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美人舌
颜浣月从指尖火苗里抬起头来。
见裴暄之立在灶台边, 低头洗着菜。
他雪白的手指上泛着轻粉,整张侧脸漫洒着窗外朝阳的金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怎么看怎么干净乖顺。
他喂她舌尖时的沉重呼吸声莫名回荡在耳畔。
那时,一缕缕冰凉的触感还紧紧缠绕着她磨蹭, 让一阵阵陌生的感受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忽然想起曾经在天碑秘境中遇到过的那个提着青灯的女嫁衣。
那时那女子斥责她:“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魅妖那种好东西有多让人想念……”
颜浣月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色这种东西, 就好像遇到一种从未尝过的点心。
从未吃过时, 根本不会想起它,对它也没有某种具体的想象。
可要是尝过一次, 只要不觉得难吃或者讨厌,以后的时光里, 或许偶尔真的会回想一二。
她那时连意识都不在,用魅香就能让人疯狂若此,色与情,原来当真是可以这般分离开来的。
凭裴师弟的身体, 自然是反抗不过她的。
若是裴师弟没有给她喂舌尖血就好了, 一掌将她打晕都比让她清醒了那片刻要好。
若是一切都不记得了, 她心里也不会埋下这个印记, 更不会一阵一阵地想起这种事, 让人心中尴尬不已。
裴暄之刚洗好几叶菜,颜浣月便说道:“暄之,今日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我请你。”
裴暄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大多店铺都关门了, 若是出去的话,大约得去怀远坊那边。”
颜浣月起身绑好头发,说道:“那就去那里吧。”
怀远坊是他国客商聚集之地,到年里也是张灯结彩,商铺林立。
颜浣月将裴暄之从剑鞘上扶下来,刚收好长剑,春玉楼里的一位年轻伙计便迎了出来。
“二位还有其他朋友同行吗?”
颜浣月笑道:“没人了,请收拾一个雅间给我们。”
小二看了一眼拢着斗篷的裴暄之,笑道:“请随我来。”
等菜上桌时,裴暄之坐在临街的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许久。
颜浣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谭归荑正跟在薛连年身边四处逛着,身后的随侍手上抱了一堆东西。
她们身边还跟着一个负责掏钱的男子,只是戴着一个帷帽,不过那身形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薛景年。
真是看到就想打。
颜浣月“嘭”地关上窗,“别看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格外得冷。”
门忽被推开,一小二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放好两小碟点心和一壶茶,笑意盈盈地说道:“今日送给客人的两碟点心和茶水,请慢用,稍候菜就上来。”
说罢到窗边拨拉了一会儿火炉,这便退了出去。
颜浣月看着其中一个小碟子盛着的三块白里透粉的矩形点心,便先取筷子夹来尝。
冰糯剔透的外皮里包着粉莹莹的甜浆,入口香甜滑嫩。
她问道:“这种点心叫什么?怎么不曾见过?”
坐在她对面的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美人舌,好吃吗?”
嘴里的香甜的点心丝滑温热,甜浆柔润于唇舌之间,想起昨夜吮他舌尖血的事,颜浣月骤然面色一僵。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提筷轻轻夹起一块软软的美人舌送到唇边,微微启唇含了进去,喉结上下滚动着,将一块点心整个吞了下去。
他面色平静如水,清澈的双眼始终紧锁着她的双眸。
末了,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唇角的糖粉,哑声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吃,没想到比任何点心都要香甜,师姐觉得呢?”
颜浣月被他的这分明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的眼神烫了一下,她只觉得他吞咽点心的时候,雅间里的气氛多少有点焦灼。
她有些应付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只想将自己挂到檐下吹吹冷风净化思想。
或者以某种笑闹的形式结束这种古怪的氛围。
可惜,她重活一世光顾着修炼,还没来得及去学几个临时能用得上的笑话。
她咳嗽了一声,显出一副毫无杂念,十分正经的样子,“我觉得还行吧。”
裴暄之眉眼含笑地说道:“是吗?以后再多尝尝。”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几个女子端着托盘进来送了饭菜。
房门掩映的瞬间,颜浣月看到谭归荑和薛景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等着小二收拾对面的雅间。
谭归荑踮起脚揽了揽薛景年的肩,朗然笑道:
“女人算得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被一个女人影响,她既然同裴暄之成婚,但裴暄之身体不好,肯定是个不顶事的,她定然故意做了些什么才让你一直对她心怀幻念,小女孩喜欢被男子追捧的把戏罢了,你要懂得看清一些。”
薛景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裴暄之算得上和煦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颜浣月脸色深寒,扔下手中的筷子,推开房门,攥着薛景年后颈的衣裳一把扯进房中。
薛景年冷不防被袭,下意识御起灵力向身后打去。
颜浣月侧身躲过,用五行之力化开他的一部分攻击,一把将他搡到地上,照心口狠狠给了两拳。
又半跪在地上掐着他的脖颈,抬手指着门外的谭归荑,沉声说道:
“你装什么深沉?告诉谭归荑,我可曾做过什么让你心存幻想的事,容得你们这等货色在背后如此议论我夫妇二人?”
谭归荑震得睁大双目呆呆地看着她。
她是怎么敢的?在长安打薛家子弟,还是最受宠爱的幼子,还打了两回。
很快门边就聚集了一批看客,谭归荑几步跨进房中将门关上,掐了个结界防止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
她带着一副为颜浣月考虑的语气说道:“颜道友,何必如此小女儿心性,他就是喜欢你,不舍得反击你而已,你自己心里清楚,昨夜故意借此打他了他一顿倒罢了,今日再打一回,不合适吧,薛家的脸面……”
颜浣月这时才一脚踢飞了薛景年头上的帷帽,冷笑道:
“薛家三公子不要脸,我顾及他们的脸面做什么?谭道友倒是知心得很,我看薛家是该让你当家才是。”
这话可一下说到谭归荑心尖尖上了。
谭归荑觉得这颜浣月说了句吉利的话,心里十分满意这种不经意间降下来的天意预兆。
若是将来预言成真,她倒是不介意给颜浣月打一嘴金牙用用。
只是颜浣月方才骂她是“这等货色”,已然是在刻意侮辱她令她难堪。
所以颜浣月这一嘴的小白牙得先让她一颗一颗拔下来出出气。
谭归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本就是小事,道友何必如此计较,你夫君还在此,这种事细说来,你二人恐怕谁也不干净,何必揪着不放?”
看起来是为颜浣月着想,可每一句都是在点裴暄之。
裴暄之拢着斗篷立在一旁,看着薛景年重重叠叠印着几个巴掌印的半张脸,脸上神色始终如常。
颜浣月真的有些想笑,谭归荑丢了十年寿数直接做下了心病,却能这般劝着旁人大度,怎么看着就如此滑稽?
只是她不能挑明这件事,否则便要暴露自己曾经埋伏在雍北大山之上观看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颜浣月似笑非笑地说道:“谭归荑,你说谁不干净?”
谭归荑一副看透世事的神态,“这种事,只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如此极力证明,显得十分在意,这样,可就落了下成了?”
颜浣月并不多话,瞬息之间一把擒住谭归荑的脖颈。
另一手五指一屈,骤然握住一把短刀,将法诀与灵力聚于刀尖之上,毫不犹豫地朝谭归荑心口插去。
谭归荑发觉颜浣月身上的灵力波动极其诡异,五行灵气飞速蓬勃转动,竟能不断消解她身上的灵力,一时压制得她无法反抗。
但到底颜浣月此时的修为还不算太高,谭归荑慌忙间掐诀挥向她那双凌厉的眼睛,没想到却被一张黄符挡住。
谭归荑趁机用法诀震了一下颜浣月此时鹰爪一般刚硬的手指,翻身跃上房梁。
恼恨地抚了抚玉白脖颈上的又深又长的抓伤,冷笑道:“女人打架你也出手,裴暄之你还是不是男人!”
裴暄之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讶异地说道:“谭道友……不是男人吗?”
谭归荑被噎了一下,又说道:“颜浣月,你急了是不是?你敢同你夫君证明吗?”
颜浣月握着刀,看着她含笑说道:“我需要证明什么?你的心那么脏,嘴也不干净,看来它们都是不能用了,我只是好心帮你把心挖掉,把舌头割下来治治病而已,谭道友跑什么?”
谭归荑冷笑道:“颜浣月,你口出什么狂言!你的心才脏,你的嘴才不干净!”
颜浣月摊了摊手,“谭道友你好急啊,着急反驳什么呀?好像很在意的样子,唉,做人要宽容一些,你不接受自己是女子倒也罢了,但还请接受自己的恶臭病症,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地上的薛景年捂着心口这会儿才缓过来,爬起来弓着上半身站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要不是谭归荑多嘴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再挨一次打,但颜浣月竟也真的毫不在意他……
房门连同结界忽然被震开,房梁上的谭归荑猝然吐了一口血。
薛连年沉着脸走进来,走廊里被清得一个杂人也无。
她走到薛景年身边将他抱起来,薛景年便窝进她怀里默默流泪,轻声说道:“二姐,走吧,此事与颜浣月无关。”
房梁上的谭归荑听了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
薛景年这种狗东西自己死心塌地地白送就算了,竟然还要连累她。
薛景年继续说道:“也与谭道友无关,她也是不清楚实情,为我出不平罢了。”
薛连年抬眸看着颜浣月,语调清冷地说道:“颜道友,在长安打薛家人的脸,你还是第一个,我弟弟再不济,打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自己蠢,不愿意计较,若再有第三次……”
颜浣月含笑道:“薛道友放心,他若是再来犯我,第三次、第四次,我在宗门打。”
薛连年唇角微微扯了一个弧度,道:“好,道友既然这么说,那这就不碍事了,在宗门里,他自己本事不够,挨打也是正常。”
谭归荑觉得薛家人纯粹的脑子有病,为了咸阳那点地方,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反观她自己……
她好像也真的很适合执掌一方。
薛家做得不明显,还要考虑耗费精力去维护太平。
而她,只想吸干一域,那些无力争夺的人下人,是合该被淘汰的。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颜浣月将打碎的碗碟钱结给店家,薛家赔了破了的门扇钱。
双方客客气气地互相行了一礼,转身各自回程。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跟在她身边,拢着靛蓝斗篷,看着她飘飞的鬓发,不紧不慢地问道:“颜师姐,薛师兄是如何得罪你的?”
颜浣月负手行于风中,一脸晦气地说道:
“他总是借虞照贬低我,我们时常打架,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虞照,又看不起我,才同我做对,可是昨夜他说他是喜欢我才那么做的,我一时恶心,就把他叫到巷子里打了一顿出气。”
当时天色昏暗,裴暄之只是远远地看到她语气温柔地叫走了薛景年,并未察觉到她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荡着涟漪的衣摆。
神魂中的金雾因今日之事快乐而癫狂地扭曲着,恨不得此时就爬出来裹住她好好亲近一番。
而他却并未感到快意,只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阴暗。
既见明月高悬之沉寂壮丽,又怎能生出毁伤之意?
他只想看她永生永世皎洁明耀,虽然那月光从不独属于他,却也向来慷慨为他朗照暗谷。
“使我鬼祟独行时,亦身染清辉,不似野鬼……”
颜浣月停下脚步,跑到一边去买了两串糖葫芦来,回来递到他面前,笑道:“暄之,先垫一垫,咱们再换一家。”
裴暄之脑海里闪过幼年时的那个春节,那串只来得及舔了一下的糖葫芦。
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渴望过这种东西。
他接过那串糖葫芦,咬了一口,脆甜的糖衣裹着酸酸的果子,原来糖葫芦是这样的味道。
他坐在剑鞘上轻轻晃着脚,傻傻地朝她笑着。
像是回到了幼年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走街串巷完成了任务,最终得到了他一直企盼的奖赏。
颜浣月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傻乐什么呢?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笑得明朗轻快,“没什么,我以为你要取消这餐饭。”
颜浣月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笑了笑,“瞧你那点出息,我可是说的做到的。”
用完饭回到陆家之后,颜浣月照旧去正房掐了结界打坐运灵,裴暄之坐在东厢的横床上摆着棋局。
没一会儿,就听院外有人叩门,“裴小郎,薛大公子登门拜访。”
作者有话说:本章提示:
1不要真的跟着谭归荑不甚全面的眼光去看薛家。
2各个角色没有任何原型,请不要带入三次元,感恩。
第52章 狗咬的
裴暄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染着暖阳的光晕, 正轻轻夹着一颗黑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并不着急落子。
偶然抬眸看着对面淡定喝茶的薛元年,始终沉默不语。
薛元年咽下口中的热茶, 看着杯中的晶莹剔透的红茶汤,笑道:
“味甘不涩, 很不错,我见你院中也未留人侍奉,用上好的红枣煮这‘落日熔金’茶, 看来颜小夫人心里果然爱重你, 很是懂得花心思照顾你。”
裴暄之静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平日都是我给夫人煮好茶放到房间去。”
薛元年特意讶异地:“哦……这样啊, 裴小郎体弱,还要费这些功夫, 真是令人佩服。”
裴暄之毫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佩服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我倒是佩服薛道友, 弟弟做错了事, 道友不让弟弟出面, 而是登门亲自登门道歉, 兄长之风, 真是令在下敬佩。”
薛元年抿着茶,仍旧含笑道:“他若来,你们夫妻二人想见吗?在下也算是为小郎你考虑。”
裴暄之亦笑道:“见不见是我夫妻的事, 来不来是薛师兄的事,真是劳烦道友替我们考虑了。”
薛元年叹了一口气,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抬手敬道:
“景年的事,确是他有错在下,颜道友打了就打了,也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小郎赔罪,还请稍做谅解,以后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摆着棋子,随口说道:
“不敢当,他冒犯的不是我,我做不了夫人的主。还有……不知薛家而今可是落魄了?怎么还将随口捏造谣言、污蔑他人的人奉为上宾。”
薛元年自然早已知晓了今晨春玉楼的事,不禁又俯了俯身,谦卑道:“是我们薛家的不是。”
裴暄之放下棋子,说道:“道友的来意我知晓了,等夫人打坐结束,我会同她说的,到时看她的意思,我会派人传信到贵府的。”
薛元年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盒子摆在棋盘边,轻轻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盏净琉璃宝灯。
“此灯燃时,可辅助净化灵气,这是小小心意,权当赔罪,在下此次登门,还有事要同小郎商量。”
裴暄之瞥了一眼那灯,说道:“何事?”
“是关于咸阳以西的事,照裴掌门原本的安排,是苏薛两家共同巡守,一家一年,只是每次更换巡守时,难免都要查完上一家各个地方做得到不到位,可有疏漏,这才好换岗,实在耗费精力。”
说着看了一眼垂眸饮茶、默不作声的裴暄之,笑道:
“原本裴氏无后继之人,裴掌门当年才将咸阳大阵交到苏家手中,如今小郎既已认祖归宗,何不为家乡父老做些事,好让人知晓小郎虽是病弱之身,心中却始终念着大家呢?”
稍微被轻视忽视许久的人,得闻此言,多少都会被其中扬名于世、受人敬重的意思勾动一下心弦。
裴暄之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一介病躯,何以当此重任?”
薛元年笑道:“小郎自去与裴掌门商议,薛家自会好好辅助小郎的,若是小郎身体不便,那可以先养身体,薛家会以小郎的名义帮忙管理,每年采集的灵石灵药,都会派人送去小郎宅中。”
裴暄之若是个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的,或者急于彰显自己虽有一半妖血,却是正经的裴氏子弟的,多少会心动一二。
更何况,自幼过得不算特别如意,又背着一半魅血这样的出身,长大却能有机会彻底翻身,轻松拿到一域,多么爽快。
而且这等出人头地的事,还不用他自己耗费心思管理。
薛元年几乎拿准了他这种小郎的心思。
只要裴暄之起了心思,就算裴掌门不给他,话传到苏家这里,多少是要为了彰显苏家只是代为管理,主动表示要分给他一些区域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对面的裴暄之垂眸说道:“在下见识短浅,父亲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在下没有什么可多嘴的。”
这种事只能先试探,薛元年并不强劝,笑道:
“那咸阳以西的事,还请小郎同裴掌门说说,苏家平日事务繁忙,咸阳旧地又是魔骸最多的地方,很多事也难分出精力来,同处一地,薛家倒是愿意为大家守好咸阳以西。”
说着拿出一份清单轻轻放置在棋盘上,又将一个藏宝囊压于其上,“这些,给小郎与夫人买些‘落日熔金’。”
裴暄之扫了一眼,笑道:“薛道友好大方,不过回程路途遥远,带不动那么多茶叶,还请道友留着,多给在咸阳以西巡守之人发些年节礼品吧。”
薛元年笑道:“我薛家从不亏待出力者,小郎留着吧。”
裴暄之撂下棋子起身道:“我说过,我不惯上棋盘,道友想做的事不必与我说,东西带回去吧。”
很多事不是人想办就能办好的。
薛元年并不因被拒而恼火,只是拱手道:“薛家多做一些事倒无所谓,还请小郎考虑苏家的难题,还有咸阳以西的巡守难题。”
薛元年此人见好就收,说话又都是为他人着想。
裴暄之并不厌烦这种人,人心复杂,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也并不是孤直就能把事做好。
长安并不产灵石,这么大一片地方,能平衡好多方利益,找到可靠的灵石兑换途径,提供家臣修行所需、每年修补大阵所需、百姓驱散魔气灵药所需。
同时,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变故,维持许久平和与繁华,这种世家,怎会没有一点野心?
一番客套,薛元年带着东西离开,只是留下了那盏琉璃灯,这灯的去留裴暄之做不得主。
等到黄昏时分,正房的结界散去。
裴暄之端着一壶茶,提着一个食盒推门进去。
颜浣月将三颗吸干的灵石挑出来放到桌上,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倒了两杯茶,又摆着帮忙碗筷。
裴暄之说道:“正午时薛大公子一个人来,为着薛师兄的事。”
颜浣月接过他手里的汤匙,看着他的疏疏淡淡的神情,说道:“他活该,挨打也是他自己挣的,薛元年可曾因此为难你?”
裴暄之唇角微微翘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不曾,他是来道歉的,顺便说了点咸阳的事。”
颜浣月将汤匙扔到空碗里,一连串脆响撕裂室内温暖柔和的平静,“让你去要咸阳大阵?”
裴暄之点了点头,“也有说咸阳以西的地方。”
颜浣月问道:“你是如何回他的?”
裴暄之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把咸阳大阵交给苏家,这是父亲的意思,我这种出身去找他要,并不合适。”
纵是薛元年说得再天花乱坠,但究其根本,还是他一个有妖血的无功无德之辈,因父辈之荫,拿着人族的地盘。
先不说当地世代生活的人能不能信任他,会不会接受容忍这种安排。
就是全天下谁听了不说一声裴掌门徇私于子,枉执天衍宗之首。
薛氏在此地数百年传承,长安又繁华安定,若只把咸阳以西给了他们家,恐怕没几年就彻底成了薛氏的了。
父亲的安排才是最适合此地的,咸阳以西多山地,巡查巡守间必要耗费众多精力在巡查山间沟壑山洞上,愿常巡者原本并不多。
两家并存,都要争个头筹,受益的是咸阳以西的平民百姓。
他对寻求世人对自己的裴氏子弟身份认同没有任何兴趣,又何必为着那点眼前的好处破坏平衡。
颜浣月并未否定他的说法,只说道:“你不必管这些,好好养好身体就是。”
“薛道友还送了一盏琉璃宝灯……”
颜浣月说道:“不是道歉了就必须原谅,请人送回去吧。”
过了初五,颜浣月与裴暄之离了长安,途径咸阳去苏家拜望,不到半日,就继续启程。
苏氏家主苏怀远把他们送出老远,这才返回咸阳城内。
夜里刚打坐完睡下,却有人来报。
说是陆家夫人疯病发作,方才趁夜钻进池塘里,悄无声息地淹死了,陆老爷经不住悲痛,一时也有些疯癫。
苏怀远立即派人往长安吊唁,又派人去追裴暄之报信,谁知却并未寻到裴暄之他们的踪迹。
车厢内,颜浣月散开法诀,习惯性地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月色下的景象。
问道:“不是要过来时的路吗?按理该到通明城了,怎么还在山野里?”
裴暄之坐在烛边一遍一遍画着一个符阵,头也不抬地说道:“看看不同的景象吧。”
说罢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也不知会走不到落脚之地。”
来时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颜浣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寻出铺盖放着,等他看完书了再收了小桌子睡觉。
没一会儿,裴暄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倦地将小桌子收起来,铺好厚褥,自己裹着一条锦被躺下闭上眼睛睡觉。
夜里,他突然惊醒,身上全是汗意,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闷声说道:“颜师姐,我有些不适。”
颜浣月被他叫醒,转过起身来摸索到他的锦被外沿,轻轻拍了拍,问道:“怎么了?把手腕给我。”
裴暄之静静地裹在锦被中,并没有伸出手来。
咬着牙犹豫了片刻,看着黑暗中她的轮廓,低声沉吟道:“颜师姐……给我两颗清心丹。”
颜浣月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似是做错了一般轻声说道:“我梦到了那晚的事,魅魂之气这会动荡不歇,我有些压制不住了。”
颜浣月一阵尴尬袭上心头,一句废话也不再多少,取了两颗清心丹,刚喂到他嘴边,他就猛地侧首吐了口血。
颜浣月听到声音赶忙起身将灯烛点亮。
见他侧躺在被褥中,唇边滴血。
脖颈处及面颊处,苍白的肌肤里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里满是克制与隐忍,眼尾处静静地淌着两行泪痕。
她赶忙将清心丹都塞入他口中。
裴暄之一副脆弱残破的样子,仰头看着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晚的事,师姐怪我吗?”
颜浣月不知他要压制住魅魂之气竟然如此伤身,她默不作声地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着他唇边血迹。
“怪你做什么?我们本就是夫妻。”
裴暄之一双雾潺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似乎因为抵抗金雾的缘故有些迷糊。
他轻声问道:“分明都过去了,可我总是会梦到那晚的事,姐姐,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颜浣月有些头皮发麻,想了想,说道:“受到惊吓做噩梦了。”
“可是……我似乎又很喜欢……”
颜浣月尴尬到想捂他的嘴,赶忙又给他嘴里塞了一粒清心丹,打断道:“说什么胡话,赶紧睡觉!”
裴暄之执拗地看着她,“姐姐……我还算是有清白吗?”
颜浣月实在是受不了了,拿被子捂住他的脸,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要再问了。”
被子下的声音带着落寞,闷声闷气地说道:“那就是没有了,你将来不会不要我吧……”
颜浣月说道:“我们也没怎么样。”
被子下虚弱的声音轻声说道:“可是你都亲我了。”
颜浣月熄灭的灯烛,躺在一旁,扯下他脸上的锦被,“那不算。”
“哦……”
黑暗中,他忽然一把搂住她,半压在她身上,迫切地吻上她的唇。
他此时恍惚,行事只凭本能,贪婪地在她唇上又吮又咬,呼吸虚弱且凌乱地说道:“那就再亲一次吧,我好想你……”
颜浣月正要推开他,他却逐渐安静下来,累极了一般滑到她颈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压根都不记得昨夜他迷迷糊糊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看书间隙偶尔抬眸看一眼她,讶异地问道:“师姐,你怎么把嘴唇磕破了?涂药了吗?”
颜浣月盘膝而坐,阖上双眸,漫不经心地说道:“狗咬的。”
裴暄之唇角勾了勾,关切地说道:“下次叫醒我,我帮你赶。”
第53章 金狸
裴暄之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第二日黄昏时,灵驹缓缓地停在了青水城一处客栈前。
颜浣月跳下车辕,回身将他扶下来, 给灵驹喂了颗丹药,灵驹便自己拖着车厢往后院走去。
颜浣月到看店的柜台前定了两间客房, 裴暄之始终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没什么异议。
待一应事务安顿好后,颜浣月这才布下结界, 盘膝坐在床上, 拿出那个小黑匣子。
匣中的傅银环多日流血脱水,整个人枯瘦苍白, 正靠在墙上阖眸而眠,鼻息甚浅。
胖老鼠在铁链上蹿来跑去, 开开心心地荡秋千。
颜浣月将一颗丹药化进一碗温水中,掐着他的下巴喂了进去,又转身给老鼠放了一把米。
她看着佯装熟睡的人,淡淡地说道:“傅银环, 还是不打算说说前世我死之后的事吗?”
傅银环始终沉沉睡着。
颜浣月直接一脚踢过去, 锁链“哐啷啷”地响, 玩得正开心的胖老鼠受到了惊吓, “吱吱吱”蹿到她身后去吃米。
傅银环猛烈地咳嗽了一声, 缓缓掀开眼帘。
因被削了一半舌头,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前世?前世你死后,巡天司和各宗门勾结魔族, 全是恶人,这下你知晓了,赶快去除了那些人族内奸走狗啊, 去杀了温俭,杀了裴寒舟,不然重活一世你活什么劲头呢?”
颜浣月看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平心静气地说道:
“杀你就挺有劲头的,哦,对了,而今谭道友为长安薛氏上宾,虞照呢,又是青年才俊,萧惕然将入巡天司,而你……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啧,世事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呢?”
傅银环因颜浣月喂的丹药的缘故,此时精神有些异常,仰着瘦得只剩一层薄皮包着骨头的脖颈,大笑道:
“那些蠢货岂可与我并论?连同你,若非早于我重来一回,也是给我提鞋都不够资格的东西,若令我重生于雍北之前,必使天地归于我手,你好生侍奉我,我屠城供你玩乐。”
颜浣月笑道:“野心还挺大的,你这种东西,既无养民安世以获长远利益之能,又无吐纳天地以见苍生伟力之徳,也就剩那点杀戮掠夺的能耐了,你不会觉得自己这样是最清醒,最有能耐的吧?”
傅银环浑浑噩噩,又格外亢奋地说道:“你懂什么?天地不全,万物倾轧,大道既是强者为尊,不夺则死,不掠则亏,我为天地主……”
颜浣月神色淡然地说道:“你们这种自私自利者有了点力量,就要宣扬强者为尊的话,让所有人觉得吃弱咽弱便是理所应当,弱者理应该死,该被吸干,终究,也不过粉饰之言罢了,真正的强者是什么,你可能都理解不了。”
说罢再给傅银环灌了一碗丹药所化之水,看着他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这种药叫‘肝肠寸断’,每日这么疼上一个时辰,也不会真的伤到你,不错吧?花了我一颗中品灵石,先请你品鉴品鉴,等我修为到有能力搜魂后,再帮你断掉吧。”
傅银环大汗淋漓,苍白如恶鬼,满是血垢的指尖紧紧扣着地上的符篆,用力之大,指甲欲裂。
“颜浣月……你要将我最后一点怜爱都耗尽了……”
颜浣月一脚踩断了他的手指,总结道:“真恶心。”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黑匣子,见外面天色已彻底昏暗,便收起结界,准备用些饭菜之后再继续打坐。
她到隔壁去找裴暄之,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门缝中溢出来,听到里面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里面有人说道:“小郎,你看起来病得很重啊,怎么不同与你同来的人说呢?”
过了好一会儿,裴暄之才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会担心的……她恐怕半夜才会出来,劳烦你们厨房停火前送一份饭菜到她门前去。”
颜浣月迟疑了一会儿,终是伸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端着托盘的年轻小二打开门,跟她打了声招呼,侧身从她身边滑了出去。
裴暄之正坐在桌边,罕见地有些慌张。
扔下手里的书,抱着一个黑瓷碗,喉结滚动,仰头喝着那碗里的东西。
怕是喝得太急,被呛得又咳嗽许久,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一边揩着泪,一边哑声说道:“师姐不该是要打坐修炼许久吗?怎么出来了?”
颜浣月拿过他手里的碗嗅了嗅,又放回桌上,“怎么喝的是治风寒的药?”
裴暄之擦了擦书上溅落的药渍,“不知何时吹了冷风,这会儿有些头疼,丹药用尽了,便请小二去买了些药在后院熬了,凑合着喝一日。”
“用过饭了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撑着桌沿,整个人缓缓凑近她,在离她腮边不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吐息道:
“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血气?”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说道:“大部分女子每月身上都会有血气。”
裴暄之愣了一下,退回原位正襟危坐着,腮边不经意间晕开了一抹薄粉,“我还有补血的丹药。”
颜浣月问道:“你不是没有了吗?”
他拿起书随意地翻了两页转移注意,又将一瓶丹药放到桌面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倒还是有一些的。”
颜浣月说道:“不必了,别等你受伤流血时又没药可吃了。”
说着忽地想起昨夜他出了一身汗,还吐了血,又吃了三颗寒气略重的清心丹,恐怕是有些受不住的。
她去要了些清淡的饭菜来,裴暄之用完饭后,洗漱时就说头晕想睡一会儿,让她回房去,不必担忧他。
颜浣月自然不能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只能去将被子拿过来,洗漱过后,坐在床外侧打坐。
等她夜里散开法诀时,裴暄之手里握着书,正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颜浣月拿下他手里的书,扶着他睡好。
夜里帷帐内漆黑一片,一缕冰凉的雾气钻进她被窝中,轻轻撩拨着她的指尖。
颜浣月想起他昨夜吐的血,便任由它缠绕着手腕,在掌心里微微磨蹭着。
她多少有些好奇,缓缓收拢五指。
那雾气越缠越紧,裴暄之在梦里闷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呢喃道:“姐姐,别……”
颜浣月松了手,那缕雾气开始不满了起来,狠狠地蹭着她的胳膊,让她给点反应。
她合上双眼睡去,雾气便爬到她额头,用尾尖在她眼皮上点来点去,想要让她清醒过来。
颜浣月忽视着眼皮上一阵一阵的冰凉,那金雾没办法,只好盘在她颈间玩着她的头发。
另一缕冰凉从脚腕盘旋而上,贴着她的腿不断向前磨蹭试探着。
它很快爬到她腿弯附近,颜浣月不得不挡了一下。
它便爬出来裙摆,一路缠绕到她腰间,紧紧缚住。
半晌的时间,她被子里就已经爬满金雾了。
颜浣月无奈地设了道结界,让它们不能钻进衣裳里来,便就放任不管,自行睡去了。
一觉醒来,身边被褥冰凉。
裴暄之坐在桌边喝着药,见她醒了,便建议道:“师姐,出发吧。”
颜浣月下床帮他把了脉,确定没什么事,这才收拾东西乘灵驹马车离去。
一路倒也顺利,等到了天衍宗时,还不到多数弟子们返回宗门的时候。
他们刚到长清殿拜见,裴寒舟便说道:“苏怀远来信,说初六那晚,陆家夫人殁了,你们刚过咸阳,他并未寻到你们的踪迹。”
颜浣月有些惊讶,他们初六走时陆家还好,没想到当夜孙夫人就殁了。
裴暄之眼圈微红,压抑着情绪,甚是后悔地说道:“我绕到别处走了别的路,原本是为了各到处看看的,不想竟错过了。”
裴寒舟原本只是觉得他同陆家关系寡淡,恐怕陆家人待他并不算亲近。
虽他性子清冷一些,但到底是在陆家长大的,过年了都要回去,这会儿伤心一些,实在可以想来。
颜浣月也是做此想,在陆家时裴暄之还时常去探望孙夫人。
虽说他没怎么认真提起过,但最起码是从小照顾长大的,他心里肯定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殿里因此寂静了片刻,裴寒舟终是开口问道:“那我送你回长安一趟?”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说道:“倒也不必,死生实属常事,如今人恐怕也已入土了,一路奔波伤神,回去了也伤心。”
颜浣月说道:“那可要立牌位?”
裴暄之眼眶那点薄红已然褪尽了,沉吟道:“也不必了,每日见着,想起往日之事,难免伤心,还是托人过去烧些纸啊。”
颜浣月想,他是真的多少有些感情的。
裴寒舟早已托人吊唁,原本害怕他觉得不够,没想到他意思只烧纸就行了。
便也没有多问,照例用灵力探查了一下裴暄之的身体情况,不禁蹙眉问道:“为何你身体才稍微养了些回来,又被你耗了三分有余?”
颜浣月说道:“我从雍北过去,找到他时,他受了伤,还有他身上的魅……”
裴暄之打断道:“我也并非故意。”
裴寒舟见他不想说,便要等闭关前问他情况,因而只说道:
“今年就别再乱跑了,现在去闭关,我帮你准备灵药。”
裴暄之诧异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颜浣月,见她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甚至还满目疑惑地回应着他。
他缓缓垂下眼眸,低声应道:“是。”
裴暄之被留在长清殿,颜浣月瞬间轻松了许多。
再入天碑,所见已是更新的场景。
她先在天碑秘境中厮杀了一个时辰,等一趟出来后,排名瞬间爬了六个名次。
看来最近拓宽灵海灵脉的成效甚是显著。
她走出天碑,又进去了一次,这次出来后,爬了一个排名。
真正真实的水平还要等年后大部分人回来后重刷天碑排名才算可以知晓。
她今日彻彻底底舒展了筋骨,整个人明快了不少。
原本准备回去沐浴,可半路上却见到一旁的树林里,一团金色的影子“蹭蹭蹭”几下跃到树上,蹲在树干上坐着。
它轻轻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舔舔爪子,而后眨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颜浣月停住脚步,“你这小家伙,忘了我了?”
那小金狸用毛乎乎的爪子扒拉着一旁的叶子玩,似乎觉得她无聊,便转过身,预备往另一棵树上跳。
颜浣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四下看着,忽地一道法诀飞出,小金狸挣扎着落到她怀里。
颜浣月紧紧搂着它,笑嘻嘻地说道:“你怎么不喜欢人了?”
它小小一个,被拥在她胸口,立即安静了下来,仰头定定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她,蓬松的尾巴摇啊摇。
颜浣月揉着它的脑袋,“这才乖啊。”
路上碰到没回家过年的宁无恙,宁无恙逗来摸去,小猫嫌他烦,只往颜浣月怀里钻。
宁无恙兴趣很大,问道:“这猫,卖不卖?给你二十钱。”
颜浣月回绝道:“不卖。”
宁无恙稀罕地看着它圆圆的后脑勺,伸手戳了戳,问道:“是公是母啊?”
颜浣月说道:“这倒没看。”
宁无恙笑道:“要养的话,公母都能骟的,省得到时候发春时乱叫唤,或者给再找一个凑一对,也不知互相能不能瞧上。”
悠悠哉哉睡在她怀里的小猫瞬间浑身炸毛。
它抬起头竖着耳朵去听,却听颜浣月说道:“哦?附近可有行家里手?”
宁无恙说道:“是公猫的话,你刀法好,你自己来都行,记得给把药用好就是,母猫的话,楚长老应该会愿意帮忙。”
颜浣月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去给它洗个澡,再看看。”
它的闲适惬意瞬间烟消云散,立即就要跑,却将颜浣月固在怀里。
它挥舞着爪子挣扎,却显然敌不过,只能喵呜喵呜地叫唤。
等回了房里,颜浣月一放开,它立即蹿开,跳到远处的桌子上审视着她。
一边气恼地甩着尾巴,一边愤怒地舔着身上乱糟糟的绒绒毛。
那一团软软糯糯的模样,颜浣月喜欢得不知道如何抑制,一口吃掉它的心都有了。
她磨了磨牙,招了招手,它见了立即要逃远一些。
腿刚迈开,就已凌空飞到她身边,毛爪子刚一落到她的衣袖上就挣扎着要跑。
颜浣月沐浴之后强行给它洗了澡,用法诀弄干。
要扒拉它的后腿辨别公母,它紧紧抱着尾巴,疯狂想要逃窜,坚贞到有些意外,颜浣月只好作罢。
又抱着它睡在床上,给它盖上被子,一边摸着它毛绒绒的尾巴,一边商量道:
“你就待在这里吧,让我抱一下,明天给你找鱼吃。”
小猫死活也不愿,小毛脑袋在她脖颈里拱来拱去要往暖热的被窝外跑。
颜浣月被蹭得痒极了,痛快而开心地笑着。
小猫没想到她私下竟如此霸道轻薄,那种动刀的事是能随便应的吗?
它忍不住呜呜叫着,伸爪子照她手上拍了一下。
“嗖”地一声蹿出被窝跳到窗沿上,不满地甩着尾巴冲她呲牙表示不满。
颜浣月爬起来撩开半垂的帷帐远远地瞧它。
它被她那满是喜爱的视线盯得有些拘谨了起来,尾巴渐渐垂下,扭过头去不与她对视,
小猫实在是一种能令人暂时忘记烦恼,得到慰藉的生灵。
颜浣月看着它垂在床沿下的尾巴轻轻地扫着,两只小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实在想把它夺过来狠狠揉搓一顿再搂着睡觉。
可是它不爱往她身边来了,似乎又与她不熟了,实在容不得她太过亲近,她也只能遗憾地躺了回去。
第54章 斩杀
长清殿后布满法阵的内室中。
裴寒舟面色沉肃地说道:“既然掠走你的人与你有仇, 你下山时为何从未提及还有一些人等着你下山,要与你算账?”
裴暄之盘膝坐在一方高台上,数颗灵石飘在空中向他周身倾洒灵气。
他倒是十分无所谓的姿态, 淡淡地说道:“无非是几个小混子,说不说的也不碍什么事, 事情不难了结,我虽不济,但不至于真被他们收拾了。”
他说得极为寻常, 可裴寒舟心底却一阵一阵地后怕, 后槽牙不禁咬紧,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这小子此等行径, 无异于五六岁的小儿,非要冬天跳寒潭, 夏天跳沼泽,只要他高兴,无论什么他危险之地,他都敢自己一个人去溜达两圈现现眼。
但终究自幼未曾养在身边, 对他更多的还是亏欠, 因而实在不想对他说重话, 只能说道:
“你以后身体没有彻底好之前, 轻易就不必下山了, 许多事你倒抹得干净……你有旧怨的还有谁?”
裴暄之眉目低敛,低声说道:“没了,倒不是我刻意隐藏, 都是些琐碎之事,不会有人注意,您派去查的人能查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活过来了, 去趟长安真就能死了吗?”
裴寒舟沉默许久,沉肃的神情不禁有些松动,他轻声说道:
“这次你平安归来倒也不计较什么了,而今与以前不同了,你有何事,可以来同爹说。”
裴暄之颔首道:“知道了。”
分明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裴寒舟静静地看着他,这十几年间的事浮光掠影一般闪过。
他心中虽有万千情绪涌动,最终却还只是略显平淡地说道:“你好生在这里闭关些时日,可有什么想要的?等你出关之前我给你准备好。”
裴暄之摇了摇头,“没有。”
裴寒舟料得如此,抬手掐诀启动阵法,在确定法阵皆无漏处,这才退了出去,封住大门。
裴暄之一身雪衣,独自坐在幽光明灭的高台之上。
目光掠过周边流动着灵气的法阵,又看着身下高台雕刻的符文。
这里他来过一次,法阵皆已抄录过,这次部分法阵有根据他而今的身体状况调整的痕迹。
他正看着那些变处,却忽地觉得浑身一紧,脸上被人猛亲了数下。
他透过金狸的眼睛,看到了颜浣月眼眸明亮,一脸得逞的得意笑容。
这真是……
他的指尖轻轻垂在膝前,微微摩挲着绣着金丝的衣袖。
猫只晓得同她生气,她却能一直不厌其烦地抱回猫又搂又亲。
为何她对一只猫比对他亲热许多?
被紧紧拥抱着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他唇角微微上扬着。
原本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可她确实是有些太过执着于看看猫是公是母了,这难免令人担忧……
看着她对他志在必得的神情,裴暄之呼吸微乱,下意识攥紧腰间衣袍,扣紧了腰间玉带。
这等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原本只是想陪在她身边,没想到她竟是想着对猫做那种事,真是想想都有些悚然。
许久,金色的小猫鬼追着一般穿墙而入,猛地蹿上他的膝头,一个劲儿地要回到他身体里躲避一会儿。
他一把修长的指尖轻轻捏着小猫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盯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凉凉地说道:
“谁准你趁她打坐跑回来的?以前你不是最能闹腾的那一缕吗?”
小金狸紧紧地抱着小毛尾巴,嗷呜嗷呜地控诉着。
裴暄之说道:“我知道,可是割了你又有何干系?只要能在她身边,你不过是金雾所化,重归我身还是会长的……”
说着说着也觉得这金狸到底是他的魂气所化,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若是被她来那么一刀,让他切身地感受一下,恐怕确实会有些……心中震颤。
“可她喜欢你。”
裴暄之所得的怀抱和亲吻都是借由它所得,她甚至打算搂着它睡觉……
“回去陪她一夜吧,她今夜若非要动刀,实在躲不过,就等我出关你再回来。”
夜间,颜浣月松开指尖法诀,体内略显汹涌的灵气逐渐平和下来。
她擦着额上的汗,忍过一阵阵拓宽灵海灵脉的残余痛楚。
毛茸茸的小金狸迈着小短腿爬到她怀里,摇着尾巴,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颜浣月将它抱起来与它顶了顶脑袋,笑道:“你不是不愿意接近我了吗?”
小猫“喵呜”了一声,用脑袋不断蹭着她的下巴和脖颈。
颜浣月将它放在床上,起身再去沐浴了一番,回来时它已经爬进了被子里趴着,脑袋埋在枕头上,两只小毛爪子捂着眼睛静静地睡着。
颜浣月灭了灯躺进被子中猛吸了它一顿,听着它低低地喵喵叫,这才阖眸睡去。
小猫爬到她颈间滚来滚去,恋恋不舍地凑到她脸庞蹭来蹭去。
它不想离开她,但是,要留下或许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这可不是一件能轻易去赌的事情。
她不会对他本体动刀子,但有可能真的会对它动刀子,疼和恐惧,是一样的。
金雾本就可变化,它蹭着蹭着,实在舍不得走,刹那间化作了一条金色的蛇,双目满含贪恋,鲜红的蛇不停地舔舐着她的脖颈……
等她差点清醒时,它才游入被中,盘在她腹上,轻轻晃着尾巴尖,懒懒地吐着信子。
颜浣月又丢了一次猫,她到处寻找,都没能再看到它的踪迹。
她心里颇为遗憾,早知不该对它那么过分,非要扭着它的性子来。
这几日走在路上都要时时注意着周边有没有金色的小身影。
可惜到底没有碰上。
倒是找猫时偶然经过封烨长老偏僻的住处时,却见韩霜缨跪在院门前,双手将一柄长剑举过头顶,多日不曾起来。
颜浣月前世根本就不会来封烨长老的住处,更不会特别去找韩霜缨。
她以前只是隐隐听闻,韩师姐曾未经宗门许可,斩杀了燕国皇亲光国君。
约摸就是这个时候的事,过完年后却又一切照旧,韩师姐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当时只觉得师姐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便没有仔细去打听这桩事。
颜浣月时不时到封烨住处附近远远地看着,等到某日黄昏,院内封烨长老不知喜怒地说了句:
“你没杀错人,但是你特意当着他父母、兄妹、妻子的面杀了他,还扔到了宫中。这么多年,戾气还是未曾涤净,唉……你回去吧。”
韩霜缨顺势起身,神色清冷地说道:“是。”
她倒没有直接离开,反而径直朝来此多日的颜浣月走去。
颜浣月掐诀道:“见过师姐。”
韩霜缨问道:“你下山前说过你会去长安,去了吗?”
颜浣月颔首道:“去了。”
韩霜缨抬步往前行去,颜浣月并未多问她杀光国君的事,只是跟在她身边,同她说起了长安魔种的事。
韩霜缨微微蹙眉道:“魔种潜藏许久,这倒是隔一段时日就会有的事,薛元年不是个草包,却也难防此事。”
颜浣月随口应了两句,韩霜缨问道:“你不好奇我杀光国君的事?”
颜浣月说道:“好奇,我等师姐自己说。”
韩霜缨凉凉地说道:“我路过燕国京都时,原本并不打算留,却恰碰上他因与夫人闹矛盾,便打杀了府中一众姬妾,为让他夫人消气的,呵……一位皇亲。”
颜浣月想,姬妾是他自己的,怎么与夫人闹矛盾却要牵连别人性命?
韩霜缨继续无波无澜地说道:“如此行事,父母不阻,兄妹不劝,妻子非但不怨,倒还沾沾自喜,因而,我当着他们的面砍了那卑贱者的头颅,希望他们懂得悔改。”
颜浣月问道:“燕国那边可说了什么?”
韩霜缨看了她一眼,“我这一行除了一个逃窜伤人的妖物,一个杀人的邪修,没人指责过我,光国君与前二者有何不同?燕国要在此事上说反话,也要看有谁有立场与资格来反对我取他的狗命。”
不愧是名遍灵修界的同辈魁首。
与魔相邻的时代,放下一切,修身养性之类的说法仿若天方夜谭一般虚幻。
颜浣月觉得韩师姐戾气根本就不重。
就是封烨长老这种经历过驱魔之战的人,若看着当年众多已然身死的道友护下的人族,内部却始终有一小部分人如此看轻人命,随意磋磨杀害,戾气恐怕都要比韩师姐要重许多。
封长老往日行事狠辣至极,而今虽在说韩师姐,岂知是不是在说他自己?
她肯定道:“韩师姐做得没什么错处。”
韩霜缨脸上拂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还是有的,而今想想,是不该一刀毙命的,该将他也活活打死。”
颜浣月笑了笑:“如此恐怕就要再多跪两日了。”
韩霜缨并不在意罚跪的事。
她最开始下山出师门问世的几年间,几乎每次回来都会因行事太过暴烈而罚跪,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了。
她淡淡地随口问道:“这次你天碑排名进了几位?”
颜浣月答道:“进了七位,似有破九的可能,对了,韩师姐,明德宗接下来的岁寒秘境试炼,我能否参加?”
韩霜缨停下脚步,侧首看着她,“要先去明德宗试考,你若想去,便尽早准备。”
前世岁寒秘境中,谭归荑的师姐林笑枫瞎了一双眼,谭归荑和虞照却拿到了秘境中最大的奖品。
颜浣月无意于非要在此次试炼中争个第一,但这次各宗门弟子共同进入,稍显混乱的秘境之中,确实也是个收拾虞照的好机会。
第55章 小玉人
天衍山积雪初消, 清冷的雪水顺着碎玉瀑旁的山石沟壑泠泠而下。
瀑布旁冒着点儿嫩黄花芽儿的迎春花,正恣意地沐浴着初春的朝阳。
颜浣月走出天碑,原本试炼时累出了一身热汗, 被盈袖穿襟的冷风一掠,瞬间打了个哆嗦。
她而今先天灵气平定, 又可助自身修行,长时间坚持不变的运灵拓灵海灵脉后,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天碑上的排名。
回来一个月, 又爬了九名。
“再入轮回”这个名字已经快爬上外门弟子偏中上部位的位置了。
她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胳膊, 掐了个法诀涤荡浑身汗水,抬手重新收拾好自己的长发。
去膳堂用早饭时, 她独自一个人端着饭菜坐到角落处。
拂晓之前她已经在碎玉瀑练刀了,只是练得久了一些, 出来时演武场已经没什么人了,此时膳堂人也是零零星星的样子。
她正吃着,却听有几个静字斋的人在讨论:“那个‘再入轮回’到底是谁啊?爬得也太快了,我想不注意都不行, 会是我们斋的吗?”
“咱们斋谁啊?大家修为差距不是一直都比较固定吗?”
“我看阿楠近些日子为了去明德宗岁寒秘境, 比往日还要努力。”
“可是阿楠本就是我们斋修为第一, 她的排名肯定在与内门交界处附近, 不可能在‘再入轮回’那个位置。”
颜浣月快速吃完饭, 刚到心字斋门口,却见李籍出了门四处张望着,看起来像是刚进了心字斋, 又出来寻人的样子。
一见了她,李籍几步跑到她身边。
平日棱角甚是锋利的人今日却有些温和,低声问道:
“颜师姐, 你就是‘再入轮回’,是不是?我看着你进了天碑,你出来后,‘再入轮回’的排名就变了。”
此事韩霜缨早已发现,颜浣月倒也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随意点了点头。
院子里几个正拿着经书给顾玉霄背诵的人一听到,都诧异地看向她。
有人说道:“颜师姐,真是你吗?恭喜恭喜,你近来着实是努力,其实我之前也有猜过那个人是不是你。”
颜浣月掐兰诀道:“多谢。”
顾玉霄揣着手端坐在玉兰树下的椅子上,抬眸看着她,说道:“讲讲?”
李籍也说道:“是啊,颜师姐,可否透露一二你是如何修炼的,能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爬了那么多名次?”
颜浣月说道:“倒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就是多加修炼,恐怕你今日都看到了。”
除此之外的,就是神魂之中她自己的焦骨的协助了。
可这倒是不能说的。
李籍稍微激动,“这样就可以了吗?”
颜浣月笑道:“李师弟,你的天赋还比我强些,你每次的提升实际上并不算低。”
“可是……”
颜浣月说道:“李师弟,你我都不算天赋高的人,这世间天赋绝佳者毕竟是少数,若当真只与他们比,我们会累死的,还是好好踏稳每一步便好。”
李籍还未说话,心字斋内,周蛟探出窗来,问道:“啥?‘再入轮回’是颜师姐?真的假的的?”
斋内早已经探讨得热火朝天了。
周蛟将信将疑地说道:“颜师姐,你是不是其实有什么绝佳天赋,原先装着不让人知晓,这会儿才发挥出来吓人?”
还怕她不理解,解释道:“就是那种话本里的,看着穷困潦倒受人欺负,实际上有万贯家财,瞬间能让对方下跪磕头叫奶奶的那种?直接说吧,我接受得了。”
颜浣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有什么绝佳天赋,怎至于一年还未冲进内门弟子的排名里?”
天生灵体在某种程度而言,对修行的助益不大,但是她神魂内分离出的一部分凝聚成了焦骨,帮她平衡着内外灵气。
可这是用死的代价换来的,借鉴的意义并不大。
她是“再入轮回”这件事的波澜从心字斋流出,又很快传遍了整个知经堂。
但灵修界令人惊叹的事情太多了,她也就被人议论了两三日,而后诸位弟子茶余饭后的聊起话题便成了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
进入岁寒秘境之前的试考是单人进行的,但真正进入岁寒秘境后是可以与他人组队同行的。
因着她前几日是令外门,乃至部分内门弟子惊讶过一瞬间的人,便有人来问过她若也过了试考,要不要组队。
颜浣月皆一一回绝了。
她此次进岁寒秘境的目的本就不算单纯,若是与人组队一来容易暴露行迹,二来也会拖累真正想拿到一些奖励的同伴。
可她没想到的是,虞照与薛景年竟也先后来问过她会不会参加试考,以及之后组队的事。
薛景年倒是比以往看着像是沉稳了许多,她没有搭理他,他便径自离去,没有追问了。
走了老远,才转过身来远远地说道:“颜浣月,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说你坚持不下来……祝贺。”
而在她亦不搭理时,虞照却跟在她身后说道:“不要太执拗了,我可以护着你,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颜浣月闻听此言,不禁笑道:“谭道友呢?”
虞照说道:“我可以护着你们两个,只是你我已解除婚约,你莫要在归荑面前耍性子。”
颜浣月停下脚步回首看着他,一缕鬓发在她下颌处轻轻浮动。
她的双眼紧紧盯着虞照的双眸,似笑非笑地说道:“虞师兄,岁寒秘境危险,你还是先保护着你自己吧,希望你……可平安归来。”
虞照心口寒了一下。
他总觉得颜浣月变化很大,她不不止一次让他有过这种陡然间被冰冷的漠视寒了一下的感受。
她难道真的恨他吗?
因为猜测到他与归荑的事,因爱生恨?
颜浣月晚上背完经卷之后,刚回到自己小院门前,就颇为意外地见到裴暄之披着斗篷立在院门前。
他提着一盏昏黄的竹灯,看起来比以往气色又好了不少,整个人清瘦修长,正神态疏离地看着不远处幽暗的山色。
他一见到她乘月而归,便不紧不慢地唤道:“颜师姐。”
颜浣月自己潇洒了一个多月,都快忘了他了,突然一见,不免有些久别重逢的陌生感。
她问道:“何时出关的?”
裴暄之答道:“方才。”
颜浣月踱到他身边,看着他不再那么苍白的面色,“你感觉如何?”
裴暄之回道:“有心契支撑,恢复得很快,好了许多。”
颜浣月转身去开门,问道:“你有钥匙,怎么不直接开门进去?”
裴暄之转身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因风微动的发带,又端详着她开门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常来,等你回来会好一些。”
身后丝丝缕缕的冷香漫了过来,一片阴影倾轧下来,他们之间约摸只有半步的距离。
颜浣月觉得他靠得有些近,便略往一旁挪了半步。
裴暄之似乎毫无察觉,依旧立在原位,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他垂眸看着她,“我宁师兄听说师姐你而今修为精进了许多。”
颜浣月推开门,说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比以前稍有进益罢了。”
裴暄之跟在她身后进了正屋,放下竹灯,回身缓缓关上了门。
颜浣月点了灯烛,去热水沏茶,裴暄之立在桌边,从袖中取出一叠黄符放在桌上,“这是我闭关时所画,师姐拿着用吧。”
颜浣月用小竹匙舀着茶叶,“画符消耗不小,你画这些并不容易,自己留着防身吧。”
裴暄之敛衣坐在她旁,仰头看着她,语调清淡地问道:“颜师姐……我出关了,你似乎并没有多高兴。”
颜浣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衣袖,转身去看小炉里的火,提过水来沏茶,随意说道:“没有,只是觉得你若是能多闭关一段时日会对你更好一些。”
这是嫌他出来得早了。
裴暄之目光落到她白净的指尖,看着杯中的水雾缓缓地缭绕在她手边,许久,说道:“颜师姐,这些时日你想过我吗?”
颜浣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头皮有些发麻,却能面不改色地说起了谎:“想来着。”
裴暄之淡淡地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玉雕的小人来,轻轻放到桌上。
小玉人鬓发飘飘,衣裙浮荡,轻袖盈风,一只手从衣袖间伸出,正持着一柄笔直瘦削的横刀。
颜浣月一眼看去,就知道那雕的是她,可是小玉人却没有刻脸。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玉人,玉白的手指轻轻摸着那玉人温润的脸颊,
“我一直在雕刻她,才能安心闭关这么久,颜师姐,你觉得她像你吗?”
颜浣月将热茶放在他手边,说道:“可能像吧,不知道。”
裴暄之仰头看着她,眸中细碎的星光略带清寒,“那我为何只想雕刻她……”
颜浣月站在一旁抿着茶,说道:“或许你以前认识的人太少了,该多认识一些人,雕玉的时候也能有许多素材。”
裴暄之将玉人缓缓握进掌心中,目光只落在玉人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颜浣月放下茶杯,鼻间茶香淡去,他身上冷香潜在空气中,早已漫散开来。
她垂眸看着他,他手中握着玉人,眉目低敛,纤长的睫毛镀着烛火微光,心无旁骛地与玉人对视。
她忍住寻香的冲动,提醒道:“天色已晚。”
裴暄之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那师姐先去沐浴吧,我就着你的水洗一洗就是。”
到底是夫妻,他刚出关,颜浣月虽然觉得他在此,她打坐修炼不甚方便,但也不好今日就让他回自己院子去。
夜里睡下后,她迷迷蒙蒙看见自己身上缠着一条金色的大蛇,那蛇直着一半身躯,吐着鲜红的信子冷冷地看着她。
冷香若有似无,她双腿贴着微微游动的蛇身,冰凉一片。
她一掌击向它,却突然见裴暄之正紧紧压着她的腰伏在她身上,浑身肌肤下透着一层薄薄的粉意。
他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唇边的血一滴一滴砸到她脸上,烫得吓人。
“你明知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他像一只狼崽子一样,低头一口咬住她的肩。
颜浣月肩上一痛,不禁唤道:“暄之……”
话一出口,人便瞬间清醒了过来。
帷帐高挑,裴暄之正坐在烛火昏黄的桌边看着书。
听到她的声音,他一脸疑惑地看向床上的她,问道:“师姐,想要我帮你取什么东西吗?”
颜浣月面色微红,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略有些失神地望着他。
是梦……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裴暄之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说道:“烛光太亮了,扰到你了吧?”
不几时,床边一阵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拉下帷帐,躺到床外侧的锦被中,略带困倦地说道:“歇息吧。”
渐渐地,他的呼吸声越发平和。
颜浣月手伸进他被子里照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裴暄之吃痛,闷哼了一声,睡意朦胧地呢喃道:“姐姐……”
颜浣月轻轻拍着他的衣襟,低声说道:“没事,快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摸索到他的手腕,探了许久,不像是突然受过伤的。
难道她真的是不受控制地做了那样的梦?
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力地吃了一颗清心丹,真是……乱七八糟。
第二日清晨,她尽量回避着裴暄之,很快收拾好就要出门。
裴暄之立在床边扣着腰间玉带,随口说道:“听说你也要去明德宗?”
颜浣月颔首道:“是。”
裴暄之含笑说道:“宁师兄他们要去,我想去看看,便同父亲说我与他们同去,这么多人,还有几个长老带着,父亲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颜浣月看着他的长指一下一下调整着玉带的模样,莫名想起昨夜梦中他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哦,要去就去吧。”
裴暄之问道:“颜师姐,我能与你同行吗?”
颜浣月转身拉开门,说道:“不行,我这次御剑去,你要去的话,就跟宁师兄他们一起好了。”
裴暄之唇边笑意浅淡,并不过多纠缠,只低声说道:“好,等此次事毕,我们同归吧。”
颜浣月每天把自己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回去倒头就睡,就算裴暄之就睡在身边,她也是接连几日都是一夜无梦。
她不免想着,偶尔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除了有些玷染他之外,实在不算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
时日渐近,她从一开始前往明德宗就是独自一人先去,等她到了两日,天衍宗的人才陆续抵达。
客舍内外,各宗门弟子互相攀谈打听着某几个有名的人物,商量着能否在通过考试后组个队。
颜浣月始终房门紧闭,连天衍宗的人来时,她都没有出门。
某夜,练剑归来的周蛟碰到独自在明德宗四处走动的裴暄之,不禁感叹了一句:
“暄之老弟,还到处逛呢?你如今连门都进不去,收拾收拾,等着颜师姐跟你合离吧。”
裴暄之拢着披风立在夜风中,含笑说道:“周师兄多虑了。”
第56章 月魄花环
明德宗乃是牵头成立巡天司的门派, 坐落于中洲一片连绵和缓的山间,属当世大宗之一。
时逢宗门大事,每位明德宗弟子都比往日要格外注重自身言行一些, 招待礼仪皆是面面俱到。
颜浣月在等待进入岁寒秘境之前的试考中,除了每日有人上门送的清净香和朱砂黄纸之外, 亦收到了一份试考指引。
照指引上所书,之所以会有此次试考,是因为岁寒秘境极为接近真实世界, 其中对妖魔邪诡的阵法压制小, 若是未能通过试考便进入其中的,极容易发生危险。
指引所列试考的各项考核名录。
颜浣月看了一下, 大概就是一篇文论,一份基础阵法考题, 一份运灵及法诀典籍的考题,其中要就各自所修术法的试题要求默出各种情况下的最佳应对法诀。
还有基础丹药灵活应用,以及文试通过后的一次单人小试炼。
指引还提到了本次岁寒秘境之中,一切所得, 归个人所有。
岁寒秘境天生地长, 明德宗封印住它后, 十年一启。
其中各个小世界变化莫测, 很难被完全监测到, 因而各入境者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将自己的修为发挥到极致。
自然生长的秘境也意味着它会自己生长出一些对修炼极有助益的物件,这每隔十年演化出的未知灵物, 对于许多人都是一份巨大的诱惑。
颜浣月根据自己平日修炼时的弱项,将阵法符篆再回顾了几日。
各宗门预备试考的弟子们平日碰面时也都会猜一猜这次的文论会出什么题目。
颜浣月虽在房中闭门不出,但也并未完全立起结界隔绝外部声音。
她不能免俗地准备了几个题目的论述先背着, 在房中多日都埋在书本纸张之间。
因此次试考人数众多,所以明德宗张贴了文试座位分布的大榜。
考前一日,颜浣月终于出了门,拿着早晨明德宗里负责宾客的弟子送的桌签,往端阳殿看区域排布。
而今众人为文试,大都只在用饭时出门,颜浣月避让到下午时出来,没想到人也不算太少。
有意思的是,她在这里竟看到了玄降散修陆慎初。
陆慎初正同一位华衣宝饰的女子说话,周蛟和另一个怯生生的女子都颇为安静地立在她身后。
颜浣月曾经见过那女子几回,是周蛟家中的堂姐,名唤周屏意。
周屏意似笑非笑地对陆慎初说道:“陆道友,没随处丢铜钱吧?”
陆慎初挠了挠头,颇为沮丧地说道:“我穷得一条裤子两面穿,哪有你家大业大,哪里有钱到处乱扔?”
周屏意含笑道:“缺钱的话,就到西陵来,我给你多开些银钱。”
陆慎初摆了摆手,道:“别,等西陵周氏真正接受玄降之后,我再过去,省得一天被查八遍。”
周屏意笑道:“一月二十两。”
陆慎初一脸疲惫倦怠地说道:“我喜欢自由一些,四处走动,也能除恶。”
周屏意伸出五指摇了摇,“五十两给你,每月三颗上品灵石给你的妖仙,不算任务奖励。”
陆慎初抬头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嗔怪道:“你看你说的,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在乎那点钱吗?我主要还是喜欢西陵那个地方,人都热情,也安全,多检查检查我,也是为我好。”
周屏意笑道:“那这就是最好了。”
正说着,裴暄之跟在封烨和一位明德宗长老身后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地经过他们几人。
陆慎初保证道:“小神仙最近很好应,我回去同他商量。”
跟在周屏意身后的那个怯生生的女子怔怔地看着从旁经过的裴暄之。
见他经过一身着雾粉衣裙的女子身边时,分明一直在看那女子,可那女子却一直专注于给两位长老行礼,并未多看他几眼。
周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青佩,看他们做什么?”
魏青佩忽地低下头,抿着唇摇了摇头,片刻,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
等裴暄之不得不跟着二位长老离开后,才轻声轻气地说道:“灵修界俊美之人果然很多。”
周蛟乐呵呵地说道:“你是说两位长老,还是在说裴师弟?两位长老确实风姿不凡,可至于裴师弟嘛,他有一半魅妖血统,比常人好看许多也实属正常。”
“方才那位,就是你说的那个,对他闭门不见的夫人吗?”
“嗯,就是那边正在看榜的,穿雾粉衣裳的那个,颜师姐。”
魏青佩低声说道:“可是……他夫人对他好像不如何好,恐怕也不喜欢吧?”
周蛟深深看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说道:
“虽然确是如此,可实际上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你这半路跟我汇合后,怎么总是注意着裴师弟?”
魏青佩看了一眼颜浣月,垂首说道:
“表哥,我只是觉得裴哥哥很可怜,他来的路上不是买了许多东西要给他夫人吗?结果连门都进不去,他夫人是不是有些嫌弃他?”
周蛟惊讶地说道:“啊?天衍宗掌门之子还可怜?那你把你家家产全给他算了。我也可怜,我在外门待了好几年了,连内门的门都进不去,你也给我分点钱吧……我就说我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回去要跟慕师弟换一下。”
魏青佩不是个奉财于人的性格,只低声说道:
“家里哪里容得我做主……表哥,我看那虞照同谭归荑相处过密,若真是我大姐与他定亲,恐怕要受欺负的。”
周蛟瞬间睁大双眼,问道:“啊?这是何时的事?”
魏青佩垂眸不语。
周屏意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虞家同魏家这事,似乎连话头都没说开过,青佩妹妹怎么知道你大姐要同虞照定亲?”
魏青佩攥着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不是……我只说听说……我不是故意说的,我……”
陆慎初见小姑娘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说道:“周道友,你吓她做什么?这不是瞎聊嘛。”
周屏意说道:“陆道友不知,是有一些穷规矩讲的,这种两家心照不宣没挑明的事,最是见不得说开,不是伤了这家颜面,就是伤了那家的,再不好见面了。”
陆慎初出身山野,倒是一点就透,只笑道:“没见识过世家规矩,是我多言了。”
魏青佩看向陆慎初,而后黯然低敛下了眉目。
他出身太低了……
恰巧颜浣月看完了排布经过几人,顺便向周屏意见礼。
周蛟在一旁说道:“颜师姐,这么久了,在房里学什么绝世功法呢?舍得出来见人了?”
颜浣月说道:“把你口舌上那点儿劲儿用到修炼上,这会儿恐怕已经飞升了吧?”
周蛟说道:“这话给你夫郎说去。”
陆慎初拱手道:“道友,又见面了,可有秘境同行的同伴?”
颜浣月说道:“我过不过得了试考还不一定,若是先组了队,到时只有我一个人没过试考,多少有些尴尬。”
魏青佩终于因此鼓起了勇气,对周屏意说道:“表姐,我正是担心这个,我害怕我没通过试考,我恐怕会没脸见人了,别人可能会看不起我……”
说着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都有些发抖,“我要是没资格进秘境,我可怎么办,大家都过了,就我没过,我以后要跟他们差更多……”
周屏意唇角微微滞了一下,这要她如何在颜浣月刚说完这些话之后,告诉这个拐了八门子的表妹,颜浣月明显就不想组队。
并且,等试考结束之后再去组队,已经不会有人想再要你加入了。
至于过不了试考尴不尴尬,尴尬又如何?
脸面有时很重要,有时却根本不重要,人最好不要在不该自视甚高时过于高傲,也最好不要在最该看得起自己时卑躬屈膝。
若是能过试考进了秘境,得到的好处是真切的。
若是过不了试考,人生还有无数机会,无数条路,伤怀这一次的失败除了消耗自身之外,又有何意义?
人若是只忧虑那些无所助益之事,此生又能做成什么事?
还是年纪小,见得太少了,一个小小的绊子迈不过去,就觉得是毁尽一生的事。
颜浣月没想到随口一句说辞竟真能将别人说成这番模样,不禁安慰道:
“其实也没什么,能过的人有很多,过不了的人也有很多,既然来了,不是能过的,就是过不了的,别太担心。”
魏青佩小脸煞白,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应颜浣月的话。
她想着,你可是天衍宗掌门之子的道侣,明德宗怎么也不会让你不通过。
而我呢,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室女,还是凭借着魏府夫人的可怜才能回到魏家……
见她不说话,颜浣月便没有继续攀谈的心了。
周蛟说道:“这是我表妹,是我三姨父妹妹家的二女儿,魏青佩,并非自幼修习,因而有些胆怯,颜师姐不必挂怀。”
西陵周氏女子传家,因而周蛟的三姨夫应是入赘周家的,周蛟便称那边亲戚的女孩一声表妹。
颜浣月掐诀道:“见过魏姑娘。”
说罢便与众人告辞,自行回房继续背书。
连考两日本就极耗心神。
最后一日下午颜浣月几乎掉了一层皮,才冲破重重险阻,拿到小秘境灵脉边的月魄花,勉强完成任务,爬出了她自己的单人试炼小秘境。
这种单人试炼的小秘境类似于天碑秘境,只是她而今修为与离开宗门时又有所不同。
她以前可以花好几日的时间通过天碑中最新的变局,可今日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幸而完成了。
从灵脉回程亦是危险重重,月魄花离了灵气便要枯败,不能装入藏宝囊中,放入小黑匣中它又极易吸收血气变成红色。
因而颜浣月将月魄花花枝编成花环戴头上固定好,提着横刀杀了出来。
她戴着冰蓝色的月魄花花环出了秘境后,恰好谭归荑也拿着月魄花从另一边走出来,看来也是一番苦战。
谭归荑一见她,便抬袖擦了擦唇边的血渍,看了一眼那花环,说道:“颜道友,长安一别,许多话还未说清楚呢。”
三日后就要进岁寒秘境了,颜浣月无意与她掰扯当日在长安打起来的事,只随手掐了个兰诀,道:“我还有事,道友留步。”
回去半道碰见宁无恙捏着花枝正在同封烨说今日小秘境的情况,封烨一见她,便说道:“这是你拿到的?”
颜浣月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正是,算是费尽力气才拿到月魄花。”
封烨说道:“好,明日起,每日到我处听经训练。”
颜浣月答道:“是。”
封烨又说道:“你去将暄郎寻回来吧,他今日还没有吃药。”
“是。”
明德宗所处之地山势平缓,些许绕几个弯便可下山。
他们后来之人因客舍紧张大都分到两人甚至三人一间居住,裴暄之跟宁无恙同住。
因考虑宁无恙或许会回来得早一些,撞见他白日长眠,不知会不会来关心打断。
因而裴暄之便转到山下去寻了一间客栈睡了一觉。
等醒来,这才边游边看,往山上去。
少年迈着虚浮轻飘的步子慢慢地顺着归途返回。
时而停步驻足,举目眺望,但见一路天清气爽、荠麦青青。
远处的梧桐树林新绿妆成、映金洗翠,偶有黄莺翻飞其间,满眼生机勃勃。
不知何处飞来柔柔一团缠绵的柳絮,应该是他心里关押的猫有些激动,他的目光忍不住被那抹轻盈自在吸引。
快步走出两步,一把抓住,眼神清淡,唇角笑意蔓延。
身后上空有人笑道:“我在猜你会不会抓它。”
少年笑意凝滞了一下,回首仰头望去。
悬在空中的长剑之上,女子掐诀而立,若一抹飘逸灵动的雾粉轻纱。
她头上戴着一个冰蓝色的花环,墨发被一条长长的赤红发带半束于背后。
赤色发带挟着她的黑发在风中悠悠飘摇,随意而温然。
即使是如此少年意气的情景,她神色中也只是平和,未曾闪过一丝傲然与狂气。
那倔强的眉眼之间,似乎总缠绕着一缕不知名的通透坦然。
像是日暮漫天的霞云,即使日复一日的消散,也始终广阔而绚烂。
裴暄之看着她指尖飘浮的柳絮,松开手,他手里的柳絮立即挣扎着逃入风中。
颜浣月食指微动,柳絮脱去束缚在她周身飘舞,“封长老说你还未吃药,这是在寻你的路上抓的。”
她压下剑柄,带着一阵香风落到他身前。
她将花环取下来轻轻戴到他头上,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这是我今日折的,用小秘境灵脉边的月魄花所编,稍可增补纯粹灵气,回去挂在你房中,也可当做香囊来着。”
月魄花带着一阵沁人的清香压下来,裴暄之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痕,“你又受伤了。”
颜浣月毫不在意地笑道:“寻常之事,不必担忧。”
裴暄之还是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白瓷小药瓶给她上药,清清淡淡地说道:“你还是没有找秘境同伴?”
颜浣月说道:“你在此多看些书,请教些问题,其他的不必管。”
裴暄之轻声说道:“什么都不能问……师姐,我若是拜师于此,留在这里了呢?”
颜浣月讶异地说道:“这自然是好事,但你能直接入内门?”
裴暄之摇了摇头,“我只是说若是我留在这里,那以后我就什么都不必问你了。”
说着,收好药瓶,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垂首轻轻吹着她伤处上的药。
温热的气息像是柔软的绒羽一般,一下一下洒落在她血肉和肌肤间,有些麻痒。
这并非上这种药需要的步骤,颜浣月看着他低敛的眼眸,见他脸上神情淡然,毫无杂念。
吹了几下后,他顺着嗅到的血气轻轻撩开她的衣袖,看着手臂上的一处伤。
目光又不经意间看到她锁骨处颜色较暗的一片小小的痕迹,“颜师姐,你的伤很多,回去上药吧。”
第57章 岁寒
卧室内烛火温暖, 映出室内床沿边一道背对着屏风的朦胧身影。
那人影雪肩微露、垂首揽衣的姿态很是模糊。
但若是有心之人,便能从那些模糊的色彩中分辨出她的衣衫、肌肤、长发。
裴暄之坐在屏风外的桌案旁,捧着一碗极苦的药, 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抿着,喉结亦时不时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着。
颜浣月掀开衣襟, 清理着锁骨处的伤口。
明德宗的试炼小秘境确实不简单。
她在秘境中时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痛了几回,知道是受了伤了,但并不严重, 那个时候也是没有停下来的空闲的。
这会儿回来一看, 果真还是有五六处伤口正在渗着薄血的。
她用银簪挑着药一点一点涂抹在锁骨下,丝丝凉意渗入血肉, 还带着点麻痛。
裴暄之碗里的药味在房中四溢,熏得人眼睛几欲落泪。
她略微回首, 随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吃药的?如今吃的药是谁开的?”
裴暄之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看着碗中的药汤,说道:
“是温掌门配的药方,能令心契更好地接融于我, 说是团成丹丸会损了其中一味灵药的药性, 只就这么熬着喝一段时日。”
颜浣月抬手扇了扇伤口上涂抹的药, 待觉得晾得差不多了, 这便将衣襟拢好站起身来。
她帮他将床铺再铺展了一下, 这才转出屏风将药瓶放到他面前。
“多谢你这伤药,那你喝了药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裴暄之仰头喝尽碗中的药, 放下药碗,起身送她出门。
颜浣月含笑在他身前虚挡了一下,“不必送了, 你尽快休息,等出了岁寒秘境,我就来找你,可好?”
裴暄之并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候拉扯她,便未再强行跟着她,只立在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二日起,颜浣月开始随着过了试考的一些弟子们共同跟在封烨身边听经修炼。
一连三日,每天都是早起晚睡,直至进入岁寒秘境前的半个时辰,仍在运转着法诀。
随着明德宗掌门温俭亲手开启岁寒秘境,各宗门弟子皆按照顺序跃入秘境之中。
颜浣月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丹药黄符等物是否带得足够。
而后借着最初的人群变动,跟在虞照等人身后进入了岁寒秘境,一进去便是在一片遮天蔽日的古林之中。
同虞照、谭归荑同行的,还有谭归荑的师姐林笑枫。
原本人多看不出什么,可等到各个队伍分散开来,虞照等人也往别处走去查看秘境时,颜浣月才发觉几日前见过的魏青佩竟也不近不远地跟着虞照等人。
周蛟是未曾通过试考的,周屏意也只是来送周氏为此次试炼提供的物品,并未参加本次秘境试炼。
想来魏青佩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在试考前与人组队,因而今日也是一个人进入秘境。
颜浣月隔得距离远一些,中间又有其他人来回走动,所以虞照等人并未发觉她在跟着他们。
可魏青佩跟得近,行踪又不甚加以隐蔽。
没一会儿,林笑枫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好奇而疑惑地问道:“你是谁呀?为何要跟着我们呢?”
魏青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半,双眸中聚起一片泪意,紧张地捏着衣袖,磕磕巴巴地说道:
“我……我不知该往何处走,我随处看看。”
林笑枫抬手指了指周边,说道:“这些林下之路都通向不同的尽头,往哪里走都不算错。”
魏青佩点了点头,低声说道:“知道了。”
见她明白了,虞照三人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谭归荑顿住脚步,回身冷笑道:“这位道友,你为何还跟着我们?”
魏青佩似是被吓到了一般,抬手擦了擦眼泪,惊慌失措地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也想往这边走。”
谭归荑扯着虞照和林笑枫的衣袖往一旁走去,说道:“那你走这里,我们走旁边。”
清风拂过,魏青佩孤苦无依地立在原地,神色越发深沉麻木,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又跟了上去。
等他们停住脚步再次转身看过来时,谭归荑眉心轻蹙,扬声问道:
“这位道友,到底有何贵干不妨说出来,何必小姑娘一般如此扭扭捏捏。”
魏青佩没有回答谭归荑的话,反是看着古树之下临风负手而立的虞照。
见他身姿修长,一副光风霁月之态,这样的人,云京虞氏公子,都是大姐不如何想要,而她根本得不到的……
那可是云京虞氏啊,他就是个翻天鼻、流口水的傻子,也是修炼资源与家世钱财的代表。
就如同裴暄之那个人族血统不纯的掌门之子一样,长得好看顶什么用?能有个道侣都算是赔了他爹的老脸才得的。
就算夫人门都不给进,他也能自己一个人瞎稀罕得什么似的,看着都令人心酸。
若虞照真是个丑八怪或者傻子、废人就好了,或者天下长安薛氏那两位公子也有个废物或傻子就好了。
这样,她也能有机会屈尊降贵、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几大世家中人。
可惜没有,而且这位云京神仙子,不但不傻不痴不废,还生得如此清容俊骨……
魏青佩不禁怯怯地说道:“虞公子,我叫魏青佩,兖都魏昭佩是我的亲姐姐。”
颜浣月虽跟得远,但格外用法诀捕捉着那边的声音,只见魏青佩说完这句话后,虞照面色凝滞了片刻。
“哦,原来是魏家姑娘。”
林笑枫喜得嗷嗷叫唤,激动地跑过去绕着魏青佩转了两圈,说道:
“兖都第一弓魏昭佩?当年同苏姮华一起万里入黄沙,在妖风狂雪中一箭杀了大妖腾煌的魏昭佩是你姐姐?”
魏青佩神色了了,尽量表现得与有荣焉,却还是忍不住讪讪地说道:“正是家姐。”
林笑枫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道:
“那她怎么没来?这回韩霜缨、苏姮华她们都没来,连周屏意、周妙意都不入秘境,怕不是已经看不上这点东西了,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怎么早早不同我说!”
谭归荑却看向虞照,问道:“同我师姐一辈的人,你也认识?”
虞照还未开口,魏青佩就缓缓向他们走去,含笑说道:“姑娘恐怕不知道,虞氏近来正到我家商量虞公子与我大姐的婚事。”
谭归荑心弦狠狠跳了一下,原她以为虞照这种端正之人,若生了心思,便会很难扭转。
加之虞照确实出身好,样貌佳,因而她也多了几分认真经营的心。
却不知虞照竟也有些脱离掌控……
她朗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虞照,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不同我说,这兄弟还能不能当了?”
虞照见她如此坦荡,仿佛忘记了曾经无意识的十指交握与阴差阳错的吻。
以及酒后伏在他肩上哭诉天命悲苦,神无恒命时的样子了……
他又看向可怜兮兮的魏青佩,说道:“道友可是孤身一人?既是兖都魏氏家的妹妹,便与我们同行吧。”
谭归荑似笑非笑地看了虞照一眼,“虞照,我们三个人的队伍,你连我和我师姐的意见问都不问一句?”
魏青佩抢话道:“我知晓谭道友男儿一般,定然心性广阔,容得下我这孤身者,林道友与我大姐相识,想是也愿帮我……”
谭归荑没有答话。
她并不觉得这矫情虚伪的小姑娘能令虞照刮目相看。
否则阴阳两面、时嗔时恶如颜浣月者,又为何不曾得到过虞照的真心袒护?
她知道洛京虞氏一直在为虞照寻找家世相当的未婚妻。
而虞照目前可以为了她不断拒绝,但若将来真的能与魏昭佩成婚,虞照会拒绝吗?
她心中偏袒虞照,也偏袒离她手边越来越近的虞氏,等她能得到虞氏,厌倦之后,虞照死了都没关系。
谭归荑知道虞照此时想看到什么。
于是她颇为落寞地点了点头,又看似强装开怀地说道:“好啊,照顾小姑娘嘛,很正常。”
虞照见她神情寥落,觉得她果真在意,心里多少有些原谅她方才对他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了。
可林笑枫却一脸奇怪地说道:“若是魏昭佩来,我恐怕抢都抢不来,但你又不是魏昭佩,她年节时也不给我送礼,我关心她妹妹做什么?”
又对虞照说道:“虞照,你自己要做的事,莫要拖累我们,若是一会儿她应付不过来时,你自己处置。”
颜浣月见他们在那瞎扯,也不知道继续前行,想了想,便御剑绕了一圈,绕到他们前面不远处去等着。
照明德宗的指引来看,岁寒秘境里,大约也就这片落脚的古林是绝对安全的。
而脚下这条通往古林之外的寻常小径,不知会走向哪个小世界。
她收敛气息隐在道旁茂盛的林叶间,看着虞照四人越来越接近古林边界。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一只凶恶可怖的妖兽怒吼着试图冲进古林。
这妖兽约摸有三个人一般高大,锐利的爪子猛地抓了过来,差点抓到魏青佩的头发。
颜浣月知道这应该就是藏书阁里,那些前辈们有关岁寒秘境纪录中的御门兽。
这御门兽出现的太过突然,颜浣月看见原本紧紧跟在虞照身侧的魏青佩骤然浑身一颤,猛地往后一缩,一手召出长枪,一手抬起,就欲将最顺手处的虞照给推出去。
倒是林笑枫迅速凌空飞起,御起双箭,一击射穿了御门兽的两只眼睛。
而后直接飞出古林,拔出御门兽左眼的箭,极为轻巧地踏到狂怒的妖兽头上。
双手举着箭,一把插进了妖兽的脑上的一处指甲盖大小的鳞片中,直接将箭全部掼了进去。
片刻后,林笑枫忽地拔出那支箭,脚下妖兽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
她提着红白交织的箭,看向谭归荑,昂首笑道:
“小师妹,你记着,这就是御门兽,明德宗此前一位掌门残思所化,守着这些小世界的入口,一身皮肉刀伤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这双眼睛和天目麟会受伤。”
说着挖出了御门兽脑中的一抹炙热的火莲虚影,取了两分灵力按在眉心,立即成了一片虚虚燃烧的火莲花瓣。
而后随手扔给谭归荑,说道:“这就是无垢火莲,可抵御小世界对人意识的同化,小师妹,你们先分一分。”
说着先行走出古林。
谭归荑直接取了剩下的八分火莲灵力中的五分,将虚影丢给虞照。
虞照取了两分,给魏青佩留了一分。
魏青佩察觉不来,以为每人取的量是一定的。
等她吸完最后那一分灵力,手中腾腾燃烧的虚影便消失不见了,她快速跟上虞照走出了古林。
颜浣月随之落在地上,抬步往外走。
等她再离最后一颗古木只差一步之遥时,地上的御门兽巨大的身体忽然消失,一只大爪子带着巨大的阴影向她砸来。
她立即翻身而上,右手一握,横刀破空而出。
她并未戳它的眼睛,而是极速浮到空中,又突然双手握刀翻身向下,倒挂于空中。
若飞来之山一般,千钧而坠,眨眼之间就将横刀豁进了御门兽的天目麟中。
而后,她剖出无垢火莲,将火莲吸尽,眉心赤色护灵诀上方开出了一朵燃烧着的火莲虚影。
正要转身飞出古林时,一阵铜钱叮当而来,陆慎初远远喊道:“道友留步!魏青佩可是走了这条路?”
颜浣月回首说道:“正是。”
陆慎初一脸焦急,疾言说道:“周屏意嘱托我拉她进我队伍中来着,我原同她说好了在一进秘境的地方等着,我比她进得晚,竟没看到她,还是别人说见到她跟林笑枫他们往这边来了。”
颜浣月急着追上去,便说道:“她确实跟林道友他们一起了,这事道友你估量着办,我先进去了。”
第58章 无宾之宴
颜浣月遮掩住眉心处燃烧着的火莲, 几步跃出古林,只听得身后风声阵阵,铜钱叮铃。
仅眨眼之间, 便进入小秘境之中,放眼望去, 四野寂静,弦月高悬。
她掐诀将横刀上的血迹清干,握着刀缓缓向前走去。
闪着寒芒的刀身划过地上恣意舒展的野草, 发出簌簌的低响。
虞照等人的火莲印迹已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大道上。
颜浣月还未跟出几步, 却听得一阵鼓乐喧天。
大道上薄薄的夜雾中,远远行来一串长长的迎亲队伍。
灯笼深红, 花轿寂寂,队伍前方, 有人头戴神鬼面具,手持法器,挥袖踢袍,口吐焰火, 边行边跳。
刺啦啦盘铃阵阵, 啪哒哒魂板遥遥。
未曾见过这等阵仗, 颜浣月略顿住脚步半伏在地上潜入夜色中。
掐诀捕捉着那边的声音, 看着那四片火莲印迹齐刷刷避让在路边。
迎亲队伍停在虞照四人身前, 神鬼扮相边行边跳的几个人围着他们跳来跳去,口含烈酒喷得火焰冲天。
不知此等诡异之景到底是否有险,几人皆暗暗掐诀, 预备一击毙命。
魏青佩怯怯地缩在虞照身后,小心翼翼地唤道:“虞公子,我第一次离家试炼, 没见过这种事……”
虞照不着声色地蹙了蹙眉,他在这种时候向来不甚喜欢软弱无能、拖人后腿之人。
但方才是他与谭归荑赌气带了魏青佩入队,倒不好多说,显得自己没有担当。
况且护着一个人于他而言并不难,因而他算是默许魏青佩的靠近,并未开口。
谭归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林笑枫握着一把长弓,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四下跳跃的人。
不几时,迎亲的队伍里走出一个身着红袍的人,他走上前来,向四人拱了拱手,乐呵呵地说道:
“诸位,我家公子今日大喜,既是行路之人,不妨去喝一杯喜酒吧。”
说着喜气洋洋地给四人一人发了一个红封,一张喜帖。
也不管几人是否要去,便兀自招呼着戴着面具跳舞的人继续赶路。
颜浣月伏在草丛中等着他们过去,谁知一阵铜钱丁零当啷而来,陆慎初眉心开着一朵火莲,从她身边飞奔了过去。
跑到前面又突然回过头来,一脸天真烂漫地对她说道:“道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头上盘着的一条小金蛇从他的发带里探出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她。
而方才那些跳舞的人又都闻声边跳边往这边行来,大道上虞照四人皆是注意到了这里。
颜浣月缓缓吐息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刚走进来跌了一下。”
陆慎初伸手欲扶她,她躲了一下,说道:“不必了。”
一群人围着他们二人跳舞,那发喜钱和喜帖的人也凑上来给他二人发了。
颜浣月拿着东西走到大道上,虞照见了她,便说道:“既然跟着我过来了,何必还要躲躲藏藏?”
颜浣月含笑道:“选这里实属意外,怕碰上说我是来跟你们抢夺东西的。”
虞照觉得她这个借口多少有些拙劣,之前不想同他一 道进来,可今日恐怕是偷偷看到他选了那条路,才特意跟上来的。
以前他对于归荑所鄙夷的小女儿心性并不十分明白,可颜师妹确实是让他越发清晰地懂得了那种心性究竟是什么意思。
归荑很讨厌的东西,他好像……并不觉得讨厌。
谭归荑见颜浣月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却能这般毫无挂碍地走到他们身边随口捏出个谎来,实在是脸皮厚。
不过颜浣月最好只是为了接近虞照来的,若是想要抢东西,那是绝对不行的。
迎亲队伍甚是浩荡,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了许久才走完最后一个人。
颜浣月捏着红封和喜帖,问向陆慎初道:“陆道友,这东西,你们玄降之中可有说法?”
陆慎初正欲开口向躲在虞照身后的魏青佩问话,闻听此言,说道:
“这是借喜钱,原本民间也有这些习俗,只若是红封中封了绕线钱,那便是主家福薄,怕家中办喜事会受不住死人,便要借路人气运冲喜。”
谭归荑曾经在雍北大山之中远远地看到过陆慎初的身影。
此时听闻颜浣月问他玄降之事,立即心弦一紧,走到陆慎初身边仔细看着他,问道:“你就是……玄降中人?”
陆慎初说道:“在下正是玄降散修,陆慎初,道友……”
谭归荑苦于那日之后寻他不见,此时意外相逢,心中怎不起波澜?
她伸手拍了拍陆慎初的肩膀,将在场众人都介绍给他,又说道:“那道友你可有同伴?”
陆慎初看了一眼魏青佩,后者往虞照身后躲了躲,说道:“你若是一个人,与我们同行便是。”
虞照嫌她多事,正要开口拒绝,谭归荑却说道:“是啊,一道吧。”
虞照面色一沉,看向颜浣月,问道:“颜师妹,一起吗?”
颜浣月微微一笑,转身几步跃入夜空,跟上了迎亲队伍。
他们反正都是要跟上迎亲队伍的。
她一走,林笑枫立即紧追上来,剩下几个人也皆是离送亲队伍稍远,不远不近地跟着。
颜浣月看着队伍中的花轿,见灯笼光影斜照的花轿内空空荡荡。
她再往前掠出半步,却忽见眼前红纱飘荡,周身微微摇晃,竟是置身花轿之中。
她立即撩开盖头往窗外看去,却见迎亲队伍后方暗黑一片,根本不见虞照等人。
她欲下轿却走不出轿门,掐诀砸向轿子,却似乎失了灵力,动不得其分毫。
外间有人边跳边唱和道:“新娘登轿,回程!”
轿子转了个方向极速前进,颜浣月被颠得头晕目眩。
稍微平静下来,轿子也停了下来。
轿外有人扬声说道:“请夫人下轿。”
颜浣月被两个女子扶了下来,交到一个掌心冰凉的男子的手中。
那男子身着喜袍,生得相貌堂堂。
对着她打量了许久,也并未说她自行拿下盖头的行为,只是引着她往一处布置得极为喜庆的大宅内走去。
宅子里灯笼高挂,摆满了宴席酒菜,一群侍从穿梭其中倒酒夹菜,原本该是一副热闹的场景。
可院中却静悄悄一片,宴席上却并无一个客人,连那些倒酒的侍从也是面色麻木,行动僵硬。
既不拜天地,也不拜双亲。
颜浣月被带到了红烛燃烧得格外明亮的喜房中,那男子关上门,令她坐在床上,便自己转身出去了。
颜浣月起身在这房中四处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可院外的那看似忙碌的无人宴席,着实诡异非常。
她回身将桌上放着的两双喜筷皆斜斜地掰开,放入袖中。
没一会儿,那男子手中抱着一个正红色的匣子,又回到了房中。
那男子对她说道:“将衣裳脱了。”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烛影明灭中,那男子一笑,轻轻打开匣子,“帮你换一层我喜欢的皮。”
颜浣月抬眼看去,匣子里整整齐齐地叠一张蜡黄蜡黄的人皮。
最上面的脸皮平铺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道:“讨厌,你之前找的那些身体人家都不满意,没用几天就都融化了,人家生气了,都还没准备好嫁给你呢!”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颜浣月握着袖中掰断了的筷子。
那男子拿着一柄刀向她走来时,她蓦然后退,那男子眸色一冷,凌厉的一脚向她心口踢来。
幸而平日在天碑秘境中修炼得勤快,身体也并不只依赖灵力。
颜浣月飞身闪避,那男子扔下匣子提刀杀来,招招迅疾而致命。
颜浣月稍不注意,被一掌打得喉间泛甜,猛然吐了一口血,脚步凌乱非常,不禁跌坐在地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那男子快步走向她,一把扯住她的衣襟拖到床上。
颜浣月面色苍白,无力地唤道:“公子,饶命……”
那男子为了不伤她肉身,提刀照她天灵盖捅去,抬手之时,一只断筷已插到他喉咙上。
骤然拔出,热血喷溅。
匣中的人皮尖叫了一声。
颜浣月拿过一枝蜡烛扔到匣中,匣子瞬间燃烧起来,人皮凄厉地嚎叫着,院中麻木忙碌的侍从依旧那么神情涣散地忙碌着。
倒在床上的男子爬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着急忙慌地去抢匣子里的人皮。
颜浣月走过去,脚踩在他后脑勺上,直接将他的脸踩进了燃烧的匣子中。
烈焰中卷曲起来的人皮蒙住他的脑袋吧嗒吧嗒喝起了被烤化的油,他四肢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么好对付?
颜浣月等了好久,没见人皮和这男子有什么动静,她拿过那男子的刀走出新房,院中的人仿佛都看不见她一般任由她穿院而过。
等她走出大宅后,却见虞照等人也立在门外的黑雾之中。
她周身的灵力似乎又重新回到体内。
再转身看去时,那大宅早已不见,亦是一眼看不穿的滚滚黑雾。
魏青佩是最后走出来的,她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啊,差点就被剥了皮换掉,你们遇到了什么?”
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头一回成亲,结果当了新娘子,差点换了一身女人的皮,不得不杀夫证道了,颜道友,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也是。”
总觉得有什么在冷冷地看着她。
她顺着那感觉看过去,却见陆慎初头上,那条小蛇正半昂着脑袋,眨着一双明亮的小黑豆眼睛,吐着鲜红的蛇信,凉凉地看着她。
玄降中人真是古怪,弄条蛇盘头上不知又是什么讲究。
金色的蛇不多见,她梦里梦到过。
但梦里那是一条碗粗的大蛇,压在她身上,沉重得有些窒息,她浑身热汗淋漓,冰凉的蛇鳞一下一下碾着她的腰和腿,后来又成了暄之……
这着实一度让她不太好面对暄之。
这思绪也仅在片刻之间便飞驰而过,颜浣月收回目光,问道:“林道友,可知如今是何种情况?”
林笑枫说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能在灵力骤失的情况下处理了这件事,才足以进入真正的小世界中,从现在起……”
一面空荡荡的人皮从黑雾中飘了出来,大笑道:
“又见面了,我的身体们,刘郎痴心待我,杀夫之罪,我可是不会轻易饶恕你们的啊,方才法阵压制不能杀了你们,现在就送你们去死,哈哈哈哈哈。”
林笑枫说道:“可你也吞了他。”
“我吞的人多了,他死了,不吃多可惜?”
“我死后,是他将我剥下欲寻新人换皮的,我呢,也是不得已被迫而为啊,今日请的宾客们都还不曾吃上宴席,你们这些破坏人家好事的恶人,可要好好补偿宾客们啊。”
话音刚落,黑雾散去,数百邪诡魔物似潮水一般向这边涌来,只将他们几人围在其中。
颜浣月召出横刀,瞬间凌空而去,直向那张人皮劈去。
第59章 哭虞
玄天之下乌云滚滚, 黑雾重重。
切割得工工整整的人皮哗啦啦破纸一般在风中飘舞。
颜浣月一刀挥出数道刀风劈空而去,人皮却乘在刀气上,大笑着向远方飞去。
邪诡魔物大潮还未涌到众人落脚之地, 除林笑枫之外,几人皆已飞身而起, 各执兵刃分路杀去。
林笑枫立在原地,挽弓搭箭,一箭射出, 浩大的威压冲杀而去, 便是一条血路。
魔潮亦飞蝗一般腾掠空中,向几人杀去, 林笑枫明眸湛寒,箭指苍穹, 无一虚发。
一时刀风剑气错杂,血雨腥风不尽。
林笑枫自不必说,虞照与谭归荑一道,杀得昏天黑地。
几人中魏青佩修为最低, 魔物摸清情况后皆朝她的方向涌去, 陆慎初受周屏意所托要护她周全, 便操纵几枚铜钱赶忙上前帮忙。
如此, 颜浣月便成了最弱之地, 魔物尽朝她汹涌而来。
她鬓发凌乱飘散,血与汗淌过她的眉眼,将她的双眸淬得寒凉至极。
她一面运转灵力灌入横刀之中, 双手持刀斩杀魔物,被其骨骸震得双臂发麻却也不可停歇。
看着蝗虫一般涌来的魔潮,颜浣月觉得这么杀下去, 她得先累死。
思及此,她拼命将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结合,让体内五行灵气聚到即将承受不住,濒临爆裂的程度。
骤然再度跃上几重风阶,抛出横刀,血污遍布的双手飞快地掐着法诀,口中口诀字若千钧。
法印最后一指结下,霎时间横刀化出十重刀风,十重刀风两两相并,旋风一般席卷魔潮,绞得魔潮之中血肉横飞,似血雨瀑布,漏天而下。
谭归荑挥出三道剑气,杀穿三个即将近身的魔物,剑气便随之消散了。
她飞掠到虞照身旁,蹙眉说道:“她的修为分明不高,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灵力,能驾驭十道刀风自主绞杀?”
虞照不断挥出剑气,驾驭剑气杀魔。
远远地看了一眼乌云滚滚之下,那道独立风中,俯视群魔,沾满血污的雾粉色身影。
她单足踮风,像是一柄笔直的刀,双手飞速掐着法诀。
纵是沾着血的衣裙也被天地间猛烈的风吹得衣衫飘摇。
澎湃的灵气从魔潮杀戮之中波及到此处,虞照忽然觉得灵脉运转时有些缺漏的灵气被补了几分。
这是最温养人的先天灵气。
以往,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平衡体内的先天灵气,更不必说运用,甚至控制不住外溢了……
虞照体内的灵气被一阵若有似无的温柔之力疏缓着。
灵海灵脉也逐渐受到了一阵温养,使得灵气运转更加迅速而均衡。
这种比吸收灵石时更纯粹温和的力量一缕缕流入灵脉。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退婚之时,师父让他不要后悔了。
“她……是纯灵之体,蕴有先天灵气。”
谭归荑抹掉脸上的血,震惊道:“什么?你为何从未说起过!”
虞照挥出一剑,说道:“知道的人不多,天衍宗有门规,为防弟子遭遇不测,不得将涉及此类的事情外传,因而我不曾说起……”
一阵白烟带风拂过,活生生穿过颜浣月身后不远处的一只魔物的身体。
又迅速飘起,在她头顶上空盘旋,将她身上的血水皆清洗干净。
又如利剑一般,径直冲入魔潮之中,穿透数具魔躯。
妖仙大都孤傲,甚少多管闲事。
颜浣月没想到陆慎初的妖仙竟然会来帮她,忙疾声唤道:“仙家莫去,小心刀风!”
那白烟恍若未闻,依旧流云一般滑入魔潮中。
魏青佩一边挥舞长枪,一边大声问道:“陆哥哥,那妖仙分明是你的,它为何不护我,反去顾颜浣月!”
陆慎初一边指挥铜钱杀魔,一边咬牙说道:“你也叫他妖仙,他能听我的吗?我不过也是他听他指令办事的,若非你自己跟林笑枫他们跑到这里来,我至于如此艰难吗?”
魏青佩筋疲力竭,眼下已经如此艰难,却还是要挨批评,她忍不住反驳道:
“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何时让你管我了!你自己控制不了那妖魂,怪我做什么!”
陆慎初也有些生气,眯了眯眼眸,冷笑道:“确实怪我,手贱贪财,拿了周屏意的钱,否则你爱怎么死怎么死!”
闻得此言,魏青佩立即闪到他身后歇息,气喘吁吁地抬了抬下巴,“拿了钱,就要多办事。”
陆慎初忽而回首看着她,鲜血滑过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玄降中人,永远爱钱,永远利大于义。”
说着忽地向后倒去,猛然下坠,落到林笑枫身后。
扯开红线结起铜钱索,猛地一甩,一道红光遁入空中。
“啪”地一声,散做数枚纷飞的钱币虚影,炸得半空血肉横飞,热雨淋漓而下。
他拿出一叠符纸站在林笑枫长弓旁边,说道:“林道友,给你箭上贴我这符,试试。”
林笑枫也不拒绝,贴了符的箭“嗖”地射出去。
陆慎初飞快掐诀催动,加上林笑枫加注的灵力,那箭比炸山的火药更加蛮横。
一箭飞天,一路花开。
眼前的魔潮逐渐被刀风和妖仙杀得只剩零零星星。
颜浣月不断掐诀结印消耗灵力支撑刀风,多少有些力竭。
虞照却在此时掠到她身前,正气凛然道:“我来护你。”
颜浣月一时没弄明白他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转念一想,也能想得通。
虞照啊,永远都要显得自己是最正确的,做许多事都是无私且为了旁人着想的。
谭归荑见虞照去帮颜浣月,立即追了过来。
一时不慎,差点被魔物所伤,虞照毫不犹豫地抱着她掠到颜浣月身后,将颜浣月献祭了出去。
颜浣月不得不一刀砍出,懒得看他们这番表演。
片刻,她忽地散去刀风,远远唤道:“多谢仙家相助。”
说罢也落到了林笑枫身边。
所剩魔物不多,那妖仙白烟似的妖魂一个个吞噬过去。
很快将空中几个魔物吸得只成几层扑梭梭掉落的干皮。
虞照三人也都落到林笑枫身边,谭归荑掐诀净去身上的血,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喃喃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怪不得能轻而易举隔空夺了她十年寿数。
颜浣月看向陆慎初,问道:“不知仙家有何喜好,等我出去好供奉一二以谢相助之意。”
陆慎初盘着红绳铜钱索,笑呵呵地说道:“啊?我也不清楚……他喜欢自己要,他若是不找你要什么,那说明此事无论如何都对他有利,想来也不是为了帮你,道友不必挂怀。”
颜浣月了然。
空中魔物落尽,白烟从风中拂过时,无意间掠过颜浣月的耳畔,带动得她的耳坠摇摇晃晃,荡然不歇。
白烟盘绕在陆慎初头顶,化作一条金色的小蛇。
魏青佩下意识往虞照身边躲了一下,抚着胸口说道:“我还是有些怕蛇。”
林笑枫踮起脚来想要去摸摸小蛇的脑袋。
那蛇猛地躲了一下,懒懒地趴在陆慎初头发上吐着鲜红的蛇信,慵懒地甩着细细的尾尖。
林笑枫喜欢极了,稀罕地围着陆慎初转来转去,“原来是蛇妖啊,呜呜呜,真漂亮,再甩甩尾巴。”
小金蛇晃来晃去的尾巴尖直直地垂着,整条蛇立即端庄严肃了起来。
陆慎初摇了摇脑袋,他总觉得这位不是蛇妖,但明显这位并不介意被别人以为他是一条蛇。
谭归荑见这蛇对她似乎不是很熟的样子,看来当日在雍北山中,也只是借用铜钱取寿,并没有发现藏在林间的她。
遍地魔元可取,她先转身去剖了许多。
林笑枫逗蛇不利,颇为难受地跟在她身后说道:“小师妹,记得用驱恶诀。”
“是,师姐。”
虞照也走了过去,颜浣月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世之时,她曾听虞照说过,林笑枫的那双眼睛,是为护谭归荑,丢在一只假死魔物手中的。
虞照跟在谭归荑身旁闲聊着,谭归荑掐诀剖开一颗又一颗魔元。
颜浣月紧紧跟在林笑枫身后,弄得林笑枫有些不自在,“颜道友,你去挖挖魔元吧。”
颜浣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好害怕,道友那般厉害,我见着道友就想起我韩师姐,我只想跟着你。”
林笑枫大笑道:“韩霜缨?哈哈哈哈哈,我像韩霜缨?嗯……我才不像,你想拍马屁,跟着就跟着吧。”
谭归荑一步夺到林笑枫身前,挡住颜浣月,咬牙说道:
“颜道友,这是我师姐,凭个韩霜缨、魏昭佩算什么东西,沾亲带故的就都来占我师姐的便宜!”
颜浣月平和的眉眼染了冰霜,直看着谭归荑,一柄横刀直指她眉心,冷冷地说道:“你也配说韩师姐?”
正粘在虞照身边的魏青佩闻得此言,立即沉了脸,她可以怨天怨地怨所有人,她可以骂魏家,但容不得别人骂魏家,尤其是骂她大姐。
魏青佩扭头吐了一口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物,也配直呼我大姐的名讳。”
谭归荑说着清瘦笔直的横刀看向颜浣月轻蔑的双眸,不禁笑道:
“颜浣月,韩霜缨比你自己还重要吗?我说你,说裴暄之,分明比这还过分,你都没有动过刀。”
虞照脸色也有些不好,对谭归荑说道:“归荑,此事分明未曾冒犯林道友,韩师姐为师为长,你还是莫轻言韩师姐。”
又对颜浣月说道:“颜师妹,将刀收起来,不要胡闹。”
谭归荑冷笑道:“虞照,你若是师门相爱相亲,就莫再与我说话了。”
林笑枫严肃地说道:“小师妹,道歉。”
“师姐……”
“道歉!”
“二位,对不起……”
魏青佩突然哭得梨花带雨,委委屈屈地抽噎道:
“我大姐除魔卫道,于世无功劳也有苦劳,她不在,任谁都能欺负我,谁都能说她两句……”
说着说着把自己也气得咬牙切齿,却生生忍下,轻声轻气地说道:“虞公子,我大姐说会带我去云京看看……”
虞照回首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颜浣月一刀削下谭归荑鬓边一缕长发,横刀于她手中消散。
谭归荑憋着气转身去挖魔元,林笑枫跟在她身后说道:“小师妹,你说错了话,你还生什么气?”
谭归荑一剑挑起一枚魔元,冷笑道:“我有何气好生的……师姐!”
地上魔物突然濒死一击,林笑枫将她拖到身后,还未掐诀,两根尖刺已插向她的眼睛。
颜浣月凝聚灵力,一把扯过林笑枫,两根尖刺直直向谭归荑刺去。
虞照往她身前挡了一半,未曾挡全。
电光火石之间,谭归荑一把握住虞照的后颈往后拖了些许,将他挡在了自己面前。
眨眼之间,眼部两道血色喷涌,虞照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了许久,痛得几乎失去抵抗之力。
颜浣月唇角微微扬了扬,扔下林笑枫,飞扑过去正面紧紧拥住虞照。
以虞照的身体挡住了众人的目光,握着魔物的手冲他身上连捅数下。
这才抱着一掌击杀了魔物,抱着虞照掠到安全之地,将已昏死过去的虞照放下。
她半跪于虞照身旁,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顺着手上的血一脸茫然地低头去看虞照满腹血迹,不敢置信地去抚他流着血水的眼睛,想碰又不敢碰。
她神情空白了许久。
最终才悲痛落泪,大声斥责道:“谭道友,你怎么拉我师兄去挡魔物,将他害成这副模样!”
眨眼之间,天地俱变,沧海桑田。
谭归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是……我不想的……我不是这样想的……”
颜浣月掐诀拼命将灵力往虞照身上固定的几处灌输,撑断了他数根灵脉,却又一脸惊慌失措地哭道:“虞师兄,别怕,我在。”
有我在,你非死既残。
陆慎初头顶的小金蛇昂起了上半身,蛇信也不吐了,尾尖也不摇了。
别怕,我在……
琉璃子一般的小黑豆豆眼静静地看着悲痛欲绝的女子。
忽而转过头去,将脑袋埋进盘卷起来的身躯中压得紧紧的,不听不看,可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是一阵一阵传来。
陆慎初感觉头上的小蛇浑身都在发抖,他抬手将小蛇取下来,见蛇一副怪异的模样,不禁说道:“小神仙,你可有不适?”
小金蛇从他手中游下来,一路游到颜浣月膝前,顺着她的胳膊一路缠绕上去,盘坐在她肩上,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
陆慎初只觉得头皮发麻,带这光棍出来干嘛,太丢人了!
他在长安时就该猜到这家伙对颜道友动机不纯,否则怎会有今日相助?
他跑过去欲将蛇抓起,蛇躲了一下。
颜浣月正哭着,冰凉的气息一下一下袭来,她一时也有些尴尬。
这是位妖仙,不是个没有灵识的普通小蛇。
而且曾经白烟中那空空渺渺的声音还是男子。
他就这么盘到她肩上,带着凉意的蛇信几乎能舔到她脸上,她已经成婚了,这种情况着实有些不合适。
她斟酌了一下捏蛇的地方,最终握住他的脖子交还给陆慎初,低声说道:“冒犯了。”
蛇似乎无力卷曲,笔直地垂在陆慎初手上,不几时忽地滑到地上,软软地瘫着,一动不动。
陆慎初说道:“恐怕是方才累着了。”
颜浣月想了想,给它身旁放了一颗灵石,便去尽心竭力地哭虞照去了。
林笑枫给虞照流淌着鲜血的口中喂了一颗丹药,伤成这样,眼睛肯定是废了,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救。
废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魏青佩心里莫名一喜,忙一脸悲哀地凑过来握着虞照的手,向谭归荑质问道:“谭道友,你好狠的心啊。”
说罢对颜浣月说道:“颜道友,你快想办法完成任务走出秘境,我来照顾他。”
正好为接下来的事避让一二,颜浣月含泪说道:“辛苦魏道友了。”
她起身退开,裙摆拂过地面。
等她走过之后,陆慎初找来找去都没找到那条蛇。
无论如何呼唤都听不到回应,想来应该是支应不住,妖魂消散,回归本体去了。
出去的关键还在于那张人皮。
颜浣月朝着四周的黑雾里走去,可总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浮在她大腿上。
像缠腿之风一般。
可她提起裙摆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第60章 相思生死境
颜浣月抬脚走入眼前黑雾之中, 身后林笑枫与陆慎初也跟了过来。
虞照仍旧在原地昏迷,魏青佩在一旁照顾着,谭归荑还愣愣地站着。
颜浣月三人一踏入黑雾, 便又在此回到了那处宅院。
院中酒席仍在,只是没了斟茶倒酒的侍从。
三人分头行动, 挨个房间找过去,都不曾寻到那张人皮。
倒是颜浣月在一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个穿着嫁衣,却被剥光了人皮的新鲜尸体。
那尸体被供在一张崭新的红漆大案上, 其下还有一张小小的供桌, 摆放着诸多贡品,以及一块浮着五色微芒的五色净琉璃。
颜浣月如约定的那般燃了一张符篆召林笑枫与陆慎初前来。
她走到供桌边看着那块净琉璃, 只见其上五色无序而变,流转不歇, 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花。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揉了揉,身边有风拂过。
地下室里怎么有风?
她右手五指一抓,毫不留情地向一旁刺去, 却听有人笑道:“还不去给公子送花, 在这里玩什么呢?”
颜浣月侧首看去, 大雪连天。
与她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穿着一身素服, 披着一件斗篷。
而她自己,仍旧是原本的衣衫。
只是不知为何又被压制了灵力,手中的剑指向别人的剑成了一枝梅花。
幻境……
她收回花枝, 说道:“公子现在何处?”
那男子抬手一指,是一处孤立于松竹间的高楼,“你每日都去, 公子每日都在等你,怎么如今竟忘了?”
颜浣月便不再多言,拿着花枝走进林间。
这处高楼空空寂寂的,安静得有些异常。
颜浣月握着花枝,将尾端掰断成刺,抬脚走上高楼,一层一层地巡视着。
等走到最高那层楼时,飞檐外的铜铃莫名在洁白的天地旷野间轻轻震响。
雪下得更大了。
一间房的窗被人从窗下推开了一道缝隙,像是怕冷一般,锦帘之中,伸出了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颜浣月将花枝放到那只手上,只留着自己掰断的生下的枝条。
窗内之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花枝收了回去,而后关上了窗。
颜浣月想要推开窗,身前身后忽然来了几个素服男子,其中有一人问她:“为何不回住处,还在此地逗留?”
颜浣月只好默默下了楼,立在檐下,看着院中的风雪,不知这种地方该如何破局。
院中扫雪的人看着她,说道:“姑娘快回去歇歇,太冷了。”
颜浣月说道:“我方才摔了一跤,有些腿疼,您能送我回去吗?”
扫雪的少年扔下扫帚,跑到檐下扶着她将她送回了住处。
临走前叮嘱道:“明日清晨若雪还这么大,就不要去送花了。”
等他走后,颜浣月在房中走来走去,到处探看。
这房间雅致,并不像一个侍女住的地方,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唤她去做事。
她将房中一柄小刀藏在袖中,到处转悠。
发觉这里别的异常没有,只是安静异常,人们都行踪诡异。
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怀疑就是高楼上的人。
可每当她登上高楼,楼里又分外安静,一个人都找不到。
只有当她要接进最高处那扇窗棂时,才会突然出现几个人来提醒她该下去了。
来回几次,皆是如此。
她多次这般挑战,那些素服男子也并未见动怒,只是一次一次提醒着她,像是既定的任务一般。
这么说,破局的关键自然就是那位公子了。
上一位捧着人皮木匣的公子被她杀了,不知这次这位杀起来是否依旧简单。
也或许,他也只是一个幌子,身后还会出现什么。
但这目前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先进了那间房。
颜浣月接连几天,都要上去送一支花。
每当她想多待一会儿,便有人来提醒她。
她试着动过手,但灵力被压制,竟有些敌不过这些人。
她爬到房顶上想砸穿房顶进屋,那些人也会突然出现在房顶上提醒她该下楼了。
一直耗到春时,她除了每日清晨去送花,再没人要求她去做什么。
太过平和了,坐牢一般。
她折下一枝绿叶白花的茉莉枝条,路过一片怎么也跑不远的旷野,回到高楼下,一步一步走到最高那层。
她雪白的手背上流淌过窗棂的雕花光影,将那枝茉莉花递了进去。
窗内的人轻轻捏起她指间的花枝准备拿进去。
颜浣月问道:“公子每日都在看我,是想看到什么?”
执着花枝的手顿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之间,颜浣月发觉了与以往的不同,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果然,只要他的手不收回去,那些素服男子就不会出现。
颜浣月见四下无人,直接抬手将窗户推起,待看清窗内人时,不禁眉尾一跳。
摆满书籍的桌边,裴暄之正抬眸眉目疏淡地看着她,一阵熟悉的冷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荡到她身边。
颜浣月从窗边跃入房中。
室内之人仍旧跪坐在桌边,拿起剪刀低头修减着花枝。
房间各到处都摆着花瓶,插着她曾经送来的花枝。
颜浣月夺下他手中的剪刀,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他推倒在地上锦垫之上,抬起剪刀抵着他的眼睛,垂眸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地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她,紧紧握住手中的茉莉花枝,不言不语。
他既不反抗,也不痛斥,杀了他,似乎很简单……
但对着裴暄之的脸,颜浣月终究有些犹豫。
这幻境太过真实,连他细微的神情和身上的冷香都拟了出来。
“你解开幻境,我不伤你。”
地上的人眨着清澈的双眼,纤长的眼睫一下一下划过剪刀锐利的尖。
他轻声说道:“只有死,才可以。”
颜浣月掐住他的脖颈,感受到他颈上脉搏的跳动,一时有些迷惘,轻声唤道:“暄之?”
雪衣公子侧首看着茉莉花枝,“我没有名字,檐外的海棠开了,明日能否帮我折一枝来?”
颜浣月轻轻捂住他的眼睛,温声说道:“好,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手中剪刀抵在他心口,他不曾挣扎一瞬。
忽然双手握住她持剪刀的手腕,一把捅进自己心口,缓缓说道:“你……要记得,不要骗我……”
眼前一切骤然消散,一道凉风绕着她盘旋片刻,彻底消散了。
她拿下揉着眼睛的手,五色净琉璃上依旧浮着一层微光。
那幻境实在古怪,颜浣月却莫名有些心慌。
虽然都是假的,但她此时还是有些想要见到裴暄之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林笑枫最先跑进地下室。
陆慎初随之而来,见到红漆大案上的尸体,立即“嚯”了一声,惊叹道:“好我的天,这什么做法?”
说着就要上前。
颜浣月挡了一下,说道:“这净琉璃可织幻境,先毁了再说。”
林笑枫一箭射过去,净琉璃乍然爆开,里面竟包着一颗完整的头骨。
她笑道:“哦?相思生死境,幸好道友执念不深,否则你都已经助它编织幻境沉迷其中,将寿数都喂给这骷髅了。”
颜浣月问道:“这怎么说?”
林笑枫说道:“思情、思权、思财,自然是享受多久的快乐,就要喂给它多久的寿数,公平极了。”
颜浣月有些咋舌,幻境虽是眨眼之间,可她在幻境中被困了将近五个月,幸好不曾有一刻沉迷。
其实幻境好像也没怎么诱惑她,她倒没什么可沉迷的。
正在此时,供桌上尸体腹中涌动,片刻间,人皮从尸体口中钻出来,大声斥骂道:“混账!竟然只是魂体……你们竟敢毁了我的供奉!”
陆慎初一道铜钱索甩出去,笑道:“不要脸到这等程度,把皮咽肚子里,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人皮在空中不停地扇动着,室内刮起狂风。
“你们毁了我的婚礼,让宾客们饿肚子,又来偷看我的身躯,让我丢了清白,真是不礼貌啊。”
陆慎初急忙说道:“皮剥得确实干净,但这种事,别胡说啊。”
林笑枫抬手几箭将人皮射穿,她厉声骂道:“死女人,嫉妒我,便要毁伤我这肌肤!”
话音刚落,便有黑雾从四下爬来,欲将此处遮掩起来,林笑枫和陆慎初皆跳入上空黑雾里去捉那意图遁入雾中的人皮。
颜浣月却看向供桌上那具尸首,飞扑过去,一刀剖开尸首,挖出了一枚洁白的小玉印。
漫卷而来的黑雾越来越浓,供桌上如同新剥的新鲜尸首迅速枯败,半空中的人皮越来越枯黄。
绝望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天地动荡,宅院摇晃,三人迅速跑了出去。
宅院瞬间化为平地,无数魔物从地上钻出来,自相残杀。
混乱的魔潮将谭归荑与魏青佩卷了进去,谭归荑和魏青佩只得先与魔物厮杀。
可这些魔物自相残杀,并不是为了伤她们,只是魔物越来越多,难免会被误伤,只能与之乱杀一通。
颜浣月握着那方玉印,在魔潮中穿梭自如。
这方玉印并非谭归荑前世拿到的碧月盏,不过这玉印在此界倒是颇为好用。
她原本想趁出秘境的时候彻底废了虞照,没想到机会来得这般快。
只是不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若是有人死在秘境中,无论如何,明德宗必然会对同行之人搜魂彻查。
若是重伤,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且本人也知晓缘故下的重伤,那便没有搜魂彻查的必要了,毕竟,搜魂也会损伤搜魂者的神识。
但也不好说虞氏会不会要求搜魂……
颜浣月趁着混乱将虞照拖走,杀了一魔物,用魔物的骨头撕烂了他的后背,剖出了他的灵根,甩入魔群之中。
而后跑到离虞照最远的地方,吃了一颗丹药,生生受了魔物一击,又被魔爪在锁骨处挖了一把。
她也重伤的话,就算搜魂,也没道理搜她的,她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她蓦然吐了一口血,一把捏碎了玉印。
霎时间,魔物烟消云散,天地间风烟俱净,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耀着明光的缝隙。
“虞师兄!虞师兄……”
颜浣月脸上血泪交织,一边呕血,一边往远处虞照满是血迹的破碎身躯边爬去。
爬着爬着,忽然顿住,整个人抽搐着呕起了血,片刻间,彻底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是在明德宗客舍内。
床边摆着一张小案,燃着灯烛与安魂香,飘渺的轻烟缭绕在一旁净瓶内的茉莉花枝间。
隐隐约约间,她还能从其中分辨出裴暄之身上残存的冷香。
室外堂屋内,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没一会儿,大门处一阵响动之后,有人走过来推开了内室小门。
颜浣月侧首看向门边,少年一身雪衣,衣襟处压着的长命锁流映着昏黄的烛光。
他看起来又苍白了不少,整个人显出一阵精神不济的模样。
见她醒了,他回身关上门,咳嗽了几声,走到床边坐到床沿处。
一边摆弄着床边小桌案上的药瓶,一边低声说道:“方才封长老来,说我们可以再留一段时日。”
颜浣月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她轻声问道:“我睡了几日?”
“三日了。”
裴暄之放下手中调配好的药,转身去掀开她身上的锦被,去解她的衣带。
颜浣月握住他的手,满眼疑惑。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若不愿我替你上药,那你记得自己上。”
说罢收回了手,帮她盖好被子,起身到一旁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小案上。
颜浣月轻轻攥住他的衣袍,“我忘了还有伤,劳烦你帮我吧。”
裴暄之倒也并不拒绝,复又坐在床边,撩开锦被,解开她的衣带,半褪下她左肩上的衣衫。
覆在伤处的白纱被取下,痛楚渐次传来。
颜浣月痛得轻轻蹙了一下眉,轻声问道:“暄之,虞师兄如何了?”
冰凉的药膏被银匙慢条斯理地涂在锁骨下的伤处。
裴暄之看着她雪腻的肌肤上堪称惨烈的三道爪痕,面无表情地说道:
“虞师兄还未醒,不过,等师姐好了,自己当面去看看,才更放心吧。”
颜浣月咳嗽了一声,哑着声音说道:“倒也是。”
裴暄之收回银匙,握着干净的白纱伏在她身上,轻轻吹着她伤处的药膏。
又痒又痛。
颜浣月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床褥,强行压制着呼吸,可胸口处却更加掩饰不住地起起伏伏着。
裴暄之看着她鼓胀的心衣上翩翩欲飞的蝴蝶,只要他轻轻吹拂,就能送它起舞。
“颜师姐……”他忍不住往蝴蝶上轻轻吹了一口凉气,它果然颤动了一下。
他喉结微微滚动了几番,在她胸口的肌肤上吐着温凉的气息,声音清冷地说道:“虞师兄比你伤得重些,你见了可不要太过伤心。”
说着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给她包扎伤口。
不去管他有意无意碰触到的地方,颜浣月转移着注意,问道:“虞师兄的事,明德宗可有追查?”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谭道友拿虞师兄挡魔物,明德宗当日便搜了她的魂,魂识外放,所有人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师姐抱着他时有多伤心……”
颜浣月心里愉悦至极,连同神魂中的焦骨也咔哒咔哒地咧着嘴笑。
她却叹息道:“唉,毕竟是同门,虞师兄到底是天妒英才啊。”
裴暄之绑好白纱,俯身将她半抱起来,拿过桌上已晾了许久的温水,将杯沿抵到她唇边。
颜浣月原本就渴了,抿住杯沿便开始饮水。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低声说道:“明日我便要去后山一段时日,原本是托明德宗一女修照顾你,如今你醒了,你想如何安排?”
颜浣月解了渴,说道:“按你说的就好,可你去后山做什么?”
裴暄之暗暗握了一下她的肩,轻声说道:“闭关而已。”
夜里他离去后,颜浣月果真再未见到他,只是不知为何,隐隐约约总觉得心口处有些灼烧感,她以为是伤口的缘故。
此后不出五日,她就可以下床活动了,锁骨处的伤也结痂好转。
第十日,听闻虞照已经有些意识可以回应外界了,她立即过去探望。
虞氏中人早已赶到,个个面色难看。
魏青佩俨然一副虞照夫人的姿态与她说话,不断追悔着当日的情景,寻找一些共同的记忆,顺便话里话外捎上谭归荑。
颜浣月来的时候听说她大姐魏昭佩已经来了,与她大闹了一场,责令她立即回家,不许再留在这里看顾虞照。
还将她强行带走过一回。
可是魏青佩直到今日还是在这里。
魏昭佩每日都来虞照房里逮魏青佩回去,也不管难看不难看,大有魏青佩不放弃,就彻底同虞家把脸面撕尽的意思。
当着虞家人的面,魏青佩惆怅落泪,对颜浣月说道:
“我是真心的,无论虞公子是什么模样,我都愿意陪他一生一世,可我大姐总听不明白,还怨虞家留我在此……”
颜浣月看着她,按理来说无论是宗门还是世家,总是有限制人脚步的办法的。
可魏昭佩不赞同魏青佩的行为,却也舍不得真下手收拾,只能逼着她迫于压力回头。
颜浣月自幼行走在宗门中,就算管束不重,却也不比旁人在自家自在。
她不知有家的人是如何与家人相处的,也不明白如薛元年、魏昭佩这样雷厉风行的人,为何惯起弟弟妹妹来都是这般厉害。
她在床边看着眼上覆着白纱的虞照,一双眼睛,一条灵根,半条性命……
不太够啊。
只是她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他醒后该如何在人世挣扎。
她分明明面上没做什么,甚至在谭归荑被搜魂时外放出来的情景里,是她先扑过去救虞照,并哭得痛彻心扉的。
可虞氏中人却总忍不住揣测她是来看笑话的。
尤其是虞照的母亲,颜浣月才在虞照床边看着高兴了没一会儿,虞母顶着一张冷脸让她走了。
嗐……
颜浣月强行哭道:“虞师兄虽然废了,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您可别太伤心了。”
气得虞母恨不得挖烂她的脸。
夜里,她颇为愉快地沐浴过后打坐了许久,而后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刚失去意识,心口骤然蹿过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她陡然清醒过来,攥着衣襟缓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明德宗的地形她并不熟悉,可她有裴暄之的衣物。
她抛出寻踪法诀在他衣裳上拂了几圈。
而后掠到明德宗连绵的群山之上,顺着他衣物上残留的气息,往玄天之下的大山中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