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
但草原的春天,偏是从冻土的裂罅、尸骸的缄默里,一寸寸艰难地钻出来的。
北凉大汗阿史克·咄吉一行人马,自天狼山的冬窝子一路向东,赶往王庭所在的业城。马蹄踏在将化未化的残雪上,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像踏在凝固的油脂上。
路途所见,触目惊心。
倒毙的牛羊牲畜随处可见,冻硬的尸骸保持着最后一刻挣扎的姿态,被薄雪半掩,如同一座座散落在枯黄草原上的、绝望的冰雕。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沉默的“冰雕”——蜷缩在破旧皮袍里的牧民,男女老幼皆有,他们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最后的严寒,与他们的牲畜、他们的家园一同,永远凝固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草原上。秃鹫在天际盘旋,发出不祥的嘶鸣,却连俯冲啄食的兴趣都欠奉——这些血肉,早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业城,名为城,实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帐篷海洋。中央那顶最为巨大、饰有狰狞狼头的金色王帐,便是权力的中心。
阿史克·咄吉大步踏入王帐,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解下沾满风霜的皮氅,随手扔给侍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早已备好、尚带温热的奶茶,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粗糙的陶碗被他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环视帐内几名心腹将领,目光最后落在一个身形瘦削却筋骨强健、颧骨高耸的中年将领身上,声音沙哑如磨石:
“各部族,都知会到了吗?”
那中年将领——左贤王阿史克·俟利发,微微躬身,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大汗,鹰笛已经吹响,能飞得动的苍鹰,都在往业城集结。只是……”他顿了顿,“眼下雪将化未化,正是牲畜□□怀崽的关键时节。各部族的头人们……怨声不小。这时候让他们舍弃草场,带着能打仗的男丁长途奔袭,是在抽他们的心头血。”
“怨声?!”
阿史克·咄吉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着被天灾和下属质疑点燃的怒火。他一把将桌上的空碗扫落在地,陶碗瞬间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还有怨言!你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白灾’!”他指着帐外,声音如同暴风雪般咆哮,“连续三年了!一年比一年狠!草场被雪盖着,牛羊成群地冻死饿死!再这样下去,不用楚人的刀剑,咱们自己就得全部冻死、饿死在这片草原上!到那时候,他们就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南边的楚国,”咄吉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危险的寒意,“他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粮仓里堆满了吃不完的粟米,城池里有着烧不尽的炭火。他们像圈养肥羊一样,享受着我们的供奉和恐惧……但现在,我们的羊快死光了!”
他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面孔,一字一句,如同掷下的战刀:
“告诉那些头人,他们的怨气,应该对着南边的城墙去撒!他们的活路,不在等老天爷赏脸,而在我们自己的刀弓能抢回多少!集结!必须按期集结!谁敢延误,休怪我的狼骑,先踏平他的营帐!”
阿史克·咄吉余怒未消,大步走到帐门边,猛地掀开厚重的皮帘。业城的全貌裹挟着凛冽的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是无数灰白色的帐篷,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杂乱却充满野性地蔓延至天际线。空气中,除了未散的寒意,更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如同涓涓细流终入瀚海。马蹄声并不整齐,却沉重而密集,由远及近,最终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闷雷般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那是成千上万匹战马同时奔腾的伟力。
这些来自各部的战马,在经历了一个残酷的冬天后,虽略显瘦削,但筋骨强健,鬃毛飞扬,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吐出长长的白雾。它们的主人——那些面容粗粝、眼神凶狠的北凉骑士们,沉默地驾驭着坐骑,融入这越来越庞大的洪流之中。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和压抑在血脉里的、对生存与掠夺的渴望。
整个业城,仿佛一头从冬眠中苏醒的饥饿巨兽,正在低沉地喘息、磨砺爪牙,准备扑向南方那片它垂涎已久的温暖与富庶。
阿史克·咄吉望着这万马奔腾、部落云集的景象,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冷酷的决然取代。
他放下皮帘,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风尘,帐内重归一种山雨欲来的寂静。
这个春天,注定要用血与火来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