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官被沈清月一句话问的后背发凉,刚想找回场子,城门内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来了三拨人,互不干涉,气息各不相同。
带头的正是安北城守将周通,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随着步伐牵动,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杀气。
他的左手边,是副将魏明,一身精良铠甲,配着一张过分白净的脸,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右手边,是身材高大魁梧的陈虎。
他大步向前,看到沈清月狼狈的样子,一双铁拳下意识就攥紧了,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动。
城门内外的气氛,因为这三人的出现,一下子紧张起来。
刀疤都尉立刻翻身下马,快步的走到周通面前,双手递上文书。
“周将军,末将奉旨,已将罪妇沈氏押送至此。”
他声音不大,只简单的陈述事实。
至于路上遭遇伏击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提。
这种事不能在这里说,说出来对他没好处。
周通接过文书,看都没看,视线直接越过都尉,落在了马背上的沈清月和李牧身上。
一个以前的太子妃,如今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却难掩那份风骨。
一个本该低声下气的小太监,却在马上坐的笔直。
有点意思。
周通还没开口,他身边的魏明就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他绕着马走了半圈,用一种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沈清月,然后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
“哟,这就是咱们以前的太子妃娘娘?怎么看着,还不如我们军营里的洗衣妇呢?”
他声音拔的很高,确保周围每一个守城士兵都能听见。
果然,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从士兵队伍里传了出来。
那些粗俗的笑声,全都刺向沈清月。
“魏明!”
陈虎一声爆喝,整个人气势汹汹,大手就要抓过去。
“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点!”
就在陈虎的拳头快要挥出去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抢在他前面,挡在了魏明身前。
是李牧。
他落地无声,对着魏明深深的弯下了腰,九十度的躬身,姿态放的很低。
“谢将军关心。”
他用太监那种略带尖细又足够清晰的语调开口,每个字都送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娘娘一路风餐露宿,能活着到安北城,已是托了陛下的天恩。至于仪容……实在不敢有所奢求。”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让魏明那张讥笑的脸僵住了。
李牧提到了“陛下”。
魏明被这一句话噎的胸口发闷,一口气上下不得。
他可以随便羞辱一个罪妇,却不敢质疑皇帝的决定。
陈虎也愣住了,他看着李牧那卑微到近乎屈辱的背影,挥出去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这个小太监,有点门道。
自始至终,沈清月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坐在马上,缓缓的,将自己的背挺的更直,白皙的下巴微微抬起。
她那双清澈又冰冷的眸子,平静的扫过魏明,扫过那些偷笑的士兵。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
但那份骨子里的高贵,却让一些士兵心虚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和她对视。
周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那个小太监的应对,多了一分审视。
他挥了挥手,打破了僵局。
“带他们去城西的旧吏院。”
没有多余的问候,也没有丝毫的客气,这个命令,直接决定了沈清月在安北城的待遇。
旧吏院。
听到这个名字,陈虎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那是安北城里出了名的废弃地,前朝安置犯错小吏的地方,早就荒废的不成样子。
说句不好听的,连流浪狗都不愿意在那里做窝。
魏明则在心中冷笑,旧吏院那个地方好啊,偏僻,荒凉,离军营和主街都远,只有一条小路进出。
方便监视,更方便做点什么手脚。
周通的安排,正合他意。
“走吧。”
魏明手下一个尖嘴猴腮的军官走了上来,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李牧默不作声的扶着沈清月下了马。
剩下的两个沈家旧部和重伤的王三,也被粗鲁的从囚车里驱赶出来。
一行人,就这样在安北城所有守军的注视下,徒步跟在那个军官身后,走向他们未知的住处。
那是一段屈辱的路。
从宏伟的城门,到偏僻的城西,他们走过了半个安北城。路上的百姓和士兵都远远的看着,指指点点。
终于,在一片荒草萋萋的角落,他们停下了脚步。
所谓的旧吏院,只剩下一个破败的院墙和几间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屋子。
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枯黄杂草。屋顶上破了几个大洞,能直接看到灰蒙蒙的天。
一阵风吹过,窗户上残留的纸片发出破碎的声响。
这里,比他们流放路上住过的任何一个破庙,都要凄凉。
“地方到了,自己收拾吧。”
那尖嘴猴腮的军官把他们领到门口,就不肯再往里走了。
他的手下将几袋东西扔在地上,袋口散开,露出里面已经发霉结块的粗粮。
“砰!”
两床又黑又硬,散发着霉味的破被子也被丢了出来,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那军官转身就走,临走前,还像故意的踢翻了院子里唯一一个积了些雨水的破旧水缸。
“哐当!”
缸里不多的水混着泥土,流了一地。
他们连最后一口能喝的水源,都被断了。
一行人扬长而去,只留下李牧他们,站在这个如同坟地般的院子里,面对着无尽的荒凉。
刀疤都尉和他的手下,在交接完文书后,便已经离去。他们的任务,只到安北城门口。
现在,这里只剩下李牧,沈清月,和三个忠心但已经撑不住的沈家旧部。
天色渐晚,北地的寒风开始发威,吹在人身上,刺骨的疼。
就在众人心里都沉下去的时候,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是陈虎。
他没有穿将军的铠甲,只是一身便装,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抬着一些东西。
“沈……小姐。”
陈虎走到沈清月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将一捆干净的木柴和一小袋雪白的盐放在地上。
“将军府里人多眼杂,我只能送来这些。”他压低声音,快速的说,“晚上冷,先烧点火取暖。有什么事,让信得过的人去东营找我,记住,千万不要声张!”
说完,他对着沈清月抱了抱拳,便带着人匆匆离去,脚步声消失在风中。
这短暂的温暖,并没有驱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夜幕彻底降临。
寒风从屋顶和窗户的破洞里呼啸着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沈清月站在屋子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
四面漏风的墙壁,空无一物的房间,地上发霉的粮食,还有门外那一滩肮脏的泥水。
她身体忍不住的发冷,那股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头顶。
从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到万人唾弃的阶下囚,再到如今这个连乞丐窝都不如的破院子。
巨大的落差,快要将她的脊梁生生压断。
她一直强撑着的那股劲,在这一刻,似乎要散了。
李牧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看了眼身体轻颤的沈清月,然后开始动手。
他找到几块掉落的木板,三两下就牢牢卡住了窗户上最大的那个窟窿,风声瞬间小了许多。
然后,他走到屋角,用一块锋利的碎瓦片,很快就将地上的垃圾与杂草清理干净,开辟出一块干燥的地面。
另外两个沈家旧部也回过神来,默默的加入了他。
他们从院子里搬来一些相对完整的石头和湿润的泥土。
李牧凭借着前世野外生存的记忆,开始在屋子中央,垒砌一个简易的取暖土炕。
没有图纸,没有工具。
他就用一双手,一块石头,一捧泥土,有条不紊的搭建着。
沈清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在她眼中卑微又神秘的太监,此刻正专注的忙碌着。
他没有抱怨,没有绝望,仿佛眼前这片绝境,只是他需要解决的又一个普通问题。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将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搭建成一个可以带来温暖的形状。
沈清月那颗慌乱的心,竟然慢慢的,一点点的平复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小太监到底是什么人。
但她知道,只要有这个人在,他们好像……就死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简易的土炕终于有了雏形,李牧点燃了陈虎送来的木柴。
昏暗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和暖意。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
“公公!不好了!”
一个沈家旧部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恐惧。
“王三哥他……他好像不行了!”
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的投了过去。
只见躺在角落草堆上的王三,此刻正全身痉挛,脸色涨成一种不正常的猪肝红,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之前被李牧缝合的伤口,正有暗红色的血水,不断向外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