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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擢升与隐忧

作者:蓝猫为啥是灰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厚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将永宁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暗沉的靛蓝。殿内早已掌了灯,橘色的光晕在冰冷的金砖上摇曳,却驱不散那股从四面宫墙缝隙里渗进来的寒意。


    楚尧抱着一个半旧的锦缎引枕,蜷在临窗的软榻上,下巴抵着微凉的绸面,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外面,最后一点天光正在被墨色吞噬,几片枯叶被冷风卷着,打着旋儿砸在窗棂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像敲在她空落落的心上。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白天校场上的景象——那个穿着青布军服、挺拔如松的身影;那张在阳光下淌着汗、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拉开三石强弓时贲张的力量感;还有那支呼啸着穿透木桩、钉入围栏的利箭……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灼人。


    “臣愿为国效力!”


    他跪在晋王面前,声音铿锵,眼神灼热,像两簇燃着的火苗。那里面没有对未知战场的恐惧,只有男儿建功立业的渴望。


    一股混杂着欣赏、欣喜、担忧、自责的情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间疯狂搅拌。欣赏他的身手与气魄,欣喜于他真的如自己所愿进入了行伍,并且如此出众。可这份出众,却像一把双刃剑,立刻引来了三哥“北境建功”的提议。北境…… 那两个字像冰锥,扎得她心口猛地一缩。


    是不是我害了他?这个念头阴魂不散。如果她没有多嘴问弓,没有任性让他演示,他是不是就能像其他新兵一样,在相对安稳的巡防营里慢慢熬资历,至少……离那些刀光剑影远一些?


    “阿姐!阿姐你看!”


    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子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带着一身凉气和欢腾的劲头,直扑到榻边的矮几上。肉嘟嘟的小手不管不顾地一扫,“哗啦——”一声,矮几上那副她下午无心摆弄的檀木象棋,连同棋盘一起,被扫落在地。沉实的棋子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又凌乱的“噼啪”声响,滚得到处都是。


    楚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神思被强行拽回。


    “慢点儿!哎哟我的小祖宗!小心摔着!”云岫喘着气追进来,一脸无奈。


    楚尧看着叉腰站在一片狼藉中、脸蛋红扑扑、额角还带着细汗的弟弟楚承烨,那股萦绕在心头的阴郁,竟被这小家伙蓬勃的生命力冲散了些许。她俯身,伸手摸了摸弟弟汗湿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潮润。


    “姐姐,我想出去玩!御花园池子里的金鱼,肯定想我了!”楚承烨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渴望,拽着她的衣袖摇晃。


    “天黑了,外面天冷,风又大,可不能出去。”楚尧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指尖将他跑乱了的发丝捋顺,“要是着了凉,染了风寒,就又要那黑乎乎的苦药汤了。承烨想喝吗?”


    小家伙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脸上写满了抗拒:“不喝不喝!苦!”


    楚尧忍不住笑了,那笑意短暂地抵达眼底,驱散了片刻的霾色。“乖,先去跟嬷嬷把出了汗的衣裳换下来,再让她们给你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她示意候在一旁的宫人将楚承烨带下去,又挥了挥手,“这里不用伺候了,都下去吧。”


    宫人们无声敛退,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凌乱的棋子,和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空旷感。


    不一会儿,云岫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只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温热的雾气。“殿下,趁热把姜汤喝了,驱驱寒。从回来您就坐着发呆,连口热茶都没用,仔细身子。”


    楚尧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小口啜饮着,辛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透心底那块寒冰。


    云岫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里面盛着的,是与这碗姜汤的暖意截然不同的沉郁。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殿下,您这一下午都闷闷不乐的,奴婢瞧着……不会是为了巡防营里,那个姓顾的小子吧?”


    “噗——咳咳咳……”楚尧一口姜汤呛在喉咙里,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差点飙出来。云岫连忙上前,一下下轻拍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好半天,楚尧才缓过来,脸颊因咳嗽和羞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嗔怪地瞪了云岫一眼:“瞎、瞎说什么呢!”


    云岫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了然与无奈:“殿下,这儿又没外人。您跟奴婢还有什么好藏掖的?奴婢又不会出去乱嚼舌根。”她顿了顿,观察着楚尧的神色,试探着又问,“您跟奴婢交个底,您对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不会是……真上了心吧?”


    楚尧把空碗往旁边一搁,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没看云岫,目光飘向地上那些散落的棋子,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什么那小子,人家又不是没有名字……”


    云岫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追问:“好好好,是奴婢失言。那……您对顾献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尧沉默了半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像是自己也理不清那纷乱的心绪,最终只是轻轻说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见他,不想让他去危险的地方。”


    云岫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担忧:“怪不得您从回来就心事重重呢,原来根子在这儿。您是怕晋王殿下真把他派去北境,那边刀剑无眼的……还是怕,以后就见不着了?”


    “父皇总说北境是苦寒之地,边关不宁,现在又要起战事……”楚尧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危险啊!你是没看见,今天校场上,那么粗的木桩,都被他一箭射穿了!那要是射在人身上……”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云岫一边捡着地上的棋子,一边宽慰道:“殿下放宽心,那箭啊,也是射在北凉人身上。顾献安身手那么好,肯定能保护自己。”


    “刀剑无眼啊!”楚尧猛地转过头,眼中是真实的恐惧,“万一呢?万一北凉也有高手呢?沈师傅说过,北凉人,几乎人人弓马娴熟,凶悍得很!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


    云岫看着公主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劝,只能低下身,继续捡地上的棋子。


    楚尧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是对顾献安的本事有信心,可那是战场啊!是尸山血海,是瞬息万变……她仿佛已经看到冰冷的箭簇、雪亮的弯刀,还有无边无际的、被血染红的荒原。


    这一夜,楚尧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和兵刃相交的刺耳铮鸣。


    翌日清晨,巡防营北校场上蒸腾而起的、带着汗与尘土气息的朝气。


    晨光熹微,冻了一夜的青石板上还凝着薄霜。数百名兵卒按各卫、各都的编制肃立,黑压压一片。虽比不上羽林军那般令行禁止、鸦雀无声,却也自有一股行伍特有的、压抑着的肃杀之气。与昨日考核时的喧闹杂乱相比,此刻的校场,更像是一头被套上了笼头、磨砺着爪牙的野兽。


    点兵台上,巡防营统领周彪按刀而立。他年约四旬,面皮微黑,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透着常年与京城三教九流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与油滑。他扫视着台下这群大多出身寻常、甚至有些落魄的汉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洪钟般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清楚了!”周彪开口便是军营里惯常的粗豪,但话语间的逻辑却清晰无比,“咱们巡防营,吃的就是京城这碗饭!干的活儿,说好听点是保境安民,说直白点,就是给这满城的朱紫贵人们看家护院!”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规矩,就一条——眼睛放亮,脑子放灵!”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遇上那些个顶戴辉煌、车驾华丽的,甭管他官大官小,都给老子把尾巴夹起来,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冲撞了哪个,别说你们吃罪不起,就是老子,也得跟着吃挂落!”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心领神会的嗡嗡声。能在京城混迹的,哪怕是底层军汉,也多少明白这“势利”二字的精髓。


    “但是!”周彪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要是遇上那些不长眼的小官小吏,或者平头百姓敢炸刺儿的……哼!”他冷哼一声,“该抓抓,该锁锁,不必手软!咱们巡防营的威风,也不是泥捏的!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台下响起参差不齐却足够响亮的回应。


    周彪满意地点点头,又训诫了几句日常操练、巡逻的细则,便挥手让各都头带回,自行安排训练。


    人群散去,校场上顿时变得空旷。周彪却没有立刻离开点兵台,他从副将秦锋手中接过一份刚整理好的文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上面罗列着这些天表现优异的士兵名单及其大致背景、特长。


    他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掠过,并未过多停留,直到——“顾献安”三个字映入眼帘。


    “奉车都尉……”周彪挑了挑眉,手指在这个名字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年头,有爵位在身还肯来咱们这苦哈哈的巡防营卖力气,倒是稀罕。”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秦锋。


    秦锋立刻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将军,此人……前几日羽林军的陆巡陆校尉,曾特地来打过招呼,让稍稍关照,说不必特殊对待,但需留意其表现。”


    “哦?”周彪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想起了前几日陆巡私下造访时那看似随意却意有所指的话语。羽林军是天子亲军,陆巡更是皇帝身边近臣沈恪的得力下属,他亲自来为一个小小的奉车都尉打招呼?再联想到昨日晋王殿下和宁安公主巡视时,对此人似乎也格外关注,尤其是公主,还特意点了名让他演示箭术……这顾献安,恐怕不止是身手好、有个空头爵位那么简单。这潭水,看着浅,底下却深得很。


    周彪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他合上文书,对秦锋道:“去,把顾献安叫来。”


    “是!”


    顾献安正在左军第三卫的队列中,跟随都头进行基础的队列操练。听到统领传唤,他神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或惶恐,只是沉稳地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青布军服,抚平因训练而产生的褶皱,便跟着传令兵向点兵台走去。晨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镀上一层淡金。


    “参见周将军。”顾献安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嗯。”周彪微微颔首,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身上扫过,“看你履历,承袭奉车都尉之爵,弓马拳脚皆是不俗,可是家学渊源?”


    顾献安坦然道:“回将军,微臣祖上确曾习武从军。些许微末技艺,不敢当将军谬赞。”


    “不必过谦。”周彪摆摆手,看似随意地问道,话锋却带着试探,“既读过书,也习过武,想来眼界不止于此。可曾涉猎兵家之事?”他这个问题有些跳脱,寻常军汉,能打能杀已是不错,懂兵法韬略者凤毛麟角。


    顾献安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将军,微臣闲暇时,确曾翻阅过一些兵书战策,略知皮毛。”


    “哦?”周彪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那你且说说,两军对阵,为将者首要之务为何?”


    顾献安不假思索,朗声道:“兵法有云:‘夫统帅之道,料敌为先。未战之初,必先料其强弱,察其虚实,审其地利,观其天时。’故为将者,首重‘料敌’。不知敌,无以言战。”


    周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他不动声色,继续追问:“料敌之后,又当如何?”


    “料敌既明,当‘选锋’。”顾献安从容应对,声音清晰,“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一支大军,需得拣选骁勇精锐之士,委以破阵陷敌之重任,犹如利剑之锋镝,无坚不摧。锋锐既成,则大军气势自振,方可言胜。”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和却自有力量:“然选锋非唯勇力,更需智勇兼备,令行禁止。昔日李陵以五千荆楚勇士深入漠北,虽力战而降,然其选锋之锐,亦令匈奴胆寒。”


    周彪听得暗自点头,心中那点因陆巡和晋王关注而产生的疑虑,渐渐被真正的赏识所取代。此子不仅身手过人,胸中亦有韬略,绝非池中之物。


    “好!”周彪抚掌笑道,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想不到我巡防营中,还藏着你这等知兵之人。看来陆校尉所言非虚啊。”他话中再次提及陆巡,目光却紧盯着顾献安,想看他作何反应。


    顾献安神色如常,只是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将军过誉。陆校尉厚爱,献安惶恐。微臣所学不过皮毛,愿在营中踏实做事,报效朝廷。”不骄不躁,不攀附关系,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心性,让周彪更加满意。


    他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顾献安。”


    “属下在。”


    “你身手不凡,又通晓事理,是个可造之材。老待在普通兵卒中,屈才了。”周彪正色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即日起,擢升你为左军第三卫第五都第二队队正,辖五十人。你可自行于本都乃至本卫新兵中,挑选合意之人充入你的小队。”


    队正,这是巡防营中最基层的军官职位,品级低微,却是无数普通兵卒梦寐以求的起点。顾献安这么短时日内便被破格提拔,可谓异数。


    顾献安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迅速平静下来,抱拳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属下谢将军提拔!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将军信任!”


    “嗯。”周彪点点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给你这个职位,不仅是赏识你的才能,更是有重任交予你。”他目光锐利,“过几日,便是齐王殿下四十寿辰,王府将大宴宾客。京城各处的安保,尤其是齐王府周边及相关御道、街巷的巡逻警戒,我巡防营责任重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伸手指向秦锋刚刚递过来的一张粗略区域图:“你队负责的区域,便是齐王府门前御道西侧,连带相邻的几条街巷及穿城河道一带。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负责的区域所有街巷、路口、河道、桥梁,乃至可能藏匿宵小的犄角旮旯,都给本将军摸得清清楚楚!画出详图,做到心中有数,了如指掌!寿宴当日,若在你辖区内出了半点纰漏,唯你是问!”


    “属下领命!”顾献安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那沉稳自信的气度,仿佛天生就该居于发号施令之位。


    周彪看着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他走上前,出乎意料地拍了拍顾献安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近乎推心置腹的意味:“献安啊,好好干。我看得出来,你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巡防营,困不住你。昨日晋王殿下对你的赏识,老夫也看在眼里。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还望莫要忘了老哥今日的提携之情。”


    这话语里的暗示几乎摆在了明面上。顾献安心中微震,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却又不失分寸:“将军知遇之恩,献安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所成,必不敢忘将军今日提携。”


    “好,去吧!”周彪挥挥手,看着顾献安沉稳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笔投资,他觉得值。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大半个巡防营。新兵顾献安直接被提拔为队正,并且得到统领当面委以重任,还能自选手下!羡慕、嫉妒、好奇、审视……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聚焦到了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身上。


    顾献安却无暇他顾。他拿着秦锋副将正式签发的委任文书和那张标明了职责区域的草图,径直回到了左军第三卫的营区。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石猛。


    找到石猛时,这个憨直的汉子正在校场一角,吭哧吭哧地挥舞着百斤石锁,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着光。


    “石猛。”顾献安唤道。


    石猛停下动作,将石锁“咚”地一声放在地上,抹了把汗,看向顾献安,眼神复杂,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顾……队正?找俺老石有事?”他显然已经听说了顾献安升职的消息。


    顾献安没有多言,直接将委任文书递到他面前,开门见山:“我奉周将军令,组建一队,负责齐王寿宴部分区域的安保。石猛,你可愿来我队中?”


    石猛愣了一下,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献安,带着点不敢置信:“你……你当了官,第一个……来找俺?”他以为,像顾献安这样骤然升迁的人,总会先挑些家世好些、或者更会来事儿的。


    “我看重的是你的勇力和直爽。”顾献安坦然道,目光清澈,“队中需要你这样的猛士为锋镝。你我虽曾交手,但那不过是考核。在真正的任务面前,我信得过你。”他的语气真诚,没有丝毫的客套或算计。


    石猛盯着顾献安的眼睛,看了半晌。那里面没有轻视,没有利用,只有纯粹的认可和期待。他胸中那点因地位骤然变化而产生的隔阂和别扭,瞬间在这坦诚的目光下冰消瓦解。他猛地一拍结实的胸脯,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声如洪钟:“好!顾兄弟你看得起俺,信得过俺,俺老石就跟你干了!以后你就是俺的队正,你说往东,俺绝不往西!”


    顾献安伸出手,与石猛那只粗糙厚重、布满老茧的手掌紧紧一握。一股坚实的力量感从对方掌心传来:“好兄弟!”


    有了石猛这个在新兵中颇有声望的标杆,顾献安接下来的选人顺利了许多。但他并未一味选择如石猛般的大力士,而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判断,综合考量。他挑选了十余名身手敏捷、眼神灵动或看起来沉稳老练的新兵,又从那日混战中注意到几个懂得配合、不盲目冲撞的人,甚至还选了两个看起来机灵、适合打探传递消息的瘦小个子,凑足了五十之数。


    他将这五十人召集到营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忐忑、或好奇的面孔,直接宣布了周将军的命令和齐王寿宴安保任务的重要性。


    “……诸位既入我队,便当同心协力,荣辱与共。”顾献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人信服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任务艰巨,不容有失。从此刻起,忘掉你们之前的身份,你们是我顾献安队中的兵。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望诸位谨记。”


    众人看着他沉稳的气度,想起他考核时展现的强悍实力,再听到这简洁有力、不带虚言的开场,心中那点因他年轻或骤然升迁而产生的疑虑,大多消散,齐声应诺:“是!队正!”


    当天下午,顾献安便带着石猛和那两名看起来机灵些的士兵,换上了寻常的粗布衣衫,离开了军营,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们即将负责巡逻警戒的街巷。


    他没有急着回营绘制所谓的地图,而是决定用双脚去丈量,用双眼去洞察这片区域的每一寸土地。


    这里商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民居混杂,高墙矮檐错落有致;一条不算宽阔的河道穿行而过,几座石桥连接两岸。看似繁华平静,实则地形复杂,易于藏匿。


    顾献安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处细节。街面的宽度是否利于车队通行?巷道的深浅、走向如何?两侧房屋的高低,哪些窗口可能成为瞭望点或射击孔?河道的桥梁结构、承载能力,水流缓急,河岸是否易于攀爬?甚至哪些店铺的后院堆满杂物易于隐藏,哪些民居的围墙低矮可能被翻越……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如同在脑海中构建一幅立体的棋局。


    “队正,”石猛跟在一旁,看着顾献安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角落,忍不住粗声问道,“咱们不就是巡逻吗?把这些大路记熟不就行了?看这些犄角旮旯作甚?”他指着一条堆满破筐烂瓦、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死胡同。


    顾献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条昏暗的胡同深处,反问道:“石猛,若你是贼人,欲对贵人车驾行不轨之事,是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动手,还是会选择潜入这种易于隐藏、不易被巡逻队伍察觉的地方,伺机而动?”


    石猛挠了挠他那硬茬似的短发,想了想:“那……自然是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没错。”顾献安点头,语气沉静,“兵法有云:‘知地知天,胜乃可全’。熟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了解它的每一处细节,便能料敌机先,占据主动。巡逻并非走过场,而是要真正洞察潜在的危险,防患于未然。这里是齐王寿宴车队可能经过的区域,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炭笔和一张质地粗糙的纸,就着旁边店铺墙壁的支撑,快速勾勒起来。笔尖沙沙作响,将看到的街巷、建筑、河道、桥梁,甚至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一一精准地标注在纸上,一幅详尽的地形草图逐渐成形。


    石猛看着顾献安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条理分明的分析,再瞅瞅那纸上逐渐变得复杂而有序的线条,似懂非懂,但心中却对这位新上任的队正涌起一股更深的佩服。他或许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兵书,但他能真切地感觉到,顾献安做的这些,和那些只知道在营里作威作福、或者混日子的军官,完全不同。跟着这样的人,心里踏实。


    另外两名士兵也听得连连点头,看向顾献安的目光中,敬畏之外,更多了几分信服。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也给冰冷的街巷镀上了一层暖色的余晖。顾献安站在一座横跨河道的石桥上,手扶着冰凉的石栏,望着脚下潺潺流淌的河水。水波被夕阳映照着,泛着粼粼金光,流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肃穆的齐王府。


    他手中的草图已大致完成,细节丰满,标注清晰。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白日的景象与夜晚必然不同,潜在的危机也可能在黑暗的掩护下滋生。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凉的忠勇印传来的熟悉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如铁的光芒。这条看似平凡的京城街巷,这片混杂着市井烟火与权贵森严的区域,或许将是他顾献安真正踏上征程,兑现祖辈荣光与个人抱负的起点。


    “走吧,先回营。”他转过身,对身后三名神色各异的部下说道,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稳,“明晚,我们再来,仔细走一遍夜路。”


    夜色,将会掩盖许多东西,也会暴露许多东西。而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片即将由他负责的土地,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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