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了“鬼漕”脉络与“墨翁”代号,顾晏辞并未急于求成。贾仁的暴毙犹如一记警钟,提醒他对手的狠辣与无处不在的耳目。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招致更疯狂的反扑。
他的行动转入更深的地下。
石坤带领最可靠的部下,化身普通书吏或漕帮帮闲,以“复核旧档,厘清积弊”为名,再度扎入漕运司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此次目标明确——一切与“永丰仓”、“丙字漕路”相关的签押、勘合、水位记录、甚至仓场老鼠啃坏的角落里的废纸,都不放过。他们寻找的不再是大规模的异常,而是那些微小的、被人忽略的、无法完全抹平的“不和谐音”:一个提前盖下的印章日期,一份笔迹略显匆忙的交接文书,某个小吏记忆中那次“莫名其妙”的临时河道管制……
陈宇则活跃于京城的灰色地带。他通过江湖朋友,秘密接触那些常年混迹码头、酒馆、当铺的包打听、老滑头。几杯黄汤下肚,几锭雪花银悄无声息地推过去,换来的或许是零碎的呢喃:“‘墨翁’?啧,没听过……不过前些年倒是有位京城来的阔绰老爷,专好收前朝的孤品砚台,价格给得那叫一个爽利……”“丙字漕路?那条路水浅王八多!不过听说有阵子,有官船夜里走,还不点灯,神神秘秘……”
信息琐碎如尘埃,但顾晏辞坐在书房中,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将这些尘埃一点点筛检、拼接。一条更为清晰、却也更加隐秘的运作链条逐渐在他脑中成型:“墨翁”通过心腹遥控,利用“永丰仓”的稳定耗米做掩护,将一部分粮食悄然截留,通过“丙字漕路”的特殊安排,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由伪装成普通商船的李相旗下皇商接手,或是高价倒卖,或是用于不可告人的勾当。钱如海,不过是众多洗钱渠道中,偶然暴露的一条。
每一步都设计精巧,环环相扣,且与贾仁那条线泾渭分明,足见幕后之人的老谋深算。
这日,顾晏辞将最新梳理出的几条关键节点密奏送入宫中。他并未直言李相,只客观陈述了“鬼漕”运作的疑点与“墨翁”其人的巨大嫌疑,请求陛下允准暗中深查。
奏疏送入不久,宫内便传来口谕,陛下召见。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皇帝看着顾晏辞的密奏,脸上看不出喜怒。
“爱卿所奏,朕已知悉。”皇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顾晏辞身上,平静无波,“漕运关乎国本,既有疑点,自当彻查。朕准你所请,一应调查,务必机密,勿要惊扰朝局,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臣,遵旨。”顾晏辞垂首领命。皇帝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支持调查,却又强调“机密”与“稳定”,这既是保护,也是约束,更是对他行事分寸的考验。
“只是,”皇帝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涉案之人,位高权重,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爱卿办案,需有真凭实据,铁证如山。切不可……仅凭推断臆测。”
这话听起来是君王应有的谨慎,但顾晏辞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是提醒?是告诫?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暗示?
“臣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以证据为先,绝不枉纵,亦不放过。”顾晏辞沉声应道。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满意他的回答,挥了挥手:“去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顾晏辞躬身退出大殿。走在高高的宫墙之下,夜风凛冽,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陛下的支持给了他名正言顺的调查权,但那份潜藏在平静下的巨大压力,却也愈发清晰。
他知道,自己此刻真正成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直指李相集团的利刃。陛下要用他,却也防着他失控,更在冷眼旁观,看他这把刀究竟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完成这雷霆一击。
御书房内,顾晏辞离去后。
王公公悄无声息地上前,为皇帝换上一杯新茶。
皇帝倚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揉着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以及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顾晏辞倒是没让朕失望,”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语,“这条‘鬼漕’,挖得有点意思。比朕预想的,还要深些。”
王公公陪着笑,小心翼翼道:“顾大人确是能干,心思缜密,又肯下苦功。有陛下运筹帷幄,暗中点拨,想必破案指日可待。”
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指日可待?王公公,你把李崇矩想得太简单了。这‘墨翁’不过是他露出的又一只爪子罢了。断了这只,他还有别的。顾晏辞揪出这条线,不过是撕开了他防御的一道口子。”
他端起茶盏,目光变得幽深:“不过,这道口子,撕得好。正好让朕看看,李相急了,会先咬谁,又会亮出哪些底牌。也让顾晏辞这小子……真刀真枪地尝尝和那只老狐狸对弈的滋味。”
“陛下圣明。”王公公头垂得更低。
“嫩,还是嫩了点。”皇帝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不过,磨刀石够硬,刀才能更快。继续看着吧,必要时……再轻轻推一把便是。”
“是,老奴明白。”
烛火摇曳,将皇帝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显得愈发深邃难测。棋局之上,执子之手,从容落定,静观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