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总带着股钻骨的寒意,卷着官道旁未融的残雪,成束地抽打在鸾凤车驾的朱红漆木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湿痕。仪仗队的甲片被侍卫生生擦得能照见人影,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马蹄踩在冻得邦邦硬的土路上,声响沉闷而规律——咚、咚、咚,精准地和楚尧胸腔里的心跳叠在一起,敲得她心口发闷。
刚从西郊的母亲墓园回来,那股裹着松针与新土的湿冷气息,仿佛钻进了骨缝里。车厢角落燃着的银丝炭虽旺,熏香袅袅缠绕着雕花木梁,却始终压不住那点寒意,正从她素色裙摆的褶皱里往外钻,顺着脚踝往上爬。
楚尧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坐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簪头精心雕着半朵残荷,荷叶边缘微微卷曲,露出纤细的荷茎,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样式。这玉簪随了母亲二十余年,边角被岁月磨得愈发温润,却在她微凉的指腹下,始终泛着沁人的凉。她把簪子轻轻贴在脸颊,试图汲取一点想象中的暖意——那是从前母亲坐在梳妆台前,握着她的头发梳髻时,指尖偶尔落在她头顶的温度,带着脂粉香和淡淡的墨香。
“殿下,茶温刚好。”云岫的声音轻得像初春的柳絮,袖口还沾着点炭灰——方才为了温这杯雨前龙井,她特意守在小炭炉边,每隔片刻就用银匙搅一搅,把水温控得比往常高些,就怕凉了伤了殿下的脾胃。
楚尧没回头,却凭着多年的默契精准地握住了茶盏。白瓷盏壁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氤氲的热气糊了眼睫,也让车外渐浓的市井声越发清晰:货郎挑着担子走过的吆喝声,带着点沙哑的尾音;孩童追闹的笑声脆生生的,混着风筝线“嗡嗡”的轻响;还有街角包子铺飘来的麦香,裹着肉馅的鲜气,比宫里规规矩矩蒸出来的御膳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这是她每年为数不多能“偷”看宫外世界的机会。车帘被风掀得微微晃动,楚尧借着那道缝隙,贪婪地望着外面的景象:挑着糖画担子的货郎正给穿红袄的小丫头画一只兔子,糖浆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三个半大的小子追着一只沙燕风筝跑,风筝线缠在一起也不恼,反而搂着肩膀笑作一团;包子铺的掌柜正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裹着香气冲上半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正看得入神,一声厉喝突然像石子砸进喧闹的市井里,震得人耳膜发颤:“官差拿人!闲人避让!”
车驾猛地停住,惯性让楚尧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外面传来陆巡佩剑出鞘半寸的“噌”声,那是护卫队遇袭时的警戒信号。楚尧眼底却瞬间掠过一丝雀跃——长在深宫,见惯了规行矩步的侍卫和花架子般的演练,这样鲜活的冲突,比话本里写的还要勾人。她把茶盏往云岫手里一塞,声音里带着点压抑不住的急切:“看看去!”
不等云岫阻拦,她已经凑到帘缝边,指尖把织金帘幕捏出几道褶皱,连鬓角别着的那朵素白梅花都蹭得微微晃动。透过细密的织金纹路,外面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五个身着黑衣的人影正往车驾方向窜,每人腰间都佩着一柄短刀,刀刃在天光下闪着森冷的光。他们逃窜时背靠背互为掩护,脚步起落间透着章法,显然是常年走江湖的练家子,绝非寻常盗匪。
京兆府尹赵德明带着一群衙役在后面追,他那顶乌纱帽歪到了脑后,藏青色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显然是追了一路。离着十步远,楚尧就听见他喘得像头跑累的老黄牛,一边跑还一边喊:“别让他们跑了!抓住有重赏!”
陆巡按剑就要下令护卫上前拦阻,楚尧却忽然“咦”了一声,指尖往帘外斜前方点了点。云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斜刺里的巷口冲出来个布衣青年,穿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袍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肘处还打了个整齐的青布补丁,领口沾着点尘土。可他的身形却挺拔得像棵迎着北风的青松,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那份硬朗的气度。
青年冲出去的瞬间,腰间别着的旧布囊晃了晃,露出半片磨损的铜片。那铜片边缘呈方形,隐约能看见繁复的纹路,楚尧的目光骤然一凝——这方印的轮廓,竟和她在宫藏的《功臣图鉴》里见过的顺义侯家传印信,有七分相似。顺义侯顾家是开国功臣,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疑似传家宝的物件。
为首的盗匪眼看就要冲进围观的人群里,青年已经欺身而上。那盗匪也是个狠角色,回身就一刀横劈,刀锋带着凌厉的风,擦着青年的发梢掠过。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青年却像早有预判,脚下踩着诡异的步法侧身避开,左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骨节分明的手型透着常年习武的力道。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那是腕骨错位的清脆声响,盗匪惨叫着松开手,腰刀“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震得火星四溅。不等对方倒地,青年肘部已经闪电般顶在他胸口,动作干脆得像切豆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拍掉了身上的灰尘。
“好!”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插满红果的杆子忘了吆喝,连花白的胡子都激动地翘了起来;旁边茶馆的伙计探着身子趴在窗台上,拍着窗框叫好。剩下四个盗匪见状,立刻放弃逃窜,呈扇形围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青年。楚尧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玉簪,指腹被簪头的荷纹硌得生疼——这架势,不像是宫里沈师傅教的那些套路,每一招都往要害上走,透着股野劲的利落,是在生死间练出来的真功夫。
左边的盗匪挥刀横扫,直取青年下盘,右边的则持刀直刺,攻他心口,另外两人在旁游走,伺机偷袭。青年却不慌不忙,翻身避开横扫的弯刀,靴底狠狠踹在偷袭者的面门上。那人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楚尧隔着帘幕都分明看见他嘴角溢出血丝,牙上还沾着血沫。他落地时顺势一滚,避开直刺的刀锋,右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手腕翻转间就挡住了另外两人的攻击,扁担与刀刃相撞,发出“砰砰”的闷响。
不过三息功夫,五个盗匪就全躺倒在地,有的抱着手腕哀嚎,有的捂着胸口抽搐。青年站在中间缓气,灰布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额角的碎发沾着晶莹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他却只是抬手随意抹了把脸,连粗气都没多喘一口,眼神清明而镇定,扫过地上的盗匪时,带着几分冷冽。
赵德明终于赶了上来,叉着腰喘了半天才顺过气,肥厚的手掌拍着胸口,目光在青年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掂量什么值钱物件。他走到青年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顾献安,路过。”青年声音不高,却稳得很,没有丝毫慌乱,“见他们要伤百姓,顺手拦了。”他说话时眼神坦荡,直视着赵德明,没有丝毫闪躲。
这时,衙役从为首的盗匪身上搜出一个锦袋,双手捧着呈到赵德明面前。赵德明打开锦袋的瞬间,眼睛亮得像见了金子——里面赫然是一块凤纹金牌,金牌上的凤凰展翅欲飞,纹路精细,鎏金工艺是江南贡品的路子,寻常盗匪哪能拿到这样的物件。他捏着金牌转了两圈,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鸷:“顺手?寻常百姓有这身手?我看你怕是和他们一伙的,故意演这出戏,想混淆视听!”
地上的盗匪头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突然扯着嗓子喊:“顾老大!别装了!那批货不还在你身上吗?卖兄弟独吞算什么好汉!兄弟们跟你出生入死,你却想独得好处!”他一边喊一边往顾献安那边爬,一副要揭穿“真相”的模样。
人群顿时炸了锅,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啊”“怪不得身手这么好”“真是人心隔肚皮”的议论声传到楚尧耳朵里,她不由得皱起了眉。赵德明一挥手,衙役们的刀“唰”地就架到了顾献安颈边,刀锋的寒气让顾献安额角的汗珠都凝固了。楚尧看见顾献安眉头皱了皱,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却没急着辩解,反而伸手往怀里掏。
“别动!再动就当拒捕处理!”赵德明立刻喝止,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发颤。他早就看这青年不顺眼了,要是能抓个“盗匪同党”,说不定还能在上面面前邀功请赏。
楚尧的呼吸顿了顿。她看得清楚,顾献安指尖先勾到了一根褪色的青绦,那青绦料子陈旧,却浆洗得干净,他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枚铜印——那印的轮廓,那上面隐约可见的“忠勇”二字,和她在宫藏图谱里见过的顺义侯家传印信,几乎一模一样。
“家传之物。”顾献安把铜印举起来,青绦在风里轻轻晃了晃,“还有袭职文书,奉车都尉,刚承袭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瞬间压下了周围的议论声。
赵德明接过文书翻来覆去地看,又捏着铜印掂量,指腹反复摩挲着印边的纹路,脸色阴晴不定。那文书盖着礼部的印章,做不了假;这铜印的工艺也绝非寻常人家能仿制。盗匪们还在含糊地起哄,喊着“穷孤儿哪来的爵位”“肯定是伪造的”,直到衙役粗暴地用抹布堵住他们的嘴,才算安静下来。
赵德明骑虎难下,刚要硬着头皮喊“带走再审”,一道女声轻轻飘了出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慢着。”
车帘被云岫轻轻掀开,楚尧探出头时,鬓角别着的半朵白梅还带着墓园的寒气,素色的衣裙在风中微微飘动,宛如月下谪仙。她没看脸色发白的赵德明,目光直落在顾献安手里的铜印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绣线——那是母亲生前教她绣的荷纹,针脚细密,和玉簪上的残荷遥遥呼应,都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
“那印,借我看看。”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刚从墓园回来的鼻音,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连风吹过街角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赵德明这才看清车驾上的鸾凤纹和侍卫腰间的皇家令牌,吓得腿一软就想跪,被楚尧抬手拦住了,指尖还带着玉簪的凉意。
陆巡上前,从顾献安手里接过铜印,双手呈到楚尧面前。楚尧没接,只是垂眸细看。印面不大,却沉甸甸的,印边“开国辅运”四个字刻得深峻有力,转角处那个极小的磕痕清晰可见,和图谱里标注的分毫不差。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个磕痕,声音带着几分悠远:“顺义侯顾家的忠勇印,太祖亲赐的,赵府尹身为京兆府尹,应该认得。”
赵德明额头的汗瞬间下来了,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他连忙躬身,连声道:“下官眼拙,下官眼拙!不知是公主殿下在此,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他一边说一边指挥衙役,“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盗匪都押回去严加审讯!”衙役们不敢耽搁,拖着地上的盗匪就走,赵德明也想跟着溜,却被楚尧叫住了。
“赵府尹,”楚尧的声音淡淡的,“这些盗匪持有皇家贡品凤纹金牌,绝非寻常盗案,还望将此案需彻查到底。”
“是是是!下官一定彻查,给殿下一个交代!”赵德明连连应诺,恨不得立刻从这儿消失。
顾献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素衣女子竟是公主,连忙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微臣顾献安,参见公主殿下。”却被楚尧笑着拦住,指尖轻轻摆了摆:“路见不平而已,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扫过他磨白的袍角和手肘的补丁,又想起方才那利落的身手,忽然笑了,眼底的沉郁散去不少,多了几分灵动:“看你身手这么好,今后有什么打算?”
顾献安攥了攥手里的铜印,耳尖有点红。他低声道:“想投军,只是……没有门路。”奉车都尉虽是个低阶爵位,但俸禄地委,更无实权。他想上战场,重现顾家当年的荣光。
楚尧眼睛一亮,转头冲车外喊:“陆巡!巡防营是不是在招兵?”陆巡是羽林军校尉,对京中军备之事了如指掌,立刻应道:“回殿下,是,三日后公开选拔。”
楚尧转回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巡防营虽不比羽林军,却是京畿防卫的重中之重,只要你有本事,在哪都能发光。三日后去考,凭本事考进去,没人敢说闲话。”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满是笃定,“我赌你能过。”
顾献安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像初春刚破冻的湖面,映着晚霞的余晖,亮得晃人。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公主的骄矜,只有纯粹的信任和鼓励。他喉结动了动,郑重地躬身,声音比往常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车帘落下时,楚尧听见外面传来赵德明含糊的道歉声和顾献安的回应,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云岫重新给她倒了杯热茶,瞥见她指尖摩挲玉簪时带笑的弧度——那点从墓园带回来的沉郁,终于像檐角的融雪般,慢慢散了。
“陆巡。”楚尧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明日去趟巡防营。”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不必太过照顾,留心一下就好。”
车驾重新启动,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楚尧靠在车窗边,看着晚霞把远处的宫墙染成暖红色,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簪上的残荷。顾献安……她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簪残荷纹上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母亲若是看见,应该也会为她高兴吧。
车外,顾献安站在原地,握紧了手里的铜印。风卷着他的灰布袍子,带着初春的寒意,却吹不散那枚印传来的暖意——那是家族传承的温度,还有方才少女眼里的光,亮得像一团小火,要把这沉寂多年的寒意,都融成滋养新生的春水。他抬头望向车驾远去的方向,目光坚定,三日后的选拔,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