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京城许多贵戚府邸的精巧雅致不同,齐王府自有一种尚武之家的气魄。府邸占地极广,院墙高耸,门庭开阔,飞檐斗拱的走势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利落,少见繁复缠绵的木雕纹饰,唯有用料厚重,格局宏大。无数灯笼次第亮起,橘红的光晕连成一片,将沉雄的殿宇楼阁照得恍如白昼,连檐角那些线条刚硬的脊兽,都在暖光里柔和了轮廓。
寝殿内,齐王楚承熠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亲王常服,金冠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更衬得他肩宽背阔,面容刚毅如石刻。只是他显然被这身过于郑重的行头缚得浑身不自在,眉头无意识地拧着,连带着脖颈都有些发僵。
齐王妃正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腰间的玉带扣环,动作轻柔而熟练。她年近四十,容貌并非令人惊艳的绝色,却胜在端庄温婉,眉眼间带着常年操持偌大王府、抚育儿女留下的柔和与坚韧,与这满府的刚硬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成了最妥帖的底色。她看着铜镜里丈夫英武却略显僵硬的倒影,忍不住微微一笑,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流淌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无需言说的温情。
“一晃眼,你我成婚竟已二十五年了。”她轻声感慨,指尖拂过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皱褶,声音像晚风拂过窗纱。
楚承熠闻言,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他抬手握住妻子忙碌的手,掌心粗糙温热:“是啊,二十五年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铜镜,看到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又怀念的弧度,“有时候想起来,真觉得像场梦。当年我一心想着,若不为皇子,便去江湖仗剑,做个逍遥自在的游侠儿。如今……”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自己依旧结实、但确实不复少年时精瘦的腹部,带着点无奈的哂笑,“也成了有肚子、怕麻烦的不惑中年了。那时还觉得自己玉树临风,如今嘛……也就你这傻娘子不嫌弃了。”
齐王妃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笑,那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眼底,驱散了眉宇间些许疲态,温声道:“在妾身心里,殿下何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比那些话本里的江湖浪子不知强了多少倍。这些年,殿下为家、为国操劳,妾身都看在眼里。”
楚承熠听着妻子朴实却直叩心扉的话语,收拢手指,将那只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握得更紧,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歉疚:“这些年,府里府外,辛苦你了。”
他常年忙于军务政务,辅佐父皇,这王府内的大小事务、子女的教养,几乎全副担子都落在了王妃肩上。这份亏欠与感激,他素来拙于言辞,却始终沉甸甸地搁在心底。
齐王妃摇摇头,温婉一笑,像春日里安静的湖面:“殿下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只要殿下平安,孩子们安好,妾身便心满意足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衣着再无一丝不妥,才柔声提醒,“时辰不早了,宾客们想必都快到了,我们该去前厅了。”
前厅已是灯火通明,布置得喜庆而庄重,虽不见奢靡之气,但亲王寿宴的规制礼仪一丝不苟。最早到的是一批约五六人的官员,官袍大多半旧,浆洗得发白,眼神却清亮有神,行礼间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风骨。所呈寿礼也简单,多是些成套的笔墨纸砚、难得的古籍拓片,或是寓意吉祥的素面玉雕,价值不高,却显着用心。
“下官等恭贺齐王殿下千秋!”为首一人躬身道,声音沉稳,“愿殿下身体康健,护我大楚河山!”
楚承熠对这些人显然极为熟稔,脸上露出不带丝毫客套的真诚笑容,亲自虚扶:“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坐。都是为国操劳的同袍,今日只论情谊,不论官职。”
这几人正是朝中以刚正敢言著称的清流官员,虽多是南方籍贯,但皆是科举正途出身,并无显赫家世。为首的是中书内阁的陈杲,越州人士。他们或是在齐王总领晋东道军政、担任凉州将军时便在其麾下效力,或是真心钦佩其整饬边务、抑制豪强的政见,故而与之走得近些。双方寒暄几句,话语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北境军备、边防局势上头,气氛融洽自然。
不多时,一个身着巡防营统领官服、身形精干的中年汉子大步走了进来,甲叶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哗啦声,正是周彪。他脸上堆着爽朗又不失恭敬的笑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齐王和王妃行了礼。
“末将周彪,恭贺王爷千秋!”他声音洪亮,带着军营里浸染出的干脆利落,随即转向齐王妃,语气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昵,“也给姐姐道喜了。”
齐王妃见到他,脸上露出真切放松的笑容,温声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多礼。今日府里事忙,你且自在些。”
周彪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礼数不能废。不过姐,王爷,末将恐怕不能久留了。外面一摊子事,都指着末将去盯着,尤其是您这王府周边,不敢有半点马虎。”
齐王楚承熠对自己这个能干又知进退的小舅子向来颇为满意,闻言点头道:“正事要紧,你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周彪再次抱拳,“那末将就先告退了,祝王爷王妃尽兴。”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刚走到府门口,恰与正要进府的太师王衍撞了个正着。
王衍须发皆白,在家仆的小心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
周彪见状,连忙侧身让到一旁,脸上瞬间换上了一种混合着恭敬与恰到好处亲近的笑容,微微躬身道:“泰山大人也到了?小婿方才还在念叨,怕您老人家路上劳累。”
王衍停下脚步,抬起那双温润却通透得能映人心的眼睛,看了周彪一眼,脸上露出惯常的、毫无破绽的慈和笑容:“是你啊。怎么,你这寿星的小舅子,不在里面多喝几杯,这么急着就要走?”
“岳父说笑了。”周彪陪着笑,语气十分自然,“职责在身,不敢贪杯。今日京城各处,尤其是齐王府周边,都得盯紧了,绝不能出乱子。小婿得赶紧回去坐镇。”
王衍闻言,轻轻颔首,目光在周彪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随口一提,又似意有所指:“嗯,谨慎些总是好的。京城安危,系于你身,责任重大啊。”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家常的关切,“前几日,夫人还跟我念叨,说你有些日子没去府上看她了。有空,多回去走走。”
周彪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点头:“是是是,岳父大人提醒的是。等忙过这阵,一定去看望岳母大人。那……小婿就先告退了,不耽误岳父大人入席。”
“去吧。”王衍微微摆手,在家仆的簇拥下,缓缓迈入了齐王府那气势沉雄的大门。
厅内又有五六位官员联袂而至。与先前清流官员的朴素不同,这几人衣着明显华贵,锦袍料子细腻光滑,玉带温润生光,气度雍容矜贵。正是中书内阁的徐渭、吏部侍郎崔明、户部郎中郑桐、御史杨廉等江南豪族出身的官员。他们与总领江左道、加庐州将军衔的晋王殿下利益休戚与共,自然簇拥在其周围。他们所呈上的寿礼也极为考究,有通体无暇的玉山子,有织金嵌宝的四季屏风,还有整株形态奇崛的红珊瑚,件件价值不菲,光彩夺目。
“臣等恭祝齐王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徐渭作为代表,笑容满面地行礼,话语恭敬周全,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疏离与审视。
楚承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只是依照礼节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有劳诸位大人费心,请入座。”
气氛相较于之前,瞬间冷下去几分。双方只是客套了几句“殿下劳苦功高”、“仰仗殿下威仪”之类的场面话,便再无深谈。江南豪族官员们被引至相应的席位坐下,与清流官员们泾渭分明,彼此间偶尔目光短暂接触,也迅速移开,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极力掩盖着的是对对方根深蒂固的鄙薄与不屑。
就在此时,王衍身着朴素的褐色常服,在家仆的搀扶下步入厅堂。他虽年事已高,步履略显蹒跚,但那双眼睛依旧温润通透,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褶皱。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今日跟随在王衍身后的,并非他那位资质平庸、不堪大用的儿子王崇,而是他的嫡孙王昶。王昶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暗纹锦袍,玉冠将头发束得整整齐齐,面容收拾得干干净净,眼神收敛了平日的浮躁,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的微笑,行走间步履沉稳,竟是一副进退有度的翩翩佳公子模样,与平日里那个传闻中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老臣来迟,望殿下恕罪。”王衍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齐王楚承熠虽与王衍政见多有不合,常于朝堂争得面红耳赤,但对这位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太师,表面上的尊重还是给足的。他上前一步,扶住王衍的手臂:“太师言重了,您老能来,本王已是蓬荜生辉。快请上座。”他的目光在王昶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未置一词。
王衍的寿礼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松鹤延年图》,寓意吉祥,又不失清雅风骨,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其超然的身份与深厚的品味。
就在宾客基本到齐,宴会即将开始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香风的骚动。只见宁安公主楚尧,带着云岫和王晚晴,出现在了灯火辉煌的门口。
楚尧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一身淡蓝色宫装,颜色清雅不俗,既不失公主的尊贵气度,又不会在寿宴上过于抢眼。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珠子圆润光泽,随着她轻盈的走动微微摇曳,映衬得她容颜清丽,气度卓然。王晚晴则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紧紧跟在楚尧身侧,小手微微攥着衣角,脸上带着初次参加这等盛大场合的紧张与掩饰不住的新奇。
楚尧甫一进门,目光便与正侍立在王衍身侧、努力扮演温良恭俭让的王昶对了个正着。
王昶眼底迅速掠过一丝被惊艳到的亮光,随即被更深的算计与伪装所覆盖。他趁着祖父与齐王寒暄的间隙,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袍,步履从容地主动迎向楚尧。
行至近前,王昶停下脚步,对着楚尧深深一揖,姿态优雅无可挑剔,语气恭敬得近乎谦卑:“王昶参见公主殿下。”
楚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一副温良恭俭让模样的王昶,再联想到皇后母后屡次提及、意欲将自己许配给他的话语,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与冰凉的、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就是这个人…… 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里不一、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竟可能是她未来被迫托付终身的人?仅仅是想一想,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与无力。
然而,深宫多年严苛教养出的城府与本能,让她绝不会将这等翻江倒海的情绪流露分毫。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懈可击的、属于宁安公主的得体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带着皇室应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与亲切,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王公子不必多礼。”
王昶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与仰慕,话语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轻浮孟浪,又充分表达了敬意:“能在此得见公主殿下凤仪,是王昶莫大的福分。殿下今日光彩照人,令这满堂生辉,星辰亦为之黯然。”
楚尧心中冷笑更甚,这伪装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可惜她早已看透那皮囊下的不堪。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距离感:“王公子过誉了。今日是齐王兄寿宴,本宫亦是宾客。公子请自便。”她一句话便清晰地划清了界限,不欲与他有半分多余的牵扯。
“是,王昶告退。”王昶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楚尧那份隐藏在完美礼仪下的冰冷与排斥,十分识趣地再次躬身,而后姿态依旧优雅地退开,回到了王衍身后,重新扮演起背景。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楚尧感觉胸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母后的期望,家族联姻的责任,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越收越紧。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酒菜香气与脂粉味的空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凉与不甘狠狠压下。
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寻求慰藉的渴望,越过攒动的人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大门内侧,那个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的侍卫身影上。是顾献安。他依旧在那里,沉默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他还在……还没有被派去那生死难料的北境……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骤然照进了她冰冷压抑的心底,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欣喜。与方才面对王昶时那令人作呕的压抑截然不同,看到顾献安,看到他沉稳如山的身影,她那颗被现实浸得发冷发僵的心,才仿佛找到了一丝真实的、可触摸的温度。
他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道过于专注的目光,视线转来,两人目光在空中微微一碰。顾献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随即恢复了军人特有的、古井无波的沉稳,对着她的方向,极轻微地颔首,算是无声的行礼。
楚尧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涟漪轻轻撞了一下,脚下不自觉地微顿。
“公主,”云岫在她身后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肘臂,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该进去了,齐王妃正看着咱们呢。”
楚尧这才恍然回神,顺着云岫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齐王妃正含笑望着她,眼神温和而包容。她连忙收敛起所有外泄的心绪,重新端起公主的仪态,带着神情依旧有些拘谨的晚晴,快步走了过去。
“皇嫂!”楚尧笑着唤道,语气里带着对这位向来宽厚嫂嫂的亲昵。
齐王妃迎上前,亲热地拉住楚尧的手,又看向她身后的王晚晴,目光温和地打量了一下,笑道:“这位便是晚晴姑娘吧?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了。”她仔细端详着楚尧,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嗔怪,“有些日子没来了,可是把你皇兄和我都给忘了?瞧着像是清减了些,可是宫里饮食不合胃口?还是伺候的人不用心?”
这位嫂子向来对她极好,是真切的关怀,楚尧心中一暖,那点强压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头,鼻尖微酸,忙掩饰般笑道:“哪有忘了皇兄皇嫂,只是近日宫里事情多,父皇又盯得紧,抽不开身。宫里饮食都好,劳皇嫂挂心了。”
齐王妃拍拍她的手背,触感温暖干燥:“那就好。今日既来了,就好好松散松散,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我说,就当是自己家,不许拘着。”她又对有些手足无措的王晚晴柔声道,“晚晴姑娘也是,不必拘礼,随意些才好。”
正说话间,三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齐齐向楚尧行礼,口称:“小姑姑。”
这正是齐王的三个儿子。嫡长子楚光埙,年方二十一,容貌酷似其父,身形挺拔,眉宇间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一种近乎冷硬的孤傲。他行礼的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看向楚尧的眼神带着对长辈应有的礼貌,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嫡长子的矜持。
“不必多礼。”楚尧笑着点头,对这个性格从小便有些冷硬、不太与人亲近的侄儿,她早已习惯。
次子楚光圻与三子楚光垚皆是庶出,性格则活泼外放得多。楚光垚笑嘻嘻地凑上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小姑姑可算来了!母亲念叨您好几天了!还说您再不来,就要亲自进宫去‘抓’人了!”
楚光圻也在一旁凑趣,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就是,小姑姑,听说您前几日在宫外‘美救英雄’了?快跟我们讲讲,那英雄长得俊不俊?有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威风?”
两个半大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楚尧逗闷子,气氛顿时活跃热闹起来。楚尧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心底那点阴霾也被冲散了些,作势要打:“去去去,两个皮猴子,连小姑姑也敢打趣!仔细我告诉你们父王,罚你们去校场举石锁,举不到日落不许吃饭!”
齐王妃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笑闹,眼中满是慈和纵容的笑意,对楚尧无奈道:“你看他们,没大没小的,都是让你皇兄给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番温馨自然的互动,恰好落在了刚刚步入内院的晋王妃眼中。晋王妃同样出身名门,气质华贵雍容,她带着晋王的两个嫡子——楚光垣、楚光城,以及嫡女楚妍,款款走了过来。
“哟,什么事这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笑声了。”晋王妃笑着与齐王妃见了礼,又亲热地拉过楚尧的手,上下打量着,“尧儿也到了,还带着晚晴姑娘,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皇嫂。”楚尧和王晚晴连忙敛衽行礼。
晋王的两个儿子,楚光垣稳重些,笑着叫了声“小姑姑”;楚光城则更跳脱灵动,挤眉弄眼地跟楚尧打招呼,透着股机灵劲儿。而晋王的嫡女楚妍,是个娇憨明媚的少女,她亲热地上前挽住楚尧的另一只胳膊,声音甜甜地唤着“尧姑姑”,又好奇地看向站在楚尧身侧、有些羞怯的王晚晴。
一时间,齐王府这布置精巧的内院充满了女眷和年轻子弟的欢声笑语,驱散了前厅那种表面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紧绷感。齐王妃和晋王妃拉着楚尧和王晚晴问长问短,从宫中饮食到日常起居,关怀备至;齐王的两个庶子与晋王的两个儿子显然相熟,凑到一边低声说笑起来;楚妍则很快和王晚晴找到了共同话题,低声聊起了京城最新的首饰花样与衣裙款式。这其乐融融、仿佛寻常官宦人家聚会的景象,让楚尧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暂时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之中。
然而,这片刻意营造的温馨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前厅隐隐传来的、愈发高昂的喧哗与丝竹声,像无形的线,提醒着她们,男宾们的世界,那些关乎权力、立场与利益的交锋,才是今日这场寿宴真正的主场与底色。
正说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仆从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入厅中。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国公朝服,面容俊朗,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其父——已故的懿宣太子那清癯文雅的轮廓,只是眼神过于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早熟。他先是规规矩矩地、一丝不苟地向齐王和齐王妃行了跪拜大礼:“光垒恭祝王叔福寿安康。”
这便是懿宣太子的嫡子,皇帝怜其年幼失怙,特封为卫国公。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厅内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众人的目光复杂地投注在他身上,有怜悯,有叹息,有追忆,也有对其特殊身份背后可能牵扯的、早已尘封旧事的好奇与深思。
齐王看着这个已然长成、却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侄儿,眼神中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卫国公楚光垒扶起,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光垒来了,有心了,快去坐下吧。”
紧接着,宁王楚禁楠也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到了。宁王依旧是一身靛蓝色的家常锦袍,质地柔软,衬得他气质舒朗随性,在这冠盖云集、衣香鬓影的场合里,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闲适。这位曾文武双全的王爷、当今陛下的弟弟,曾为陛下登基立下赫赫功劳,却又功成身退,寄情书画音律,向来是朝堂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王叔!”齐王楚承熠见到宁王,立刻快步上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与对待其他官员的客套截然不同,“您来了,快请上座!”他指的是主位旁那个最为尊贵的位置。
宁王连连摆手,脸上是惯常的、带着点疏懒的笑意:“哎,今日你是寿星,你最大。我岂能喧宾夺主?我坐下边就行,自在!”
齐王却执意不肯,带着军人特有的执拗与对长辈的由衷尊敬:“王叔是长辈,于国于家,皆应上座,侄儿岂敢僭越?您若不肯坐,侄儿这寿宴也开得不踏实了。”
两人一番推让,宁王见拧不过他,只得苦笑着,半推半就地在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并肩坐下,口中还低声念叨着,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这……这不合规矩,太招摇了啊……”楚承焕三兄弟则在下首寻了位置依次坐下。
宴会即将开始,最重要的客人之一却还未到场。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际,厅外传来一阵清朗愉悦的笑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等待。
“皇兄!恕罪恕罪!小弟来迟了!”
只见晋王楚承烁步履轻快地走入厅中,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缠枝莲纹锦袍,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抬着两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酒坛,坛口泥封陈旧,显是有些年头的好酒。
“政务缠身,实在是脱不开身,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晋王对着齐王拱手赔礼,笑容灿烂,让人生不起气来,“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佳酿,特地带来给皇兄赔罪,今晚定要陪皇兄尽兴,不醉不归!”
齐王见到他,脸上也露出真切的笑容,上前不轻不重地锤了他肩膀一下,带着兄弟间的亲昵:“就你事多!罚酒三杯是跑不了了!”
“认罚,认罚!”晋王笑着应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在与王衍、徐渭等人视线接触时,几不可察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深沉的眼神,便在自己的席位安然坐下。
宾客终于基本到齐,寿宴即将正式开始。然而,就在司礼官准备宣布开席的当口,门外再次传来一声清晰而拖长了调子的通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陛下钦使到——!”
厅内霎时一静,落针可闻。只见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监首领梁公公,手持一卷明黄耀眼的卷轴,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厅中。他面容白净无须,带着宫中大珰特有的、谦卑又矜持的恭谨笑容。
“齐王接旨——”梁公公展开卷轴,声音不算洪亮,却尖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的每个角落。
以齐王为首,所有宾客,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廷重臣,纷纷离席,整衣肃容,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皇帝诏曰:齐王承熠,忠勇勤勉,劳苦功高。今值其四十寿辰,特赐西域贡品驼峰数对,御酒十坛,东海明珠十斛,蜀锦二十匹,钦此——!”
“儿臣(臣等)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齐王带领着众人,叩首谢恩,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梁公公宣读完毕,将圣旨恭敬地交到齐王手中,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殿下,陛下特意嘱咐老奴带话,说他若亲自前来,大家难免拘束,放不开,所以就派老奴带些东西来,给殿下助助兴。”
齐王双手接过圣旨,小心捧着,笑道:“请公公回禀父皇,儿臣叩谢父皇赏赐!父皇隆恩,儿臣感念于心!”
梁公公又转向所有跪着的宾客,提高了些声音道:“陛下还说了,良辰美景,美酒佳酿,正是君臣同乐之时。他老人家明日停朝一日,让各位今日定要尽兴!”
众人再次叩首,齐声高呼:“臣等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梁公公笑着应了,又与齐王和几位核心亲王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随从回宫复命去了,并未参与饮宴。
寿宴终于在一片更加热烈的气氛中正式开始。珍馐美馔如同流水般由训练有素的侍者们呈上,玉盘珍羞,香气四溢。厅堂中央,精心挑选的歌姬舞姬轮番上场,身姿曼妙,水袖飘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一派富贵升平、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齐王作为今日的寿星,自然是众人敬酒的焦点。他本就酒量颇豪,加之心情畅快,来者不拒,几杯御赐的美酒下肚,古铜色的脸庞上泛起健康的红晕,笑声也愈发爽朗豪迈,穿透喧嚣的乐声,带着沙场特有的粗粝质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空气里都弥漫着酒香与一种微醺的躁动。这时,宁王楚禁楠似乎被这气氛感染,又或许是几杯醇酒勾起了往日情怀,他笑着对场中一名刚刚抚完一曲、抱着琵琶侍立的歌女招了招手。
那歌女抱着怀中珍贵的紫檀木琵琶,盈盈上前,垂首听候吩咐。
宁王接过那琵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手指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发出几声清越中带着沉浑的试音。他抬头看向主位上满面红光的齐王,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扬声道:“承熠,今日你四十寿辰,为叔借花献佛,与这位姑娘合奏一曲,为你助兴,如何?”
众人都知道宁王精通音律,尤善琵琶,年轻时曾以一曲《破阵》惊艳四座,但近年已极少在人前演奏,闻言顿时都来了兴致,纷纷放下杯箸,翘首以待,叫好声不绝于耳。
齐王也有些意外,随即拊掌大笑道:“王叔有此雅兴,侄儿求之不得!早想再闻王叔仙音,今日可是有耳福了!”
宁王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对那抚琴歌女颔首示意。歌女会意,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指落在面前的古琴琴弦之上,一段清幽空灵、如高山流水的引子缓缓流淌而出,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紧接着,宁王怀抱琵琶,身姿微调,手指如行云流水,又如疾风骤雨般拨动起来!
他弹奏的并非软绵绵的靡靡之音,而是一曲古意盎然、苍凉悲壮的《阳关三叠》!琵琶声在他指下,时而清脆激越,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时而低回婉转,如离人泣诉,征夫望乡。那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婉转低回的离愁别绪,竟通过他灵巧的手指与饱满的情感,奇异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与古琴的温婉醇厚相互应和、碰撞,营造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
宁王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投入,眉眼间那股平日里的闲散淡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顿挫、神采飞扬的光彩,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那由他自己创造出的音乐世界里。乐声如诉,依稀勾勒出当年那个文武双全、意气风发、曾在庙堂与沙场留下传奇的宁亲王风采。
满堂宾客皆被这高超绝伦的技艺和乐曲中蕴含的深沉意境所震撼、吸引,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听,连交谈声、杯盘碰撞声都低了下去,彻底消失。整个大厅,只剩下那饱含着复杂情感的乐声在梁柱间盘旋、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楚尧看着台上与歌女默契合奏、仿佛焕发了第二春的宁王叔,心中微微触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感慨。她想起父皇曾偶尔于酒后,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含糊地提及这位王叔年轻时是何等的惊才绝艳,文韬武略,锋芒毕露……目光,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悄然飘向了门外那片被辉煌灯火勾勒出的、沉默而坚定的剪影。
顾献安依旧按刀而立,身姿如标枪般挺直,仿佛厅内这足以绕梁三日的仙音、这满堂的繁华喧嚣、这暗藏的汹涌波涛,都与他毫无干系。他的世界,似乎只有眼前那片需要警戒的区域,只有肩头沉甸甸的职责。那沉默的侧影,在喧嚣的乐声与迷离的灯火映衬下,竟有一种别样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散入空中,余韵却仿佛依旧在每个人的耳畔心头盘旋、震颤。片刻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之后,厅内才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与由衷的喝彩声,经久不息。
“好!好!王叔此曲,当真令人荡气回肠,如临沙场,如见故人!”齐王首先大声赞道,情绪激动,显然被乐曲深深触动,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红。
晋王也抚掌赞叹,笑容深邃:“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王叔技近乎道,已臻化境,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宁王放下怀中琵琶,递还给侍立的歌女,脸上那夺目的神采迅速收敛,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闲散模样,他摆摆手,语气淡然:“雕虫小技,多年不练,早已生疏,不过是酒酣耳热,博大家一笑罢了,当不得如此谬赞,快莫要再提了。”
然而,这精彩绝伦的合奏,无疑将寿宴的气氛推向了最**。众人纷纷起身,再次举杯,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满面笑容,声浪几乎要掀翻装饰华丽的屋顶,齐声向今日的寿星献上最热烈的祝福:
“恭祝齐王殿下千秋鼎盛,福寿绵长!”
在一片喧嚣鼎沸、觥筹交错的祝福声中,楚尧端起面前那只盛着琥珀色佳酿的琉璃杯,指尖冰凉。她的目光掠过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的齐王兄,掠过笑容温润、眼神却深邃难测的晋王兄,掠过淡然自若、仿佛超然物外的宁王叔,掠过闭目养神、不知在思量何事的老太师,掠过那些神色各异、心思难明的官员们,还有身旁因为兴奋与酒意而脸颊绯红、眼眸晶亮的晚晴……
最后,她的视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定格在门外那片光影交界处,那个沉默如山、仿佛与这一切浮华喧嚣隔绝开的、挺拔而孤寂的剪影上。
这满堂的繁华似锦,烈火烹油,其下涌动的,却是远比宁王叔方才那曲《阳关三叠》更为复杂、更为汹涌、也更凶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