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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宫墙内外

作者:蓝猫为啥是灰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御道尽头的宫灯次第亮起,橘色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砖上,碎成满地星子。鸾凤车驾刚停在內宫门口,陆巡的靴底就踏碎了檐下的寂静:“公主,该换轿了。”


    楚尧被云岫扶着跳下车,脚尖刚沾地就“嘶”地抽了口凉气——双腿麻得像灌了铅,连脚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她偷偷在绛红裙裾后蹭了蹭发麻的小腿,眼角余光瞥见那顶蒙着青纱的小轿,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个结。宫墙里的轿子晃得人头晕,哪有踩在实地上、能闻见砖缝里草香的痛快。


    “不坐了,走回去。”她拍了拍云岫的手背,率先迈过朱红门槛。练过几年武艺的腿脚果然轻快,没走几步就把提着裙摆、小步追赶的云岫甩下半丈远。


    “公主!慢些呀!”云岫的声音裹着喘息追上来,鬓角的碎发被汗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手里还提着楚尧忘在车上的披风。


    楚尧回头冲她挥了挥帕子,脚步反而更快了:“快点快点,承烨肯定扒着殿门的雕花栏杆等我呢!”一想到弟弟圆乎乎的小脸、肉嘟嘟的小手,她连腿麻的酸胀感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永宁宫的小花园却静得反常。往日这个时辰,总能听见承烨追着蝴蝶跑的笑声,混着宫女们“慢点跑”的叮嘱,如今只剩当值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站在廊下,连宫灯都不敢挑得太高。楚尧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裙裾扫过石径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四皇子呢?”


    小太监忙躬身回话,声音都带着点发颤:“回公主,四皇子染了风寒,在寝殿歇着呢。”


    “又染风寒?”楚尧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死死攥着月白袖口,捏出几道深深的白印,“太医呢?传了吗?”


    “程太医正在里头诊治,刚给皇子扎完针。”


    楚尧没再问话,抬脚就往寝殿冲,裙裾翻飞间带起一阵风。刚扑到床榻边,就被程太医伸手拦住,药箱上的铜环“当啷”撞出一声脆响:“公主留步!您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小心过给皇子!”


    她急得往前倾身,鼻尖都快碰到床幔,能清楚看见承烨小脸烧得通红,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鼻音。“前儿还跟我抢桂花蜜饯吃,怎么说病就病了?”


    程太医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叹气,指尖捏着针囊的动作都轻了些:“四皇子本就体弱,这几日昼夜温差大,昨夜踢了三次被子,就着了凉。公主放心,药已经灌下去了,发发汗退了烧就好。”


    楚尧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太医福了福身,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焦急:“有劳程太医了。”退出寝殿时,她特意拉住掌事宫女的手腕,低声嘱咐:“炉子里的炭添足些,要银丝炭,别让殿里有半点凉气。”


    廊下的风裹着苦杏仁的药味吹过来,楚尧拢了拢云岫递来的披风。方才因顾献安生出的那点轻快劲儿,早被弟弟病弱的模样冲得烟消云散。她抬眼望向勤政殿的方向,那里的宫灯亮得刺眼,连窗纸上都映着父皇伏案的影子——怕是又在为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章烦心了。


    还没走近偏殿,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跟着是父皇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妖言!又是这些妖言!”守在门口的太监们个个低着头,连影子都不敢晃一下,地砖缝里仿佛都渗着寒气。楚尧悄悄碰了碰梁公公的袖子,对方苦着脸摇了摇头,嘴型用力比着“陛下气狠了”,连声音都不敢出。


    她踮着脚推门进去,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味混着怒气扑面而来。两份奏章浸在泼洒的茶水里,墨迹晕开像团乌渍,两名小太监正跪着捡,手都抖得快握不住奏章边角。父皇单手撑着御案,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紫檀木里,另一只手攥着的奏章被捏得变了形,花白的发丝从冠冕里掉出来,黏在汗湿的额角,看着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父皇。”楚尧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了殿里盘旋的怒气,脚步都放得没有一丝声响。


    皇帝楚禁柯的肩膀明显松了松,那股绷得快要断裂的张力散了大半。他挥挥手让太监退下,转过身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角的纹路却还绷着:“尧儿回来了?承烨怎么样?烧退了吗?”


    “刚喝了药睡下了,程太医说发发汗就好,不打紧。”楚尧走到案边,拿起砚台慢慢研墨,把散乱的奏章一张张叠好,指尖轻轻拂过父皇冻得发红的手,“父皇又为奏章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承烨还等着您陪他放纸鸢呢。”


    楚禁柯叹了口气,指节重重揉了揉眉心,指着地上的奏章想说什么,最终只含糊道:“都是些办事不力的家伙。”他不愿让女儿听见那些谤君的浑话——说他夺嫡时手段阴狠,说他重北轻南招致天谴,连太子早亡都算在了他头上,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


    楚尧眼珠一转,放下墨锭凑过去,胳膊轻轻搭在父皇胳膊上,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父皇别气了,女儿今日在宫外当英雄了!不是救美,是救英雄!”


    “哦?朕的公主还能救英雄?”楚禁柯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些,连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了几分,“说来听听。”


    “是美救英雄!”楚尧立刻手舞足蹈地讲起来,模仿着顾献安劈砍的动作,连盗匪头目喊“顾老大”时的粗嗓门都学了几分,讲到自己认出忠勇印时,还特意挺起胸脯,手指比划着铜印的模样:“那铜印转角有个小磕痕,跟宫谱上画的一模一样!赵府尹当时脸都白了,忙不迭地给人家赔罪!”


    殿内的怒气被她清脆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楚禁柯忍不住笑出声,连带着咳嗽了两声:“好个火眼金睛的宁安公主!没给朕丢脸!”


    楚尧趁机搂住他的胳膊撒娇,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上:“父皇说我厉害不?是不是比哥哥们还厉害?”


    “厉害!朕的女儿最厉害!”楚禁柯拍着她的手,忽然点评道,“赵德明虽迂腐了些,但还算刚正,即便你不出面,他把人带回去验了文书,也会放人,断不会冤枉好人。”


    楚尧立刻弹起来,噘着嘴跺脚,连裙裾上的玉坠都晃出声响:“那不一样!大牢里多脏多冷啊,我帮他少受一天罪,就是天大的功劳!父皇怎么能说我多此一举!”


    “是是是,功劳最大,我们宁安公主的功劳比谁都大。”楚禁柯被她逗得直笑,胸腔里的郁气散了大半,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吧,又想耍什么花样?”


    “陪我下盘棋嘛!”楚尧晃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还朝梁公公使了个眼色。老太监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就去搬棋具,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


    楚禁柯指着案上堆得老高的奏章无奈道:“这些还没批完,明日还要早朝……”


    “政务哪有尽头呀!”楚尧把棋子摆好,故意把自己的“车”挪到他面前,推了推棋盘,“我让父皇一个车,再让您先走!输了不许赖账!”


    棋局下到中盘,楚禁柯捻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楚尧指尖在棋盘边缘悄悄蜷了蜷——这丫头分明能架着“炮”直捣黄龙吃了他的“将”,却故意跳了步“马”,把棋路让得明明白白。终局以和棋落子,楚尧立刻把棋子一推,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父皇棋艺进步太多了!我都快招架不住了!”楚禁柯放下棋子,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指腹带着砚台的墨香,语气里的宠溺藏都藏不住:“少给朕灌**汤。不过这局棋歇得值,你去给你母后问个安吧,她定是扒着窗棂盼你好几回了。”


    皇后寝宫的药香比承烨寝殿更浓,混着淡淡的百合香,倒也不刺鼻。楚尧进去时,皇后正靠在铺着绒垫的迎枕上,深紫色常服衬得脸色像宣纸一样白,鬓角的银丝用支旧凤簪松松挽着,枯瘦的手指反复捻着锦被上的缠枝纹,指节都泛着青白。听见脚步声,她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楚尧身上时,像融了雪的春水,添了几分暖意。


    “刚从勤政殿过来?”皇后听见脚步声,先偏头望过来,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待楚尧走近,她立刻伸手攥住女儿的手腕,指尖带着刚煎药时沾的药渣微凉,忙不迭将那只温乎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捂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陛下还在忙吗?承烨的烧……退下去些了吗?”


    “我跟父皇下了盘棋,让他歇了一会。”楚尧挨着迎枕坐下时特意往她身边挪了挪,指尖捏了捏她微凉的指节,又从云岫手里接过热炉,塞进她掌心,还特意用自己的手裹着她的手背焐了焐,“承烨睡沉了,呼吸匀匀的,方才我瞧着,小脸的红气都淡了些。母后快暖暖手,这炉子是银丝炭烧的,耐烧得很。”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宫人传膳。小几上摆着清炒笋尖、冰糖莲子羹,都是楚尧爱吃的清淡口味,显然早就让厨房备着了。皇后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碗,看着楚尧夹菜的动作,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开口:“尧儿,上次跟你提的王老太师的嫡长孙……品貌才学都是拔尖的,你……”


    楚尧夹笋尖的筷子顿了顿,笋尖“嗒”地掉回青瓷碗里,溅起几滴清汤。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低了些:“母后,我还想多陪陪父皇和承烨……”


    皇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指尖划过她鬓角的碎发,语气里满是无奈:“傻孩子,女儿家总要嫁人的。你是公主,婚事从来不止是自己的事,连着朝堂安稳,不能任性。”见楚尧抿着嘴不说话,眼圈都有点发红,她终究软了心,收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不逼你,再想想吧。多吃点,瞧你这阵子清减的,都瘦了一圈。”


    楚尧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夹菜,却觉得往日清甜的莲子羹甜得发腻,咽下去时连喉咙都带着涩味,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


    走出皇后寝宫时,天已经黑透了。宫灯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卷着落叶打在廊柱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楚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影子的边缘,云岫提着宫灯跟在后面,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不敢出声打扰。


    回到自己的寝殿,楚尧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云岫在内殿伺候。烛火跳了跳,映着妆台上的白玉簪——那是母亲的遗物,簪头的残荷纹被她摩挲得发亮,边角带着常年贴身的温度。云岫为她卸去钗环,金步摇“叮”地落在妆盒里,她望着镜里自己青春正盛的脸庞,思绪却飘得老远:承烨烧得通红的小脸,父皇汗湿的发梢,皇后那句沉甸甸的“连着朝堂”……


    思绪忽然飘到了南门的青石板路上。那个穿灰布袍子的青年,额角的汗珠折射着阳光,攥着旧铜印时眼神亮得像坠在天上的星。他说“投军报效,尚无门路”时,语气里的不甘和执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泛起一阵细微的疼。


    夜深了,万籁俱寂,连宫灯的光晕都在窗纸上晃得慢了些。楚尧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冽的夜风裹着桂花的残香飘进来。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的角楼亮着两盏灯,像困在宫墙里的眼睛,孤零零地望着天。她想起顾献安挺拔的背影,想起他避开盗匪刀锋时的利落——那是种她从未有过的自由,是宫墙之外、风里都带着闯劲的味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楚尧轻轻叹了口气。墙内是她的亲人,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是逃不开的宫规与朝堂;墙外是那个攥着旧铜印的身影,是偶然闯入她沉闷生活的惊鸿一瞥,是一丝微弱却鲜活的光亮。这黑夜里的宫墙,好像把她的心事也劈成了两半,一半沉在墙内的暖光里,一半飘在墙外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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