口想要开门,可奇怪的是,开了锁,那两扇门却还是像被钉死了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或许是关门时里的木销插上了。


    今日事事不顺,他气得在门扇上踹了两脚,累得虚汗淋漓。


    转身去找马夫帮忙撬门,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那个看不来眼色的蠢货……


    片刻后,颜浣月被带到一处廊阔的大殿中,殿内烛火莹莹,供奉着一尊巨大的漆黑神像,神像前摆着一个方形石台。


    尽管有熏香,但压不住这里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两个仆从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关上。


    神使半抱拂尘,双手交握,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双眸凝视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脱了衣裳,躺到圣坛上,我为你做法,洗涤罪孽。”


    颜浣月好奇地问道:“是吗?我有什么罪孽呢?”


    端正肃穆的神使冷冰冰地说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什么是我该问的?”


    神使反感于她竟敢反问。


    稍微有些脑子的人大概是不会独自跟到这里来的。


    许多能单独来此的女子,要么是极为好骗的,要么就是胆小懦弱的,或者是极为自以为是的,他们多数只会乖乖顺从,甚少有当场质疑反驳的。


    而她,又是最好骗的年岁。


    或许该令她与别人一同接见,如此,别人都顺从,她这种能自己前来寻求赐福的,又怎么会反对?


    他正考虑要不要拿神迹征服她,却看到她缓缓转过身来,眸色森寒,语调低沉:“该问你的死期吗?”


    泰然自若的神使有一瞬间想笑,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这种话,呵……


    颜浣月飞起一脚,神使直接被踹飞出去,摔在圣坛边沿处。


    “咯嘣”两声,想是断了肋骨。


    他烂泥一般滑到地上,唇边涌着血,面色狰狞至极,极为痛苦道:“你……你是仙门修士……”


    颜浣月上前拖着他的后颈衣领将他甩到圣坛上,冷冷地说道:“这里血腥这么重,你在这里杀过多少人?”


    神使不停地呕着血,却邪邪一笑,“不是……杀人,祭祀,你懂吗?神……喜欢……”


    他突然神色一变,两眼一翻,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嘴里的血沫溅得到处都是。


    体内骨头几声脆响,他忽地从圣坛上站了起来,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低头俯视着她,尖细的声音呼哧呼哧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动我的道场!”


    颜浣月退后两步,双手飞速结印,被附了身的神使趁她结印,瞅准了时机忽地向她扑来。


    “轰”地一声,神使被她一掌击飞,砸到神像上,给漆黑的神像上淋了一层鲜红的漆。


    “真是抱歉,收拾你还用不着结印,方才只是图个仪式。”


    一道青烟蹿出,顺着窗飘了出去。


    神使像一颗弃子一般从神像上落了下来,砸塌了摆满贡品香烛的供桌,碗碗碟碟呼啦啦散碎一地,割得他满身血印。


    颜浣月落下一道禁制遮住神使,跃上半空掐诀击穿窗棂御剑追了出去。


    已是明月高悬,夜风带凉。


    颜浣月追到一处山洞前,黑暗中两道不同的力量向她袭来,她翻身躲过第一道袭击。


    第二道袭击直接打落了她悬在空中的剑。


    她翻身还未维持住身形,一个漆黑的身影趁机飞扑过来,尖利的爪子耀着月光极为狠厉地直往她命脉挖去。


    一片热血翕然喷涌到她脸上。


    她脸上鲜血滴滴答答,眼底带着一丝漠然,攥紧手中刀柄灌注灵力毫不留情地横空劈了出去,砍掉了眼前山魈的另一只臂膀。


    “抱歉,这位圣武神光大帝,我用的不是剑。”


    山魈失了双臂,痛得在地上不停扭曲抽搐着,龇牙咧嘴地大声惨叫,惊得山中鸟雀呼呼啦啦一阵乱飞。


    颜浣月提着刀落到他身边,一脚踏在他心口,窄窄的刀尖卡住它的獠牙,低声说道:


    “你可知妖仙降道是为了什么?你也配选了人使妖仙降道这一手?你在此地吃了多少人?又纵容属下害了多少人?”


    那山魈痛得发抖,舌头被冰冷的刀尖划烂了几道,连舌头也不敢动,痛呼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它不由得直打颤。


    颜浣月的刀“不小心”卡断了它的牙,白森森的獠牙像流星一般飞进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山魈来不及察觉痛楚,就已经口齿不清地哭嚎道:“仙姑饶命!求仙姑给小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也想要机会?”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甚是宽容地说道:“好,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用你去祭奠解脱那些枉死之人吧,我知道,他们最想要的恐怕就是你的血肉了。”


    她脚下的山魈满眼绝望,疾声唤道:“仙姑!仙姑!”


    颜浣月掐诀定住它,往它嘴里塞了一张卷起来的黄符,一脚踢碎了它的下颌,转身退后了几步。


    “嘭”地一声,血浆横飞,雪白的牙齿和头盖骨被震到树林中,颜浣月又将它们召了回来扔到山魈还在抽搐的尸体边。


    这才回首看着月下漆黑的山野,淡淡地说道:“看了那么久,该现身了吧?”


    一个身穿蓝布道袍的人从林下缓缓走出来,正是神使身边的两位仆从之一。


    今日她探查的那一缕森凉的气息,便是来自于他。


    那人冷笑道:“来得真快,我才发现这里有吸取信仰之力的妖物,还没来得及收它,你就将它杀了,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如此不懂规矩,占了我的任务?”


    颜浣月衣裙猎猎,握着滴血的刀面向他立在凛凛夜风中,单手掐诀,满面是血,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委屈你了,方才那另外一击,是你动的手吧。”


    那人反问道:“你抢我的功劳,我不能出手吗?”


    一阵类似铜钱一般叮叮当当的声音远远疾奔而来,那年轻马夫换了一身紫衣,提着灯追了上来。


    他身后背着一个竹扎的白脸纸人,腰间挂着三枚用红绳绑成一列的铜钱,还有用红绳绑着的小小八卦盘,小葫芦等等,零零碎碎的三五串东西结成一串,乱七八糟地响着。


    “道友莫信他!我追了他许久,他害人无数,到此地也是来取妖元炼化的,只不过一直没等到神使唤那山魈上身,有朝一日他取代了那妖物的神位,就要收割信众的魂魄和寿数了!”


    那神使的仆从面色一黑,面上恨意浮现,“你就是一个多月前那个害我差点死在陇南的人?”


    年轻马夫取出背上竹扎的小纸人放在地上,咧了咧嘴,双膝一屈,跪在纸人身后,牵动腰间铜钱链哗啦啦微响。


    他从袖中握着三清铃,双手结了一串古怪的法印,面色阴沉道:“以往小瞧了你,让你逃了一回,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妖仙降道!”


    三清铃铛铛一震,响彻山野。


    那青年掐诀念道:“拜请香气缭缭应我求,乾天一奉启魂殿,恭迎仙家踏坤门,降此地助我助人破千劫!”


    三清铃伴着这法咒来回飘荡,颜浣月只觉得神魂之处,一阵剧烈的隐痛猛然蹿了一下。


    她被这毫无征兆的一下激得干呕了一声,慌忙去取藏宝囊中的守元丹。


    出来了几日,还没有给自己牌位上过香,今夜也还未吃守元丹。


    可守元丹还未拿到手上,她就已经被这痛楚席卷,疯了一般提刀向那神使之仆冲去……


    第26章 生辰


    血……


    血顺着闪着寒芒的笔直刀刃雀跃地向前流淌。


    汇聚到刀尖处时, 便如同最剔透纯净的赤色宝石,一滴一滴砸到尘土中,悄无声息地破碎成绚烂的花朵。


    颜浣月颤颤巍巍地佝偻于夜风中, 一手紧紧攥着刀柄,一手拼命地砸着自己的脑袋。


    神魂之中的剧痛像是要将她的魂魄活活搅碎一般, 虽然这痛楚只蹿上来片刻,却已几乎要接近于永恒。


    她干呕了几声,向前跌出几步, 被方才轻松杀掉的那位神使之仆的尸体绊了一下, 直接扑倒在林下一片稍显荒芜的土地上,握着刀痛苦地蜷缩起来。


    与第一次一样, 她能感觉到这剧痛逐渐缓解下来,是即将恢复的征兆。


    一片白色云烟悠悠而来, 盘旋在她上空,缓缓伸下三缕烟雾,缠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和腰身,直接将她翻了过来, 面对浩瀚星空。


    颜浣月不得不睁开眼看着自己被那几缕白烟死死绞住手足, 更见璀璨星空下, 那片缥缈的云烟中又飘下一缕, 往她头顶探去。


    她没有任何痛楚, 只有一阵胀痛,可眼睁睁地看着烟雾急迫地降落到她天灵盖上,正试图往里渗透。


    她并不知道这诡异的白烟到底是要做什么, 却已感觉它的阴凉的潮湿之气已流入她灵台之处。


    “是夺舍吧……”


    她冷冷一笑,脸上渐渐干涸的血迹扯得皮肤有细微的痛,神魂处还未全然平息的剧痛卷着心口怒意滔天而起, 根本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那便放任,重活一时难道是为了被人夺舍,死得比前世还要憋屈?


    被烟雾压制在身侧的十指悄然屈起,神魂之处的剧痛立即有了宣泄之处,一股灵力冲天而上,又骤然向下袭来。


    半空中的白烟和绞缠着她的烟雾皆被炸得散成几片,毫无准备地破碎着。


    颜浣月见此极速运转灵力,直将白烟打穿了数个大窟窿。


    钻入她体内的白烟不得不迅速退了出来绞着被打散的残余,旋风一般钻进了那个白面纸人中。


    颜浣月收了刀爬起来扑过去将纸人推倒,照着他的脑袋猛砸数拳,直砸得竹屑飞溅,好好一颗纸人脑袋成了一滩破碎的竹篾与纸张。


    纸人腔中闷声闷气地说道:“你身上沾了死气,我是想帮你吸走死气,并非要夺你的舍,你恼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看来她的攻击是能伤到他的。


    颜浣月握着拳,眼底怒火翻腾,沉声斥道:“吸取死气是偏要来上我身的?我未曾念咒请你,你平白无故硬要上身,能安什么好心?”


    藏在纸人腔中的白烟说道:“姑娘身上死气为三清铃所召,原是我那供奉弟子不知底细误打误撞也触动了你身上的死气,方才我欲替你将其化去一些帮你免去一些苦痛……”


    躲一旁的脸色发白的年轻车夫见她这会儿能同人讲话,才冒险凑得近了一些,咽了咽口水,道:


    “道……道友,我供的这位小神仙从来不会上身的,更不用说夺舍,他若要夺舍,早都夺了我的舍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真身尚在百里千里之外,又何必不曾消散逃离,非要留在这里与你解释?”


    颜浣月取出一颗守元丹服下,痛楚渐渐平息了下来,此时才慢慢察觉纸人中的魂魄似乎并不完整,若要夺舍,恐怕是不太行的。


    她跌坐在地上,按了按眉心,“抱歉,我方才有些控制不住那股气息……”


    那片烟雾从残破的纸人中飘散出来,在不远处两具尸体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逐渐消散。


    “道友,你方才怎么了?怎么突然成了那样……”


    颜浣月抬起沾着血的脸,“死气侵扰……”


    所以控制不住杀意,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灵力方才也随之增长……


    她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不知从哪沾的,正在设法消除,今日未吃药才成了这般,毁了你的纸人真是抱歉,扎一个多少钱?我还你。”


    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很是不必,你没事就好,我看小神仙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在下玄降散修陆慎初,敢问道友名姓?”


    玄降,与妖族中有意愿者签订契约,专请外物助自身行事,是一些多灵根者的选择,时常游走世间,赚一些散碎银钱。


    颜浣月盘膝而坐,掐诀涤净周身血迹,一礼道:“在下天衍宗,颜浣月。”


    陆慎初惊讶道:“未曾想道友竟是当世大宗中人,怪不得方才能有那般厉害,我追了那祸害已久,拿不准才需请人来帮忙,没想到道友几下就将他给处置了。”


    颜浣月回首望了一眼那具尸体,只觉得今日之事来得诡异,她此后必得好生探查一番神魂深处的是否真有什么她未能觉察的存在。


    这厢还是说道:“惭愧。”


    稍歇息了一会儿,她起身到山魈尸身边翻了翻,没翻出什么东西,倒是在另外那具尸身上翻出一个破旧的藏宝囊。


    用他的血打开,见里面出了一些丹药之外,还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木匣子。


    她用灵力探了探,发现那小匣子放在藏宝囊里竟然还有空气流动,便将它暂时收了起来,其余一些东西给了陆慎初。


    带着尸首回去的路上,陆慎初大约同她说了一下那神光大帝手下那些神使、法师的作为。


    聚敛钱财,惑人以自身供奉,侍奉他们,或为那山魈所食。


    等到了神光观,二人跃了进去,到那间大殿内,将那神使的尸身与没了脑袋的山魈并排摆在祭坛上。


    颜浣月到关着今日那女子的房间,挥开门上禁制,刚一推开门,立即有什么东西迎面砸来。


    她抬手一挡,温声说道:“姐姐别害怕,我是来带你走的。”


    说着掐了个诀,指尖冒出一丝火光,火光之中,那妇人脸上带着淤青,双手握着一根从床脚卸下来的木根,正惶恐不安地看着她。


    “你是……”


    颜浣月说道:“我是天衍宗的人,来此处理招摇撞骗、祸害百姓者。”


    那妇人怔了怔,忽而嚎啕大哭了起来,“那法师途经我们家门口时,非说我身附邪魔,将我带到这里意图欺压,是那马夫放我逃走的,可没想到回家后我男人不但不信我,还将我一顿好打……”


    陆慎初从颜浣月身侧探出个脑袋来,出言道:“嫂嫂放心,我能放你一次,自然能放你第二次,那你这次还有地方去吗?”


    “我……”那妇人咬了咬唇,“还是要回去的……”


    颜浣月蹙眉道:“既然他对你动手了,你为何还要回去?”


    那妇人低着头泣涕,沉默不语,显得十分执着,许久,颇为倔强地说道:“我就要回去。”


    这是他人私事,颜浣月也不觉得她自己能帮别人承担整个人生的责任。


    她给了妇人一张符纸,道:“姐姐藏好了,这符篆能暂时帮你涨些气力,他若打你,你也不要便宜了他。”


    那等窝里横的废物,不过也是也软怕硬的东西罢了,若给他一顿教训,或许是可以管很长一段时间的。


    妇人收下符纸,千恩万谢之后才好生藏好。


    刘法师夜里正是好眠,却蓦然惊醒,发觉自己无法动弹。


    那蠢货马夫并颜宝盈、狗子媳妇三人面无表情地执灯站在他床边。


    刘法师瞬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定是这马夫起了色心,才敢在神光大帝眼皮子底下犯事,试图带走这两个女子。


    “你们在干什么?”他扬声斥道:“你们给我吃了什么?竟敢对神光大帝的法师无礼!简直胆大包天”


    妇人恨得一巴掌扇歪了他浑厚的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还配当什么法师!你害了多少人了!那日送来的婴孩,被你活活拿香烫死?你还说一个孩子被魔物附体!”


    刘法师瞬间愤愤不平道:“你胡言乱语,那孩子家人都信我,对我千恩万谢,你算什么东西!”


    妇人一听,发泄一般抡起一个板凳一顿狂砸,那神通广大的刘法师被砸得满脸是血,奄奄一息。


    刘法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大喘着气,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无力地求饶道:“我……我错了,饶了我吧,打我一顿就算了吧……”


    颜浣月一把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扯到那处供奉着大神像的殿内,一见那两具尸首刘法师眼睛一翻,差点当场昏过去。


    这观内所有在此净化的人都被唤到了大殿内,一见神使死了,俱是惊讶万千。


    那可是神使啊,是神啊。


    他们中多数人都将污浊的钱财全部供奉给了观中,安安心心地在此净化,等待每十日一次的大接引,到天上神光大帝身边去过好日子。


    以前那些去了的人,都会给他们托梦,说天上别提有多么享受自在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哭道:“神使大人是不是回去了?再不接引渡化咱们了?”


    其他人深以为然,皆抽抽噎噎地哭起了神使大人。


    颜浣月冷笑道:“接引渡化,不过是送你们去填这山魈的肚子。”


    她瞥了一眼刘法师,“说说吧,别试图煽动这些人跟我动手,你将这里的一切讲清楚,讲得不好的话……”


    她随手一挥,殿内巨大的漆黑神像哗然爆裂,碎片为灵力所挡,俱落在她身后的位置。


    刘法师浑身的肉都颤了颤,原本那点儿煽动众人杀了这三个邪魔的心也彻底安息了。


    他哭哭啼啼地把他与神使是如何为山魈所用,为虎作伥,骗钱骗命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在场诸多信徒深信于此,并为此供奉出了一切,他现在说一切都是假的,许多人根本接受不了。


    信徒跳起来大骂他这般亵渎,定是神光大帝和神使的背叛者,一窝蜂冲上来将他活活打死。


    更有人哭喊着冲向那方形祭坛,若非陆慎初扔出一枚铜钱划出了一道屏障挡着,不知那祭坛边会撞死多少个以身殉教的。


    数个女子哭得晕了又醒,试图去抚摸神使染血的脸颊,可被屏障挡着,有人凄凉地说道:


    “神不许世人去触碰他圣洁的使者,世人之中有人背叛了神使,所有人都不配再得到他的注视……”


    颜浣月有些头疼,索性燃了一张符纸,让所有人安静沉眠,等着明日为此地官府引路来此带人。


    她与陆慎初带着那位妇人回到了夜色下的乡和村。


    颜浣月说道:“姐姐,我可以带你去镇上或者其他地方寻一个生计,还是要回去吗?”


    那妇人讪讪的说道:“人得对自己负责,不能麻烦你。”


    陆慎初笑道:“嫂嫂,有时候接受别人扶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没有个不顺的时候,很多人虽说可以硬着心不帮别人,但等自己落难了,谁不想有个人能为自己伸出援手?”


    妇人低下头,脸上的淤青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已经扶了我了。”


    二人没办法,只能看着她自己走回了家,陆慎初也与颜浣月告了辞。


    第二日,颜浣月为官府的人指了路,一同到了那观中,没想到那妇人竟然又自行回到了观中。


    颜浣月稍微惊讶了片刻,立即想明白了一切。


    领了官府确认完成任务的印信之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出了那道观。


    妇人从里面追出来,追到那处山狭窄的山缝中,清晨的天光像最柔软光鲜的丝帛一般遥遥地垂落在她身上。


    她带着哭腔喊道:“宝盈,宝盈,我以为你们是不会再亲自来的,你知道了是不是,我每天都挨打受骂,还被打掉了一个孩子,他们说都怪我自己招了邪魔……我恨!我恨……我或许真成了邪魔!”


    颜浣月回身看着她满脸的怨毒,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钱袋放到地上,轻声说道:“怎么可能不恨呢?这些给你,以后好好生活吧。”


    “我有!我把钱全带走后才烧死他们母子俩的……我在那黑屋子醒来时,嘴里甜丝丝的,我很久没吃过糖了,是你给我吃的药里有甜味吧?”


    颜浣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没有拿那钱袋子。


    那妇人追出颇远,终究不曾赶上她的步伐?


    眼看着那抹雾粉似梦中飞絮一般远去,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拼命追赶着大声喊道:“宝盈,我不叫狗子媳妇,我叫吕欣娘……”


    遥远的山林中,那少女的声音缥缈朦胧:“好,吕欣娘。”。


    房门被轻轻叩响。


    裴暄之抬眸看了一眼外间已倾压下的黑夜,会在这个时辰来的,除了他父亲也没有别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披着雪色外衣起身开了门,却没料到昏黄烛光外,是风尘仆仆的颜浣月。


    她看起来精气神很足,满身都是勃勃生机,双眸亮晶晶的,像是曾经他掉入清溪里的黑色琉璃棋子,只是她笑容里还带着些许生疏。


    久别重逢,大都会有些生疏。


    裴暄之少见地有些慌忙,避到门扇之后将衣裳穿得整齐。


    几步过去拿过挂在屏风上玉带系在腰间,一边咳一边慢慢踱回门边。


    颜浣月将软软垂落在襟前的鬓发别到耳后,仰头看着他,笑道:


    “我去了长清殿,苏师兄说你搬到这里住了,院门没关我就进来而来……原本要赶在你生辰前回来的,有些晚了,还好没有错过。”


    裴暄之略微有些错愕,他向来记性不错,记得她问过自己的生辰,不过没想到她会这么记挂。


    对于十七生辰这天的裴暄之而言,生辰这个陌生的概念模糊到他很难理解这并不特殊的一天为何会被如此重视。


    他的父亲为这一天特意摆了几桌小宴请几位同门一道小聚,他的未婚妻风尘仆仆,专程赶回。


    可今天只是很普通一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他看着自己这位还不太熟悉的未婚妻,侧身示意她进房。


    只是他这没来由熟络动作,让颜浣月有些进退两难,原本她只是想赶过来送了礼物便回房继续探查神魂的。


    不过这点犹豫转瞬即逝,她抬脚迈入房中,径自走到桌前坐下。


    房门被他关上,但似乎是觉得不合规矩,立刻又被他打开。


    清凉的晚风穿门而入,天井处浅浅的陶缸里,明月如洗,清白昭彰。


    他咳了一会儿,立到桌边倒茶,声音沙哑地问道:“师姐回来用过饭了吗?若是没有,我去给你准备饭菜。”


    颜浣月笑眯眯地说道:“裴师弟,别管那些,我给你带了生辰礼物,你过来看看。”


    裴暄之伸手给她手边放了一杯热茶,淡淡地说道:“师姐还记得这事,我便很知足了。”


    颜浣月笑道:“你别总那么客客气气的。”


    裴暄之撩袍坐在她对面,实话实说:“我确实有些惊讶你会赶回来。”


    颜浣月喝了一口茶,“这可是你回来后的第一个生辰,对了,我给你的小猫也带了小鱼干,你把它带出来让我摸摸……不是,让我看看它乖了没有。”


    裴暄之眸中映着明明暗暗的烛火,浮在眼底的笑意也有些意味不明,“师姐最记挂的是它吧?可惜,我实在治不住它,也不好成天打在一起,只能放它走了,师姐难道就是喜欢那野性难驯的?”


    “啊?”


    颜浣月有些失望,她确实是更挂念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的。


    第27章 散香


    “它也不算野性难驯吧, 可能就是调皮了一点儿,小猫嘛,多教教就好了。”


    裴暄之隔着杯盏中缭绕的烟雾, 静静地看着她为一只才见过一次的恶劣狸猫解释。


    有些东西天性如此,教是教不好的, 能装得像一些,已经算是有些修为了。


    一只窄窄的红色锦盒摆在了黑漆桌面上。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打开看看, 不知你喜不喜欢, 等将来再长几岁若是要用,拿来也顺手。”


    裴暄之拿过那锦盒, 轻轻打开,见里面是一支甚是温润的白玉簪。


    也没雕什么花样, 是男子加冠后常用的那种样式,他向来心细,很快注意到簪尾处刻着两列小小的字:


    无灾无难,长命长安。


    也是很常见的吉祥话, 最真切的祝愿原本大都是一样的。


    他脸上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情绪, 合上锦盒, 有礼有度地表达谢意:“多谢师姐, 我很喜欢。”


    说罢想要起身去取点心招待她, 她却含笑说道:“喜欢就好,也不是什么最好的玉料,只是一见到这上面八个字我就想送给你, 不早了,你先歇着吧,我回去了。”


    “不急, ”裴暄之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压在雪衣衣襟上的长命锁叮铃微响,“父亲今日特意请膳堂新做的点心,师姐带回去。”


    说着便挑起纱帘走进了东室卧房中。


    颜浣月也没有过多推辞,坐在外面等着他,可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出来。


    直到一阵桌椅碰撞之类的声音骤然划破夜色,她深觉不妙,立即起身跑进了内室。


    内室南窗下,少年紧紧蹙眉趴在摇椅扶手上,额上薄汗莹莹,眼尾腮边浅粉如云。


    他稍微挣扎了一下,便摔到了地上,面朝上躺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


    他死死咬着下唇,原本并没有什么血色的薄唇被咬得嫣红一片。


    那异常的粉意在他苍白单薄的肌肤下肆意洇散,白皙修长的脖颈也泛着粉,朦朦胧胧,像是白云之下荡漾的桃花春水。


    可这般瑰丽靡然的变化他似乎承受不住,紧咬的唇齿间流溢出压抑到极点的低吟声,粉云浮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紧扣着两边地板。


    手背上,狰狞的青筋在一片微泛着粉意的肌肤下暴起。


    他狭长的眼尾滚下几滴晶莹的泪珠,肌肤之下的粉云越积越多,逐渐显出几许危险的意味。


    少年闭着眼睛低声啜泣着,从他背后爬出数条金色的雾气在屋中纠缠挣扎,互相撕打。


    这金色雾气或许就是魅妖的魅魂之气,可以为了讨好引诱他人,变成对方喜欢的一切。


    颜浣月不敢置信,在原地反映了一会儿,立即扑过去半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搏。


    他的手极烫,颜浣月冷静下来,温声问道:“暄之哪里不舒服?我去找人。”


    青砖地板上粉瓷一般脆弱的少年反握住了她的手。


    一双噙着水雾的眼眸缓缓睁开,满是虚弱地看着她,艰难沉涩地说道:“别去……别说出去……是我的香散不出来,一会儿就好了……”


    “香……”


    颜浣月突然有些了悟,传言魅妖逐渐成年时会身生奇香,可藏可显,皆由他们自己,若他们有心操控,这种身生之香比与合欢香更加惑人。


    裴暄之有一半魅妖血脉,又生来孱弱,或许成年对他而言会比寻常魅妖更加艰难。


    颜浣月也没想到那香散不出来会是这般痛苦,裴暄之那样隐忍的人竟也能噙着泪。


    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她并不清楚这香散不出来会不会出什么大事,自然不能任由他的意愿,便先轻声问道:“可有缓解之法?”


    裴暄之咬牙艰难地摇了摇头,忘记放开她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他染着轻红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颜师姐,姐姐……我……保证不会有事,别找人,莫要再让任何人来,否则……我明日就自绝于此……”


    颜浣月被他握得有些疼,却也只能任他握着。


    他背后爬出来的金色雾气似乎是找到了依托,飞速缠住她的腰和腿,几乎要将她勒断了。


    颜浣月空着的那只手结起法诀护身,省得他把她给绞死,无意识摸了一下腰间那些似乎没有实体的雾气,发觉这雾里的水汽也烫得可以。


    腰间那缕雾气应是得了一二慰藉,飞快缠住她的手腕用潮湿的尾尖蹭啊蹭,颜浣月分明看出了它的讨好,企图再被抚摸两下。


    她又伸手揉着雾气的尾巴,裴暄之紧闭的双眸微微睁开,带着无辜与茫然,呆呆地看着缠在她身上纠缠不休的那些雾气。


    好像他与他身上爬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认识一般。


    而后……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纵是那般痛苦,却还是执拗地放开她的手去扯着一缕缕雾气往回拽,只是他这会儿太弱了,根本拽不动。


    他那双水雾潺潺的眼眸染上恼怒,泪意越积越多,不知是在气自己拽不回尾巴,还是在气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平日里清冷疏离的人忽然如粉白的幼兽一般幼稚脆弱,心底莫名闪过一阵捉摸不清的心绪。


    “缠着吧,也没什么。”


    裴暄之也不回答,偏不知从哪里来的倔劲,边流着泪,边虚虚地拽,拽不动,就死命地攥、掐、砸,好好的金色雾气都被他弄得糟乱不堪、时断时续。


    这肯定是会疼的。


    看来他骨子里犟得简直不止一星半点。


    他对自己下手这么狠,颜浣月一时也不敢再碰他的雾气们,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他压抑着痛苦与自己较劲。


    这般折腾了一会儿,他也再没了力气,躺在地板上,连攥一攥五指的力气都无,只能任由肌肤之下的粉意折磨,不受控制地低吟着。


    颜浣月这才狠狠抚过腰间的雾气,没有扯开,他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像极了藏在草丛深处弱弱的小兽。


    纵是如此,他也还坚贞不屈一般坚持睁着那双朦胧的眼睛监视着她。


    颜浣月暗暗想着,他太孱弱了,原本应该对魅妖一族而言稀松平常的散香却将他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或许根本难以真正成年,若是能找到纾解的药,他一直不成年其实更好一些。


    毕竟魅妖生性贪图床笫之乐,照他这身体,第一个情潮期恐怕就能要了他的命。


    看着她的神色变化,裴暄之越发恼怒。


    这种事他自己被迫接受是一方面,可他如此不堪的模样被这位未婚妻这般冷静同情地看着,他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与恼恨便更多。


    他这个模样她还能这么平静地打量着,恐怕实在是对他一点遐思都没有过。


    他分明有抑止符,为何还要经历这种事?这副身躯,为何还是在一直往他规避的方向生长着……


    在房中撕打缠绕的金色雾气逐渐褪散,裴暄之肌肤之下那些粉意褪尽,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苍白薄弱了。


    他终于阖上双眼,呼吸孱弱,不言不语,一副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许久的架势。


    颜浣月将他抱到床上躺着,拿着一方素帕帮他擦着脸上的薄汗,“这下消停了可以见人了吧?一会儿我去找掌门来,你本来就要长大了,要是不能散香,这就不是一次两次的罪要受。”


    裴暄之闭着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沙哑道:“颜师姐,今日多有得罪……点心装好了,在那边桌上放着,你带着,去告诉父亲一声,之后你回去休息便是。”


    颜浣月知道他这是暂时不想见到她了,他以往连问个愿不愿意同她成婚都要咳嗽半天去掩饰。


    那种模样被她看到,恐怕确实……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来面对她。


    “那你先歇着,我去找掌门真人。”


    去长清殿时苏显卿说掌门已开始打坐了,她说裴暄之那边出了点儿事,身体不适。


    苏显卿问道:“何事?若只是一些小事,就等明日再说,你路上也辛苦,早些回去休息。”


    颜浣月说道:“苏师兄,这为何是这幅态度?暄之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若是有什么好歹,谁能说清是小事是大事?”


    苏显卿愣了一下,凉凉地说道:“颜宝盈,你三岁之前在长清殿,是谁一有空就陪你玩哄你吃饭睡觉的?


    这才几日,你就能为着他来指责我?你真以为暄之想见师父吗?他手上有师父的传音云简,若他真的想见师父,会让你来通报?”


    颜浣月说道:“他恐怕确实不想见,但必须得见,不过,苏师兄,希望你能明白,掌门清誉有损之事,错的不是暄之。”


    说着就越过苏显卿往殿内走去。


    苏显卿跟在她身后,淡淡地道:“你果然长大了,懂事不少,不过我师父当年一朝白雪遭污,还为此自受雷刑,我对他们母子始终会有偏见,这我改变不了,也不打算改变。”


    说着轻轻叩住她的肩,“我去给师父通传,你在此等候,前几天下山给你捎了个小玩意儿,拿回去玩吧。”


    下一刻,颜浣月手里被塞了一个摇头晃脑的小木娃娃,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没一会儿,裴寒舟沉着脸挟着一阵凉风从内殿出来,一见她就问道:“宝盈,暄郎如何了?”


    颜浣月看了眼苏显卿,后者知趣地没有跟出来。


    路上颜浣月将裴暄之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裴寒舟越听脸色越深沉,末了,略有些沧桑地说道:“前几日莫名吐血,今日又这般……他是一个字都不肯跟我多说。”


    吐血?


    颜浣月知道他身体弱,可他向来要强,不知他在这个时间段身体实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云纱窗外,颜浣月听着掌门进去之后有着一段长久的沉默。


    许久,她听掌门说了句,“还好,今日这事未曾伤到你,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窗内少年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语气却是少见的冷淡,“散香而已,颜师姐也在,我不是故意去沾她身上的先天灵气的,实在……管不住。”


    掌门叹了一声气,“等定了婚期,换了心契,你慢慢就会康复了。”


    第28章 小试


    每个人面临的难关不同, 最在意的东西也不同,裴师弟和掌门都有他们自己的难关要过,她也有。


    纱窗内的父子二人的沉默仍在继续, 颜浣月转身离开了裴暄之的院子。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先沐浴更衣, 而后出门折了几枝茉莉。


    回小内室中为父母和自己的牌位上香供花,顺便往祭碟中放了几个从裴暄之那里拿回来的点心。


    吃下守元丹后,盘膝坐在床上, 将从那个被杀了的神使之仆那里拿回来的小黑匣子拿出来。


    这小黑匣子看不出是用什么木料做的, 只是整个匣子都雕刻着繁复扭曲的法咒。


    她在路上一直不曾拿出来仔细查看,只是随手抓了只老鼠放了进去, 每日放些米粮喂它。


    这会儿用意念探查,那老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墙角啃木头磨牙。


    匣内的空间不大, 宽窄皆是五步左右。


    灵修界藏宝囊之类的可以存放死物的法器很多,但可以装活物的法器却很少见。


    最初这里面还遗落着一些不同人带血的牙齿、头发、骨骼、指甲之类的东西。


    她全都收拾出来埋葬渡化了,只是这显而易见,小匣子是被那人用来装劫来的人或者妖的。


    她曾拔了一根鼠毛出来, 借此寻找那只老鼠的位置, 却无法指引到距离极近的那个匣子。


    关进去的人, 等同于消失。


    颜浣月收回意念, 看着躺在手心里小小的匣子, 眼底的漠然毫不遮掩地氤氲开来,神思微微飘远。


    怪不得内门弟子一个比一个地喜欢出门问世,看来人若有余力, 还是要多出去历事的,不仅可有利于人,也可有利于己。


    这东西到她手里, 对她想要做的事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收好匣子,她运转灵气,随手捏了个结界,掐子午诀落于丹田处,准备将意念探入神魂之中。


    这一路上她除了修炼运转灵气之外,亦时常试图探究自己神魂深处那种被死气掀起的剧痛之下,灵力涌动的缘故。


    她发觉那夜灵力翻涌之时,她体内的先天灵气并未有什么巨大的波动。


    更不至于像以往那般与外界灵力失衡,疯狂吸收外界的灵力倒灌灵海灵脉,激得她吐血。


    神魂剧痛折磨她时,先天灵气只是静静地待在她体内每一寸血脉中,十分配合地与引入的外界灵力混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往她灵脉之中挥霍灵气。


    那般乖顺配合的先天灵气,她都快不认识了。


    子午诀既成,放在身旁的三清铃亦随之铛铛铛三震。


    熟悉的疼痛像是数条蛇一般飞速蹿过她的脖颈处挤入大脑,瞬间冷汗淋漓。


    趁这痛楚还没有彻底控制不住,她死死掐着子午诀,将意念强行压入神魂之中。


    片刻之间,疼得她右手大拇指指甲将左手掌心生生抠出了一道血印来。


    她的神魂深处,是一片血痕斑驳的天空。


    无边无际的天穹像是被活生生撕开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血洞一般,那些深不见底的狰狞血洞带着呼啸的风声寂静地俯视着她。


    天上下着血雨,砸在残破的焦土上,衰青野草上也血色水珠滴滴落下,毫无生气。


    前世这里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由五行之气组成的最寻常的天地之景。


    她的意念像风一般继续向前飘,她需要赶在这里彻底血雨滔天时再跑得比前几日远一些、再远一些。


    血雨越来越大,她的意念逐渐被身体的疼痛侵扰,开始有些涣散。


    她拼命向前飘,远远地,看到极远处黄金台上仙鼎的轮廓。


    高高的黄金台上,被烧得通红的仙鼎浓烟缭绕,那具焦黑的骷髅坐在鼎沿上远远地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颜浣月忍着越来越重的剧痛,大声唤道:“颜浣月!何不助我!”


    她听到那焦骨干涸的声音如同烧干的老木一般喑哑道:“颜浣月,以何祭我?”


    “清香宝蜡,四时之花,护生之功,灵微之徒,银环之首,虞照之尸……最重,还恩于裴……”


    那焦骨笑了笑,笑声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琴师在弹奏与她一样行将就木,即将干裂的蚕丝琴弦一般涩滞沉哑,


    “一一祭我,便是修我,修我修己,修己修人,人道悠悠,天道茫茫,悠悠茫茫,大道无疆……”


    她坐在鼎沿边晃着脚,滚滚浓烟流转于她脚下,缭绕簇拥着她,她仍旧继续低声呢喃道:


    “弃我怜傅,永坠炼狱,忘我就虞,万世为奴,唱名不祭,终以自祭……”


    颜浣月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狰狞着喊道:“誓死供祭,永不相弃……”


    她翕然睁开眼,掌心的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滑落,她抬袖擦了擦满脸的冷汗。


    呵,怜傅就虞,那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院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栓。


    她涤净血污挥开结界,到院门口将门打开。


    房内漫到院中的烛光与月色相和,照得这夜也不算太过凄迷。


    以往总是自信张扬的薛景年少见地有些微局促,“颜浣月,我听说你回来了。”


    “嗯。”


    “我也是刚刚才到,前段时日被师父派去临江,想喝一杯吗……”


    颜浣月跟他没什么好喝的,但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地名,“支援虞照?你很开心吧?”


    薛景年颔首道:“我是去支援虞师兄了。”


    原来是来显摆这个的。


    颜浣月想了想,问道:“临江事毕,他们可是去了神都门?”


    薛景年眯了眯眼眸,“你在意虞师兄,还是在意裴暄之?”


    “不说拉倒。”


    她直接转身退回院门内挥手关门。


    薛景年向前一步将自己卡在门扇里,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颜浣月!上门都是客,你就如此待客,这么不讲究的吗?小时候是谁跟我说要待同门有礼的?”


    颜浣月笑了笑,甩开了他的手,“这规矩对你倒不必。”


    薛景年怔怔地看着她被月色和烛光勾勒的笑意盈盈的模样,直到被她一把搡出去才渐渐恢复过意识。


    对着“嘭”地一声关上的门扇,他不禁摸着鼻子咧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神态又逐渐落寞,最终甚是萧条地转身回峰。


    不怪她还一直挂念关注着虞师兄的动向,他这次去了临江才知晓虞师兄对女子可以有多好。


    他以前光顾着埋怨招惹颜浣月,从来没发现虞师兄对她是不是也像对谭道友一样好。


    这次去临江接触之后,他发觉谭道友人也很不错,开朗、大气,男孩儿一般同他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扭捏做作。


    谭道友对他也很好,处处关心……


    若是颜浣月也有谭道友那样的性情,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对月饮酒,谈论这一路所见所闻了吧……


    翌日清晨,颜浣月在天碑厮杀了一个时辰后,到问世堂交了任务,领了一颗下品水性灵石。


    也来不及去膳堂吃早饭了,垫了两块昨夜顺回来的点心。


    赶回心字斋将途中所写问世实录再仔细修改了一番,交到了韩霜缨手中,实录里隐去了送吴欣娘回过夫家的事。


    这个旬假整个心字斋只有少数几个人回家去了,剩余人皆接了任务。


    一沓问世实录经韩霜缨修改批注后,到上午下课前摆到了斋后一张矮几上供同斋学习。


    一下课,也没人去吃饭,皆是挤去看同斋们的问世实录,高声谈论着对于某个任务是否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哈哈哈哈,周师弟,周师弟本来帮人找丢失的羊群的,结果自己出钱给人买了一群羊,哈哈哈哈,这也算完成任务?”


    周蛟霸占着一摞实录翻看,一边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就说问题解决了还是没解决吧,反正我去问世堂交任务时,慕师兄可满意我了。”


    慕华辞那么爱财,怎么不喜欢这种散财童子?


    “我天,这也太血腥了,颜师姐拿五雷符爆了山魈的脑袋,韩师姐对这一块的批语是:甚妙,亦可用生水符。”


    “我的乖乖,生水符能将人骨肉肝肠化成浆,只剩薄薄一层肌肤兜着,稍微一戳就爆喷尸水,她俩也太凶残了。”


    “对这种祸害不凶残,就是对不起那些受骗惨死的人。”


    实录会在那儿摆上一两日,颜浣月并不急着现在就去看,而是先去用了饭,再回房将那颗下品水性灵石吸食干净。


    到底是灵石,就算是下品,蕴含的灵气也比平时需要化解的天地灵气更加纯净,在灵脉中运转时当真沁人心脾。


    最主要的是,似乎昨夜之后,就算她再吸取灵气,她体内的先天灵气也不曾再混乱过。


    这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改变,她莫名清楚,这是因为那具焦骨对她此次问世颇为满意的缘故。


    她的一切力量源于她的曾经,可若回溯而观,过去我是否会满意现在我,信任未来我?


    这般在心字斋修习直到六月,除每日所学,她背过了一本符篆,复背了一遍法诀集录。


    成日不曾间断地挥刀、进天碑,灵海之中一息可储的灵气比以往多了半分。


    若是一息能再多一分的灵气储备,凭借她这般磨炼,离筑基中后境恐怕不远。


    可这多的一分,焦骨不可能轻易舍给她,她知道,她得配得上才行。


    六月底,她在天碑上的排名又进了三个位次,不过仍旧还是最底下那片无人注意的角落。


    风荷轻举中,迎来了半年小试。


    “此次年中小试,与以往相同,两人一组,以完成时间快慢,方式优劣评分,上等组,一组,得上品血灵石两颗,中等组,两组,得上品血灵石一颗。


    其余,按完成情况与得分等次,分别得上中下品灵石,未过基本档者,倒扣一颗中品灵石。”


    心字斋中,顾玉霄念完小试规则,挥袖一抛,几行泛着虚光的名姓一簇一簇排列在半空之中。


    颜浣月瞬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旁捎带着“周蛟”二字。


    “今日考题:太徽阵杀甲字煞。行止范围:天衍三十六峰并守拙原,今日可于此范围御空、御剑。”


    太徽阵具体是什么,还根本不曾教过,但能迅速准确地查找典籍也是一种极强的能力。


    拿到考题后,慕华戈率先带着同队的李籍御空往藏书阁去,一众人反应过来,皆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周蛟急得也拥到院外要立即跟上去。


    颜浣月拽住他,传音说道:“不必凑这个热闹,你忘了祖师殿后面洞窟中的那些万道朝真图了吗?那洞窟不就叫太徽洞真窟吗?”


    周蛟原本嫌她麻烦正要发怒,一听此言,瞬间眼前一亮,率先转身往祖师殿跑。


    太徽洞真窟是一处山体自生的洞穴,广阔通达,天衍宗的万道朝真图便是洞真窟中无数壁画的统称。


    这些壁画画的是自立宗以来门人所见,或参悟的部分修炼方式、符篆、阵法。


    按理来说都该先想到洞真窟的,可是许多弟子自入门以来惯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藏书阁查找经卷。


    这一点习惯性的下意识选择,倒让颜浣月与周蛟成了来到洞真窟的第一队。


    颜浣月站在洞窟大门前仰头看去,满殿诸天先师壁画、雕像,宝带彩衣飘渺繁复,恢宏灿烂,如此穿过无数光阴,三千世界,于此地静待来人。


    这恢宏灿烂之中,一身雪衣的裴暄之正立在一个高高的木架上,执细毫,神情专注地一点一点描画着一位低眉尊者手中正要抛入法阵的符篆。


    洞窟内殿之中宽阔空寂,他一人在此轻描细画,却有满天先师无声相伴。


    听到行走之声,他稳稳地收起一笔,侧首垂眸向殿门处的二人看来,目光平静如水,似也融入了身后的诸天万道壁画之中。


    万道朝真图遍布洞真窟的角角落落,每年都会翻新几幅历时久远的,只是颜浣月没想到今年在此翻新壁画的会是裴暄之。


    从那夜之后她没怎么碰到过裴暄之,纵是黎明前她往碎玉瀑去,经过藏书阁那条竹林小径,也都未曾再遇见过他。


    有时远远望见,她还不曾来得及打个招呼,他便很快消失在她视线中了。


    若说不是刻意躲着她,她都不知还能怎么解释他的行为了。


    不过他为何如此,她倒也能想得来。


    若是她那副模样被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恐怕此生半夜睡不着时,都会不经意回忆到这种尴尬致死的经历。


    就算她从当时到如今都无半分亵渎之心,可这道槛于裴师弟这种人而言,大概也没那么轻易能迈得过去。


    因此她也没有刻意去探望他刺激他,只是没想他们俩共同避让了一个多月,到头来会在这里相逢。


    一旁周蛟自认幽默地挑了挑眉,一脸看热闹地指着立在高架上的裴暄之,高深莫测地咧咧道:


    “颜师姐,让弟弟来考考你,这位是谁,你可识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介绍,呦呦呦,还装不熟。”


    周蛟母亲当年斩魔时为魔气所伤,他前面几个姐姐兄长皆因此早夭,多年来也就守住了这一个幼子,自是万千宠爱。


    他一直在家中教养到十四五岁,若非周氏家主听闻此事斥责了他双亲,恐怕他父母到如今都不会舍得将他放出来入宗门磋磨。


    自幼娇惯,无忧无虑,这使得他今年刚满二十,心性却还一直处人厌狗嫌的状态。


    若非出身世家,得罪了不好脱手,照他那撩猫逗狗的行止,不知会不会被哪个受不了的同门套了麻袋吊树上荡秋千去。


    颜浣月掐兰诀向裴暄之见了一礼,随手一挥,一道灵力将周蛟拂到写着“太徽阵”的壁画前。


    捏了个小结界隔绝声音,用灵力压着他的后颈,道:“周师弟,那么喜欢考别人,不知你这次小试能不能拿满分。”


    周蛟暗暗挣了挣,一时竟没有挣开。


    他在猜这颜师姐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憋了一股火才勤勉修行至今,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趁人不注意来收拾他的。


    他也不是那种坚毅的人,挣了几下,直接恼了,“颜浣月,你别太嚣张,等我这次回去我让我爹给我传上十年修为,回来把你按到不坠湖底拔水草去!”


    颜浣月忍住踢他一脚的冲动,撇了撇嘴,“瞧你那点出息。给我抄录壁画!若是小试拿不到中等拖累了我,我先将你打进不坠湖给鱼搓澡去。”


    周蛟自生来没怎么受过苦,以往在家时先生罚他,他爹能同先生撑着闹,他这辈子头二十年的苦都是在封烨长老和韩霜缨师徒二人手底下受的。


    今日被这年纪比他还小的师姐压着教训,丢脸憋屈不说,他发怒人家也压根不在意。


    他总不能还像在家里一般,指望一旁那个将来要跟颜浣月在同一个被窝睡觉的裴暄之过来哄他、替他出气。


    他就这么活活硬挣了许久,挣不过,只能被颜浣月的灵力压在原地,抹着眼睛憋着气抬头看壁画。


    灵力也不是这么消耗的,颜浣月撤了结界,松了对他的压制,周蛟想跑被她冷冷地瞪了一眼。


    不知为何,那沉寂无波眼神莫名让他有些胆寒,竟生生立在原地没有挪步。


    “敕令太上须弥万岁功德恒长符,应该放在何处?”


    周蛟忍气吞声地消了怒火,眼下他是一个人,颜浣月还有个裴暄之可以帮她在外人面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想起了以往母亲教导他遇强则避,趁机奇袭的道理,觉得自己不可以在这势单力薄的时候跟她硬刚。


    这么想着,一股自有城府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嘿,颜浣月,小爷我这可不是怕你,这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是蜇伏以待,胸怀韬略。


    小爷我今天还能多学多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博闻强识,才不是怕弄不过你们两个欺压良善同门的凶恶之人。


    “嗯……嗯……颜师姐,你方才说敕令太弥什么来着?”


    不知自己已成了凶恶之人的裴暄之确实未曾忘记那夜的不堪。


    他时常会不经意地想起她那双平静的眼眸,那么冷静地俯视着濒临崩溃的他,到他的梦里折磨他。


    最隐秘不可见人的事被她洞悉,他在她脚下挣扎、痛苦,甚至讨好。


    她却始终静静地俯视着他散香不成的凌乱不堪,像看着一个可怜的病人……


    他还不太能面对颜浣月,只沉默着收拾好颜料步下阶梯,远远地告了辞,而后路过一幅幅绚烂的壁画踱了出去。


    见他低眉敛目趁机离去,提个篮子都有些弱不堪胜的模样,周蛟不免又同情起他来。


    他同颜浣月如今话都不说,二人眼神疏淡,一点儿也不腻乎,这么不熟,肯定还互相不怎么喜欢,不是一伙的。


    有颜浣月这么个凶残的道侣,这暄之老弟的未来只怕多半要糟。


    誊画下太徽阵法之后,正巧慕华戈带着李籍赶了过来,见到他们俩先到这里,不免心中惊讶。


    李籍想,果然,还是这些个成天到处乱蹿着找地方睡觉的更熟悉周边的一切。


    颜浣月与周蛟同他们告了辞,一同往试炼场赶去。


    整个天衍宗能找到煞的,不是天碑,就是试炼场的梅花法坛了。


    天碑每个人进去只能看见自己境界所见的东西,要二人一队行事,便是得进梅花法坛。


    果然,到了试炼场,韩霜缨正守着已开启的梅花法坛。


    他们先找了处地方对了对个人身上所带的符篆,将不够的补齐,这才带着太徽阵的图录让韩霜缨看了一眼。


    韩霜缨并未惊讶于他二人是最先到者,只是说道:“秘境内之事皆为我宗前辈所见真实之事,景与人为清煞二气所演化,其中耳后有“甲”的甲字煞少了三个,意味着有至少有三个队伍是找不到甲字煞的。”


    周蛟问道:“抢的算不算?”


    “算。”


    二人再未多话,立即进了秘境之中,刚一进去,便是一片漆黑的长街,两旁房屋林立,只有一盏幽暗的青灯在风中摇晃。


    一声声小儿啼哭刺破黑夜。


    二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小孩儿正缩在黝黑的房檐下啼哭。


    颜浣月召出横刀,悄然飘到那小儿身边,周蛟随之提剑过来,在小儿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没见耳后有“甲”字的。


    刚松懈了一下,小儿的脑袋忽地掉了下来,滚到他脚边。


    周蛟心里难免震了一下,下一刻,便俯身捡起那颗脑袋与颜浣月仔细验看,果真没有“甲”字。


    他手中的脑袋死死瞪着他二人,一声声说道:“还我头来……”


    颜浣月四下看了看,空空寂寂的,看来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去找甲字煞的。


    手里的脑袋吓人不成,又开始哭哭啼啼,叫娘喊爹。


    周蛟随手把脑袋塞回小孩怀里,直接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兴致缺缺地说道:


    “哭哭哭,一上来就吓人,害我空欢喜一场,谁稀罕你这玩意儿?把你脑袋抱着上一边哭去,烦死了。”


    颜浣月一把拽住那抱着脑袋哭泣的小儿,掐了个噤声诀,塞到周蛟怀里,“他若是个哨子该如何是好?抱着,必要时打散。”


    小儿怀里那颗小小的脑袋瞬间写满了恐惧。


    周蛟嘟囔道:“心狠手辣。”


    第29章 婚期


    月下长街空空荡荡, 二人带着那个刚把脑袋接回去的小儿继续向前走。


    天上那轮下弦月时不时地被轻云遮蔽,投下的月辉阴惨惨地没个好光景。


    颜浣月握着横刀走在前面,周蛟抱着小儿注意着后方。


    忽地, 颜浣月停住脚步,细细侧耳听了听, 问道:“你听到什么了吗?”


    周蛟衣袖被那小儿咬着,他撕了一下袖子,屏息听了听, 好像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问道:“什么?”


    颜浣月抬脚往一条小巷中快步行去,周蛟给那小儿下了禁制动弹不得, 将小儿夹在臂弯中立即追上了颜浣月。


    小巷瓦檐挑出极长,又有许多繁茂昏暗的树枝从墙头爬出来, 只剩一道阴恻恻的细细月色时断时续地从上放投到滑腻的青石板上。


    再往深巷中去,飘飘渺渺的笙鼓箫笛散入风中,远远地拂到耳畔来。


    周蛟轻声说道:“果然有声音,颜师姐, 这调子你听过不曾?”


    颜浣月摇了摇头, 她以往对此没什么太大的喜好, 并不常去听曲, 只是有时同门有兴致鼓瑟吹笙, 她瞎凑上去听听罢了。


    手中感灵诀既成,周身灵力随着感灵诀徐徐扩散,向四周吹去, 许是离得还远,感灵诀距离有限,探查不到远处的情况。


    周蛟说道:“这是恨春曲, ‘惜少年意气,莫遇春风,恰遇春风,一世枯荣风吹去,自缚功名至死休。’这是一支旧曲,原是说人世执念的,后因曲调悲凉,意也稍通,就用在英年早逝之人的丧仪上。”


    颜浣月看了一眼他臂弯里的小儿,那小儿愣愣地摇了摇头。


    颜浣月听着这在风中飘飘荡荡的曲调,说道:“可是,我方才听到的好像是二拍阳春调,之前顾师兄打赌输了,被你逼着奏过一次的那首,你可还记得?那曲调很轻快,我记得很清。”


    后来在云京又听到过一次。


    周蛟惊讶道:“你确定?”


    说着压低声音哼了一段,颜浣月说道:“就是这曲。”


    “可这是婚仪上用的啊。”


    说罢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是若有所悟,立即御剑御空穿行在小巷沉沉树影下,往那边赶去。


    “姑娘,戏班子那边都准备好了……”


    十字街上,戏台灯火冉冉,四方八列架起的火盆将这四条街巷照得如处火浪之中。


    戏台下仅放着两张楠木椅,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身着云锦绣金衣的年轻女子侧首对一旁瑟瑟缩缩的班主说道:“那就开始吧。”


    一声锣响,她身后聚成一团的人皆是一个哆嗦。


    分明是仲夏天气,铿锵有力的铜锣似乎也能散了人三分阳气,令人毛骨悚然。


    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被油彩衬托得最为惹眼的双眼里,全是强行压制的恐惧。


    颜浣月站在人群侧面向前打量了一眼,只看到那两张楠木椅上各坐了一个女子,一个着云锦,一个穿赤绛。


    周蛟挤进人群中挨个凑上去看人家耳后,一个甲都没有,他丧气地挤出人群,不禁小声嘀咕道:“听戏而已,你们一个个的吓成这样是做什么?”


    颜浣月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传音道:“那两个女子里,有一个已经过世了。”


    “啊?”周蛟踮起脚,又怕被人注意到,立即抱着小儿弯下腰,“给死人听戏,这些人这么怕怎么不跑呢。”


    颜浣月收回感灵诀,“这里煞气确在戏台方向,我们得去看看戏台上的人,还有那两个女子耳后有没有……”


    话音未落,戏台上“出将”处跃出来一个武生,执长枪翻了几个空翻落地后,一掐剑指,来了一个意气满满的亮相,又随着锣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曾随我主定中原,一身忠骨可鉴天,不知何日谗言起,教某这心中似油煎,欲将此生了断,昭于我主殿前……”


    虽然涂抹着油彩,但颜浣月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李籍。


    周蛟见此不禁来了精神,“我说他以前是要饭吃的还真是冤枉他了,这老小子,还有这花活在手呢……不是,跟我们抢煞来了?”


    戏台上,李籍叹调三叠,唱尽忠臣蒙冤之落拓苦闷。


    台下却根本没人有心情叫好,只那着云锦的女子摘了发簪扔上戏台,高声喝了声彩。


    颜浣月捏了个结界,将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妇人带了进来,问道:“敢问阿姐,今日这出是何缘故?”


    那妇人满眼惊慌,不敢出声,颜浣月提高了声音,道:“阿姐莫怕,我是北边来的道人,有一二妙法,您同我言语,不会被旁人听去。”


    那妇人闻言怯怯地四下瞧了瞧,见果真没人看她们,这才憋苦了一般捂着嘴哭道:


    “这不知是哪里来的罗刹,非要我们这几家的儿郎与她那已死的妹子成亲,今日摆这台上唱完,就要挨个过去给她妹子磕头,进族谱了。”


    颜浣月问道:“那为何会让你们这些儿郎与她妹妹成婚呢?”


    妇人瞬间眼神躲闪了起来。


    颜浣月抿了抿唇,说道:“阿姐若不以实情相告,我这便走了,恭贺你家儿郎大婚了。”


    妇人急了,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哭哭啼啼道:“别走别走,求仙姑快治治这泼煞吧,她家妹子是个克夫的,克死了夫婿,因着这个羞愧自尽了,这煞星一来,却要找街坊们的麻烦……”


    颜浣月微微笑了笑,“阿姐,这话倒少理了,她妹妹不是被你们的唾沫星子逼死的吧?”


    “这……这……”那妇人耷拉下脑袋,低低反驳道:“我们能说个什么话?不都是照实说的嘛,怎么她自己活不起,却全赖上我们了?”


    颜浣月大约猜了几分,那已不在人世的女子生前因流言而死,她姐姐前来帮她出气。


    不是说克夫吗?那就将你们说过这话的各家的儿郎全收了,看看能克死几个。


    颜浣月将给那妇人下了禁制将她放在墙边。


    台上武生自刎,那女子扬了扬手,锣鼓骤然停歇。


    她起身抽出一个册子,对着众人说道:


    “来吧,大喜的日子事事不好周全,诸位亲家见谅,咱们早些过了礼节,也好成全好事,我看看,先是我二妹夫,乔山。”


    一个身着吉福的男子被两个黄纸剪成的人压了上来,一把按在那死人脚下“哐哐哐”叩了三个响头。


    “克夫的话头是先从你娘乔婶嘴里先出来的,特将你收为二房,以后若是也被克死了,去地下见了我那短命没用的大妹夫,可要好好听他的话,一同伺候好我妹妹。”


    周蛟咋舌道:“苍天,这女人真毒,使的还是玄降的术法,她不是甲字煞谁是甲字煞?”


    颜浣月说道:“这倒不好说,此事她倒不是最先挑头的,到目前为止,顶多是报复一下。”


    “下一个,陈家娘子家的二郎。桃花,要说咱们也算老乡邻了,我去学道前你也时常到我家来同我妹妹玩耍,那年你掉到河里,还是我妹妹将你捞上来的,呵……今夜之后,咱们两家关系更近了。”


    人群中忽地炸开一道肝肠寸断的哭声,一个女子不停地往楠木椅后一片看不见的禁制上冲。


    “雨儿姐,我家二郎才三岁,求你别毁了他一辈子!云奴的命我偿给你就是了,你别毁我儿子!”


    廖雨奴看着被纸人引上来的无知小儿,指了指那死气阴阴的廖云奴,哄道:“三妹夫,给你娘子叩首。”


    小儿怕,张嘴欲哭,直接被纸人捂了嘴压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那哭嚎的妇人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给死人磕了头,根本控制不住情绪,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道:


    “啊!廖雨奴!你这贱人!你这贱人!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呢?小时候算命的就说过,你们姐妹天生命贱,克得丧父死母失夫,你们两个祸害,天雷要劈死的就是你!”


    廖雨奴!


    颜浣月睁大双眼,这不就是玄降一系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廖雨奴吗?


    廖雨奴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中的名录,“下一个,张屠夫家三郎,嗯……张屠夫,欺负我妹妹守寡,长得比猪还难看,竟到处说我妹妹勾引他,已经被我杀了,这三郎嘛,有些晦气……”


    颜浣月在越来越多的撕心裂肺声中静静地听着廖雨奴的话。


    等念到第五人时,她同戏台后的慕华戈一同飞到廖雨奴身边,一人夺下一半,将名录撕成了两半。


    名录即裂,整个十字长街也生生裂了成了两半,有熊熊地火从地裂下方翻腾而起。


    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四人在烈焰灼烧中对峙。


    慕华戈说道:“第五人,邹甲,耳后甲。这名录后来恐怕被人制成了招魂法器,颜师姐,若不将那一半给我,咱们四人拿不到分数不说,恐怕真要被这火烧死了。”


    颜浣月立在地裂另一边,隔着热浪看着慕华戈,浅笑道:


    “慕师弟,你那边有耳,我这边有甲,甲字煞少了三个,咱们这时再去寻甲字煞,怕也难寻,不如合杀一个,倒也不空走一趟,最起码,不必交上一个灵石的钱。


    你们若是不同意,那我只好……”


    慕华戈点头道:“我们同意,就按师姐说的来。”


    李籍闷声不吭,周蛟则是跟着赶趟得便宜,心里挺美。


    四人将名录合起来,地火消散,那十字街口从中间断裂的戏台又歪歪扭扭地合在一起。


    最先来时的那个掉脑袋的小儿哇哇大哭,许多恶鬼挣扎着从名录里往出爬。


    周蛟和李籍与那些恶鬼缠斗,颜浣月和慕华戈则速度极快地在十字街口布下太徽阵法。


    二人携手将一道灵气引入,整个十字街口漫进一片明亮的星辰光晕中……


    “周师兄,不错啊,这次年中小试竟与颜师姐得了中等。”


    “就是就是,我们几个连甲字煞在哪都没有找到,愣是瞎转悠了几圈,幸好有慕师弟指点,去太徽洞背下了太徽阵法,不然连过档都难。”


    藏书阁外的白玉阶下,风流倜傥的周蛟颇为谦逊地拱了拱手,乐呵呵地说道:


    “惭愧惭愧,主要是我今日仔细研判了试题,猜到不一定是人耳后的甲,借此机会顺便指导了一下颜师姐,这也没有什么。”


    说着又招呼身后跟着的书童,“啊,那个,阿鸢,写封信送西陵,跟我爹娘请安说说就行了,叮嘱一下,不要惊动我祖父祖母和外祖家,稍微请我那几个先生喝两盅就可以了。”


    末了,又加了特别讲了一句,“让我爹别到处乱炫,低调一些,只把这半颗血灵石拿给王先生掌掌眼,他当年没少批评我,我爹也没吵得过他……”


    一回头,被最高处那扇窗户边沿的金光吸引。


    周蛟拼命扬起头,看着那扇窗,从那抹在窗边支颐看书的人影挥了挥手,喊道:


    “暄之老弟,还在这坐着呢?人年轻,做事一天天净没个轻重,怎么不去恭喜一下颜师姐啊?再怎么说她拿中等也不像我这么容易啊。”


    这句关怀响彻藏书阁。


    窗内少年很快持书探出半个身子来,一身雪衣在夏日正午暴烈的阳光中白得发光。


    他迅速以食指抵唇示意周蛟噤声,日光镀在他腕上的黑玉镯和襟前长命锁上,散漫悠然。


    周蛟震了震自己腕间两只镶宝金环,撇了撇嘴,嘟囔道:“神气什么,你俩夫妻还真是一个德行。”


    末了,悄声问道:“阿鸢,你看我好看,还是暄之好看?”


    “少爷,您跟一个魅妖比什么?”


    “那就是他好看喽,那你说我好看还是虞师兄好看?”


    “当然是少爷您好看。”


    周蛟叹了口气,“到底是让颜师姐沾了光啊,若不然,该将暄之老弟说给周善意。”


    “啊?说给后街五姑娘啊?裴小郎不是……”


    “你知道个什么,周家眼界岂是那么小的?暄之是掌门的儿子,魅妖又如何,只要换了心契,他也再不能出去找别人放荡,顶多我五妹妹受点罪而已,家主自然乐意此事……嗐,算了,不提了。”。


    颜浣月将与周蛟分割的一半血灵石吸食干净,灵海灵脉又充盈了几丝,去天碑之中直接又杀得前进了一名。


    她看了眼最底下那部分的排名,转身出了青石碑。


    今日掌门真人送了婚书,又令人搬了许多聘礼来,她前世的嫁妆还是掌门给的,今生也不知怎么凑。


    倒是掌门真人特意登门说让她不必拘泥旧礼,她父母已逝,天衍宗是她成长之地,又是救人的缘故才有此桩婚事,一应婚仪由他着手办理便是。


    婚期在她九月旬假,倒是一点儿不耽搁她上课。


    她走在夏夜温凉的夜风中,四野风过山林,虫嘶蛙鸣,走到自己小院前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门檐上向她飞跃而下。


    颜浣月伸手一捞,触手都是毛乎乎的松软感。


    金色的小猫喵呜喵呜地往她怀里钻,颜浣月心情瞬间放松了不少。


    趁四下无人,她捞起小猫进了院门,低头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狠狠吸了两口。


    “你不是跑了吗?在山里找不到吃的吗?”


    小猫挣扎了两下,没一会儿就放弃了抵抗。


    圆乎乎的脸蛋乖乖地靠在她腮边,一只毛爪子轻轻蹭着她的下颌,一双濡湿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蓬松的尾巴在她襟前荡来荡去。


    颜浣月将它抱回去放在桌上,给它找吃的,可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它了。


    她跑出门找了很远,还用它的气息寻踪,到底没找到……


    幽暗的林间小径,少年阴沉着脸提着一只对他又抓又挠的猫。


    “别再出来丢人了。”


    小猫不服,嗷呜嗷呜地控诉着。


    少年平静无澜地说道:“我与你不同,少胡言乱语。”


    小猫继续嗷呜,吊在他手上愤怒地挖他的衣袖。


    少年一挥手,小猫向后飞了出去,化作一条金蛇,张嘴咬在他手腕处,化作一缕金雾钻进他腕间。


    第30章 正是在下


    六月多雨, 苍茫雄浑的天衍山竟也婉约若江南。


    进了月末,阴雨连天多日不歇,站在守拙原仰头往北望去, 便是一重一重隐于雨雾中的朦胧青山,似空缈水墨, 沁凉散逸。


    知经堂九日课一日假,这轮恰放到了雨天。


    颜浣月黎明前进了天碑,走出来时天色尚还有些阴沉, 她抬头望了一眼雨中山色, 算算日子,虞照也快带着伏山令回来了。


    去膳堂的路上薛景年亦从青石碑那边过来, 执着一把伞从她身后追上来,昂首阔步跟在她身边, 语调轻快道:


    “每日都能见你,果真是转了性子,如今在天碑榜上第几名?”


    仲夏时节,有此微凉天气是最宜人的。


    薛景年不经意间侧首看去, 伞沿遮挡着她的眉眼, 他只能看到下她鬓边垂落的几缕青丝, 正在她雪白的颈间浮荡。


    他们自幼相处, 薛景年以往从未着意于这些自己也觉得轻浮的地方, 可雨丝细细,青丝飘摇,少女拢在一片空灵的雾粉中, 像是一抹不真实的梦。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距离她扎着两个小发髻带着他在宗门到处乱逛的时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的目光略微上移, 见少女那红唇微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外门弟子可以不透露名次的。”


    “哦……”


    颜浣月挑起伞檐审视了他一眼,见往日总是志得意满的人此时竟缄默得有些不合常理,便问道:“你被鬼拿住了?”


    薛景年收回目光,紧紧攥着伞柄,对着漫天雨幕嗤笑一声,“嘁,你懂什么……我是看你太收拾得太寡淡了。”


    颜浣月颇觉无聊,薛景年见她没反应,便继续说道:


    “之前在临江时,见到一种蓝粉碧玺制成的花钿,我送了谭道友了一对,她很喜欢,还请我去春雨楼饮酒,看火树银花,千灯铺陈,听了一夜箫鼓。”


    颜浣月刚从天碑出来,这一趟因排名又涨,所以面对的难关也与此前不同。


    她今日并没有赢,拼命硬撑了一个时辰只是做到没有受伤罢了,因此这一时半刻分不出更多的情绪来面对旁人,只闲闲地说道:“是吗?真不错。”


    不过也还是感到好笑,怎么他就只嫌虞照与她有婚约,却不嫌虞照喜欢谭归荑呢?还是同她前世一样,以为虞照也只是多了个性情极好的“兄弟”而已?


    薛景年眉尾眼梢有笑意掠过,又撑着伞绕到另一边跟着她,“颜浣月,若是你也想出去玩,我今日可以带你去悯川城,你原先不是说想尝尝别云间的菜品吗?还有……”


    颜浣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坦然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薛景年比她高出许多,被她仰头看着,他也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手中的伞情不自禁地倾压向她的伞沿,“我……”


    到底是年少的骄傲占据了上风,他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挑衅道:


    “你近来修炼勤勉,有没有胆量与我比一场,二十式之内,若是我落了下风,你要把你所有钱都予我,若是你占上风,我送你一副碧玺花钿,再输你两副金钗,还有一颗上品灵石。”


    颜浣月实在有些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是不是能热一壶水了,简直不知这脑壳里面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她慨叹道:“薛景年,你没事儿吧?我兜里就那俩穷钱,怎么就炫着你这小公子的眼了,挂这么大的彩头就为了我那几串子铜板?想打我,还想我出钱是不是?你当我是黑血上头的赌棍吗?”


    薛景年诧异地说道:“怎么说我与你也十几年的情分了,我是那种人吗?我……”


    颜浣月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是,往年一根糖葫芦你得抢我三颗,你要谈交情,我姑且忍一忍可以谈上一二句,谈钱,绝对不行!”


    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事,借了谁的黑钱不敢给家里说?”


    “颜浣月!”


    薛景年忽地跨出一步,挪到她正对面,伞沿上的雨水都飞洒成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珠帘。


    “我在你心里就这般德性吗?”


    颜浣月只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以为呢?”


    薛景年有些受伤,堂堂长安薛氏长房嫡系子孙,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个德性。


    正要说话,却见一女子着一袭素衣,撑着油纸伞,提着一个竹篮,遥遥从藏书阁前的竹林小径中走出来,隔着竹风清雨,远远道:


    “颜师妹,小师弟,这般凑巧,正要寻人作伴,二位饮酒吃茶否?”


    颜浣月回首看去,见苏姮华正悠然自得地立在潇潇竹海前。


    苏氏原是薛氏家臣,因故与薛氏闹得翻了脸面,出走长安偏居咸阳。


    因裴氏一脉多数在天堑之争中死于魔族之手,后人稀薄,原先旧属裴氏一脉的咸阳故地与护生大阵皆由苏氏接管。


    只是谁能想到苏、薛这互不顺眼的两个家族的后人,却成了嫡亲的师姐弟。


    颜浣月正要拒绝,苏姮华却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说道:“还叫了霜缨和玉霄,就在溪午亭上,我去寻山溪沁了瓜果,他们恐是已经到了。”


    元虚峰正是苏、薛二人之师尹长老所居之处,溪午亭就建在元虚峰金顶之下一处伸出峰外的悬石上。


    晴时日辉将流云浮雾耀成金色,站在溪午亭上,如立金霄玉宫中。


    雨时如何,颜浣月还不曾见过,就连晴时之景,都是此前帮韩师姐送东西才见识过。


    既然韩师姐也在,那就……。


    藏书阁二楼半敞的窗棂后,裴暄之看着雨中远去的三道身影,彻底将窗户关上。


    而后披好披风,提笔起盘,往一旁推演阵法的纸上添着各个方位需要的符篆。


    没一会儿,对面坐下了一个少年,隔着一盆兰花轻轻推过来一张纸。


    他瞥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敢问,阁下画的阵法是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将阵法画完,写上“聚煞杀邪阵”,给对面递了过去。


    不一会儿,对面又传来一张纸,“真精妙,只是在下有些看不全懂。”


    他拿过那张纸,颇有几分闲心,将阵法的关窍之处都简要地罗列了出来递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递了一张纸过来,“阁下所书真是言简意赅,多谢赐教,另,请问阁下就是颜师姐的未婚夫吗?”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张纸,继续垂眸看书,没有再回。


    很快,又递来一张纸,“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还请阁下莫要责怪。”


    裴暄之瞥了一眼那张纸,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拿过来,写上“正是在下。”四个字。


    要递的一瞬间,又收了回来,换了一张纸,写道:“阁下并未认错”,这才彻底递了出去。


    没想到对面很快又传来了一张纸,“还有些有关此阵的其他地方想要请教阁下,只是不知今日休假,颜师姐会来找阁下吗?若有打扰,在下便改日请教。”


    裴暄之平心静气地看着那张纸,又侧首看了一眼早已关上的窗,确定对方是刚来,不是故意来挑拨刺激他的。


    许久,才伸手写道:“可。”


    收到那张纸的慕华戈仰头对他乐呵呵一笑,裴暄之起身收好东西,亦含笑往门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颜浣月将今晨天碑之中的难关向韩霜缨请教,一旁三人也给她出了一些法子,雨幕仍未停歇,她却起身告辞往天碑去。


    薛景年见状要跟着,被苏姮华随口谴去峰上了。


    韩霜缨默然瞥了一眼薛景年,等他离去,才说道:“我听闻虞师弟在嘉南拿到了伏山令,还是你苏氏的人出手帮了一把。”


    苏姮华撩衣坐下,对着漫天雨雾添了一杯茶,笑道:“哦,有人传信来说过此事,说走到嘉南太宫山时突然魔气弥漫,有人来寻求帮助,见是天衍宗的人,顺手帮一把的事儿,怎么了?”


    韩霜缨淡淡地说道:“伏山令是我当年在嘉南所得,又特意留在嘉南镇压一已死魔物,净化魔元消解养山的,还篆了归属在一旁洞壁之上。


    若无人刻意拆解我的阵法进了洞窟,又震开伏山令,怎会有魔气泄露?”


    苏姮华略微惊讶了一下,“这倒也不好说,等回来了再问问清楚。”


    韩霜缨说道:“若真是我布阵时有疏漏,导致天长日久魔气外泄,他们担忧底下有活的魔物才取下伏山令,那伏山令便该是他得的。”。


    颜浣月正午出了天碑,用过饭后便趁着难得的休假回去休息了一会儿,到晌午醒来,听檐外雨仍旧絮絮落落。


    她收拾好东西带了把伞准备往藏书阁去,谁知刚拉开院门,就见裴暄之抱着一个匣子站在院门外的小檐下,身边立着一把收好的伞。


    伞尖下地上的水痕已半干了,雨却打湿了他的一半披风,他脸上也溅着点儿水滴,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颜浣月原本猜测他多半是因为那夜的事情才刻意躲着她的,因此也并未过多打扰。


    这么久了,他突然亲自登门,她却一时有些不知该给个什么反应。


    “今日碰到慕华戈师兄,说是与师姐你同斋,我许久不曾探望师姐,又听闻你们今日空闲……”


    他眼里漾着清澈的笑意,一副气定神闲的从容姿态,仿佛从未与她疏离。


    也仿佛那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也根本没有因此躲避过她。想来这么久了,他心里那道槛也过去了。


    其实快要成婚了,他的槛不过也得过了,总不好换心契的时候他都不出来见她。


    颜浣月倒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反手推开门,道:“进来坐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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