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安记》 第1章 引子 开春了。 但草原的春天,偏是从冻土的裂罅、尸骸的缄默里,一寸寸艰难地钻出来的。 北凉大汗阿史克·咄吉一行人马,自天狼山的冬窝子一路向东,赶往王庭所在的业城。马蹄踏在将化未化的残雪上,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像踏在凝固的油脂上。 路途所见,触目惊心。 倒毙的牛羊牲畜随处可见,冻硬的尸骸保持着最后一刻挣扎的姿态,被薄雪半掩,如同一座座散落在枯黄草原上的、绝望的冰雕。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沉默的“冰雕”——蜷缩在破旧皮袍里的牧民,男女老幼皆有,他们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最后的严寒,与他们的牲畜、他们的家园一同,永远凝固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草原上。秃鹫在天际盘旋,发出不祥的嘶鸣,却连俯冲啄食的兴趣都欠奉——这些血肉,早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业城,名为城,实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帐篷海洋。中央那顶最为巨大、饰有狰狞狼头的金色王帐,便是权力的中心。 阿史克·咄吉大步踏入王帐,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解下沾满风霜的皮氅,随手扔给侍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早已备好、尚带温热的奶茶,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粗糙的陶碗被他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环视帐内几名心腹将领,目光最后落在一个身形瘦削却筋骨强健、颧骨高耸的中年将领身上,声音沙哑如磨石: “各部族,都知会到了吗?” 那中年将领——左贤王阿史克·俟利发,微微躬身,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大汗,鹰笛已经吹响,能飞得动的苍鹰,都在往业城集结。只是……”他顿了顿,“眼下雪将化未化,正是牲畜□□怀崽的关键时节。各部族的头人们……怨声不小。这时候让他们舍弃草场,带着能打仗的男丁长途奔袭,是在抽他们的心头血。” “怨声?!” 阿史克·咄吉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着被天灾和下属质疑点燃的怒火。他一把将桌上的空碗扫落在地,陶碗瞬间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还有怨言!你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白灾’!”他指着帐外,声音如同暴风雪般咆哮,“连续三年了!一年比一年狠!草场被雪盖着,牛羊成群地冻死饿死!再这样下去,不用楚人的刀剑,咱们自己就得全部冻死、饿死在这片草原上!到那时候,他们就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南边的楚国,”咄吉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危险的寒意,“他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粮仓里堆满了吃不完的粟米,城池里有着烧不尽的炭火。他们像圈养肥羊一样,享受着我们的供奉和恐惧……但现在,我们的羊快死光了!” 他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面孔,一字一句,如同掷下的战刀: “告诉那些头人,他们的怨气,应该对着南边的城墙去撒!他们的活路,不在等老天爷赏脸,而在我们自己的刀弓能抢回多少!集结!必须按期集结!谁敢延误,休怪我的狼骑,先踏平他的营帐!” 阿史克·咄吉余怒未消,大步走到帐门边,猛地掀开厚重的皮帘。业城的全貌裹挟着凛冽的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是无数灰白色的帐篷,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杂乱却充满野性地蔓延至天际线。空气中,除了未散的寒意,更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如同涓涓细流终入瀚海。马蹄声并不整齐,却沉重而密集,由远及近,最终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闷雷般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那是成千上万匹战马同时奔腾的伟力。 这些来自各部的战马,在经历了一个残酷的冬天后,虽略显瘦削,但筋骨强健,鬃毛飞扬,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吐出长长的白雾。它们的主人——那些面容粗粝、眼神凶狠的北凉骑士们,沉默地驾驭着坐骑,融入这越来越庞大的洪流之中。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和压抑在血脉里的、对生存与掠夺的渴望。 整个业城,仿佛一头从冬眠中苏醒的饥饿巨兽,正在低沉地喘息、磨砺爪牙,准备扑向南方那片它垂涎已久的温暖与富庶。 阿史克·咄吉望着这万马奔腾、部落云集的景象,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冷酷的决然取代。 他放下皮帘,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风尘,帐内重归一种山雨欲来的寂静。 这个春天,注定要用血与火来浇灌。 第2章 第一章 玉簪与铜印 初春的风总带着股钻骨的寒意,卷着官道旁未融的残雪,成束地抽打在鸾凤车驾的朱红漆木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湿痕。仪仗队的甲片被侍卫生生擦得能照见人影,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马蹄踩在冻得邦邦硬的土路上,声响沉闷而规律——咚、咚、咚,精准地和楚尧胸腔里的心跳叠在一起,敲得她心口发闷。 刚从西郊的母亲墓园回来,那股裹着松针与新土的湿冷气息,仿佛钻进了骨缝里。车厢角落燃着的银丝炭虽旺,熏香袅袅缠绕着雕花木梁,却始终压不住那点寒意,正从她素色裙摆的褶皱里往外钻,顺着脚踝往上爬。 楚尧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坐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簪头精心雕着半朵残荷,荷叶边缘微微卷曲,露出纤细的荷茎,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样式。这玉簪随了母亲二十余年,边角被岁月磨得愈发温润,却在她微凉的指腹下,始终泛着沁人的凉。她把簪子轻轻贴在脸颊,试图汲取一点想象中的暖意——那是从前母亲坐在梳妆台前,握着她的头发梳髻时,指尖偶尔落在她头顶的温度,带着脂粉香和淡淡的墨香。 “殿下,茶温刚好。”云岫的声音轻得像初春的柳絮,袖口还沾着点炭灰——方才为了温这杯雨前龙井,她特意守在小炭炉边,每隔片刻就用银匙搅一搅,把水温控得比往常高些,就怕凉了伤了殿下的脾胃。 楚尧没回头,却凭着多年的默契精准地握住了茶盏。白瓷盏壁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氤氲的热气糊了眼睫,也让车外渐浓的市井声越发清晰:货郎挑着担子走过的吆喝声,带着点沙哑的尾音;孩童追闹的笑声脆生生的,混着风筝线“嗡嗡”的轻响;还有街角包子铺飘来的麦香,裹着肉馅的鲜气,比宫里规规矩矩蒸出来的御膳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这是她每年为数不多能“偷”看宫外世界的机会。车帘被风掀得微微晃动,楚尧借着那道缝隙,贪婪地望着外面的景象:挑着糖画担子的货郎正给穿红袄的小丫头画一只兔子,糖浆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三个半大的小子追着一只沙燕风筝跑,风筝线缠在一起也不恼,反而搂着肩膀笑作一团;包子铺的掌柜正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裹着香气冲上半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正看得入神,一声厉喝突然像石子砸进喧闹的市井里,震得人耳膜发颤:“官差拿人!闲人避让!” 车驾猛地停住,惯性让楚尧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外面传来陆巡佩剑出鞘半寸的“噌”声,那是护卫队遇袭时的警戒信号。楚尧眼底却瞬间掠过一丝雀跃——长在深宫,见惯了规行矩步的侍卫和花架子般的演练,这样鲜活的冲突,比话本里写的还要勾人。她把茶盏往云岫手里一塞,声音里带着点压抑不住的急切:“看看去!” 不等云岫阻拦,她已经凑到帘缝边,指尖把织金帘幕捏出几道褶皱,连鬓角别着的那朵素白梅花都蹭得微微晃动。透过细密的织金纹路,外面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五个身着黑衣的人影正往车驾方向窜,每人腰间都佩着一柄短刀,刀刃在天光下闪着森冷的光。他们逃窜时背靠背互为掩护,脚步起落间透着章法,显然是常年走江湖的练家子,绝非寻常盗匪。 京兆府尹赵德明带着一群衙役在后面追,他那顶乌纱帽歪到了脑后,藏青色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显然是追了一路。离着十步远,楚尧就听见他喘得像头跑累的老黄牛,一边跑还一边喊:“别让他们跑了!抓住有重赏!” 陆巡按剑就要下令护卫上前拦阻,楚尧却忽然“咦”了一声,指尖往帘外斜前方点了点。云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斜刺里的巷口冲出来个布衣青年,穿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袍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肘处还打了个整齐的青布补丁,领口沾着点尘土。可他的身形却挺拔得像棵迎着北风的青松,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那份硬朗的气度。 青年冲出去的瞬间,腰间别着的旧布囊晃了晃,露出半片磨损的铜片。那铜片边缘呈方形,隐约能看见繁复的纹路,楚尧的目光骤然一凝——这方印的轮廓,竟和她在宫藏的《功臣图鉴》里见过的顺义侯家传印信,有七分相似。顺义侯顾家是开国功臣,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疑似传家宝的物件。 为首的盗匪眼看就要冲进围观的人群里,青年已经欺身而上。那盗匪也是个狠角色,回身就一刀横劈,刀锋带着凌厉的风,擦着青年的发梢掠过。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青年却像早有预判,脚下踩着诡异的步法侧身避开,左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骨节分明的手型透着常年习武的力道。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是腕骨错位的清脆声响,盗匪惨叫着松开手,腰刀“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震得火星四溅。不等对方倒地,青年肘部已经闪电般顶在他胸口,动作干脆得像切豆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拍掉了身上的灰尘。 “好!”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插满红果的杆子忘了吆喝,连花白的胡子都激动地翘了起来;旁边茶馆的伙计探着身子趴在窗台上,拍着窗框叫好。剩下四个盗匪见状,立刻放弃逃窜,呈扇形围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青年。楚尧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玉簪,指腹被簪头的荷纹硌得生疼——这架势,不像是宫里沈师傅教的那些套路,每一招都往要害上走,透着股野劲的利落,是在生死间练出来的真功夫。 左边的盗匪挥刀横扫,直取青年下盘,右边的则持刀直刺,攻他心口,另外两人在旁游走,伺机偷袭。青年却不慌不忙,翻身避开横扫的弯刀,靴底狠狠踹在偷袭者的面门上。那人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楚尧隔着帘幕都分明看见他嘴角溢出血丝,牙上还沾着血沫。他落地时顺势一滚,避开直刺的刀锋,右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手腕翻转间就挡住了另外两人的攻击,扁担与刀刃相撞,发出“砰砰”的闷响。 不过三息功夫,五个盗匪就全躺倒在地,有的抱着手腕哀嚎,有的捂着胸口抽搐。青年站在中间缓气,灰布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额角的碎发沾着晶莹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他却只是抬手随意抹了把脸,连粗气都没多喘一口,眼神清明而镇定,扫过地上的盗匪时,带着几分冷冽。 赵德明终于赶了上来,叉着腰喘了半天才顺过气,肥厚的手掌拍着胸口,目光在青年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掂量什么值钱物件。他走到青年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顾献安,路过。”青年声音不高,却稳得很,没有丝毫慌乱,“见他们要伤百姓,顺手拦了。”他说话时眼神坦荡,直视着赵德明,没有丝毫闪躲。 这时,衙役从为首的盗匪身上搜出一个锦袋,双手捧着呈到赵德明面前。赵德明打开锦袋的瞬间,眼睛亮得像见了金子——里面赫然是一块凤纹金牌,金牌上的凤凰展翅欲飞,纹路精细,鎏金工艺是江南贡品的路子,寻常盗匪哪能拿到这样的物件。他捏着金牌转了两圈,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鸷:“顺手?寻常百姓有这身手?我看你怕是和他们一伙的,故意演这出戏,想混淆视听!” 地上的盗匪头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突然扯着嗓子喊:“顾老大!别装了!那批货不还在你身上吗?卖兄弟独吞算什么好汉!兄弟们跟你出生入死,你却想独得好处!”他一边喊一边往顾献安那边爬,一副要揭穿“真相”的模样。 人群顿时炸了锅,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啊”“怪不得身手这么好”“真是人心隔肚皮”的议论声传到楚尧耳朵里,她不由得皱起了眉。赵德明一挥手,衙役们的刀“唰”地就架到了顾献安颈边,刀锋的寒气让顾献安额角的汗珠都凝固了。楚尧看见顾献安眉头皱了皱,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却没急着辩解,反而伸手往怀里掏。 “别动!再动就当拒捕处理!”赵德明立刻喝止,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发颤。他早就看这青年不顺眼了,要是能抓个“盗匪同党”,说不定还能在上面面前邀功请赏。 楚尧的呼吸顿了顿。她看得清楚,顾献安指尖先勾到了一根褪色的青绦,那青绦料子陈旧,却浆洗得干净,他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枚铜印——那印的轮廓,那上面隐约可见的“忠勇”二字,和她在宫藏图谱里见过的顺义侯家传印信,几乎一模一样。 “家传之物。”顾献安把铜印举起来,青绦在风里轻轻晃了晃,“还有袭职文书,奉车都尉,刚承袭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瞬间压下了周围的议论声。 赵德明接过文书翻来覆去地看,又捏着铜印掂量,指腹反复摩挲着印边的纹路,脸色阴晴不定。那文书盖着礼部的印章,做不了假;这铜印的工艺也绝非寻常人家能仿制。盗匪们还在含糊地起哄,喊着“穷孤儿哪来的爵位”“肯定是伪造的”,直到衙役粗暴地用抹布堵住他们的嘴,才算安静下来。 赵德明骑虎难下,刚要硬着头皮喊“带走再审”,一道女声轻轻飘了出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慢着。” 车帘被云岫轻轻掀开,楚尧探出头时,鬓角别着的半朵白梅还带着墓园的寒气,素色的衣裙在风中微微飘动,宛如月下谪仙。她没看脸色发白的赵德明,目光直落在顾献安手里的铜印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绣线——那是母亲生前教她绣的荷纹,针脚细密,和玉簪上的残荷遥遥呼应,都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 “那印,借我看看。”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刚从墓园回来的鼻音,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连风吹过街角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赵德明这才看清车驾上的鸾凤纹和侍卫腰间的皇家令牌,吓得腿一软就想跪,被楚尧抬手拦住了,指尖还带着玉簪的凉意。 陆巡上前,从顾献安手里接过铜印,双手呈到楚尧面前。楚尧没接,只是垂眸细看。印面不大,却沉甸甸的,印边“开国辅运”四个字刻得深峻有力,转角处那个极小的磕痕清晰可见,和图谱里标注的分毫不差。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个磕痕,声音带着几分悠远:“顺义侯顾家的忠勇印,太祖亲赐的,赵府尹身为京兆府尹,应该认得。” 赵德明额头的汗瞬间下来了,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他连忙躬身,连声道:“下官眼拙,下官眼拙!不知是公主殿下在此,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他一边说一边指挥衙役,“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盗匪都押回去严加审讯!”衙役们不敢耽搁,拖着地上的盗匪就走,赵德明也想跟着溜,却被楚尧叫住了。 “赵府尹,”楚尧的声音淡淡的,“这些盗匪持有皇家贡品凤纹金牌,绝非寻常盗案,还望将此案需彻查到底。” “是是是!下官一定彻查,给殿下一个交代!”赵德明连连应诺,恨不得立刻从这儿消失。 顾献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素衣女子竟是公主,连忙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微臣顾献安,参见公主殿下。”却被楚尧笑着拦住,指尖轻轻摆了摆:“路见不平而已,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扫过他磨白的袍角和手肘的补丁,又想起方才那利落的身手,忽然笑了,眼底的沉郁散去不少,多了几分灵动:“看你身手这么好,今后有什么打算?” 顾献安攥了攥手里的铜印,耳尖有点红。他低声道:“想投军,只是……没有门路。”奉车都尉虽是个低阶爵位,但俸禄地委,更无实权。他想上战场,重现顾家当年的荣光。 楚尧眼睛一亮,转头冲车外喊:“陆巡!巡防营是不是在招兵?”陆巡是羽林军校尉,对京中军备之事了如指掌,立刻应道:“回殿下,是,三日后公开选拔。” 楚尧转回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巡防营虽不比羽林军,却是京畿防卫的重中之重,只要你有本事,在哪都能发光。三日后去考,凭本事考进去,没人敢说闲话。”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满是笃定,“我赌你能过。” 顾献安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像初春刚破冻的湖面,映着晚霞的余晖,亮得晃人。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公主的骄矜,只有纯粹的信任和鼓励。他喉结动了动,郑重地躬身,声音比往常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车帘落下时,楚尧听见外面传来赵德明含糊的道歉声和顾献安的回应,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云岫重新给她倒了杯热茶,瞥见她指尖摩挲玉簪时带笑的弧度——那点从墓园带回来的沉郁,终于像檐角的融雪般,慢慢散了。 “陆巡。”楚尧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明日去趟巡防营。”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不必太过照顾,留心一下就好。” 车驾重新启动,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楚尧靠在车窗边,看着晚霞把远处的宫墙染成暖红色,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簪上的残荷。顾献安……她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簪残荷纹上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母亲若是看见,应该也会为她高兴吧。 车外,顾献安站在原地,握紧了手里的铜印。风卷着他的灰布袍子,带着初春的寒意,却吹不散那枚印传来的暖意——那是家族传承的温度,还有方才少女眼里的光,亮得像一团小火,要把这沉寂多年的寒意,都融成滋养新生的春水。他抬头望向车驾远去的方向,目光坚定,三日后的选拔,他势在必得。 第3章 第二章 宫墙内外 御道尽头的宫灯次第亮起,橘色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砖上,碎成满地星子。鸾凤车驾刚停在內宫门口,陆巡的靴底就踏碎了檐下的寂静:“公主,该换轿了。” 楚尧被云岫扶着跳下车,脚尖刚沾地就“嘶”地抽了口凉气——双腿麻得像灌了铅,连脚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她偷偷在绛红裙裾后蹭了蹭发麻的小腿,眼角余光瞥见那顶蒙着青纱的小轿,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个结。宫墙里的轿子晃得人头晕,哪有踩在实地上、能闻见砖缝里草香的痛快。 “不坐了,走回去。”她拍了拍云岫的手背,率先迈过朱红门槛。练过几年武艺的腿脚果然轻快,没走几步就把提着裙摆、小步追赶的云岫甩下半丈远。 “公主!慢些呀!”云岫的声音裹着喘息追上来,鬓角的碎发被汗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手里还提着楚尧忘在车上的披风。 楚尧回头冲她挥了挥帕子,脚步反而更快了:“快点快点,承烨肯定扒着殿门的雕花栏杆等我呢!”一想到弟弟圆乎乎的小脸、肉嘟嘟的小手,她连腿麻的酸胀感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永宁宫的小花园却静得反常。往日这个时辰,总能听见承烨追着蝴蝶跑的笑声,混着宫女们“慢点跑”的叮嘱,如今只剩当值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站在廊下,连宫灯都不敢挑得太高。楚尧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裙裾扫过石径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四皇子呢?” 小太监忙躬身回话,声音都带着点发颤:“回公主,四皇子染了风寒,在寝殿歇着呢。” “又染风寒?”楚尧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死死攥着月白袖口,捏出几道深深的白印,“太医呢?传了吗?” “程太医正在里头诊治,刚给皇子扎完针。” 楚尧没再问话,抬脚就往寝殿冲,裙裾翻飞间带起一阵风。刚扑到床榻边,就被程太医伸手拦住,药箱上的铜环“当啷”撞出一声脆响:“公主留步!您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小心过给皇子!” 她急得往前倾身,鼻尖都快碰到床幔,能清楚看见承烨小脸烧得通红,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鼻音。“前儿还跟我抢桂花蜜饯吃,怎么说病就病了?” 程太医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叹气,指尖捏着针囊的动作都轻了些:“四皇子本就体弱,这几日昼夜温差大,昨夜踢了三次被子,就着了凉。公主放心,药已经灌下去了,发发汗退了烧就好。” 楚尧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太医福了福身,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焦急:“有劳程太医了。”退出寝殿时,她特意拉住掌事宫女的手腕,低声嘱咐:“炉子里的炭添足些,要银丝炭,别让殿里有半点凉气。” 廊下的风裹着苦杏仁的药味吹过来,楚尧拢了拢云岫递来的披风。方才因顾献安生出的那点轻快劲儿,早被弟弟病弱的模样冲得烟消云散。她抬眼望向勤政殿的方向,那里的宫灯亮得刺眼,连窗纸上都映着父皇伏案的影子——怕是又在为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章烦心了。 还没走近偏殿,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跟着是父皇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妖言!又是这些妖言!”守在门口的太监们个个低着头,连影子都不敢晃一下,地砖缝里仿佛都渗着寒气。楚尧悄悄碰了碰梁公公的袖子,对方苦着脸摇了摇头,嘴型用力比着“陛下气狠了”,连声音都不敢出。 她踮着脚推门进去,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味混着怒气扑面而来。两份奏章浸在泼洒的茶水里,墨迹晕开像团乌渍,两名小太监正跪着捡,手都抖得快握不住奏章边角。父皇单手撑着御案,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紫檀木里,另一只手攥着的奏章被捏得变了形,花白的发丝从冠冕里掉出来,黏在汗湿的额角,看着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父皇。”楚尧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了殿里盘旋的怒气,脚步都放得没有一丝声响。 皇帝楚禁柯的肩膀明显松了松,那股绷得快要断裂的张力散了大半。他挥挥手让太监退下,转过身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角的纹路却还绷着:“尧儿回来了?承烨怎么样?烧退了吗?” “刚喝了药睡下了,程太医说发发汗就好,不打紧。”楚尧走到案边,拿起砚台慢慢研墨,把散乱的奏章一张张叠好,指尖轻轻拂过父皇冻得发红的手,“父皇又为奏章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承烨还等着您陪他放纸鸢呢。” 楚禁柯叹了口气,指节重重揉了揉眉心,指着地上的奏章想说什么,最终只含糊道:“都是些办事不力的家伙。”他不愿让女儿听见那些谤君的浑话——说他夺嫡时手段阴狠,说他重北轻南招致天谴,连太子早亡都算在了他头上,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 楚尧眼珠一转,放下墨锭凑过去,胳膊轻轻搭在父皇胳膊上,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父皇别气了,女儿今日在宫外当英雄了!不是救美,是救英雄!” “哦?朕的公主还能救英雄?”楚禁柯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些,连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了几分,“说来听听。” “是美救英雄!”楚尧立刻手舞足蹈地讲起来,模仿着顾献安劈砍的动作,连盗匪头目喊“顾老大”时的粗嗓门都学了几分,讲到自己认出忠勇印时,还特意挺起胸脯,手指比划着铜印的模样:“那铜印转角有个小磕痕,跟宫谱上画的一模一样!赵府尹当时脸都白了,忙不迭地给人家赔罪!” 殿内的怒气被她清脆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楚禁柯忍不住笑出声,连带着咳嗽了两声:“好个火眼金睛的宁安公主!没给朕丢脸!” 楚尧趁机搂住他的胳膊撒娇,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上:“父皇说我厉害不?是不是比哥哥们还厉害?” “厉害!朕的女儿最厉害!”楚禁柯拍着她的手,忽然点评道,“赵德明虽迂腐了些,但还算刚正,即便你不出面,他把人带回去验了文书,也会放人,断不会冤枉好人。” 楚尧立刻弹起来,噘着嘴跺脚,连裙裾上的玉坠都晃出声响:“那不一样!大牢里多脏多冷啊,我帮他少受一天罪,就是天大的功劳!父皇怎么能说我多此一举!” “是是是,功劳最大,我们宁安公主的功劳比谁都大。”楚禁柯被她逗得直笑,胸腔里的郁气散了大半,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吧,又想耍什么花样?” “陪我下盘棋嘛!”楚尧晃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还朝梁公公使了个眼色。老太监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就去搬棋具,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 楚禁柯指着案上堆得老高的奏章无奈道:“这些还没批完,明日还要早朝……” “政务哪有尽头呀!”楚尧把棋子摆好,故意把自己的“车”挪到他面前,推了推棋盘,“我让父皇一个车,再让您先走!输了不许赖账!” 棋局下到中盘,楚禁柯捻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楚尧指尖在棋盘边缘悄悄蜷了蜷——这丫头分明能架着“炮”直捣黄龙吃了他的“将”,却故意跳了步“马”,把棋路让得明明白白。终局以和棋落子,楚尧立刻把棋子一推,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父皇棋艺进步太多了!我都快招架不住了!”楚禁柯放下棋子,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指腹带着砚台的墨香,语气里的宠溺藏都藏不住:“少给朕灌**汤。不过这局棋歇得值,你去给你母后问个安吧,她定是扒着窗棂盼你好几回了。” 皇后寝宫的药香比承烨寝殿更浓,混着淡淡的百合香,倒也不刺鼻。楚尧进去时,皇后正靠在铺着绒垫的迎枕上,深紫色常服衬得脸色像宣纸一样白,鬓角的银丝用支旧凤簪松松挽着,枯瘦的手指反复捻着锦被上的缠枝纹,指节都泛着青白。听见脚步声,她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楚尧身上时,像融了雪的春水,添了几分暖意。 “刚从勤政殿过来?”皇后听见脚步声,先偏头望过来,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待楚尧走近,她立刻伸手攥住女儿的手腕,指尖带着刚煎药时沾的药渣微凉,忙不迭将那只温乎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捂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陛下还在忙吗?承烨的烧……退下去些了吗?” “我跟父皇下了盘棋,让他歇了一会。”楚尧挨着迎枕坐下时特意往她身边挪了挪,指尖捏了捏她微凉的指节,又从云岫手里接过热炉,塞进她掌心,还特意用自己的手裹着她的手背焐了焐,“承烨睡沉了,呼吸匀匀的,方才我瞧着,小脸的红气都淡了些。母后快暖暖手,这炉子是银丝炭烧的,耐烧得很。”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宫人传膳。小几上摆着清炒笋尖、冰糖莲子羹,都是楚尧爱吃的清淡口味,显然早就让厨房备着了。皇后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碗,看着楚尧夹菜的动作,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开口:“尧儿,上次跟你提的王老太师的嫡长孙……品貌才学都是拔尖的,你……” 楚尧夹笋尖的筷子顿了顿,笋尖“嗒”地掉回青瓷碗里,溅起几滴清汤。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低了些:“母后,我还想多陪陪父皇和承烨……” 皇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指尖划过她鬓角的碎发,语气里满是无奈:“傻孩子,女儿家总要嫁人的。你是公主,婚事从来不止是自己的事,连着朝堂安稳,不能任性。”见楚尧抿着嘴不说话,眼圈都有点发红,她终究软了心,收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不逼你,再想想吧。多吃点,瞧你这阵子清减的,都瘦了一圈。” 楚尧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夹菜,却觉得往日清甜的莲子羹甜得发腻,咽下去时连喉咙都带着涩味,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 走出皇后寝宫时,天已经黑透了。宫灯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卷着落叶打在廊柱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楚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影子的边缘,云岫提着宫灯跟在后面,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不敢出声打扰。 回到自己的寝殿,楚尧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云岫在内殿伺候。烛火跳了跳,映着妆台上的白玉簪——那是母亲的遗物,簪头的残荷纹被她摩挲得发亮,边角带着常年贴身的温度。云岫为她卸去钗环,金步摇“叮”地落在妆盒里,她望着镜里自己青春正盛的脸庞,思绪却飘得老远:承烨烧得通红的小脸,父皇汗湿的发梢,皇后那句沉甸甸的“连着朝堂”…… 思绪忽然飘到了南门的青石板路上。那个穿灰布袍子的青年,额角的汗珠折射着阳光,攥着旧铜印时眼神亮得像坠在天上的星。他说“投军报效,尚无门路”时,语气里的不甘和执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泛起一阵细微的疼。 夜深了,万籁俱寂,连宫灯的光晕都在窗纸上晃得慢了些。楚尧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冽的夜风裹着桂花的残香飘进来。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的角楼亮着两盏灯,像困在宫墙里的眼睛,孤零零地望着天。她想起顾献安挺拔的背影,想起他避开盗匪刀锋时的利落——那是种她从未有过的自由,是宫墙之外、风里都带着闯劲的味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楚尧轻轻叹了口气。墙内是她的亲人,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是逃不开的宫规与朝堂;墙外是那个攥着旧铜印的身影,是偶然闯入她沉闷生活的惊鸿一瞥,是一丝微弱却鲜活的光亮。这黑夜里的宫墙,好像把她的心事也劈成了两半,一半沉在墙内的暖光里,一半飘在墙外的风里。 第4章 第三章 晨练 天刚蒙蒙亮,御花园的青石板还凝着层薄霜似的寒露,踩上去能沾一鞋尖的凉。楚尧穿一身银灰劲装,束着墨色腰封,后背挺得像株刚冒头的翠竹,连鬓边碎发都被晨露打湿了。手里长剑斜指地面,腕子绷得笔直——最绝的是头顶,稳稳托着个粗陶小花盆,里头两瓣嫩黄的草芽正跟着她的呼吸轻轻晃,连晃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心浮了腕就抖,气沉了力才透。”沈恪负手站在太湖石旁,青灰袍角沾着晨露,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剑柄,声音平得像井水,眼睛却跟鹰似的锁着她手腕,“肩再沉点,别绷得跟拉满的弓似的——练武不是摆样子给人看,是心、气、骨头得拧成一股绳。” 楚尧鼻尖的汗珠子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剑鞘上“嗒”一声轻响。举剑的胳膊早麻了,指节泛着白,可她牙咬得死死的,目光钉在剑尖映出的那点晨光上,连眼尾都绷得发紧。谁能想到现在握剑稳如秤砣的公主,七岁前是个风一吹就倒的小可怜?太医说她随了宸妃娘娘的弱底子,父皇急得团团转,转头就把羽林军统领沈恪请来了——这位可是武林名门出身的硬角色,这些年晨练雷打不动,才把她练得身轻如燕,换季都少感冒了。 “哈哈哈!这是哪家小女侠练剑还带‘浇花’的?” 爽朗的笑声撞碎了晨雾,楚尧耳根子先红了,腕子猛地一紧,差点把花盆晃掉。她没法动身子,只能斜着眼睛剜过去——齐王楚承熠正拍着廊柱大步走过来,靴底踏得青石板咚咚响,云纹锦袍被风吹得猎猎响,魁梧的身板往那一站,连石缝里的寒露都像要被他身上的热乎气烘化了。眉骨上那道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粉,他故意挤了挤眼,声音又提了八度:“顶着个花盆是想给草芽沾点剑上的露水?还是要学前朝名伶演《越女剑》?父皇要是看见了,保准赏你两匹云锦做戏服!” 晋王楚承烁慢悠悠跟在后头,雨过天青的锦袍衬得他皮肤白得像玉,他凤眼微挑,唇角挂着惯有的浅笑,接话接得半点不绕弯:“皇兄这话不对头。尧儿这是练‘定心法’呢——就是不知道这粗陶盆里的草芽,啥时候能开出悟道的花来?” 楚尧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可偏偏不敢动,只能用眼睛“瞪”人,眼尾还得偷瞄着沈恪的方向。云岫在旁边急得搓手,赶紧屈膝行礼:“二位殿下饶了公主吧!沈统领还盯着呢,再闹花盆该掉了!” 她刚说完,就见楚尧眼珠飞快转了三下,嘴角还偷偷往旁边撇了撇,眼尾扫了眼沈恪的方向。云岫跟了她十几年,这小动作一看就懂,清了清嗓子道:“公主问二位殿下,大清早进宫是有要紧事?不然哪有空来这儿逗她?” “可以啊云岫,这都能看懂?”晋王挑眉笑了,刚要开口,齐王已经拍着大腿说了实话:“还能有啥!父皇今早没上早朝,说是夜里没睡好身子发沉,我俩来瞧瞧——” “咳咳!”晋王猛地咳嗽两声,给齐王使了个眼色。可已经晚了,“父皇不适”四个字像颗小石子砸进楚尧心里,她心神一乱,气息陡然岔了,头顶的花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泥土还沾了她的鞋尖。 晨练的场子瞬间静得能听见草芽生长的声儿。沈恪的脸沉了下来,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声音还是平的,却带着压人的劲儿:“心神不宁,根基就塌了。云岫,再取个花盆来——换个瓷的,摔着疼,好记牢教训。” 楚尧小脸“唰”地就垮了,眼眶里已经转起了小泪花,转头瞪着那俩始作俑者,嘴角抿得能挂个油壶。晋王挠了挠头,耳尖都红了,两人对视一眼,干笑着往后退:“那个……父皇应该就是累着了,没大事!我们先去候着,不打扰你练了啊!” 晋王说着,拽着还想辩解的齐王就溜,靴底擦着青石板飞快,生怕慢一步就被沈恪留下一起“顶花盆”。楚尧看着他俩逃得飞快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鞋尖沾的泥土都溅了起来,可也没法子,只能在沈恪沉沉的目光注视下,重新摆开架势——心里把那两个“无良兄长”翻来覆去“数落”了好几遍。 等武课终于结束,楚尧的劲装都湿透了,贴在背上凉丝丝的,连腰封都松了半寸。云岫早捧着温帕和蜜水候在旁边,心疼地给她擦脸,指尖碰到她发烫的脸颊都惊呼了声。楚尧胡乱擦了把脸,喝了两口蜜水就放下了——满脑子都是“父皇不适”那事儿,甜水都没尝出味来。换了身藕荷色常服,拉着云岫就往父皇寝殿去,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 果然,离寝殿还有半条长廊,就看见齐王和晋王背着手站在阶下,脚尖都快把地砖碾出坑了——显然父皇还没醒,或是在跟御医说话,连守在门口的小太监都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楚尧眼珠一转,坏心思立马冒了出来。她瞥见墙根下有根工匠修剪花木遗落的细柳枝,偷偷捡起来攥在手里,猫着腰躲在廊柱后,裙摆都被自己攥出了褶子。深吸一口气,猛地跳出去,娇叱一声:“看剑!” 柳枝直取看着最放松的晋王后心。可她这点花架子,在齐王这种真上过战场的人眼里,破绽大得能跑马。齐王头都没回,光听着风声就反手一捞,精准攥住柳枝中段,手腕一翻,楚尧只觉得虎口发麻,柳枝“啪”地就被夺了去。晋王这才慢悠悠转身,笑着说:“尧儿啊,你这剑法,跟你的棋艺比起来,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武器被夺还遭调侃,楚尧看着他俩脸上的坏笑,再想起自己多练的一个时辰,委屈瞬间涌了上来。她把空着的手一背,小嘴一扁,眼圈立马红了,扭头对着廊柱,连背影都透着“我很生气,别理我”的劲儿,肩膀还轻轻起伏着,故意把脚步声踩得重重的。 就在这时,寝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梁公公躬着身子出来,声音压得极低:“二位王爷,陛下醒了,请入内说话。” 齐王和晋王立马收了笑,整了整衣冠,神色都肃穆起来。路过楚尧身边时,齐王还想拍她的肩赔罪,被她一甩胳膊躲开了,连眼都没斜他一下。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轻手轻脚进了殿,连靴底都不敢蹭着地走。 楚尧听见脚步声远了,才跑到前面的小亭子里坐下,背对着殿门,还故意把石凳挪得发出声响。没过多久,就听见里面传来父皇的声音,还有两位兄长的回话——她支着耳朵听,连亭外的鸟鸣都忽略了,越听越认真。 殿内药香淡淡的,混着点龙涎香的味道。楚禁柯半靠在铺着绒垫的龙榻上,脸色有点苍白,咳嗽了两声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今日早朝,众卿都有何要事奏报啊” “禀父皇,”齐王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奏报,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却依旧洪亮,“昨日兵部收得探报,北凉各部频繁调动,大有集结之势。礼部昨日也收得北凉国书,请求重开边市,并要遣使进贡牛羊各三千头。,态度倒是恭顺。” 楚禁柯接过奏报,手指捏着纸边,指腹蹭了蹭微凉的宣纸,翻到北凉国书那页时,眉头拧成了个结:“你们怎么看?” “回父皇,北凉一面集结各部,一面又遣使进贡牛羊,上书请求重开边市,此举太过反常,分明是缓兵之计,包藏祸心!”齐王往前凑了凑,语气急了些,“北凉连年遭灾,各部闹得凶,往年这时候早南下抢粮了!儿臣觉得,应拒绝其互市请求,立即加强北境各州防务,调集粮草,准备迎战!” “父皇,儿臣以为齐王兄所言极是。”晋王往前半步,声音慢悠悠的,却咬得很准,“北凉南下之势已成,遣使进贡不过是缓兵之计。然到底是大打还是小闹,主攻方向如何,尚不得而知,因此儿臣建议,我大楚可将计就计,允其边市,准其遣使。一来能麻痹他们,我们趁这功夫把城墙修牢、军械备足;二来能借着商队探探他们的虚实,早做针对。至于粮草,儿臣建议从北方各州就近抽调,以备军需。” “不行!”齐王嗓门陡然拔高,“父皇,北方各州人少地贫,多年来为维持北境甘州等地,已多疲敝,如今再行抽调,怕是不妥。儿臣建议,从京师常平仓调粮发往北境,再由江南征粮补充京师,方为上策。” 晋王却摇着头打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赞同:“皇兄,京师距北境路途遥远,江南距京师亦有千里,皇兄可知这路上的损耗啊。” 齐王往前半步,攥紧了拳,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我当然知道。可是北凉此次南下势大,北方各州已无力再征粮,除动用常平仓外已别无他法。” 晋王语气沉了沉,带着几分较真反驳道:“怎么别无他法呢?北凉此次到底是小打还是大打还未可知,先从北方征一部分,大不了未来朝廷可以免他们几年赋课,若是不足,再动常平仓不迟啊!” “北方各州已无力再征粮,如今只能以常平仓为中转,调用南方粮草。虽然路上会有损耗,但南方富庶,应能负担。” “皇兄此言,未免有失偏颇。江南虽富,亦是陛下子民,岂是北境的粮仓钱库?况且南方赋税本就比北方重,百姓亦已不堪重负。若逼得太甚,激起民变,岂非动摇国本?儿臣还是主张,先由北方自筹,朝廷未来可减免赋税作为补偿。” “南方土地肥沃,物产丰盛,人口众多,多加点赋税怎么了?天下无论南北,皆为我大楚土地,人人皆有守土之责,让南方为北境出点钱粮怎么就那么难!” “皇兄这话说的不对……” “好了!”楚禁柯咳了两声,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满是疲惫,“这事不是你们吵两句就能定的。传旨,让中书内阁和兵部的主官,午后到勤政殿议。” 两人齐声应“是”,殿里的火药味才算散了。楚禁柯看着齐王,忽然笑了:“皇后跟我说,你过些天生辰,想办个晚宴?” 齐王一愣,随即挠着头笑了,耳尖都红了:“就是请些亲戚朋友,在府里热闹下,不敢铺张。特地来请父皇恩准。” 晋王笑道:“齐王兄今年是四十整寿,当然要大操大办。我那有几坛好酒,到时候带去给皇兄尝尝。” “四十整寿,该热闹。”楚禁柯点头,语气里带着笑意,“晋王说要送你好酒,朕也不能小气——前几日西域进贡的驼峰,赏你了,够你宴请宾客的。” “儿臣谢父皇!”齐王喜得直躬身,晋王在旁边笑道:“恭喜皇兄!臣弟那几坛陈年葡萄酿,到时候定陪你喝个够!” “少喝点。”楚禁柯摆了摆手,眼里带着笑意,“四十岁的人了,不比年轻时能扛,喝多了伤身子,皇后又要念叨你。” “儿臣记着了!”两人齐声应道,脸上都带着笑。 “还有,”楚禁柯忽然补充了句,故意板起脸,“晚宴的花销你自己出,朕可不掏银子。” 殿里顿时响起父子三人的笑声,刚才议事的沉重感一扫而空。又说了几件地方上的琐事,见皇帝揉了揉眼睛,面露倦色,两人就识趣地告退了。 刚到廊下,就看见楚尧背对着他们坐在石凳上,连背影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石桌上还放着她随手捡的小石子,正一下下戳着桌面。齐王识趣地溜了,还冲晋王使了个“你搞定”的眼色,晋王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还气呢?” 楚尧往旁边挪了挪,把后背转得更彻底了,连头发丝都透着“别理我”的意思。晋王也不恼,蹲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说:“跟你说个好消息——过些天齐王兄四十整寿,父皇准他办晚宴了,西域驼峰、冰镇葡萄酿管够,都是你爱吃的!” 楚尧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我听见了!父皇还让他自己出钱呢!” “这就对了!”晋王眼睛一亮,凑得更近了,“到时候你别吃饭,空着肚子去。我负责灌齐王兄酒,把他灌得晕乎乎的,你就专挑贵的吃,那西域驼峰你多啃两块,把他的俸禄都吃回来,让他心疼得直跺脚!” 楚尧憋不住“噗嗤”笑了,赶紧用手捂住嘴,可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却立马又板起脸:“我一个姑娘家,在宴席上胡吃海喝,像什么样子?传出去要被笑话的。” “样子哪有吃重要?”晋王挑眉逗她,伸手想刮她的鼻子,被她躲开了,“你忘了?小时候你抱着酱猪肘啃得满脸油,还跟我抢最后一块鸡腿呢!谁没见过?” “你还说!”楚尧红着脸转身,粉拳往他肩膀上砸,力道不大,更像撒娇,“就知道揭我短!” 晋王任由她打,等她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不气了?那再给你个好消息——过几天我去督查巡防营,想办法带你混进去。军营里的校场、兵器库,还有新兵操练,你不是早就想看了?” 楚尧的手猛地一顿,眼睛瞬间亮了,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声音都拔高了:“真的?不许骗我!” “三哥啥时候骗过你?”晋王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不一样,巡防营刚招了批新兵,乱糟糟的,正好带你混进去看操练!” “好!这还差不多!”楚尧眉开眼笑,刚要跳起来,心尖忽然颤了下——巡防营?那个穿灰布袍子、攥着旧铜印的顾献安,会不会也在那儿? 晨光落在她脸上,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刚才的委屈早没影了,心里甜丝丝的,像含了颗蜜饯——原来期待一件事的时候,连风里都带着甜味。 第5章 第四章 营前试剑 晨光刚把巡防营北校场的点兵台染出半道金边,台下空地已经黑压压挤了数百号人。大多是裹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袖口裤脚都扎得紧紧的;也混着些穿青绸直裾的,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想靠军功搏出身的良家子。风里裹着初春的寒气,有人缩着脖子搓手,有人攥着拳头来回踱步,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顾献安站在人群靠后的地方,半旧的青布衣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在一众或紧张或咋呼的人影里毫不起眼。但他脊梁挺得像杆枪,眼皮垂着,目光却稳稳落在点兵台上,连风刮起额前碎发都没动一下——这股沉劲儿,跟周围搓手跺脚的人格格不入。 “都给老子安静!”点兵台上突然炸响一声吼,巡防营副将秦锋手里的马鞭往台柱上“啪”地一抽,黝黑的脸膛绷得像块铁,三角眼扫过台下,“巡防营是守皇城的,不是养闲汉的!考核就三项:弓马、力气、拳脚!三项都得乙等往上,差一项丙等,立马卷铺盖滚蛋!现在想退的,门在那边,不丢人!” 台下静得能听见旗帜“猎猎”拍风的声儿。顾献安深吸一口凉气,肺里都凉透了,脑子却更清醒。他悄悄攥了攥拳,指节比常人粗一圈,掌心的茧子新旧叠着——那是常年握刀练出来的,硬得能磨破布。 这条路,必须走通。 头一项就是弓马,校场那头立着三排箭靶,红心上画的黑圈小得像铜钱。考生得从这头策马奔过去,在马背上开弓射箭。刚开场就傻了一半人——好些汉子别说骑马射箭,连马镫都踩不利索,要么揪着马鬃翻不上背,要么刚坐稳就被颠得东倒西歪,箭矢“嗖”地飞出去,要么扎在地上,要么擦着靶边飞了,引得场边兵卒哄笑,秦锋的骂声更是没停过:“废物!连马都骑不稳,回家抱孩子去!” “下一个,顾献安!” 顾献安应声出列,脚步没半点迟疑。他抓着马缰翻身而上的动作没半分花哨,左脚踩镫、右腿一跨,身子一沉就坐稳了,比喝水还自然——这是他早年在边地跟驿卒学的,那时候跟着商队跑镖,骑马是保命的本事。“驾!”他手腕轻抖,缰绳勒出个小弧度,战马打了个响鼻,四蹄撒开就往前冲。 风在耳边“呼呼”灌,马身颠簸得厉害,顾献安却像长在了马背上,腰胯跟着马的节奏轻轻起伏。五十步外的箭靶越来越近,他突然沉肩,左手稳稳托住弓身,右手三指捏着三支箭,“唰唰唰”连搭三下。 “嗖!嗖!嗖!” 三支箭几乎是贴着飞出去的,箭簇破空的声儿尖得刺耳。等战马冲过终点线,远处的箭靶前扬起一阵尘土——红心上,三支雕翎箭的尾羽还在“嗡嗡”颤,箭簇全扎在黑圈正中心。 “满环!甲上!”验靶的军士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劈了。 场边倒抽冷气的声音都齐了,连秦锋都挑了挑眉,三角眼在顾献安身上多停了两秒,手指头无意识地敲了敲马鞭。顾献安勒住马,翻身下来时脚步都没晃,只是悄悄吐了口气——刚才奔马时屏住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第二项考力气,场中央摆着二石重的硬弓,得连续拉满五次;旁边还放着百斤重的石锁,要提起来稳在腰腹处,数到三才能放。一个黑塔似的汉子先上了,光着膀子,肌肉块子跟石头似的。他吼了一声,双臂一较劲,硬弓被拉得像轮满月,连拉五次,就是最后一次时额角青筋跳了跳。接着他单手抓住石锁,“嘿”地一声就举过胸口,稳了三秒才“砰”地放下,场边立马响起叫好声。 “俺叫石猛!”汉子抹了把汗,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眼神里全是得意,扫过人群时带着股“谁来都不好使”的劲儿。 顾献安跟着上前,他身形比石猛瘦一圈,站在硬弓前显得有些单薄。有人在后面嘀咕:“这南方小子行不行啊?瞧着还没石猛的胳膊粗。”顾献安没理,深吸一口气,腰背先沉了沉,双手扣住弓柄,慢慢发力。硬弓“咯吱”作响,他的指节捏得泛白,鬓角沁出细汗,终于把弓拉成了满月。一次,两次,三次……五次拉完,他直起腰时气息略有些急,但没像旁人那样扶着腰喘气。 到了石锁跟前,他没学石猛那样单手硬提,而是扎了个马步,双手扣住锁柄,低喝一声“起”,石锁被稳稳提至腰间。三秒时间不算长,可他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放下时“咚”地一声,地面都震了震。 “石猛,甲中!顾献安,甲下!”考官喊完,石猛凑过来,拍了拍顾献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顾献安晃了一下:“小子,可以啊!看着瘦,骨头里全是劲儿!” 顾献安揉了揉被拍得发麻的肩膀,笑了笑:“石兄神力,我比不了。” 最要命的是第三项,拳脚混战。数十人被赶到圈定的木栏里,锣声一响,谁倒地或者被打出栏外就算输,最后剩下二十人就算过。锣声刚落,圈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呼喝声、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还有人被踹得撞在围栏上“咚”地一声,连带着木栏都晃了晃。有人抱头蹲在地上装死,有人专挑软柿子捏,场面乱得像菜市场。 顾献安没急着动手,他脚步轻快,像踩着点子似的在人群里绕。有个络腮胡见他“好欺负”,挥着拳头就砸过来,顾献安侧身一躲,胳膊肘顺势顶在对方腰眼上。络腮胡“哎哟”一声,弯腰就倒,半天没爬起来——这是他跟边军老兵学的,专打软肋,省力还管用。 石猛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他跟头猛虎似的,拳头抡得呼呼响,谁凑上去都被他一拳打退,要么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要么直接飞出栏外,所过之处没人敢拦。场边围观的兵卒看得过瘾,拍着巴掌喊:“石猛好样的!再来一个!” 也有人嚼舌根:“瞧那南方小子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要被石猛拆了!”“北佬就是猛,拳头跟铁疙瘩似的!” 没一会儿,圈里就剩下不到十个人,顾献安和石猛刚好对上了。石猛打得起劲,见顾献安身手灵活,眼睛一亮,吼了一声就冲过来,拳头带着风砸向顾献安面门——这一拳要是打实了,非得鼻青脸肿不可。 顾献安瞳孔一缩,脚下踩着碎步往后滑,险得连石猛带起的风都刮到了脸颊。就在石猛拳头快碰到他鼻尖时,顾献安左手突然探出去,精准扣住石猛的手腕,顺势往自己身后一拉,右脚悄悄往石猛脚后跟一绊。这动作快得像闪电,石猛只觉得一股巧劲把自己往前带,下盘一虚,“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尘土都扬起来了。 全场都静了,连嚼舌根的都闭了嘴。石猛趴在地上,晃了晃脑袋,好半天才翻过身来,脸涨得跟酱肘子似的,又红又紫。他瞪着顾献安,拳头捏得咯咯响,指节都泛白了。顾献安没趁机补拳,就站在原地,甚至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干干净净的,没半点得意。 “停!考核结束!”考官赶紧敲锣,生怕这黑汉子急眼了真打起来。 石猛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顾献安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你耍的啥妖法?俺咋就倒了?” “不是妖法,是巧劲。”顾献安声音平和,“石兄力气大,但出拳太猛,收不住力。要是遇到灵活点的对手,就容易被借力。” 石猛愣了愣,挠了挠头——他虽鲁直,却不是不讲理的人。刚才那一下,确实是自己冲得太急,被对方顺着劲儿带倒的。他脸上的怒气慢慢消了,换成了一副不服气又佩服的样子,突然重重一抱拳:“俺输了!你本事比俺大!” 顾献安赶紧拱手还礼:“承让了。” “你是北方人吧?”石猛突然问,“身手跟俺们北地的军汉似的。” “祖籍洪州,算南方人。”顾献安笑了笑。 “南方人咋不来科举,跑来当兵?”石猛更奇了,“俺是家里穷,没读过书才来的,你看着像读过书的啊。” 顾献安没说话,只是看了眼点兵台上的秦锋——他来当兵,不是为了搏出身,是为了那枚传家宝的忠勇印,为了祖上的冤屈。 考核结果出来,顾献安三项全优,被编进左军第三卫。巧的是,石猛也在这一卫,还跟他睡隔壁铺。军营的日子苦得很,天不亮号角就跟催命似的,一炷香时间就得披甲持械站好队,慢了就要被教官骂。队列训练最磨人,一遍遍地转方向、齐步走,石猛总顺拐,被教官用马鞭抽了好几次,气得他直跺脚。 顾献安就趁休息时,用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嘴型比着“沉肩,迈左腿时摆右手”。石猛起初还不耐烦,试了两次发现真不拐了,之后再训练,就老往顾献安旁边凑,跟个跟屁虫似的。 晚饭后难得休息,兵卒们大多瘫在通铺上哼哼,石猛却提着个酒坛,凑到坐在营房门口擦刀的顾献安身边,把酒坛往他面前一递:“喏,给你的。白天谢谢你教俺队列。” 酒坛是粗陶的,还沾着泥点,里面的劣酒透着股辛辣味。顾献安抬头,看见石猛耳朵尖都红了,眼神躲闪着,一副“俺才不是特意给你买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暖得身子都热了。 “举手之劳。”他把酒坛递回去。 石猛一屁股坐下,震得地上尘土都飞起来。他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大声说:“俺老石没读过书,就服有真本事的!你功夫好,人也不赖,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官宦子弟强多了!以后在营里,俺罩着你!咱就是兄弟!” 顾献安看着石猛被夕阳映红的侧脸,脸上还沾着训练时的尘土,笑容却比谁都真诚。他漂泊这么多年,见惯了世态炎凉,没想到在这冰冷的军营里,能遇到这么个直肠子的汉子。他拿起酒坛,跟石猛的酒坛重重一碰,发出“咚”的一声响。 “好,兄弟。” 夜色渐深,军营里静了下来,只有巡逻兵的脚步声“笃笃”响。顾献安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听着隔壁石猛震天的鼾声,却毫无睡意。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半块忠勇印,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他想起了祖上的荣光,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更想起了那日官道上,鸾凤车驾里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点俏皮,又带着点好奇。 “巡防营……”他在心里默念。他攥紧了拳头,指节的茧子硌着手心,眼里却亮得像有星子——这里不是终点,是他的起点。 第6章 第五章 漱玉轩小聚 春日的阳光总带着股恰到好处的暖意,不似盛夏那般灼人,也不似寒冬那般瑟缩,裹着几分初夏将至的慵懒,透过永宁宫正殿的雕花窗棂斜斜漫进来。那窗棂是前朝遗留的老物件,酸枝木上雕着“百鸟朝凤”的纹样,每只鸟儿的羽翼都刻得根根分明,阳光穿过纹样的缝隙,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投出细碎的菱形光斑,随着微风拂动窗纱,光斑也轻轻晃悠,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楚尧歪着身子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陷进云朵里。她赤着脚晃悠着腿,雪白色的袜尖偶尔扫过毛毯上的缠枝莲纹样,指尖勾着窗棂下悬着的玉铃绳反复绕圈。那玉铃是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所制,铃舌是细巧的赤金,被她拽得轻轻晃动,撞出一串“叮铃——叮铃——”的脆响,像山涧里的清泉滴落在青石上,生生把殿里沉滞的静气撞得七零八落。 从西郊母亲陵前回来已有多日,那股裹着松针与新土的清寒气息,仿佛还沾在她素色的裙摆上,即便殿内四角的银丝炭炉烧得正旺,熏笼里的百合香袅袅缠绕着殿顶的藻井,也总压不住那点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凉意。宫墙里的日子又滑回了一成不变的老模样:天刚蒙蒙亮,羽林军统领沈恪就会准时候在演武场,陪着她练一个时辰的剑法;早膳后半个时辰,中书阁的桓文远先生便会捧着经卷前来,教她啃读《左传》,连批注都要跟几位皇子一样,用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待到晌午,先生退去,这诺大的永宁宫就只剩满殿的空寂,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 楚尧倒不讨厌这些。可最熬人的,是下了课之后的空当。从前母亲还在时,晚膳后会陪着她坐在廊下摆棋谱,教她辨认院子里新开的牡丹品种,遇着月圆之夜,还会给她讲江南水乡的故事——母亲是江南人,说起故乡的乌篷船、油纸伞时,眼里总闪着温柔的光。 如今母亲不在了,父皇被堆积如山的奏折绊在勤政殿,连一起用膳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皇后身子弱,常年在坤宁宫静养,偶尔召她过去,也只是叮嘱些“女子当娴静”的话;弟弟才刚满五岁,身体弱需要她照顾。楚尧只能自己跟自己下棋,把棋子摆得满桌都是;翻到本前朝棋手的孤谱,能宝贝得藏在枕头底下,翻得书页边角起毛,连每个注解都背得滚瓜烂熟。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从十岁母亲离世那年算起,六千多个日夜,稳当是稳当,却闷得像盖着锦缎的罐子,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密不透风,连点新鲜空气都透不进来。前几日祭母出宫,隔着马车帘听见街市上货郎的叫卖声、孩童追闹的笑闹声,那股子鲜活的烟火气,现在想起来还让她心头发痒。更让她念着的,是那日街头惊鸿一瞥的盗匪闹剧——灰头土脸的匪徒、乱作一团的人群,还有那个突然从巷口冲出来的布衣青年。 想起顾献安,楚尧的指尖忽然微微发麻。她至今记得他穿着的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袍子,手肘处打了个整齐的青布补丁,却难掩挺拔的身形;记得他避开盗匪刀锋时的利落身法,脚下的步法诡异却精准,像风一样飘忽;更记得他亮出那枚铜印时的眼神,坦荡、坚定,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傲气,像寒夜里的星光,亮得晃人眼。 “公主,晋王殿下进宫了!刚过了金水桥,往勤政殿去呢!”云岫轻手轻脚地掀帘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惊了殿内的静气,可眼里却藏不住笑意——她跟着楚尧十几年,最清楚自家公主这些日子盼着啥,不就是盼着晋王兑现承诺,带她去巡防营看操练嘛。 楚尧“嗖”地一下直起身,方才那股子慵懒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赤着脚就从软榻上跳下来,踩在毛毯上还没站稳,就抓着云岫的手腕往外冲:“走!快跟我去堵他!”路过门槛时,裙摆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趔趄,亏得云岫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楚尧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声音里又气又喜,带着几分少女的娇嗔:“这说话不算话的家伙,可算让我等着了!” 楚尧一路拉着云岫往勤政殿方向跑,路过御花园时,惊得几只在牡丹丛里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负责打理御花园的老太监连忙上前行礼,刚要开口问安,就见公主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裙角扫过开得正盛的芍药花,带起几片花瓣飘落。云岫跟在后面,一边给老太监赔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公主,慢着点,小心脚下!” 前阵子晋王拍着胸脯说要带她去巡防营看操练,她天天扒着宫墙等,结果等了快十天,连晋王的影子都没见着。楚尧早认定他是食言了,却不知道晋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北凉那边有异动,他既要跟着兵部查粮草,又要去营里看布防,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这会儿刚从勤政殿汇报完工作出来,就被个黄影扑了个正着。 “大骗子!”楚尧踮起脚尖,伸手就往晋王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不大,更像是撒娇耍赖。 晋王正跟兵部尚书说着话,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往后跳了半步,看清是楚尧,才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我的小祖宗!你想吓死你三哥啊?”他走上前,伸手想揉楚尧的头发,却被她偏头躲开。晋王看着她噘着嘴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笑:“这几日真不是故意爽约,北凉那边闹得紧,我连家都没回几趟,昨晚还是在兵部的桌子上趴了半宿。” “借口!都是借口!”楚尧故意扭头,把乌黑的头发甩得老高,语气里满是不依不饶,“你上次还说要带我去城外的玉泉山赏桃花,结果呢?桃花都谢了,我连花瓣都没见着!这次又说带我去巡防营,我等了十天,你再不来,我就去齐王兄的寿宴上告状!” 晋王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别闹了。”他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给你个好东西——你不是总念叨晚晴那丫头吗?我待会儿要去太师府见王老太师,带你一起去,去不去?” “去!”楚尧的嘴比脑子还快,抓着晋王的袖子就往宫门外拽,“快走快走!我好久没见晴晴了,上次她托人给我带的梅花酥,我还没跟她道谢呢!”她一边走,一边不忘叮嘱跟在后面的云岫,“快回去拿我给晚晴备的那盒苏绣帕子,还有上次父皇赏的江南蜜饯,都带上!” 王晚晴是太师王衍的庶孙女,比楚尧小两个月,两人的缘分是从小结下的。晚晴五岁那年,跟着王太师进宫觐见,恰好撞见楚尧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偷吃香糕,脸上沾得全是糕粉。楚尧本想凶她,让她不许说出去,可晚晴只是眨着圆圆的眼睛,递过来一块绣着小兔子的帕子,小声说:“姐姐,擦干净,不然嬷嬷要骂的。”从那以后,两人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总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分享点心,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楚尧被宫规管着,不能随意出宫;晚晴也到了学“女红礼教”的年纪,被府里的嬷嬷教着要“贞静持重”,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进宫。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是靠书信往来,偶尔晚晴托人给她带些太师府的点心,楚尧也会回赠些宫里的新奇玩意儿。楚尧光是想想晚晴软乎乎的笑脸,心里那点因为晋王食言的火气,就全消了。 车驾很快就驶出了宫门,刚拐进御街,喧闹的市井气息就铺天盖地涌了进来。楚尧扒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看,眼睛都看直了。街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挑着幌子的酒馆、摆满绸缎的布庄、飘着香气的点心铺,一家挨着一家。挑着担子的小贩走在街上,嗓子里喊着“糖画捏面人——”,声音洪亮,尾音拖得老长;酒楼的伙计穿着干净的青布褂子,站在门口热情地迎客,手里的毛巾甩得“啪啪”响;街角的糖炒栗子摊前围满了人,黑褐色的栗子在铁锅里翻滚,裹着焦糖的香气,顺着风飘进车帘,甜得人心里发暖。 楚尧看见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正拉着母亲的手,指着糖画师傅手里的勺子撒娇,要他画一只展翅的凤凰;不远处,三个半大的小子追着一只沙燕风筝跑,风筝线缠在了一起,他们也不恼,反而搂着肩膀笑作一团,商量着要一起把风筝解开;包子铺的掌柜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裹着肉馅的鲜气冲上半空,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掏出铜板买上两个,一切都鲜活得不像话。 车驾一路往东,渐渐驶进了贵人区,御街的喧闹慢慢淡了下去,换成了朱门高户前威风凛凛的石狮,还有肃立在门口的仆役。这些府邸的院墙都修得极高,墙上爬满了青翠的爬山虎,门楣上挂着烫金的匾额,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楚尧知道,这里住的都是朝廷的重臣,太师府就在这片府邸的最深处,紧挨着国子监。 没过多久,车驾就停在了太师府的门前。楚尧隔着车帘就看见了那扇气派的黑漆大门,两扇门上的铜环大得能当饭碗,上面雕着狰狞的兽首,透着几分庄重。门楣上“太师府”三个金漆大字,是先帝御笔亲题,笔力遒劲,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管家早已带着一群仆役跪在地上迎接,见车帘掀开,连忙高声唱喏:“恭迎晋王殿下,宁安公主殿下!” 楚尧被云岫扶下车时,就看见一个穿水绿襦裙的姑娘从月亮门里跑了出来。那襦裙是江南最新的款式,裙摆上绣着细碎的茉莉花纹,随着她的跑动轻轻飘动,像一朵盛开的绿萼梅。她的发间别着一朵新鲜的白茉莉,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衬得她的脸蛋白生生的,像刚剥壳的鸡蛋。不是王晚晴是谁? “尧姐姐!”王晚晴跑得裙角翻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看见楚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藏了两颗星星。她快步扑过来,一把挽住楚尧的胳膊,声音脆得像黄莺叫,“我听丫鬟说你来了,激动得连棋谱都翻乱了,嬷嬷还说我没规矩呢!” 楚尧捏了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尖有些微凉,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眼尾微微耷拉着,像被春雨打蔫的花朵,少了几分从前的灵动。“我也想你啊,”楚尧笑着晃了晃她的胳膊,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快带我去看看你上次信里说的那本孤本棋谱,还有你府上的点心——宫里的御厨最近总做甜腻的芙蓉糕,我都快吃腻了,就盼着你的梅花酥呢。” “早就给你备好了!”王晚晴拉着她就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特意让厨房做了梅花酥,还有你喜欢的桂花糖藕,都是刚做好的,还热着呢。” 太师府的庭院布置得极有章法,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前走,两旁种着高大的玉兰树,此时正是玉兰花盛开的时节,洁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白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玉兰香。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小拱桥,桥下的池塘里养着几尾红鲤,正摆着尾巴在水里游动,看见有人走过,就凑到岸边,像是在讨食。楚尧忍不住停下脚步,指着池塘里最大的一尾红鲤说:“你看这鱼,长得真肥,比御花园池塘里的好看多了。” “这是我去年生辰时,父亲特意从江南买回来的,”晚晴笑着说,“我天天让丫鬟给它们喂上好的鱼食,它们都认识我了,每次我过来,它们就会游过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就是不能经常来看,嬷嬷说女孩子家总在院子里晃悠,不像样子。” 楚尧的心轻轻揪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加快了脚步:“快走,我都等不及要看看那本棋谱了。” 漱玉轩是晚晴的住处,藏在太师府的最深处,四周种满了茉莉,此时正是茉莉盛开的时节,淡淡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清新雅致。轩内的布置也透着几分书卷气,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有经史子集,也有棋谱话本,书架上还摆着几个精致的瓷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枝。窗台下放着一张古琴,琴身上刻着细密的冰裂纹,琴上搭着块绣着兰草的琴巾,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惜。 侍女早已端着点心走进来,摆在靠窗的小桌上。那点心是精致的梅花形酥点,外皮烤得金黄酥脆,上面还点着一点胭脂红,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楚尧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外皮瞬间在嘴里化开,里面是流心的豆沙,甜香里裹着淡淡的桂花香,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腻。“还是你家的点心好吃,”楚尧满足地眯起眼睛,“宫里的御厨做的,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那是自然,”晚晴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是厨房的张嬷嬷亲手做的,她以前在江南吴州当差,最会做这种江南点心。我特意跟她说了,少放些糖,就怕你觉得腻。”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一本蓝布封皮的棋谱推到楚尧面前,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快看看这个!我上周从祖父的书房翻到的,是前朝的孤本,你看这步‘马踏连营’,我练了好几天,总觉得哪里不对,你帮我看看?” 楚尧放下手里的点心,拿起棋谱仔细翻看。那棋谱的纸页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棋谱上的字迹是工整的小楷,每一步棋都画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周东桥的批注,字迹苍劲有力。翻到“马踏连营”那一页时,楚尧停下了手,指着棋盘上的落点说:“你看这里,周先生的批注写着‘弃马保车,方为上策’,你是不是舍不得丢那匹马可?” 晚晴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总觉得马能走日,机动性强,丢了可惜,可每次走这步,都会被对方堵死路。” 楚尧正要开口解释,晚晴突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姐姐,我听说你前几日出宫时遇到盗匪了?快跟我说说,外面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有侠客拔刀相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无数的好奇,“我长这么大,除了每年去城外的相国寺进香,就没出过府门,连街是什么样都快忘了,只能从话本里看那些江湖故事。” 楚尧的心又揪了一下。她看着晚晴满是憧憬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被困在深宫的日子,那种密不透风的压抑,她比谁都清楚。晚晴虽然生在太师府,看似风光,却比她更不自由,连出门都要受嬷嬷的管束,只能靠着话本想象外面的世界。楚尧不忍让她失望,便把那日的事说得热闹些,故意添了些细节:“你是没见那些盗匪,一个个裹着灰布头巾,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慌得连刀都握反了,被那侠客一脚就踹翻了,像踹翻了个稻草人似的!” 她故意没提顾献安的名字,只说“是个身手极好的布衣大哥”,可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想起顾献安亮铜印时的模样,想起他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的样子,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晚晴却没察觉,攥着拳头激动地喊:“好厉害!那侠客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戴着帷帽,腰间佩着宝剑?他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号?” “没有没有,”楚尧连忙掩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他就是个普通的布衣百姓,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她转移话题,指着棋谱说,“我们还是看棋谱吧,你看这步‘马踏连营’,其实可以这样走……” 晚晴虽然还沉浸在江湖故事里,但见楚尧说起棋谱,也连忙凑了过来,认真地听着。可没听几句,就又耷拉下肩膀,小声说:“我要是能出去看看就好了,天天在府里,除了学棋就是绣花,要么就是跟着嬷嬷学礼仪,连只野鸟都见不着。” 楚尧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突然想起前了什么,抓着晚晴的手,认真地说:“过几日是齐王兄的四十寿宴,他要在府里办晚宴,请了杂耍班子和歌姬,还会有很多王公贵族的小姐公子参加,热闹得很。我带你去好不好?就当我的伴儿。” 晚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可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就又暗了下去。她低下头,戳着桌上的棋子小声说:“可是祖父不让我去……他说女孩子家不能去那些热闹场合,抛头露面的,会‘失了体统’。” “我去跟王太师说!”楚尧拍着胸脯保证,语气里带着几分公主的傲气,“我就说我一个人去没意思,非要你陪我不可。祖父最敬重皇家,他总不能驳我的面子吧?” 晚晴的脸一下子红了,紧紧抱着楚尧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尧姐姐,你真好!” 两人正说着贴心话,晚晴突然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对了,我祖母前几日去宫里,好像跟皇后娘娘提了我哥哥和你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哥那人你也知道,天天跟那些狐朋狗友去酒楼喝酒,连《论语》都背不全,脾气还不好,配不上你。” 楚尧的手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棋子,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配不配的,哪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楚尧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问,“那你呢?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晚晴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她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想嫁个南方人,我听嬷嬷说,江南的男子都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的,还会写情诗;最好是个才子,能跟我一起下棋、论诗,闲暇时还能带我去看江南的烟雨、乌篷船……”她说着,眼里泛起憧憬的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日子,“不像北方汉子,听说说话都粗声粗气的,还总喜欢舞刀弄枪。” 楚尧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会实现的,”楚尧拍了拍她的手,强装出笑容,“说不定哪天,就有一个江南才子上门提亲呢。”她不想打破晚晴的憧憬,哪怕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嗯!”晚晴用力点头,仿佛楚尧的话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她晃了晃楚尧的胳膊,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不说这个了!我们下棋吧!我学了新招,这次肯定能赢你!” 楚尧笑着把棋罐往桌中间一推,眼里的愁绪瞬间散去:“放马过来!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晚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摆好棋子。可她的棋艺终究还是差了些,楚尧走棋凌厉,步步为营,不到五十回合,晚晴的棋局就岌岌可危了。她看着棋盘,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还是噘着嘴把手里的马棋扔回棋盘:“又输了!尧姐姐,你这脑子是不是装了整本棋谱啊?怎么每次都能赢我?” “是你太犹豫了,”楚尧把棋子摆回中盘,指着棋盘上的落点说,“你看这里,刚才你要是用马换我的炮,局势就反过来了;还有这步,你舍不得丢车,反而被我堵死了路。” 晚晴托着腮点头,突然笑了:“还是尧姐姐厉害,连我祖父都说你下棋有股‘杀伐气’,不像女孩子。” 两人聊到太阳西斜,云岫才来敲门:“公主,该回宫了。” 晚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祖父说寿宴的事啊!” 楚尧刚走到抄手游廊,就看见晋王和王太师并肩走来。王太师须发皆白,精神却好,眼神温润得很,看见楚尧就笑:“公主殿下在寒舍玩得还尽兴?” 楚尧赶紧行礼,语气带着点娇憨:“太师,我想请晚晴跟我去齐王兄的寿宴,做我的伴儿,您看行不行?” 王太师看了眼旁边一脸期待的晚晴,笑着点头:“殿下开口,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这孩子性子软,要是有失礼的地方,还望殿下多担待。” 晚晴激动得脸都红了,悄悄在楚尧身后比了个“耶”的手势。 坐上车驾回宫时,楚尧扒着车帘看太师府的大门越来越远。晚晴的笑、她眼里的憧憬,还有王太师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她知道,太师府看着体面,内里的规矩比皇宫还严;晚晴这一次能去寿宴,可下次呢?她终究还是要被困在这四方院子里,等着家族安排的婚事。 车驾驶入宫门,喧闹被挡在外面。楚尧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的夕阳把宫殿染成橘红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绣线——那是母后前几日刚赏的苏绣,针脚细密,却暖不透心里那点发沉的慌。 至少,她能让晚晴开心一晚。楚尧这样想着,把那点愁绪暂时压了下去。 第7章 第六章 宫墙柳 营前风 开春的天气,像极了孩儿面,一日三变。前几日还暖融融的,颇有几分初夏的错觉,今日却陡然翻了脸。天色是沉郁的灰白,风里裹着股未散尽的寒气,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刮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疼。 文课刚散,桓先生捧着经卷的背影还没完全消失在宫道尽头,楚尧就提着裙摆急匆匆往永宁宫侧殿赶。绛紫色的裙裾扫过冷硬的青砖,步子快得身后的云岫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炭火可添足了?前几日收起来的那件银鼠皮坎肩找出来没有?承烨早上咳嗽了几声,你们都没听见吗?”人还没迈进殿门,一连串的问话就先砸了过去,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殿内的宫人噤若寒蝉,掌事嬷嬷连忙躬身回话:“回公主,都按您的吩咐备下了,太医也刚来请过脉,说四皇子只是喉间有些许不适,并无大碍,开了些预防的汤药,已经煎上了。” 楚尧这才缓下脚步,走到暖阁边。小小的楚承烨正窝在厚厚的锦被里,手里捏着个布老虎,脸蛋红扑扑的,见她进来,咧开小嘴,含糊地喊:“姐姐……” 心尖那点被冷风吹起的褶皱,瞬间被这声软糯的呼唤熨帖平整。她俯身,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弟弟温热的脸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承烨乖,好好喝药,不许闹。等你好利索了,阿姐带你去放纸鸢,比齐王兄府上那个更大的,好不好?” 哄着弟弟喝了小半碗药膳,看着他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呼吸匀长,楚尧才轻轻退了出来。殿外廊下的风更冷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那点刚从弟弟身边汲取的暖意,顷刻间就被这空旷寂寥的宫墙吞噬殆尽。 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那股熟悉的、密不透风的无聊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漫了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她挥退了想上前伺候的宫人,独自走到临窗的软榻边。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寒风中瑟缩着,花瓣边缘已见萎黄,像极了无人问津的旧绢花。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才伸手从矮几下摸出那本快被翻烂的棋谱,又拿出沉甸甸的檀木棋盘。冰凉的棋子入手,一颗颗摆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 只有在这里,在这方寸之间的“战场”上,她的心神才能彻底沉潜下去。车直行,马走日,炮翻山,象飞田……每一步都蕴含着无穷的变化与杀机,远比这死水般的宫廷生活来得鲜活、刺激。她执红先行,指尖捻着“车”,脑海中已推演了十步开外的局势,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博弈中悄然流逝,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它过得快一些。 她太过投入,连身后极轻微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指,带着恶作剧的笑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咚!” “啊呀!”楚尧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帅”棋差点脱手飞出。她捂着额头猛地回头,就见晋王楚承烁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趴在窗沿上,一脸得逞的坏笑,雨过天青的锦袍衬得他那张俊脸越发“可恶”。 “楚承烁!”她又惊又气,连三哥都忘了叫,直呼其名,“你什么时候来的?想吓死我啊!”心跳还在胸腔里“咚咚”擂鼓,又羞又恼,脸颊都气红了。 “来半天了。”晋王笑嘻嘻地直起身,踱步进来,凤眼扫过棋盘,“你这棋痴,也太专注了吧?这棋谱就那么有意思?我这么大个人站这儿,你都发现不了。” “管得着吗你!”楚尧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把“帅”棋重重按回原位,心思却从棋局里被强行拽了出来,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来得正好,本姑娘正愁没人解闷呢,过来陪我杀一盘!” 晋王连连摆手,做出敬谢不敏的姿态:“别别别,我又下不过你,找这罪受干嘛?” “那更好,”楚尧哼了一声,故意把棋子拨弄得哗哗响,“正好让我赢几盘,出出气,解解闷。” 晋王被她这蛮不讲理的劲儿逗乐了,俯身凑近,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欺负我多没意思?哪天我得空,带你去寻王老太师切磋,那才叫棋逢对手。” 楚人尚棋,风气极盛,从庙堂高官到市井小民,闲暇时总爱摆上几盘。楚尧年纪虽小,于棋道一途却天赋异禀,十岁时,父皇和几位兄长便已不是她的对手。近两年,满朝文武,也唯有三朝元老、棋风老辣的王衍王老太师,能与她真正一较高下,且胜多负少。 楚尧闻言,嘴角撇了撇,带着点不以为然的娇憨:“得了吧,老太师日理万机,哪有空陪我这个黄毛丫头下棋?你就会拿好话哄我。” “这阵子确实不行,北边事多,老太师也忙得脚不沾地。”晋王笑道,语气却带着几分笃定,“等忙过这阵,找个闲暇,我定让老太师陪你杀个痛快!我的面子,太师总是要给的。” “吹牛。”楚尧小声嘀咕,拿起一枚“马”在指尖转着,旧事重提,“上次你还拍着胸脯说带我去巡防营呢!结果呢?我等得花儿都谢了,连你人影都没见着!” 晋王一脸坏笑:“你以为我今天干什么来了?” “嗯?”楚尧眨着眼看他,然后反应过来,“去巡防营?你今天这么闲?” 晋王脸上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他站直身体,双手负后,故意摆出几分皇子的威仪:“什么闲啊?本王今日是公务在身!” “巡防营每年招纳新兵,都需皇子代天巡视,犒赏将士,以示天恩。”晋王一本正经地解释,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前几年都是齐王兄去的,今年嘛,轮到我了。” 巡防营!新兵! 楚尧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那个穿着灰布袍子、身手利落、眼神清亮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顾献安……他考进去了吗?这次,能见到他吗?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紧了心尖,让她一时间竟忘了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晋王,眸子里光影流转,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与恍惚。 “想什么呢?魂都飞了?”晋王见她出神,又伸出手指,作势要弹她第二下。 楚尧猛地回神,捂着刚才被弹的地方往后一缩,嗔怪道:“干嘛又弹我!” “还不快去换身利落点的衣服?”晋王收回手,下巴微抬,点了点她身上繁复的宫装裙裾,“巡防营!军营!你就打算穿这身去?是想让全营的将士都来看公主殿下如何风华绝代吗?” 楚尧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绛紫宫装,广袖飘飘,绣纹精美,确实与军营那股肃杀之气格格不入。脸上微微一热,“我马上去换!你等着我,不许先跑!”说完,也顾不上棋局了,扬声唤着云岫,提着裙摆就往内殿跑,脚步是连日来未曾有过的轻快。 “多穿点!外面冷,军营里更甚!”晋王看着她几乎是雀跃着跑远的背影,摇头失笑,扬高声音叮嘱了一句。那背影顿了顿,也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车驾碾过御街的青石板,发出骨碌碌的沉闷声响。一出宫门,仿佛连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宫里是规整的、压抑的,连风都带着熏香和药渣混合的固定味道。而宫外,风是自由的,裹挟着市井百态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尧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条细缝,一双明眸好奇地向外张望。挑着糖画担子的老汉在街角吆喝,晶莹剔透的糖画在灰白的天色下闪着诱人的光;酒楼的伙计穿着半旧的青布褂子,站在门口甩着毛巾,热情地招揽生意;更远处,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炒货的焦香,顺着风钻进鼻腔,勾得人食指大动。还有孩童追打着跑过巷口,清脆的笑闹声远远传来…… 这一切,都比她每日对着的冰冷殿宇和厚重书卷,要鲜活、生动千百倍。她贪婪地看着,听着,嗅着,仿佛要将这短暂的自由气息,深深地镌刻进脑海里。前几日祭母归途的惊险与那个意外出现的身影,再次浮上心头,让这份偷溜出宫的雀跃里,又悄悄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驾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外面甲胄碰撞的金属脆响取代了市井的喧闹,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透过车壁弥漫开来。 “公主,到了。”云岫先掀开车帘一角,探头看了看,才回身扶她,“地面有些湿滑,您小心些。” 楚尧扶着云岫的手下车,脚尖刚沾地,一股带着寒意的风就卷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紧闭的、高耸的营门,青灰色的墙砖上爬满了暗绿的苔藓,透着经年累月的冷硬。门口持枪而立的士兵,腰杆挺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眼神锐利如鹰,直视前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有手中那杆长枪,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芒。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银亮盔甲的将领快步迎了上来,甲叶随着他的步伐哗啦作响。他走到近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得几乎能震落墙头的寒霜:“巡防营统领周彪,参见晋王殿下,参见宁安长公主殿下!” 楚尧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这就是周彪?齐王妃的弟弟,王太师的乘龙快婿?他身形魁梧,面容精干,眼神里的恭敬恰到好处,却总让人觉得那恭敬底下,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与圆滑。 楚承烁抬手,语气平和,带着皇子应有的威仪,却又不会过于疏离:“周统领不必多礼,起身吧。今日奉父皇之命,前来巡视新兵操练,犒赏将士,有劳你带路。” “殿下言重了,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周彪利落地起身,侧身做出引导的姿态,“新兵们正在东校场操练,二位殿下请随末将来。” 观礼台设在校场一侧的高处,铺着厚厚的猩红毡毯,四周插着迎风招展的“巡防”旌旗。云岫手脚麻利地先给楚尧铺好软垫,又将一个温热的铜制手炉塞进她微凉的掌心:“公主,捂着些,这里风大。”楚尧接过手炉,指尖那点被寒气侵染的麻木渐渐化开。她的目光,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投向了下方那片宽阔的青石校场。 数百名新兵列成整齐的方阵,如同扎根在大地上的青松。随着教官一声声短促有力的口令,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出拳、踢腿、转身,口中爆发出的喊杀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音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高台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楚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脏也跟着那震天的喊杀声一下下紧缩着。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如同梳篦,仔细地、一遍遍地扫过那些穿着统一兵士服、汗流浃背的年轻面孔。视线一点点挪移,掠过一张张或坚毅、或紧张、或疲惫的脸。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呼吸也随之猛地一滞。 在第三列的排头位置,那个穿着洗得发灰的青布兵士服的青年,身姿格外挺拔。即使是在整齐的队列中,他依旧像一棵迎风而立的白杨,卓然不群。随着口令转身、挥拳、踢腿,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蕴含着沉稳的力量感,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额角的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却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 顾献安。 真的是他。 楚尧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欣喜、确认和某种难以名状安心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指令,那专注而坚韧的侧影,与记忆中官道上那个悍然出手、眼神清亮的布衣青年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原来,他认真操练的模样,比那日惊鸿一瞥,更添了几分沉稳坚毅的魅力,耀眼得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操练终于在全阵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中结束。新兵们保持着立正姿势,胸膛仍在剧烈起伏,蒸腾的热气在他们头顶汇聚成一片淡淡的白色薄雾。 周彪显然对这批新兵的素质颇为满意,他转身对楚承烁和楚尧拱手道:“殿下,公主,今年这批新兵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苗子。”他随即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上前觐见。 顾献安、石猛,还有另外两名新兵应声出列,小跑着来到观礼台前,齐刷刷单膝跪地行礼:“参见晋王殿下,宁安长公主殿下!” “平身。”楚承烁的声音温和。 几人谢恩起身,垂首而立。顾献安早在刚才操练的间隙,就瞥见了观礼台上那抹与众不同的明媚身影。只是距离尚远,加之军纪严明,他不敢细看。此刻,与她仅数步之遥,面对面站着,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冲击。 眼前的少女,与官道车驾中那位带着几分威仪和疏离的公主似乎不同,也与市井混乱中那个眼神灵动、带着好奇的贵女略有差异。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劲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墨发简单地束起,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眉眼依旧精致,却比那日在街上所见,更添了几分被宫廷蕴养出的贵气与鲜活,像春日枝头最新嫩的那抹迎春花,在灰蒙蒙的校场背景下,明媚得不可方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恰好撞上她望过来的、带着好奇与笑意的眼神。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顾献安只觉得心头像是被羽毛极快地搔了一下,一股热流“轰”地涌上头顶,脸颊、耳朵瞬间烧得滚烫,他慌忙低下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失控般狂跳的声音。她在看自己…… 站在他身旁的石猛,敏锐地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骤然变得紊乱粗重,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心中大为诧异:这顾兄弟,平日里沉稳得像块山岩,怎么见了公主,就跟毛头小子似的? 周彪似乎未察觉这细微的暗涌,笑着提议:“二位殿下,营中新近了一批工部改良的军械,不如移步一观?” 楚承烁颔首同意。一行人便移步至校场一侧新辟的器械陈列区。那里并排摆放着各式兵器,长枪如林,刀剑映寒光,还有数排造型各异的弓弩,散发着冷硬的铁石气息。 周彪走在侧前方引路,边走边介绍。楚承烁听得仔细,偶尔发问。楚尧跟在一旁,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侧后方,那个沉默跟随的高大身影。顾献安恪守着礼仪,始终落后几步,垂眸跟着。 一阵微冷的春风拂过,带来校场上尘土和汗水的粗粝气息,却也送来一缕极清浅、极独特的冷香——像是雪后初霁的梅花,又带着点暖融融的甜意,与他周身所有的气味都截然不同。是楚尧身上的味道。顾献安只觉得那缕幽香钻入鼻尖,瞬间涤荡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刚硬,让他心旷神怡,心神摇曳,竟连周彪介绍兵器材质和功效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走到一排弓弩前,周彪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殿下请看,这些是工部新近改良的牛角弓。比之旧弓,射程能远上十步有余,且拉力更均匀,新兵们操练了几日,反响颇佳。”他拿起一张弓,恭敬地递到楚承烁面前,“殿下可要一试?” 楚承烁接过,挽弦试了试力道,点头赞道:“果然顺手不少,拉力回馈均匀,易于操控。工部此次,确实用了心思。” 楚尧也好奇地凑上前,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弓身。触手坚硬而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她忽然想起陆巡汇报过的,顾献安在招选考核中那手出类拔萃的弓马技艺,心头微动,忍不住转过头,目光越过晋王,直接落在那个低着头的青年身上,声音清脆地问道:“顾献安,这新弓你可用过?开弓时费劲吗?寻常兵士,需练多久方能熟练?” 正神游天外的顾献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得一个激灵,连忙收敛心神,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公主殿下,此弓设计精巧,开弓确实省力不少,且射程足,稳定性佳。依臣看,新兵只需操练三五日,便能掌握基本要领,若要精熟,尚需时日打磨。” 他的声音沉稳,回答得条理清晰,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楚尧点了点头,目光又被旁边一张明显大了一号、造型更显古朴沉重的弓吸引了。“周统领,这张弓为何如此巨大?” 周彪笑道:“回殿下,此乃三石强弓,非力大之人不能开。等闲兵士,便是拉开也难。” 楚尧心生好奇,走近前去,伸手想要拿起那张弓。指尖刚握住冰冷的弓身,便觉入手沉坠异常,她用上了些力气,才勉强将它提起。又不信邪地试着拉了拉紧绷的弓弦,那弓弦却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她使出吃奶的劲儿,脸颊都憋得微微泛红,那弓弦依旧没有丝毫移动。 一旁的晋王见状,不由失笑,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调侃:“傻丫头,这弓我都不敢上手,你还敢比划?快放下,仔细伤着手腕。” 楚尧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挫败,鼓了鼓腮帮子。她眼珠一转,目光再次落到顾献安身上,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还有连她自己都没完全弄懂的、想要印证什么的心思,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强弓走到他面前:“顾献安,你能拉开此弓吗?” 顾献安抬眸,对上她清澈中带着挑衅的目光,心神又是一荡,但他迅速压下悸动,语气平静无波:“能。” “我听沈师傅说过,弓越重,箭便射得越远,威力越大。”楚尧继续追问,眼睛亮晶晶的,“那这张弓,能射多远?” “此弓威力巨大,若用得恰当,三百步内,可穿寻常皮甲。”顾献安回答得依旧简洁。 楚尧闻言,眼中光彩更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重弓往他面前一递:“那你露一手给我瞧瞧,怎么样?”她的语气带着天然的娇憨与命令,让人难以拒绝。 顾献安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他下意识地看向周彪,目光带着请示。在军营,需遵军纪。 周彪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考量,随即笑道:“既然公主殿下想看,顾献安,你便演示一番。能得殿下亲眼垂询,是你的福分和造化。” “是!末将领命!”顾献安不再犹豫,沉声应道。他伸出双手,去接楚尧递过来的重弓。交接的刹那,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微凉而纤细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倏然窜过他的指尖,直抵心尖。那般柔软,那般精致,与他常年握刀习武、布满薄茧的粗糙指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心头剧震,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慌忙稳住心神,才堪堪接稳了那张沉甸甸的弓,不敢再看她,迅速转身,走向旁边的拴马桩。 他牵过一匹战马,背上箭囊,动作流畅地翻身而上,身姿矫健,与马背浑然一体。随后,他轻叱一声,策马绕着校场边缘小跑了半圈,调整呼吸,感受着风向。在校场另一头,远远立着几个用于训练的箭靶。 只见他在马背上猛地一个回旋,左手稳稳托起那张三石强弓,右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搭弦,开弓——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张在楚尧手中重若千钧、纹丝不动的强弓,在他手中竟似轻若无物,弓身被他轻松拉成了饱满的圆弧,弓弦紧绷,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嗖——!” 利箭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去势快如闪电!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模糊的黑影,只见它并非直直飞向靶心,而是带着一道凌厉的弧线,“噗”地一声闷响,不仅精准地钉穿了远处箭靶的红心,其去势竟犹未衰竭,硬生生将支撑靶子的碗口粗木桩从中撕裂!箭矢穿透木桩,余威不减,“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后方校场围栏的厚实木板之中,尾羽因这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发出持续的“嗡嗡”鸣响,而那铁铸的箭头,已完全没入木头,不见踪影! 整个校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唯有风声呜咽。 “好!好臂力!好箭法!”晋王楚承烁首先抚掌喝彩,眼中满是激赏之色,“真乃虎将之姿!” 楚尧更是看得心旌摇曳,方才那点因他轻易拉开重弓而产生的小小挫败感,早已被这股扑面而来的、近乎野蛮的强大力量感冲击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看,这就是我……这就是我赏识的人! 这念头让她脸颊微热,心底却像含了一颗蜜糖,甜丝丝地化开。 顾献安策马返回,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弓与箭囊交还给一旁的军士,这才快步走回观礼台前,单膝跪下复命,气息依旧平稳:“末将幸不辱命。” 楚尧看着他沉稳的模样,再回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几乎要溢出光彩来。 晋王越看越是满意,心中起了爱才之念,走上前一步,问道:“顾献安,你这一身本事,留在京城巡防未免有些屈才。如今北境不宁,正是用人之际,你可愿去边关,真刀真枪地建功立业?” 顾献安闻言,心头一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男儿志在四方!臣苦练技艺,等的便是为国效力、驰骋沙场之日!臣愿往!” “好!有志气!”晋王赞道,语气带着皇子的承诺,“你且安心在营中操练,待本王回禀父皇,自有安排!” “臣,谢殿下栽培!”顾献安声音铿锵,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然而,一旁的楚尧,脸上的笑容却在晋王说出“北境”二字的瞬间,僵住了。方才满腔的欣喜与自豪,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 北境…… 那个只在奏章和父皇紧锁的眉头里听说的地方。苦寒,荒凉,战事频发,刀剑无眼……她忽然想起刚才那支穿透木桩、深深钉入围栏的箭,那般威力,若是射在人身上……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自己刚才……是不是害了他?如果不是她非要他演示,如果不是她让他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武力,三哥会不会就不会注意到他?会不会就不会想起把他派去那等凶险之地?浓浓的担忧与自责,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将她淹没。她怔怔地看着依旧跪在地上、对未来充满热切期待的顾献安,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晋王训话和犒赏全军的过程,楚尧几乎都是浑浑噩噩的。她看着下方兵士因赏钱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看着铜钱被一箱箱抬上来分发,看着顾献安接过那份赏赐时,目光再次悄悄投向观礼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却只能勉强牵动嘴角,回应一个极其黯淡的笑容。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这里风太大,着了寒气?”回程的车驾上,晋王担忧地看着自离开校场后就异常沉默的妹妹。 楚尧抱着再次被云岫塞回怀里的暖手炉,却觉得那点暖意根本无法驱散心底泛起的寒意。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眸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没什么,可能就是……有点冷。” 晋王不疑有他,又叮嘱了几句回去要喝姜汤、注意保暖的话。 车驾驶入沉重的宫门,将校场的尘土、兵甲的寒光、以及那震天的欢呼,都牢牢地隔绝在外。宫道寂静,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 楚尧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可那份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的心动,与那份沉甸甸的、源于自身“过错”的担忧,却如同两颗截然不同的种子,在她心底同时扎下了根,纠缠着,生长着,让她在这一片沉寂的归途之中,心乱如麻。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第8章 第七章 擢升与隐忧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厚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将永宁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暗沉的靛蓝。殿内早已掌了灯,橘色的光晕在冰冷的金砖上摇曳,却驱不散那股从四面宫墙缝隙里渗进来的寒意。 楚尧抱着一个半旧的锦缎引枕,蜷在临窗的软榻上,下巴抵着微凉的绸面,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外面,最后一点天光正在被墨色吞噬,几片枯叶被冷风卷着,打着旋儿砸在窗棂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像敲在她空落落的心上。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白天校场上的景象——那个穿着青布军服、挺拔如松的身影;那张在阳光下淌着汗、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拉开三石强弓时贲张的力量感;还有那支呼啸着穿透木桩、钉入围栏的利箭……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灼人。 “臣愿为国效力!” 他跪在晋王面前,声音铿锵,眼神灼热,像两簇燃着的火苗。那里面没有对未知战场的恐惧,只有男儿建功立业的渴望。 一股混杂着欣赏、欣喜、担忧、自责的情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间疯狂搅拌。欣赏他的身手与气魄,欣喜于他真的如自己所愿进入了行伍,并且如此出众。可这份出众,却像一把双刃剑,立刻引来了三哥“北境建功”的提议。北境…… 那两个字像冰锥,扎得她心口猛地一缩。 是不是我害了他?这个念头阴魂不散。如果她没有多嘴问弓,没有任性让他演示,他是不是就能像其他新兵一样,在相对安稳的巡防营里慢慢熬资历,至少……离那些刀光剑影远一些? “阿姐!阿姐你看!” 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子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带着一身凉气和欢腾的劲头,直扑到榻边的矮几上。肉嘟嘟的小手不管不顾地一扫,“哗啦——”一声,矮几上那副她下午无心摆弄的檀木象棋,连同棋盘一起,被扫落在地。沉实的棋子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又凌乱的“噼啪”声响,滚得到处都是。 楚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神思被强行拽回。 “慢点儿!哎哟我的小祖宗!小心摔着!”云岫喘着气追进来,一脸无奈。 楚尧看着叉腰站在一片狼藉中、脸蛋红扑扑、额角还带着细汗的弟弟楚承烨,那股萦绕在心头的阴郁,竟被这小家伙蓬勃的生命力冲散了些许。她俯身,伸手摸了摸弟弟汗湿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潮润。 “姐姐,我想出去玩!御花园池子里的金鱼,肯定想我了!”楚承烨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渴望,拽着她的衣袖摇晃。 “天黑了,外面天冷,风又大,可不能出去。”楚尧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指尖将他跑乱了的发丝捋顺,“要是着了凉,染了风寒,就又要那黑乎乎的苦药汤了。承烨想喝吗?” 小家伙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脸上写满了抗拒:“不喝不喝!苦!” 楚尧忍不住笑了,那笑意短暂地抵达眼底,驱散了片刻的霾色。“乖,先去跟嬷嬷把出了汗的衣裳换下来,再让她们给你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她示意候在一旁的宫人将楚承烨带下去,又挥了挥手,“这里不用伺候了,都下去吧。” 宫人们无声敛退,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凌乱的棋子,和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空旷感。 不一会儿,云岫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只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温热的雾气。“殿下,趁热把姜汤喝了,驱驱寒。从回来您就坐着发呆,连口热茶都没用,仔细身子。” 楚尧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小口啜饮着,辛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透心底那块寒冰。 云岫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里面盛着的,是与这碗姜汤的暖意截然不同的沉郁。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殿下,您这一下午都闷闷不乐的,奴婢瞧着……不会是为了巡防营里,那个姓顾的小子吧?” “噗——咳咳咳……”楚尧一口姜汤呛在喉咙里,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差点飙出来。云岫连忙上前,一下下轻拍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好半天,楚尧才缓过来,脸颊因咳嗽和羞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嗔怪地瞪了云岫一眼:“瞎、瞎说什么呢!” 云岫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了然与无奈:“殿下,这儿又没外人。您跟奴婢还有什么好藏掖的?奴婢又不会出去乱嚼舌根。”她顿了顿,观察着楚尧的神色,试探着又问,“您跟奴婢交个底,您对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不会是……真上了心吧?” 楚尧把空碗往旁边一搁,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没看云岫,目光飘向地上那些散落的棋子,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什么那小子,人家又不是没有名字……” 云岫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追问:“好好好,是奴婢失言。那……您对顾献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尧沉默了半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像是自己也理不清那纷乱的心绪,最终只是轻轻说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见他,不想让他去危险的地方。” 云岫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担忧:“怪不得您从回来就心事重重呢,原来根子在这儿。您是怕晋王殿下真把他派去北境,那边刀剑无眼的……还是怕,以后就见不着了?” “父皇总说北境是苦寒之地,边关不宁,现在又要起战事……”楚尧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危险啊!你是没看见,今天校场上,那么粗的木桩,都被他一箭射穿了!那要是射在人身上……”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云岫一边捡着地上的棋子,一边宽慰道:“殿下放宽心,那箭啊,也是射在北凉人身上。顾献安身手那么好,肯定能保护自己。” “刀剑无眼啊!”楚尧猛地转过头,眼中是真实的恐惧,“万一呢?万一北凉也有高手呢?沈师傅说过,北凉人,几乎人人弓马娴熟,凶悍得很!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 云岫看着公主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劝,只能低下身,继续捡地上的棋子。 楚尧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是对顾献安的本事有信心,可那是战场啊!是尸山血海,是瞬息万变……她仿佛已经看到冰冷的箭簇、雪亮的弯刀,还有无边无际的、被血染红的荒原。 这一夜,楚尧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和兵刃相交的刺耳铮鸣。 翌日清晨,巡防营北校场上蒸腾而起的、带着汗与尘土气息的朝气。 晨光熹微,冻了一夜的青石板上还凝着薄霜。数百名兵卒按各卫、各都的编制肃立,黑压压一片。虽比不上羽林军那般令行禁止、鸦雀无声,却也自有一股行伍特有的、压抑着的肃杀之气。与昨日考核时的喧闹杂乱相比,此刻的校场,更像是一头被套上了笼头、磨砺着爪牙的野兽。 点兵台上,巡防营统领周彪按刀而立。他年约四旬,面皮微黑,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透着常年与京城三教九流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与油滑。他扫视着台下这群大多出身寻常、甚至有些落魄的汉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洪钟般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清楚了!”周彪开口便是军营里惯常的粗豪,但话语间的逻辑却清晰无比,“咱们巡防营,吃的就是京城这碗饭!干的活儿,说好听点是保境安民,说直白点,就是给这满城的朱紫贵人们看家护院!”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规矩,就一条——眼睛放亮,脑子放灵!”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遇上那些个顶戴辉煌、车驾华丽的,甭管他官大官小,都给老子把尾巴夹起来,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冲撞了哪个,别说你们吃罪不起,就是老子,也得跟着吃挂落!”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心领神会的嗡嗡声。能在京城混迹的,哪怕是底层军汉,也多少明白这“势利”二字的精髓。 “但是!”周彪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要是遇上那些不长眼的小官小吏,或者平头百姓敢炸刺儿的……哼!”他冷哼一声,“该抓抓,该锁锁,不必手软!咱们巡防营的威风,也不是泥捏的!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台下响起参差不齐却足够响亮的回应。 周彪满意地点点头,又训诫了几句日常操练、巡逻的细则,便挥手让各都头带回,自行安排训练。 人群散去,校场上顿时变得空旷。周彪却没有立刻离开点兵台,他从副将秦锋手中接过一份刚整理好的文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上面罗列着这些天表现优异的士兵名单及其大致背景、特长。 他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掠过,并未过多停留,直到——“顾献安”三个字映入眼帘。 “奉车都尉……”周彪挑了挑眉,手指在这个名字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年头,有爵位在身还肯来咱们这苦哈哈的巡防营卖力气,倒是稀罕。”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秦锋。 秦锋立刻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将军,此人……前几日羽林军的陆巡陆校尉,曾特地来打过招呼,让稍稍关照,说不必特殊对待,但需留意其表现。” “哦?”周彪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想起了前几日陆巡私下造访时那看似随意却意有所指的话语。羽林军是天子亲军,陆巡更是皇帝身边近臣沈恪的得力下属,他亲自来为一个小小的奉车都尉打招呼?再联想到昨日晋王殿下和宁安公主巡视时,对此人似乎也格外关注,尤其是公主,还特意点了名让他演示箭术……这顾献安,恐怕不止是身手好、有个空头爵位那么简单。这潭水,看着浅,底下却深得很。 周彪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他合上文书,对秦锋道:“去,把顾献安叫来。” “是!” 顾献安正在左军第三卫的队列中,跟随都头进行基础的队列操练。听到统领传唤,他神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或惶恐,只是沉稳地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青布军服,抚平因训练而产生的褶皱,便跟着传令兵向点兵台走去。晨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镀上一层淡金。 “参见周将军。”顾献安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嗯。”周彪微微颔首,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身上扫过,“看你履历,承袭奉车都尉之爵,弓马拳脚皆是不俗,可是家学渊源?” 顾献安坦然道:“回将军,微臣祖上确曾习武从军。些许微末技艺,不敢当将军谬赞。” “不必过谦。”周彪摆摆手,看似随意地问道,话锋却带着试探,“既读过书,也习过武,想来眼界不止于此。可曾涉猎兵家之事?”他这个问题有些跳脱,寻常军汉,能打能杀已是不错,懂兵法韬略者凤毛麟角。 顾献安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将军,微臣闲暇时,确曾翻阅过一些兵书战策,略知皮毛。” “哦?”周彪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那你且说说,两军对阵,为将者首要之务为何?” 顾献安不假思索,朗声道:“兵法有云:‘夫统帅之道,料敌为先。未战之初,必先料其强弱,察其虚实,审其地利,观其天时。’故为将者,首重‘料敌’。不知敌,无以言战。” 周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他不动声色,继续追问:“料敌之后,又当如何?” “料敌既明,当‘选锋’。”顾献安从容应对,声音清晰,“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一支大军,需得拣选骁勇精锐之士,委以破阵陷敌之重任,犹如利剑之锋镝,无坚不摧。锋锐既成,则大军气势自振,方可言胜。”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和却自有力量:“然选锋非唯勇力,更需智勇兼备,令行禁止。昔日李陵以五千荆楚勇士深入漠北,虽力战而降,然其选锋之锐,亦令匈奴胆寒。” 周彪听得暗自点头,心中那点因陆巡和晋王关注而产生的疑虑,渐渐被真正的赏识所取代。此子不仅身手过人,胸中亦有韬略,绝非池中之物。 “好!”周彪抚掌笑道,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想不到我巡防营中,还藏着你这等知兵之人。看来陆校尉所言非虚啊。”他话中再次提及陆巡,目光却紧盯着顾献安,想看他作何反应。 顾献安神色如常,只是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将军过誉。陆校尉厚爱,献安惶恐。微臣所学不过皮毛,愿在营中踏实做事,报效朝廷。”不骄不躁,不攀附关系,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心性,让周彪更加满意。 他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顾献安。” “属下在。” “你身手不凡,又通晓事理,是个可造之材。老待在普通兵卒中,屈才了。”周彪正色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即日起,擢升你为左军第三卫第五都第二队队正,辖五十人。你可自行于本都乃至本卫新兵中,挑选合意之人充入你的小队。” 队正,这是巡防营中最基层的军官职位,品级低微,却是无数普通兵卒梦寐以求的起点。顾献安这么短时日内便被破格提拔,可谓异数。 顾献安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迅速平静下来,抱拳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属下谢将军提拔!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将军信任!” “嗯。”周彪点点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给你这个职位,不仅是赏识你的才能,更是有重任交予你。”他目光锐利,“过几日,便是齐王殿下四十寿辰,王府将大宴宾客。京城各处的安保,尤其是齐王府周边及相关御道、街巷的巡逻警戒,我巡防营责任重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伸手指向秦锋刚刚递过来的一张粗略区域图:“你队负责的区域,便是齐王府门前御道西侧,连带相邻的几条街巷及穿城河道一带。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负责的区域所有街巷、路口、河道、桥梁,乃至可能藏匿宵小的犄角旮旯,都给本将军摸得清清楚楚!画出详图,做到心中有数,了如指掌!寿宴当日,若在你辖区内出了半点纰漏,唯你是问!” “属下领命!”顾献安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那沉稳自信的气度,仿佛天生就该居于发号施令之位。 周彪看着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他走上前,出乎意料地拍了拍顾献安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近乎推心置腹的意味:“献安啊,好好干。我看得出来,你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巡防营,困不住你。昨日晋王殿下对你的赏识,老夫也看在眼里。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还望莫要忘了老哥今日的提携之情。” 这话语里的暗示几乎摆在了明面上。顾献安心中微震,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却又不失分寸:“将军知遇之恩,献安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所成,必不敢忘将军今日提携。” “好,去吧!”周彪挥挥手,看着顾献安沉稳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笔投资,他觉得值。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大半个巡防营。新兵顾献安直接被提拔为队正,并且得到统领当面委以重任,还能自选手下!羡慕、嫉妒、好奇、审视……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聚焦到了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身上。 顾献安却无暇他顾。他拿着秦锋副将正式签发的委任文书和那张标明了职责区域的草图,径直回到了左军第三卫的营区。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石猛。 找到石猛时,这个憨直的汉子正在校场一角,吭哧吭哧地挥舞着百斤石锁,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着光。 “石猛。”顾献安唤道。 石猛停下动作,将石锁“咚”地一声放在地上,抹了把汗,看向顾献安,眼神复杂,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顾……队正?找俺老石有事?”他显然已经听说了顾献安升职的消息。 顾献安没有多言,直接将委任文书递到他面前,开门见山:“我奉周将军令,组建一队,负责齐王寿宴部分区域的安保。石猛,你可愿来我队中?” 石猛愣了一下,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献安,带着点不敢置信:“你……你当了官,第一个……来找俺?”他以为,像顾献安这样骤然升迁的人,总会先挑些家世好些、或者更会来事儿的。 “我看重的是你的勇力和直爽。”顾献安坦然道,目光清澈,“队中需要你这样的猛士为锋镝。你我虽曾交手,但那不过是考核。在真正的任务面前,我信得过你。”他的语气真诚,没有丝毫的客套或算计。 石猛盯着顾献安的眼睛,看了半晌。那里面没有轻视,没有利用,只有纯粹的认可和期待。他胸中那点因地位骤然变化而产生的隔阂和别扭,瞬间在这坦诚的目光下冰消瓦解。他猛地一拍结实的胸脯,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声如洪钟:“好!顾兄弟你看得起俺,信得过俺,俺老石就跟你干了!以后你就是俺的队正,你说往东,俺绝不往西!” 顾献安伸出手,与石猛那只粗糙厚重、布满老茧的手掌紧紧一握。一股坚实的力量感从对方掌心传来:“好兄弟!” 有了石猛这个在新兵中颇有声望的标杆,顾献安接下来的选人顺利了许多。但他并未一味选择如石猛般的大力士,而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判断,综合考量。他挑选了十余名身手敏捷、眼神灵动或看起来沉稳老练的新兵,又从那日混战中注意到几个懂得配合、不盲目冲撞的人,甚至还选了两个看起来机灵、适合打探传递消息的瘦小个子,凑足了五十之数。 他将这五十人召集到营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忐忑、或好奇的面孔,直接宣布了周将军的命令和齐王寿宴安保任务的重要性。 “……诸位既入我队,便当同心协力,荣辱与共。”顾献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人信服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任务艰巨,不容有失。从此刻起,忘掉你们之前的身份,你们是我顾献安队中的兵。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望诸位谨记。” 众人看着他沉稳的气度,想起他考核时展现的强悍实力,再听到这简洁有力、不带虚言的开场,心中那点因他年轻或骤然升迁而产生的疑虑,大多消散,齐声应诺:“是!队正!” 当天下午,顾献安便带着石猛和那两名看起来机灵些的士兵,换上了寻常的粗布衣衫,离开了军营,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们即将负责巡逻警戒的街巷。 他没有急着回营绘制所谓的地图,而是决定用双脚去丈量,用双眼去洞察这片区域的每一寸土地。 这里商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民居混杂,高墙矮檐错落有致;一条不算宽阔的河道穿行而过,几座石桥连接两岸。看似繁华平静,实则地形复杂,易于藏匿。 顾献安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处细节。街面的宽度是否利于车队通行?巷道的深浅、走向如何?两侧房屋的高低,哪些窗口可能成为瞭望点或射击孔?河道的桥梁结构、承载能力,水流缓急,河岸是否易于攀爬?甚至哪些店铺的后院堆满杂物易于隐藏,哪些民居的围墙低矮可能被翻越……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如同在脑海中构建一幅立体的棋局。 “队正,”石猛跟在一旁,看着顾献安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角落,忍不住粗声问道,“咱们不就是巡逻吗?把这些大路记熟不就行了?看这些犄角旮旯作甚?”他指着一条堆满破筐烂瓦、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死胡同。 顾献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条昏暗的胡同深处,反问道:“石猛,若你是贼人,欲对贵人车驾行不轨之事,是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动手,还是会选择潜入这种易于隐藏、不易被巡逻队伍察觉的地方,伺机而动?” 石猛挠了挠他那硬茬似的短发,想了想:“那……自然是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没错。”顾献安点头,语气沉静,“兵法有云:‘知地知天,胜乃可全’。熟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了解它的每一处细节,便能料敌机先,占据主动。巡逻并非走过场,而是要真正洞察潜在的危险,防患于未然。这里是齐王寿宴车队可能经过的区域,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炭笔和一张质地粗糙的纸,就着旁边店铺墙壁的支撑,快速勾勒起来。笔尖沙沙作响,将看到的街巷、建筑、河道、桥梁,甚至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一一精准地标注在纸上,一幅详尽的地形草图逐渐成形。 石猛看着顾献安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条理分明的分析,再瞅瞅那纸上逐渐变得复杂而有序的线条,似懂非懂,但心中却对这位新上任的队正涌起一股更深的佩服。他或许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兵书,但他能真切地感觉到,顾献安做的这些,和那些只知道在营里作威作福、或者混日子的军官,完全不同。跟着这样的人,心里踏实。 另外两名士兵也听得连连点头,看向顾献安的目光中,敬畏之外,更多了几分信服。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也给冰冷的街巷镀上了一层暖色的余晖。顾献安站在一座横跨河道的石桥上,手扶着冰凉的石栏,望着脚下潺潺流淌的河水。水波被夕阳映照着,泛着粼粼金光,流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肃穆的齐王府。 他手中的草图已大致完成,细节丰满,标注清晰。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白日的景象与夜晚必然不同,潜在的危机也可能在黑暗的掩护下滋生。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凉的忠勇印传来的熟悉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如铁的光芒。这条看似平凡的京城街巷,这片混杂着市井烟火与权贵森严的区域,或许将是他顾献安真正踏上征程,兑现祖辈荣光与个人抱负的起点。 “走吧,先回营。”他转过身,对身后三名神色各异的部下说道,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稳,“明晚,我们再来,仔细走一遍夜路。” 夜色,将会掩盖许多东西,也会暴露许多东西。而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片即将由他负责的土地,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第9章 第八章 寿宴暗涌 与京城许多贵戚府邸的精巧雅致不同,齐王府自有一种尚武之家的气魄。府邸占地极广,院墙高耸,门庭开阔,飞檐斗拱的走势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利落,少见繁复缠绵的木雕纹饰,唯有用料厚重,格局宏大。无数灯笼次第亮起,橘红的光晕连成一片,将沉雄的殿宇楼阁照得恍如白昼,连檐角那些线条刚硬的脊兽,都在暖光里柔和了轮廓。 寝殿内,齐王楚承熠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亲王常服,金冠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更衬得他肩宽背阔,面容刚毅如石刻。只是他显然被这身过于郑重的行头缚得浑身不自在,眉头无意识地拧着,连带着脖颈都有些发僵。 齐王妃正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腰间的玉带扣环,动作轻柔而熟练。她年近四十,容貌并非令人惊艳的绝色,却胜在端庄温婉,眉眼间带着常年操持偌大王府、抚育儿女留下的柔和与坚韧,与这满府的刚硬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成了最妥帖的底色。她看着铜镜里丈夫英武却略显僵硬的倒影,忍不住微微一笑,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流淌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无需言说的温情。 “一晃眼,你我成婚竟已二十五年了。”她轻声感慨,指尖拂过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皱褶,声音像晚风拂过窗纱。 楚承熠闻言,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他抬手握住妻子忙碌的手,掌心粗糙温热:“是啊,二十五年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铜镜,看到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又怀念的弧度,“有时候想起来,真觉得像场梦。当年我一心想着,若不为皇子,便去江湖仗剑,做个逍遥自在的游侠儿。如今……”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自己依旧结实、但确实不复少年时精瘦的腹部,带着点无奈的哂笑,“也成了有肚子、怕麻烦的不惑中年了。那时还觉得自己玉树临风,如今嘛……也就你这傻娘子不嫌弃了。” 齐王妃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笑,那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眼底,驱散了眉宇间些许疲态,温声道:“在妾身心里,殿下何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比那些话本里的江湖浪子不知强了多少倍。这些年,殿下为家、为国操劳,妾身都看在眼里。” 楚承熠听着妻子朴实却直叩心扉的话语,收拢手指,将那只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握得更紧,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歉疚:“这些年,府里府外,辛苦你了。” 他常年忙于军务政务,辅佐父皇,这王府内的大小事务、子女的教养,几乎全副担子都落在了王妃肩上。这份亏欠与感激,他素来拙于言辞,却始终沉甸甸地搁在心底。 齐王妃摇摇头,温婉一笑,像春日里安静的湖面:“殿下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只要殿下平安,孩子们安好,妾身便心满意足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衣着再无一丝不妥,才柔声提醒,“时辰不早了,宾客们想必都快到了,我们该去前厅了。” 前厅已是灯火通明,布置得喜庆而庄重,虽不见奢靡之气,但亲王寿宴的规制礼仪一丝不苟。最早到的是一批约五六人的官员,官袍大多半旧,浆洗得发白,眼神却清亮有神,行礼间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风骨。所呈寿礼也简单,多是些成套的笔墨纸砚、难得的古籍拓片,或是寓意吉祥的素面玉雕,价值不高,却显着用心。 “下官等恭贺齐王殿下千秋!”为首一人躬身道,声音沉稳,“愿殿下身体康健,护我大楚河山!” 楚承熠对这些人显然极为熟稔,脸上露出不带丝毫客套的真诚笑容,亲自虚扶:“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坐。都是为国操劳的同袍,今日只论情谊,不论官职。” 这几人正是朝中以刚正敢言著称的清流官员,虽多是南方籍贯,但皆是科举正途出身,并无显赫家世。为首的是中书内阁的陈杲,越州人士。他们或是在齐王总领晋东道军政、担任凉州将军时便在其麾下效力,或是真心钦佩其整饬边务、抑制豪强的政见,故而与之走得近些。双方寒暄几句,话语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北境军备、边防局势上头,气氛融洽自然。 不多时,一个身着巡防营统领官服、身形精干的中年汉子大步走了进来,甲叶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哗啦声,正是周彪。他脸上堆着爽朗又不失恭敬的笑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齐王和王妃行了礼。 “末将周彪,恭贺王爷千秋!”他声音洪亮,带着军营里浸染出的干脆利落,随即转向齐王妃,语气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昵,“也给姐姐道喜了。” 齐王妃见到他,脸上露出真切放松的笑容,温声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多礼。今日府里事忙,你且自在些。” 周彪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礼数不能废。不过姐,王爷,末将恐怕不能久留了。外面一摊子事,都指着末将去盯着,尤其是您这王府周边,不敢有半点马虎。” 齐王楚承熠对自己这个能干又知进退的小舅子向来颇为满意,闻言点头道:“正事要紧,你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周彪再次抱拳,“那末将就先告退了,祝王爷王妃尽兴。”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刚走到府门口,恰与正要进府的太师王衍撞了个正着。 王衍须发皆白,在家仆的小心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 周彪见状,连忙侧身让到一旁,脸上瞬间换上了一种混合着恭敬与恰到好处亲近的笑容,微微躬身道:“泰山大人也到了?小婿方才还在念叨,怕您老人家路上劳累。” 王衍停下脚步,抬起那双温润却通透得能映人心的眼睛,看了周彪一眼,脸上露出惯常的、毫无破绽的慈和笑容:“是你啊。怎么,你这寿星的小舅子,不在里面多喝几杯,这么急着就要走?” “岳父说笑了。”周彪陪着笑,语气十分自然,“职责在身,不敢贪杯。今日京城各处,尤其是齐王府周边,都得盯紧了,绝不能出乱子。小婿得赶紧回去坐镇。” 王衍闻言,轻轻颔首,目光在周彪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随口一提,又似意有所指:“嗯,谨慎些总是好的。京城安危,系于你身,责任重大啊。”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家常的关切,“前几日,夫人还跟我念叨,说你有些日子没去府上看她了。有空,多回去走走。” 周彪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点头:“是是是,岳父大人提醒的是。等忙过这阵,一定去看望岳母大人。那……小婿就先告退了,不耽误岳父大人入席。” “去吧。”王衍微微摆手,在家仆的簇拥下,缓缓迈入了齐王府那气势沉雄的大门。 厅内又有五六位官员联袂而至。与先前清流官员的朴素不同,这几人衣着明显华贵,锦袍料子细腻光滑,玉带温润生光,气度雍容矜贵。正是中书内阁的徐渭、吏部侍郎崔明、户部郎中郑桐、御史杨廉等江南豪族出身的官员。他们与总领江左道、加庐州将军衔的晋王殿下利益休戚与共,自然簇拥在其周围。他们所呈上的寿礼也极为考究,有通体无暇的玉山子,有织金嵌宝的四季屏风,还有整株形态奇崛的红珊瑚,件件价值不菲,光彩夺目。 “臣等恭祝齐王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徐渭作为代表,笑容满面地行礼,话语恭敬周全,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疏离与审视。 楚承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只是依照礼节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有劳诸位大人费心,请入座。” 气氛相较于之前,瞬间冷下去几分。双方只是客套了几句“殿下劳苦功高”、“仰仗殿下威仪”之类的场面话,便再无深谈。江南豪族官员们被引至相应的席位坐下,与清流官员们泾渭分明,彼此间偶尔目光短暂接触,也迅速移开,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极力掩盖着的是对对方根深蒂固的鄙薄与不屑。 就在此时,王衍身着朴素的褐色常服,在家仆的搀扶下步入厅堂。他虽年事已高,步履略显蹒跚,但那双眼睛依旧温润通透,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褶皱。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今日跟随在王衍身后的,并非他那位资质平庸、不堪大用的儿子王崇,而是他的嫡孙王昶。王昶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暗纹锦袍,玉冠将头发束得整整齐齐,面容收拾得干干净净,眼神收敛了平日的浮躁,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的微笑,行走间步履沉稳,竟是一副进退有度的翩翩佳公子模样,与平日里那个传闻中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老臣来迟,望殿下恕罪。”王衍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齐王楚承熠虽与王衍政见多有不合,常于朝堂争得面红耳赤,但对这位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太师,表面上的尊重还是给足的。他上前一步,扶住王衍的手臂:“太师言重了,您老能来,本王已是蓬荜生辉。快请上座。”他的目光在王昶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未置一词。 王衍的寿礼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松鹤延年图》,寓意吉祥,又不失清雅风骨,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其超然的身份与深厚的品味。 就在宾客基本到齐,宴会即将开始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香风的骚动。只见宁安公主楚尧,带着云岫和王晚晴,出现在了灯火辉煌的门口。 楚尧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一身淡蓝色宫装,颜色清雅不俗,既不失公主的尊贵气度,又不会在寿宴上过于抢眼。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珠子圆润光泽,随着她轻盈的走动微微摇曳,映衬得她容颜清丽,气度卓然。王晚晴则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紧紧跟在楚尧身侧,小手微微攥着衣角,脸上带着初次参加这等盛大场合的紧张与掩饰不住的新奇。 楚尧甫一进门,目光便与正侍立在王衍身侧、努力扮演温良恭俭让的王昶对了个正着。 王昶眼底迅速掠过一丝被惊艳到的亮光,随即被更深的算计与伪装所覆盖。他趁着祖父与齐王寒暄的间隙,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袍,步履从容地主动迎向楚尧。 行至近前,王昶停下脚步,对着楚尧深深一揖,姿态优雅无可挑剔,语气恭敬得近乎谦卑:“王昶参见公主殿下。” 楚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一副温良恭俭让模样的王昶,再联想到皇后母后屡次提及、意欲将自己许配给他的话语,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与冰凉的、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就是这个人…… 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里不一、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竟可能是她未来被迫托付终身的人?仅仅是想一想,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与无力。 然而,深宫多年严苛教养出的城府与本能,让她绝不会将这等翻江倒海的情绪流露分毫。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懈可击的、属于宁安公主的得体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带着皇室应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与亲切,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王公子不必多礼。” 王昶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与仰慕,话语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轻浮孟浪,又充分表达了敬意:“能在此得见公主殿下凤仪,是王昶莫大的福分。殿下今日光彩照人,令这满堂生辉,星辰亦为之黯然。” 楚尧心中冷笑更甚,这伪装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可惜她早已看透那皮囊下的不堪。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距离感:“王公子过誉了。今日是齐王兄寿宴,本宫亦是宾客。公子请自便。”她一句话便清晰地划清了界限,不欲与他有半分多余的牵扯。 “是,王昶告退。”王昶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楚尧那份隐藏在完美礼仪下的冰冷与排斥,十分识趣地再次躬身,而后姿态依旧优雅地退开,回到了王衍身后,重新扮演起背景。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楚尧感觉胸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母后的期望,家族联姻的责任,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越收越紧。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酒菜香气与脂粉味的空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凉与不甘狠狠压下。 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寻求慰藉的渴望,越过攒动的人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大门内侧,那个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的侍卫身影上。是顾献安。他依旧在那里,沉默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他还在……还没有被派去那生死难料的北境……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骤然照进了她冰冷压抑的心底,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欣喜。与方才面对王昶时那令人作呕的压抑截然不同,看到顾献安,看到他沉稳如山的身影,她那颗被现实浸得发冷发僵的心,才仿佛找到了一丝真实的、可触摸的温度。 他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道过于专注的目光,视线转来,两人目光在空中微微一碰。顾献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随即恢复了军人特有的、古井无波的沉稳,对着她的方向,极轻微地颔首,算是无声的行礼。 楚尧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涟漪轻轻撞了一下,脚下不自觉地微顿。 “公主,”云岫在她身后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肘臂,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该进去了,齐王妃正看着咱们呢。” 楚尧这才恍然回神,顺着云岫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齐王妃正含笑望着她,眼神温和而包容。她连忙收敛起所有外泄的心绪,重新端起公主的仪态,带着神情依旧有些拘谨的晚晴,快步走了过去。 “皇嫂!”楚尧笑着唤道,语气里带着对这位向来宽厚嫂嫂的亲昵。 齐王妃迎上前,亲热地拉住楚尧的手,又看向她身后的王晚晴,目光温和地打量了一下,笑道:“这位便是晚晴姑娘吧?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了。”她仔细端详着楚尧,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嗔怪,“有些日子没来了,可是把你皇兄和我都给忘了?瞧着像是清减了些,可是宫里饮食不合胃口?还是伺候的人不用心?” 这位嫂子向来对她极好,是真切的关怀,楚尧心中一暖,那点强压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头,鼻尖微酸,忙掩饰般笑道:“哪有忘了皇兄皇嫂,只是近日宫里事情多,父皇又盯得紧,抽不开身。宫里饮食都好,劳皇嫂挂心了。” 齐王妃拍拍她的手背,触感温暖干燥:“那就好。今日既来了,就好好松散松散,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我说,就当是自己家,不许拘着。”她又对有些手足无措的王晚晴柔声道,“晚晴姑娘也是,不必拘礼,随意些才好。” 正说话间,三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齐齐向楚尧行礼,口称:“小姑姑。” 这正是齐王的三个儿子。嫡长子楚光埙,年方二十一,容貌酷似其父,身形挺拔,眉宇间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一种近乎冷硬的孤傲。他行礼的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看向楚尧的眼神带着对长辈应有的礼貌,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嫡长子的矜持。 “不必多礼。”楚尧笑着点头,对这个性格从小便有些冷硬、不太与人亲近的侄儿,她早已习惯。 次子楚光圻与三子楚光垚皆是庶出,性格则活泼外放得多。楚光垚笑嘻嘻地凑上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小姑姑可算来了!母亲念叨您好几天了!还说您再不来,就要亲自进宫去‘抓’人了!” 楚光圻也在一旁凑趣,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就是,小姑姑,听说您前几日在宫外‘美救英雄’了?快跟我们讲讲,那英雄长得俊不俊?有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威风?” 两个半大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楚尧逗闷子,气氛顿时活跃热闹起来。楚尧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心底那点阴霾也被冲散了些,作势要打:“去去去,两个皮猴子,连小姑姑也敢打趣!仔细我告诉你们父王,罚你们去校场举石锁,举不到日落不许吃饭!” 齐王妃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笑闹,眼中满是慈和纵容的笑意,对楚尧无奈道:“你看他们,没大没小的,都是让你皇兄给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番温馨自然的互动,恰好落在了刚刚步入内院的晋王妃眼中。晋王妃同样出身名门,气质华贵雍容,她带着晋王的两个嫡子——楚光垣、楚光城,以及嫡女楚妍,款款走了过来。 “哟,什么事这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笑声了。”晋王妃笑着与齐王妃见了礼,又亲热地拉过楚尧的手,上下打量着,“尧儿也到了,还带着晚晴姑娘,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皇嫂。”楚尧和王晚晴连忙敛衽行礼。 晋王的两个儿子,楚光垣稳重些,笑着叫了声“小姑姑”;楚光城则更跳脱灵动,挤眉弄眼地跟楚尧打招呼,透着股机灵劲儿。而晋王的嫡女楚妍,是个娇憨明媚的少女,她亲热地上前挽住楚尧的另一只胳膊,声音甜甜地唤着“尧姑姑”,又好奇地看向站在楚尧身侧、有些羞怯的王晚晴。 一时间,齐王府这布置精巧的内院充满了女眷和年轻子弟的欢声笑语,驱散了前厅那种表面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紧绷感。齐王妃和晋王妃拉着楚尧和王晚晴问长问短,从宫中饮食到日常起居,关怀备至;齐王的两个庶子与晋王的两个儿子显然相熟,凑到一边低声说笑起来;楚妍则很快和王晚晴找到了共同话题,低声聊起了京城最新的首饰花样与衣裙款式。这其乐融融、仿佛寻常官宦人家聚会的景象,让楚尧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暂时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之中。 然而,这片刻意营造的温馨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前厅隐隐传来的、愈发高昂的喧哗与丝竹声,像无形的线,提醒着她们,男宾们的世界,那些关乎权力、立场与利益的交锋,才是今日这场寿宴真正的主场与底色。 正说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仆从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入厅中。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国公朝服,面容俊朗,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其父——已故的懿宣太子那清癯文雅的轮廓,只是眼神过于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早熟。他先是规规矩矩地、一丝不苟地向齐王和齐王妃行了跪拜大礼:“光垒恭祝王叔福寿安康。” 这便是懿宣太子的嫡子,皇帝怜其年幼失怙,特封为卫国公。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厅内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众人的目光复杂地投注在他身上,有怜悯,有叹息,有追忆,也有对其特殊身份背后可能牵扯的、早已尘封旧事的好奇与深思。 齐王看着这个已然长成、却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侄儿,眼神中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卫国公楚光垒扶起,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光垒来了,有心了,快去坐下吧。” 紧接着,宁王楚禁楠也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到了。宁王依旧是一身靛蓝色的家常锦袍,质地柔软,衬得他气质舒朗随性,在这冠盖云集、衣香鬓影的场合里,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闲适。这位曾文武双全的王爷、当今陛下的弟弟,曾为陛下登基立下赫赫功劳,却又功成身退,寄情书画音律,向来是朝堂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王叔!”齐王楚承熠见到宁王,立刻快步上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与对待其他官员的客套截然不同,“您来了,快请上座!”他指的是主位旁那个最为尊贵的位置。 宁王连连摆手,脸上是惯常的、带着点疏懒的笑意:“哎,今日你是寿星,你最大。我岂能喧宾夺主?我坐下边就行,自在!” 齐王却执意不肯,带着军人特有的执拗与对长辈的由衷尊敬:“王叔是长辈,于国于家,皆应上座,侄儿岂敢僭越?您若不肯坐,侄儿这寿宴也开得不踏实了。” 两人一番推让,宁王见拧不过他,只得苦笑着,半推半就地在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并肩坐下,口中还低声念叨着,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这……这不合规矩,太招摇了啊……”楚承焕三兄弟则在下首寻了位置依次坐下。 宴会即将开始,最重要的客人之一却还未到场。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际,厅外传来一阵清朗愉悦的笑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等待。 “皇兄!恕罪恕罪!小弟来迟了!” 只见晋王楚承烁步履轻快地走入厅中,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缠枝莲纹锦袍,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抬着两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酒坛,坛口泥封陈旧,显是有些年头的好酒。 “政务缠身,实在是脱不开身,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晋王对着齐王拱手赔礼,笑容灿烂,让人生不起气来,“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佳酿,特地带来给皇兄赔罪,今晚定要陪皇兄尽兴,不醉不归!” 齐王见到他,脸上也露出真切的笑容,上前不轻不重地锤了他肩膀一下,带着兄弟间的亲昵:“就你事多!罚酒三杯是跑不了了!” “认罚,认罚!”晋王笑着应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在与王衍、徐渭等人视线接触时,几不可察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深沉的眼神,便在自己的席位安然坐下。 宾客终于基本到齐,寿宴即将正式开始。然而,就在司礼官准备宣布开席的当口,门外再次传来一声清晰而拖长了调子的通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陛下钦使到——!” 厅内霎时一静,落针可闻。只见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监首领梁公公,手持一卷明黄耀眼的卷轴,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厅中。他面容白净无须,带着宫中大珰特有的、谦卑又矜持的恭谨笑容。 “齐王接旨——”梁公公展开卷轴,声音不算洪亮,却尖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的每个角落。 以齐王为首,所有宾客,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廷重臣,纷纷离席,整衣肃容,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皇帝诏曰:齐王承熠,忠勇勤勉,劳苦功高。今值其四十寿辰,特赐西域贡品驼峰数对,御酒十坛,东海明珠十斛,蜀锦二十匹,钦此——!” “儿臣(臣等)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齐王带领着众人,叩首谢恩,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梁公公宣读完毕,将圣旨恭敬地交到齐王手中,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殿下,陛下特意嘱咐老奴带话,说他若亲自前来,大家难免拘束,放不开,所以就派老奴带些东西来,给殿下助助兴。” 齐王双手接过圣旨,小心捧着,笑道:“请公公回禀父皇,儿臣叩谢父皇赏赐!父皇隆恩,儿臣感念于心!” 梁公公又转向所有跪着的宾客,提高了些声音道:“陛下还说了,良辰美景,美酒佳酿,正是君臣同乐之时。他老人家明日停朝一日,让各位今日定要尽兴!” 众人再次叩首,齐声高呼:“臣等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梁公公笑着应了,又与齐王和几位核心亲王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随从回宫复命去了,并未参与饮宴。 寿宴终于在一片更加热烈的气氛中正式开始。珍馐美馔如同流水般由训练有素的侍者们呈上,玉盘珍羞,香气四溢。厅堂中央,精心挑选的歌姬舞姬轮番上场,身姿曼妙,水袖飘摇,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一派富贵升平、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齐王作为今日的寿星,自然是众人敬酒的焦点。他本就酒量颇豪,加之心情畅快,来者不拒,几杯御赐的美酒下肚,古铜色的脸庞上泛起健康的红晕,笑声也愈发爽朗豪迈,穿透喧嚣的乐声,带着沙场特有的粗粝质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空气里都弥漫着酒香与一种微醺的躁动。这时,宁王楚禁楠似乎被这气氛感染,又或许是几杯醇酒勾起了往日情怀,他笑着对场中一名刚刚抚完一曲、抱着琵琶侍立的歌女招了招手。 那歌女抱着怀中珍贵的紫檀木琵琶,盈盈上前,垂首听候吩咐。 宁王接过那琵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手指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发出几声清越中带着沉浑的试音。他抬头看向主位上满面红光的齐王,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扬声道:“承熠,今日你四十寿辰,为叔借花献佛,与这位姑娘合奏一曲,为你助兴,如何?” 众人都知道宁王精通音律,尤善琵琶,年轻时曾以一曲《破阵》惊艳四座,但近年已极少在人前演奏,闻言顿时都来了兴致,纷纷放下杯箸,翘首以待,叫好声不绝于耳。 齐王也有些意外,随即拊掌大笑道:“王叔有此雅兴,侄儿求之不得!早想再闻王叔仙音,今日可是有耳福了!” 宁王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对那抚琴歌女颔首示意。歌女会意,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指落在面前的古琴琴弦之上,一段清幽空灵、如高山流水的引子缓缓流淌而出,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紧接着,宁王怀抱琵琶,身姿微调,手指如行云流水,又如疾风骤雨般拨动起来! 他弹奏的并非软绵绵的靡靡之音,而是一曲古意盎然、苍凉悲壮的《阳关三叠》!琵琶声在他指下,时而清脆激越,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时而低回婉转,如离人泣诉,征夫望乡。那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婉转低回的离愁别绪,竟通过他灵巧的手指与饱满的情感,奇异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与古琴的温婉醇厚相互应和、碰撞,营造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 宁王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投入,眉眼间那股平日里的闲散淡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顿挫、神采飞扬的光彩,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那由他自己创造出的音乐世界里。乐声如诉,依稀勾勒出当年那个文武双全、意气风发、曾在庙堂与沙场留下传奇的宁亲王风采。 满堂宾客皆被这高超绝伦的技艺和乐曲中蕴含的深沉意境所震撼、吸引,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听,连交谈声、杯盘碰撞声都低了下去,彻底消失。整个大厅,只剩下那饱含着复杂情感的乐声在梁柱间盘旋、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楚尧看着台上与歌女默契合奏、仿佛焕发了第二春的宁王叔,心中微微触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感慨。她想起父皇曾偶尔于酒后,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含糊地提及这位王叔年轻时是何等的惊才绝艳,文韬武略,锋芒毕露……目光,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悄然飘向了门外那片被辉煌灯火勾勒出的、沉默而坚定的剪影。 顾献安依旧按刀而立,身姿如标枪般挺直,仿佛厅内这足以绕梁三日的仙音、这满堂的繁华喧嚣、这暗藏的汹涌波涛,都与他毫无干系。他的世界,似乎只有眼前那片需要警戒的区域,只有肩头沉甸甸的职责。那沉默的侧影,在喧嚣的乐声与迷离的灯火映衬下,竟有一种别样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散入空中,余韵却仿佛依旧在每个人的耳畔心头盘旋、震颤。片刻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之后,厅内才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与由衷的喝彩声,经久不息。 “好!好!王叔此曲,当真令人荡气回肠,如临沙场,如见故人!”齐王首先大声赞道,情绪激动,显然被乐曲深深触动,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红。 晋王也抚掌赞叹,笑容深邃:“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王叔技近乎道,已臻化境,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宁王放下怀中琵琶,递还给侍立的歌女,脸上那夺目的神采迅速收敛,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闲散模样,他摆摆手,语气淡然:“雕虫小技,多年不练,早已生疏,不过是酒酣耳热,博大家一笑罢了,当不得如此谬赞,快莫要再提了。” 然而,这精彩绝伦的合奏,无疑将寿宴的气氛推向了最**。众人纷纷起身,再次举杯,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满面笑容,声浪几乎要掀翻装饰华丽的屋顶,齐声向今日的寿星献上最热烈的祝福: “恭祝齐王殿下千秋鼎盛,福寿绵长!” 在一片喧嚣鼎沸、觥筹交错的祝福声中,楚尧端起面前那只盛着琥珀色佳酿的琉璃杯,指尖冰凉。她的目光掠过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的齐王兄,掠过笑容温润、眼神却深邃难测的晋王兄,掠过淡然自若、仿佛超然物外的宁王叔,掠过闭目养神、不知在思量何事的老太师,掠过那些神色各异、心思难明的官员们,还有身旁因为兴奋与酒意而脸颊绯红、眼眸晶亮的晚晴…… 最后,她的视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定格在门外那片光影交界处,那个沉默如山、仿佛与这一切浮华喧嚣隔绝开的、挺拔而孤寂的剪影上。 这满堂的繁华似锦,烈火烹油,其下涌动的,却是远比宁王叔方才那曲《阳关三叠》更为复杂、更为汹涌、也更凶险的暗流。 第10章 第九章 针锋相对 第九章针锋相对 待那祝寿的声浪稍歇,宴席便进入了更为亲近的、逐个提酒的环节。作为在场辈分最高的皇室长辈,宁王楚禁楠率先端起了酒杯,他笑容和煦温润,目光扫过齐王与齐王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承熠,今日你四十整寿,不惑之年,当更知福惜福。王叔祝你们夫妇二人,百年偕老,白首相庄,为我楚氏皇族,立一‘家和’之典范,这便是最大的福气。” “多谢王叔!”齐王楚承熠与王妃一同举杯,神色恭敬,三人皆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座宾客也跟着共饮一杯,气氛温馨。 不多时,晋王楚承烁也笑着站了起来,他玉树临风,举杯的动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体态:“皇兄,王叔说得极是。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小弟祝皇兄与皇嫂,夫妻恩爱,家宅安宁!家和,则万事兴!” 他话语恳切,笑容真诚。 “承烁有心了。”齐王笑着与他碰杯,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杯中酒液摇曳,皆是一饮而尽,仿佛真有无间的兄弟情谊。 轮到卫国公楚光垒。这位已故太子的遗孤,年仅二十,面容俊朗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他起身,执礼甚恭,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暮气与落寞:“光垒祝王叔身体康健,府上和睦融融。家……和,是侄儿心中所愿。” 那“家和”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在座不少知晓往事的老臣心头一沉,暗自唏嘘。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楚尧身上。她盈盈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澄澈的果酿,巧笑嫣然,声音清脆如玉磬相击,瞬间驱散了些许沉闷:“皇兄,皇嫂,王叔和晋王兄都说了‘家和’,那尧儿就祝皇兄皇嫂,永如今日,琴瑟和鸣,白首齐眉!愿兄嫂情深不渝,容颜永驻,永远年轻!” 齐王妃被楚尧这孩子气又真挚的祝福逗得掩口轻笑,齐王也哈哈大笑,指着楚尧对宁王道:“王叔您看,这丫头嘴巴是越来越甜了,惯会捡好听的说!好!借你吉言!” 殿内一时充满了轻松融洽的暖意。 皇室成员祝酒完毕,接下来便轮到了在座的臣工。这是大楚酒宴上不成文的规矩,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君臣同乐”,只是这“乐”中,往往藏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首先起身的是中书内阁的学士陈杲,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矍铄,声音洪亮,高举酒杯朗声道:“殿下,臣等蒙受国恩,无以为报,唯愿我大楚,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在场众人,无论皇室宗亲还是文武百官,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随即一同满饮此杯。气势雄壮,彰显着帝国表面的向心力。 紧接着,同为内阁学士的徐渭起身提杯,笑容无可挑剔:“陈大人所言,亦是臣等心声。臣再祝我大楚,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仓廪充盈!”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众人再次举杯应和,气氛热烈。祝酒词如同排好的序曲,一位位官员依次起身,“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类的吉祥话不绝于耳,虽略显程式化,却也将宴会的气氛烘托得更加和谐热烈。 然而,这官场上的套路,并非人人皆能娴熟驾驭。 轮到了兵部职方司郎中万胜。他为人木讷,不善言辞,本是原州都督的参赞,因精通边务、能力出众才被提拔至此位。前面同僚已将那些常用的华丽辞藻说了个遍,他搜肠刮肚,额角冒汗,眼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心中一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平日里最关心、也是职责所在的事情脱口而出:“臣……臣愿……愿北境战事顺利,早日……早日克竟全功!” 此话一出,热闹的宴会厅仿佛被瞬间投入了一块寒冰,许多官员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就连那悠扬的丝竹之声,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 果然,不等齐王开口,吏部侍郎崔明便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万胜:“万大人,此言恐怕有些不妥吧?”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厅:“陛下圣明,已应允北凉遣使入贡,重开边市。此乃欲化干戈为玉帛的仁德之举,北境目前并无战事,何来‘战事顺利’一说?万大人此言,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误会我大楚有心徒惹纷争?更恐寒了北凉使臣之心啊。” 万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连连躬身道歉,声音都带了颤:“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糊涂!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下官自罚三杯,向殿下谢罪,向诸位同僚谢罪!” 他说着,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抓起酒壶,手忙脚乱地连斟三杯,仰头猛灌下去,辛辣的酒液呛得他连连咳嗽,模样甚是狼狈。喝完,他赶紧又敷衍地提了一杯,词穷道:“愿……愿大楚诸事顺利!” 与之前的“江山永固”相比,显得苍白无力。 众宾客见他这般窘态,不由得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声,有嘲讽,也有同情。一场风波,看似就要在万胜的认罚和众人的笑声中揭过。 然而,齐王楚承熠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他生性耿直,最见不得这种混淆是非、粉饰太平的言论。尤其涉及北境军务,更是触了他的逆鳞。他放下酒杯,声音沉浑,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瞬间压过了场内的窃笑: “万郎中虽言语有失,但其心可勉。”他先定了性,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崔明等人,语气变得凝重,“北境目前看似太平,然北凉各部集结之势已成!其上书请求互市,进贡牛羊,不过是缓兵之计!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英明睿断,暂时应允,不过是将计就计,为我整军备边争取时日。这战事,绝非我等不愿,便可避免!” 他声若洪钟,掷地有声:“本王在此,希望诸位同僚能未雨绸缪,团结一心,厉兵秣马,以备不时之需!届时,方是我等文武,报效国家,一致对外之时!” 齐王这番毫不掩饰的直言,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方才勉强维持的和谐氛围被彻底打破。 御史杨廉,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先向齐王行了一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忠勇,心系社稷,老臣钦佩。然,守土之责并非只在兵戈。自高宗明皇帝以来,我大楚与北凉大小数十战,虽说胜多负少,然每战无论胜负必消耗国帑巨万,以至民力疲敝。长此以往,国力再强,亦恐难以为继。朝廷……确实需要思虑一个更为稳妥、能保长治久安之策啊。” 陈杲闻言,眉头微蹙,接口问道:“那依杨大人之见,何为稳妥之长策?” 杨廉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神闪烁,含糊道:“老臣愚钝,并无定策,唯知为政者当以史为鉴,看看前朝古人应对此类边患,是否有可借鉴之例。” 刑部的刘大人性子刚直,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语带讥讽:“以史为鉴?杨大人,自古以来,草原部落与我中原王朝便刀兵不止,何来真正之长治久安?若要说以史为鉴,您莫不是……动了那‘和亲’的念头?” “和亲”二字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楚尧耳边。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指尖猛地冰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就连远远守在门侧的顾献安,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也是剧震,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杨廉见刘大人咄咄逼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自镇定道:“刘大人所言,亦……亦无不可。若能以和亲之策,暂稳北凉,换取边境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太平,难道不必兵刃相见、空耗国帑要好得多吗?何况……” 他本想说何况也不是和亲着一条路,但刘大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带轻蔑:“杨大人好‘骨气’!只是您不会天真地以为,和亲,就仅仅是送个公主过去那么简单吧?您以为凭一个女子,就能填饱北凉的胃口吗?” 杨廉被挤兑得有些恼羞成怒,提高了几分音量:“刘大人不必出言讥讽!老臣的骨头虽然没有刘大人的嘴硬,但老臣好歹知道,北凉就是要的再多,也比连年打仗的损耗要少!这笔账,老臣还是会算的!老臣所言,皆是为国着想!” “好一个为国着想!” 一个清冽而带着压抑怒气的声音陡然响起。楚尧霍然起身,面色因愤怒而微微泛红,一双明眸灼灼如火焰,直视杨廉:“在杨大人眼里,家国安危、皇室尊严,乃至活生生的人,皆不过是您账本上可以权衡轻重、随意取舍的数字而已!宁愿将钱粮白赠与虎狼之邦,也不敢与敌国一战,此等‘风骨’,楚尧今日领教了!” 杨廉见是楚尧发言,心中先是一凛,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辈女子如此质问,老脸实在挂不住。他强撑着先按礼数拜了一拜,语气带着老臣的傲慢与敷衍:“老臣绝对惧战。然,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之道,关乎国政。公主久在深宫,不谙外事,不懂其中关窍,也是常理。” 他这不咸不淡的推脱,彻底点燃了楚尧的怒火。她冷笑一声,声音愈发清晰锐利:“好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那我倒要问问杨大人,若是北凉拿足了好处,养肥了兵马,转头又兵临城下,你当如何?是战吗?那您前面低声下气送去的公主、钱粮,岂不都成了资敌之举,白白打了水漂?若是不战,难道再送一位公主,再献上一批岁币吗?我大楚疆域万里,子民亿万,又有多少公主,多少钱粮,可供杨大人您这般‘轻巧’地挥霍?杨大人久在朝堂,经验丰富,楚尧愚钝,倒是真想请教请教!” 楚尧这番话,逻辑清晰,如同利剑,瞬间撕破了杨廉那套“省钱”说辞的虚伪与短视。顾献安远远听着,心中一股暖意与钦佩油然而生。他原只知她聪慧灵动,却不想她对朝局亦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字字句句都敲在关键之处。 杨廉被问得哑口无言,额上渗出冷汗。他提出和亲本是被刘大人逼问下的仓促之言,何曾想过这许多?此刻被楚尧连珠炮似的追问,自知理亏,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位公主认输?他把心一横,竟梗着脖子道:“公主心情激愤,老臣理解。若公主不愿,老臣……老臣亦可奏请陛下,另选宗室淑女前往便是!” 这话已是蛮不讲理,铁了心要刚到底。旁边几位与他交好的官员急得连连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认个错就此打住。 楚尧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心中悲愤交加,反而冷静下来,唇边凝起一抹冰凉的冷笑:“谢过杨大人‘好意’,但是大可不必。一来,楚尧虽为女子,却自问比杨大人的骨头还硬上几分。若真有那一日,需楚尧为国尽责,楚尧绝不会退缩逃避。二来,楚尧心软,即便杨大人舍得用自己的女儿、孙女去填那无底洞,楚尧在一旁看着,也会觉得于心不忍!” “你!”杨廉被这辛辣的讽刺噎得面色酱紫,气血上涌,指着楚尧,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时,户部郎中郑桐许是酒意上涌,加之本就对调粮之事满腹怨气,竟借着这混乱场面,语气生硬地接话道:“公主!你一介女流,朝堂之事还是少过问的好!下官倒认为杨大人所言极是啊!且不说什么和亲不和亲,就说这以往北境战事,军需粮草皆由北方各州负担,虽有压力,尚能维持。可如今呢?北方自称疲敝,难以筹措,竟要动用京师常平仓之储!这还不算,后续还需我江南千里迢迢,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填补京师空缺!殿下,非是下官不懂守土之责,只是这仗若一直这般打法,那便是竭泽而渔!江南再是富庶,也填不满这无底洞!我大楚便是有金山银山,也得被活活耗空!” “放肆!”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晋王楚承烁猛地站起身,面罩寒霜,先是指着郑桐怒斥:“今日乃齐王兄寿诞!君臣同乐之时,你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妄议国策,更对公主无礼!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体统?!” 随即,他锐利的目光转向面色灰败的杨廉,声音更是冷厉,“还有你!和亲?亏你想得出来!我大楚自太祖开国,扫荡群雄,何时需靠嫁女求和来换取太平?!这‘和亲’二字,简直就是辱没祖宗,丢尽我大楚的颜面!此话休得再提!” 郑桐被晋王一吼,酒醒了大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离席,对着齐王深深一揖,语气惶恐:“殿下息怒!晋王殿下息怒!是下官失仪,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冲撞了殿下与公主,还请殿下重重治罪!” 顺势将方才的激烈言辞归咎于酒醉。 杨廉也自知失言,尤其被晋王扣上“辱没祖宗”的大帽子,更是心惊肉跳,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再辩。 齐王的脸色已然铁青,胸膛微微起伏。郑桐和杨廉的话,虽然难听又荒谬,却代表了部分官员真实的心声。他强压下怒火,知道此刻发作不得,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郑郎中……也是为国计民生着想,其情可悯。杨大人……也是……本王……如何会怪罪。” 这话说得艰难无比。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老太师王衍,此刻终于缓缓睁开眼,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般的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齐王殿下,晋王殿下,诸位同僚。北境之事,关乎国本,陛下自有圣断,命我等详议方略。我等臣子,谨遵圣意,竭力办事即可。在此妄加揣测,徒乱人意。” 他轻描淡写,便将这场激烈的争论拉回了“遵旨办事”的框架内,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宁王楚禁楠也立刻笑着打圆场,举杯道:“太师说得是,陛下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我们听陛下的,准没错!今日是承熠的好日子,咱们说好了只喝酒,不论国事。来,本王再提一杯,祝陛下万寿无疆!大家共饮!” “祝陛下万寿无疆!” 众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齐声应和,纷纷举杯,试图用喧嚣掩盖方才的剑拔弩张。 晋王也迅速换上了一副笑脸,走到齐王身边,亲自为他斟满酒,揽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道:“皇兄,王叔和太师说得对,今天是好日子,莫让这些闲话扰了兴致。今晚这里没有齐王也没有晋王,只有哥哥和弟弟。来,咱们兄弟俩,必须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齐王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怒火、失望与忧虑强行压下,接过酒杯,与晋王用力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宴会的气氛在几位重量级人物的强力扭转下,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推杯换盏、莺歌燕舞的愉悦氛围。丝竹之声再度变得响亮,舞姬的衣袖翻飞,试图抹去方才那短暂却无比尖锐的冲突痕迹。 然而,端坐于席间的楚尧,却再也无法融入这刻意营造的热闹之中。 她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祝酒词,看着皇兄强颜欢笑的脸,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和亲”、“钱粮”、“耗空”这些冰冷的字眼。那些话语,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刺破了她身为公主的华服与尊严,让她**地感受到了这盛世繁华之下,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与人心的算计。父皇在勤政殿的忧心、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寿宴上这**裸的辩论……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汇聚、发酵,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寒冰,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那精致的菜肴变得味同嚼蜡,喧闹的歌舞显得格外刺耳聒噪。她轻轻放下筷子,对身旁犹自沉浸在方才冲突的震惊中、脸色发白的王晚晴和面露担忧的齐王妃低语了一句:“里面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 随即,她带着云岫,悄然离席,走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殿内的燥热和心中的窒闷。王府庭院中灯火阑珊,与厅内的极致明亮形成对比,反而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宁静。 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献安依旧按刀立于回廊侧的阴影里,身姿挺拔如故,仿佛厅内的一切风波、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昏黄的灯笼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沉静的守护神。 楚尧放缓了脚步,走到他身侧不远处的廊柱旁。 顾献安早已注意到她的到来,他不能擅离职守,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带着明显倦意和未散怒容的脸上,低声道:“殿下。” “里面太吵了。”楚尧轻声说,像是解释,又像是疲惫的叹息。她倚着冰凉的廊柱,望着夜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朦胧而孤寂的月色,“出来清净清净。” 沉默了片刻,楚尧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关切,试图摆脱那些不快:“看来你在巡防营的日子过的不错,这么短的日子就当了队正。” 顾献安微微颔首,沉稳答道:“劳殿下挂心。营中一切都好。承蒙周统领提拔,微臣定当恪尽职守。”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克制。 “那就好。”楚尧点了点头,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踏实了些。她欣赏他这种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沉稳如山的定力。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夜空,方才殿内关于“和亲”的屈辱感再次浮现,让她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上一层轻愁。 这时,顾献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与宽慰:“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方才厅内……关于和亲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到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轻愁,以及那双明亮眼眸中此刻沾染的阴霾与余怒。以她的身份和性格,若非被刺到痛处,断不会在寿宴中途独自离席,来到这清冷的门外。 被他问起,尤其是听他提及“和亲”二字,楚尧心中那强压下去的委屈与愤懑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将方才厅内关于北境战事、粮草筹措,尤其是杨廉那番荒谬的和亲言论引发的激烈争论,简略地说了说。她没有过多评论谁对谁错,但语气里那份因理想化的“家国一体”信念受挫而产生的失落,以及被物化的屈辱感,却显而易见。 “皇兄一心为国,可他们……他们眼里似乎只有自己的那点利益得失,甚至可以将人当做货品一般计较。”楚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委屈和冰凉,“江南富庶,难道就不是大楚的江南了吗?北境安危,难道只关乎北境之人吗?还有那和亲……简直荒唐!” 顾献安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像磐石般试图稳住她有些摇曳的心绪:“殿下,世间之事,往往如此。居庙堂之高者,见全局亦见派系;处江湖之远者,知疾苦亦囿于乡土。齐王殿下所见,是国之疆域;大臣所虑,是家之仓廪。立场不同,所言自然各异,争论不可避免。只要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大楚安宁,只要还有像殿下与齐王这般坚持正道之人在,事情便总有转圜之机。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至于和亲……”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此乃怯懦者之臆想,绝非强国之道。殿下刚才驳斥得极是。”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安慰,只是平实地分析,带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像一阵和煦而沉稳的风,轻轻拂去了楚尧心头的躁郁与寒意。他没有简单地附和她的情绪,而是提供了一个更现实的视角,并肯定了她的抗争。她看着他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朝臣们的算计与闪烁,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清澈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啊,争论总是会有的,荒谬的言论也不会绝迹。但只要像皇兄这样的人还在坚持,只要……还有他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在,事情总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吧? 就在这时,云岫悄步上前,轻声提醒道:“公主,出来有些时候了,晚晴小姐见您久不回去,该着急了。而且,里面怕是也快散了。” 楚尧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经过这一番倾诉和顾献安沉稳的开解,她感觉胸中的块垒消解了大半,那份冰凉的屈辱感也被一股暖意取代,心情明显轻快了起来。她再次看向顾献安,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浅浅的、真实的、带着感激的笑意:“谢谢你。” 顾献安微微躬身,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殿下慢走。夜露寒,请多保重。” 楚尧转身,带着云岫重新走向那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脚步,却比出来时轻盈了许多,连带着觉得那原本刺耳的丝竹声,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仅仅是与他说了这几句话,心中的阴霾与寒意便消散了大半。那个站在门外光影交界处的沉默身影,仿佛成了这喧嚣混乱、人心叵测的夜晚中,一个稳定、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所在。 她深吸一口微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表情,准备再次融入那片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繁华之中。 第11章 第十章 衔枚惊夜 齐王府的喧嚣,终究是散了。 浓稠的夜色吞没了最后一丝车马声,只余下门前石狮旁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晚风里晃着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地狼藉的炮竹碎屑和隐约的酒气。 齐王楚承熠到底是实诚性子,宾客敬酒来者不拒,此刻已是烂醉如泥,魁梧的身躯几乎全压在两名健仆肩上,脑袋耷拉着,口中兀自含糊地嘟囔着“满上……再、再饮……”。那绛紫色的亲王常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透着一股英雄迟暮般的狼狈。 晋王楚承烁亦是满面潮红,被晋王妃和一双儿女半扶半架着往外走。经过齐王身边时,他醉眼迷离地停下脚步,伸手拍了拍齐王那沉甸甸的肩膀,舌头打着卷,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皇……皇兄!你这……这就……不行了?哈哈……岁月……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你我……嗝……在军中……三百碗……不醉……如今……这才……哪到哪……” 晋王妃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赶忙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恳求:“殿下!慎言!快些回府吧!” 楚光垣和楚光城也在一旁连声劝着,几乎是生拉硬拽,才将这位还要“追忆往昔峥嵘”的父王拖向了那辆装饰华美的亲王车驾。 齐王妃强撑着得体却难掩疲惫的笑容,将最后几位宾客送至门口。宁王楚禁楠落在最后,他看着齐王被搀扶进去那步履蹒跚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走到齐王妃身边,声音温和地叮嘱道:“承熠这孩子,太过实诚。回去多给他灌些醒酒汤,仔细伺候着。这年纪上来了,不比年轻时筋骨强健,身子要紧。” “多谢王叔关怀,侄媳记下了。”齐王妃感激地福了一礼,眉宇间的忧虑却化不开。 楚尧也适时上前告辞。王晚晴本欲跟着祖父王衍和兄长王昶的车驾回府,楚尧却一把拉住了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与坚持:“晚晴,天色晚了,跟我一起,我先送你回太师府。” 王晚晴看了看不远处祖父那辆沉穆得近乎压抑的马车,又迎上楚尧眼中清晰的关切,心头一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嗯,听尧姐姐的。” 于是,她便跟着楚尧,登上了那辆象征着皇家威仪的鸾凤车驾。云岫悄无声息地随侍在侧,细心地将车帘拢好。 齐王府门外,最后的喧嚣也沉寂下来。石猛使劲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高度警戒而僵硬的肩颈,低声咕哝道:“娘的,总算完事了,站得俺老石膀子都酸了。”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咔哒的轻响,只想赶紧回营,倒在通铺上睡个天昏地暗。 顾献安却依旧身姿挺拔如古松,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逐渐空旷、被黑暗吞噬的街道。他听到石猛的抱怨,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越是尾声,越易松懈。贼人若想动手,此刻正是良机。传令下去,打起精神,护送各府车驾安全离开辖区之前,一刻不得放松!”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石猛和周围几名原本有些松懈的兵卒神色一凛,立刻重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齐声低应:“是,队正!” 夜色如墨,月光被流云遮掩,只透下些许朦胧的清辉,吝啬地洒在青石路面上。王衍的马车在前,楚尧的车驾在后,两列车马沿着宽阔的御街行驶了一段,便转入通往城东太师府的路径。这条路由齐王府西侧的一座单孔石拱桥连接,桥名“永通”,桥下河水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反射着零星寥落的灯火。过了桥,便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左侧是幽暗的河道,水声潺潺;右侧则是一片规划整齐、但夜间人迹罕至的官家园林,林木蓊郁,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幽深。 王衍的马车率先驶上了永通桥。桥面不算宽阔,仅容两车勉强交错。 就在王衍的车驾刚刚驶下桥头,进入那片开阔地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异变,如同暗夜中骤然亮出的毒牙! “嗖!嗖!嗖!” 凄厉的破空之声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从右侧园林茂密的林木阴影中,以及左侧河道旁摇曳的芦苇丛里,如同鬼魅般猛地蹿出二十余道黑影!这些人全身笼罩在紧身黑衣之中,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眼睛。他们动作迅捷如猎豹,落地几乎无声,甫一现身,便目标极其明确地直扑向王衍的马车! “有刺客!保护太师!” 王衍车驾旁的护卫头领肝胆俱裂,嘶声怒吼,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变了调。“仓啷啷——” 刀刃出鞘的摩擦声刺耳响起,王家家奴们慌忙拔刀迎敌,瞬间便与扑上来的黑衣人绞杀在一起! 然而,王衍此番赴宴,所带护卫不过十余人,虽也是府中精选的好手,但面对这数量几乎倍之、且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异常的刺客,甫一交手便陷入了苦战。刺客们三人一组,进退有据,刀光闪烁间带着一股军队特有的简洁与高效,招招直奔要害!不过几个呼吸间,已有两名王家家奴惨叫着倒地,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前面怎么回事?!” 楚尧的车驾刚上桥头,便听到了前方传来的激烈兵刃撞击声、嘶吼声与惨叫声。她心头一紧,猛地掀开车帘,正好看到王衍马车被围攻、护卫左支右绌的惊险一幕。 “殿下!是太师车驾遇袭!” 陆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楚尧瞳孔骤缩,没有丝毫犹豫,对陆巡疾声道:“陆校尉,速带一半人手,前去救援太师!” “殿下!您的安危要紧……” 陆巡面露难色,他的职责是护卫公主周全。 “快去!这是命令!” 楚尧语气斩钉截铁,那双平日含笑的明眸此刻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太师若有闪失,朝堂震动!我这里有护卫,快去!” “……遵命!” 陆巡不敢再迟疑,猛地一挥手,带着四名最为精锐的羽林卫,如猛虎下山般冲下石桥,悍然杀入战团!他们的加入,暂时稳住了岌岌可危的防线。 前方的厮杀顿时变得更加惨烈,金铁交鸣、怒吼、濒死的哀嚎混杂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夜空中远远传开,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就在楚尧全神贯注盯着前方混战,心神紧绷到极致之际—— “咻——!”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突兀地从前方黑衣人中响起! 哨音未落,从她们车驾的后方,石桥的另一端阴影里,以及桥下幽暗的水面旁,如同鬼魅般又悄无声息地冒出了五名黑衣人!这几人显然是被前方同伴成功拖住援兵后,执行第二波计划的奇兵!他们目标依旧明确——阻断后续增援,并试图绕过楚尧的车驾,与前方的刺客汇合,合力绞杀王衍!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楚尧这辆华贵显眼的鸾驾,但似乎接到了严令,并未将其作为首要目标。为首一人打了个凌厉的手势,五人便如蓄势待发的毒蛇,欲从车驾侧翼急速掠过。 “保护公主!” 车驾旁剩余的四名羽林卫和公主府护卫厉声大喝,拔刀迎上,死死缠住了其中三人。 但另外两名黑衣人身形极为滑溜,一个诡异的错步便晃过了拦截的护卫,脚尖在桥栏上猛地一蹬,竟如夜枭般腾空而起,意图直接从车驾上方飞跃而过! “晚晴!趴下别动!” 楚尧厉声喝道,眼中寒光迸射!常年习武磨砺出的果决心性,在此刻危机关头被彻底激发。她猛地探身,素手精准地扣住车厢内壁一处不起眼的暗格机括,“咔哒”轻响,一柄装饰精美、却寒光四溢的佩剑应声弹出——这是父皇特意为她备下以防万一的利器。 几乎是同时,她纤细的身影如一道淡蓝色的轻烟,从车厢内疾掠而出,稳稳立于车辕之上!夜风拂动她的裙裾和鬓发,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唯有冰雪般的冷静与悍勇。 此时,一名黑衣人正从车顶上方凌空掠过。楚尧看准那稍纵即逝的时机,手腕骤然发力,长剑如毒蛇出洞,带着一点寒星,直刺那人身在半空、无从借力的腰腹空门!这一剑,去势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正是沈恪所授,专为实战搏杀的夺命招式! 那黑衣人在空中听得下方恶风不善,心中骇然,百忙中强行拧转腰身,手中淬毒的短刀下意识向下格挡。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在夜色中四溅。楚尧只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但她咬紧牙关,剑势未尽,顺势向下狠狠一划! “嗤啦!” 布帛撕裂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那黑衣人腿上已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他落地时一个踉跄,又惊又怒地看向楚尧,显然万万没料到这金枝玉叶的公主,竟有如此身手和胆魄! 另一名黑衣人见状,低吼一声,不再试图越过,转而挥动手中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弯刀,挟着凌厉的刀风,向楚尧当头劈来!意图将这个意外的“绊脚石”尽快清除。 楚尧临危不乱,她深知自己气力远不如这些亡命之徒,绝不能硬拼。脚下步伐迅捷变幻,施展沈恪亲传的轻身功夫,向侧后方灵巧地滑开半步,那冰冷的刀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同时,她手中长剑如影随形,不与对方硬碰,剑尖颤动,如同吐信的灵蛇,专挑其手腕、肘关节等薄弱之处攻击,剑光闪烁,灵动而致命。 她心细如发,敏锐地察觉到这两名刺客对她似乎颇多顾忌,出手间束手束脚,凌厉的杀招到了她面前总会缓上一瞬,更多的只是想将她逼退,好尽快通过。他们不敢真的伤我…… 这个认知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王太师! 然而,即便如此,对方毕竟是经验老道的刺客,招式狠辣,力量悬殊。缠斗不过十余回合,楚尧便已感到气息紊乱,手臂酸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只能凭借精妙的身法和剑招勉力支撑,情势岌岌可危。 就在那持弯刀的黑衣人寻得破绽,刀光再次暴涨,即将突破楚尧剑网之际—— “贼子敢尔!” 一声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暴喝,猛地从桥头炸响!伴随着这声蕴含着急怒与杀气的怒吼,是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一道如离弦之箭般撕裂夜色、突入战场的挺拔身影! 顾献安到了! 他一直在密切关注各府车驾离去的情况,尤其是公主和太师这两路重中之重。前方厮杀声甫起,他心知不妙,当机立断,留下石猛带部分人警戒齐王府周边并迅速封锁相关路口,自己则亲率一队最为精锐的部下,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支援! 人未至,那饱含愤怒与担忧的吼声已先声夺人!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取那名正对楚尧威胁最大的持弯刀黑衣人后心! 那黑衣人听得背后恶风呼啸,劲气逼人,骇得魂飞魄散,百忙中强行拧身,将弯刀格挡于身后。 “铛——!!”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那黑衣人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从刀上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短刀几乎脱手,蹬蹬蹬连退数步,方才卸去这股力道,心中骇然:“好强的劲力!” 顾献安一招逼退强敌,身形毫不停滞,如旋风般卷入战团。他用的乃是标准的军中横刀,招式大开大阖,没有任何花哨,唯有速度、力量与精准的结合!刀光闪烁间,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惨烈杀气。 他并不与黑衣人过多纠缠,刀锋所向,直指要害。或劈、或砍、或刺,每一刀都简洁高效,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瓦解对手的战斗力。一名黑衣人挥刀斜斩,顾献安不闪不避,横刀上撩,以硬碰硬! “咔嚓!” 那黑衣人的刀竟被生生斩断!余势未消的刀锋在其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那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另一名黑衣人从侧面偷袭,顾献安仿佛背后长眼,一个迅捷无比的侧身旋踢,正中其手腕,骨裂声清晰可闻,短刀飞落。紧接着反手一刀,刀背重重拍在其颈侧,那人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地。 不过呼吸之间,围攻楚尧的两名黑衣人一死一重伤,彻底失去战力!顾献安带来的巡防营兵士也如狼似虎地加入战局,与剩余的黑衣人及前方试图回援的刺客混战在一起。原本胶着的战况,因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瞬间逆转! 那为首的刺客见顾献安勇不可挡,宛若战神,己方精心策划的突袭优势已荡然无存,再缠斗下去,等到京城更多的官兵闻讯赶到,必将全军覆没。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端的不甘与狠厉,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奋力掷向空中! “咻——啪!” 一枚赤红色的信号火箭尖啸着蹿上朦胧的夜空,猛地炸开一团微弱却无比刺目的红光,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睛。 信号发出,所有黑衣人如同接到了最高指令,毫不恋战,虚晃一招,便朝着四面八方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溃散逃窜!有人如狸猫般钻入右侧幽深的园林,有人“噗通”跃入左侧冰冷的河道,有人则沿着狭窄曲折的巷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迅捷得惊人,路线刁钻默契,显然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且撤退方案经过无数次演练。 “狗娘养的!别跑!” 石猛刚带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桥头,见状气得哇哇大叫,拔出腰刀就要带人追击。 “穷寇莫追!石猛!” 顾献安厉声喝止,他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黑衣人消失的黑暗角落,如同最警惕的头狼,“地形复杂,敌暗我明,小心埋伏!清点伤亡,救治弟兄,加强四周警戒!” 然而他终究喊晚了一步,石猛带着两名杀红了眼的士兵,已经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巷子。 顾献安无暇他顾,快步走到楚尧车前。见她持剑而立,呼吸略显急促,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平日里莹白如玉的脸颊因方才的激斗而泛着运动后的红晕,但那一双明眸依旧清亮坚定,并无大碍。他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落回实处,抱拳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紧绷:“微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殿下!您没事吧?” 这时,陆巡也提着滴血的长刀,满脸焦急地跑了回来,他身上溅了不少血点,甲胄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痕。 楚尧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扫过,关切地问道:“受伤没有?” “谢殿下关心,末将无事,只是皮外伤,蹭破点儿皮。” 陆巡喘着粗气回道,“折了一个弟兄,还有两个挂了彩,好在伤得不重。” “伤兵立刻交给巡防营弟兄照料,” 楚尧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带着剩下的人,立刻去保护太师车驾,确保太师万无一失!” “殿下,这……您的安危……” 陆巡明显更担忧楚尧的处境,面露迟疑。 “我这里自有顾队正护卫,无妨。” 楚尧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决,“执行命令,快去!” 陆巡看了看一旁沉稳如山的顾献安,又看了看神色坚定的公主,终究不敢违抗,重重抱拳:“是!末将领命!” 转身便带着剩余羽林卫,迅速向王衍车驾靠拢。 楚尧这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将手中那柄沾了少许血迹的佩剑递给一旁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的云岫。她看向顾献安,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意的弧度:“顾队正言重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目光转向车厢内,那个蜷缩在角落、依旧瑟瑟发抖、小声啜泣的身影,声音放得极柔,“晚晴,别怕,已经没事了。” 这时,石猛骂骂咧咧地带着人空手跑了回来,一脸晦气地汇报:“队正!他娘的!那帮杀才跑得比地里受了惊的兔子还快!对这片犄角旮旯熟得跟自家炕头似的,三拐两拐就都没影了!连根毛都没捞着!” 顾献安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沉声下令:“石猛,你带一队人手,护送王太师车驾,务必安全送至太师府,亲眼确认太师安然入府!” “顾队正,” 楚尧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必分兵了。先将太师安全送回府邸,确认无恙后,我再回宫。此刻敌踪未明,分散力量,恐为贼人所乘。”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献安沉静的侧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商议,却又无比坚定,“合兵一处,一起走吧。” 顾献安略一沉吟,觉得此言有理,便不再坚持,应道:“殿下思虑周全,深合兵法要义。如此,便依殿下之意。” 他随即转向一名腿脚伶俐的士兵,语速极快地命令,“你,速回大营,面禀周统领,详述此地遇袭经过、贼人特征及去向,请求立刻加派援手,沿路接应,并严密巡查附近所有街巷水道,搜捕可疑人等!” “得令!” 那士兵抱拳领命,转身如一阵风般冲向黑暗。 队伍重新整肃,合兵一处。众人沉默地将敌我双方的尸首和伤员拖到路边,留下几名士兵看守,等待后续援军接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其余人马则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护卫着王衍和楚尧的两乘车驾,向着太师府的方向缓缓行去。经历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每个人都紧握着兵器,警惕的目光如同梳篦般扫过道路两旁的任何阴影与声响。 车厢内,楚尧轻轻揽住依旧低声啜泣、身子不住发抖的王晚晴,柔声安抚着,自己的心却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她撩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骑马护在车驾旁的那个挺拔身影上。顾献安坚毅的侧脸在灯笼摇晃的光晕中明灭不定,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礁石。 “顾队正,” 楚尧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车轮的辘辘声,“以你之见,今夜这些贼人,是何来历?” 顾献安微微侧身,恭敬而沉稳地答道:“回殿下。观其进退有据,令行禁止,配合默契无间,招式狠辣直接,力求一击毙敌,毫无江湖草莽之气,且撤退时路线分明,效率极高……不似寻常匪类,倒更像是……经年累月、严苛训练出的军人。” 他话语含蓄,但其中蕴含的判断,却如重锤般敲在楚尧心上。 楚尧的心像是骤然被浸入了冰窟。军人……这个判断,与她内心深处那个最不愿触及的猜想隐隐重合。是谁?究竟是谁,能动用如此规模的“军人”,在京城重地,行刺当朝太师? “还有一事,” 楚尧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们之前埋伏在桥头那片开阔地带,那里视野相对良好,并无太多隐蔽之处,他们是如何瞒过巡防营的反复巡查,提前设下埋伏的?” 顾献安眉头紧锁,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团。他如实回答,语气凝重:“殿下明鉴。那片区域,微臣在此次寿宴安保之前,曾亲自带队,于不同时辰反复探查过多次。河道旁芦苇尚浅,难以藏匿大队人马;官家园林边缘视野相对开阔,且夜间锁闭。若要提前久藏其中而不被我巡防营察觉,几乎不可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推测:“除非……他们并非提前久藏于此。而是算准了各府车驾离开齐王府的先后顺序和大致时辰,在车队经过前极短的时间内,从附近……我们日常巡查范围之外的隐秘据点,快速机动至埋伏地点。这份对巡防营巡逻规律、车队行进速度的精准把握,以及对这片地形的极致熟悉……” 后面的话,顾献安没有再说下去。但楚尧已经完全听懂了。 提前藏身在巡查范围之外,算准时机,快速到位……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从她的脊椎骨蜿蜒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她无力地靠回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车窗外,京城熟悉的夜景在黑暗中飞速倒退,那点点灯火此刻在她眼中,却再也映不出往日的繁华与安宁,只觉得那璀璨光影之下,是无边的暗潮涌动与森冷刺骨的杀机。 车队安全抵达太师府。沉重的朱门早已洞开,府内灯火通明,得到消息的王府家丁、护卫如临大敌般涌出,刀剑出鞘,神色紧张。 王晚晴下车时,双腿依旧软得如同棉花,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楚尧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声音哽咽破碎:“尧姐姐……今晚……今晚要不是你……我……我真的好怕……好怕……” 她回头望了一眼祖父那辆沉寂得可怕的马车,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深入骨髓的无助。 楚尧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冰冷汗湿的手,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稳:“都过去了,已经安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喝碗安神汤,别再胡思乱想。” 她看着王晚晴被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踏入那扇象征着权势与束缚的朱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座看似钟鸣鼎食、鲜花着锦的太师府,内里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波涛与秘密? 王衍在王崇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发髻略显散乱,官袍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但他依旧努力挺直了腰背。他轻轻推开儿子的手,独自整理了一下衣冠,步履沉稳地走到楚尧的车驾前,对着那垂下的织金车帘,深深一揖,语气沉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刺杀从未发生:“老臣,拜谢公主殿下舍身相救之恩。今夜若无殿下临危不惧,仗义援手,老臣这把老骨头,恐怕就要交代在那永通桥畔了。” “太师言重了,” 楚尧隔着车帘,声音清晰地传出,“路见不平,尚需拔刀,何况太师乃国之柱石,岂容宵小猖獗?只是贼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行刺当朝太师,此事关乎国体,定要彻查到底,严惩不贷!” “殿下所言极是。老臣,告退。” 王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在儿子和众多家丁护卫的簇拥下,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却依旧维持着威仪,走进了那座深不见底的府邸。那苍老的背影在通明的灯火映照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 送完太师,车队转向皇宫方向。 夜色愈发深沉,长街空旷。 楚尧对车外的顾献安道:“顾队正,刺客目标明确,是冲着太师而来。送至此处,我应当无碍了。巡防营职责已了,不必再远送,你们也辛苦了,早些回营歇息吧。” 顾献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依旧沉稳如山涧磐石,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坚持:“殿下,贼人虽暂退,但其心叵测,未必不会铤而走险。夜间路途漫长,难保没有伏兵。护送殿下安然返回宫禁,是微臣职责所在,亦是……分内之事。” 那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落入楚尧耳中。 楚尧闻言,不再多言。分内之事…… 她于一片黑暗的车厢内,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心中那因刺杀、因朝局、因人心叵测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一缕坚定的暖意,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一路再无话,只有车轮单调地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以及巡防营兵士们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抵达森严宫门时,已是子夜时分。厚重的宫门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巨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露出里面那熟悉而又令人窒息的、被重重宫墙围困的天地。 楚尧在云岫的搀扶下,于宫门内的阴影里驻足,回身望向宫门之外。 顾献安依旧挺立在原地,身姿如标枪般笔直,静静地沐浴在清冷如水的月华之下。宫门内的灯火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形却难以逾越的鸿沟。 “顾队正,” 她轻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宫门洞内显得格外清晰,“今夜,多谢了。” 顾献安在宫门外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此乃微臣本分。殿下安然回宫,微臣……便放心了。夜已深重,露寒霜重,请殿下速回宫歇息,保重凤体。” 楚尧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这个立于月光下、身影与忠诚都同样挺拔的身影刻入心底。随后,她毅然转身,扶着云岫的手,踏着宫门内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见底、遍布着荣华与枷锁的宫苑深处。 那扇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发出更为沉闷的、象征着隔绝的巨响,缓缓地、彻底地闭合。将门内与门外,变成了两个泾渭分明、难以相通的世界。 顾献安直到那扇门完全严丝合缝,再也看不到那片淡黄色的衣角,听不到那细微的脚步声,才缓缓直起身。他凝望着那巍峨高耸、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宫墙,目光深邃如这漫漫长夜,其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京城的这潭静水,已被彻底搅浑。暗流,即将化为惊涛。 他深吸一口子夜冰凉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波澜尽数压下,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转身,对沉默等候的部下们沉声下令: “回营。” 夜色,正浓。而这一夜衔枚惊魂所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向外扩散,终将席卷整个朝堂。 这一章的内容,晋江的读者,尤其是追这部小说的读者会喜欢吗 ?尤其是文中大量男女主角武打的描写。 第12章 第十一章 暗涌归寂 第十一章暗涌归寂 齐王府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只留下满室狼藉和空气中凝固的酒气。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羹冷炙,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座刚刚结束盛宴的府邸,或者说,惊扰了府邸深处某个本应“不省人事”的人。 书房内,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烛火通明,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出了坐在主位之上那人脸上毫无醉意的清醒,以及那份清醒之下,铁一般的严峻。 齐王楚承熠早已换下了那身沾满酒气的寿星锦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常便服,更衬得他面容硬朗,线条紧绷。他坐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时间流逝。那双在宴会上还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虎目,此刻正翻涌着压抑的焦灼与等待的煎熬。 他旁边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青衫文士。此人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他是齐王府的幕僚,姓韩,名玠。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杯盖,仿佛那瓷器碰撞的细微清响,是这沉闷房间里唯一的乐曲。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 终于,书房门外传来了极轻的、却如同重锤敲在两人心上的叩门声。 “进来。”齐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家仆服饰、但身形矫健、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关上门。他走到书房中央,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王爷。” 齐王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钉在来人身上:“如何?” 那军官,或者说,齐王私下蓄养的死士头领,声音干涩地回道:“王爷,我们……失手了。” “什么?!”齐王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带得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跪地的下属,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怎么回事?!” 军官的头垂得更低,语速加快,带着请罪的惶恐:“回王爷,情况……情况和计划的不一样。那宁安公主……不知为何,非要送太师的孙女回府,她的车驾就跟在王衍车驾后面。因此,王衍那边,凭空多了陆巡和八名羽林军精锐!”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还不算……那宁安公主……她、她竟亲自出手了!” “尧儿?!”齐王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比听到刺杀失败更加惊骇,“她……她也跟你们交手了?!她人呢?!她没事吧?!伤着没有?!”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 军官连忙道:“王爷放心!公主殿下无恙!属下们绝不敢伤及公主分毫!我们的人……只是想将她逼退,越过她去完成任务。可、可公主殿下身手不弱,几招便将我们的人逼退,还……还伤了我们一个兄弟……就这么耽搁了片刻,巡防营的人就赶到了,带队的人身手极为了得。我们见事不可为,只得发了信号撤退……” 听到楚尧无恙,齐王紧绷的肩膀才猛地松弛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他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一种……近乎荒谬的庆幸。 “天意……真是天意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如此精心策划,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多年的力量,却偏偏算漏了自己那个看似娇弱,实则骨子里藏着烈性的妹妹。 沉默了片刻,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了冷静,只是更深处的疲惫挥之不去:“伤亡如何?” 军官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血腥气:“当场……折了三个兄弟。还有四个兄弟挂了彩,伤得不轻……”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补充道:“按照规矩,受伤的四个兄弟……在撤退途中,已经……已经都咬舌自尽,绝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尸体……已经被大理寺……收走了。”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齐王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三条鲜活的人命,四条被迫自尽的忠魂……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他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吩咐道:“抚恤……给死了的兄弟家里,多发一倍……不,两倍……务必送到他们亲人手上,确保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负罪感一同吸入肺腑,再狠狠碾碎:“明早城门一开,就把今晚行动的兄弟,一个不落,秘密送出京城。找个稳妥的地方,黔州也好,蜀中也罢,远远地安顿下来。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改名换姓,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终生,都不要再回京城了。这是本王的……命令。” “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军官重重叩首,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迅速起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齐王和韩先生两人。 齐王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韩玠,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歉意的神情:“韩先生……早知道,真该听你的,动用弓弩……雷霆一击,或许就成了。” 韩玠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王爷所虑,亦有道理。我大楚对弓弩箭矢管制极严,每一支流出都有迹可循。即便成功,事后追查,通过箭杆、箭簇的规制顺藤摸瓜,很难完全摆脱干系。届时,就算杀了王衍,王爷您也……”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将是同归于尽的局面,绝非智者所为。 “再说若真动了弓弩”,韩玠搓了搓手指,继续说道,“以今晚的情形,难保不伤到宁安公主……” 他见齐王表情凝重,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早有预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衍经此一吓,必然如同惊弓之鸟,日后护卫只会更加森严。老太师经营朝堂数十年,树大根深,嗅觉灵敏得很。这一击不中……以后,怕是再难有如此好的机会了。” 齐王闻言,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刺扎着他的神经。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罢了,罢了……先生也辛苦了一晚,先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韩玠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齐王维持着仰靠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烛光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苍老和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齐王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丈夫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轻将汤碗放在桌上,走到他身后,伸出温热柔软的双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揉按着。 “王爷……”她柔声唤道,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齐王没有睁眼,享受着妻子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安抚,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妃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不确定和脆弱的声音低声问道: “蓉儿……我是不是……很卑鄙?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杀人……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这样的自我怀疑。在世人眼中,他是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齐王。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能偶尔卸下坚硬的盔甲,露出里面那个同样会迷茫、会痛苦的血肉之躯。 齐王妃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声音温柔而坚定: “在妾身心里,王爷永远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保卫家国的栋梁。”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理解她并不完全懂的朝堂风云,“妾身不懂那些大道理,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妾身知道,王爷做的每一件事,定然有王爷的理由。您绝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您这么做,一定是……一定是于国有利的。妾身相信您。” 妻子的信任像一股温热的泉水,注入齐王冰冷而混乱的心田。他反手握住她放在他肩头的手,紧紧攥住,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闭上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迷茫: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是可以不择手段?这界限……到底在哪里……”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她的沉默和体温,告诉他,无论对错,她都在这里。 宫墙之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楚尧的鸾驾在寂静的宫道上行驶,车轮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她靠在车厢壁上,身心俱疲。之前的紧张与兴奋早已消退,剩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对幕后黑手的惊疑。 她没有直接回寝殿,而是让车驾绕去了弟弟楚承烨居所。 夜已深,宫殿里只留了几盏守夜的长明灯,光线昏黄柔和。值守的宫女太监见公主突然到来,连忙要行礼通传,被楚尧用手势制止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空气中漂浮着小孩子特有的、混合了奶香和干净被褥气息的味道。拔步床上,小小的鼓包安静地蜷缩着。 楚尧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殿内朦胧的灯影,凝视着弟弟熟睡的小脸。楚承烨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一只小手攥着被角,另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楚尧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他的手臂塞回温暖的被窝里。 看着这张毫无防备、纯净无瑕的睡颜,楚尧那颗被阴谋、厮杀和冰冷猜测填满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温暖的阳光。那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一种混杂着怜爱、责任和近乎本能的守护欲,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为了这张小脸上能永远保有这般安宁的睡容,她似乎……可以做任何事。 她在床边静静站了许久,直到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重新恢复了温度,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永宁宫自己的寝殿,楚尧只觉得浑身都沾满了夜路的尘土和……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云岫,备水,我要沐浴。”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是,公主。”云岫连忙应道,指挥着宫女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浴桶和热水抬进净房。 氤氲的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净房,带着花瓣和草药混合的清新香气,驱散着夜晚的寒凉与心头的阴霾。楚尧挥退了其他宫女,只留云岫一人在内伺候。 她褪下沾染了夜露和打斗痕迹的宫装,露出少女纤细却并不柔弱的身体,跨入巨大的柏木浴桶中。温热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肌肤,舒服得让她几乎叹息出声。她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闭上眼睛,任由热水涤荡着疲惫。 然而,身体放松了,脑子却停不下来。 今晚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清晰地回放—— 黑衣人的骤然出现……刀光剑影……陆巡带人冲杀……自己拔剑时的决绝……那黑衣人劈来的凌厉刀锋,带着风响,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她侧身滑步时,脚下青苔的湿滑感……剑尖刺入对方肉里时,那微妙的阻滞感和随之而来的温热液体……顾献安如同神兵天降般突入战团,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贼子敢尔”……他挥刀时那股一往无前、斩断一切的气势…… 打的时候,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只觉得气血奔涌,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一样自然。可现在,泡在安全、温暖、弥漫着花香的水里,那些被压制的后怕,却如同水底的暗流,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臂、脖颈……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那一刀没有躲开?如果顾献安来得再晚一点…… 她甚至清晰地回忆起,有一个黑衣人被她逼退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是杀意,更像是某种急躁和顾忌? “呵……”楚尧忽然轻轻笑出了声,带着点自嘲。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楚尧啊楚尧,白天还觉得自己挺厉害,真到了刀剑无眼的时候,原来也是会怕的。刚才看承烨的时候还壮志满怀,这会儿倒矫情起来了。 “公主,您笑什么?”云岫在一旁小心地添加着热水,听到她的笑声,有些疑惑。 “没什么,”楚尧摇摇头,将整个人埋进水里,让热水淹没头顶,隔绝一切声响。她在水下屏住呼吸,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急促地跳动。 几秒钟后,她猛地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花。水珠顺着她光滑的肌肤和乌黑的长发滚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那点后怕,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没什么好怕的,该来的总会来。既然躲不开,那就只能面对。 “云岫,更衣,安置吧。”她站起身,水珠如断线的珍珠般从她身上滚落。 “是。” 夜深了。 齐王府的书房里,烛火依旧亮着,齐王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眉宇间却依旧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重。 皇宫永宁宫的寝殿内,楚尧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呼吸逐渐均匀,只是偶尔,那纤长的睫毛会微微颤动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依旧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笼罩着这座繁华而危险的帝都。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比夜色更深沉的暗涌。这一夜,很多人都难以安眠。而新的一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只是照亮的,或许将是截然不同的棋局。 第13章 第十二章 雷霆与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楚尧就准时出现在了御花园的老地方。 身体是酸的,胳膊、大腿,尤其是昨天持剑的右臂,都泛着一种隐隐的酸胀感。但精神头却莫名有些亢奋,好像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厮杀,把她身体里某种沉睡的东西给激活了。她感觉自己脚下的步法更快了,手上挥剑的力道也更足了。沈恪依旧在旁边说着那些“心要静,气要沉”的老生常谈,但楚尧今天听着,却好像咂摸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原来“气沉”,不光是练功的时候,刀砍过来的时候,好像也得沉得住。 练完武课,浑身汗津津的,被清晨的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反倒更清醒了。回到永宁宫匆匆更衣用了早膳,便转到偏殿,开始上文课。 桓文远师傅今天讲的是《左传》里的一段,关于“郑伯克段于鄢”的。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什么“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楚尧手里握着毛笔,听着桓师傅那温和醇厚的声音,眼睛看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心思却有点飘。昨晚那些黑衣人的身影,刀光,还有顾献安冲过来时那道凌厉的刀光,总是不合时宜地往脑子里钻。这兄弟相争,母子嫌隙……和昨晚那事儿,好像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她甩甩头,想把那些杂念甩出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寤生”和“共叔段”身上。 就在她刚琢磨出点味儿来的时候,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跑得额角见汗,风尘仆仆地进来,也顾不上桓文远正在讲课,径直走到楚尧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公主殿下,陛下传您立刻去勤政殿!” “现在?”楚尧一愣,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听历史故事入迷后被打断的茫然,“我……我这文课还没上完啊?” 她下意识地看向桓文远。 桓文远也皱起了眉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语气带着询问:“这位公公,不知陛下何事,叫得如此之急?公主的早课尚未结束。” 那小太监急得都快跺脚了,也顾不得许多,声音又急又快,带着点通风报信的意味:“哎哟我的桓师傅,公主殿下,您就别问那么多了!是……是昨晚王太师遭遇刺客的事儿!刚才巡防营的周统领进宫了,陛下正……正大发雷霆呢!脸色难看得紧!梁公公特意吩咐,让公主您赶快过去!” 王太师遇刺?楚尧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这事儿。她立刻站起身,也顾不上收拾书案了,对桓文远匆匆行了一礼:“桓师傅,那我先去了。” “殿下快去吧。”桓文远理解地点点头,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跟着小太监走出偏殿,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点疼。从阴凉的室内骤然步入阳光下的回廊,楚尧的心跳有点快,扑通扑通的。 去勤政殿……父皇是因为昨晚的事叫我?她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脑子里胡乱转着念头。是的,我昨晚也算是保护太师有功吧?还跟贼人交了手!父皇会不会……夸我两句?想到这里,她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往上弯了弯,脚步也轻快了些。哪个孩子不想被父母肯定呢?尤其还是做了这么一件“了不起”的事。 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被风吹灭的蜡烛,瞬间熄灭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可是……那伙贼人……顾献安说他们像军人……他们的来历……父皇他……会发现吗?我要不要……把我的猜测告诉父皇?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打了个寒颤。告诉父皇?怎么说?说我觉得那些刺客可能不是普通人,可能……和某些位高权重的人有关?这无凭无据的,岂不是搬弄是非,徒惹风波?而且,万一……万一猜对了呢?那后果…… 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刚才那点因为可能被夸奖而生出的窃喜,早就被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不安给取代了。 越靠近勤政殿,那股不安感就越发强烈。殿外的侍卫们个个屏息凝神,腰杆挺得笔直,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守在门口的梁公公看见她,连忙迎上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担忧,冲她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说:“殿下,小心说话,陛下正在气头上。” 楚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勤政殿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巡防营统领周彪,那个平日里在京城也算是个威风人物的武将,此刻正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而她的父皇,皇帝楚禁柯,背对着殿门,站在御案前。即使只看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他的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怒气。 听到脚步声,皇帝猛地转过身。 楚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父皇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平时看她总是带着慈爱和疲惫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而且,那怒火在她进来的瞬间,似乎……不降反升?烧得更旺了? 楚尧彻底懵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只能依着规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敛衽行礼,声音都比平时低了几分:“儿臣……参见父皇。” 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父皇那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浑浊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楚尧的心上。 她低着头,不敢看父皇,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回事?父皇这火气……好像是冲着我来的?不能吧?我做什么了? 沉默,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楚尧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头顶上方猛地炸开一声雷霆般的怒吼: “你跪下!” 楚尧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没跳起来。她茫然地抬起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左右瞄了瞄——周彪还跪着呢,说的是他吧?可父皇那喷火的眼睛,分明是死死盯着自己的! 真的是说我?!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虽然完全搞不清状况,但身体的反应快过思考,她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周彪旁边。膝盖磕在坚硬的金砖上,生疼。 皇帝看着她那副又懵又委屈、老老实实跪好的样子,胸中的怒火不但没消,反而像是被浇了一瓢油,烧得更猛了。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你昨晚上都干了什么?!” 楚尧更懵了。听父皇这语气,这态度,百分百是在生自己的气。可……为什么啊?就因为王太师遇刺?可这关我什么事?我不是还帮忙了吗? 她心里堵得厉害,又是委屈又是不解,但还是压着情绪,老老实实地,把昨晚从齐王府出来,到送王晚晴回太师府,路上遭遇刺客,自己如何让陆巡去帮忙,又如何被刺客偷袭,不得已出手,最后顾献安赶到……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连自己出剑逼退刺客,划伤了对方一人的细节都没漏掉。 说完,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看着父皇那张因为震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十足的不确定和心虚:“……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不知……不知父皇为何……动怒啊?” 她是真想不通啊! “还为何动怒?!” 皇帝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炸了,猛地提高了音量,吼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往下掉,“你啊!谁让你动手的!啊?!我让人教你武功,是让你到处逞强的吗?!” 原来是因为自己动手了…… 楚尧总算摸到了一点边。可是,这事……有这么严重吗?严重到要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她理解不了,但也不敢反驳,只能更深的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跪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金砖的缝隙。 皇帝见她这副“死不悔改”只知道认罚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继续吼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怎可以身犯险呢?!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刀剑无眼你懂不懂?!啊?!” 三脚猫的功夫…… 这话像根小刺,扎了一下楚尧的心。她知道自己比不上顾献安那种在军中历练出来的,但昨晚……昨晚她明明应付得还可以啊……至少没吃亏不是? 但听到后面那句“万一有个闪失”、“刀剑无眼”,她忽然就有点明白了。那股梗在胸口的委屈,好像消散了一点点。原来……父皇不是怪她多管闲事,也不是怪她功夫差,而是……在担心她?怕她受伤?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倒是没了。她俯下身,额头轻轻触地,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真心实意的认错:“尧儿知道错了!是尧儿考虑不周,让父皇担心了!请父皇息怒!” 看到她服软认错,态度诚恳,皇帝胸膛那剧烈的起伏才渐渐平复了一些。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那滔天的怒火,终究是被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给压了下去。他稳了稳心神,声音放缓了些,但还是带着严厉:“伤着哪没有?” 楚尧抬起头,赶紧回答:“托父皇的福,尧儿没有受伤。就是……就是胳膊有点酸。” 她小声补充了一句。 皇帝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他又问,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笨拙的疼爱:“还知道疼啊?怕不怕?” 楚尧一听,那股倔强劲儿又上来了,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不怕!” 皇帝看着她那梗着脖子、明明刚才还吓得够呛现在却强装镇定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这性子,到底是像谁? “行了,”他挥挥手,像是耗尽了力气,“这几天,你不准出宫!老实在宫内待着,好好反省反省!” 啊?禁足?楚尧心里刚下去的那点委屈又冒了上来。这也太…… 但她不敢再争辩,只能扁了扁嘴,低声道:“儿臣……领旨。” “文课还没上完吧?”皇帝似乎不想再多看她那副委屈样,“接着回去上课吧。” “是,儿臣告退。”楚尧从地上爬起来,膝盖还有点麻。她行了礼,低着头,委屈巴巴地,一步三挪地退出了勤政殿。 看着她消失在殿外的背影,皇帝才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稳了稳情绪,目光重新落到依旧跪在地上的周彪身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贼人,抓到了吗?” 周彪连忙回道:“回陛下,这些贼人十分狡猾,活的……没抓到。贼人当场死了三个,伤了四个。这……这四个伤者,在押往大理寺的路上,都……都咬舌自尽了。” 皇帝眼神一凛,喃喃自语:“还是死士……” 他又问,“这些贼人的身份,可有线索?” 周彪额头冷汗涔涔:“回陛下,贼人准备十分周到,尸体、衣着、兵刃……都……都找不到任何线索。但根据与之交手的队正顾献安判断,这伙贼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令行禁止,而且从身手上看,不像江湖草莽,倒更像是……是军人。”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补充道,“而且,顾献安汇报说,贼人出没的位置,他曾在寿宴前几度反复探查,能保证他们绝非事先埋伏,而是……而是在极短时间内,从附近机动过去的。” “附近?”皇帝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那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巡防营巡查不到的吗?” 周彪伏在地上,声音发颤:“臣……臣,不敢说。”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背后那错综复杂的势力网络。他没有再逼问,沉吟了半晌,安排道:“那个顾……顾献安,能里不错,这次护驾有功,调入羽林军,编到陆巡那,做宁安公主的护卫。沈恪,”他看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羽林军统领,“你去安排一下。” “臣领旨。”沈恪躬身应道。 “你先下去吧。”皇帝挥挥手对周彪说道。 “臣告退。”周彪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大殿内再次安静下来。皇帝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半晌,对梁公公道:“去,叫齐王进宫。” “老奴遵旨。”梁公公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传旨。 另一边,楚尧从勤政殿出来,只觉得一股邪火窝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憋屈得难受。 她走得飞快,脚下的绣花鞋底踩在宫道的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像是在发泄着不满。云岫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上,气喘吁吁地:“公主,您慢点,慢点走……” “凭什么呀!”楚尧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云岫,小脸气得鼓鼓的,眼圈都有点红了,“云岫你说!我昨晚是不是保护太师有功?我是不是还跟贼人交手了?我没给皇家丢脸吧?父皇倒好!不夸我也就算了!还劈头盖脸骂我一顿!还说我三脚猫的功夫!还禁我的足!讲不讲道理啊!” 她越说越委屈,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长这么大,父皇还没这么凶过她呢! 云岫赶紧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公主,我的好公主,您消消气。陛下……陛下那是心疼您啊!您是真不知道,昨晚上我和晚晴姑娘在车上,都吓成什么样了!那刀啊剑啊的,就在眼前晃,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可您呢?您多勇敢啊!直接就冲上去了!还把那贼人给打退了!真的,奴婢心里,您可真的是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呀……”楚尧被她这么一哄,气消了一点,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没好气地嘟囔,“没听父皇说吗?三脚猫的功夫……” 说着,又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倒是放慢了些。 云岫亦步亦趋地跟着,继续吹着“耳旁风”:“那是陛下没亲眼见到!陛下要是亲眼见到您当时那英姿,那利落的身手,肯定也会夸您厉害的!陛下就是太担心您的安危了,您想啊,您要是有个什么万一,陛下得多伤心啊……” 楚尧听着,没再反驳。其实她心里也明白,父皇是担心她。可明白归明白,那股被冤枉、被否定的委屈劲儿,一时半会儿还是过不去。 主仆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长长的回廊尽头。廊檐下,只剩下夏日里不知疲倦的虫鸣,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叫,仿佛刚才那场雷霆之怒和满腹的委屈,都只是这深宫里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14章 第十三章 雷霆与暗流 勤政殿内,稀薄的晨光透过高窗,在地面金砖上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浮尘在光中无声翻滚。 齐王楚承熠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 从依礼参拜后,父皇便未叫他起身,只留他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御案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无声,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熬。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转为麻木,腰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挺得发僵。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的背心,黏腻地贴着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额角一滴汗珠正顺着鬓角缓缓滑落,痒得像是有虫子在爬。他想控制,可越是想压住那股心虚带来的生理反应,冷汗反而冒得越凶。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仙鹤香炉吐出的沉水香,丝丝缕缕,试图安抚这凝滞的空气,却徒劳无功。 过了一会,皇帝朝梁公公挥了挥手,梁公公马上会意,示意所有殿内的太监宫女赶紧退下,梁公公最后走出殿,反手关上了殿门。此时大殿上,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昨夜,”皇帝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楚承熠几乎想避开,“太师回府途中遇刺,你可听说了?” 楚承熠喉咙发紧,干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他本能地想扯出一个震惊愤怒的表情,想说“儿臣刚起尚未听闻”,想厉声斥责“何人如此大胆”……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所有的伪装都在父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冰消瓦解。他太不擅长这个了,那点心思在真正的帝王心术面前,苍白得可笑。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楚承熠啊楚承熠,你真是个废物!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吗?!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紧绷的肩背垮了下去,颓然地闭上眼睛,声音沙哑疲惫,带着认命般的解脱: “父皇……不必再问了。是……是儿臣做的。” 承认的话脱口而出,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殿内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仿佛连那袅袅青烟都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皇帝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爆发。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跳,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响: “楚承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刺杀当朝太师!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楚承熠被这声怒喝震得浑身一颤,俯下身,以额触地:“儿臣有罪!儿臣……儿臣只是……” 他想辩解,想说为了北境,为了遏制豪族,可那些理由在父皇的盛怒和昨夜那差点牵连楚尧的后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只是为了你那套‘非此即彼’的蠢办法!”皇帝替他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痛心与失望,“你以为杀了王衍,江南的问题就解决了?北境的粮草就能从天上掉下来了?蠢!愚不可及!你向来光明磊落,怎么也会行此阴谋之事!” 楚承熠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的斥责如同鞭子般抽在身上。 皇帝喘着粗气,指着他,忽然问道:“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吧?就凭你那直来直去的脑子,想不出这么‘周密’的计划!说!是不是你身边那个姓韩的幕僚给你出的主意?!” 楚承熠猛地抬头,急声道:“不!父皇!此事全是儿臣一人所为!与韩先生无关!是儿臣利令智昏,是儿臣行事鲁莽!请父皇只治儿臣一人的罪!” 他绝不能将韩玠拖下水。 皇帝看着他这副急于揽下所有罪责的模样,又是气又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拿起御案上一份文书,抖了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疲惫: “你们啊,自以为算无遗策,能瞒天过海。结果呢?一个巡防营的队正,区区一个队正!就把你这点心思猜了个**不离十!你呀!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得楚承熠脸颊发烫。他引以为傲的行动,在旁人眼中竟如此漏洞百出? “江南豪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沧桑,“你想遏制他们,清丈田亩,查实人口,没错!是对的!朕难道不知道他们侵占田亩、隐匿人口、把持科举?朕比谁都清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厉:“但做事,要讲究方法!要有策略!要有急有缓!现在是时候吗?北凉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南北对立,各为其主!这个时候,要像承烁那样,拉拢他们,哄着他们!你以为杀了王衍就一了百了?现在北凉随时有可能打过来,你腾的出手整顿江南吗?到时候江南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粮草断绝,北境怎么办?大楚怎么办?!” 每一个问句,都像重锤敲在楚承熠心上。他之前被愤懑和冲动蒙蔽,此刻才隐隐后怕。 “儿臣……知错了。”他再次低下头,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悔悟。 “对待这些世家大族,不能一味打压,要分化,要拉拢,要恩威并用!朕教了你多少次了!” 楚承熠无言以对。 “你就不想想,他王衍是什么人啊?那是高宗元平十四年就入仕的三朝老臣!这么多年为我大楚,不说有多大功劳,苦劳总有吧?他就那么一心为私吗?你要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一心为国,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是圣人?” 皇帝顿了一会,继续说:“而且朕告诉你,别以为你那些谋士就是全然为你着想。就是你身边那些自诩清流的大臣,也不全然都是为国!谁还没个私心?啊?什么寒门豪门,都是人,谁比谁高贵啊?不过都是一丘之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皇帝看着他终于低下去的头,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挥了挥手,像是驱散什么令人厌烦的东西:“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究。但你给朕记住今日这番话!江南之事,要徐徐图之,要等待时机!水磨工夫,比你那套打打杀杀难得多,但也稳妥得多!回去好好想想,把你那身莽撞劲儿给朕收起来!”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楚承熠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计划失败的挫败,还有对父皇苦心的一丝理解,混杂在一起,让他心绪复杂难言。 “滚吧。”皇帝转过身,不再看他。 楚承熠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勤政殿。殿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抬手挡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几乎在齐王被训斥的同时,沈恪和周彪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 周彪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从什么龙潭虎穴里逃出来。他凑近沈恪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江湖气的熟稔:“沈统领,陛下这脸色……可真是够瞧的。啧,齐王殿下这回,怕是挨了好一顿排头。” 沈恪面色平静,步伐稳健,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彪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说起来,语气里带着点如释重负和未卜先知的得意:“不过话说回来,那个顾献安,调去羽林军,嘿,我老周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就知道,这小子在我那巡防营呆不长!是块好材料,搁我那儿,屈才了!” 他瞥了一眼沈恪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道:“哎,沈统领,前些日子,你们羽林军的陆巡陆校尉,还特意跑来我那儿打过招呼,让对顾献安稍稍留意着点。我当时就琢磨,是不是你沈统领早就看上这小子,准备挖墙脚了?” 沈恪脚步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陆巡去打招呼?他并未安排过此事。陆巡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性子沉稳,除了自己和陛下、公主的命令,绝不会擅自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情。陛下?陛下若有意,直接下旨便是,何必让陆巡私下打招呼?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沈恪心里瞬间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我没有安排过此事。” “啊?不是你?”周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挠了挠他那刮得青亮的头皮,“那就奇了怪了……难道,是晋王殿下?” 沈恪没有接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宫墙深处,永宁宫的方向。心里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这小公主,心思藏得倒深。 他不再多想,加快步伐:“走吧,周统领,正事要紧。” 巡防营北校场。 日头升高了些,操练的号子声震天响,尘土在阳光下飞扬。兵卒们穿着统一的号服,挥汗如雨,重复着枯燥的劈砍、突刺动作。顾献安站在自己那一队的队列前,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的动作,偶尔出声纠正。 “手腕再压低三分!发力在腰,不在臂!” “石猛!步子收着点!阵型!注意阵型!” 石猛嘿嘿一笑,收了收那过于豪迈的步伐,瓮声应道:“是!队正!” 他对顾献安是真心服气,不光是打不过,更因为顾献安有本事,还不藏私,肯教他们真东西。 就在这时,校场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巡防营统领周彪,陪着一位身着羽林军高级将领服饰、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羽林军统领沈恪。 “全体都有——立正!” 值星官高声喝道。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兵卒停下动作,迅速列队,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点兵台。 周彪陪着沈恪走上点兵台,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都听好了!这位是羽林军沈恪沈统领!沈统领今日前来,是奉陛下旨意,选拔英才,充实羽林!”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声。羽林军!天子亲军!那是多少军中儿郎梦寐以求的地方!待遇优厚,地位尊崇,更重要的是,那是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是晋升的终南捷径!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起来,紧紧盯着台上的沈恪。 沈恪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左军第三卫第五都第二队的方阵前,落在了那个身姿挺拔、眼神沉静的年轻人身上。 “顾献安!”沈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属下在!”顾献安跨步出列,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心里也有些意外,羽林军统领亲自前来,还点了他的名? “石猛!张贵!李栓子!王五……”沈恪接着又念出了七八个名字,无一例外,都是顾献安队中的骨干,也是那晚参与了齐王府外围警戒和后续追击行动的士兵。 被点到名字的人又惊又喜,慌忙出列,在顾献安身后站成一排。 沈恪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即日起,尔等编入羽林军,归陆巡校尉辖制。顾献安,授羽林军六品衔。”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冗长的训诫,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校场! 羡慕、嫉妒、难以置信、与有荣焉……种种复杂的目光,几乎要将顾献安几人淹没。尤其是顾献安,从巡防营的队正,直接跃升为六品羽林军!这简直是鲤鱼跳龙门! 石猛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捶了一下身边同伴的肩膀。其他几人也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膛挺得老高。 顾献安心中也是波澜微起。羽林军……这意味着他将有更多机会接触到更高的层面,也能……离她更近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抱拳,声音沉稳坚定:“末将领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沈统领信任!” 沈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对周彪示意了一下,便转身走下点兵台。顾献安几人连忙跟上,在一众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这片他们熟悉无比的校场。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营门之外,校场上凝固的气氛才骤然松动。 周彪看着台下那些依旧心潮澎湃的兵卒,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都看见了吧?!”他双手叉腰,声音比刚才又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粗豪,“啊?!看见没有?!顾献安!以前就跟你们一样,在这校场上流汗,吃土!可人家有本事!抓住了机会!现在怎么样?一步登天!进羽林军了!”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渴望的脸庞,继续吼道:“知道羽林军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天子亲军!是陛下的脸面!进去了,那就是有了品级的官身!饷银翻着跟头往上涨!顿顿有肉!穿着最光鲜的盔甲,握着最锋利的刀!”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台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能见到陛下!是能在贵人面前露脸!说不定哪天,你立了功,陛下看你顺眼,一句话,你就外放出去,当将军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懂不懂?!” “懂!”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都燃烧着名为“希望”和“野心”的火焰。顾献安的例子,就像在他们眼前画下了一张触手可及的大饼。 周彪满意地看着这效果,大手一挥:“都给老子好好操练!把本事练扎实了!以后,咱们巡防营,谁有本事,谁就能像顾献安一样,飞黄腾达!听见没有?!” “听见了!!” 声浪几乎要掀翻校场上的天空。 而此刻,走在前往羽林军衙署路上的顾献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巡防营的一个传奇和标杆。他跟在沈恪身后,阳光透过街道旁梧桐树的枝叶,在他肩头的甲片上跳跃出细碎的光斑。他看着前方沈恪沉稳的背影,又想起那晚鸾驾车帘后,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关切的明眸。 新的征程,开始了。这条通往宫墙、也通往她的路,不知前方,是荆棘,还是……微光? 他握了握拳,指尖触碰到怀中那枚冰凉的忠勇印。目光,愈发坚定起来。 第15章 第十四章 柳下言春 楚尧这一晚上睡得极不踏实。 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被猫抓过的乱麻,一会儿是父皇那张盛怒的脸,呵斥她“逞强”、“三脚猫功夫”;一会儿又是昨晚刀光剑影里,顾献安如猎豹般突入战团的身影。委屈、后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因他出现而悄然落定的心安,几种情绪拧在一起,翻来覆去地煎着她。 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光刚透过窗棂,她就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心里那点闷气还没散尽,堵在胸口,让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索性也不叫云岫,自己胡乱套上那身利落的劲装,抓起靠在床头的佩剑,打算去御花园狠狠练上一通,把这股邪火发泄出去。 她“哐当”一声推开寝殿的门,带着一股“谁都别惹我”的气势,抬脚就要往外冲。 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殿门外,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穿着羽林军簇新的制式军服,按刀而立,静静地守在门旁。晨曦在他肩头的金属甲片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也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顾献安。 楚尧的明显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是停了一下,紧接着便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狂撞起来。她甚至下意识地、偷偷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嘶——有点疼。不是做梦。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喜像炙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差点就要从嘴角眉梢溢出来。她赶紧用力抿住唇,把那股快要压不住的雀跃强行按了回去,端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属于公主的平静与矜持。 她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问——“你……” 几乎在她发出第一个音节的瞬间,顾献安已转过身,抱拳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恭敬,抢先一步答道:“殿下。承蒙陛下恩典,自今日起,微臣在羽林军陆校尉麾下供职,护卫殿下周全。” 原来是这样! 楚尧心里那点因为被禁足而梗着的怨气,霎时间像是被阳光晒化的冰雪,噗嗤一下,消散了大半。她就知道!父皇虽然骂得凶,心里还是明镜似的,知道谁有功,该赏!哼,算他老人家还没老糊涂。 嗯,肯定是陆巡那小子安排的!让他一大清早就来站岗?也不提前跟本宫透个风!回头得好好“谢谢”他!……等等,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我刚才推门的样子,是不是太莽撞了?还有这头发,随便挽的,脸上也没擦点粉,刚才起床气冲冲的,脸色肯定不好看……他会不会觉得……很丑啊?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叽叽喳喳的,吵得她心烦。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用一种尽量平稳、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口吻说:“父皇调你入羽林,定是因你昨夜护驾有功。这是你应得的。” “护卫殿下,是微臣本分。”顾献安依旧低着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嗯。”楚尧应了一声,觉得再说下去,自己这强装的镇定就要露馅了,赶紧转移话题,“该去上武课了,莫让沈统领久等。” 她说着,迈步向前走去。脚步刻意放得平稳,心里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就跟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近不远,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存在。那股因他而产生的安心感,再次悄然蔓延开来。 好像……有他在旁边,这禁足,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就连对父皇那点残存的抱怨,此刻也烟消云散,被一种轻飘飘、暖融融的情绪取代了。 御花园演武的空地上,沈恪已然负手而立,如同园中另一块历经风雨的磐石。见楚尧到来,他目光在她身后的顾献安身上略微停顿一瞬,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今日习练‘青萍剑法’全套。”沈恪声音平稳,不起波澜,“凝神静气,意随剑走。” “是,师傅。”楚尧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在空地中央站定。她摒弃杂念,至少是努力摒弃,右手握住剑柄,“锃”的一声轻吟,长剑出鞘,在晨光下泛起一泓秋水般的寒光。 她起手便是“青萍剑法”的起势“弱柳扶风”,身形微侧,剑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初春湖畔随风摇曳的柳枝,看似柔弱,却暗含韧劲。随即,她足下步伐流转,手腕翻动,剑势随之展开。 “萍水相逢”,剑光如织,步伐轻盈,点、刺、挑、抹,剑招衔接如行云流水,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她能感觉到气息在丹田流转,引导着剑势,力求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 然而,今日终究是不同的。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心、她的手腕、她辗转腾挪的足尖上。这感觉如此清晰,扰得她心绪微澜。 使到“风卷残云”这一式时,本需腰腹发力,带动全身旋转,剑随身走,划出一片凌厉的剑光。可她心思稍分,气息便是一岔,脚下步伐略显虚浮,旋转的力道便弱了三分,那本该密不透风的剑幕,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秋风扫叶”,长剑应如秋风般萧瑟肃杀,横扫千军。她却因着那分心,手腕力道控制稍欠,剑锋破空之声略显尖利,少了几分举重若轻的沉稳。 一套剑法使到最后“定海神针”的收势,需气沉丹田,力贯剑尖,身形稳如磐石,剑尖纹丝不动。她依言照做,身形定住,剑尖斜指前方。外表看来,姿态完美无瑕。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气息还在微微翻涌,不如往日收功时的圆融平和。握着剑柄的掌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沈恪一直沉默地看着,直到她收势站定,才缓缓开口。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楚尧心上: “‘风卷残云’,腰腹是轴,轴心不稳,何以御风?‘秋风扫叶’,意在萧瑟,不在尖啸。力浮于表,则神散于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尧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刻意维持平稳的剑尖上,最终定格在她因被说中心事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语气沉了下来: “殿下今日,招式无误,步法未乱,然心不静,气不顺,力不透。形似而神非。一套‘青萍剑法’,被你使得……心浮气躁。” “心浮气躁”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楚尧强自维持的镇定。她的脸颊“唰”一下全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像是被人当众剥开了那层薄薄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慌乱而羞赧的内里。她紧紧抿着唇,垂下眼睫,不敢去看沈恪,更不敢去想象身后那人听到这话时是何表情。 好不容易熬到武课结束,楚尧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永宁宫,她立刻把云岫叫来。 “快!打水来!本宫要梳洗!”她语气急促,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越看越不满意,“这头发乱糟糟的,脸色也这么差……云岫,把那套淡绿色的宫装找出来,还有那支珍珠步摇……” 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梳妆打扮,比平日多花了足足两倍的时间。连早膳都只匆匆扒拉了几口,便又急着赶往文课所在的偏殿。 桓文远师傅今日讲的是《左传》中晋公子重耳流亡列国的经历,“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桓师傅的声音温和醇厚,可楚尧握着毛笔,眼睛看着书卷上工整的小楷,心思却早就像脱缰的野马,奔向了殿外。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 她脑子里反复盘旋的,却是清晨他站在晨光里,肩甲闪光的模样。宽肩,窄腰,挺直的背脊……还有那双沉静的眼睛。 “……殿下?”桓文远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 楚尧猛地回神,发现桓师傅正略带疑惑地看着她,周围的侍读宫女也悄悄投来目光。她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殿下似有心事?”桓文远放下书卷,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之意,“治学之道,贵在专心。重耳流亡十九载,历尽艰辛,终成霸业,其间隐忍智慧,尤值深思。” “学生……学生知错。”楚尧慌忙低下头,耳根滚烫。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楚尧啊楚尧,你真是没出息!不就是个……就是个侍卫嘛!至于吗! 好不容易捱到文课结束,楚尧只觉得像是打了一场仗,身心俱疲,又莫名地……精神亢奋。 “公主,您昨夜就没歇好,今日又起了个大早,要不回去歇息片刻?”云岫看着自家公主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疼地建议。 “不用!”楚尧立刻拒绝,声音都比平时亮了几分,“我一点都不困!去御花园走走……透透气。”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外值守的羽林卫,精准地落在了顾献安身上,语气自然地吩咐道:“你,随行护卫。” 按照轮值规矩,此时顾献安本该交班回永宁宫值守。但公主有令,他只能抱拳应道:“是。” 云岫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垂首听命的顾献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上。 暮春的御花园,生机勃勃。石榴花开得正艳,灼灼如火;池塘里的新荷才露尖尖角,蜻蜓在上面轻盈地点水。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 楚尧走在前面,脚步不知不觉变得轻快。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和草木清气的空气,觉得连胸口都舒畅了许多。 走到一处较为开阔的临水亭轩旁,楚尧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顾献安。 “顾侍卫,”她开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本宫见过你两次出手,身手不凡,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顾献安微微躬身:“回殿下,微臣所学,乃是家传的一些军中武艺,粗浅得很,并无门派。” “哦?”楚尧挑眉,“我就觉着,你的招式路数,和沈统领教的不太一样。少了几分……嗯……规矩,多了些狠辣直接。” “沈统领出身武林名门,所学乃是玄门正宗,根基深厚,非微臣所能企及。”顾献安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比较之意,“微臣练的,只是战场上求生杀敌的笨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倒不这么觉得。”楚尧立刻反驳,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维护,“临阵对敌,管他什么正宗偏门,能克敌制胜就是最好的!” 她说着,目光瞥见旁边一株垂柳,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忽然就来了兴致。她几步走过去,踮起脚尖,“咔嚓”“咔嚓”折下两根长短适中、还算笔直的柳枝,将其中一根随手扔给顾献安。 “来!”她握着柳枝,像握着一柄短剑,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们过两招!” 顾献安接住柳枝,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殿下,这……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楚尧下巴微扬,带着点公主的娇蛮,“我命令你,跟我过两招。要全力以赴,不准留手!让本宫也见识见识,你那个‘战场上求生杀敌的笨法子’!” 顾献安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云岫和空旷的四周,知道推辞不过,只得依言执枝为剑,摆开了一个简洁的守势:“……微臣遵命。” 楚尧见他答应,心头一喜,也不再客气,娇叱一声,手中柳枝一抖,便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她心知自己力量、经验皆不如对方,便想凭着一股锐气和灵巧的身法抢占先机。 顾献安则如磐石般沉稳,脚下步伐变幻极小,手中柳枝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她的攻势,动作简洁高效,守得滴水不漏。 十招过后,楚尧久攻不下,心下有些焦躁。她看准一个空档,足下发力,身形前跃,一招“白虹贯日”直刺顾献安中宫。这一下她用上了七分力气,去势极猛。 顾献安见她来势汹汹,却不闪不避,手中柳枝顺势一搭、一引,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欲将她的力道带向一旁。他本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力道用得恰到好处。 然而楚尧前冲之力过猛,被这巧劲一带,脚下顿时一虚,平衡骤失!她“啊呀”一声低呼,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 电光火石之间,顾献安脸色微变。什么君臣之礼、男女大防,在此刻都让位于保护公主的本能。他反应极快,并未张开手臂去搂抱,而是迅疾踏前一步,右手如电探出——他本意是想抓住她持“剑”的手腕,帮她稳住身形。 他的指尖精准地扣住了楚尧的手腕。 几乎在同一瞬间,楚尧为了找回平衡,空着的左手也下意识地在空中一抓,恰好搭在了顾献安前来救援的左臂小臂上。 于是,画面定格在这一刻: 他扣着她的手腕。 她抓着他的手臂。 两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楚尧只觉得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几根手指,力道沉稳,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茧意,温度却烫得惊人。这触感如此清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顺着血脉瞬间窜遍了全身,直抵心尖,让她浑身微微一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脉搏在自己掌下急促地跳动。 顾献安的感受则更为骇然。掌中的手腕纤细、柔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而她抓住自己小臂的手指,虽无力道,却带着少女肌肤特有的温软,透过薄薄的军服布料,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这感觉让他头皮发麻,脑中警钟大作。 这接触不过短短一息。 “微臣冒犯!” 顾献安如同被烈火灼伤,猛地松开了手,同时手臂向后一撤,挣脱了楚尧的抓握,迅速后退两大步,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整套动作快得几乎带风,显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手与臂骤然分离,那奇异的触感和温度却残留不去。 楚尧怔在原地,脸颊后知后觉地“轰”一下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刚才被他扣住的手腕,那里皮肤似乎还在隐隐发烫。她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砰砰砰,响得她怀疑顾献安也能听见。 云岫这时才反应过来,惊呼着上前:“公主!” “我没事!”楚尧立刻开口,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她像是在对云岫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是……是我不小心……” 她话没说完,目光掠过地上那两根被丢弃的柳枝,以及跪地请罪的顾献安,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云岫心疼地扶住她,扭头便对顾献安斥道:“你也太没轻没重了……” “不关他的事!”楚尧再次打断云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是本宫自己没站稳。”她顿了顿,看向依旧跪着的顾献安,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起来吧。切磋武艺,难免有失手的时候。” 顾献安这才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谢殿下不罪之恩。” 楚尧揉了揉手腕,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感觉心跳才慢慢平复了一些。她看着垂手侍立的顾献安,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顾校尉,顺义侯祖籍是江南洪州吧?”她歪着头问,“可我听着你的口音,怎么倒更像北方人?” 顾献安恭敬答道:“回殿下,微臣祖籍确是洪州。只是这些年来四处游历,尤其在北方待的时日长些,入乡随俗,口音便有些杂了,让殿下见笑。” “四处游历?”楚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充满了好奇,“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快给我讲讲!” 看着她瞬间被点燃的兴趣,顾献安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微臣去过一些地方……不知殿下想听何处?” 楚尧歪着头想了想,眼睛一亮:“原州!师傅说那里有好多佛塔和佛窟,特别漂亮,是不是真的?” “微臣去过。”顾献安点头,“那些佛门建筑,依山开凿,气势恢宏,佛像庄严,确实堪称鬼斧神工。只是……多是前朝兴建,如今大多衰败不堪,无人打理,看着颇有些荒凉寂寥。” “啊……真可惜。”楚尧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问,“那原州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原州山川壮丽,风光独具一格。”顾献安斟酌着词句,“只是……连年战乱,地广人稀,许多地方荒无人烟,少了些……烟火气。” 楚尧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想起之前偷听皇兄和大臣们议论朝政时,常提到“北方疲敝”、“南方富庶”之类的话,便顺着话头问:“那南方呢?南方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好?” “南方……”顾献安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土地肥沃,河道纵横,耕地成片,望不到边。人口稠密,市集繁华,粮食充盈,商贾云集。若论富庶安宁,确实比北方……好了太多。” “为何会差这么多呢?”楚尧蹙起秀眉,这是她一直隐隐感觉到,却从未细想的问题。 顾献安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前朝末年,北方战乱百年,民不聊生,十室九空,良田化为荒野,百姓不是饿死,便是举家南迁,另谋生路。我大楚立国后,为抵御北凉,在北境设甘州、同州等军事重镇,其巨额粮草军需,大半需由北方各州供应。赋课沉重,民生艰难,元气恢复,自然缓慢。” 原来如此。楚尧恍然。之前那些模糊的概念,此刻在顾献安平实的叙述中,变得清晰具体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北方荒芜的田埂、凋敝的村落,与南方连绵的稻浪、喧嚣的市集形成的鲜明对比。这不仅仅是地理和气候的差异,更是历史与国策留下的深刻烙印。 “师傅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楚尧轻轻叹了口气,托着腮,目光有些怅然地望向远处宫墙的飞檐,“真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间烟火。我整日闷在这四方宫墙里,最远也就去过京郊的皇陵……可能这辈子,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与向往。 顾献安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若殿下不嫌微臣言语无味,臣……愿将游历所见,所闻,所知,一一说与殿下听。” 楚尧猛地转过头,眼睛瞬间被点亮,如同落入了星辰:“真的?好啊!”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有个要求!你以后……别叫我‘殿下’了,听着怪生分的,不舒服。” 顾献安一怔,立刻摇头:“君臣之礼,万万不可废。” “那……”楚尧想了想,妥协道,“那就叫我‘公主’吧!总比‘殿下’听着顺耳些。” 看着她带着点娇嗔又期待的眼神,顾献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公主。” 只是一个称呼的改变,楚尧却觉得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将天边染上了一层暖橘色。 “时辰不早了,你也该换班了吧?”她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是,微臣告退。”顾献安抱拳行礼,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楚尧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收回目光。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晚风,只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与明媚。 “云岫,”她转身,眉眼弯弯,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去拿些点心来,早膳好像没吃饱。” 她重新在石凳上坐下,环顾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只觉得今日的御花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鲜活的、动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