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动,映着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那一声尖叫打破了屋里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暖意,瞬间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李牧立刻就动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墙角,蹲在王三身边。
一股血腥和腐烂混合的气味冲进鼻子。
王三躺在乱草堆上,身体不正常地抽搐,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他本来古铜色的脸,这会儿涨成吓人的紫红色,额头烫得厉害。
李牧撕开伤口上的布条,情况比他想的还糟。
他亲手缝的伤口边缘已经红肿外翻,皮下透着发黑的颜色。
有些缝线甚至裂开了,带血丝的浑浊脓水正从缝隙里一点点往外渗。
这是典型的伤口感染,还是会要命的腹腔感染,引起了败血症。
在这种没医没药的古代,基本上就是等死。
“去找大夫!快!”沈清月的声音急得变了调,她快步走过来,看着王三的样子,心也跟着一紧,“去东营找陈将军!他肯定有办法!”
这是她当太子妃时养成的习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懂行的人。
“没用。”
李牧头也没抬,吐出两个字。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点感情,却让沈清月停住了脚。
“什么叫没用?”她拔高了声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儿吗?李牧!这可是一条人命!”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李牧慢慢站起身,转过来对上她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
“娘娘,去找陈将军,只会害了他。”李牧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我们是什么身份?是罪妇,是罪奴。”
“在这安北城里,想让我们死的人,比想让我们活的人多。”
“魏明那种人,巴不得我们全死在这个院子里,好去跟八皇子领功。”
他停了一下,让这残酷的话有时间被消化。
“现在去找大夫,你猜,来的是救人的大夫,还是杀人的刽子手?”
“陈将军要是硬要管,就是公开跟周通作对,跟整个安北城的军官作对。”
“我们把他当成最后的指望,就不能现在把他拖下水。”
沈清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光了。
是啊,她已经不是那个能随便叫太医的太子妃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罪妇。
在这里,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皇帝用来牵制沈家的活人质。
是死是活,全看别人怎么想。
一阵无力感袭来,她和那两个沈家旧部都低下了头。
刚看到的一点希望,又被现实浇灭了。
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李牧没再多说。
道理讲明白就行了。
安慰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他重新蹲下,脑子飞快地转着。
抗生素,需要抗生素。这个时代当然没有。但抗生素的源头……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墙角那几袋发霉的粮食上。
青霉菌。
人类发现的第一个抗生素。它就来自生活中常见的青色霉菌。
虽然提纯技术想都不用想,但最原始的培养液,也许能行。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成功的可能很小,风险也极大,没提纯的霉菌本身也可能带了别的致命病菌。
但眼下,这是王三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值得赌一把。
“把那些发霉的粮食拿过来。”李牧下令,话很短。
屋里的人都愣了。
另一个叫张龙的沈家旧部呆呆地问:“公公,要那个干什么?那东西……吃不了啊。”
“让你拿就拿,别废话。”李牧的声音里有种让人没法反驳的劲头。
张龙被他的气势镇住,不敢再问,犹豫着走过去,拖过来一袋发霉的粗粮。
李牧一把扯开袋子,把里面发霉结块,长满各色霉斑的粮食倒在地上。
一股浓重的霉味立刻散开来。
沈清月下意识捂住口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完全不明白李牧要干什么,这种脏东西,难道还能救人?
李牧却跟没闻到一样,就这么跪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火光,在那堆发霉的垃圾里仔细地翻找着。
他要找的不是所有霉菌。
黄色、黑色、白色……这些都有毒,用了只会死得更快。
他要找的,是那种带着绒毛的青绿色霉菌。
终于,他在一块已经完全霉掉的麦饼上,找到了一小片。
就是它。
“干净的布,一碗清水。”李牧的命令又响了起来,又短又有力。
这次,没人再问为什么。
沈清月虽然心里又怀疑又恶心,但看着李牧专注的样子,她不知怎么的,就撕下了自己仅剩的一件干净中衣的下摆。
那是一块雪白的丝绸,是她身上最后一件体面的东西。
另外两个旧部见了,也纷纷从自己身上撕下还算干净的内衬。
李牧接过水和布,开始做一些外人完全看不懂的怪事。
他先用一块碎瓦片,小心翼翼的将那片青绿色霉菌刮进清水碗里,然后用一根干净的木棍慢慢搅,直到霉菌在水里散开。
整个屋子安静得吓人,只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三越来越弱的呻吟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李牧。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很准。
接着,李牧把沈清月撕下的那块丝绸叠成几层,蒙在一个空碗上。
他端起那碗浑浊的霉菌水,慢慢倒了上去。
淡黄色的液体顺着丝绸的缝隙,一滴一滴,艰难的渗进下面的空碗里。
过滤。
他换了不同的布料,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过滤的动作。
每过滤一次,碗里的水就清亮一分。虽然那颜色还是让人不放心,但至少,里面的杂质越来越少了。
沈清月站在一旁,那双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牧的每一个动作。
她看不懂。
但她能感觉到他极其专注。那是一种能掌控一切的自信,不像是个太监,更不像个囚犯。
就好像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发霉的食物和脏水,而是能救命的药。
这个小太监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牧终于停了手。
他面前的碗里,只剩下小半碗淡黄色的液体。
“按住他。”李牧起身,走向王三。
两个沈家旧部立刻上前,一个按住王三的肩膀,一个按住他的腿。
李牧先拿出剩下的烈酒,简单洗了洗王三的伤口周围,那刺激让昏迷中的王三痛苦的闷哼了一声。
然后,李牧拿起一块新布,在碗里浸透,毫不犹豫的敷在了王三那已经红肿化脓的伤口上。
“嗬……”
王三的身体猛地弓起来,剧痛让他发出了野兽一样的低吼。
“按紧了!”李牧低喝。
他没停下,用手指撬开王三的牙关,把碗里剩下的液体,直接灌了进去。
“公公,你这是……”张龙终于忍不住了,他看着王三喝下那不明不白的液体,脸上变了色,“这会喝死人的!”
李牧抬起头,昏暗的火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暗处。
“想让他活,就闭嘴。”
那不是商量,是命令。
张龙剩下的话,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特别漫长。
屋子里死一样的安静。
风从破窗户缝里灌进来,呜呜地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三的抽搐,好像没那么厉害了。他喉咙里的嗬嗬声,也慢慢平息下去。
李牧伸出手,又摸了摸王三的额头。
那烫人的高烧……好像退了一点。
虽然还是烫手,但已经不是之前那种能把人活活烧死的温度了。
李牧心里一松。有效。
他站起身,因为蹲了太久,精神又高度集中,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沈清月下意识想上前扶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
李牧站稳了,他没看任何人,只是走到火堆旁,默默添了根柴。
火光映亮了他的侧脸,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沈清月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缝伤口,垒土炕,还弄出这种谁也没见过的东西来治病。
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的,用她想都想不到的法子,把他们从绝望的边上拉回来。
他到底是谁?
一个太监?一个眼线?
不。
都不是。
想到这,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