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第1章 元夕暖光 “夫人,歇会儿吧,一会儿手腕又该疼了。”男子的声音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女子闻言并未停笔,只抬首笑了笑,窗外的天光映亮她沉静的侧脸。“我不累。”她笔下不停,墨迹在纸上游走如溪流,“近来北境各处分堂的学生越来越多,上回寄回京城的手稿,苏大人已帮着校阅完毕,听说已经付印了。我想趁还记得清楚,把这一路的风土人情与些许心得先记下来,也好为下一册书做准备。” 她话音方落,一个约莫六七岁、穿着杏子红绫袄的小姑娘便从门外跑了进来,像只雀儿似地扑到她膝前,仰起亮晶晶的眼睛:“娘亲,我们下一程要去哪儿呀?马上就是元夕节了,我们会在哪儿过呢?”小姑娘说着,小手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袖,满是好奇,“娘亲小时候,是怎么过元夕的呀?” 女子——沈明薇,笔尖微微一顿。 女儿天真烂漫的问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霎时间,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十几年前,那遥远而熟悉的临安城郊,另一个元夕的暖光,仿佛穿透了岁月的烟尘,带着斑斓的花灯色彩与清甜的芝麻糖香气,倏忽间将她包裹。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却已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而复杂的笑意。 “元夕啊……”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梦一般的恍惚。 记忆的闸门,由此轰然开启。 腊月的寒风还没散尽,元夕的暖意已悄然爬上了临安府城郊沈家布庄的屋檐。天刚擦黑,各式花灯就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将小小的院落映得通红。 "薇儿,秀儿!慢点儿跑!仔细摔着!"柳氏裹着厚棉袄,站在堂屋门口,笑着朝院里追逐嬉戏的两个小身影喊道。 "知道啦,娘!"身穿崭新红绸袄子的沈明薇回过头,脆生生地应道,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揉了星子。她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兔子灯,正和邻家猎户的女儿林秀儿玩闹。 秀儿比明薇大两个月,性格也更泼辣些,穿着一身利落的枣红色棉布裙,手里拿着个小弹弓,正瞄准院角的枯树枝:"薇丫头你看好了,我一定能打中!" "打中也没用,爹爹说女孩子家不能玩这个。"明薇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秀儿的动作。 两个小姑娘笑闹着,又跑到院角的秋千架下。那是沈老实去年给明薇扎的,虽然简陋,却是明薇最喜欢的玩处。 "推高些!再高些!"明薇坐在秋千上,裙摆飞扬,笑声像银铃般洒满小院。秀儿在她身后使劲推着,两个小姑娘玩得脸蛋通红。 这时,沈老实扛着一个大大的荷花灯从铺面回来,一见女儿,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哎哟,爹爹的乖乖哟!快来瞧瞧,这灯喜不喜欢?" 明薇立刻从秋千上跳下来,像只快乐的小雀儿扑向父亲:"喜欢!爹爹最好啦!"沈老实一把将她高高举起,稳稳地架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走咯!爹扛着乖乖看社火去!看得远!" 明薇坐在父亲肩上,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指着远处街口闪烁的灯火和隐约的锣鼓声:"爹爹快看!是龙灯!秀儿!快来看呀!那龙灯会摇尾巴呢!" 秀儿羡慕地看着,也跟着咧嘴笑。柳氏走过来,塞给秀儿一块小小的芝麻糖,柔声道:"秀儿也在这儿看,一会儿婶子给你下元宵吃。" 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温馨与欢笑。明薇是这方天地里当之无愧的焦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乖乖,活泼、明媚、不谙世事。她与秀儿自小投缘,一个灵动,一个爽利,里最要好的一对小姐妹。 然而,这温馨的幕布很快被撕裂。 几天后,母亲柳氏突然开始频繁呕吐,脸色苍白地卧床休息。家里的气氛莫名变得紧张起来。沈老实请来了郎中,诊脉后,郎中和父亲在门外低语了几句,父亲回来时,脸上的忧虑变成了一种明薇看不懂的、巨大的喜悦和期盼。 父亲不再常常抱她,更不用说扛着她看社火了。母亲也总是疲惫地抚摸着腹部。明薇有些困惑,但秀儿来找她玩时,她很快又把这点小烦恼抛在了脑后,两个小姑娘依旧在巷子里玩弹弓、荡秋千,只是明薇发现,父亲母亲眼里关注的好像只有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深夜里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房屋里的油灯还泛着微弱的光。母亲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从里屋传来,划破了寂静的夜晚。明薇没有睡下,她睁着眼睛躺在小床上,心里担心着母亲。父亲早早让她上了床,可她哪里睡得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响起,紧接着是产婆欢喜的声音:"恭喜老沈!贺喜老沈!是个胖小子!母子平安!" 明薇听见"生了"这两个字,立刻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跑到房门口。她看见爹爹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襁褓,那模样既陌生又让她害怕。 "爹爹,是弟弟来了吗?"明薇怯生生地问,小手紧紧抓着门框。 沈老实这才注意到女儿,但那狂喜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儿子身上:"是啊!薇儿,你有弟弟了!咱们老沈家有顶梁柱了!" 明薇站在门口,看着爹爹怀里那个小小的、红通通的娃娃,不知为何不敢靠近。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爹爹还扛着她看社火,那时的灯火那么亮,爹爹的笑声那么响。可现在,爹爹的眼睛里好像只能看见弟弟了。 她只觉得,从这一刻起,家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那曾经扛着她看社火的宽厚肩膀,如今只会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啼哭的婴儿;那曾经只属于她的温暖怀抱,如今似乎再也感受不到了。 第2章 墙外书声 自从弟弟明轩出生后,沈家小院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扭转了方向。明薇依旧是那个爱笑的小姑娘,却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 爹爹沈老实整日里抱着弟弟,那曾经扛着明薇看社火的宽厚肩膀,如今成了明轩的专属坐骑。明薇有时会站在不远处,看着爹爹逗弄弟弟时开怀大笑的模样,那笑声曾经也属于她。 “薇丫头,发什么呆呢?”秀儿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她总是这样,像只灵敏的小猫,悄无声息地就翻过了院墙。 明薇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在想……弟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陪我玩。” 秀儿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管他呢!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王婶家刚出锅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呢!” 两个小姑娘躲在院角的秋千架下,分食着香甜的糕点。明薇小口小口地吃着,忽然轻声说:“秀儿,爹爹好像很久没扛着我玩了。” 秀儿咽下嘴里的糕点,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我爹还说姑娘家不能爬树呢,我不照样爬?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秀儿说的“好地方”,其实是村塾后墙外的一处僻静角落。这里离沈家布庄不远,却因为绕路,明薇很少过来。 “你听!”秀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墙内传来,像清泉般淙淙流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明薇怔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那些字句像是有魔力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周先生在讲课。”秀儿小声解释,“我有时来这儿掏鸟窝,常能听见。” 从那天起,明薇就像被什么勾了魂似的,每天都要找借口溜到村塾墙外。她不敢靠得太近,总是躲在墙角的老槐树后,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着墙内的每一个字。 有时是周先生温和的讲解声,有时是学子们稚嫩的跟读声。明薇虽然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每逢周先生授课之日,便是明薇最期待的时光。她总是早早寻了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的视线,一路小跑到那堵熟悉的矮墙下。墙内,书声琅琅;墙外,槐花正盛,簇簇洁白的花朵如云似雪,缀满枝头,散发出阵阵清甜的香气。 秀儿性子闲不住,三两下便攀上了那棵年岁久远、枝干虬结的老槐树,找了个舒服的树杈坐下,一双腿在空中惬意地晃荡着。她时而低头看看墙内隐约可见的学子身影,时而抬头望望天,或者伸手去够那一串串垂下的槐花,显得百无聊赖,却又甘愿陪着明薇。 而明薇则与秀儿截然不同。她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一双小手紧紧按着粗糙的墙面,仿佛这样能离那知识更近一些。她微微侧着头,将耳朵最大限度地贴近,生怕漏掉一个字。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失落的大眼睛,此刻睁得圆圆的,里面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纯粹的好奇与强烈的渴望。周先生温和的讲解声,学子们稚嫩却整齐的跟读声,每一个陌生的音节都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听得那样入神,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粉嫩的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跟着那隐约的节奏轻轻翕动,试图默念那些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的圣贤之言。阳光透过槐树繁密的枝叶,在她专注的小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簇越燃越亮的、名为“向往”的微小火焰。 一日午后,明薇正听得入神,忽然听见墙内传来一声轻咳。周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支摘窗边,正含笑看着她。 “小姑娘,可是想识字?”周先生的声音温和,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明薇吓得小脸煞白,转身就要跑,却听见周先生又说:“想识字是好事,何必躲躲藏藏?”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只见周先生从窗内递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工整的“人”字。 “这个字念‘人’。”周先生耐心地解释,“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站着。明日这个时候,你若还想学,我还在这里等你。” 明薇接过纸片,手指微微发颤。她对着周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回家去。 从此,明薇的生活有了一缕隐秘的光亮。每天午后,她都会准时来到老槐树下,周先生总会从窗内递出写着新字的纸片,有时还会附上一两句简单的解释。 “这是‘水’字,像溪流蜿蜒;这是‘火’字,似火焰升腾……” 明薇把这些纸片当宝贝似的收在贴身的荷包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看。她在灶膛前用烧火棍练习,在井边用清水划写,甚至梦里都在描摹那些字的形状。 秀儿发现明薇的秘密后,非但没有笑话她,反而主动帮她打掩护:“你放心去,要是你爹问起,我就说你去我家玩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明薇正专注地在地上练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死丫头!不好好干活,在这儿画什么符!” 沈老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脸色铁青。他一眼认出女儿写的是字,顿时火冒三丈:“谁准你学这些的?姑娘家识什么字!” 那叠珍贵的纸片被沈老实翻出来,当场撕得粉碎。明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从今往后,再让我看见你碰这些,看我不打断你的手!”沈老实撂下狠话,怒气冲冲地走了。 明薇蹲下身,一片片拾起撕碎的纸片,小心地揣进怀里。夜色中,她望着村塾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都要继续学下去。 墙内的读书声依旧每日传来,只是那扇支摘窗再也没有打开过。但明薇不知道的是,周先生始终在窗内关注着那个躲在树后偷听的小小身影,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第3章 巧解纠纷 日子在灶灰练字与清水划痕中悄然而过,转眼明薇已八岁。她贴身收藏的荷包里,那些被爹爹撕碎又细心粘好的字片边缘早已磨损,但每一个字的形状却深深烙在她心里。 这日清晨,巷口张记杂货铺前的喧哗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明薇正帮着母亲柳氏晾晒衣物,闻声好奇地踮脚望去。只见杂货铺的张掌柜和米铺的刘掌柜面红耳赤地争执着,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乡邻。 “娘,我去看看秀儿来了没有。”明薇小声找了个借口,得到柳氏心不在焉的点头后,便像尾小鱼般溜出了院门。 她挤进人群,看见秀儿早已在了,正踮着脚看得起劲。 “薇丫头,快来!”秀儿一把拉住她,“张叔和刘叔吵了好一会儿了,为了一笔糊涂账!” 场中,张掌柜气得胡子直翘,手里抖着一本泛黄的账册:“刘老四!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去年腊月你在我这儿赊了五刀纸、三斤盐、还有两盏桐油灯,一共二百三十文!这都大半年了,你怎地就不认账?” 刘掌柜是个敦实的汉子,此刻也涨红了脸,声音洪亮地反驳:“放屁!我明明记得只赊了纸和盐,哪来的桐油灯?那灯是我自家买的!而且数目不对!顶多一百五十文!你休想讹我!” “你才放屁!这账本可是我一笔笔记的!” “谁晓得你那鬼画符记的是啥?反正我没欠那么多!” 两人越吵越凶,几乎要动起手来,周围人劝解的、看热闹的、议论的乱成一团。明薇的目光却落在那本被张掌柜抖得哗哗响的账本上。她认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字,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她看不懂,但那符号的样子,周先生给她看的纸片里,似乎有相似的…… “两位叔叔,”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大人的争吵。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沈家那个瘦瘦小小、平时不大起眼的丫头走了出来,站在两位怒气冲冲的掌柜面前。 沈老实刚挤进人群想看个热闹,一见自家女儿竟然出了头,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低声喝道:“薇丫头!滚回来!这儿没你的事!” 明薇却像是没听见,她仰着小脸,眼睛亮得惊人,看着张掌柜,怯生生却坚持地问:“张叔……您那本子,能给我看看吗?” 张掌柜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你个丫头片子,看得懂什么?别添乱!” 一旁的刘掌柜却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立刻嚷道:“给她看!给她看!让大伙儿都看看你记的是啥糊涂账!连个小娃娃都看不懂!” 张掌柜被他一激,又自恃账目清楚,赌气般地将账本塞到明薇手里:“看!你倒是看!看懂了给你糖吃!”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都觉得这沈家丫头是不自量力。秀儿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沈老实觉得脸面丢尽,恨不得立刻把女儿揪回来。 明薇接过那本沉重油腻的账本,小手有些吃力地捧着。她深吸一口气,忽略周围的嘈杂,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墨迹上。她确实看不懂大部分字,但她认得“五”、“三”、“二”这些简单的数字,也认得周先生教过她的“盐”、“纸”、“灯”这几个字。更重要的是,她看懂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那是周先生偶然教过她的算筹记号的写法,代表着一十、一百……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着账本上的一行,抬起头看向张掌柜,声音不再颤抖:“张叔,这里,是‘纸’,对吗?后面这个弯弯的,是‘五’?” 张掌柜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丫头真认得几个字,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明薇又指向下一行:“这个是‘盐’,‘三’?” “对!” 接着,她指向第三行:“这个是‘灯’,‘二’?” 刘掌柜忍不住插嘴:“看!我就说没灯!” 明薇却摇了摇头,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思考。她看着那三个数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灰尘的鞋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手指还在掌心轻轻划着。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陷入沉思的小女孩。 忽然,她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变得确定起来。她看向刘掌柜,清晰地说:“刘叔,张叔没记错,是有灯的。” 刘掌柜眼睛一瞪刚要反驳,明薇却紧接着说,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但是,张叔,钱好像不对。” 张掌柜一愣:“怎么不对?五刀纸是七十五文,三斤盐是六十文,两盏灯是一百文,加起来就是二百三十五文,我还给你抹了零头,只算二百三十文,哪里不对?”他飞快地报出数目,显然烂熟于心。 明薇却摇了摇头,她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划拉起来。她先写了“七十五”,又在下面写了“六十”,然后写了“一百”。她在那串数字下面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然后开始像个真正的账房先生一样,一个个数位往上加。 “五加零加零……是五。”她在横线下最右边写了个“五”。 “七加六加零……是十三。”她小声嘀咕,在十三的“三”下面写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前面一位的位置点了个点,“进一……” “然后,这里,零加零加一,再加刚才进来的一……是二。” 她抬起头,用树枝指着地上的结果:“张叔,您看,是二百三十五文,不是二百三十文。您……您少算了五文钱。”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泥地上那几行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算式,又看看那个站起来、脸颊微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小女孩。 张掌柜猛地抢过账本,对着明薇划拉的地面,自己又飞快地心算了一遍,脸上的怒气渐渐被惊愕取代。刘掌柜也凑过来,看着地上的数字,张大了嘴。 “对……对对对!”张掌柜猛地一拍大腿,“是二百三十五文!是我当时心急记错了!老刘,是我记错了数目,不是讹你!货是对的!”他性格虽急,却是个实在生意人。 刘掌柜看着明薇,又看看地上那明明白白的算式,脸上的怒气也消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奇:“这……这……薇丫头,你……你咋算出来的?你才多大?跟谁学的?”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天爷!沈家这丫头竟会算账!” “算得比张掌柜还清楚!” “这脑子怎么长的?” 沈老实站在人群里,脸上的恼怒早已化为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明薇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说:“我……我瞎学的……”她不能说出周先生。 张掌柜和刘掌柜的纠纷烟消云散。张掌柜更是直接从柜台里抓了一大把桂花糖,硬塞到明薇手里,脸上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好丫头!好丫头!今日多亏了你!不然我老张这糊涂名声可就坐实了!以后想吃什么糖,尽管到张叔这来拿!” 明薇攥着那把温热的糖,手心汗津津的。她抬起头,看向父亲的方向。沈老实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彩。 她并不知道,这场偶然的孩童解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只是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名为“有用”的感觉,稍稍填满了一点点。 而人群之外,闻讯赶来的周先生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抚着胡须,眼中闪烁着欣慰与深思的光芒。他知道,一颗被尘土暂时掩盖的明珠,终于透出了第一缕微光。他的计划,或许可以更快些提上日程了。 第4章 入学转机 张记杂货铺前那场小小的风波,像一阵意外的春风,吹皱了沈家沉寂的池水。明薇指尖沾着泥土演算的身影,和那清晰报出“二百三十五文”的清脆嗓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成了街坊四邻茶余饭后最新鲜的谈资。 “真没看出来,沈老实那个闷不吭声的丫头,竟有这般灵巧心思!” “可不是嘛!算得又快又准,比那老账本还明白!” “可惜了,是个女娃……” 这些议论声或多或少地飘进了沈家小院。柳氏听着,脸上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骄傲,但很快又被更深重的沉默掩盖。她只是更勤快地擦拭着灶台,仿佛那样就能擦掉那些引人注目的是非。沈老实则有些不同。出门时,他似乎挺直了些腰板,面对邻里半是调侃半是惊叹的搭话,他会含糊地应一声“小孩子瞎胡闹”,但那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烦躁,反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舒坦。只是回到家,看到明薇安静地坐在灶前烧火,那副瘦小顺从的模样又让他恍惚,那天那个镇定自若说出数目的小女孩,是不是一场错觉? 这日傍晚,沈老实正准备关上铺板,张掌柜却提着两包点心、一方新扯的细布,笑呵呵地登门了。 “沈老弟,关门啦?没打扰吧?”张掌柜嗓门洪亮,打破了布庄的安静。 沈老实一愣,忙将人让进来:“张掌柜?您这是……” “嗨!别提了!”张掌柜将礼物不由分说地塞到沈老实手里,脸上带着诚恳的愧色,“前几天要不是你家薇丫头,我跟刘老四非打起来不可!还差点冤枉了老刘!这孩子,可给我帮了大忙了!这点小意思,务必收下,给丫头扯身新衣裳,买点零嘴儿!” 沈老实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两人闲聊几句,张掌柜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认真:“沈老弟,说真的,薇丫头这脑瓜子,是真灵光!心思细,算学还好,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啊!就这么埋没了,可惜了的……” 沈老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习惯性地摆手:“女娃子家,识几个字有什么用?终究是要嫁人的,学好女红家务才是正经。” “话不能这么说!”张掌柜显然有备而来,“现如今城里好些铺子都愿意请会记账的女先生,工钱可不低!再说了,识了字,明事理,将来也能找个更好的人家不是?你看我家那婆娘,就因为认得几个字,帮我管着内账,不知省了多少心!” 沈老实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细滑的布料,眼神有些游移不定。 几乎就在同时,村塾的周先生也踏入了巷尾林猎户家的院子。 秀儿正帮着父亲擦拭猎弓,一见周先生,立刻欢快地叫起来:“爹!周先生来啦!” 林猎户闻声而出,他是个爽朗的汉子,身上带着松木和硝石的气息。他虽是个粗人,却极敬重读书人,尤其佩服周先生的学问和为人。 “周先生快请进!秀儿,去倒茶!” 周先生笑着摆手:“林兄弟不必客气,老夫今日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他看了一眼旁边眼睛亮晶晶的秀儿,“是关于秀儿,和隔壁沈家明薇那孩子读书的事。” 林猎户闻言,神色也认真起来。秀儿早就跟他磨过无数次想去学堂,他心疼女儿,也觉得女孩子认几个字没坏处,只是碍于乡里规矩,一直没下定决心。 周先生将明薇偷学、以及那日巧解纠纷的事细细说了,末了叹道:“明薇那孩子,天赋极佳,心性也坚韧,实属难得。秀儿虽活泼好动,却也聪慧伶俐,有向学之心。如今却因世俗之见,不得其门而入,老夫实在不忍明珠蒙尘。” 他看向林猎户,目光恳切:“林兄弟是明理之人,不比那些迂腐之辈。老夫想,若由你出面,联合张掌柜,我们三人一同去劝说沈老弟,或许能为这两个孩子争得一个旁听的机会。不必像男娃那般科考,只求识文断字,明理晓义,于她们将来,必有大益。” 秀儿立刻抓住父亲的胳膊,眼巴巴地摇着:“爹!我想去!我想和薇丫头一起去听周先生讲课!我保证乖乖的!” 林猎户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又想到明薇那日算账时认真的小脸,心中已然意动。他重重一拍大腿:“成!周先生说得在理!闺女想学是好事!我老林没别的大本事,就这张脸皮还值几个钱!我这就去找张掌柜说道说道!” 说服沈老实的过程,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顺利。 当周先生、张掌柜、林猎户三人一同坐在沈家堂屋时,沈老实显得坐立难安。他搓着手,眉头拧成了疙瘩。 “周先生,张掌柜,林大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沈老实艰难地开口,“只是……这丫头片子去学堂,自古以来没这个规矩啊……街坊邻居会说闲话的,我们老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猎户嗓门大,直接堵了回去,“我闺女也去!谁爱嚼舌根子让他嚼去!还能少块肉不成?娃儿们想学点东西,有啥错?” 张掌柜也劝道:“沈老弟,你看薇丫头这么聪明,难道你真愿意她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将来随便嫁个人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学点本事,将来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你们家,都是条出路啊!” 周先生缓缓捋须,语重心长:“沈老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薇有天分,强按着她不学,是磨灭她的灵性。让她识些字,通些理,并非要她如何,只是给她多开一扇看世界的窗。将来她无论为人妻、为人母,都能更有见识,更有分寸。这与女红家务,并不相悖。” 堂屋里的争论声隐隐约约传到后院。明薇正蹲在井边洗菜,水冰凉刺骨,却不及她心中的紧张。她知道周先生他们来了,是为了她和秀儿读书的事。她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前面传来的每一个模糊的音节,心脏跳得又快又重。秀儿偷偷溜进来,蹲在她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紧张又期待的眼神。 柳氏默默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堂屋的方向,眼神复杂。她看了一眼女儿绷得紧紧的小小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终于,沈老实拖着步子走了出来,脸色依旧有些沉闷,但那股顽固的阻力似乎消减了不少。他走到院中,目光扫过女儿写满渴望与不安的小脸,又想起张掌柜送的礼、周先生的话、林猎户的爽快,还有邻里那些惊叹的议论……种种因素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推着他。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罢了……”他声音干涩,“周先生既然这么说……张掌柜、林大哥也……唉!” 他看向明薇,语气带着警告,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让步:“去了学堂,不许惹事!不许给先生添麻烦!学了字,也不许心野!该做的家务一样不能少!听见没?” 明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瞬间落入了万千星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听见了!爹爹!我听见了!我一定好好学!一定不给先生添麻烦!家务我也会做好的!” 一旁的秀儿已经高兴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明薇:“太好了!薇丫头!我们可以一起去学堂了!” 柳氏悄悄背过身,用围裙角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周先生、张掌柜和林猎户随后走出来,看到这一幕,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周先生尤其感慨,他走到明薇面前,温声道:“明薇,机会来之不易,望你珍惜。” 明薇看着周先生,又看看父亲,再看看身边兴奋的秀儿,胸口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暖流填得满满的。她用力地点着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重重的一个“嗯”字。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那个墙内书声琅琅的世界了。那扇曾经对她紧闭的大门,在多方力量的共同努力下,终于隙开了一道缝,透进了足以照亮她整个童年的光芒。 第5章 学堂光阴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明薇就醒了。她几乎一夜未眠,心脏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地跳个不停。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换上母亲昨夜特意翻找出来的、最体面的一件浅青色细布裙褂,连头发丝都抿得一丝不乱。 柳氏默默地将两个还温热的杂粮馍馍塞进她和秀儿的布包里,又每个包里多放了一枚煮鸡蛋。她看着女儿明亮得灼人的眼睛,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去了……好好听先生的话。” “嗯!”明薇重重点头,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秀儿早已等在门外,同样穿着一新,兴奋得小脸通红。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脚步轻快地朝着村塾走去。 村塾那扇曾经对明薇来说遥不可及的木门,今日终于为她敞开。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旧屋,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孔子像,像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想必是周先生的讲台。下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张略显陈旧的矮书案,每张案后都放着一个小小的蒲团。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松墨和木头特有的混合气息,沉静而肃穆。早已到学堂的七八个男孩此刻都停下了嬉闹,好奇地、甚至带着几分审视地盯着门口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女孩子。 周先生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明薇,秀儿,过来。” 两个小姑娘有些局促地走过去。周先生指着讲台右侧靠窗的一个位置,那里单独放置了两张书案,与男生的座位隔开了一段礼貌的距离。“日后你们便坐于此。潜心向学,不必拘束。” 这个安排显然经过了考量。既让她们置身于学堂之内,又恪守着“男女有别”的规矩,避免了直接的接触,也免去了与其他男孩争抢位置的尴尬。明薇和秀儿对望一眼,都明白这是周先生能为大家争取到的最好安排。她们顺从地走到那两张并排的书案后,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蒲团上,将布包放在脚边,脊背挺得笔直,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课堂开始了。周先生讲授《千字文》,他声音温和,引经据典,又深入浅出。明薇很快便沉浸其中,那些之前偷学来的零散字词,此刻像散落的珍珠被逐渐串起,在她脑海中形成越来越清晰的脉络。当周先生布置描红作业时,旁边的男孩们抓耳挠腮,明薇却兴奋得指尖微颤。她提起那支对她来说略显粗重的毛笔,蘸了墨,极其认真地、一笔一画地描摹。她的手腕不稳,字迹显得稚嫩,但那份专注和虔诚,却让偶尔踱步过来的周先生暗暗点头。 秀儿则有些坐不住,她对那些之乎者也兴趣不大,但对周先生讲的典故和历史故事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压低声音和明薇讨论两句。周先生也并不严厉斥责,只是用眼神温和地提醒。 终于熬到午间歇息的锣声敲响。周先生刚宣布下课,男孩们便像出了笼的雀儿,呼啦啦地涌出学堂,跑到院中嬉闹。明薇和秀儿稍稍落后些,正准备拿出带来的吃食,就见以村里富户孙家的儿子孙小宝为首的几个调皮男孩,堵在了她们座位前的过道上。 孙小宝胖乎乎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故意拉长了声音学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哟,女娃子也学这个?学好了将来好伺候相公吗?”旁边的几个男孩跟着哄笑起来。 另一个瘦高个男孩挤眉弄眼地接口:“就是!女人家就该在家绣花做饭,跑学堂里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想来寻姑爷?” 明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捏着鸡蛋的手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躲开这些充满恶意的调笑。她习惯了沉默和隐忍。 但秀儿可不是好惹的。她猎户女儿的泼辣性子瞬间被点燃。只见她“嚯”地站起来,柳眉倒竖,一把将明薇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瞪着孙小宝:“放屁!先生都没说不准我们来,轮得到你们几个歪瓜裂枣在这里嚼蛆?我们爱学什么学什么,关你们屁事!有本事你们背书比我们强,写字比我们好啊?就会挤在门口学癞蛤蟆叫,聒噪死人!” 孙小宝被骂得一愣,他仗着家里有钱,在学堂里向来横行惯了,还没被谁这么当面顶撞过,尤其还是个丫头片子!他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之下,竟伸手想去推秀儿:“臭丫头!你敢骂我?!” 秀儿眼疾手快,她常跟父亲上山,手脚远比这些娇养的男孩利落。她不仅灵巧地侧身躲开,反而就势用肩膀狠狠撞了孙小宝一下。孙小宝下盘不稳,“哎哟”一声,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 场面瞬间安静了。其他男孩都惊呆了,没想到秀儿这么厉害。 “怎么回事?!”周先生严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去喝了口茶,回来便看到这混乱的一幕。 孙小宝一看先生来了,立刻指着秀儿,抢先告状,带着哭腔:“先生!她推我!林秀儿她打人!” 秀儿气得脸都红了,大声反驳:“是他先带人堵着我们说难听话!还先动手想推我!我是自己躲开,他自己没站稳摔的!” 周先生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男孩,那些男孩在他严厉的注视下都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又看向气得像只小豹子似的秀儿和旁边脸色苍白、却紧紧拉着秀儿衣角的明薇,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走到孙小宝面前,沉声道:“起身。学堂之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孙小宝讪讪地爬起来。 周先生这才转向所有学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学堂乃清静求学之地,非是尔等嬉闹喧哗、逞口舌之快的地方。明薇与秀儿既入此门,便与尔等一样,皆是向学之人。同窗之间,当以学问相砥砺,而非以性别相轻贱。今日之事,孰是孰非,尔等心中自有计较。” 他目光重点落在孙小宝和那几个起哄的男孩身上:“孙小宝,口出恶言,挑衅同窗,罚抄《弟子规》‘谨’篇十遍,明日交予我。其余几人,各抄五遍。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孙小宝等人顿时蔫了,哭丧着脸应道:“是,先生……” 周先生又看向秀儿,语气稍缓,却依旧严肃:“秀儿,维护同窗,其情可勉。然则以暴制暴,终非上策。此次不予惩罚,但需谨记,遇事当先禀明师长,不可冲动行事。” 秀儿抿了抿嘴,虽然还有点不服气,但还是低头应了声:“知道了,先生。” 处理完这场风波,周先生才让学子们各自散去休息。经过这一遭,那些男孩看明薇和秀儿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忌惮,不敢再轻易前来招惹。 明薇松了口气,这才感觉手心冰凉,原来刚才一直紧张地攥着拳。她从布包里拿出那枚煮鸡蛋,正准备剥开,却听见学堂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个熟悉的、怯怯的声音。 “薇、薇儿……” 明薇抬头望去,只见母亲柳氏正抱着弟弟明轩站在学堂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地向里张望,似乎不敢贸然踏入这“圣贤之地”。明轩在母亲怀里扭动着,一看见明薇,立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喊:“姐姐!姐姐!抱!要找姐姐!” 柳氏的脸颊因窘迫而微微泛红,她低声哄着儿子:“轩哥儿乖,别吵,姐姐在读书呢……”她抬眼看向明薇,眼神里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他、他午睡醒了就闹着非要找你,怎么也哄不住……” 周围的男孩们虽然不敢再大声嘲笑,却还是投来看热闹的目光,窃窃私语着。明薇的脸又热了起来,但看着弟弟那张挂泪珠、写满委屈的小脸,和母亲那副为难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心里那点尴尬忽然淡了。 她快步走到门口,从母亲怀里接过沉甸甸的弟弟。明轩立刻搂住她的脖子,把小脸埋在她肩头,抽抽噎噎地,倒是安静了下来。 柳氏松了口气,却还是局促地搓着手:“没、没打扰你吧?我这就带他回去……” “没事,娘。”明薇摇摇头,抱着弟弟走回自己的书案旁。秀儿好奇地凑过来逗明轩。 明薇抱着弟弟坐下,看他情绪稳定了,便拿出那枚剥好的鸡蛋。明轩立刻被食物吸引,伸手就要抓。 明薇却轻轻挡开他的小手,看着他泪汪汪的黑眼睛,放柔了声音说:“明轩,想不想认字?” 明轩眨巴着眼睛,注意力在鸡蛋和姐姐之间摇摆,含糊地应着:“字……?” “对,认字。”明薇用指尖在落满灰尘的书案一角,轻轻写下一个最简单的“人”字,“这个,念‘人’,就像我们小明轩这样站着。”她又写了一个“口”字,“这个,念‘口’,小明轩用嘴巴吃东西,说话。” 明轩好奇地看着书案上的痕迹,又看看姐姐,似乎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忘了哭也忘了鸡蛋。 明薇耐心地重复了几遍,然后才把鸡蛋掰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他:“呐,这是奖励明轩认真听讲的。” 柳氏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她看着女儿耐心地教导儿子,看着儿子破涕为笑、跟着咿呀学语的样子,看着明薇脸上那专注而柔和的光彩,一时有些怔忪。她从未见过女儿这般模样,像是在这学堂里,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悄悄点亮了。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每天午歇,柳氏都会抱着吵嚷要找姐姐的明轩过来。明薇便利用这短暂的时光,教弟弟认一两个字,并用自己省下的零嘴作为奖励。在这独处的、专注于文字的世界里,某种微妙的情感在姐弟之间悄然滋生。 一天傍晚,明薇教明轩认“手”和“足”字。明轩摇晃晃地指着自己的小手和小脚,念得含糊不清,却格外认真。教完后,明薇照例从包里摸出最后一小块芝麻糖。 明轩接过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塞进嘴里。他歪着头看了看手里小小的糖块,又看了看姐姐空荡荡的手,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把那块糖掰成大小不均的两半,将稍大一点的那半,笨拙地塞进明薇手里。 “姐姐……吃……”他奶声奶气地说,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明薇愣住了,手心里那半块微温的、有些粘腻的芝麻糖,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微微一颤。她看着弟弟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那点委屈和隔阂,似乎在那一刻,被这笨拙而突如其来的分享融化了一点点。 她慢慢地把糖放进嘴里,浓郁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她伸出手,极其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明轩软软的头发。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学堂的窗棂染成暖金色,洒在这一对静静分享着半块芝麻糖的姐弟身上,温暖而静谧。 明薇知道,爹爹娘亲的关注或许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但在这求之不易的学堂光阴里,她不仅抓住了知识的微光,经历了同窗的纷争,似乎也意外地,握住了一丝血脉亲情应有的温度。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这间飘着墨香的书塾里,成为了她灰暗童年中最为明亮和珍贵的记忆。 第6章 师恩如海 日子如同村口那架老水车,咿咿呀呀地转着,平稳而充实地向前流淌。学堂的光阴对明薇而言,不再是墙外偷听时那种忐忑而短暂的欢愉,变成了每日可期的、扎实而温暖的滋养。 周先生的授课远不止于识字断文。他胸中有沟壑,授课时常常由一个字、一句文,引申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和道理。讲“江”字,他便描绘大江东去的浩荡,讲述赤壁之战的烽火;解“粟”字,他又会谈及农桑之艰,民生之本。那些枯燥的文字在他口中仿佛活了过来,织成了一幅幅瑰丽而深邃的画卷,让明薇和秀儿,连同那些原本只知嬉闹的男孩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他教学极有耐心,从不因学生愚钝而厉声斥责,总是循循善诱。对于明薇,他更是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格外关照。他看出她基础薄弱却悟性极高,便时常用课后片刻,为她单独讲解一二。 这日讲《论语》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一句。周先生捋须问道:“尔等可知,此言何意?” 孙小宝抢着回答:“就是说知道学习不如喜欢学习,喜欢学习不如……不如……”他卡了壳,挠着头说不出“乐之”的意思。 周先生目光温和地转向明薇:“明薇,你如何解?” 明薇站起身,略微思索,轻声答道:“回先生,学生以为,此言是说,仅仅知道学问本身,不如内心喜好而去追求它;而仅仅是喜好追求,又不如能以钻研学问为快乐,沉醉其中。唯有以学为乐,方能持久,方能深入。”她想起自己偷听墙根时的渴望,想起演算数目时的专注,心中似有所悟。 周先生眼中掠过一丝激赏,颔首道:“善。明薇已得其中三味。求学非为旁人,乃为己身明理、豁达心胸。若能以此为乐,则陋室之中,亦有颜回之乐矣。”他接着又引申开去,讲起古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好学故事,听得孩子们心驰神往。 下学后,明薇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总会主动留下,帮周先生整理散乱的书籍,擦拭书案,或将毛笔一支支清洗干净。周先生起初婉拒,但见她做得认真又欢喜,便也不再阻拦,只在一旁温和地看着。 有时,他会状似无意地抽出一本薄薄的《千家诗》,或是一卷手抄的《声律启蒙》,递给她:“此书颇有趣味,你可带回去翻阅,若有不解之处,明日再来问我。” 明薇接过那些书,如同接过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小心地抱在怀里。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书,更是先生对她无声的鼓励和深切的期望。 一次,明薇在整理书卷时,看到周先生案头放着一本残旧的《史记》,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笔力苍劲,见解精深。她不禁看得出神。 周先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喜欢太史公的文章?” 明薇回过神来,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只是……看先生批注,觉得其中道理很深,学生看不太懂。” 周先生并不介意,反而招手让她近前,指着其中一则关于李广的批注,耐心解释道:“你看此处,太史公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赞李将军之忠勇诚信,不言而众自归附。然则,其一生未能封侯,岂非时也?运也?命也?为将者,固然需自身刚正,然朝堂风云,帝王心术,亦不可不察……”他寥寥数语,便似推开一扇窗,让明薇窥见了一个远比《千字文》《论语》更为广阔、也更为复杂的天地。 那些午后,夕阳透过窗棂,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拉长,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墨香。周先生的话语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地滋养着明薇饥渴的心田。她不仅学到了知识,更隐约触摸到了一种风骨,一种看待世事的深度和高度。 对她而言,周先生早已超越了传道授业的先生。他是在她世界骤然黯淡后,为她重新点亮灯火的人;是在她渴求知识时,慷慨为她打开宝库的人;更是她灰暗压抑的童年里,唯一一位给予她尊重、鼓励和智慧引导的长者。那份敬爱之中,糅杂了如对严父般的敬畏,也包含了如对慈祖般的依赖。 这段时光,成为了明薇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明亮记忆。学堂不再仅仅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更成了一个庇护所,一个让她可以暂时忘却家中微妙隔阂、尽情舒展思想翅膀的天地。她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幼苗,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努力地生长着。 然而,这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并未能持续太久。一个寻常的午后,周先生正在讲解《孟子》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篇章,一位邻村的妇人却急匆匆地赶来,在学堂门口焦急地张望,脸色惶然。 周先生停下讲解,出门与之低语片刻。再回来时,他温和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和沉重。他沉默地扫视了一圈堂下的学子们,目光在明薇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遗憾,有关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今日便到此吧。”周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疲惫,“尔等回去,好生温习今日功课。” 学子们虽感诧异,却也依言收拾书具,陆续离去。明薇和秀儿走在最后,她回头望了一眼学堂。周先生独自站在空下来的讲台前,夕阳余晖将他身影拉得孤寂而悠长,他正望着墙上那幅孔子像,怔怔出神,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一种模糊而不安预感,像初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明薇的心底。她隐隐觉得,这扇为她带来光和暖的门,似乎正要面临一场无可避免的风雨。 第7章 变故突生 自那日午后周先生提前下课,已过去了两天。学堂的大门依旧紧闭,里面再未传出那令人心安的朗朗书声。一种莫名的寂静笼罩着这处往日里充满生机的小院,连带着整条巷子都似乎安静了许多。 明薇和秀儿每日依旧准时来到学堂门外,却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发呆。秀儿性子急,扒着门缝往里瞧了几次,也只看到空荡荡的院落和同样紧闭的讲堂门窗。 “周先生到底怎么了?”秀儿忍不住嘀咕,“会不会是病了?” 明薇的心也悬着,那日周先生沉重忧虑的神情总在她眼前浮现。她摇摇头,心里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第三天清晨,当她们再次来到学堂时,却发现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同样前来探看情况的学子和家长。而学堂的门,竟然虚掩着。 两人对望一眼,连忙挤上前去。只见周先生正在堂内,佝偻着背影,慢慢收拾着讲台上的书籍和文房用品,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的眼圈泛着深重的青黑,眉宇间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戚。 “周先生!”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周先生闻声转过身,看到门外的孩子们,尤其是目光急切担忧的明薇和秀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其疲惫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 “先生,您没事吧?” “学堂怎么不开课了?” 周先生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艰难:“孩子们,暂且安静,听老夫一言。” 人群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家中老妻……”周先生顿了顿,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感,“忽染急症,卧床不起,情形……颇为凶险。需人时刻在旁照料汤药,不敢轻离。”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谁都知周先生与妻子感情甚笃,如今老夫人病重,难怪先生如此憔悴。 “学业不可久废。”周先生继续说道,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尤其在明薇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歉然,有不舍,更有深深的遗憾。“老夫已向学馆告假,亦从邻村延请了一位陈先生,不日便会到来,暂代老夫主持课业。” “陈先生?”有家长疑惑地问,“可是邻村那位陈启望秀才?” “正是。”周先生颔首,“陈秀才学问是好的,尔等需如同敬重老夫一般,敬重新先生,用心向学,不可懈怠。” 然而,人群中几位年长的家长却彼此交换了一个有些微妙的眼神,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却又不好多言。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周先生要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这个念头也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失落。周先生不仅仅是先生,更是她昏暗天地里的引路明灯,是唯一肯定她、鼓励她、为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人。她无法想象没有周先生的学堂会是什么样子。 “先生……”明薇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发颤,“您……您一定要走吗?师母她……” 周先生看着她眼中清晰可见的依赖与惶恐,心中亦是酸楚难言。他何尝不知这两个女孩能入学堂是何等不易,又何尝不知自己这一走,变数横生。他尽力了,他安排了接替者,但他比谁都清楚,那位陈先生的脾性与自己迥异。 他伸出手,极其轻地、安抚般地拍了拍明薇瘦弱的肩膀,动作克制而充满无奈:“薇儿,人生在世,总有不得已之事。照拂病榻,乃人伦常情,亦是夫婿之责。师母的病,耽搁不得。”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有面前的明薇和秀儿能听清,“新来的陈先生……学问扎实,你们……务必安心听课,谨守学规。” 这嘱咐听起来平常,但明薇却从先生那沉重的语气和复杂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未尽的担忧和隐晦的提醒。她的心更乱了。 交代完毕,周先生不再多言,只是对众人拱了拱手,便转身继续收拾东西。那背影显得格外孤寂而苍凉。 家长们低声议论着渐渐散去,孩子们也懵懂地各自回家。只有明薇和秀儿还站在原地,望着周先生忙碌的背影,迟迟不愿离开。 最后,周先生抱着一个装满书籍的小木箱走出来,准备锁门。看到她们还在,他叹了口气。 “回去吧。”他温声道,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好好读书,无论发生何事,切莫……轻易放弃了求学之心。”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明薇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道:“先生,我们记住了。愿师母早日康复。” 周先生深深看了她们一眼,那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个沉重的颔首。他锁上学堂的门,抱着木箱,步履蹒跚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载不动那满身的忧虑与牵挂。 明薇和秀儿站在原地,直到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风起,吹得学堂屋檐下的枯草簌簌作响,更添几分萧瑟。那扇紧闭的门,仿佛不仅关住了一个学堂,也暂时关上了明薇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扇窗。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安,像初春的寒潮,紧紧裹住了明薇的心。她不知道那位素未谋面的陈先生会如何,也不知道未来的学堂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她只是隐隐感觉到,周先生努力为她争取来的这片小小天地,正面临着未知的风雨。 第8章 顽固执教 周先生离开后的第三天,那位暂代课业的陈先生到了。 那是个与周先生气质截然不同的老者。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一丝不苟的青布直裰,下颌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胡,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着“规矩”二字。他背着手,迈着方步走进学堂院子时,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 明薇和秀儿依旧坐在靠窗的专属位置上,和其他学子一起起身问好。陈先生只是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目光在掠过她们两人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排斥。 讲堂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压抑。 陈先生走上讲台,并未如周先生那般先温言询问这几日的课业,而是直接拿起戒尺,“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敲在讲台上,吓得几个胆小的孩子一哆嗦。 “肃静!”他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刻板的严厉,“老夫陈启望,受周先生所托,暂代此间课业。今日起,一切须遵吾之规矩!”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所言无非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业精于勤荒于嬉”之类的老生常谈,但从他口中说出,却格外枯燥乏味,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正式开讲,他授的是《女诫》。这本身已让明薇和秀儿感到些许不适,而陈先生讲解时,更是将“卑弱”、“顺从”、“专一”之类的字眼反复强调,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对所谓“妇德”的推崇。 “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陈先生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语气斩钉截铁,“女子者,当以柔顺为美,以贞静为节,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方是本分!抛头露面,舞文弄墨,非但有失体统,更乃牝鸡司晨,非家国之福也!”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边的两个女孩,如同冰冷的针尖刺来。堂下的男孩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默许的敌意,有几个促狭的,如孙小宝之流,便跟着偷偷嗤笑起来,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明薇的脸颊火烧一般,她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了掌心。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她刚刚因为求学而建立起的一点微薄自信上。她低下头,不敢去看任何人。 秀儿却气得脸颊通红,胸膛起伏,几次想要开口反驳,都被明薇在桌下死死拉住了手。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锣响,陈先生却并未立刻宣布下课。他干咳一声,目光冷冷地锁定在明薇和秀儿身上。 “沈明薇,林秀儿。”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学堂,“上前来。” 两个女孩心中同时一沉,依言走到讲台前。 陈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眼神里没有丝毫长辈的慈和,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尔等女子,不在闺中习练女红,反混迹于男子学堂之中,”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男女七岁不同席,圣人之训,尔等可知?如今尔等年岁渐长,竟仍不知避嫌,与外男同处一室,耳鬓厮磨,成何体统?!此等行径,实乃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这番话说得极重,极难听。秀儿猛地抬起头,眼中怒火燃烧:“陈先生!我们只是来读书识字,从未……” “放肆!”陈先生厉声打断她,戒尺再次重重敲在案上,“长辈训话,岂容你插嘴顶撞?!果然缺乏家教,不知礼数!” 秀儿被噎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明薇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被她强行忍住。 陈先生厌恶地瞥了她们一眼,仿佛多看一刻都污了他的眼睛,终于说出了那句她们最害怕听到的话: “自即刻起,尔等二人,不得再踏入学堂半步!立即退学归家,安守本分,学习针黹女红,静待婚配!若再敢来此搅扰,休怪老夫请尔等家长族老,行家法严惩!” 命令如同最终判决,冰冷无情,不容置疑。 讲堂里鸦雀无声,所有男孩都屏息看着。孙小宝等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明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那扇她历尽艰辛才得以推开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巨大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看热闹和理所当然。 她不知道自己和秀儿是如何在那一片死寂和各式目光的注视下,踉跄着收拾好那寥寥几本书册和笔墨,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出学堂大门的。 身后的门,在她们踏出的那一刻,便被陈先生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沉重的关门声,不仅隔绝了内外的空间,也仿佛彻底断绝了她们与那个书声琅琅的世界的联系。 阳光刺眼,明薇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 刚刚感受到的知识的光亮和温暖,转眼间,便被这名为“礼教”和“规矩”的冰冷寒风,吹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刺骨的寒。 第9章 希望骤断 那扇沉重木门在身后阖上的闷响,如同惊雷,久久炸响在明薇耳畔。她僵立在学堂院外,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却照不透她周身冰冷的绝望。怀里紧紧抱着的几本书册和那支用了没多久的毛笔,此刻重逾千斤,硌得她心口生疼。 秀儿猛地转身,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眼圈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冲上去踹开它,最终却只是狠狠一跺脚,哑声骂道:“老顽固!瞎了眼的酸儒!” 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格外无力。 明薇没有哭,也没有骂。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扇门,目光空洞,仿佛魂魄已经被那一声“不得再踏入学堂半步”的判决击得粉碎,抽离了躯壳。刚刚在里面发生的一切——陈先生冰冷嫌恶的眼神、那些刺耳的训斥、同窗们各异的注视——像是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才刚刚触碰到那个世界的边缘,才刚刚尝到知识的甘甜,才刚刚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影子。周先生温和的鼓励、秀儿并肩的笑闹、甚至弟弟懵懂的跟随……这一切构筑起来的、脆弱却真实的光亮,就在这一刻,被毫不留情地彻底掐灭。 “薇丫头……我们……”秀儿骂完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抓住明薇冰凉的手,也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寻求支撑。 明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秀儿。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抽回被秀儿握住的手,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绵软的云端,又像坠着冰冷的铁镣。 秀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终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沈家布庄里,沈老实刚送走一位客人,正低着头拨弄算盘核对着账目,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随口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学堂下学的时辰,分明还未到。 没有回应。 沈老实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女儿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又红又肿,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怀里紧紧抱着她的书和笔,那模样……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心头莫名一紧,放下算盘,语气沉了几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说话!” 跟在后面的秀儿忍不住,带着哭音抢着道:“沈叔!那个新来的陈先生……他把我们赶出来了!说……说女孩子上学伤风败俗,不准我们再去了!”她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大了起来。 沈老实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赶出来?为什么?” “他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我们不该在学堂里!还把薇丫头骂了一顿!”秀儿气得语无伦次。 沈老实的脸色慢慢变了。最初的错愕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冲上他的脸颊。不是愤怒于女儿被欺辱,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当众剥了脸皮的羞耻和难堪!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左邻右舍指指点点的样子,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看吧,我就说女孩子上学不成体统”、“老沈家想出头想疯了,这下丢人现眼了吧”、“到底是赔钱货,就不该有非分之想”…… 当初周先生和张掌柜他们来劝时,他心里本就存着几分勉强和疑虑,是架不住情面和那一点微弱的期望才点头的。如今,这最坏的情形果然发生了!而且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先生亲自将人赶了出来!这简直是将他沈老实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所有的担忧、羞愧、以及长期以来对女儿“不守本分”隐隐的不满,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尽数转化为了对明薇的滔天怒火。 他猛地一拍柜台,算盘珠子被震得哗啦作响,咆哮声如同炸雷般在小店里响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早就跟你说过安分点!安分点!姑娘家读什么书?识什么字?现在好了!脸都让你丢尽了!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明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扭曲的面孔。她原以为……原以为父亲至少会有一丝恼怒于陈先生的不公,或者有一丝对她遭遇的怜悯……却没有想到,所有的指责和羞辱,最终都精准地落到了她的头上。 “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颤抖,“是陈先生他……” “闭嘴!”沈老实根本听不进去,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夺过明薇死死抱在怀里的书册和毛笔,看也不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支毛笔瞬间断成两截,墨汁溅污了地面。 “还敢顶嘴!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要不是你非要往那地方凑,能有今天这事?!让人指着鼻子骂上门来!我沈家三代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光了!”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手指几乎戳到明薇脸上,“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再敢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打断你的手!”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如同看着什么污秽之物,厉声下达了最终的判决:“听见没有?!这些闲书,一眼都不准再看!跟你娘学绣花!学做饭!学怎么伺候人!安安分分等着将来嫁人!这才是你的本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明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终于在父亲这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斥骂和彻底的否定中,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她不再辩解,也不再乞求。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拾起那本被摔脏的、周先生亲手送给她的《声律启蒙》。 然而,一只穿着粗布鞋的大脚却猛地踩在了那本书上,用力碾了碾。 明薇的动作僵在半空。 沈老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冷而绝情:“捡什么捡!晦气东西!烧了干净!” 说完,他收回脚,看也不看女儿一眼,怒气冲冲地掀帘进了后堂。 店铺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明薇维持着那个蹲伏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阳光从门口斜斜照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苍白侧脸上,那终于无声滑落的两行冰凉的泪。 她伸出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指尖离那本被践踏的书,只有一寸之遥。 却仿佛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才隙开一丝缝隙,便在她眼前,轰然紧闭。 第10章 暗室微光 父亲雷霆般的怒火和那本被践踏的《声律启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明薇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冻结。她变得越发沉默,像一抹安静的影子,穿梭在布庄和后院之间。 白日里,她顺从地跟在母亲柳氏身后,学习捻线、分纱、辨认布匹。柳氏教得心不在焉,明薇学得麻木机械。手指笨拙地被针尖刺破,渗出血珠,她也只是默默吮掉,继续拿起那根让她感到无比沉重的绣花针。沈老实冷眼旁观,见她似乎真的“安分”下来了,那铁青的脸色才稍稍缓和,转而将全部心思投入到咿呀学语、越发活泼的儿子身上。 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风声和屋内家人沉沉的呼吸声时,另一种生命却在明薇心底悄然苏醒。 她偷偷藏起了一些东西。不止那本被踩脏的《声律启蒙》——她后来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将书捡回,用袖子仔细擦去封皮上的鞋印,尽管内页的褶皱再也无法抚平——还有周先生私下给她的另外两本薄册子,以及几张写满了字的旧纸片。这些是她全部的秘密宝藏。 夜深了,确认隔壁父母的房间再无动静,明薇便会像一只警惕的小兽,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她不敢点灯,唯恐一丝光亮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吝啬地洒入一线微茫,勉强勾勒出屋内桌椅的轮廓。 她便借着这微弱的天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摸出藏在枕头下、裹了好几层破布的宝贝书册。看不清,便用指尖极轻地触摸那些熟悉的字句轮廓,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描摹。有时月光被乌云遮住,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她便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白天偷偷记下的字形字义,在脑海里反复咀嚼。 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父亲翻身时床板的吱呀、窗外野猫跳过墙头的轻响、甚至风吹动门板的窸窣——都会让她瞬间绷紧神经,心脏狂跳,迅速将一切藏回原处,假装熟睡。直到确认危险过去,那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才慢慢落回原处,背后却已惊出一层冷汗。 白日的劳作也成了她偷学的掩护。在灶膛前烧火时,她会利用熄火后残留的温热灰烬,用烧剩下的细小柴棍,极快地写下几个字,待看清记住后,又立刻用火棍搅乱抹平。去井边打水洗衣时,她会用手指蘸着冰凉的井水,在湿润的石台边缘写下水痕的字,阳光一照,转瞬即逝,却已深深刻入她脑海。 这种偷偷摸摸的学习,艰难、缓慢,如同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时刻提心吊胆。有时她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委屈和酸楚,为什么她只是想认字读书,却要像做贼一样?但每当这时,周先生温和而坚定的面容就会浮现在眼前,还有他那句“切莫轻易放弃了求学之心”的叮嘱。这叮嘱像一粒火种,在她几乎被冻僵的心里顽强地燃烧着,提供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光明。 她知道,她抓住的每一缕光,记住的每一个字,都是对那道紧闭大门的无声反抗,也是对周先生期望的微弱回应。 这一日,她正在后院借着晾晒布匹的掩护,用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默写《千家诗》里的句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写得入神,竟未察觉母亲何时走到了身后。 柳氏看着地上那几行工整却即将被风沙抹去的字迹,又看看女儿专注而柔和的侧脸,一时怔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默默转身,拿起另一匹布晾晒,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明薇后知后觉地发现母亲,吓得脸色发白,慌忙用脚将地上的字迹蹚乱。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斥责,然而,一整日过去,母亲依旧沉默如常,甚至在她傍晚主动去洗碗时,罕见地没有立刻让开位置,而是顿了顿,才低声道:“……仔细别摔了碗。” 这一刻,明薇忽然明白,母亲的沉默,或许是一种无力的默许,一种藏在怯懦外壳下,极其微弱的、属于母亲的理解和守护。 尽管微弱,却也是这无边黑暗里,另一缕值得珍惜的微光。 她依旧身处暗室,前路茫茫。但只要能抓住这些细微的光亮,无论是记忆里先生的教诲,还是现实中这无声的默许,她便觉得,还能坚持下去。那求知的火苗,虽微弱,却未曾熄灭,在漫漫长夜里,静静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第11章 恩师勉励 日子在表面的顺从和暗地的挣扎中一天天滑过。秋意渐深,院中的老槐树叶落殆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如明薇日益沉寂的心境。白日里繁琐的女红和家务几乎占去了她所有精力,只有在深夜或极其偶然的缝隙里,她才能贪婪地呼吸几口那带着墨香和自由气息的空气。 对周先生的担忧,以及那股无法遏制的、想要再见先生一面的渴望,像藤蔓般在她心中疯长。她想知道师母的病怎么样了,想知道先生是否安好,更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丝确认,确认她这样偷偷摸摸的坚持,并非全然徒劳。 这个机会来得猝不及防。这日午后,沈老实要去邻村收一笔旧账,柳氏被娘家一个远房亲戚临时叫去帮忙绣嫁衣,嘱咐明薇看好弟弟和铺子。母亲前脚刚走,明薇的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大胆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将明轩哄睡,仔细锁好铺门,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生死未卜的约,朝着周先生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上,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既怕遇见熟人,又怕先生家中无人。 周先生家住在村尾,一处有些年头的僻静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明薇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轻轻推开。 小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涩的药味。周先生正坐在院中一张小凳上,就着天光费力地搓洗着一盆衣物。不过短短一月未见,他竟消瘦憔悴得几乎脱了形,鬓边白发丛生,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佝偻了下去。听到推门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看到明薇时,骤然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彩,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和疲惫淹没。 “明薇?”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先生……”明薇鼻子一酸,快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苍老憔悴的模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您和师母……还好吗?” 周先生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指了指屋内:“你师母刚睡下。病势反复,离不得人。”他示意明薇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了的脸庞和带着细微针眼的手指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痛惜,“学堂里的事……我都听说了。陈先生他……委屈你们了。” 只这一句,明薇多日来的所有委屈、不甘和强压下的酸楚,瞬间决堤。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日的难堪,父亲的斥骂,还有那些被剥夺了光明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周先生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沉痛。他没有打断,只是在她泣不成声时,递过一块干净的旧布巾。 待她情绪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薇儿,抬起头来。” 明薇依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世间歧路,从不为女子而设平坦通途。陈先生所言所行,固然苛刻迂腐,却亦是世俗常态。”周先生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心底的迷茫,“然,你需明白,求知向学之心,本身并无过错。乌云或可蔽日,然太阳依旧高悬于苍穹之上,从未熄灭。你所渴望知晓的天地,依然在那里,等待着你去探寻。” 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他人可夺你学堂之位,却无人能囚禁你向学之志,无人能窃走你已装入心中的学问。切记,真正的学问,绝非仅存于高堂明室之内,更存于方寸心田之间。无论身处何境,灶台之侧、井沿之畔、乃至梦中,皆可成为你的书斋。” 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明薇心中积压的浓重迷雾。她怔怔地看着先生,眼中的泪水渐渐止住,一种新的、坚韧的力量开始从心底滋生。 “可是先生……我没有书,也不知道该学什么……”她低声说出最实际的困难。 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你等等。” 明薇连忙扶住他。周先生摆摆手,自己慢慢走进屋内,片刻后,拿着两本用旧布仔细包裹的书册走出来,郑重地交到明薇手中。 “这是我早年手抄的《蒙求》和《训蒙骈句》,比《千字文》略深些,正合你循序渐进。”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你且拿回去,务必藏好,仔细研读。若有不解之处……”他沉吟片刻,“每月初一、十五午后,若天气晴好,我会尽量在此院中晒药、看书片刻。你若能来,便可问我。” 明薇紧紧抱着那两本犹带着先生体温和淡淡药味的书,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火种。她重重地点着头,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是因为希望和感激。 “先生之恩,明薇永世不忘!”她站起身,对着周先生深深一揖。 周先生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真正温和的笑意:“去吧,孩子。路途艰险,勿忘初心。谨记,唯有学识,能为你劈开荆棘,照亮前路。” 明薇再次郑重行礼,将书册仔细藏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 走在回家的路上,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明薇却觉得胸口揣着一团火,暖得惊人。周先生的话语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手中的书册沉甸甸的,却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力量。 暗室依旧,微光却已渐成薪火。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求学之路将更加孤独,也更加隐秘,但她不再迷茫,也不再恐惧。因为先生的目光始终在她身后,先生的教诲始终在她心中。 她握紧了怀中的书,步伐变得坚定起来。 无论多难,她都会走下去。 第12章 拒婚风波 腊月将至,寒风卷着枯叶,在沈家布庄门前打着旋儿。临近年关,布庄的生意忙碌了些,沈老实整日拨拉着算盘,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时常对着账本蹙眉叹气。家中开销日增,明轩渐渐长大,处处都要用钱,而布庄的进项却仿佛总不见涨。一种无形的焦虑笼罩着他,使得他本就急躁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 这日傍晚,沈老实从外头回来,脸上却难得地带了几分活气,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他进门便喊柳氏:“烫壶酒来!” 柳氏依言温了酒,沈老实就着一碟咸菜呷了两口,目光在正在桌边安静缝补衣裳的明薇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像是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明薇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针脚都错了几处。 “薇儿,”沈老实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做出的轻松,“你也不小了,过了年就十二了。爹给你寻了门好亲事。” 明薇的手指猛地一僵,针尖刺入指尖,沁出一粒血珠。她愕然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柳氏也愣住了,擦着手从灶房探出身:“他爹?你说什么亲事?薇儿还小……” “小什么小!隔壁王婆家闺女,跟她同岁,娃娃都定下了!”沈老实不耐烦地打断她,又转向明薇,脸上挤出几分在他看来堪称“慈爱”的笑容,“是城西赵屠户家的独子!赵家你知道吧?家底厚实着呢!日日有肉吃!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奶奶,吃香喝辣,不比在家跟着我们吃苦强?爹可是为你打算!” 赵屠户?明薇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常年系着油腻围裙、膀大腰圆、嗓门洪亮、浑身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牲口腥臊气的男人。他的儿子……那个偶尔来送肉,总是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听说脑子有些木讷的赵大牛? 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爬升,让她打了个寒战。 “爹……”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我、我不想嫁……” “胡说八道!”沈老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酒杯重重一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你想不想?赵家有什么不好?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可是爹……”明薇急得眼圈发红,徒劳地挣扎,“那赵家……那赵大牛……我……” “赵大牛怎么了?”沈老实猛地提高嗓门,“人家身家清白,有房有产!嫁过去饿不着你冻不着你!你还想挑拣什么?难不成还想找个秀才举人?别做白日梦了!你是个什么身份?能攀上赵家,已是烧高香了!” 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明薇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仿佛看到一扇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大门正在向她缓缓打开,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周先生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她耳畔清晰地回响起来:“女子亦当有识,而非徒具形体,任人摆布……” “女子亦当有识……” 这声音越来越响,如同洪钟,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也瞬间浇灭了她心中翻腾的恐惧,点燃了一簇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火焰。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原本颤抖的声音奇迹般地变得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不嫁!” 三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沈老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一瞬,随即暴怒如雷,猛地站起身,扬手就要打:“反了你了!敢跟老子顶嘴!看我不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柳氏吓得惊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他爹!别动手!好好说!薇儿她还小,她不懂事……” 明薇却毫不退缩,她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目光灼灼,像是要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一次燃尽:“我不是不懂事!我知道赵家是什么人家!我也知道赵大牛是什么人!爹,您这不是为我好,您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就为了那点聘礼吗?!” 这话如同尖刀,瞬间戳破了沈老实那层虚伪的遮羞布。他气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指着明薇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个混账东西!胡说八道!我打死你个不孝女!” 他挣脱柳氏,又要冲过来。 明薇却抢先一步,大声道:“周先生说过,女子亦当有识,明事理,辨是非!我不是货物,由不得你们随便买卖!我不愿意嫁到赵家,死也不嫁!” 她将“周先生”和“女子亦当有识”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宣告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沈老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有力的反抗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女儿如此模样,那双总是怯懦顺从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他完全陌生的火焰,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那火焰背后,似乎站着周先生的影子,站着那些他无法理解却又隐隐感到畏惧的“道理”。 他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打不下去,却也收不回来。堂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柳氏低低的啜泣声。 明薇胸口剧烈起伏着,与父亲怒视对峙,寸步不让。她知道,她撕破了最后那层温情的面纱,也彻底触怒了父亲。但她不后悔。 从她喊出“我不嫁”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再也不同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承受的沈明薇。 暗室里的微光,终于挣扎着,化作了反抗的火星,在这令人窒息的寒夜里,灼灼燃烧起来。 第13章 姐妹同心 沈家堂屋内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执,像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余波久久未平。沈老实被女儿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气得七窍生烟,却又因她那句戳破心思的“聘礼”和抬出的“周先生”而有所顾忌,最终只能摔门而去,一连几日都对明薇黑着脸,家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明薇表面依旧沉默地做着家务,但内心那簇被点燃的反抗之火却未曾熄灭,反而在压抑中烧得更旺。她知道,父亲并未死心,那桩令人作呕的婚事依旧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她需要倾诉,更需要一个能理解她、支撑她的人。 翌日,她寻了个由头,说是去秀儿家借个绣花样子,便匆匆出了门。冬日的阳光淡薄无力,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她快步走到林家院外,正听见里面传来秀儿清亮又带着愤愤不平的声音: “……爹!您说那赵屠户家是不是埋汰人?薇丫头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嫁给他那个傻儿子!还不是看中沈叔急着用钱,想便宜讨个媳妇儿回去当牛做马!我要是薇儿,我也……”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你小声点!”林猎户无奈的声音传来,“这事咱们外人不好多说,你沈叔自有他的打算……” “什么破打算!就是卖女儿!”秀儿的声音更高了。 明薇站在院门外,听着好友毫不掩饰的维护和愤慨,鼻尖一酸,多日来的委屈和紧绷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轻轻推开院门。 秀儿正插着腰跟父亲理论,一扭头看见她,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急声道:“薇丫头!你没事吧?我昨天就听我娘说了!你爹他……他没打你吧?” 明薇摇摇头,看着秀儿满是关切和怒气的明亮眼睛,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林猎户见状,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屋去了,留给两个小姑娘说话的空间。 秀儿拉着明薇钻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立刻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你真跟你爹顶嘴了?还说死也不嫁?”她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钦佩。 明薇点点头,将昨日那场冲突细细说了一遍。说到父亲如何夸赞赵家,如何斥骂她,以及她最后如何抬出周先生的话来反抗时,秀儿听得眼睛瞪得溜圆,一会儿气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激动地拍手。 “说得好!薇丫头!说得太好了!”秀儿用力拍着明薇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就该这么治他!什么父母之命!卖女儿就是卖女儿,还说得那么好听!周先生说得对!女子凭什么就不能自己拿主意?!” 她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替明薇愤愤不平:“那赵屠户家,除了肉膻味就是铜臭味!赵大牛连数都数不清,就知道傻笑流口水!嫁过去?那不是跳火坑吗?绝对不能嫁!” 发泄完怒气,她停下来,站到明薇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眼神无比认真和坚定:“薇丫头,你别怕!这事我站你这边!只要你咬死了不嫁,你爹总不能把你绑上花轿!大不了……大不了你到时候跑!跑到我家来!我让我爹护着你!” 这莽撞又充满义气的话,让明薇冰冷的心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她知道秀儿说的是孩子气的话,林叔叔不可能真的插手别人家的婚事,但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对她而言,珍贵无比。 “秀儿……”明薇的声音带着哽咽,“谢谢你。” “谢什么!”秀儿豪气地一挥手,随即又蹙起眉,拉着她坐到床边上,“不过,光躲着不行,咱们得想个长久的法子……总不能一直跟你爹这么僵着。你得让他知道,你不是只会吃饭嫁人,你比那些男娃都有用!” 明薇茫然地看着她:“我……我能有什么法子?” “学问啊!”秀儿眼睛一亮,“周先生不是夸你聪明吗?你不是会算账吗?咱们得让周围的人都知道你的好!让你爹看看,他眼里这个‘赔钱货’,比多少男娃都强!到时候,看谁还敢小瞧你,随便把你许给阿猫阿狗!” 秀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明薇心中的迷雾。是啊,她不能只是一味反抗,她需要证明自己,需要让父亲、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价值远不止于一桩换取聘礼的婚姻。 两个小姑娘的脑袋凑在一起,压低声音,热烈地讨论起来,仿佛在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起义。 说了好一会儿,觉得屋里闷气,秀儿便拉着明薇来到院角那棵老蔷薇花架下。虽是冬日,枯萎的藤蔓虬结交错,显得有几分萧瑟,但粗壮的根茎却昭示着顽强的生机,只待春来,便会迸发出新的绿意和芬芳。 秀儿指着那坚韧的藤蔓,忽然道:“薇丫头,你看这蔷薇,有刺,扎人,可开起花来,比谁都好看!咱们女子也得这样!不能任人揉捏!” 她转过身,面向明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忽然伸出小指:“薇丫头,咱们来立个誓!” 明薇看着她,毫不犹豫地也伸出小指。 两根冰凉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秀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林秀儿,今日与沈明薇在此立誓!无论往后多难,咱们都要相互扶持,绝不认命!绝不任人摆布!咱们要自己挣出一条路来!谁要是反悔,谁就……谁就一辈子吃不上王婶家的桂花糕!” 这誓言前半截豪气干云,后半截却带上了孩子气的可爱。明薇听着,想笑,眼圈却更红了。她用力勾紧好友的手指,重重地点头,声音坚定: “嗯!我沈明薇也在此立誓!与秀儿相互扶持,绝不认命,要走自己的路!” 寒风掠过枯藤,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却吹不散两个少女眼中灼灼的光亮和紧紧交握的手指。她们的身躯尚且稚嫩,前方的路途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但在这一刻,在这株沉睡的蔷薇花下,一种基于深厚情谊的同盟悄然结成。 这不是孩童的游戏,而是对不公命运发出的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挑战。 她们或许还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去“挣”,但那份相互依靠、共同抗争的决心,却如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明薇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好友,心中那孤军奋战的惶然渐渐被驱散。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独自一人。 她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第14章 新的微光 拒婚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剧烈涟漪,终也渐渐沉底,表面复归平静。然而沈家院内的空气却始终凝滞着,沈老实不再提赵家婚事,却也绝口不再提让明薇碰书本一字,父女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壁垒。明薇依旧每日做着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女红和家务,只在夜深人静或无人留意时,才敢拿出周先生所赠的书册,就着微弱的光线,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精神的食粮。 转眼冬去春来,河面的冰悄然化开,柳枝抽出了嫩芽。这日,县学的张教谕循例下乡视察各村塾学务,恰好来到了他们村。陈先生一早便得了消息,紧张不已,将学堂内外洒扫得一尘不染,又勒令所有学子穿戴整齐,务必表现出勤学苦读的模样。 视察的队伍路过沈家布庄门口时,正值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街道上。张教谕身着青袍,面容清癯,正与陪同的里正和几位乡老边走边谈,目光随意地扫过街边的店铺。 布庄里,沈老实正与一位老主顾为一匹细布的价钱争执不下。那老主顾坚持说布匹尺寸不足,要少付五文钱,沈老实面红耳赤地指着账本,嚷嚷着绝无短少,两人各执一词,声音越来越大,堵在柜台前。 明薇原本正坐在柜台后的矮凳上埋头缝补一件旧衣,被这吵闹声惊动,抬起头来。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卷布匹和父亲摊开的账本,又看了看那脸红脖子粗的顾客。 张教谕一行人恰好走到门口,被这争执吸引了目光,便停下脚步旁观。 只见那明薇放下针线,站起身,并未介入大人的争吵,而是走到墙角堆放布匹的地方,那里放着一杆老旧的大秤。她吃力地将那卷争议中的布匹抱过来,挂在秤钩上,然后极其熟练地挪动秤砣。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这个突然动作的小姑娘身上。 秤杆很快达到平衡。明薇看了看秤星,又快步走回柜台,目光在账本上飞快地扫过。她并未拿算盘,只是略一沉吟,便抬起头,声音清晰却不高,对那老主顾道:“王大爷,这匹布确是三丈二尺无误。按爹爹账上所记,一尺布三文半钱,三丈是三百文,二尺是七文,总计三百零七文。爹爹给您抹了零头,只收三百文,并未多算。”她顿了顿,又看向父亲,“爹,您账上记的单价是去年的价了,今年开春后,棉线涨了价,咱家这布,一尺实该卖四文钱了。您忘了改。”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数目准确,口齿伶俐,竟将两个大人的糊涂账算得明明白白。而且最后那句提醒,更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细心和对家事的了然。 柜台内外瞬间安静下来。那王大爷张着嘴,愣在原地。沈老实也忘了争吵,愕然地看着女儿。 站在门口的张教谕眼中骤然闪过一抹惊异和激赏。他推开半掩的店门,走了进去,和颜悦色地向明薇:“小姑娘,你念过书?学过算学?” 明薇冷不防被一位陌生的、气度不凡的先生询问,脸颊微微一红,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又迅速低下头,小声答道:“回先生的话,先前……在村塾跟着周先生学过一年有余的课……胡乱学的,让先生见笑了。” 沈老实这才回过神来,认出是县里的教谕老爷,顿时手足无措,又是行礼又是呵斥明薇:“不懂规矩!还不快退下!” 张教谕却摆摆手,目光依旧停留在明薇身上,语气愈发温和:“只随周先生学了一年余,便能如此熟练运用,心算如此之快,甚是难得。”他转而看向沈老实,叹道,“沈掌柜,令嫒聪慧颖悟,于算学一道颇具天分,实属少见。若为男子,潜心向学,将来科场之上,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可惜了啊……” 这声“可惜”,含义深远,既是对明薇才华的赞叹,也是对世俗所限的深深遗憾。 沈老实听着教谕老爷的夸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被县里来的大人物当面夸赞女儿,他脸上莫名也觉得有光,先前因女儿顶撞而积压的怒气似乎都消散了些;另一方面,那句“若为男子”和“可惜了”,又像针一样刺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遗憾和固执。 那王大爷见状,也不好再纠缠,悻悻地按原数付了钱,拿着布走了。 张教谕又勉励了明薇几句,诸如“虽为女子,亦不可荒废天赋”、“算学亦是实用之本”等,这才带着人离去。 店铺里又恢复了安静。沈老实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垂首站在一旁的女儿。他回想起张掌柜之前的感谢,周先生的看重,如今又有县学教谕的亲口夸赞……这个他一直视为“赔钱货”、“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的女儿,似乎真的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沉默了许久,他才粗声粗气地开口,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找台阶下:“咳……既然……连教谕老爷都这么说……算学记账,倒也算是个有用的本事……” 明薇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屏息听着。 沈老实踱了两步,继续道:“镇东头的王先生,你知道的,就是开杂货铺兼给人写书信、看账本的那个老童生。他那儿……倒是教些实用的记账法子。” 他停下脚步,看向明薇,眼神里带着警告和限制:“我可以让你每隔几日去王先生那儿学学怎么记账、看账本。但有一条!” 他的语气骤然严厉:“只准学这些有用的!能帮衬家计的!那些什么诗词歌赋、闲书杂文,一概不准再碰!听见没有?若是让我发现你再偷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就再也不准出门半步!” 条件苛刻,限制重重,甚至带着屈辱性。但明薇的心中,却骤然照进了一缕新的微光! 去王先生那儿学习!这意味着她可以再次正大光明地走出家门,接触到新的知识,哪怕仅仅是实用的记账术!这比起被彻底禁锢在方寸之地,已是天壤之别!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酸楚,低下头,恭顺地应道:“是,爹爹。我记住了。只学记账。” 沈老实似乎满意于她的顺从,哼了一声,转身去忙别的了。 明薇慢慢直起身,走到柜台边,拿起那本刚刚还引发争执的账本,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账本粗糙,数字枯燥,与她向往的圣贤书相去甚远。 但这却是一条缝隙,一条在铜墙铁壁上硬生生凿开的缝隙。 透过它,她似乎又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光亮和希望。 周先生,您看到了吗?我没有放弃。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即使道路崎岖,即使只能学习这被视为“有用”的技艺,她也要抓住一切机会。因为这已是当下,她能触摸到的,最接近梦想的路径。 新的微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她继续前行的脚步。 第15章 流言蜚语 沈老实应允明薇去镇东头王先生处学记账的消息,像一粒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沈家所在的巷弄里漾开了一圈圈细碎而持久的涟漪。 起初,邻里们只是好奇观望。见明薇每隔三两日便挎着个小布包,按时出门,又按时归来,举止依旧沉静,并无什么出格之处,议论也多是泛泛。 “啧,老沈还真让闺女去学记账了?” “说是县学里的老爷都夸她算学好呢……” “学点也好,将来嫁了人,能帮衬着管管小家业。” 然而,随着时日推移,一些不那么中听的声音便开始像潮湿墙角滋生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这一日,明薇刚从王先生处回来,走到巷口,便见几个妇人正聚在井边一边洗衣一边闲话。看见她过来,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便陡然低了下去,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和揣度。 明薇垂下眼,加快了脚步,却仍有只言片语顺着风钻进耳朵。 “……姑娘家家的,整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就是,那王先生虽是个老童生,到底也是个外男……” “心都学野了哟……听说老沈年前给她说的那门好亲事,就是她自己给闹黄了的……” “可不是嘛!赵屠户家多实诚的人家,愣是看不上,眼光高着呢……” “识了几个字,就以为能上天了?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命……” 那些声音不高,却像细密的针尖,扎得人浑身不自在。明薇攥紧了布包带子,指尖发白,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自家院门。 院内,柳氏正坐在屋檐下拣豆子,看见女儿仓皇的身影和泛红的眼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复又低下头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力的保护,也是一种无奈的默认。 而沈老实在外头承受的压力,则直接得多。 这日他从外头吃酒回来,脸色黑沉得能滴出水。一进铺子,看见明薇正拿着抹布擦拭柜台,他积压的怒火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 “擦!擦!擦!就知道擦这破柜台!”他猛地一拍门板,声响吓了明薇一跳,“擦得再亮有什么用?能堵住外头那些人的嘴吗?!” 明薇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 沈老实喷着酒气,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都是你!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去学那劳什子记账!现在好了!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老沈家的笑话!说我沈老实想钱想疯了,让闺女抛头露面去学算账,说我养了个心比天高的女儿,连屠户家都瞧不上!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污言秽语夹杂着酒气和压抑许久的怨气,劈头盖脸地砸向明薇。她咬着唇,身体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火上浇油。 “从明天起!不许再去了!”沈老实最终吼出了结论,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像是用尽了全力。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 然而,过了两日,当沈老实酒醒,看着账本上几处明显的疏漏,又想起县学教谕的话和女儿确实能帮上忙的算计,那禁令便又在现实的考量和新一轮的犹豫中,不了了之。他既受不了外间的风言风语,又舍不下女儿这点“有用”之处,只能将这股憋闷之气,时时带回家里,化作更频繁的斥责和阴沉的脸色。 明薇便在这日益压抑的氛围中艰难地坚持着。她去王先生那里的次数并未减少,反而更加珍惜每一次机会。王先生是个寡言务实的老童生,教学只针对实用的记账法门,珠算、看账、书写数字格式,一丝不苟,从无半句多余闲话。这对明薇而言,反而成了一方难得的、清静而专注的天地。 她学得极其刻苦。白天要帮忙做活,她便利用一切碎片时间。烧火时,柴棍在地上划拉的是算盘口诀;洗衣时,心里默念的是账目格式;甚至梦里,都在拨动着无形的算珠。 她知道,父亲的态度摇摆不定,外间的非议从未停歇。她像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两侧皆是深渊。每一次出门,都要承受身后窃窃私语的目光;每一次归来,都要准备迎接父亲阴晴不定的脾气。 但她没有退缩。 周先生的教诲是她心中的锚,秀儿的支持是她暗中的盾。而每一次学会一个新的记账技巧,每一次看懂一本更复杂的账册,那种掌控知识的踏实感和力量感,都在一点点滋养着她,让她变得更加坚韧。 流言如风,刺骨寒凉,却未能吹熄她心中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她只是更沉默地低下头,更用力地抓住手中一切能学习的机会,将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化作了指尖下更快的运算和更工整的字迹。 荆棘之路,固然难行,但每一步,都让她离那个被否定的自己,更远了一些。 第16章 荆棘之路 夏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将沈家布庄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明薇坐在柜台后,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削弱的天光,小心地翻动着膝上一本旧账册。这是王先生昨日交给她的,并非寻常练习,而是一家真实布庄往年的一本糊涂账,纸页泛黄,墨迹潦草漫漶,多处涂改,显然是故意用来考较她的。 王先生递给她时,只捋着稀疏的胡须,淡淡道:“三日内理清。看看你到底学得如何。” 窗外雨声潺潺,明薇凝神静气,将所有心神都浸入那纷繁复杂的数字之中。她先是将散乱记录按日期重新排序,又仔细辨认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遇到前后矛盾、数目不符之处,便另取草纸,一遍遍演算核对。 算珠在她指尖下清脆地碰撞,噼啪作响,与窗外的雨声竟奇异地应和着。她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飞快地记录,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屏蔽了父亲在后堂偶尔传来的咳嗽和叹息。 第三日午后,雨暂歇。明薇带着整理得清清楚楚的新账册,以及另外附上的一张草纸,上面条分缕析地列出了原账中十七处明显的疏漏、五处计算错误以及三处可能存疑的往来款项,来到了王先生那间堆满书籍账本、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气味的小小杂货铺兼书塾。 王先生接过那本誊写得工工整整、条目清晰的新账册,先是粗略一翻,眼中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待他再拿起那张写着批注的草纸,逐条看去时,那讶异便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赞赏。 他抬起眼,目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沉静瘦弱的小姑娘。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手指尖还带着些许墨渍,但那双眼睛却清澈而专注,迎着他的审视,没有丝毫闪躲。 “这处……”王先生指着其中一条关于布匹折损的存疑款项,故意沉吟道,“你如何断定它有误?原账上只记了损耗,并未详述。” 明薇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回先生话。学生核对了同期进货与售出的总数量,又比照了其后三个月类似布匹的折损记录。发现此项损耗数额远超常例,且单独记于月末,笔迹与当日其他记录略有不同。故学生推测,若非记录有误,便需向掌柜核实具体缘由。” 王先生又连问了几处,明薇皆对答如流,不仅指出错处,更能说出推断依据,甚至对如何避免此类错漏提出了两点极其实用的建议。 良久,王先生放下账册和草纸,缓缓吁出一口气。他看向明薇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惊叹,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好……很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沈家丫头,你确实……颇有天赋。心思之缜密,推算之精准,远胜许多学账多年的老手。更难得的是这份沉得下心、钻得进去的耐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叹道:“周先生当年力主让你入学,确有慧眼。可惜……罢了。” 这声“可惜”,含义万千,却不再是单纯的遗憾,更添了几分对世道的无奈和对明薇本人的肯定。 “日后,”王先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隐隐多了一份对待可造之材的认真,“我那儿的账册,若有棘手的,便拿来与你一同参详。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先生!”明薇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 从王先生处出来,天色依旧阴沉,空气湿冷。明薇却觉得胸中暖融融的,仿佛揣着一个温热的火炉。王先生那句“颇有天赋”、“远胜老手”的评语,和那份默许的、更进一步的教导承诺,像一块坚实的磐石,沉甸甸地落入她心中,让她连日来因流言和父亲斥责而生的惶惑与委屈,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快步走着,路过自家院墙根下。那丛野蔷薇经过风雨洗礼,花瓣零落殆尽,看似狼狈,可深绿的叶片却洗得发亮,紧紧护佑着枝头新萌的、米粒大小的花苞,在那一片灰蒙蒙的底色中,倔强地透出鲜活的生机。 明薇的目光在那新苞上停留了一瞬,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店铺。 柜台内,油灯已被点燃。她摊开一本新的账册,拿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落在纸上,稳健而清晰。算珠声再次响起,噼啪,噼啪,与窗外屋檐下持续的滴水声,一应一和,穿透了沉沉的暮色。 第17章 伪茧 暮春的雨,来得细密又突然。明薇抱着刚给客人送完货的空布匣,小跑着拐进回家的巷子,额发已被雨水打湿,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细布襦裙,裙摆和绣鞋边缘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渍,虽衣着朴素,却掩不住身段的窈窕清瘦。雨水洗过的空气清冽,衬得她面容愈发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描摹的画儿,尤其那双眼睛,此刻因匆忙和雨水的浸润,更显得乌黑灵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一个身影也匆匆而来,两人在拐角处避之不及,轻轻撞了一下。明薇怀中的空布匣“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 “哎呀!是在下冒失了!姑娘恕罪!”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带着急切响起。 明薇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歉意的眼睛里。眼前是一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上下,身量颇高,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却十分整洁的青色直裰,显出家境并不富裕却极力维持着体面。他面容清俊,肤色白皙,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适中,此刻正微微抿着,显出一副懊恼又诚恳的模样。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显得十分专注,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之气,却又不过分孤高。他手中握着一把油纸伞,第一时间便倾向明薇,自己大半个肩膀立刻暴露在雨帘中。 “无妨的,公子。”明薇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下意识地想去捡地上的布匣。 那男子却已抢先一步,弯腰将布匣拾起,并用自己干净的袖口仔细擦拭沾上的泥水,动作斯文有礼。“是在下走路太急,冲撞了姑娘。这……雨势不小,姑娘的衣衫都湿了,实在过意不去。” “真的不妨事。”明薇接过布匣,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像被细微的蛰了一下,慌忙缩回。 男子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目光落在明薇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和探究,温声道:“恕在下唐突,姑娘可是……城西沈家布庄的?曾以妙算解得张记杂货铺与刘记米铺纷争的那位?” 明薇一怔,惊讶地抬眼看他。这件事过去已有几年,竟还有人记得,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由这样一位陌生公子提起。她脸颊微热,点了点头:“幼时顽劣,让公子见笑了。” “岂敢岂敢!”男子眼中立刻流露出真诚的钦佩,绝非作伪,“那日之事,在下偶然听闻,一直惊叹姑娘心思之玲珑,算学之精湛。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今日得见,方知此言大谬!姑娘之聪慧,远胜许多埋头死读的迂腐书生。” 这话语,如同暖流,瞬间涌入了明薇因连日相亲疲惫而有些冰冷的心田。她从未被一个陌生男子如此直接而纯粹地肯定过价值,而非审视她的家世或容貌是否“划算”。 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跳悄然加速。 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他拱手道:“在下赵文哲,家父在县衙户房任事。平日亦喜读些杂书,胡乱做些算学文章。今日冲撞姑娘,实乃缘分……呃,罪过。”他像是失言般,适时流露出一丝读书人特有的窘迫,反而更显真实。 雨丝渐密,他极为自然地将伞又向明薇倾了倾,自己青衫的肩头颜色更深了一片,却浑不在意:“雨势急了,姑娘家住不远吧?若蒙不弃,容在下送姑娘一程,略表歉意。” …… 几日后,明薇与秀儿一同去市集挑选丝线。秀儿一身利落的枣红色棉布裙,梳着双丫髻,依旧是那副泼辣爽利的样子,挽着明薇的胳膊,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两旁摊位。 “薇丫头,你最近有点不对劲。”秀儿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乌黑的眼珠里闪着探究的光,“老走神,还偷偷笑!快说,是不是碰上什么好事了?是不是……又碰上那个什么‘赵公子’了?” 明薇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眼神躲闪:“没、没有老是碰上……” “还不承认!”秀儿哼了一声,手上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我可听巷口的阿婆说了,看见你跟一个穿青衫的瘦高个儿书生在巷口说话,好几回了!快带我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我们薇丫头迷得五迷三道的!” 明薇拗不过她,又或许心底也存着一丝隐秘的分享欲,便半推半就地带着秀儿往“偶遇”概率较高的那条巷子走去。果然,没等多久,便见赵文哲手持两卷书,从另一头翩翩而来,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模样。 他与明薇打招呼,言辞得体,目光专注,恰到好处地关怀了几句,并再次就某个算学问题“请教”了明薇几句,言语间满是欣赏。待他离去后,秀儿脸上的好奇却渐渐被疑虑取代。 她拽着明薇走到一边,眉头紧紧蹙起,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薇丫头,我看这人……不实在!” 明薇一愣:“怎么了?赵公子他……谈吐文雅,待人温和,很有学问……” “就是太文雅太温和太有学问了!”秀儿打断她,撇撇嘴,像个经验老道的小猎人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你看他那笑,像尺子量过似的!说话滴水不漏,专挑你爱听的说!我爹说过,衙门里那些混事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嘴皮子功夫厉害着呢!他干嘛老这么‘巧’地遇上你?咱们这小地方,哪有那么多缘分?” “秀儿!”明薇微微蹙眉,下意识为赵文哲辩护,“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赵公子是读书人,自然知书达理。他是真心觉得女子读书明理是好事……” “好事?”秀儿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我看他是摸准了你的心思,专挑好听的说!薇丫头,你听我一句,咱们这样的小户女儿,攀不上那些心比天高的读书相公。你小心点儿,别被人几句好话就哄了去,将来有的是苦头吃!”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看着明薇那泛着光彩却明显陷进去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此时的明薇,如何听得进这些逆耳之言?她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赵文哲温和的笑容和赞赏的眼神,只觉得秀儿是多虑了。她那颗沉寂的心,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中注定”的“懂得”与“欣赏”填满,再也装不下丝毫的怀疑。春风拂过,她只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 第18章 锦书误 自那日雨中“偶遇”后,赵文哲的身影便似那春雨浸润后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明薇的生活。他的出现总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和令人熨帖的言辞。 有时,他会在明薇送完布匹归家的路上“恰好”路过,手中拿着新淘换来的古籍或时文集子,自然而然地与她同行一段,探讨几句诗文,或是“请教”一两个算学问题。他的问题总是提得巧妙,既显露出他对这些领域的涉猎,又能恰好引发明薇的见解,让她不自觉间便倾吐所学,而后收获他真心实意般的赞叹。 “明薇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一点拨,竟让在下豁然开朗!”他眼中闪烁的激赏光芒,比春日的阳光更让明薇觉得暖融。 有时,他会出现在布庄,并非为了购置昂贵的布料,只是买些寻常的笔墨纸砚。付钱时,他会状似无意地与沈老实攀谈几句,言语间既不卑不亢,又流露出对沈家“教养出如此慧质兰心的女儿”的钦佩,以及对自身“虽清寒却志在诗书”的抱负的淡淡表述。沈老实听得满面红光,对这个“有见识”、“有前途”的年轻后生越发青眼有加,招待得愈发热情。 偶尔,他还会托街边玩耍的稚童,给明薇送来一小包还温热的桂花糖,或是几枝带着露水的初绽桃花。附上的笺纸上是清俊挺拔的字迹,写着“偶得甜食,思及姑娘”,“见春色甚好,折赠予卿”之类风雅又不过分逾越的话语。 这些细微处的关切,如同绵绵春雨,一点点渗透明薇的心防。她开始习惯性地在出门前对镜整理鬓角,开始期待在某个巷口那不期而然的相遇。那颗被父亲日复一日的贬斥和冰冷现实的相亲挤压得近乎枯萎的心,在他的温言软语和“懂得”的滋养下,竟重新焕发出生机,甚至生出一种近乎罪恶的甜蜜感。 她将他视为黑暗困顿中的唯一光亮,是命运对她所受委屈的补偿。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他送来的每一张字笺,每一次交谈后,都要在心里反复回味许久,将那其中的赞赏与理解咂摸出无穷的意味来。 这日,秀儿又来寻明薇。一进院门,就见明薇坐在窗边绣花,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神却飘向窗外,分明是心不在焉。 “哟,这是又想哪位‘知音人’呢?”秀儿打趣道,凑过去细看她的绣架,“啧啧,这鸳鸯都快被你绣成鸭子了!” 明薇回过神,脸颊微红,嗔怪地轻推她一下:“胡说什么呢!” 秀儿敛了笑容,正色道:“薇丫头,我说真的,那个赵文哲,你还是远着点好。我让我爹打听过了,他爹在衙门里就是个不得志的老书吏,他们家啊,空有个架子,内里指不定怎么盼着找个有钱媳妇翻身呢!你看他那样,就知道专会哄女孩子开心……” “秀儿!”明薇打断她,语气里带了几分罕见的坚持和不悦,“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赵公子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家境如何,与他本人的才学品性有何干系?他若是那等攀附富贵之人,为何不去寻那富家小姐,反倒……反倒……”她声音低了下去,脸上红晕更盛,“反倒与我这般来往?” “我的傻丫头!”秀儿急得跺脚,“就是因为他攀不上那些真正的富家小姐,才退而求其次盯上你啊!你爹这布庄虽说不大,可也比他那空架子强!再说你又……你又生得好看,人又聪明,他几句好话哄得你晕头转向,将来才好拿捏你!” “你莫要再说了!”明薇扭过头去,心里因好友这般诋毁“知己”而涌起委屈,“赵公子光风霁月,才不是你说的这般不堪!他敬我懂我,与那些只知柴米油盐或是盯着嫁妆的人截然不同!” 秀儿见她如此执迷不悟,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最终只能重重叹一口气:“好好好,我不说了!但愿你是对的,但愿他真是个君子!否则……唉,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两人俱是一惊,转头望去,只见赵文哲站在窗外,手中拿着一卷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并未听见她们方才的争执。 “明薇姑娘,”他声音清朗,“昨日偶得一本前朝算学大家的札记,上面有一题甚是精妙,思来想去,唯有姑娘或可解其妙处,不知可否借步一观?” 他的目光真诚而期待,完全无视了一旁虎视眈眈、满脸写着“不欢迎”的秀儿。 明薇的心跳骤然加快,方才与秀儿争执带来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被需要的巨大满足感。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迎向那扇窗,迎向那双“懂得”她的眼睛。 秀儿看着好友瞬间亮起来的侧脸和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欣喜,再看看窗外那笑得无懈可击的赵文哲,心里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她狠狠瞪了赵文哲一眼,却见他只是礼貌地对自己微微颔首,目光便又专注地落回明薇身上。 秀儿气得一跺脚,终究不忍再看,低声道:“我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扭身便走,背影里带着浓浓的无奈与担忧。 明薇却并未留意好友的离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已系在了窗外那人和他手中的书卷之上。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桃李的芬芳,她却觉得,唯有眼前这带着书墨清香的“知己”,才是这春天里最美的风景。那卷散发着墨香的札记,仿佛开启了一扇通往她心向往之的、充满理解与尊重的世界的大门。 第19章 心茧 赵文哲的“请教”与“赠予”愈发频繁,如同春蚕吐丝,细细密密地将明薇包裹其中。那本前朝算学大家的札记果真精妙,内里涉及的难题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触及,却恰恰撞在明薇的心坎上。她沉浸其中,常与赵文哲于窗下、巷角讨论,每每有所得,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叹与赞许,便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与压抑都得到了补偿。 沈老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杆秤早已倾斜得厉害。这赵文哲,虽家底薄些,但人在县衙做事,是个“官面上的人”,又如此“看重”自家女儿,言语间对他这未来岳丈也恭敬有加。比起那些只盯着嫁妆或是粗鄙不堪的相亲对象,简直是云泥之别。他仿佛已然看到自家布庄因着这“衙门里的女婿”而门庭若市、儿子明轩将来也能得个倚仗的光明前景。 这日饭后,沈老实难得没有立刻催促明薇去做女红,反而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咳了一声,开口道:“薇儿啊,那赵公子……近来常来?” 明薇正收拾碗筷的手微微一顿,脸颊泛起薄红,低低应了一声:“嗯。赵公子他……有些学问上的事情,会来探讨一二。” “探讨好,探讨好哇!”沈老实脸上堆起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赵公子是读书人,见识广,你跟他多学着点,没坏处。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是那等拘泥守旧的人家。女子嘛,懂得多些,将来……呵呵,总是好的。”他话里有话,那未尽之意像羽毛般搔刮着明薇的耳廓,让她心跳更快了几分。 连一向沉默的柳氏,也在一旁悄悄打量女儿,眼神复杂,既有一丝为人母见女儿展颜的宽慰,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担忧,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父亲态度的转变,如同卸下了压在明薇心头的最后一块巨石。她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期待那些“偶遇”,甚至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父亲赞许的目光下,与赵文哲在堂屋说上几句话。这种“被认可”的感觉,让她对赵文哲的信任与依赖又深了一层。 赵文哲何其敏锐,立刻捕捉到了沈家态度的变化。他的攻势愈发从容不迫,却也更加细致入微。他不再仅仅谈论诗书算学,还提及父亲在县衙的趣事,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现状的“不甘”与对未来的“抱负”。 “若能得一贤内助,红袖添香之余,更能砥砺前行,他日未必不能在这临安府挣得一席之地,让她不必再受这市井奔波之苦。”某次“无意”间的感慨,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帘后经过的明薇听得一字不落。 这话语,像是最精准的箭矢,射中了明薇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渴望——不仅仅是被理解,更是被需要,被赋予价值,甚至能参与到某个宏大未来的构建中去。她仿佛看到自己不再是困于方寸之地的沈家女,而是能与他并肩,拥有更广阔天地的“贤内助”。 一颗心,彻底陷落。 她开始更加精心地为他绣制笔袋、书套,会在桂花盛开时悄悄收集起来,仔细焙干,装入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送给他,会在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咳嗽后,下一次见面时“顺手”带上一包润喉的甘草。 而赵文哲,总是照单全收,感念之余,回报以更炽热的眼神和更恳切的言辞。他称赞她的蕙质兰心,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却又在明薇因这露骨话语而面红耳赤时,恰到好处地转为谈论风月诗文,维持着翩翩君子的体面。 这一切,都被秀儿看在眼里。她几次想再寻明薇说话,却见好友每每提及赵公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和幸福,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她只能趁着明薇不备,狠狠瞪一眼那又来“探讨学问”的赵文哲。赵文哲却只是回以更加温文尔雅、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全然不解其意,反倒衬得秀儿有些无理取闹。 这日,赵文哲离去后,明薇坐在窗前,指尖抚过他还回来的那本札记,书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墨香。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暖融的橘红色,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觉得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在那灰暗的相亲途中,等来了这样一份“懂得”与“珍视”。她甚至开始偷偷想象,若真能与他携手,日后岁月静好、红袖添香的日子该是何等光景。那些因繁重家务和父亲抱怨而生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份美好的憧憬中消弭无形。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日渐浓烈的情感包裹起来,如同春蚕用心血织就一枚光滑莹润的茧,将自己妥善地安放其中,沉浸在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也模糊了窗外现实世界的棱角。 第20章 丝绕 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悄无声息地漫过临安府的大街小巷。明薇的日子,仿佛也浸在这股甜香里,变得柔软而明亮。赵文哲的拜访已成常事,他总能寻到最恰当不过的理由,登门却不令人觉其厌烦。 这日,他携了一本精心抄录的《诗韵》,笑言是一位老学究所赠,自己用着可惜,思来想去,唯有明薇这般灵秀之人方配使用。那册子纸张细腻,字迹工整清雅,一看便知费了心思。明薇接过时,指尖微颤,心中涌动的暖流几乎要溢出眼眶。他记得她随口提过想要一本更好的韵书,他便记在了心上。 又一日,他来得稍晚些,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袖中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仔细的龙须糖,说是路过城南老铺,想起她或许喜甜,便捎了些。那糖丝酥脆,入口即化,甜味一直蔓延到明薇的心底。他看着她小口品尝时微微眯起的眼睛,笑容温和得能溺死人。 这些细致入微的关切,如同最柔韧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明薇沉浸其中,只觉得往日所有的委屈和孤寂都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珍重”熨帖平整。她开始更频繁地为他缝制四季衣物、鞋袜,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将少女所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愫与期盼,都一针一线地缝了进去。她甚至偷偷省下母亲给的零用,去买上好的墨锭,磨了给他送去,只为他一句“唯有明薇姑娘磨的墨,写起字来格外流畅”。 沈老实乐见其成,时常留赵文哲用饭。饭桌上,赵文哲举止得体,谈吐风趣,既能与沈老实聊些市井见闻、衙门趣事,又能适时将话题引向明薇,赞她心思巧、手艺好,甚至能就布匹染色、账目管理说上一二内行话,哄得沈老实哈哈大笑,连连夸赞“贤侄见识不凡”。明薇在一旁布菜添饭,听着他对父亲的奉承和对自己的夸奖,脸颊绯红,心中如同饮了蜜酒,醺然欲醉。 秀儿来的次数似乎少了些,即便来了,也多是托着腮,看明薇飞针走线,或是听她略带羞涩却又掩不住喜悦地分享“赵公子今日又说了什么”、“赵公子夸我什么了”。明薇脸上那种焕发的光彩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是秀儿从未见过的。 她心里那点因打听来的消息而产生的不安和疑虑,在面对明薇如此真实的快乐时,渐渐动摇了。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或许那赵文哲家境虽平常,待薇丫头却是一片真心?看他每次来,眼神总是围着薇丫头转,说话也斯文有礼,确实不像那些轻浮浪荡子。 这日,明薇又拿出一双新做好的男式布鞋,鞋底纳得厚实,鞋面上还用青线绣了小小的云纹,一看便知花了无数心血。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点小得意递给秀儿看:“秀儿,你看这针脚还行吗?赵公子说上次那双穿着极合脚,走路都轻省不少呢。” 秀儿接过鞋,摩挲着那细密匀称的针脚,看着好友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到了嘴边的那些提醒和泼冷水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这丫头……真是把全身心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针脚自然是极好的,比铺子里卖的还强。” 明薇抿嘴一笑,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 秀儿看着她那满足又幸福的模样,仔细端详着她的笑脸,忽然轻声道:“薇丫头,自从明轩出生后,我好像……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和不易察觉的心疼,“既然赵公子待你好,你也这般欢喜……那我便也替你开心。” 她将鞋递回去,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带着祝福意味的笑容:“只要你幸福就好。” 明薇听到这话,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只是,在秀儿心底最深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小的不安,仍旧像一粒沙砾,磨在那里,无法彻底消除。但她不再说什么,只是偶尔来访时,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赵文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而明薇,全然沉浸在为自己编织的美好憧憬里。窗外的槐花簌簌落下,如同铺就一层香甜的雪。她只觉得岁月静好,未来可期,那丝丝缕缕的温情缠绕着她,让她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 第21章 纳采 槐花的甜香尚未散尽,蝉鸣已开始试探着在树梢间响起。这日清晨,沈家布庄还未卸下门板,巷口便传来了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动静。 两名穿着体面的妇人,引着几个挑着担子的伙计,径直停在了沈家门前。担子上盖着红布,里面的物事却显得有些单薄,不过是些寻常的酒水、成色普通的布料、以及几样市面上常见的点心果品,勉强凑足了四色礼的数,透着一股敷衍的程式化。为首的妇人约莫四十上下,头梳得油光水滑,插着一根银簪,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热络笑容,正是镇上颇有名气的王媒婆。只是那笑容底下,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沈掌柜!大喜!大喜啊!”王媒婆未语先笑,声音洪亮却少了些真正的喜气。 沈老实闻声急忙迎出来,一见这阵仗和礼数的薄寡,心头立刻像被冷水浇了一下。他脸上迅速堆起惊喜的笑容,但那笑意浮在表面,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和嫌弃。他心下暗骂:这赵家,果然是破落户摆谱!拿这点东西来寒碜谁?连村东头嫁闺女的老李家都不如!真当我沈家的女儿是白捡的不成?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想到,女儿年纪确实不小了,眼看就要过了最好的婚配年纪。瞧瞧和她同龄的,除了那个野丫头似的秀儿,哪个不是早就许了人家,甚至娃娃都会跑了?就她心高气傲,之前相看几家都不如意,推三阻四,村里早就有些闲言碎语,再拖下去,真成了老姑娘,只怕连赵家这样的都找不到了! 想到这里,那点因彩礼寒酸而起的怒火便被一种“赶紧脱手”的急切压了下去。面子固然重要,但女儿砸手里的风险更让他焦虑。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忙不迭地将人往里请,高声朝着屋内喊:“薇儿她娘!快!快沏茶!贵客到了!” 明薇正在后院晾晒布匹,听到动静,悄悄走到通往前厅的门帘边。 只见厅堂内,王媒婆正对着她父母说着话,言辞虽依旧华丽,细听之下却少了些底气。沈老实听着,脸上肌肉维持着笑容,心里却不住地冷笑鄙夷,但到底没表露太多。 待送走了王媒婆一行人,沈老实回到屋里,看着那堆算不上丰厚的彩礼,越看越觉得刺眼,觉得自家吃了闷亏,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他把明薇叫到跟前,指着那些东西,语气带着十足的不满和埋怨,刻意放大这种不满,仿佛全是因赵家失礼而起,绝口不提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能嫁出去就行”的将就:“薇儿,你自个儿瞧瞧!这叫什么事?这就是他们赵家书香门第的做派?这寒酸劲儿!比村里王老汉家嫁闺女的彩礼都差远了!说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看那赵家就是瞧不起咱们!” “爹!”明薇急切地打断父亲的话,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神却异常坚定,完全没听出父亲抱怨背后的真实心思,“您别光看这些!文哲他同我解释过了,赵伯母持家严谨,一时手头不宽裕也是有的。他心中愧疚得很,再三向我保证,日后定百倍补偿今日的委屈!爹,您要看长远,要看文哲这个人才是!” 沈老实看着女儿那副深信不疑、急于维护的模样,心里又是气闷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心下暗道:补偿?画饼充饥谁不会?这傻丫头,读书读傻了,尽信这些虚的! 但他终究没把更深层的担忧和劝告说出口。劝什么?怎么劝?难道说“女儿你别嫁了,爹怕你以后受苦”?万一真搅黄了,她这年纪,还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到时候留成老姑娘,岂不是更让人笑话?他只得把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化作对彩礼的抱怨,重重哼了一声,摆摆手,语气带着不耐烦和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决断:“行了!既然你愿意,我还能说什么?总归是你自个儿的日子!嫁妆家里会准备,总不能真让人看了笑话去!” 话虽如此,他心下已打定主意,嫁妆也不必太丰厚,过得去就行,反正赵家也不大方,自家贴多了也是亏。 明薇见父亲不再抓着彩礼一事不放,反而松了口气,更加深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父亲只是好面子而已。 而后的日子,沈老实对嫁妆准备得并不十分尽心,只按寻常标准置办,谈不上丰厚,却也勉强维持了体面。唯有柳氏,心疼女儿,深知赵家并非良善之地,又无力改变丈夫的决定,只得偷偷将自己多年攒下的微薄私房和几件压箱底的旧日嫁妆(一支银簪,一对小小的银耳坠),塞进了明薇的箱笼最底层。她拉着女儿的手,未语泪先流:“薇儿……娘没本事……这点东西你藏好了,千万别让你爹和……那边知道,紧要关头,或许能换顿饱饭……” 明薇接过母亲那点带着体温和泪痕的体己,喉咙哽咽得发疼。她一方面因母亲的爱而心酸,另一方面却又更加坚信自己对赵文哲的信任和支持是正确的。她将母亲的担忧与那点微薄的银钱一同深深藏起,如同藏起一个不安的种子,却用更多的憧憬和希望将其覆盖。 纳采之喜,在沈老实的抱怨与算计、柳氏的担忧与接济、以及明薇自我构建的信任中,潦草地落下了帷幕。 第22章 嫁衣 针尖刺透光滑的缎面,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明薇微微蹙着眉,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那根细如发丝的金线上。 阳光透过槐树叶隙,在她手边的红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是一匹质地细密的杭绸,颜色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大红,摊在膝上像一汪凝固的血,又像一团灼灼的火焰。她正在绣的是嫁衣上衣的琵琶襟边缘。金线在她指尖灵活地游走,盘出缠枝莲纹细腻的轮廓。每一片花瓣都要用深浅不同的金线分出层次,莲芯处甚至要掺入一丝极细的孔雀蓝丝线,才能显出那种饱满欲滴的鲜活感。 她的手腕悬空,稳得像磐石。绣花针每一次落下、挑起,都精准无误。偶尔针尖会不小心刺到指腹,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她便下意识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吮一下,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化开,随即又拿起针,目光再次落回那片绚烂的红与金之上。 母亲柳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笸箩,里面是分好的五彩丝线。“薇儿,歇会儿,喝口蜜水。”她将一只温热的陶碗放在女儿手边,自己则坐在一旁,拿起一件快要绣好的云肩,上面是百子图的纹样。她用粗一些的针,帮着锁边,针脚密实均匀。“这并蒂莲真是越看越喜人,金线盘得也亮堂。”柳氏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赵家公子见了,不知要怎么夸呢。” 明薇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脸上泛起红晕。“娘…”她小声嗔怪,嘴角却弯弯的。她端起蜜水喝了一口,温甜的滋味一直润到心里。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秀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小油纸包。“薇丫头!快看我在市集上找到了什么!”她摊开纸包,里面是几股罕见的彩色绒线,颜色鲜亮特别,“你看这桃红色,衬你的嫁衣正正好!可以给裙角的瑞兽点睛用!” 她凑到明薇身边,叽叽喳喳地比划着:“还有这个,你看这翠羽线,掺在金线里绣荷叶边,准保活灵活现!”她拿起明薇绣到一半的袖缘,啧啧称赞:“这水波纹用的针法真是绝了!一层压一层,跟真的水波一样!赵文哲要是敢说一个不好,我头一个不答应!” 明薇被她说得笑出声,拿起那股桃红色的绒线对着光看,眼里闪着光:“真好看,秀儿你眼光最好了。”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的淡淡香气和阳光的味道。柳氏低头锁着边,嘴角带着宁静的笑。秀儿一边嗑着带来的南瓜子,一边翻着明薇的花样本子,时不时发出惊叹。明薇则重新拿起针,深吸一口气,再次沉浸在那一针一线的世界里。她绣得极其缓慢,有时一炷香的时间只绣出几片小小的花瓣,但每一针都饱满扎实,蕴含着无声的誓言和期盼。 偶尔,赵文哲会出现在院门口。他并不进来,只隔着窗棂,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薇妹。”他轻声唤道,递进来一本用蓝布包着的旧书,“偶得一本前朝的《绣谱》,上面有些失传的针法图解,想着或许对你有用。” 明薇接过书,指尖无意擦过他的,脸倏地红了。书页泛黄,但里面用细墨绘制的各种针法步骤却清晰异常,正是她需要的。他总能这般体贴入微。 “辛苦你了,”他看着铺满床榻的绚丽红绸和丝线,语气里满是真诚的怜惜,“瞧你都清减了。其实不必如此耗费心神…” “不辛苦的。”明薇立刻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她抚过袖口上那只即将成型的金色鸳鸯,“我愿意的。” 他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又留下几颗包在荷叶里的桂花糖,便体贴地告辞,不打扰她做工。 日子就在这飞针走线中流淌。嫁衣逐渐变得沉重而华丽。上衣的缠枝莲终于绣完,金灿灿的纹样在红绸上灼灼生辉。马面裙的裙门处,一对巨大的鸾凤已然成形,凤凰的尾羽用了劈得极细的彩线,层层晕染,光华流转,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裙襕处绣着连绵的云纹和灵芝,寓意祥瑞。 终于到了最后一针。明薇咬断线头,将针别回针包里,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柳氏和秀儿帮她将整套嫁衣小心翼翼地展开,穿在身上。沉重的绸缎垂坠下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金线彩绣在日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夺目的光泽,红衣胜火,映得她白皙的脸庞艳光四射。对镜自照,镜中的少女眉如远黛,目含秋水,脸颊上是抑制不住的、娇羞又骄傲的红晕。她轻轻转动身体,裙摆流淌,上面的鸾凤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真真是…太美了…”秀儿张大了嘴,半晌才发出惊叹。 明薇看着镜中那个被华美嫁衣包裹、眉眼间洋溢着幸福光彩的自己,心跳得飞快。她想象着他看到她穿上这身衣裳时的眼神,想象着喜烛高照下,这金线如何熠熠生辉,这红色如何灼灼其华。 每一个针脚,每一缕丝线,都缠绕着她的梦。她准备好了。 第23章 礼成 吉日选定在秋初。天还未亮透,沈家小院便已灯火通明,人声窸窣。 明薇坐在镜前,几乎一夜未眠。母亲柳氏和秀儿早早便来了,秀儿手里捧着那套沉甸甸的嫁衣。 “来,薇儿,娘给你梳头。”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拿起梳子,站在女儿身后。木梳划过明薇长及腰际的黑发,一下,又一下,念着那古老祝福的梳头歌。明薇看着镜中母亲微红的眼眶,心中涌动着对未来的憧憬。 梳头礼毕,开始穿戴那繁复无比的嫁衣。当最后那件绣着璀璨鸾凤的大红外衫披上身时,明薇只觉得周身一沉。 外面迎亲的乐声由远及近,喧闹声、鞭炮声骤然炸响。喜婆高亢嘹亮的吉祥话穿透一切嘈杂:“新娘子欸——吉时到——!” 房门被推开,喧闹声浪瞬间涌入。盖头落下前的那一刻,明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红得耀眼的自己。 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晃动的、朦胧的红。 她被喜婆和秀儿搀扶着,一步步走出房门。透过盖头下方有限的视野,她能看到自己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欢快的唢呐声。 一只属于男子的手伸了过来,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肘部,指尖一触即离。是赵文哲。他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响起,平稳,清晰:“这边走。”“抬脚,门槛。” 她低着头,依言而行,完成一系列繁琐的仪式。拜别父母时,她听到父亲沈老实提高了嗓音,说着些“往后要贤良淑德”的场面话。母亲柳氏只是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坐进花轿,帘子放下,隔绝了大部分喧嚣。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行。明薇独自坐在这一方小小的、摇晃的红色空间里,手指紧张地揪着嫁衣的袖口。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花轿在赵家门前停下。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轿帘被掀开。 接下来的拜堂,如同踩在云端。她只能模糊地感知到周围有很多人,声音嘈杂。她依着喜婆的提示跪拜、起身。每一次弯腰,头上沉重的珠冠都让她感到吃力。 “夫妻对拜——” 她转过身,深深地弯下腰去。 礼成。 喧嚣声达到了顶点。她被簇拥着,送入新房。 新房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女眷和孩童。各种打趣、调侃砸过来,明薇只能低着头,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脚步声走近。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眼前的红色晃动了一下,然后,向上掀开。 光线和视野骤然涌入。赵文哲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站在面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先前在众人面前那点程式化的笑意已然褪去。他的目光在她盛装的脸庞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并未多做停留。 还不等明薇从那平淡的注视中回过神,他已俯身靠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动作间没有丝毫温存之意。他伸手,近乎粗鲁地摸索着她嫁衣上复杂的扣绊,指尖偶尔擦过她的肌肤,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明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她幻想过这一刻的温柔缱绻,幻想过他如何惊艳于她的美丽,如何珍重地对待她…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这般急切而陌生的侵占。 “夫…”她试图开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委屈和错愕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珠冠被毫不怜惜地取下,扔在一旁,扯得她发丝生疼。大红的外衫被褪下,那上面精心绣制的鸾凤和缠枝莲被随意地揉皱。 她像一尊失去魂灵的木偶,任由摆布。红烛高烧,映着满室刺目的红,却照不进她骤然冷却的心底。方才盖头被掀开时的羞涩期待,此刻碎得彻底。外面隐约传来的宴饮欢笑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眼角终于滑下一滴冰凉的泪,迅速没入鬓发之中,未曾被身旁之人察觉。 第24章 晨昏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纸,灰蒙蒙地照亮了房间。明薇是被一阵酸痛的疲惫唤醒的。身侧是空的,被褥冰凉。她挣扎着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腰腹间残留着隐隐的不适。 那份委屈和错愕还堵在心口,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它们压下去。她想起出嫁前父亲沈老实的再三交代:“到了婆家,要贤良淑德,勤俭持家,手脚勤快些,眼里要有活,万万不可偷奸耍滑,让人指着脊梁骨说我们沈家不会教女儿,平白惹人笑话!” 这念头像一道紧箍咒,让她强撑着起身。 房间里静悄悄的,赵文哲不知何时早已起身离开。她最终挑了一件半新的、颜色素净的藕色衣裙换上。 走出房门,赵家小院静悄悄的。果然,刚走到堂屋门口,就见赵母已经端坐在那儿。 “醒了?”赵母的声音带着冷硬,“晨省竟要婆母等着。” 明薇心头一紧,连忙上前行礼:“母亲恕罪,儿媳起晚了。” “罢了,”赵母挥挥手,“既进了门,往后家里的活计便要操持起来。文哲前程要紧,这些琐事不得让他分心。灶房里有米粮,先去把早饭做了。” 没有指引,没有帮衬。明薇应了声“是”,默默走向灶房。她笨拙地生火、淘米,水冰冷刺骨,烟熏得她眼睛发酸。 好不容易熬好了清粥,蒸了窝头,切了咸菜端上来。赵文哲也从书房出来了,坐下便拿起筷子,对明薇忙碌一早上的成果没有半分表示。 赵母挑剔着窝头火候老、粥太稀,又嫌弃明薇带来的桂花糖糕“甜腻虚浮”。明薇低着头,小口喝着粥,喉咙哽得难受。她看向赵文哲,他却只是埋头吃饭,甚至顺手将糖糕碟子推远了些。 她将那点委屈硬生生咽了回去。 饭后,赵文哲回了书房。赵母却叫住了明薇,指着一堆赵文哲换下的、夹杂着贴身里衣的衣物:“这些,今日都浆洗干净。后院有井。” 看着那堆衣物,明薇脸颊烧了起来,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她咬着唇,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低声道:“…是,母亲。” 整整一日,明薇泡在后院那口冰冷的井水旁。用力搓洗着厚重衣衫,手指泡得发白起皱,腰酸得几乎直不起来。赵母时不时出现,冷眼瞧着,挑剔着。 赵文哲一次都未曾来看过。直到傍晚,他才从书房出来,路过后院时,看到了还在埋头浆洗、狼狈不堪的明薇。他脚步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场面不甚体面,却并非出于心疼,瞥了一眼便绕开了。 夜里,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房中。赵文哲正坐在灯下看书,头也没抬。她默默铺床,感到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抗议白日的辛劳。那冰冷的井水,婆婆挑剔的目光,堆积如山的脏衣……种种委屈终于压垮了她的忍耐。 她走到赵文哲身边,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依赖,轻声道:“夫君…今日母亲让我洗了好些衣物,井水甚冷…我…” 她想听他一句温言,得他一丝体谅。 赵文哲闻言,这才从书卷上抬起眼。他放下书,伸出手将她拉近,力道有些不容拒绝。他的手搭在她酸痛的腰肢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语气显得颇为体贴,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夫人今日辛苦了。我知晓的。” 他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无奈,“只是母亲就这个性子,她将我拉扯大,极为不易,如今年纪也大了,我们做晚辈的,理当多体谅她,让着她些,是不是?凡事多替她考虑考虑,莫要与她计较。”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明薇的委屈轻飘飘地揭过,全成了她不够“体谅”和“考虑”。那揉捏她腰部的手,起初还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但很快,那动作就变了味,带上了明确的需求和迫不及待的意味。 明薇身体一僵,那点刚刚升起的、渴望被安慰的心思瞬间被冻住。她浑身疲累不堪,只想好好睡一觉,可他话语刚落,手臂便环了上来,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已是心不在焉,显然并未真正将她的疲惫放在心上。 “夫君…我今日实在…”她试图挣扎,声音微弱。 但他并未给她说完的机会,只是含糊地应着“嗯,我知道辛苦了”,便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向床榻。明薇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身体僵硬而冰冷,与他急切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在为她低泣。 她闭上眼,任由摆布。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声的泪水,悄悄浸湿了枕畔。 晨昏定省,自此伊始。而她仿佛已被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困在了这方精致却冰冷的院落里,连抱怨的资格,都被“贤良”二字悄然剥夺。 第25章 釜甑之尘 日子像上了锈的磨盘,沉重而单调地转动着。明薇很快便彻底接手了赵家所有的家务。那日抱怨换来丈夫几句不痛不痒的“体谅”和一场毫无温存的索取后,她便彻底沉默了下去。 赵母乐得清闲,俨然成了赵家实际的主宰。赵文哲的父亲,那位在县衙户房当差的老吏,因嫌弃妻子强势啰嗦,借口公务繁忙,时常宿在衙门值房,甚少归家。即便回来,也对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过问,全由赵母“看着办”。家中开支,全靠赵父那点微薄且时有时无的俸禄,以及赵母极尽所能的克扣。赵文哲虽跟着父亲在衙门走动,实则并无名分俸禄,只是挂个名头准备读书考取功名,是家里纯然的消耗。 这日清晨,明薇照例早起准备早饭。或许是因为连日劳累,又或许是昨夜未曾安眠,她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感涌上喉头,眼前微微发黑,扶着灶台边缘才勉强站稳。 饭桌上,清粥寡照旧。赵母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那双精明的眼睛却时不时落在明薇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目光像针一样。 半晌,赵母放下碗筷,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砸下来:“这进门也有些时日了,肚子…还没点动静?”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前儿你公公难得回来一趟,还问起这事。赵家三代单传,香火事大,容不得耽搁。想当年,我嫁进赵家第一个月,便怀上了文哲。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太单薄了些?平日吃食上也别太娇气,多吃些,才好生养。得抓紧些!” 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扇在明薇脸上。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屈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公婆的双重压力,让她喘不过气。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文哲此刻终于皱了下眉。这话题显然触及了他作为读书人的尴尬区域,也让他感到了来自父亲方面的无形压力。他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一丝被搅扰清净后的烦躁:“母亲,用饭时说这些做什么,徒增烦扰。我还要去温习功课,这些琐事日后再说。” 他这话,并非为了维护明薇,更像是在逃避这令人不快的催逼,并将所有责任轻飘飘地推给了明薇——“这些琐事”。 他说完,便起身径直离开了饭桌,对明薇苍白的脸色和受到的羞辱视若无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他的“功课”才是正理。 赵母瞪了明薇一眼,仿佛儿子不快都是她这“不争气”的肚子引起的,冷哼一声,也起身回了房。 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明薇一人对着几乎未动的、冰冷的饭菜。方才那阵恶心感又隐隐泛了上来,夹杂着婆婆那些刺人的话语、未曾谋面的公公施加的压力、以及丈夫冷漠离去的背影,让她浑身发冷。 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手指冰凉。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秀儿清亮又带着几分小心的声音:“薇丫头?在家吗?” 明薇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婆婆紧闭的房门。还不等她应声,赵母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母沉着脸走出来,先是不悦地瞪了明薇一眼,仿佛怪她招来了不速之客,才慢悠悠走去开门。 门开了条缝,秀儿笑嘻嘻的脸露出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包,像是给你带来的新鲜瓜菜。“赵夫人,我来看看薇丫头。”她说着,眼睛就往里瞄。 赵母并没让开,只将门半掩着,上下打量了秀儿一番,目光落在她那双沾了些泥点的布鞋和爽利却不算精致的衣着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语气疏离又带着明显的敷衍:“是秀儿姑娘啊。难为你惦记,只是明薇如今事儿多,怕是没空闲陪你闲聊。”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里面的明薇听见,“我们赵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讲究个规矩体统,妇道人家总待客,不像样子。” 秀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性子直,但也不傻,听出了赵母话里的嫌弃,心头火起,却碍于明薇的面子不好发作。她踮脚望进去,正好看见明薇端着一摞碗筷从堂屋出来,脚步匆匆,神色疲惫,身上还系着那条灰扑扑的围裙,手指冻得通红。 “薇丫头!”秀儿喊了一声。 明薇抬起头,看到秀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焦虑取代。她快步走到门口,低声道:“秀儿,你来了…” 她手里还拿着碗,显然正忙得不可开交。 “我给你带了点新摘的菜…”秀儿把布包递过去,目光快速地在明薇脸上扫过,看到她眼底的青黑和强撑的笑容,心里一酸。她一把抓住明薇的手,触手一片冰凉粗糙,哪里还是以前那双执笔捻针的手?她忍不住低声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手也…他们是不是让你干很多活?你得顾着点自己身子!” 明薇眼眶一热,慌忙抽回手,勉强笑道:“没…我挺好的,就是日常家务…” 话未说完,旁边的赵母就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明薇,灶上还炖着东西吧?别光顾着说话误了正事。还有,后院的柴还没劈完吧?” 明薇身子一颤,连忙对秀儿道:“秀儿,我…我实在不得空,母亲还有事吩咐我做…” 秀儿看着好友这副小心翼翼、疲于奔命的模样,又看看旁边那面容刻薄的赵母,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一股气堵在胸口,为明薇憋屈,又恨赵家母子这般作践人。她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反而可能让明薇更难做。 她狠狠瞪了赵母背影一眼,收回目光,用力捏了捏明薇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行了,我知道了。你…你自己好好的!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告诉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平,却也只能无奈地松开手。 “嗯…”明薇低声应着,声音微不可闻。 第26章 微芒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刮过赵家院落。明薇近日常感异常倦怠,清晨起身时恶心干呕愈发频繁,食不知味,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时常做着事便眼前发黑,扶着墙才能站稳。 赵母冷眼瞧着,起初只当她是装娇躲懒,言语间更是刻薄。但这日午后,见明薇晾衣时竟险些晕厥,脸色苍白得吓人,赵母精明的心里才咯噔一下,想起她月事似乎迟了许久。一个念头窜上来,让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算计。 她难得没有立时斥骂,反而皱着脸,像是极不情愿地开口:“瞧你这副死样子!别是染了什么病气过给家里人!去巷尾陈郎中那儿瞧瞧,抓副药吃,别整日病恹恷地碍眼!” 语气依旧是驱赶和嫌弃,却到底给出了指令。 明薇正被那阵头晕目眩搅得心慌,闻言愣了一瞬,对上婆婆那探究又不耐烦的眼神,心底也隐隐浮起一个模糊的、不敢置信的猜想。她低低应了声“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巷尾陈郎中的医馆狭小昏暗,弥漫着草药味。老郎中眯着眼,枯瘦的手指搭在明薇冰凉的手腕上,沉吟良久,才慢悠悠道:“脉象流利如珠…是滑脉。日子尚浅,但应是喜脉无疑。恭喜小娘子了。” 喜脉! 明薇脑中“嗡”的一声,呆坐在那儿,手脚一阵发软,接着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巨大的、陌生的狂喜冲得她头晕目眩,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竟然真的有了一个孩子?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家,脚步虚浮,脸上却烧得厉害。推开院门,赵母正站在堂屋门口,一双眼睛锐利地扫过来。 “郎中怎么说?”赵母的声音绷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明薇脸颊绯红,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低声道:“回母亲…郎中说,是…是喜脉…” 赵母脸上那刻板的皱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平了些许,嘴角极其克制地向上扯了一下,眼中猛地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彩,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平日的严肃。她干咳一声,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的“关切”:“既是有了身子,往后那些重活便先放一放。灶房冰冷,少去沾凉水。自个儿警醒些,别毛手毛脚伤了我赵家的根苗。” 话音未落,她便扬声吩咐刚巧从书房出来的赵文哲:“文哲!去割半斤肉!” 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利落劲儿。 赵文哲闻言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明薇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诧,随即化作一种复杂的、松了口气般的神情。他难得地对明薇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那笑意浅淡且短暂:“哦?这是喜事。你…你好生歇着。” 语气干巴巴的,却已是婚后少有的“温和”。 然而,这“好生歇着”却成了空话。重活虽免了,细碎的规矩却丝毫未减。赵母的“关切”全落在了“赵家根苗”上。明薇被要求缝制大量婴儿衣物鞋袜,针线活要求比以往更加苛刻,美其名曰“为孩儿积福”。每日的饮食虽见了些荤腥,却油腻厚重,赵母盯着她必须吃完,说是“一人吃两人补”,全然不顾她孕中反胃。 夜里,赵文哲依旧埋头书本,或是外出“切磋学问”,对明薇的孕吐不适视若无睹,只偶尔在赵母催促下,才会敷衍地问一句“今日可好?”。那份初知消息时短暂的缓和,很快又消散在柴米油盐和冰冷的书卷气中。 明薇终日被困在婆婆的“精心”看顾和丈夫的冷淡之间,比往日更加忙碌和窒息。她时常在深夜,抚着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那细微的胎动,才能汲取到一丝真正的暖意和支撑下去的力量。 第27章 新生与樊笼 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将临安府裹得银装素裹。赵家那间阴冷的厢房内,却弥漫着与窗外冰雪截然不同的、燥热而压抑的气息。 明薇的生产来得突然又迅猛。剧烈的阵痛如同滔天巨浪,一次次将她抛起又摔下,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她死死咬着软木,汗水浸透了鬓发和单薄的寝衣,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产婆是赵母匆匆请来的,手法粗粝,言语间带着司空见惯的麻木,不停地催促着“用力”、“使劲儿”。 赵母守在门外,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停顿,那焦灼并非为了产妇,全系于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赵文哲早已被这阵仗吓得避去了书房,美其名曰“不忍听闻”,实则是对这血光之灾的本能逃避。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几乎让她晕厥过去的剧痛后,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紧张的寂静。 “生了!是个姐儿!”产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疲惫,将那个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婴儿草草擦拭后,包裹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顿住了。片刻,赵母才推门进来,脸上那期盼已久的光彩在听到“姐儿”二字时,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像是被冷水浇灭的炭火,只余下一点青灰的失望。她走上前,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淡淡道:“也好,先开花后结果。收拾干净吧,别着了风。” 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得了一只不甚称心的家畜幼崽,再无多言,转身便去熬产后那碗必不可少的红糖鸡蛋,那指令也透着一股节省惯了的敷衍。 精疲力竭的明薇瘫在湿冷的床铺上,甚至没有力气去看孩子一眼,只从婆婆的态度中,便已明白了孩子的性别带来的失望。一股冰冷的疲惫深入骨髓,连失望都显得无力。 然而,当产婆将那小小的、温暖的襁褓放入她怀中时,所有的疼痛、委屈和冰冷仿佛瞬间被隔开了。她低头,看着那张小得不可思议的脸庞,眼睛还紧闭着,小嘴却无意识地嚅动着。一种汹涌而原始的、近乎疼痛的柔情瞬间攫住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 这是她的孩子。她在这冰冷牢笼里,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所谓的“坐月子”,于明薇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场地继续劳作。赵母虽依着规矩不让她沾冷水、出房门,但孩子的哭闹、换洗、哺乳,全得她一人支撑。赵文哲来看过几次,最初的新奇过后,便嫌婴儿啼哭吵扰他读书,愈发少进房门,只偶尔在赵母催促下,远远站着看一眼,仿佛那不是他的骨血,而是一件吵闹的摆设。 孩子的尿布堆积如山,冰冷刺骨。明薇常常半夜起来,就着昏暗的油灯,用温水一点点搓洗。乳汁不足,孩子饿得直哭,赵母念叨着“奶水这么少,怎么养得壮”,却也只是多熬些油腻的汤水让她灌下,并无更多体贴。她的腰背因生产而酸痛未愈,抱孩子久了便直不起来,却无人可以替换。 她整日被困在这间充斥着奶腥气和尿臊味的屋子里,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围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打转。窗外是冰天雪地,屋内是孤军奋战。她常常抱着哭累后终于睡去的孩子,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灰白的天空,一坐就是许久,眼神空洞而疲惫。 只有在低头看着怀中女儿恬静的睡颜,感受那小小的、依赖着她的呼吸时,她死水般的心湖才会泛起微澜。她会极轻地哼起模糊的摇篮曲,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孩子柔软的眉眼。 “玥儿…”她叫着给女儿取的小名,声音沙哑却温柔,“娘的玥儿…”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她所有的委屈和绝望,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为了怀中的女儿,她必须坚持下去。 赵母对孙女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照顾月子更多是履行程序而非发自关心。她更关心的是明薇何时能恢复身体,好再次怀胎,生下男丁。明薇对此心知肚明,却已无力争辩,只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月子终于熬过去了。明薇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脸色依旧苍白,时常腰酸,但她已不得不重新接手大部分家务,同时还要照顾幼小的女儿。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头护犊的母兽,所有的柔软和脆弱都只留给怀中的孩子,对外则竖起了一层坚硬的、麻木的壳。 新生带来的微光,并未能照亮冰冷的赵家,只是为明薇黑暗的世界点燃了一盏小小的、只属于她和女儿的孤灯。这盏灯不足以温暖整个牢笼,却足以支撑她,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继续艰难地走下去。她的人生,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冷的现实,一半是怀中这团柔软的、需要她拼尽一切去守护的温暖。而连接这两半的,是她日益增长的、为母则刚的沉默韧性。 第28章 裂痕 出了月子的明薇,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朵,虽勉强挺立,却失了所有鲜亮的光泽。她整日忙于照顾啼哭的婴儿和永无止境的家务,分身乏术,哪里还顾得上梳妆打扮?一头青丝时常只是草草绾个最简便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汗湿了黏在额角颈侧。身上穿的永远是那几件半旧不新、方便做活的深色衣裙,时常沾染着奶渍和孩子的口水,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这日,赵文哲一位同在衙门谋事的友人到访。明薇正抱着哭闹不止的玥儿在堂屋来回踱步哄劝,一身家常旧衣,发髻微乱,面色疲惫。 赵文哲与友人坐在一旁喝茶闲聊,起初还好,但友人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扫过忙碌而略显狼狈的明薇,虽未说什么,赵文哲的脸上却渐渐挂不住了。他只觉得明薇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十分碍眼,让他在友人面前失了颜面。 待友人告辞,赵文哲送客回来,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看着还在轻声哼歌哄孩子的明薇,眉头拧紧,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整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哪还有半点当初读书识字女子的体面?与那市井粗妇有何分别?便是在人前,也不知遮掩些!” 明薇哄孩子的动作顿住了,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丈夫,怀中女儿的温热仿佛都无法驱散那瞬间侵入骨髓的寒意。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从早到晚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想问他可曾搭过一把手,可曾体谅过她的艰辛…但所有的委屈涌到嘴边,却只化作了无声的颤抖。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女儿,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默默地转身回了冷清的厢房。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玥儿难得安睡。明薇想到赵文哲前日提及书房窗纸破旧,灌风寒冷,便找出新窗纸和浆糊,打算去替他糊好。她轻手轻脚走到书房外,却听见里面并非只有赵文哲一人,还有他那位友人的声音。两人似乎正在饮酒闲谈,声音比平日高些。 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是那友人的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戏谑:“…说起来,文哲兄,你如今这位嫂夫人,瞧着倒是十分贤惠肯干,就是…嘿嘿,与当年那位唐家百合小姐,可是截然不同的韵味啊…可惜了,当年你若再加把劲,如今怕是早已成了唐家的乘龙快婿,何至于…” 话未说完,便被赵文哲一声含糊的、带着些许自嘲和遗憾的嗤笑打断:“呵…陈年旧事,提它作甚?百合…到底是富商巨贾家的娇女,眼界高,性子也傲,她家里更是…唉,终究是缘分未到。如今这个嘛…”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显而易见的、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和淡漠,“…罢了,娶妻娶贤,能伺候母亲、打理家事便也罢了。至少…安分。” “安分”二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门板,也刺穿了明薇的心脏。 她猛地僵在原地,手脚瞬间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百合小姐…富商巨贾家的娇女…眼界高…缘分未到…退而求其次…安分… 那些零碎的字句,像破碎的瓷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拼接,瞬间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原来…原来他当年心中早有所属,是一位她根本无法企及的富家小姐!原来他那些所谓的“懂得”与“欣赏”,那些刻意的接近和温言软语,不过是在求娶高门贵女无望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她沈明薇,在他眼中,仅仅是一个“安分”、“能伺候人”、“罢了”的替代品! 她一直以为,婚后的冷遇和辛苦,不过是世间女子大多要经历的常态,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她甚至一次次为他找借口,为自己编织美梦…却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建立在欺骗和将就之上!她所以为的“良缘”,竟如此不堪! 巨大的悲伤和被骗的耻辱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眼前发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手中的窗纸和浆糊“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赵文哲警觉的声音传来。 明薇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像是逃离瘟疫般,踉踉跄跄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阴冷的厢房,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却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委屈的哭泣,而是带着浑身剧烈的颤抖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痛苦。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喉咙里堵着绝望的呜咽。 恨意。 一种清晰而尖锐的恨意,如同毒藤的种子,在她破碎的心田里破土而出,迅速蔓延缠绕。 她恨赵文哲的虚伪自私!恨他用虚假的温情骗她入笼!恨他将她视为次品和佣仆!恨他此刻那轻描淡写的“安分”! 她也恨自己的愚蠢和眼瞎!恨自己竟被几句好话迷了心窍!恨自己为何没有早听秀儿的劝告!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所承受的一切,并非命运弄人,而是所托非人。 悲伤过后,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和熊熊燃烧的恨火。她看着床上依旧酣睡的女儿,眼神变得无比复杂。这孩子,是她在这段冰冷婚姻中唯一的慰藉,却也成了将她与这谎言和耻辱捆绑得更紧的锁链。 她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之下,有些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再也无法复原了。 第29章 残耳 日子在麻木与压抑中流淌,明薇心头的裂痕却日益深刻。自那日偷听到真相后,她看赵文哲的眼神彻底变了。她愈发沉默,像一口枯井。 赵文哲似乎并未察觉。他依旧早出晚归,行踪越发神秘,时常借口“温书备考”、“同窗文会”。问他去处,总是含糊其辞。 明薇心中那根警惕的弦越绷越紧。一日,她浆洗他换下的衣物时,指尖无意间在他一件外出常穿的靛蓝色直裰袖袋里,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 她动作一顿,心中疑窦丛生。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摊在掌心——竟是一枚女子的耳坠! 那耳坠是赤金点翠的样式,打造成精巧的蝶形,翅膀上嵌着细碎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明薇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只冰冷的金蝶狠狠蜇了一下。她捏着那枚耳坠,指尖冰凉。疑心既起,便再难压下。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这日清晨,赵文哲又对着水盆模糊的倒影理了理头巾,换上一身体面的新袍子,说了句“今日去文会,晚归”,便出了门。就在前几日,他才又以“文会应酬”为由,将她手中那本就所剩无几、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几个铜板都要了去。当时他语气理所当然,她虽心中苦涩,却也只能拿出。 明薇心跳如鼓。她快速将啼哭的玥儿用厚襁褓裹紧,抱在怀里,也紧跟着出了门。寒风凛冽,她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远远缀在赵文哲身后。他脚步轻快,并未走向学馆书肆聚集的方向,而是拐进了城东那些高门大户聚集的街巷。 最终,她看着赵文哲在一处气派的朱门大宅前停下脚步。匾额上两个鎏金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唐府。 唐府! 那个她偷听到的名字!那个代表着富家千金、代表着她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名字! 她看见赵文哲绕到侧边一道相对隐蔽的角门附近,像是在等人。他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期待笑容。 不多时,角门开了。一个披着雪狐斗篷、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正是唐百合。 明薇躲在不远处的巷口拐角,浑身血液都快冻僵了。她看见赵文哲立刻迎了上去,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枚金点翠耳坠!他双手捧着,脸上堆着笑,急切地说着什么。 那一刻,明薇全都明白了。他前几日要去的、她省吃俭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点钱,原来不是去什么“文会”,而是买了这枚昂贵的耳坠,来讨好这位富家小姐! 她嫁入赵家至今,熬干了心血,磨粗了双手,他从未曾给她买过一根最廉价的头绳,如今却拿着从她这里榨取的钱,去给别的女人献殷勤! 唐百合瞥了一眼那耳坠,非但没有接,反而柳眉微蹙,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侧身避开了。 赵文哲似乎还不死心,竟又上前一步,试图去拉唐百合的胳膊。 “放肆!”一声娇斥隐约传来。唐百合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赵文哲踉跄了一下。她身边的丫鬟立刻挡在前面。 唐百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同看一堆秽物,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角门,“砰”地一声将门关紧。 赵文哲独自僵立在紧闭的角门外,手里还捏着那枚可笑的耳坠,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转为羞愤,最终只剩下灰败和狼狈。 明薇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怀中的玥儿似乎被母亲的颤抖惊动,不安地扭动起来。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翻腾、灼烧。原来他不仅欺骗了她的感情,还在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去填补他那可笑又可悲的虚荣和野心! 这种利用和轻贱,比单纯的冷遇更让她感到万箭穿心般的屈辱! 她看着赵文哲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恨意。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她的领口,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里,正呼啸着刮过比这严冬更刺骨的风雪。 她抱着女儿,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往回走。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那枚冰冷的、用她的血汗钱换来的金点翠耳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心里烫下了一个永久的、耻辱的印记。 第30章 寒灰 自有了玥儿,夜间啼哭不止,赵文哲便以“读书需清净”为由,轻易地搬去了书房,再极少踏足明薇阴冷潮湿的厢房。偶尔过来,面对明薇那副枯槁憔悴、毫无波澜的模样,也全然失了兴致,往往站不到片刻便蹙眉离去。 唐府门前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明薇心中那座早已摇摇欲坠的、名为“夫妻情分”的危桥。巨大的耻辱和冰冷的恨意之后,是一种更深重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疲惫与孤寂。她太累了,累得连恨都觉得无力。她像一个在无边苦海里挣扎了太久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虚幻的稻草。 于是,她寻了个由头,对赵母低眉顺眼地道:“母亲,方才邻人捎来口信,说我娘亲感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我想带着玥儿回去探望一日,明日便回。” 赵母皱了皱眉,到底没在“孝道”上太过刁难,只冷声叮嘱快回。 得到准许,明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了简单包袱,将玥儿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便出了门。脚步匆匆,仿佛逃离一般,心底竟可悲地生出一丝微弱期盼——盼着父亲能为她做主,盼着母亲能给她一丝安慰,甚至盼着只是看看那个能让她喘口气的、属于过去的家。 踏进久违的沈家院门,父亲沈老实正坐在堂屋算账,见她突然回来,怀里还抱着孩子,愣了一下:“你怎么一个人自己带孩子回来了?文哲呢?”看着父亲那张脸,积压了两年多的委屈瞬间涌上喉咙,声音带着哽咽:“爹…我…” 她将孩子在怀里搂紧,“我在赵家…日子实在难过…” 她断断续续,诉说着婆婆的刻薄,丈夫的冷漠与虚伪,自己如何像牛马一样劳作却得不到半分尊重… 然而,沈老实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等她说完,便不耐打断,声音带着愠怒:“够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婆家受些委屈不是常事?动不动就跑回娘家哭诉,传出去我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弟弟明轩日后还要说亲,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沈家出了个在婆家立不住、被嫌弃的女儿吗?!” 明薇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沈老实站起身指着她:“当初是你自己点头应下的婚事!如今又抱怨什么?你自己鬼迷心窍!若当初听我的,嫁给赵屠户家,至少是个实在人家,何必受这闲气?自己选的路,是好是歹,自己受着!回去!好好学着伺候夫君,讨好婆母,收起你那点没用的清高!” 字字句句,如同冰锥扎心。她原以为娘家是避风港,却只得冰冷指责与“忍耐”的命令。 母亲柳氏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女儿满脸泪痕,眼中涌起心疼,却在对上丈夫目光后怯怯闭了嘴,只是红着眼圈,默默接过玥儿轻轻拍哄。趁沈老实转身,柳氏飞快塞了一个小小的旧布包到明薇手里,低声道:“…收好…别让你爹看见…娘就这点…自己顾好自己…” 那里面是几件她仅剩的、不值钱的银饰。 母亲这点微薄而小心翼翼的温暖,像一把钝刀,更深刻割裂明薇的心。她看着母亲逆来顺受的模样,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一股巨大的绝望彻底淹没她。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娘家,从来不是退路。 她没有再争辩,默默揣起布包,抱回女儿,低声道:“…女儿知道了。这就回去。” 转身走出沈家大门,脚步踉跄。来时那点期盼荡然无存,只剩无边荒凉。 走在冰冷街道上,寒风刮脸,她却感觉不到疼。泪水终于决堤,近三年所有委屈、孤独、隐忍、失望和被背叛的痛苦,汹涌而出。 她或许真的太缺认可,太缺尊重。赵文哲最初那番“懂得”与“欣赏”,恰好精准填补了她内心那片巨大的、渴望被看见的空缺,让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不顾一切陷了进去。 如今浮木腐烂,幻梦惊醒。而身后,并无退路。 她想起秀儿。当初秀儿好心的提醒,自己的沉溺,甚至出言维护赵文哲。如今想来,何等可笑!她不像秀儿,有那样一个虽着急嫁女却绝不容外人轻贱女儿、永远为她撑腰的父亲。秀儿自己,就活成了明薇渴望却不可及的样子——不需要旁人的认可,自身便足够坚韧明亮。 她曾想过去找秀儿,哪怕只是哭一场。但最终没有。她不想将这满身狼狈和沉重的烦恼带给她。连至亲父母尚且如此,她又怎能再去拖累唯一真心待她的朋友? 泪水流干,心口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 她抱着女儿,一步步朝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走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母亲最后那句“自己顾好自己”,以及更早之前,母亲偷偷劝慰她时常说的:“为了孩子…得忍着…得有个完整的家,孩子长大了才不被笑话…” 为了玥儿。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道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回现实。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她不能让孩子从小没有爹,不能让她因破碎的家庭而被指指点点。 于是,她再次踏进了赵家的门。刚推开院门,婆婆赵母闻声从屋里出来,一双吊梢眼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不是说第二日回吗?怎么这晌午就回了?” 她目光落到玥儿身上,声音拔高,刻薄得像是要在孩子身上钻出洞来,“这外孙回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可有给点买糕点衣服的钱呀?莫不是空着手去,空着手回,被人嫌弃了,赶回来的吧?” 明薇像是没听见那锥心的话,只是更紧地抱了抱女儿,埋着头,默默往自己那间冰冷的厢房走去。 身后,婆婆尖酸的话语还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既然回来了,就快把碗筷收拾了!堆了一灶台了!还有,今儿换下来的衣服都堆在盆里了,难不成还等着我老婆子去洗?” 明薇的脚步在房门口顿了一下,背影僵硬。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一声: “…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任何情绪,像一片枯叶落入死水。 她抱着孩子进了屋,关上门,将那令人窒息的嘲弄和指使隔绝在外。 她将睡着的玥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她转身,挽起袖子,露出那段瘦削伶仃、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腕,面无表情地走向灶房,开始收拾那堆积如山的碗筷。 油污冰冷,水刺骨寒。 她低着头,一遍遍擦洗着,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影子。 哀莫大于心死。 寒灰之下,再无火星。 第31章 夜雨 腊月十六,是玥儿的两岁生辰。 这日子在赵家,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激不起半点涟漪。赵母自然不会记得,赵文哲更是浑不在意。唯有明薇,早早便记挂在心里。 晚饭时,桌上依旧是寻常的清粥小菜,寡淡得看不见半点油星。明薇却单独为女儿用小灶精心煮了一碗细长的寿面,窝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面汤是用昨日熬汤剩下的一点点骨头吊的,已是她能拿出的最好心意。 玥儿吃得小脸通红,鼻尖冒汗,将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仰起脸,奶声奶气地说:“娘亲,面面好吃!” 明薇看着她天真满足的笑脸,心中酸涩又柔软,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油渍,低声道:“玥儿吃了长寿面,就能平平安安,快高长大。等会儿娘带你去街上,买糖葫芦和红头绳,好不好?” “好!”玥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奋地拍着小手,“要糖葫芦!要红头头!” 夜色初降时,明薇给玥儿裹上最厚实的小棉袄,牵着她的手出了门。街上华灯初上,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玥儿一手紧紧攥着娘亲的手指,另一手举着那串鲜红晶亮的糖葫芦,却一直没舍得吃,只是宝贝似的举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明薇用最后几文钱买了一根最便宜的红头绳,仔细地给玥儿系在细细的发辫上。 回来时,天已黑透。婆婆房内早已熄灯安歇。赵文哲与友人吃了酒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径自回房倒头便睡,对她们母女的晚归不闻不问。 明薇将玥儿抱上床,替她脱去外衣。玥儿依旧举着那串糖葫芦,小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甜笑,渐渐沉入梦乡。 然而,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玥儿便开始在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小嘴里发出难受的哼哼声。明薇瞬间惊醒,伸手一摸,女儿额头滚烫! 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起身点燃油灯。灯光下,玥儿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却渐渐失了血色。 “玥儿?玥儿?”明薇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玥儿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含糊地嘟囔:“娘…难受…渴…” 明薇慌忙下床倒水,小心喂她喝下,又立刻用冷水浸湿布巾,一遍遍为女儿擦拭额头、脖颈、手心脚心,试图将那骇人的热度降下去。 可是,那热度如同烙铁,纹丝不动,反而愈发灼人。玥儿开始剧烈地咳嗽,甚至将方才喝下的水都呕了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哭声变得微弱而沙哑。 明薇的心被恐惧紧紧攥住,六神无主。她冲到婆婆房门外,也顾不得规矩,急促地拍打着门板:“母亲!母亲!您醒醒!玥儿病了,烧得厉害,呕个不停!求您起身帮忙看顾片刻,我这就去请大夫!” 屋内沉寂片刻,才传来赵母极其不耐的、带着睡意的呵斥:“深更半夜,大呼小叫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哪个不头疼脑热?文哲小时候也没请过几次大夫,捂一身汗,第二日自己便好了!休要大惊小怪,吵得人不得安生!” 说罢,便再无动静。 明薇如坠冰窟,又踉跄着冲回自己房间,去推搡酣睡的赵文哲:“夫君!夫君你醒醒!玥儿病了,很不好!得快去请大夫!” 赵文哲被扰清梦,极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翻了个身,语气含混暴躁:“滚开!吵什么…一点小病…死不了…别烦我…” 话音未落,鼾声又起。 就在这时,窗外“哗”的一声,竟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如同敲打在明薇彻底绝望的心上。 看着女儿呼吸越来越困难,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明薇牙关一咬,再不顾其他,抓过一件旧衣顶在头上,便一头冲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夜黑雨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街道上奔跑,摔倒了又爬起,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却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到了医馆门口,拼命捶门。良久,才有睡眼惺忪的药童来开门。她语无伦次地哀求,几乎要跪下去,才终于说动那老郎中勉强答应出诊。 她撑着伞,护着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赵家,心中祈祷着女儿能撑住。 推开院门,她迫不及待地冲回房间—— 床上空空如也!玥儿不见了! 明薇瞬间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旁边那间堆放杂物的、终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传来了女儿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明薇疯了一样冲过去,推开那虚掩的破门。 只见玥儿被一件不知从哪里扯来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褥子胡乱裹着,独自扔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散乱的破旧家什。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哭声气若游丝。 赵母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披着衣服出现在门口,皱着眉头,语气冰冷而理所当然:“哭哭啼啼,吵得人心烦!抱到这里来清静些,免得过了病气给文哲!” 明薇的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当场尖叫出来。她眼中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却硬生生仰起头,逼着它们倒流回心里,绝不在此时、此地,在这等人面前落下。 那老郎中跟在后面,看到这般情景,也愣住了,随即摇头叹息:“这…这如何使得!患儿本就高热,再受寒湿之气,岂不是雪上加霜!快快抱回房里去!” 明薇一言不发,像是护崽的母兽,猛地冲过去,小心翼翼却又极其迅速地将女儿连同那脏污的褥子一起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小身子,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放在床上。 郎中上前仔细诊脉,查看玥儿的眼睛和口舌,面色凝重。他开了药方,又取出随身带的应急丸药,让明薇设法喂下去。 “今夜最是凶险,需得有人时刻看着,用温水不断擦拭身体降温。明日一早,务必再来抓药。”郎中交代完,看着明薇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这一夜,外面的雨一直未停。 这一夜,明薇抱着浑身滚烫、时而昏睡时而因难受而抽搐哭闹的女儿,坐在床边,一眼未合。 她用温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着女儿小小的身体。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的心,在那冰冷的雨夜里,在婆婆刻薄的话语中,在丈夫厌弃的鼾声里,在女儿被扔进杂物间的瞬间,终于彻底地、彻底地结成了冰。 坚硬,冰冷,再无一丝温度。 第32章 河边 次日一早,天色灰蒙,下了一夜的雨虽停了,空气中仍弥漫着湿冷的寒意。玥儿的发热并未完全消退,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不再呕吐,只是蔫蔫地靠在明薇怀里,没什么力气,连哭闹的劲儿都没有了。 明薇摸了摸女儿依旧有些烫的额头,不敢再耽搁。她将玥儿用厚实的旧毯子仔细裹好,抱在怀里。然后,她走到床边,摸索着从一道不起眼的砖缝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平日里熬夜接绣活、一点一点攒下的铜钱,原本是想留着给玥儿扯块新布做冬衣,或是应急用的。此刻,她也顾不上了。 “玥儿乖,娘带你去看郎中,看了就不难受了。”明薇低声哄着,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她抱着女儿,走出了死气沉沉的赵家院门。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疏。明薇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得艰难。她不停地对怀里的玥儿轻声说着:“没事,娘在…没事的,很快就好起来了…” 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催眠自己。 为了抄近路,她拐进了一条人烟较为稀少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条小河,河边栽着几株垂柳,枯黄的枝条无力地耷拉在浑浊的河水里。一阵强烈的疲惫和眩晕袭来,明薇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环顾四周,见河边有块光滑的大石头,便抱着玥儿走过去,想坐下歇口气。 河水在寒冷的清晨静静流淌,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空和枯柳扭曲的枝桠。明薇无意识地望向水面—— 一张陌生的、憔悴不堪的脸孔倒映其中。 头发枯黄散乱,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面色蜡黄,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和一片死寂的空洞。嘴唇干裂,没有丝毫血色。曾经清亮灵动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古井,看不到一丝光亮。 这是谁? 明薇怔怔地望着水中的倒影,一阵剧烈的恍惚攫住了她。她仿佛透过河水,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看社火、笑得眼睛像揉了星子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个躲在村塾墙外、踮着脚贪婪偷听读书声的瘦小身影;看到了那个在众人惊叹目光中清晰算出数目、脸颊兴奋得通红的少女;看到了周先生欣慰赞赏的目光,王先生惊异肯定的眼神… 那个聪慧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眼底有光的沈明薇…到哪里去了?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蓬头垢面、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枯槁模样? 是哪里错了?是从她渴望父亲的认可开始?是从她相信了赵文哲虚伪的温言软语开始?还是从她踏进赵家那扇门开始? 无边的绝望和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水中的倒影仿佛有着某种诡异的魔力,吸引着她。那冰冷的、安静的河水下面,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令人窒息的痛苦、屈辱和绝望了?是不是就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和自由? 她眼神涣散,抱着玥儿的手臂微微松开了一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向着那冰冷的水面,一点点靠近…靠近…仿佛前方不是毁灭,而是她渴望已久的宁静与自由。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怀里的孩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河水的刹那—— “娘…”怀中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因高热而沙哑的呓语,“…我想吃糖葫芦…”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明薇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迷雾! 她猛地回过神来,看清了自己几乎要栽入河中的危险姿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女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我刚刚…在做什么? 巨大的后怕和强烈的自责如同巨浪般将她淹没!她怎么能那么自私!玥儿还那么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甚至还没好好尝过糖葫芦的甜味,没见过真正温暖的阳光,她凭什么因为自己的绝望就剥夺孩子活下去的权利! “没事的…玥儿不怕…娘在…娘在…”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声音颤抖得厉害,一遍遍亲吻着女儿滚烫的额头,既是安抚孩子,更是确认自己还活着,孩子还活着。 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重新聚焦,虽然依旧疲惫,却褪去了方才那种死寂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和一种近乎狠厉的坚定。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乎吞噬了她的河水,然后毅然转过身,抱紧女儿,朝着郎中家的方向,更加坚定地走去。 她的步伐依旧沉重,却不再踉跄。 她的未来或许依旧灰暗,但从此以后,她只为自己和女儿而活。那份对父母、对丈夫、对所谓家庭温暖的期待,在她险些踏入河水的那一刻,已经被斩断,沉入了河底。 她走向的,是郎中的药庐,更是那个只由自己亲手开创的未来——无论那未来有多么艰难。 第33章 窃密 玥儿的病在明薇精心照料下,一日好过一日,小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又开始咿咿呀呀、摇摇晃晃地满屋子探索,那鲜活的生命力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是明薇死灰般世界里唯一的热源。 然而,明薇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对赵母的刁难和赵文哲的冷漠更加逆来顺受,但她的内心,却已是一片淬火后的钢铁,冰冷而坚硬。一个清晰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必须离开,但绝不能就这样狼狈不堪地离开。她要让赵文哲为他的虚伪、自私和凉薄付出代价,要拿到足以保护自己和女儿未来的筹码。 “和离”两个字,成了支撑她继续留在这个令人作呕之地的唯一信念。她开始更加系统地、不动声色地收集证据。赵文哲婚后与苏唐百合往来(哪怕只是他单方面纠缠)的蛛丝马迹,他如何巧立名目索要、实则挥霍她嫁妆和私己的账目,他对妻女不闻不问、甚至苛待的种种行径…她都默默记下,或在极隐秘处留下凭证。 她深知独自一人力量有限,必须寻求外援。她寻了个极谨慎的机会,将大致情况透露给了秀儿和周先生。 秀儿听闻,当场气得跳脚,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冲去赵家找赵文哲拼命:“天杀的负心汉!伪君子!我这就去撕烂他那张骗人的脸!看他还有没有脸在临安府装读书人!” 明薇却异常冷静地拉住了她,眼神沉静如水:“秀儿,别冲动。打他一顿,骂他一场,除了逞一时之快,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我们要做的,是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让他无从抵赖,要撕,就把他那层虚伪的皮囊彻底撕下来,让他再无立足之地!我要的是彻底了断,带着玥儿干干净净地离开,而不是纠缠不休。” 秀儿看着她眼中那陌生而决绝的光芒,愣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压下火气:“你说得对!是得让这禽兽不如的东西身败名裂!薇丫头,你说,要我怎么做?我豁出去了!” 周先生那边,虽因家事牵绊无法直接出面,但听闻明薇遭遇,亦是痛心疾首,又深感欣慰于她的觉醒。他凭借多年的阅历和人脉,为明薇分析了律法条款,指出了哪些证据最为关键,并承诺会暗中留意,必要时可为她作证其品行与被迫和离的正当性。 有了秀儿的全力支持和周先生的暗中指点,明薇的行动更加有了方向。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猎豹,耐心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机会。 这日,赵母吩咐她去打扫赵文哲父亲那间平日紧锁的书房。赵父甚少归家,书房更是鲜少有人进入,里面堆满了陈年旧物和积尘。 明薇端着水盆抹布走进这间充满霉味和旧纸气息的房间。她依言擦拭着家具窗棂,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不着痕迹地扫过书架、箱柜每一个角落。 当她擦拭到那张厚重的书案时,目光被案几下一堆随意塞放的、似乎亟待清理的废旧书稿吸引。她心中一动,假装整理这些废纸,手指状似无意地翻动着。 忽然,一封信函从一本地志书中滑落半截。信纸质地明显优于其他废纸,上面的字迹虽匆忙,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正式感。 明薇的心跳骤然加快。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定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完全抽了出来。 信的内容让她呼吸一窒!这竟是一封来自邻县某漕运小吏的私信!信中言语隐晦,却反复提及一笔“谢仪”,感谢赵父在上次漕粮稽查中“高抬贵手”、“代为周旋”,将某处“账目疏漏”遮掩过去,并暗示日后必有重谢。信末还叮嘱“阅后即焚”,切勿留痕。 明薇的手指瞬间冰凉,她迅速将信纸上的内容刻进脑子里。她万万没想到,一次寻常的打扫,竟会意外撞破如此隐秘!这已远超家庭伦理纷争,竟牵扯到了官衙公务、漕运账目!赵父那个看似平庸怯懦的老吏,背地里竟敢收受贿赂,为人遮掩亏空! 这封信…虽看似与赵文哲直接无关,但若是真的…其分量足以颠覆一切! 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巨大! 没有丝毫犹豫,明薇迅速将信纸叠成极小的一块,藏入袖中最深处的暗袋。然后,她将剩下的废纸旧书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继续擦拭着书案,动作依旧沉稳,但胸腔里的心脏却狂跳如擂鼓。袖中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几乎要颤抖。 她不知道这封信具体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她知道,这绝非凡物。这或许是老天爷送到她手里的、一把或许能斩断所有枷锁的利刃。 打扫完毕,她端着水盆,面色平静地退出书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杂役。 但她的眼中,已燃起一簇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收集证据的道路,终于出现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可能通向更广阔战场的曙光 第34章 密谋 秋雨淅沥,敲打着赵家院中的青石板,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这潮湿阴冷的天气,恰如明薇此刻的心境,沉郁却暗流涌动。 自那日从书房取得那封要命的信函后,明薇将其与之前收集到的、关于赵文哲的种种劣迹证据——他试图讨好苏百合的几封书信草稿、他私下挪用家中钱财的字据、甚至还有她悄悄记下的、赵母苛待玥儿的日期和言语——仔细誊抄或整理妥当。原件她依旧小心藏于隐秘处,这些抄录整理的副本,便是她今日要送出去的东西。 机会来得恰好。赵母因连绵阴雨犯了老寒腿,窝在自己房内烤火,懒得出门。赵文哲则一早便去了学馆,据说要参与什么重要的诗文会,归期不定。 午饭后,趁着玥儿睡熟,明薇仔细锁好房门。她走到窗边,对着院墙外那棵老槐树的方向,极轻地、有规律地晃动了三下窗前那盆半枯的茉莉花——这是她与秀儿约定的暗号。 不过一刻钟,院墙外便传来了极轻微的、仿佛野猫走过的窸窣声,随即是一声短促的鸟鸣。明薇的心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用油纸包裹严实的一小卷东西,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角门处。 角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秀儿湿漉漉却写满焦急与关切的脸探了进来。她迅速侧身闪入,反手将门掩上。 “怎么样?拿到了吗?”秀儿压低了声音,气息微促,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抓住明薇冰凉的手。 明薇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小小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油纸包塞进秀儿手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在这里了。最重要的…是那份新发现的,关乎他父亲…在衙门漕务上的…脏事。”她简单说明了那封信的性质。 秀儿倒吸一口凉气,捏着那油纸包的手指猛地收紧,脸色都变了:“他爹竟然也…!这群黑了心肝的!薇丫头,这东西太要紧了!你…”她又惊又怒,更替明薇后怕。 “我没事。”明薇打断她,眼神异常冷静,“秀儿,这些东西,千万收好。尤其是那封…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示人。你先帮我藏着,等我…等我需要的时候。” “你放心!”秀儿毫不犹豫地将油纸包迅速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用力拍了拍,“我就是豁出命去,也绝不让这些东西有半点闪失!藏在我那儿,保证神仙也找不到!”她看着明薇苍白瘦削的脸,眼圈忍不住红了,“可是…你还要在这个狼窝里待多久?我看着你这样子,心里跟刀绞似的!” 明薇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沉寂的坚定:“快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贸然撕破脸,我们占不到便宜,反而可能被他反咬一口。我需要…需要更有把握。” 她需要等待一个赵文哲无法狡辩、赵家无法遮掩的公开场合,需要确保这些证据能一举定乾坤,让她能带着女儿彻底脱离,而不是陷入更漫长的撕扯和污名化。 秀儿虽性子急,却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咬着唇点头:“我懂。我都听你的。你自己在里面,千万小心!那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随即想起什么,“对了,周先生那边我也去过了,他气得不行,说只要你需要,他随时可以出面为你作证,证明你的品行和赵文哲的虚伪无德!” 明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冰冷的秋雨里,给予她一丝宝贵的支撑。“替我谢谢先生。”她低声道。 两人又飞快地低语了几句,约定好了下次联络的方式和紧急情况的应对之法。墙外似乎传来些许动静,秀儿神色一凛,不敢再多留。 “我得走了,你保重!”她用力握了握明薇的手,那手心带着健康的温度和力量,“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和周先生都在!” 说完,她像一只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拉开角门,身影一闪,便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角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可能还有一丝希望的世界。 明薇背靠着冰凉潮湿的木门,静静站了片刻。怀中那份最重要的证据已然转移,她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反而更加沉重。她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她整理了一下微湿的衣襟,脸上恢复了一贯的麻木与顺从,仿佛只是出来看了看天气。她缓缓走回那座囚禁她的牢笼,脚步沉稳。 雨还在下,敲击瓦楞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但在这片无尽的灰暗雨幕之下,一粒复仇和自救的火种,已经悄然递出了高墙,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等待燃成燎原之火的时机。 明薇回到房间,看着床上女儿恬静的睡颜,伸出手,极轻地抚过那柔软温热的脸颊。 眼神冰冷而坚定。 为了你,娘亲什么都能做。 第35章 惊雷 秋意渐深,院中的老槐树叶片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赵家的日子,表面依旧是一潭沉闷的死水,水下却已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要掀起滔天巨浪。 这日,赵家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县学的那位张教谕。他曾因明薇当街展现算学才华而对其赞赏有加,此次似是因公务路过,又或是听闻了些许风声,便顺道来赵家看看,或许也存了几分对明薇近况的关切。 赵母听闻教谕老爷亲至,顿时受宠若惊,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地将人请进堂屋,高声呼唤明薇沏最好的茶来。赵文哲也在家,见状立刻整理衣冠,摆出最谦逊知礼的才子模样,上前躬身作揖,言语间极力奉承,试图与教谕攀谈学问,抓住这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明薇端着茶盘进来,低眉顺眼地将茶水放在桌上。张教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比几年前更加清瘦憔悴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惋惜,温和问道:“沈娘子,近来可好?可还继续研习算学?” 不等明薇回答,赵母便抢先笑着接口,语气带着夸张的感慨:“哎哟,教谕老爷您真是有心了!我们薇儿啊,如今可是我们赵家的贤内助,里里外外一把手,伺候婆婆相公,照顾孩子,日夜操劳,真是再贤惠不过了!只是这家务事实在繁重,怕是再没那份闲心和时间摆弄那些数字喽!” 她这话,明着夸赞,暗里却是将明薇牢牢钉死在“贤惠妇人”的位置上,绝了她任何别的心思,也是在向教谕暗示,赵家待她极好,是她自己忙于本分。 赵文哲也立刻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内子性喜安静,能安守内宅,相夫教子,便是最大的本分和福气了。那些外务,终究非女子长久之计。” 他笑容温文,言语却如同软刀,轻易抹杀了明薇过往的才华和所有可能性。 明薇垂着眼,端着空茶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一福,轻声道:“教谕大人慢用。” 便转身退了出去,仿佛他们谈论的与自己毫无关系。 张教谕是何等精明之人,看了看赵家母子一唱一和的表演,又想起当年那个眼神灵动的少女,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不便多说,捋须笑了笑,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这场短暂的访问,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却让赵家母子更加得意,自觉应对得体,保全了颜面。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惊雷正在酝酿。 几日后一个傍晚,赵文哲不知在何处又受了气,或是科举压力巨大,回到家时脸色阴沉得可怕。饭桌上,他看着那清汤寡水的饭菜,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作,猛地将筷子摔在桌上! “整日便是这些猪食!难道我赵家就穷酸至此了吗?!”他冲着明薇怒吼,眼神凶狠,仿佛要将所有不如意都发泄在她身上,“连顿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出,要你何用!就知道摆着一张死人脸!看着就晦气!” 玥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哇一声哭起来,往明薇怀里躲。 赵母非但不劝阻,反而阴阳怪气地帮腔:“哲儿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有些人啊,就是天生的穷命贱相,上不得台面,再好的东西到了她手里也变了味儿。能有什么办法?” 明薇抱紧女儿,依旧沉默地低着头,一口一口喂着玥儿吃饭,仿佛没听见那不堪入耳的辱骂。 她的沉默和无视,却更加激怒了赵文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竟一把抢过明薇手中的碗,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粥水淋漓! “吃!还吃什么吃!老子在外面辛苦奔波,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们倒还有脸吃!”他面目狰狞,指着明薇的鼻子骂道,“丧门星!自打娶了你,没一件顺心事!功名功名无望,家宅家宅不宁!你就是个带来晦气的扫把星!” 恶毒的话语如同毒箭,密集地射向明薇。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一个老者沉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赵文哲!开门!” 是周先生的声音!他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人。 赵家母子俱是一愣。赵文哲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错愕和一丝慌乱,赵母也急忙起身,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一边示意儿子去开门,一边快步走向院门。 门闩落下,院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面色凝重的周先生。而他身后,竟站着那位去而复返的县学张教谕!张教谕脸上再无之前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沉沉的失望和审视。更让人心惊的是,他们身后还有几位穿着体面、似乎是街坊中有头脸的老者,显然是周先生请来作见证的! 显然,周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请动了张教谕,并恰好撞上了这“精彩”的一幕! 赵文哲的脸瞬间煞白,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僵在脸上,转换不及,显得无比滑稽可笑。赵母也傻了眼,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先生目光冷冷地扫过满地狼藉的瓷片和粥渍,扫过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母亲怀里哭泣的玥儿,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明薇身上,沉痛地开口:“赵文哲,这便是你赵家的待妻之道?这便是你读书人的修养?当着稚子的面,摔碗怒骂,言语恶毒如市井无赖!老夫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张教谕亦是摇头,语气严厉:“赵生,你太令人失望了!君子修身齐家,你连齐家都做不到,动辄对妻女咆哮辱骂,何以谈修身治国?今日若非周先生相邀,老夫还不知你是这般品行!” 身后的几位老者也纷纷露出鄙夷和谴责的神色,低声议论着。 赵文哲浑身发抖,羞愤欲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徒劳地试图辩解:“教谕…先生…不是…是她…是她…” “够了!”周先生厉声打断他,“休要再砌词狡辩!我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岂容你颠倒黑白!” 明薇在这一片混乱中,缓缓抬起了头。她看着眼前面色铁青、狼狈不堪的赵家母子,看着仗义执言的周先生和面露威严的张教谕,心中那片冰冷的死海,终于掀起了巨浪。 时机到了! 她轻轻将玥儿交给身旁一位面善的老者暂时看顾,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向前一步,对着张教谕和周先生,深深地、深深地福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她眼中已无泪水,只有一片清冽决绝的寒光,声音清晰而坚定,穿透了院中的死寂: “教谕大人,周先生,各位高邻在上。民妇沈明薇,今日恳请诸位,为民妇做主!” “民妇要状告夫君赵文哲,骗婚、虐妻、宠妾灭妻(虽无妾室,但其行为更甚)!并要呈上证据,证明其心术不正,枉读圣贤书!” 一语既出,满院皆惊!如同一声惊雷,终于炸响在这死气沉沉的牢笼之上! 第36章 终离牢笼 屋内空气凝滞如铁,落针可闻。 明薇那句清晰决绝的“状告夫君赵文哲”,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锅。赵母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嚎,拍着大腿便要扑上来撕打明薇:“你个黑了心肝的贱蹄子!胡说八道什么!我赵家哪里亏待你了!竟敢污蔑我儿!我跟你拼了!” 周先生一步上前,苍老却挺直的身躯挡在明薇身前,目光如炬:“赵老夫人!还请自重!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张教谕亦是面色沉郁,厉声道:“赵王氏!再敢放肆,便不是家事,而是藐视斯文了!”他身后的几位乡老也纷纷摇头,面露不齿。 赵文哲脸色由白转青,羞愤惊惧交织,他死死盯着明薇,眼神怨毒:“沈明薇!你竟敢诬告亲夫!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民妇是否诬告,夫君心中最是有数。”明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平静却冰冷,“民妇所言虐妻弃女、苛待至病重不予医治之事,皆有药方为凭,邻人可闻当日哭求之声可为佐证!此为其一!” “其二,其为攀附富商唐家小姐,多次私下撰写暧昧书信,有失体统,此有书信草稿为证!”她略一停顿,将原本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其三”硬生生压下。那封密信的内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漕运、贪污、牵连甚广……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在此公开提及,无异于引火烧身,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更会累及年幼的玥儿,甚至远在临安的家人。必须慎之又慎。这封信,或许将来另有大用,但绝非此刻,在此地。 她迅速改口,语气更为斩钉截铁:“仅此二者,赵文哲德行有亏,虐妻弃女,已不堪为夫为父!今日民妇并非要纠缠更多,只求一纸和离书,带着女儿离开赵家,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的话音未落,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刁妇!竟敢如此毁谤我儿!”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身着衙门胥吏服饰、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大步闯入,正是久未归家、听闻消息匆忙赶回的赵承宗!他目光如刀,先是狠狠剜了明薇一眼,随即转向张教谕和周先生,勉强挤出几分礼节,拱手道:“教谕大人,周先生。家中孽子无状,妇人短见,闹出此等笑话,惊扰各位,赵某在此赔罪。” 他话锋一转,直指明薇,声色俱厉:“但这沈氏信口雌黄,污蔑我儿德行!所谓证据,不过是夫妻口角、些许字纸,妇人怨恨之语,岂能作数?唐家小姐千金之躯,岂会掺和此等污糟事?分明是她构陷!私下定论,有失公允!此事必须经官明断!明日!明日我便亲自与她去县衙,请县尊大人升堂公审!是非曲直,自有朝廷法度、父母官明鉴!到时,必要还我赵家一个清白,治她个诬告之罪!” 赵承宗老奸巨猾,心知在此地,有张教谕和周先生偏袒,赵家已处下风。唯有将事情闹上公堂,利用律法对女子的苛刻、自己打点好的关系以及知县对“家务事”的和稀泥态度,方能扭转败局,至少也能将水搅浑,让明薇知难而退。 张教谕与周先生闻言,眉头紧锁。他们深知在这世道,女子对簿公堂处境极为不利,县衙水深,赵承宗又混迹其中,明薇恐难应付。 赵文哲见父亲归来并坚持报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附和:“父亲明鉴!此妇人歹毒,捏造事实,意图毁我!必须请县尊大人公断!” 局面陡然再变,压力倍增。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最不愿见的便是对簿公堂,那不仅意味着更多的羞辱和不确定,更可能节外生枝。但她面上依旧镇定,冷声道:“赵大人既要经官,民妇亦无法阻拦。只怕到了公堂之上,有些事实,就不是赵家能轻易遮掩的了!” “哼,休要危言耸听!”赵承宗冷笑,“有何证据,到了堂上再说!此刻多言无益!”他打定主意,绝不给明薇在此刻继续发挥、博取同情的机会。 周先生见状,心知今日难以彻底了结,沉声道:“既如此,那便依赵胥吏之言,明日县衙理论。教谕大人,我等今日便先将所见所闻具结一份文书,明日一同呈予县尊参考,如何?”他这是在为明薇争取一丝官面上的凭据。 张教谕颔首:“正当如此。”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清亮泼辣的女声:“不用等明天!也不用你们赵家赶人!这狼窝,我们一刻也不多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秀儿端着一个包袱,身后还跟着她那位身材高大的猎户父亲,两人径直推开虚掩的院门闯了进来。秀儿一眼看到抱着孩子、孤立在堂中的明薇,立刻冲过去,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瞪着赵家父子。 “赵老爷,赵公子,你们赵家的门槛高,我们小门小户的攀不起,也待不起!”秀儿声音响亮,字字清晰,“薇丫头和孩子,我现在就接走!免得留在这里,碍了你们的眼,再被某些黑心肝的磋磨!” 赵承宗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脸色一沉:“哪里来的野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是明薇的姐妹!怎么没份?”秀儿叉腰,“你们赵家都要把人逼上公堂了,难道还要她今晚留在这里看你们脸色,等着你们暗中下绊子吗?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周先生闻言,立刻赞同:“秀儿姑娘所言极是。明薇娘子继续留在此处,确有不妥。”他转向张教谕,“教谕大人,您看……” 张教谕也觉有理,点头对赵承宗道:“赵胥吏,既已决定明日公堂理论,沈娘子今夜便不便再留宿府上。以免瓜田李下,徒生事端。” 赵承宗虽不甘心,但见张教谕 第37章 暗夜明灯 赵家要与新妇对簿公堂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便在小小的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尽是对此事的议论揣测。自然,也传到了城西唐家宅邸。 百合听闻此事时,正在绣架前心不在焉地描着花样。丫鬟小心翼翼地说完打听来的消息,只见自家小姐猛地撂下针线,霍地站起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慨与急切。 “岂有此理!赵文哲那个伪君子,竟将明薇姐姐逼到如此地步!”百合柳眉倒竖,“我明日必要去公堂,将他的丑恶嘴脸公之于众!” 然而,她的决心立刻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唐夫人急匆匆赶来,一把拉住女儿:“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去!那公堂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未出阁的姑娘家,上去抛头露面,为他人夫妻之事作证,成何体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老爷也沉着脸道:“不错!那赵文哲虽不是东西,但此事与我唐家无关。你掺和进去,白白惹一身腥臊。今日起,你就在房里好好待着,哪儿也不准去!”说罢,竟命人看紧小姐的院落,近乎软禁。 百合气得眼圈发红,与父母争辩:“爹!娘!那赵文哲当初如何欺瞒于我,你们忘了?若非你们识破他心术不正,坚决反对,又以‘入赘’、‘子女姓唐’之条件相逼,让那极其看重香火的赵家知难而退,今日陷入火坑的恐怕就是女儿了!我们既知他是火坑,怎能眼睁睁看着明薇姐姐在其中煎熬而不施以援手?” 唐老爷叹气道:“爹娘正是知道他是火坑,才绝不能让你再沾边!此事休要再提!”言罢,便甩袖离去,态度坚决。 百合被关在房中,坐立难安。窗外月色渐明,她想到明薇此刻的无助,想到赵文哲那张虚伪的面孔,心中那股嫉恶如仇的义愤愈发汹涌。她最是痛恨这等欺辱女子的渣男,更钦佩明薇敢于抗争的勇气。父母外出料理一批紧急货物的消息传来,百合知道,机会来了。 她假意顺从,早早熄灯安歇。待院外看守的婆子脚步声远去,她立刻换上利落的深色衣裙,寻了处僻静的墙角,借着院外老树的枝桠,竟不顾危险,咬着牙翻墙而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她早已从下人口中打听到,明薇此刻暂居在好友林秀儿家中。 秀儿家灯火未熄。当百合略显狼狈却眼神坚定地出现在门口时,屋内的明薇和秀儿都大吃一惊。 “百合小姐?你…你怎么来了?”明薇连忙将她让进屋,担忧地看着她微乱的鬓发和沾了尘土的裙角。 “我偷跑出来的。”百合喘了口气,眼神亮得惊人,“明早公堂之上,我为你作证!” 明薇一震,急忙摇头:“不可!百合小姐,你的名声要紧…” “名声?”百合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和决绝,“比起让那等小人得意逍遥,名声算得了什么?我若因顾忌名声而退缩,与帮凶何异?” 她坐下来,目光扫过明薇和秀儿,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积压在心口的郁结一吐为快。“有些事,我本不愿再提,但今日,必须说个明白。”她深吸一口气,“其实,在赵文哲与你议亲之前,我与他…曾相处过数月。” 明薇和秀儿俱是一愣。 百合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有残留的难堪,但更多的已是释然的厌恶:“那时他殷勤备至,表现得才华横溢、温文有礼…我承认,我曾对他有过好感。但我爹娘经商多年,识人最准,他们早看出此人看似上进,实则自私虚伪,一心只想攀附门第,是个彻头彻尾的凤凰男。他们坚决反对,并提出若想娶我,必须入赘唐家,日后子女皆姓唐。” “赵家那般看重香火,他父亲赵承宗如何能答应?此事便作罢了。他后来迅速与你定亲,我虽有些难过,但也知父母是为我好,渐渐放下了。”百合的声音冷了下来,“可我万万没想到,他成婚之后,竟还敢数次私下寻我!” “他…他找你做什么?”秀儿忍不住问,拳头已经攥紧。 百合眼中满是恶心:“他说…说他后悔了,说心里始终放不下我,当初成婚是迫于父母压力,匆匆为之。他说若我愿意,他…他便休了明薇姐姐,与我再续前缘,只求我体谅他的‘不得已’。” “无耻!”秀儿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薇丫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他竟在背后打着这等龌龊算盘!” 百合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我早已明确告诉他,过去之事已了,请他自重,珍惜眼前人,莫要行此不堪之事,损人害己。可他依旧纠缠…直到明薇姐姐你来寻我,我才知,他竟连你也这般欺骗苛待!” 她看向明薇,目光真挚而钦佩:“明薇姐姐,你比我有勇气得多。我当初只是听从父母之命避开祸事,而你身陷囹圄,却敢奋起反抗。我若不出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岂非枉读圣贤书,枉为人?” 屋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秀儿看着明薇苍白的脸,心疼又愤怒,正要开口安慰。 却见明薇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预想中的崩溃或悲伤,反而露出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冷笑。 “原来如此…”她轻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彻底的清醒,“我原先还总存着一丝可笑的期待,以为他至少曾有过半分真心,为了玥儿能有个完整的家,我才一再忍耐…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家’,从根子上就是烂的,不如没有更好。”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让玥儿知道她的父亲是这般虚伪无德、蝇营狗苟之徒,才是真的害了她。我早已对他没有任何期待,如今,我只想带着我的女儿,彻底离开这虎狼之窝。百合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肯站出来。” 百合握住明薇冰凉的手:“姐姐放心,明日公堂之上,我定叫他知道,女子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油灯摇曳,将三位女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结成了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同盟。 暗夜虽深,但至少,前方已有了一盏不肯熄灭的明灯。 第38章 青衫如故 对簿公堂的日子,终于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氛围中到来。 临安城郊,沈家布庄大门紧闭,前所未有的沉寂笼罩着这座小院。沈老实在堂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焦躁,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丢人!真是把祖辈的脸都丢尽了!”他反复低吼,额头青筋跳动,“我沈家竟出了个要跟夫家对簿公堂求离的女子!这要是传开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明轩以后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咱们全家都得成了临安城的笑柄!”他粗暴地禁止柳氏和明轩前去县衙,“谁都不准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免得让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柳氏蜷缩在角落的凳子上,无声地抹着眼泪,粗糙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几乎要勒出血痕。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既怕女儿孤身一人在那威严的公堂上受欺负、被刁难,又忧心女儿就算赢了,日后拉着小玥儿,该如何面对那些世俗的指指点点和生活的艰难险阻…每一种念头都让她心如刀割。 年轻的明轩则烦躁地抓着头,嘟囔道:“阿姐真是…往后我出门,王兄李弟他们肯定都要笑话我有个被休弃的姐姐…我还怎么抬得起头…”话没说完,就被沈老实一记凶狠的眼刀和一声怒吼噎了回去。 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个家,桌上的稀饭小菜早已冰凉,却无人有心思动筷。 与此同时,秀儿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天光未亮,秀儿和早已偷偷溜过来的百合便将明薇按在了梳妆镜前。 “今日可是决战之日,输人不能输阵!”秀儿语气坚决,将自己所有像样的首饰头面、胭脂水粉都翻了出来。百合则带来一件自己没上过身的淡青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料子细软,剪裁合体,颜色清雅不失气度。“薇姐姐,你今日必须穿这个。” 明薇本想推辞,却拗不过两人的坚持。当乌黑的长发被百合灵巧地绾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略施薄粉掩去憔悴,唇上点上淡淡胭脂,再换上那身青衣时,连秀儿和百合都屏住了呼吸。 镜中的女子,身姿清瘦却挺拔如竹,肌肤因久未见光而显得白皙近乎透明,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怯懦与愁苦,沉淀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宛如风雨洗礼后傲然独立的青莲,清冷疏离,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坚韧。 明薇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了许久。长期的劳碌、赵文哲日复一日的贬低与漠视,早已让她习惯了灰头土脸、弯腰驼背,甚至连她自己都深信自己平庸乏味,黯淡无光。可镜中人清晰地告诉她,那并非她的本来面目。 “娘?”小玥儿被秀儿母亲抱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明薇,小嘴张得圆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才怯生生、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小声问:“这…这是娘吗?我娘…好漂亮呀…像…像年画上下来的仙女…” 秀儿噗嗤一笑,蹲下身捏捏玥儿软乎乎的小脸:“傻玥儿,你娘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还会写会算,打起算盘来噼里啪啦,比好多账房先生都厉害呢!” 玥儿的眼睛立刻亮得像星星:“真的吗?玥儿也要看娘打算盘!要把算盘珠子都打扁!” 孩子的稚语天真烂漫,瞬间冲散了屋内原本凝重得化不开的空气。明薇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柔和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温暖的微光。这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那个被囚禁在灶台、怨怼与绝望中的旧我,正在悄然剥落。 时辰将至,明薇深吸一口气,目光恢复沉静与坚定。她一手抱起玥儿,一手紧紧攥着那份藏着赵文哲书信草稿和女儿药方的布包,与秀儿、百合一同走出院门,向着县衙走去。周先生和张教谕早已等候在衙门外,见到脱胎换骨般的明薇,眼中均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深深的欣慰。 赵文哲跟着父亲赵承宗到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石阶上的明薇。他猛地刹住脚步,瞳孔微缩,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那个青衣素裳、身姿笔挺、面容清丽却笼罩着一层冰冷决绝气息的女子,真的是那个终日埋首灶台、被他随意呼来喝去、斥为“庸脂俗粉”的沈明薇吗?一股莫名的心虚和慌乱骤然攫住了他。待他看到明薇身旁站着的、面色冰寒的苏百合时,更是惊得头皮发麻——她竟然真的不顾名声来了?! 赵承宗暗中狠狠掐了儿子胳膊一把,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慌什么!爹昨晚又去求见了县尊,真金白银塞了不少,大人心里有数,定会周全!” 堂鼓沉闷地敲响,一声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众人鱼贯而入,分列两旁。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却似乎照不清人心鬼蜮。县令大人高坐堂上,面沉如水。明薇率先陈述,条理清晰,声音虽不大,却异常稳定。她呈上赵文哲试图攀附百合的书信草稿,上面那些暧昧殷勤的辞藻与他平日对自己的冷漠形成残酷对比;她拿出偷偷记录的、赵母苛待孙女的具体时日与恶毒言语;最后,她郑重地举起那张女儿病重垂危、苦苦哀求却换不来请医问药的药方,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泣血:“大人!民妇可忍饥寒,可受劳苦,唯不能忍稚女性命受胁!赵家视我母女如草芥,病重不予救治,此非为人父母、为人夫家之道!” 赵文哲脸色发白,强自辩解:“大人明鉴!此皆妇人一面之词,心怀怨愤,构陷于学生!那些书信…不过是寻常问候,是她断章取义!药方之事,更是无稽之谈,小女只是寻常发热,何来病重之说?” 赵母立刻尖声附和,哭天抢地:“青天大老爷啊!我赵家待她不薄啊!是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心中怨恨,才编排出这许多是非来污蔑我儿!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县令微微颔首,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明薇,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沈氏,你所述之事,虽有其词,却多为家事口角,难有实据。夫妻争执,在所难免,何必闹上公堂,徒惹人笑?至于唐家小姐之事,”他瞥了一眼百合,语气微妙,“更属无稽之谈,空口无凭,岂能轻信?” 他话锋一转,竟开始和起稀泥:“依本官看,尔等夫妻不过是一时意气。沈氏,你既已嫁入赵家,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岂能因些许琐事便轻言离异?不如本官做个和事佬,你们各自退让一步,日后好生过日子…” 赵母见县令有意偏袒,气焰愈发嚣张,尤其听到明薇坚持要带走玥儿,立刻跳脚尖叫:“大人!不能让她带走孩子!那是我赵家的种!姓赵!她一个要离开夫家的妇人,凭什么带走我赵家的血脉?她养得活吗?将来还不是个拖累!” 提到女儿,明薇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彻底冻结,化为淬冰般的恨意与不容动摇的决绝。她迎上赵母恶毒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响彻公堂:“大人!民妇今日站在这公堂之上,并非为求自身安逸!正是为了我的女儿!赵家视她如无物,病重可弃如敝履,若留她在这样的虎狼之窝,才是真正害了她!民妇今日便是拼却性命,也绝不容女儿再陷于此等绝境!她自出生便由民妇一手抚养,赵家可曾喂过一口饭、换过一片尿布?可曾在她病榻前守过一刻?他们不配为人祖父母,更不配拥有这个孩子!”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文哲,“若赵家执意抢夺,民妇便是告到州府、告到御前,也绝不罢休!” 县令被她的气势所慑,又受赵家请托,心中焦躁,猛地一拍惊堂木:“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本官说了,孩子留在赵家,于她前程更为有利!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如何谋生?岂非让她跟着你受苦?休要再胡搅蛮缠!” “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一个清朗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骤然从堂外传来,打断了县令的呵斥。 众人俱是一惊,齐刷刷扭头望去。 只见一名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公堂门廊之下。他身量极高,穿着玄色暗纹锦袍,腰束革带,悬着一柄古朴长剑,身形挺拔如松柏临风。往脸上看,面容极其俊朗,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深邃若寒潭,此刻正微眯着,带着几分审视与冷峭扫视着堂内。他肤色是健康的蜜合色,唇线抿紧,下颌线条清晰利落,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混合着文人清雅与武将英气的俊美,通身的气度华贵而凛然,与这小小县衙的逼仄格格不入。 他身旁跟着一名精干随从,正将一块沉甸甸、刻着复杂纹路的玄铁腰牌,示于试图阻拦的衙役。那衙役一看腰牌,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躬身退开。 男子步履从容地踏入公堂,目光在堂内逡巡一圈,在明薇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转向堂上脸色已经开始发僵的县令,略一拱手,语气平淡却自带千钧压力:“在下顾晏辞,途经贵县,偶闻今日有此一桩奇案,特来旁观。本不欲打扰县尊审案,只是,”他语调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见县尊似乎未察明细,有所误判,忍不住多言一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县令早已看清那随从手中的提刑按察使司的腰牌,又听得“顾晏辞”之名,心中骇浪滔天,哪里还敢端坐,几乎是弹跳起来,快步走下堂来,拱手赔笑,额头瞬间渗出细密冷汗:“原、原来是顾大人驾临!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大人莅临鄙县,未能远迎,死罪死罪!大人有何指示,但请吩咐,下官无不遵从!” 赵承宗和赵文哲父子见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赵承宗身体微晃,几乎站立不住,他惊恐地看着那位突然出现的、气度逼人的年轻高官,又绝望地望向冷汗直流、态度瞬间逆转的县令,心中那点靠银钱堆积起来的底气,瞬间崩塌殆尽。赵文哲更是双腿发软,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头都不敢抬,方才的狡辩之词此刻显得无比可笑苍白。 顾晏辞并未理会县令的谄媚,目光扫过惊惶的赵家父子,最后落回明薇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宋刑统》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既已情断义绝,女子要求携女和离,于情于理于法,皆属正当。稚子年幼,尤需慈母呵护,此乃人伦常情,亦是律法所倡。反观赵生,”他冷冽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赵文哲身上,“虐妻弃女,德行有亏,证据当前,犹自狡辩。县令大人方才竟言将幼儿留于此等失德之人身边更为有利?此判,恕在下实难苟同。”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依律,非但要准其和离,赵家更应归还沈娘子嫁妆,并视情形予以赔偿,以全其抚养幼女之责。若强行骨肉分离,致幼女有所损伤,这后果,”他看向县令,目光锐利如刀,“恐怕就不是一纸判书所能承担的了。” 县令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哪里还敢有半点维护赵家之心,连连躬身称是:“是是是!顾大人明鉴!下官糊涂!下官糊涂!多谢大人指点迷津!”他慌忙回到堂上,惊堂木都拿不稳了,颤声宣判:“兹…兹判沈明薇与赵文哲和离!女儿赵玥儿归沈明薇抚养!赵家须于三日内归还沈氏嫁妆,另…另赔偿白银二十两,以作抚养之资!” 一纸盖着鲜红官印的和离书,终于递到了明薇手中。她紧紧攥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性命的文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冰凉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赢了。因为周先生、张教谕的仗义执言,因为秀儿和百合不顾一切的鼎力相助,也因为…这位宛如天降、出手雷霆的顾大人。 她稳了稳心神,松开紧握的拳,走到顾晏辞面前,敛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依旧清晰坚定:“民妇沈明薇,叩谢大人明察秋毫,仗义执言之恩。” 秀儿和百合激动地冲上来,一左一右抱住她,喜极而泣,声音都带了哭腔。明薇抬起头,望向公堂之外那片豁然开朗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努力睁大酸涩的眼睛,将涌上眼眶的温热狠狠逼了回去。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痛苦、挣扎、绝望,仿佛一场漫长而窒息的噩梦。 此刻,天光骤亮,梦魇初醒。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乞求怜悯、忍气吞声的沈明薇了。她是能用自己的双手、智慧和决绝的勇气,保护女儿、掌控自己命运的沈明薇。 她一手紧紧牵着女儿,在秀儿和百合的簇拥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那象征着她过去屈辱、也见证了她今日新生的县衙。三个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媚而有些晃眼的阳光里,坚定,且充满力量。 县衙门口,顾晏辞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深邃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冷峻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却复杂的情绪。那女子的冷静、聪慧、以及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惊人勇气和口才,莫名地触动了他心中某根尘封的弦。 或许是想起了记忆中另一位同样温婉却最终被礼教吞没的模糊身影,又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若有半分这般决绝或许命运会截然不同的母亲。 清风卷过,扬起县衙前的细微尘埃,却吹不散那萦绕心头的淡淡涟漪。 青衫已远,余韵未绝。 第39章 归途冷眼与微光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临安城郊青石板路面,溅起细碎而冰冷的水花。这连绵的阴冷,浸透了沈明薇的衣衫,也渗入了她的心底。她牵着女儿玥儿的小手,站在熟悉的沈家布庄门前,那扇曾经进出过无数次的木门,此刻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几日前那纸和离书带来的短暂解脱,早已被现实的沉重压得粉碎。她知道归来不易,心底那点微弱的、属于女儿对家的本能依恋,驱使着她来到这里,仿佛非要亲眼验证一番,才能彻底死心。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气的寒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脚步声迟疑地传来,门开了一条窄缝,刚好露出父亲沈老实半张脸。他看到是明薇,眼中先是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凝固,沉淀为一种混合着尴尬、恼怒和极度不耐的神情。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嘴角向下撇,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棘手又令人厌烦的麻烦。 他没有立刻开口骂人,只是用身体牢牢堵着门缝,目光在她和玥儿身上扫过,看到她们脚边那个小小的、寒酸的包袱时,那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生怕被左邻右舍听了去的避讳:“你怎么…怎么这就回来了?” 不等明薇回答,他像是怕被缠上一样,急忙又道:“家里眼下乱得很,没空安置你们。你…你弟弟正是要紧的时候,你的事,街面上风言风语已经够多了……”他的话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的辱骂,但那急于撇清、划清界限的态度,比冰冷的雨水更能浇灭人心。 明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最冰冷的深渊。她料到了,可当这预料中的冷漠以如此真实而怯懦的方式呈现时,心口还是被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地疼着。 这时,母亲柳氏苍白而焦虑的脸庞出现在父亲身后的阴影里。她看着明薇,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沈老实一个严厉的侧目瞪了回去,吓得立刻缩回了头,只留下一双写满无奈与恐惧的眼睛在暗处一闪而过。 片刻,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从门缝里急急地伸出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明薇手里,指尖冰凉,一触即离。随即,那门缝便开始缩小。 “走吧…先找个地方安顿…”母亲极低极快的声音从门后飘出,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卑微。 沈老实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道手续,彻底失去了耐心,最后看了明薇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父亲应有的温情,只有如释重负的驱逐。“快走吧。”他吐出三个字,然后毫不留情地,“砰”地一声将门关紧、落栓。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沉重的门板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彻底斩断了明薇心底最后一丝关于“家”的虚幻暖意。 她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下脖颈。手里那个小布包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母亲剜肉补疮般省下来的活命钱,却也是父亲默许的、代价是将她永远拒之门外的“补偿”。 “娘……”玥儿仰起被雨水打湿的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害怕,“外祖父……不让我们回家吗?” 明薇蹲下身,用冰冷的袖子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水渍,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风雨和这世间的寒意。 “嗯,”她的声音低哑,却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早已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我们不回去了。”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包袱,牵起玥儿,毅然转身,走入迷蒙的秋雨之中。背影单薄却挺直。 她本不想去秀儿家的。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和麻烦,去打扰那份难得的、不掺杂质的温暖。可是,天地茫茫,雨雾重重,除了那里,她竟不知还能去向何方。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到城边那户熟悉的农家小院前。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秀儿爽朗的笑声和锅铲碰撞的声响,烟火气十足。 明薇在门口停顿了片刻,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最终,她还是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秀儿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看到门外淋得湿透、脸色苍白的母女俩,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为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心疼。 “薇丫头!玥儿!我的天!快进来!快进来!”她惊呼着,立刻扔下锅铲,不由分说地将两人拉进院里,一边忙不迭地用围裙给玥儿擦脸,一边朝屋里大喊,“娘!快拿干爽衣裳和布子来!再熬碗浓姜汤!快!” 秀儿的母亲闻声出来,一见这情景,顿时“哎呦”一声,连忙上前帮着擦拭,嘴里絮絮叨叨全是关切:“造孽哟,怎么淋成这样?快进屋暖和!冻坏了可怎么好!” 小院因她们的到来瞬间忙碌起来,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滚烫的关怀。这喧嚣的温暖,与方才沈家门前的死寂与冰冷,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坐在干燥温暖的屋里,手里被塞进滚烫的姜汤,看着秀儿娘忙前忙后找衣服,听着秀儿快言快语地骂着“杀千刀的天气”和“没心肝的人”,玥儿渐渐放松,依偎到秀儿母亲身边…… 明薇捧着碗,热气氤氲了眼眶。 她闭上眼,将那一丝软弱的酸涩逼退。 避风港,竟不在血脉至亲处,而在他人檐下。 这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淬炼着她的心,让它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清晰地认定了日后该走的路——一条只能依靠自己,绝不再轻易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孤独却必须坚定的路。 窗外的秋雨未停,但这方小小的院落,确是她风雨飘摇中,唯一触手可及的微光。 第40章 谋定而后动 夜雨初歇,晨光熹微,透过糊窗的桑皮纸,朦胧地照亮了秀儿家的小厢房。明薇早已醒来,或者说,她一夜未曾安眠。身下是干燥温暖的铺盖,耳边是玥儿均匀轻柔的呼吸声,与她仅一帘之隔的外间,隐约传来秀儿父亲起身劳作、母亲轻手轻脚准备晨炊的声响。 这一切安稳得近乎奢侈,却让她心如悬旌。 她轻轻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从枕下摸出那个母亲塞给她的小布包,以及赵家赔付的那一点微薄银钱。就着透进的微光,她将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倒在膝头,一枚一枚,极其缓慢地清点。 数目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即便加上母亲那份沉甸甸却无助的私房,这些银钱,也仅够她们母女二人极为俭省地度过一两个月。之后呢?坐吃山空,然后再次流落街头,看人脸色,甚至……拖累秀儿一家? 这个念头让她脊椎窜起一股寒意。她绝不能允许自己走到那一步。 寄人篱下的温暖是真的,但终究非长久之计。秀儿一家的善意如同暖裘,裹得了一时,裹不了一世,更裹不住她内心那点不肯熄灭的、关于尊严的火星。 她必须尽快自立。 可路在何方?女红?她手艺尚可,但临安绣娘众多,靠此谋生,辛苦漫长且收入微薄。去富户帮佣?那便意味着要与玥儿分离,将她置于何地?更何况,她内心深处,从未忘记周先生昔日的教诲,那些偷来的知识如同暗夜里的明珠,在她心底莹莹发光,不该就此蒙尘。 一个念头,在反复思量中逐渐清晰、坚定——办学。教授蒙童,尤其是那些如她当年一般、渴望知识却难以触碰笔墨的女孩儿们。她识文断字,通晓算学,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同于寻常妇人的立身之本。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秀儿探进头来,见她坐着,便蹑手手蹑脚地钻了进来,压低声音:“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目光落到她膝间的银钱上,秀儿顿时明白了,眉头拧起,“愁这个作甚?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娘俩!” 明薇抬起头,将银钱仔细收好,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秀儿,你的情谊,我铭记在心。但……我不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得靠自己,给玥儿一个安稳。” “你想怎么做?”秀儿在她身边坐下,神色认真起来。 “我想……办个小小的书塾。”明薇说出这个想法时,心跳微微加速,目光却亮得惊人,“教附近的孩子们认字、学学算数。” 秀儿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这主意好!薇丫头,你肯定行!你念的书比镇上那些老学究还多!”但随即她又垮下脸,“可是……地方呢?钱呢?那些老古板能答应?” “地方,我昨日回来时,看到村口河边那座废弃的茶寮……”明薇沉吟道,“虽破旧,但临着路,稍稍修缮,应能使用。租金想必极廉。” “那座破棚子?”秀儿瞪大眼,随即又豪气干云地点头,“成!破点怕什么!收拾出来就是好地方!钱……”她眼珠一转,“我还有点体己……” “不,秀儿。”明薇轻轻按住她的手,打断她,“你已帮我们太多。钱的事,我再想办法。”她不能再欠更多了,人情债,她还不起。 秀儿还要再说,明薇已站起身:“带我去看看那茶寮,可好?” 晨光彻底驱散了雨后的薄雾,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两人来到村口小河边,那座废弃的茶寮孤零零地立着,门板歪斜,屋顶可见破洞,窗棂破损,里面堆着些杂物,蛛网遍布。 秀儿看着直撇嘴:“这……这也太破了。” 明薇却绕着它走了一圈,目光仔细丈量,仿佛透过眼前的破败,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忽略那股尘霉气,看着还算结实的梁柱,和窗外流淌的河水与一片绿意。 “很好。”她轻声道,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憧憬的光彩,“收拾出来,摆上桌椅,挂上块匾……这里,很好。”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投下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屑,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破土而出的决心。 秀儿看着这样的明薇,忽然忘了这地方的破败,只觉得胸腔里也涌起一股豪气:“好!你说行就行!明天我就叫我爹和堂哥来帮忙,先把这破屋顶修好!” 明薇没有再说拒绝的话,只是将那声“谢谢”默默压在心底,化作日后必当偿还的信念。 她站在破败的茶寮中央,环顾四周。前路艰难,千头万绪,启动的银钱尚无着落,招生更是难题重重。 但至少,她已迈出了第一步。 谋定而后动。她已看清了目标,剩下的,便是用尽全身力气,去劈开一条荆棘之路。 第41章 智拒豺狼与心酸 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阳光慷慨地洒向小院,也照亮了村口河边那座正被一点点拭去尘埃的废弃茶寮。明薇卷起袖子,和秀儿及其家人一起清理着屋内的杂物,修补漏雨的屋顶。虽然忙碌,但看着一个像样的学堂雏形渐渐显现,她心中充满了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希望。 秀儿爹和哥哥帮忙修葺屋顶,榔头敲击木椽的声音笃实有力;秀儿娘带着明薇和秀儿擦拭门窗、清扫地面,玥儿则在角落里新奇地玩着刨花。这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却意外地引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出现在茶寮门口,挡住了大片阳光。沈虎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短打,双手抱胸,三角眼斜睨着屋内忙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明薇身上,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呦呵,我当是谁这么大动静呢,原来是明薇堂妹啊?”他拖着长腔,毫不客气地踱步进来,靴子踩在刚扫净的地面上,留下几个泥印,“这是发达了?都要开馆授徒当女先生了?啧啧,真是出息了。” 秀儿立刻扔下抹布,叉腰挡在明薇身前,怒目而视:“沈虎!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沈虎嗤笑一声,根本不理会秀儿,眼睛只盯着明薇:“堂妹,哥最近手头紧得很,欠了赌坊几两银子,那帮杀才追得紧,说要卸我一条胳膊。你看,你这都要当先生了,总不能眼看着亲哥落难吧?手指头缝里漏点出来,帮哥应应急?”他说着,就朝明薇伸出手,动作熟练又无赖。 明薇停下手中的活,慢慢直起身。她没有看沈虎伸出的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贪婪又油滑的脸上。经历过赵家的磋磨和父亲的冷眼,面对沈虎,她心底竟生不出太多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厌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屋外的敲打声,“我没钱。这修葺屋子的钱,还是借的。帮不了你。” “没钱?”沈虎嗓门立刻拔高,开始耍横,“骗鬼呢!没钱的能弄这么大场面?你蒙谁!少废话!赶紧拿钱!不然……”他三角眼一瞪,扫视着屋内的桌椅工具,“不然我就天天来你这‘学堂’坐坐,跟未来的学生们好好说道说道,他们这位女先生是怎么个六亲不认、眼看着哥去死的!” 这是**裸的威胁。秀儿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去理论,被明薇轻轻拉住了手腕。 明薇上前一步,非但没有退缩,目光反而更清冽了几分,直直看着沈虎:“你在我这里,一分钱也要不到。你若真想闹,尽管闹。”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你前脚在这里闹事,我后脚就去报官。你欠赌坊的钱,数目、债主姓名,我也略知一二。你猜,若是我再去告知那赌坊的管事,你如今日日守着我这未来可能有点进项的学堂,他们会不会更急着找你要债?到时,卸你一条胳膊恐怕都是轻的。” 沈虎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没想到这个一向看起来温顺甚至懦弱的堂妹,竟敢如此强硬地反击,还精准地捏住了他的死穴——他怕官,更怕那些心狠手辣的赌坊打手。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气势却明显弱了下去。 “你大可试试我敢不敢。”明薇面无表情,“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你呢?赌债还清了吗?” 沈虎被噎得说不出话,死死瞪着明薇,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他发现她眼里没有任何虚张声势,只有一片沉寂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意识到,今天在这里,他恐怕真的占不到半点便宜。 “好…好!沈明薇,你够狠!”他悻悻地收回手,指着明薇,骂骂咧咧地后退,“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这破学堂能开几天!呸!晦气!” 说完,他不敢再多留,生怕明薇真立刻去报官或找赌坊,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背影狼狈。 秀儿长舒一口气,激动地抓住明薇的胳膊:“薇丫头!你太厉害了!就该这么治他!” 明薇却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她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一阵疲累和悲凉。为什么她想安生立命,就这么难? 然而,更深的酸楚还在后面。 傍晚收工回家,秀儿出门打听了一下回来,脸上带着愤愤不平又难以启齿的神色。 “薇丫头……”她犹豫着开口,“那杀千刀的沈虎……下晌,他去你们家了。” 明薇正在淘米的手一顿。 “他…他跟你爹说,你如今眼里没了长辈,发了财也不帮衬家里,还把他赶了出来…说你…说你败坏了沈家门风,让你爹拿出点钱来,补偿他受到的‘惊吓’和沈家损失的‘脸面’……” 秀儿说得咬牙切齿:“你爹…你爹他…居然真的骂骂咧咧地…给了沈虎一些钱!虽然不多,但…但真是…” 秀儿的话没说完,但明薇全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手中的米粒簌簌滑落回盆中。原来,在她父亲眼里,她这个女儿,真的还不如一个上门讹诈的无赖亲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打发沈虎,只为息事宁人,维护那点可笑的脸面,却连门都不愿让她进。 一种尖锐的、冰凉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以为自己对父亲的绝情早已免疫,可当这份偏颇以如此具体而荒谬的方式呈现时,心口还是像被钝器重击,闷闷地疼起来。 她慢慢蹲下身,继续淘米,动作机械。她没有哭,甚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比之前更加沉寂,仿佛又结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至亲之人的冷漠,比外人的欺辱更令人心寒。 秀儿看着她这样子,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她默默蹲下,一起淘米。 夜色悄然降临,笼罩了小院。明薇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那点因茶寮而生出的微光,似乎又被浓厚的阴云遮去了一些。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 第42章 薇风初起读书声 晨光熹微,河面的薄雾尚未散尽,“薇风堂”的木门已被轻轻推开。明薇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盼。今日,是薇风堂正式开学的日子。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自己最好的衣裙——一件洗得发白、肘部却细致地打着同色补丁的淡青色交领襦裙,头发用一根木簪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全身上下无一饰物,唯有整洁与郑重。这身打扮,是她能给予这份新事业、也是给予即将到来的学生们,最大的尊重。 堂内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粗糙的木桌凳虽高低不一,却擦拭得干干净净,整齐排列。正面墙上挂着一块略大的木板,权作书案,上面用烧剩的木炭条整整齐齐写着几个简单的字。窗户悉数打开,晨风和着河水的微腥气息涌入,吹散了最后一丝霉味。 秀儿一早就跑来帮忙,紧张得像是自己开学一般,不住地往外张望:“薇丫头,你说…他们会来吗?会不会临时反悔了?” 明薇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本自己手抄的《三字经》扉页抚平又抚平。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路口出现了第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那个绣娘寡妇的女儿,名叫小草,约莫七岁,穿着打补丁的红布衫,头发枯黄,牵着她母亲的手,怯生生地朝这边挪步。妇人脸上带着忐忑的鼓励,将女儿送到门口,对明薇局促地笑了笑:“沈…沈娘子,小草就拜托您了。”说完,便匆匆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不好意思。 小草独自站在门口,小手绞着衣角,不敢抬头。 明薇的心软了一下。她走过去,没有贸然触碰,只是微微俯身,声音放得极轻:“是小草吗?进来吧,你的位置在这里。” 她将小草引到第一排的位置坐下。小草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 紧接着,又来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邻村的男孩铁蛋,**岁模样,皮肤黝黑,体格壮实,是被他爹像拎小鸡一样拎来的。他爹粗声粗气地对明薇道:“先生!这臭小子就交给您了!不听话只管打!认几个字,将来算账不吃亏就成!”说完撂下一点粮食作束脩,便风风火火走了。铁蛋显然对读书没半点兴趣,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打量着这破屋子,一脸的不情愿和挑衅。 另一个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更小的男孩豆子,约莫五六岁,鼻涕拖得老长,被他姐姐送来,姐姐自己也不过十岁光景,嘱咐弟弟“听话”后便跑了。豆子看着陌生的环境,“哇”一声就哭起来,吵着要姐姐。 秀儿手忙脚乱地去哄豆子,明薇则看着台下这三个身份、性格各异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她最初的学生了。 她走到那块简陋的木板书案前,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孩子——怯懦的小草,顽劣的铁蛋,和还在抽噎的豆子。 “我姓沈,叫明薇。”她的声音起初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但很快稳定下来,清晰而平和,“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们读书、识字、算数。” 铁蛋撇撇嘴,故意把凳子往后一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小草吓得缩了缩脖子。豆子哭声稍歇,睁着泪眼好奇地看她。 明薇没有理会铁蛋的挑衅,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或许不明白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认字不能当饭吃,算数也很枯燥。” 孩子们安静下来,连铁蛋也斜眼看着她。 “但是,”明薇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沉静而有力,“认识了字,你就能看懂地契、合约,不会被人轻易骗走田产;会算了数,你就能清楚每一文钱的来去,不会辛苦一年却发现自己白干了活。”她看向小草,“女孩家认了字,读了书,便能明白更多道理,不止于灶台与绣架之间,将来或许能为自己谋一条更宽的路。” 她的话语没有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却像锤子一样,轻轻敲在在场唯一能听懂些的大孩子心上。铁蛋慢慢把凳子腿放平了。 “在我这里,规矩只有一条:进了这门,便需认真学。若不愿学,现在便可离开,我不强求。若留下,便需守这里的规矩。”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铁蛋身上。 铁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却没再动弹。 第一堂课,明薇没有直接教深奥的东西。她先从每个人的名字教起。她在木板上写下“小草”、“铁蛋”、“豆子”,告诉他们每一个笔画的意义。 “看,‘草’字,就像地上长出的两片叶子。”她用手指比划着。 “‘铁’字,旁边这个‘失’字,代表失去了,但加上‘金’字旁,就是最坚硬的金属,丢了可惜,所以要握紧……” 就连豆子,也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觉得无比神奇。 她教得耐心,结合着生活中常见的东西讲解,甚至允许铁蛋上来用炭条试着写自己的名字。铁蛋粗手粗脚,写得歪歪扭扭,却咧着嘴笑了。 时间过得飞快。下学时,三个孩子竟都有些意犹未尽。 小草母亲来接她时,小草第一次主动抬起头,小声对母亲说:“娘,先生教我写名字了。”妇人看着女儿眼中微弱的光彩,又看看站在门口、神色温和却自有一股气度的明薇,脸上的忐忑化为了感激,连声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铁蛋爹也来了,见儿子居然没闯祸,还指着地上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字炫耀,粗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和满意,对明薇的态度恭敬了不少:“先生费心了!” 当那一声声略带生疏却无比郑重的“先生”传入耳中时,明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她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 先生…… 她,沈明薇,成了“先生”。 这个词,沉重得让她恍惚,又滚烫得让她几乎战栗。曾几何时,她只能躲在村塾窗下,贪婪地偷听那一声声属于男童的“先生”;曾几何时,她因触碰书本而遭受斥责打骂。而如今,她竟站在了这里,成为了给予知识、被人尊称的人。 她看着孩子们远去的小小背影,看着他们回头向她笨拙地挥手告别,眼前依稀闪过自己儿时扒着墙头、渴盼读书的画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重叠。 她转过身,望向那块写着“薇风堂”的简陋匾额,阳光正暖暖地照在上面。她轻轻闭上眼,将那份激荡的心潮缓缓压下,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一片清澈而坚定的光芒。 这条路,她选对了。无论多难,她都要走下去。让更多如小草般怯懦、如铁蛋般懵懂、甚至如她当年般渴望的孩子,能有机会触摸到知识的光。 河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气息。薇风初起,读书声虽微弱,却已悄然扎根于这片土地之上。 第43章 漕弊暗影初现 薇风堂的读书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虽轻,却也在周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明薇的日子开始被一种全新的、忙碌而充实的节奏填满。白日里,她耐心教导三个蒙童,傍晚则或是为邻里写写家信,或是替秀儿家乃至附近的小铺面记些简单的流水账目,换取些微薄的酬劳,固执地维持着那份脆立的自立。 这日清晨,她需去镇上购置些纸笔,顺便将前日替杂货铺王掌柜算好的账本送去。将学堂暂托秀儿照看后,她便挎着竹篮出了门。镇上车马喧嚣,比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浮躁与压抑。 路过漕粮征收的码头附近时,她看到黑压压围着一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稻谷香、汗臭和某种一触即发的愤怒情绪。几个身着号衣的漕运司胥吏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临时支起的桌案后,旁边是堆积如山的粮袋。 一个老农正佝偻着背,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这‘淋尖踢斛’也太狠了!明明只是一斛的量,您这踢了几脚,硬是堆出尖来算一斛半!小老儿一家就指望着这点粮食过活,再这么交,今年冬天就得饿肚子了啊!” 那为首的胥吏三角眼一翻,不耐烦地用毛笔杆敲着桌子:“少废话!规矩就是规矩!损耗不要算的?运输不要钱的?赶紧的,后面还排着长队呢!” “可……可这‘折干银’又要三两……”老农声音发颤,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绝望,“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啊官爷!粮食都在这儿了……” “没钱?”胥吏冷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那就再拿粮食抵!一石折银五钱!”(注:此价远低于市价) 老农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自己那堆被不断“折干”盘剥的命根子,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是一种认命了的、彻底灰败的绝望。 明薇愣在原地,仿佛双脚被钉在了泥地里。竹篮抵在身前,指尖却冰凉。 那胥吏贪婪而冷漠的嘴脸,那“淋尖踢斛”的刁难动作,那远低于市价的强征,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她的认知。与她记忆中赵父偶尔流露出的倨傲只言片语,以及那封密信上冰冷的词句,瞬间残酷地重叠起来,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狰狞。 原来,纸上抽象的“弊政”,真实发生在眼前时,竟是如此的血腥与残酷。它吸食的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农人血管里最后的汁液,是他们赖以过冬的活命粮。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深切的无力感,如同运河里浑浊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老农彻底失去光彩的眼睛,看着周围人群敢怒不敢言的麻木与悲愤,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世道的不公与苦难,就这样**裸、血淋淋地摊开在她眼前,蛮横地撕碎了她刚刚在薇风堂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关于秩序和希望的幻觉。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和车轴的吱嘎声,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正等着她让路。她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侧身让开。 她没有再看码头,只是慢慢地、魂不守舍地挪动步子,朝着回去的方向走去。挎着的竹篮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心绪里。 老农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求,胥吏那尖利冷酷的呵斥,围观人群那压抑的嗡鸣……这些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远离而消失,反而像是缠人的鬼魅,清晰地、反复地在她耳边回响,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完成了送账本和采购的事情,回程时甚至不记得自己走了哪条路,只是凭着本能挪动着脚步。 直到回到薇风堂附近,看到河边那间简陋却干净的茶寮,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秀儿带着孩子们认字的、略显生疏却努力的声音,明薇的心才像是慢慢从冰水里捞出来,找回了一点温度和平静。 这里,是她的一方天地。虽然微小,虽然艰难,但至少,这里还有她能够掌控、并为之奋斗的东西,还有试图向上生长的微弱力量。 她站在院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力将码头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压到心底最深处,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抬步走向她的“薇风堂”。 窗外,运河上的漕船依旧川流不息,承载着无数的粮食,也承载着无尽的贪婪与血泪。而窗内,读书声虽然微弱,却依旧清亮而倔强地持续着,仿佛浊世中一缕不肯熄灭的微光。 第44章 师恩如晤与窗外目光 连日来的压抑与码头所见带来的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明薇心头。薇风堂的孩子们虽能带来片刻慰藉,但那幅胥吏盘剥、农人绝望的画面,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让她对前路生出几分迷茫与寒意。 这日午后,她将学堂托付给秀儿,提上一小包自己做的、易于克化的糕点,决定去探望病愈不久的周先生。踏上去往周先生家那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路,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有对恩师的牵挂,也隐隐存着一份渴望,渴望从那位曾为她点亮最初星火的老人那里,汲取一些继续前行的力量和底气。 周先生的居所依旧清简,却打扫得干净整洁。老人正坐在院中晒太阳,膝上盖着薄毯,精神虽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但面容仍带着病后的憔悴。见到明薇来访,他昏花的老眼顿时亮了起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明薇?快,快进来坐!”他忙不迭地招呼,目光慈祥地打量着她,“气色看着比上次见时好些了。听说……你如今自己立起来了?” 明薇在他身旁的小凳上坐下,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与坚定:“劳先生挂心。学生……学生办了一个小小的蒙学堂,叫‘薇风堂’,就在村口河边,教附近几个孩子认字、算数。” 她细细地向周先生讲述着办学的不易,招生的艰难,孩子们的天真与调皮,以及第一次被称作“先生”时内心的震荡与恍惚。她没有提及沈虎的骚扰和码头的见闻,只拣那些微小的、充满生机的进展来说。 周先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眼神中充满了欣慰与感慨。他不住地点头:“好,好!真好!老夫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当年你躲在窗下偷听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如今,竟真的成了教书育人的先生了!惠及乡邻,开启蒙昧,这是大善之事,大好的事!” 他的肯定,如同暖流,缓缓注入明薇因现实冰冷而有些蜷缩的心田。她看着老人真诚而喜悦的面容,鼻尖微微发酸。这份来自启蒙恩师的认可,远比任何人的称赞都更让她觉得踏实和珍贵。 “只是刚开始,诸多不易,也不知能坚持多久……”明薇低声说道,露出一丝难得的脆弱。 “万事开头难!”周先生语气坚定地鼓励她,“既开了头,便只管走下去。你是有韧性的孩子,老夫相信你。记住,知识非男子专属,女子读书明理,更能持家育人,乃至……于这世道,或许也能多一份清醒的力量。”他的话意味深长。 临别时,周先生颤巍巍地起身,执意让明薇随他进屋。他从那满满当当、却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部纸张微黄、却保存完好的《诗经》和一本实用的《算法统宗》。 “拿着。”他将书塞到明薇手里,眼神充满期许,“老夫这些书,留给那些只知死读八股的蠢材也是糟蹋。你拿去,或自悟,或教人,总能派上用场。明薇啊,你走的这条路或许艰难,但绝非歧路。老夫看来,你将来,必会走出一条不同于凡俗女子的道路来。” 捧着那沉甸甸的书籍,感受着书页间蕴藏的墨香与智慧,以及恩师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明薇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湿润了。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先生教诲,学生永志不忘。” 离开周先生家,走在回程的路上,明薇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心中的阴霾被驱散大半。恩师的话如同灯塔,在她迷茫的航道上重新投下了光亮。她抱紧了怀中的书,仿佛抱着一份沉甸甸的使命与勇气。 回到薇风堂附近时,已是下午授课的时辰。她远远便看到学堂的窗户敞开着,孩子们似乎都在里面。 她加快脚步,走近些时,却见窗外的树荫下,不知何时停了两骑马。马上之人并未下马,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内。 明薇的心微微一紧,待看清那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的为首之人时,脚步不由顿住了。是顾晏辞。 她看到他那位贴身随从微微侧头,对顾晏辞低声道:“大人,您看……窗内那位教书的娘子,瞧着好生眼熟……可不是日前在公堂上请求和离的那位沈娘子么?竟真的在此地做起了女先生?这才多少时日……” 顾晏辞没有回答,目光依旧落在窗内。 明薇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窗内,她正俯身在一个叫铁蛋的男孩桌前,手指点着桌上的算筹,耐心地讲解着什么。她今日仍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发髻因匆忙赶回而有一丝松散,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侧脸的神情却异常专注、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传授知识时的淡淡光采。与公堂上那个苍白决绝、满口诉说着婚姻不幸与世间不公的妇人,判若两人。 顾晏辞的目光沉静,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与审视。他看着她如何安抚那个略显躁动的男孩,如何引导另一个怯懦的女童开口,姿态不见高高在上的师威,只有一种沉入其中的耐心与引导。 那随从又轻声感叹了一句:“真是没想到……瞧着竟有模有样,与那日……很是不同。” 顾晏辞依旧沉默着,只是那目光在明薇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寻常路人的偶然一瞥要长上些许。 明薇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她看着那两骑人马,看着他们停留在她的世界之外,投来探究的目光。心中方才从周先生处得来的暖意与底气,让她此刻并没有感到慌乱或卑微,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们看他们的,她教她的。 片刻后,顾晏辞轻轻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并未看向明薇的方向,仿佛只是偶然途经,偶然驻足。两骑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岸,消失在林荫小道的尽头。 明薇这才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将周先生赠的书抱好,脸上恢复了她作为“先生”的沉静神色,抬步向她的薇风堂走去。 窗内的读书声,依旧清脆而执拗地响着,未曾因窗外的任何目光而有过片刻中断。 第45章 豺狼再至与意外援手 薇风堂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阴云便再次笼罩。 这日午后,明薇正耐心地教小草和豆子辨认几个新字,铁蛋则在一旁有些笨拙地练习写自己的名字。阳光透过窗棂,氛围难得的宁和。 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就是这里!官爷,就是这!”沈虎那令人厌烦的嗓音尖利地响起。 明薇心下一沉,抬头望去,只见沈虎领着两个身着公差服饰的胥吏闯了进来,一脸得意洋洋的谄媚。而更让明薇心头冰寒的是,那两个胥吏中,竟有一张她绝不愿再见到的面孔——赵文哲的父亲,赵承宗! 赵承宗面色阴沉,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恶意,显然,沈虎不知如何攀扯上了他,利用他胥吏的身份前来报复。 学堂内的孩子们被这阵仗吓住了。小草猛地躲到明薇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瑟瑟发抖。豆子“哇”一声哭起来。连平日里最不服管的铁蛋,也吓得白了脸,缩在凳子上一动不敢动。 “沈明薇!”其中一个面生的胥吏,显然是受了赵承宗的撺掇,板着脸上前一步,声音倨傲,“有人举报你此地非法设馆,偷漏税银!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说清楚!” 非法设馆?偷漏税银?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明薇气得浑身发颤,却强自镇定,将孩子们护在身后:“官爷明鉴,民妇在此教授蒙童,束脩微薄,仅够糊口,何来税银可偷漏?且此地并非商铺,谈何非法设馆?” “少废话!”那胥吏不耐烦地挥手,“有没有问题,回了衙门自然清楚!带走!”说着就要上前拿人。 赵承宗站在后面,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仿佛在欣赏明薇的狼狈。沈虎更是得意地昂着头。 孩子们吓得哭声更大。明薇的心直往下沉,她知道一旦被带走,入了那等地方,黑白便由不得她分说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何事如此喧哗?”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顾晏辞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屋内众人。他身后跟着那名精干的随从。 他每日巡查办案,途径此地已成习惯,今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那两名胥吏一见顾晏辞气度不凡,心下先怯了三分。尤其是赵承宗,他是认得顾晏辞的,知道这是连县令都要礼敬三分的京官,顿时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先前发声的胥吏硬着头皮,拱手道:“回…回大人话,小的们正在查处一桩偷漏税银、非法设馆的案子……” “哦?”顾晏辞目光落在明薇苍白的脸上,又扫过她身后惊恐不已的孩子们,最后定格在那胥吏和明显想降低存在感的赵承宗身上,“具体所犯何条?证据何在?又是何人举报?” 他语速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那胥吏顿时语塞,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顾晏辞冷哼一声,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赵承宗身上:“赵胥吏,你也在此。可是与此案有关?” 赵承宗冷汗涔涔,慌忙躬身:“卑职…卑职只是…只是途经,途经……”他哪里敢承认是徇私报复。 顾晏辞心中已然明了。他不再看那两人,只对为首的胥吏淡淡道:“既是查无实据,便不要在此惊扰蒙童,妨碍教学。退下。” “是…是!大人!”那胥吏如蒙大赦,赶紧拉扯着还在发懵的沈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赵承宗更是头也不敢抬,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薇风堂。 麻烦顷刻间消散于无形。 明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脚有些发软。她看着门口那道玄色身影,心情复杂难言。又是他…… 她先是快步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下身,尽力用最柔和的声音安抚道:“不怕了,不怕了,坏人都被大人赶跑了。今天吓到了,我们先不学了,先回家去,好不好?明天再来。” 孩子们惊魂未定,抽噎着点头。明薇将他们一一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接走,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转身,面向顾晏辞,敛衽行礼,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民妇沈明薇,多谢大人再次出手解围。” 顾晏辞看着她先是镇定护住孩童,又温柔安抚学生,此刻才来道谢,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心中那点探究之意又深了几分。这女子,似乎总处在麻烦中心,却又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与韧性。 “是沈姑娘?”顾晏辞开口,语气比平日似乎缓和些许,“抑或是该称一声‘沈先生’?”他目光扫过那块“薇风堂”的匾额。 明薇垂下眼帘:“大人说笑了。女子只是一介平民,不敢当‘先生’之称,大人唤我本名即可。” 顾晏辞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说起来,你我也算不是初见了。公堂之上,河边偶遇,加之今日,也算有数面之缘,称得上熟人了吧?姑娘不必如此见外。” 他顿了顿,似是随口问道:“至于答谢……姑娘打算如何答谢本官?” 明薇猛地一愣,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干瘪的钱袋,里面仅有的几文钱恐怕连请他喝杯茶都不够。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微微发热。 顾晏辞将她这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由觉得有些有趣,遂轻笑一下,道:“玩笑之言,姑娘不必当真。我此行办案,途经此地与姑娘数次相遇,也算有缘。日后若再有人徇私枉法,刁难于你,可去城东驿馆寻我,我或可代为斡旋一二。” 明薇忙道:“大人公务繁忙,小女不敢因琐事轻易打扰。” “无妨。”顾晏辞摆摆手,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语气似真似假,“我来临安这些时日,终日忙于案牍,还未得空好好尝尝这临安地道的美食,看看这江南的秀色。他日若得闲,不知可否请姑娘尽一尽东道之谊,带我领略一番?” 明薇再次愣住,完全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这于礼不合吧?她一个和离妇人,如何能陪同陌生男子游览?她迟疑道:“这……大人,这恐怕……” 顾晏辞却不等她说完,便道:“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说罢,对她微一颔首,转身便带着随从大步离去,根本不容她再有推拒的机会。 明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这位顾大人,行事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走出一段距离,一直憋着没说话的随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大人,您今日……怎么跟那沈娘子说了这么多话?属下记得您平日里除了办案所需,鲜少与女子交谈的。”他脸上写满了探究,“莫非大人您对这姑……” “对你个头!”顾晏辞头也没回,淡淡打断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办案途经,偶遇不平,出手相助,有何奇怪?再多嘴,回去罚抄律例。” 随从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心里却暗自嘀咕:办案途经?这路您是不是绕得有点太勤快了…… 顾晏辞面色如常,步伐未停,只是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那河边悄然立着的薇风堂。 第46章 运丁血泪与暗渠寻踪 顾晏辞并未在薇风堂外多做停留。方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巡查途中的一段插曲。他的心思,很快便回到了真正紧要的事务上——那盘根错节、牵涉甚广的漕运弊案。 连日来的微服私访,他混迹于码头酒肆、漕工聚集的窝棚区,所闻所见,触目惊心。运丁之苦,远非公文上几句轻飘飘的“损耗”、“折干”可以概括。 这日,根据一名老漕工含糊的指点,顾晏辞带着石坤,找到了运河下游一处更为偏僻破败的运丁聚居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酒、汗水和绝望的气息。在一个低矮潮湿的窝棚里,他们找到了王老五。 王老五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背脊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他正对着一个空了的药罐发愣。窝棚角落的草铺上,躺着他奄奄一息的女儿,小脸烧得通红。 顾晏辞表明身份并非官府盘查,王老五起初十分警惕。直到石坤在顾晏辞示意下,拿出一点碎银让他先去给女儿抓药,这个被生活压垮了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喂女儿服下药后,王老五的戒备稍稍放下,对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却肯听人说话的“先生”,倒出了满腹苦水。 “大人……您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声音沙哑,“‘淋尖踢斛’、‘折干银’……名目多得数不清!一趟船跑下来,别说工钱,能不倒欠就是老天爷开眼!” “就说那‘折干’……”王老五激动起来,“上头硬逼着我们把一部分漕粮折成现银上交,可定的价码还不到市价的一半!我们哪儿来的钱?只能……只能偷偷卖掉一部分官粮凑数……”他说着,痛苦地抱住了头,“这是杀头的罪过啊!我们知道!可没办法!” “卖了粮,亏空怎么办?”顾晏辞沉声问。 “怎么办?”王老五惨笑一声,“只能报‘损耗’,报‘遇浪沉没’,或者……或者就指望管事的帮着在账目上做平。可那些管事的,哪有好心?帮我们平账,是要抽大头的!我们欠下的债,利滚利,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指着病重的女儿,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前些日子,娃她娘没了……为了办后事,我又……又挪用了点……结果被钱把总的人发现了……他们逼我……逼我下次运粮时,在经过老鸹滩那段时,故意落几袋粮下水……说自然有人会去‘捞’……说只要做了,之前的账就一笔勾销……” 王老五浑身发抖:“我不敢啊大人!那是官粮!再做手脚,真是要掉脑袋的!可不做……他们就要把我送官……我死了不要紧,我这娃……她怎么办啊!”他伏在地上,压抑地痛哭起来。 顾晏辞默然听着,面色沉静,袖中的手却已悄然握紧。王老五的遭遇,完美地印证了他之前的调查。 “老鸹滩……”顾晏辞捕捉到这个关键地名,“你可知,接应的人是谁?” 王老五茫然摇头:“不……不知道……只听说是……是‘水里来雾里去’的人物……” 离开低矮的窝棚,顾晏辞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石坤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声道:“公子,此事比我们想的更龌龊。” “石坤,”顾晏辞停下脚步,望着浑浊的运河水面,“加派人手,盯紧老鸹滩水域。再去查与钱把总过往甚密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有船、熟悉水性的。” “是,公子。”石坤领命,迟疑片刻又道,“只是……我们动作若太大,恐怕会打草惊蛇。京里那边……”他未尽之语里带着担忧。 顾晏辞目光微凝:“蛇已出洞,容不得犹豫。韩世伯的信你也看了,时间不在我们这边。去办吧,务必隐秘。” “明白!”石坤不再多言,转身迅速离去安排。 顾晏辞独自站在运河边,看着沉重的漕船缓缓驶过。王老五那绝望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这浑浊的河水下,埋葬着多少无声的血泪和冤屈? 下一次漕船经过老鸹滩,或许就是揭开这黑幕的关键时刻。而风暴的中心,注定不会平静。 第47章 老鸹滩迷雾与初露端倪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运河两岸的芦苇荡染成一片模糊的黑影。水汽弥漫,带着深秋的寒凉和河底淤泥的腥气。 顾晏辞与石坤蛰伏于一片茂密的芦苇深处,身下的小舢板随波轻晃。两人皆是一身深灰近黑的粗布夜行衣,这种衣料吸光且不易发出声响,与夜色完美融合。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头上也包着同色布巾,遮住了所有可能反光的发丝和特征。 顾晏辞即便身着这身便于隐匿的装束,挺直的背脊和沉静的气度依然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统领之风。他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幕,精准地锁定着下游河道那处凶险的弯道,周身气息凝练如即将出鞘的利剑,全神贯注,不漏过一丝风吹草动。 旁边的石坤,同样黑衣蒙面,身形显得更加精干利落。他眼神机警,如同夜间捕猎的狸猫,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远处一切可疑的声息。他的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肌肉紧绷,处于一种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状态,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潮湿的寒意和叮人的蚊虫似乎未能影响他分毫。 “公子,”石坤压得极低的声音几乎是贴着水面传来,模糊不清,“算着时辰,漕船队应该快到了。王老五所在的那条‘平漕七号’,按例应在船队中段。” 顾晏辞微不可察地颔首,蒙面巾下的嘴唇紧抿,未有言语。所有布置皆已就位,今夜若能人赃并获,便是撕开漕运黑幕的关键一击。 时间在寂静与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下游传来了隐约的梆子声与沉重船只破水的动静。一串昏黄的灯笼光影,如同鬼火般在黑暗的水面上缓缓移动而来。 漕船队逼近,气氛瞬间绷至极限。 当“平漕七号”意外颠簸,麻袋落水,上游舢板鬼魅般出现时—— 顾晏辞眼中寒光骤盛,蒙面巾上方的那双眸子锐利如冰锥。石坤则身体猛地前倾,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低喝一声:“来了!” “果然有内应!”顾晏辞的声音透过蒙面巾,带着冰冷的杀意,“石坤,发信号,按计行事!你上船拿人!” “是!”石坤毫不犹豫,模仿的鸟鸣声尖锐刺破夜空。 接下来的搏杀与混乱中,两道黑色的身影如融入夜色的修罗。顾晏辞稳坐舢板指挥若定,目光冷静地扫视全局,即便在喊杀声中亦不见丝毫慌乱。石坤则如鬼魅般攀上漕船甲板,动手干脆利落,一招制敌,展现出高超的身手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然而,钱三的逃脱和那几袋劣等漕粮,让成功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阴影。 战斗结束后,顾晏辞踏过甲板,走向船尾,步履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他凝视着水中捞起的沙土霉米,蒙面巾虽遮住了他的表情,但那紧蹙的眉心和眼中翻涌的冰寒怒意,足以让周围空气降至冰点。 “李代桃僵,好手段。”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石坤上前禀报,语气凝重,带着未能尽全功的自责:“公子,钱三那厮……投水遁了。” 顾晏辞没有立刻责怪,目光投向漆黑如深渊的河面,似乎在衡量着眼前的得失与未来的风险。短暂的沉默后,他果断下达了清理现场、封锁消息的命令。 他独立船头,夜风卷动他黑色的衣袂,猎猎作响。老鸹滩的夜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缠绕着漕船,也缠绕在心头。今夜虽斩其一指,然蛇已受惊,恐将更深地缩回其阴暗巢穴。 京中的压力,临安的暗流,因钱三的逃脱而变得更加叵测。 第48章 蛛丝马迹与暗室微光 老鸹滩的喧嚣与血腥,被刻意封锁在沉沉的夜幕之下。翌日,临安城外的运河段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船来船往,只有极少数人感知到了水下暗流的涌动。 顾晏辞一夜未眠。拂晓时分,他已换回那身清贵的玄色常服,端坐于驿馆书房内,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倦怠,唯有眼底深处蕴着一丝彻夜权衡后的冷冽锋芒。石坤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后续处置。 “公子,擒获的水匪已秘密押送至按察使司直属的暗牢,分开严加审讯。只是……这些人嘴硬得很,多是亡命之徒,一口咬定只是寻常水匪,见财起意。” “见财起意?”顾晏辞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能精准把握漕船行程,熟知老鸹滩水文,甚至能提前埋伏?继续审,撬开他们的嘴,重点问他们与漕运司内部何人有勾结,如何传递消息。” “是。”石坤领命,又道,“王老五已妥善安置,派了大夫给他女儿诊治。他感激涕零,表示愿尽力作证。另外,搜查钱三住处的人回来了。” 顾晏辞抬眼:“说。” “钱三住处收拾得异常干净,几乎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像是……提前清理过。”石坤语气凝重,“但在‘平漕七号’他惯用的舱板夹层里,我们找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物事。 那是一块半旧的木质腰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上面刻着的字号与所属卫所名称却清晰可辨——这并非漕运司的牌子,而是临安府地方守备营的军士腰牌! 书房内霎时一静。 “守备营?”顾晏辞眸光骤锐,拿起那块腰牌仔细端详,“一个漕运司底层的小头目,为何会私藏守备营的腰牌?还是这般小心隐藏?” 石坤压低声音:“公子,莫非……监守自盗之事,还牵扯到了地方守军?若真是如此,他们能调动的人手、遮掩罪行的能力,可就远超我们之前的预料了。”这就能解释为何“水匪”如此训练有素,行动迅捷如军队。 顾晏辞沉默片刻,将腰牌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思路越发清晰:“钱三的逃脱,恐怕不是偶然。他要么是自知罪责难逃,提前一步清理了线索;要么……是有人怕他落在我们手里,提前帮他清理了,并助他逃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渐苏醒的临安城:“一条线是漕运司内部的蠹虫,一条线可能牵涉地方守军。两条线交汇之处,必然有一个能同时掌控或勾结这两方势力的人物。查,从这个腰牌的字号查起,看它原本属于谁,为何会落到钱三手里。同时,密查守备营近期是否有异常调动,尤其是与漕运河道护卫相关的差事。” “明白!”石坤感到案情陡然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还有,”顾晏辞补充道,“京里韩大人提醒我们李相有所察觉。我们在临安的动作,对方恐怕已有所耳闻。接下来每一步,都要更加谨慎。所有调查,转入地下。” “是,公子放心。” 石坤领命而去。顾晏辞独自留在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冷的腰牌。漕运、守军、京中的宰相……这张网越织越大,也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正在逼近风暴的中心,却也置身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与此同时,薇风堂内。 明薇对昨夜发生在老鸹滩的惊心动魄一无所知。她正专注于自己的方寸天地。孩子们的读书声渐渐响亮起来。 午后,学生散去。明薇正准备收拾东西,却见秀儿领着一位面生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衣着干净但简朴,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和期盼。 “薇丫头,这是隔壁村的张婶,”秀儿介绍道,“她想请你帮个忙。” 原来张婶的丈夫也在跑漕运,近日托人捎回一封家书和一小包银钱,可她一字不识,生怕弄错了数目或遗漏了丈夫的嘱咐,听闻此地有位女先生心善有学问,便大着胆子找来。 明薇欣然应允。她仔细地为张婶读了信,又帮她将银钱数目核对清楚,一笔一笔记在纸上。张婶千恩万谢,硬塞给明薇几个鸡蛋作为酬劳。 看着张婶放心离去的背影,捏着那几枚温热的鸡蛋,明薇心中涌起一股踏实感。但“漕运”二字,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在码头目睹的胥吏凶恶盘剥、农人绝望哀求的场景,那画面至今想起仍让她心口发闷。漕运…似乎总是与苦难和黑暗联系在一起。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那位看起来颇为公正、甚至带着几分玩笑语气与她说话的巡查使顾大人,他似乎在查办案件…他会管这等事吗?他会为那些像张婶丈夫一样受苦的运丁、像那日老农一样被盘剥的百姓伸冤吗? 还有…她手中那封来自赵父的、语焉不详却透着不祥的密信…这里面记载的东西,会不会对揭露漕运的黑暗有用?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瞬。那位顾大人,几次接触下来,虽位高权重,却似乎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更强大的现实恐惧迅速压了下去。她随即想到赵家、想到沈虎、想到那日官吏上门刁难的嘴脸。漕运之事,牵连甚广,背后不知藏着多少骇人的势力。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贸然卷入,岂不是自寻死路?更何况,她还有玥儿要保护。 与那位顾大人,不过数面之缘,几句闲谈,怎敢轻易托付身家性命?万一判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或许能做点什么的冲动,迅速熄灭了。她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 眼下最要紧的,是守好这方寸学堂,养活自己和女儿。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离她太遥远,也太危险。 她将鸡蛋小心收好,开始擦拭黑板,准备明天的课业,将所有的疑虑与遐想都深深埋入心底。 窗外阳光正好,薇风堂内宁静安然。而一墙之外,巨大的阴影正在临近,无声地笼罩着这座小小的学堂,以及学堂里对此一无所知、仍努力维持着日常的主人。 第49章 暗夜惊魂与意外援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薇风堂内还亮着一豆昏黄的灯火。明薇正伏在案前,就着微光,为邻街的杂货铺核对着月末繁杂的账目。四周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那声音直奔薇风堂而来,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仓促感。 明薇尚未反应过来,门板便被猛地推开又迅速合上,带进一股冰冷的夜风和一个沉重压抑的喘息声! 她惊骇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踉跄着闯入,随即反手将门闩死!那人一身深色夜行衣已被暗色的液体浸透大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昏暗灯光下依旧锐利却带着明显痛楚的眼睛。 明薇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尖叫出声! 那黑影反应极快,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扑过来,一只冰冷而沾着湿黏血迹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条沉重的手臂则用力压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制在门板上,动弹不得。同时,他反手一挥,精准地打灭了桌上那盏唯一的油灯。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明薇惊恐万状,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混乱中,她的指甲狠狠划过那人捂着她嘴的手背,留下几道极深的血痕。 黑衣人吃痛,闷哼一声,却并未松手。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另一只手艰难地扯下了自己蒙面的黑巾。 “别出声……是我……”一个压抑着痛苦、却异常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明薇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剑眉紧蹙,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额角沁出冷汗,但那深邃的五官和紧抿的唇线,不是顾晏辞又是谁?! 她的挣扎骤然停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未褪,却又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困惑。顾大人?他怎么会……这般模样出现在这里? 顾晏辞见她认出自己,不再挣扎,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依旧一手轻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撑着门板,将她圈在自己与门之间,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也隔绝了外界可能的视线。他竖起食指,再次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 明薇僵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因忍痛而微微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一种……似乎是某种药材制成的、清冽而淡雅的香气,与她平日接触到的任何男子身上的气息都截然不同。这奇异的组合让她心跳如鼓,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杂沓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呼喝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火把的光亮在窗外街道上晃动。 “分头搜!他受了伤,跑不远!” “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追兵来了! 两人屏住呼吸,紧贴在门后,一动不敢动。明薇甚至能感觉到顾晏辞胸腔内心脏有力的跳动,以及他喷在自己额发间的、灼热而急促的呼吸。她自己的心也快要跳出嗓子眼。 火把的光亮和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了片刻,似乎并未发现这间不起眼的私塾,渐渐远去了。 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周围重归死寂,两人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同时松懈下来。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彼此的姿态有多么亲密逾矩。顾晏辞的手还轻捂着明薇的嘴,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四目相对。 在极近的距离下,明薇能清晰地看到顾晏辞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惊惶,也能看到他因痛苦而紧绷的下颌线条,以及那份即便重伤狼狈也未曾消散的冷静与睿智。这份超越常人的镇定和近距离下极具冲击力的男性气息,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顾晏辞,也在同样近的距离下,看清明薇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淡漠的眼眸,此刻因惊吓而睁得极大,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那秀丽的眉眼间流露出的不是寻常女子的娇怯,而是一种经历过风霜打磨后的坚韧与警惕,这种复杂的特质,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心头莫名一动。 明薇微微动了动,示意他松手。顾晏辞恍然回神,立刻撤开了捂住她嘴的手,那被他压制的肩膀也得以放松。 然而,这稍一松懈,强撑的意志仿佛瞬间溃散。顾晏辞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沿着门板滑坐在地,背部的伤口因动作而再次渗出血色,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顾大人!”明薇低呼一声,连忙蹲下身,“你…你怎么样?” 顾晏辞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无妨……不能…不能请大夫……会暴露……”他缓了口气,低声道,“等我的人……我留了暗号…不知他们…能否脱身……” 看着他因失血而愈发虚弱的样子,明薇的心揪紧了。她咬了咬牙,当下做出决定:“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必须立刻处理!这条街拐角就有一家医馆,我与那郎中还算相熟。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出声,我去去就回!” 不等顾晏辞反对,她已迅速起身,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多些,明薇便带着一小包金疮药和干净纱布回来了。她气息微喘,额角见汗,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此时顾晏辞已有些意识模糊,靠在墙边,眼帘沉重地耷拉着。 “顾大人!别睡!”明薇轻轻拍他的脸,声音急切。 顾晏辞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安心。 明薇顾不得避嫌,让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后背被血浸透的夜行衣。一道狰狞的刀伤赫然映入眼帘,皮肉外翻,仍在缓缓渗血。她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照记忆中郎中所教,仔细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又用纱布尽力包扎好。接着,她又看到他手背上被自己抓出的深深血痕,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也用清水擦拭后,撒上药粉,用自己的干净帕子替他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体力几乎耗尽。她将顾晏辞小心地挪到墙边靠稳,自己则守在门边,不时透过门缝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心中焦急万分地期盼着他的人能快点到来。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就在明薇几乎要撑不住时,几声极轻却规律的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压低的呼唤:“公子?公子可在里面?” 明薇一个激灵,小心地从窗缝望出去,只见石坤带着另外两个同样身着劲装、神色焦灼的汉子站在门外。她认得石坤,心下稍安,连忙打开了门。 石坤一眼看到靠在墙边、昏迷不醒的顾晏辞,脸色大变,立刻冲上前:“公子!”他探了探顾晏辞的鼻息和脉搏,确认暂无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放心。 他转向明薇,抱拳深深一礼,语气郑重而感激:“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重报!”他示意手下背起顾晏辞,又对另外一人道,“你,务必安全护送沈姑娘回家!” 明薇连忙摆手:“不必……” 但石坤态度坚决:“姑娘安危要紧,今夜之事,万请保密。”说完,不再多言,背着顾晏辞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那名留下的护卫沉默地对明薇做了个“请”的手势。明薇知道推脱不过,只得锁好薇风堂的门,在那名护卫的暗中护送下,心事重重地往秀儿家走去。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明薇回想起今晚的惊心动魄,想起顾晏辞苍白的脸和那狰狞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即便是他那样看似位高权重、能决定他人命运的大人物,也并非安然高坐堂上,同样要在这诡谲的世道里刀口舔血,生死一线。 这条她奋力挣扎求存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凶险,也更加……复杂。 第50章 余波未平与暗生涟漪 翌日,薇风堂照常开了门。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擦拭干净的木地板上,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逃亡只是一场被迅速掩埋的梦魇。明薇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站在书案前,耐心地教着孩子们认字。 她的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姿态努力维持从容。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昨夜被强行压下的后怕。眼下方的淡青色阴影透露出一夜未眠的疲惫,偶尔在讲解间歇,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警惕地扫向门口,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如同受惊后未能完全放松的鸟雀。那浓重的血腥气和刀锋的寒意,并非轻易就能忘却。 孩子们似乎并未察觉先生的异样,依旧咿咿呀呀地跟着念书。但细心的秀儿却注意到了明薇眉宇间藏不住的倦色和那根紧绷的神经。 午间歇息时,秀儿凑过来,小声问:“薇丫头,你昨晚没睡好?瞧你脸色差的。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了?”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沈虎或赵家。 明薇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避重就轻:“没什么,就是昨夜算账睡得晚了些。”她无法也将昨夜之事告诉秀儿,那太过骇人,也只会将无辜的秀儿也拖入恐惧之中。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拢在袖中,那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触碰冰冷夜行衣和温热血液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阵发紧。 秀儿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却被明薇用明日课业的话题轻轻岔开了。 另一边,城东驿馆内。 顾晏辞自昏沉中醒来,后背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发现自己已回到安全的所在,伤口被重新仔细处理过。石坤正守在一旁,眼下一片乌青,见他醒来,顿时松了口气。 “公子,您醒了!感觉如何?大夫说万幸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需得好生静养。”石坤连忙上前禀报。 顾晏辞缓了口气,先是询问了己方的伤亡情况,听闻折损两人,面色沉郁了片刻。继而追问调查进展,得知对方手脚干净,线索似乎又断,眸光愈发冷冽。 “看来对方手脚很干净。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顾晏辞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石坤应下,迟疑片刻,又道,“公子,昨夜……多亏了那位沈娘子。属下已按您的吩咐,派人暗中在薇风堂附近守着,以防万一。” 顾晏辞眼前浮现出昨夜明薇惊慌却强自镇定、为他清理包扎伤口的模样。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肯定:“她……一个弱质女流,昨夜那般情形,能临危不乱,已是难得。”在他过往认知里,寻常女子遇到那般情况,只怕早已吓晕过去。而沈明薇,虽也惊恐,却能迅速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和行动,这份冷静和勇气,以及那份不愿牵连他人、独自冒险去取药的善良,让他对这个看似清瘦柔弱的女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她没被吓坏吧?” “属下今早派人去看过,薇风堂照常授课,沈娘子看起来……只是有些疲倦,倒无大碍。”石坤回道,“公子,是否需要备一份厚礼,正式答谢……” “不必。”顾晏辞打断他,“寻常谢礼过于扎眼,反易为她招祸。这份人情,我心里有数。”他沉吟片刻,“找机会,以你的名义,送些实用的笔墨纸砚过去,算是邻里间的寻常往来,不易惹人注意。” “属下明白。”石坤心领神会。 顾晏辞重新躺下,背部的伤口疼得他眉头紧锁。他闭上眼,昨夜种种在脑中回放。对于明薇,他并无任何旖旎念头,历经生死险境,他也无暇分心于此。但他能确定的是,那位沈娘子,并非表面看去那般只是一个普通的、命运多舛的弱女子。在她那看似单薄的身躯和总是保持距离的冷漠外表下,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韧性与善良。这是一个客观的判断,而非带有私情的评价。 而明薇,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独自留在薇风堂内整理。夕阳的余晖将屋子染成暖金色,她却总觉得这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提醒着她昨夜与怎样危险的世界擦肩而过。 她走到门后,那里已经擦拭干净,看不出任何痕迹。她用力摇了摇头,并非为了驱散什么不该有的情感涟漪,而是竭力将那份对暴力和死亡的恐惧从脑海中甩开。她清楚地知道,那位顾大人所处的世界,充满了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刀光剑影和权力倾轧。昨夜是一场迫不得已的意外,于她而言,唯一的念头就是后怕,以及更坚定地想要远离一切风波,守住眼前这方来之不易的、平静的立身之所。她唯一的软肋和希望,只有玥儿。未来,她只想带着女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张桌椅摆正,锁好门,迎着夕阳向秀儿家走去。脚步沉稳,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属于自己的、平凡而真实的生活。 只是,经历昨夜,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世道的险恶,即便她想独善其身,麻烦有时也会自行找上门。这份认知,让她心底那层自我保护的壁垒,筑得更高了些。 第51章 暗巷惊魂与无声守护 薇风堂的口碑随着时间推移,如同水中的涟漪,渐渐扩散开来。明薇的耐心与切实的教导,赢得了越来越多街坊邻里的认可。学生渐渐多了起来,除了最初的小草、铁蛋和豆子,又有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孩童入了学,其中甚至还有两个是从其他敷衍了事的私塾转来的。 明薇愈发忙碌,每日授课、备课、还需抽空替人写信算账以贴补用度,往往忙到天色擦黑才能锁门离开。 这日,她又整理学堂至夜幕低垂。深秋的夜风寒意刺骨,街上行人稀少。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提着昏暗的灯笼,踏上了回秀儿家那条必经的、较为僻静的小巷。 巷子幽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月光被遮挡,只有她手中灯笼投下一小圈摇晃的光晕。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着走着,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背后似乎有一道黏腻的视线紧紧跟着。她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迅速缩向墙角的阴影里,但那双在黑暗中闪着不怀好意光芒的眼睛,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明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加快,跟得更紧了。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带着令人作呕的嬉笑响了起来:“小娘子……别走那么快嘛……哥哥我又不是坏人……” 明薇浑身汗毛倒竖,握紧了灯笼柄,脚步更快。 那男人见她害怕,竟愈发得意,声音也大了起来,话语不堪入耳:“啧啧,听说你跟你那没用的相公和离了?一个人带着娃,夜里孤枕难眠吧?他不懂疼人,哥哥我来疼你啊……跟了我,保管你们母女吃香喝辣,再没人敢欺负……”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明薇的耳朵。她气得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身,将灯笼挡在身前,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滚开!再跟着我,我就报官了!” 那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是个身材粗壮、面相猥琐的汉子。他搓着手,嘿嘿笑着,全然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报官?官爷们才没空管这闲事呢!这深更半夜的,小娘子一个人在外,不就是等着哥哥我来疼惜嘛……”说着,他便涎着脸扑了上来! 明薇吓得脸色煞白,心脏狂跳,转身就想跑,可那男人动作极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放开我!”明薇拼命挣扎,另一只手猛地拔下头上的木簪,尖头对准那男人,眼中尽是绝望的厉色,“你敢过来,我就跟你拼了!” 那男人见她竟敢反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嘿!还是个烈性子!老子喜欢!”他狞笑着,就要进一步用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旁侧的墙头悄无声息地落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未等那猥琐男人和明薇反应过来,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男人杀猪般的惨嚎,他抓住明薇的那条胳膊已被硬生生反拧折断! 紧接着,那道黑影一脚踹在他膝窝,男人惨叫着跪倒在地。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尖精准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之上,再进半分便能取他性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明薇还维持着举起发簪准备拼命的姿势,惊魂未定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得一个冰冷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狗东西,听好了。沈姑娘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今日断你一臂一腿,是教训。若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或有半分不轨之心,下次抵在你喉咙上的,就不会是剑尖,而是你的脑袋落地。” 那猥琐男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剧痛和死亡的恐惧让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好汉饶小的一条狗命!” “滚!”冰冷的声音喝道。 那男人如蒙大赦,拖着被打折的腿和胳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连头都不敢回。 直到这时,明薇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呼吸。她双腿发软,缓缓放下举着发簪的手,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她看向那个收剑入鞘的黑影。 那是一个身着利落劲装的男子,身形挺拔,动作干净利落,一看便是练家子,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多…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明薇稳了稳心神,连忙敛衽行礼,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请问壮士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明薇没齿难忘……” 那男子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依旧平淡:“沈姑娘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已。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快些回家吧。”说完,对她微一抱拳,不等明薇再问,身形一闪,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明薇愣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后怕、感激和巨大的疑惑。 路见不平?哪里会这么巧?这人身手如此之好,出现得如此及时,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帮自己? 种种疑问盘旋在心头,让她感到一丝不安,仿佛自己正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救援,并未带来全然的安全感,反而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迷雾。 她用力摇了摇头,不再去猜测那捉摸不透的答案。无论那人是谁,今日终究是救了她。这份情,她记下了,但更多的是加深了她对这世道险恶的认知。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发丝,重新提起灯笼,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秀儿家。 推开那扇熟悉的、透着暖光的门,看到正围着桌子吃饭的秀儿一家和迈着小短腿扑过来的女儿玥儿,明薇一直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 “娘亲!”玥儿软糯的呼唤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她周身的寒意与恐惧。 明薇蹲下身,一把将女儿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那小小的、柔软的身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把脸埋进女儿带着奶香味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只有抱着这个她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小人儿,触摸到这真实无比的温暖,才能确信自己已经从刚才那场噩梦中逃离,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意义。最近的这些麻烦、委屈、恐惧,只有在看到四岁的女儿时,才能被暂时压下,才能让她告诉自己:不能倒,绝不能倒。 秀儿察觉到她的异样,放下碗筷走过来,担忧地问:“薇丫头,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手也这么凉?” 明薇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轻轻放开玥儿,为她擦掉嘴角的饭粒,声音还有些微哑:“没事,就是外面风大,吹得有些冷了。快吃饭吧。” 她不想多说,不愿将外面的腥风血雨带进这个温暖的港湾,更怕吓到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软弱的泪意逼退。心底那份想要变得更强大、更能保护自己和女儿的念头,愈发坚定如铁。唯有自身立得住,才能不惧风雨。 与此同时,城东驿馆内。 石坤肃立在书房,正向临窗而立的顾晏辞低声禀报着方才暗巷中发生的一切。 顾晏辞听完,面色沉静无波,只眸色在听到那地痞扑上去时骤然转冷。他沉默片刻,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加派两个身手好的,十二时辰轮值,护好沈姑娘及其家人周全,不得再有任何闪失。” “是,公子。”石坤躬身领命,正要转身出去安排。 “等等。”顾晏辞叫住他,略一沉吟,又道:“顺便,自今日起,沈姑娘平日接触了哪些人,做了些什么,也一并留意打探清楚。” 石坤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顾晏辞,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保护安危是理所应当,但这般细致地探查一个女子的日常行止与交际……这似乎超出了寻常关照的范畴。但他并未多问,压下心头疑虑,依旧恭敬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待石坤退下,顾晏辞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薇风堂的大致方向,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窗棂。夜色在他深沉的眼底弥漫开来。 第52章 市集偶遇与糖葫芦之约 今日是薇风堂休沐之日。秋高气爽,阳光和煦,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日来的阴霾与惊吓,似乎也被这暖阳驱散了几分。看着窗外明净的蓝天,明薇心中一动,想到许久未曾带玥儿出门好好玩过,便生了念头。 “秀儿,今日天气好,我想带玥儿去街上逛逛,顺便瞧瞧入冬的料子。”明薇一边说着,一边从箱笼里取出一身压箱底、较新的素色衣裙,虽不华贵,但料子细软,绣着疏落的兰草,显得人格外清雅。 秀儿一听,立刻拍手赞同:“早该如此了!总闷在家里怎么成?等我换个衣裳!”她风风火火地跑回屋,不仅自己打扮利落,还顺手给明薇也理了理鬓发。“走吧走吧,玥儿都等急了!” 小玥儿早已兴奋地围着母亲打转,小脸上满是期待。 母女二人加上爽利的秀儿,一同出了门。秋日的市集总是格外热闹,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玥儿一手牵着母亲,一手被秀儿姨姨拉着,大眼睛不够用似的左看右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明薇先带着玥儿去了布庄,细细看了些厚实柔软的棉布和絮棉,心里盘算着给女儿做两身新冬衣。从布庄出来,玥儿的目光就被不远处一个扛着稻草桩、插满晶莹糖葫芦的小贩吸引住了,小声嘟囔着:“娘亲,糖葫芦……” 明薇莞尔,心中柔软,牵着女儿走过去,精心选了一串最大最红的山楂糖葫芦,小心地递到玥儿手里。看着女儿迫不及待、小心翼翼舔着糖壳的满足模样,她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都被治愈了。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沈姑娘?真巧。” 明薇闻声转头,竟见顾晏辞带着石坤,正站在几步开外。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天青色杭绸直裰,腰束玉带,手持一柄竹骨折扇,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清雅闲适,在这熙攘市集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顾大人。”明薇连忙敛衽行礼,心下有些意外。 小玥儿嘴里含着糖葫芦,眨巴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好看得不像真人的叔叔,忽然奶声奶气地开口:“叔叔,你真好看,和我娘亲一样好看!” 童言无忌,让明薇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玥儿,不可无礼。” 顾晏辞倒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蹲下身,平视着玥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谢谢夸奖,你也很可爱。”他目光转向明薇,“沈姑娘今日也出来走走?” “是,今日私塾休息,带女儿出来逛逛。”明薇稳住心神,关切地问,“大人的伤……可大好了?” “已无碍,多谢姑娘挂心。”顾晏辞站起身,语气轻松。 两人一时无话,正欲寒暄两句便道别,一旁的小玥儿却扯了扯母亲的衣角,仰着小脸,满眼期盼:“娘亲,我们去吃好吃的,逛集市!玥儿好久没出来了!”她说着,又看向顾晏辞,糖葫芦的小棍儿指向他,发出天真无邪的邀请:“好看的叔叔,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此言一出,明薇和顾晏辞皆是一愣。 明薇连忙阻止:“玥儿!叔叔公务繁忙,怎可……” 不料,顾晏辞却轻笑出声,抢先一步应了下来:“好啊。正好,之前还说要请沈姑娘尽一尽东道之谊,带我领略这临安风物,今日倒是凑巧了。” “我……”明薇语塞,她当时只当那是戏言推脱之词。 玥儿已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呀好呀!叔叔一起!” 一旁的秀儿见状,笑着催促:“人多热闹!走走走,前头有家卖桂花糖糕的,香得很!咱们快去!”说着,便拉着玥儿的手朝前走去。 明薇见秀儿并未多想,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对顾晏辞道:“那……大人请。” 顾晏辞眼底笑意更深,折扇轻展,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姑娘,请。” 秋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熙攘的街道上,将一行人的影子拉长。明薇走在顾晏辞身侧半步的位置,听着身前女儿和秀儿的欢声笑语,感受着身旁男子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心中五味杂陈,这趟原本简单的母女出游,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第53章 秋日游趣与诗画相逢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漫步,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玥儿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被秀儿牵着,蹦蹦跳跳,小脸上满是欢欣。 路过糕点铺子,香甜气息诱人。顾晏辞停下脚步,温声问玥儿:“喜欢哪个?” 玥儿睁大眼睛,指着模样可爱的兔子豆沙糕。 顾晏辞让石坤包了好几样点心,递给明薇:“给孩子尝尝。” 明薇微微颔首:“谢大人。”语气平和,接过了纸包。 晌午时分,顾晏辞引着他们步入一间临河雅致的酒楼。店小二殷勤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临窗雅座。窗外流水潺潺,垂柳依依,秋色如画。 落座时,顾晏辞自然地替明薇拉开临窗的座椅。明薇略一停顿,低声道谢后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的流水上。 点菜时,顾晏辞询问了明薇和秀儿的喜好,特意为玥儿点了软糯的菜品。菜肴上桌后,他用公筷为众人布菜,细心为玥儿剔去鱼刺,夹她能够到的小肉丸和时蔬。 玥儿吃得开心,抬头对顾晏辞说:“叔叔真好!下次还要和叔叔、娘亲一起出来玩!” 明薇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轻轻为女儿擦拭嘴角。 顾晏辞对玥儿温和一笑:“好。” 午后,画舫悠悠行驶在碧波之上。两岸白墙黛瓦缓缓后退,桂香隐约。途经一处临水诗会,热闹风雅。船公放缓船速。 台上书生吟出上联:“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诗会老板见顾晏辞气度不凡,明薇清雅文秀,笑着拱手:“这位公子、夫人,可有雅兴接下一句?瞧二位郎才女貌,定是文采斐然。” 明薇眼帘微垂,神色淡然。顾晏辞并未纠正称呼,略一沉吟,清声对道:“山映斜阳,天接水踪痕。” 对仗工整,意境悠远,赢得喝彩。 老板大喜:“请二位以秋日游湖为题再赋诗一首,若有佳作,奉上湖笔徽墨为彩头。” 顾晏辞看向明薇。明薇微一思索,轻声道:“潋滟湖光一色秋,轻舟载酒漫夷犹。西风不识离人恨,先遣黄花到客舟。” 诗句清丽含蓄。顾晏辞抚掌:“好诗。”随即也口占一绝,气象开阔。 两人诗作皆佳。老板送上彩头,赞道:“公子与夫人真是珠联璧合!” 顾晏辞接过彩头,自然地递给明薇:“予玥儿习字正好。”明薇接过,淡淡道:“谢大人。”眼神平静,未见波澜。 画舫驶入开阔水域。夕阳洒下金色波光,远山如黛。 顾晏辞临风而立,望着景致:“京华气象宏大,不及江南秋色温婉灵秀。”他目光掠过水面,语气闲适,“风景秀丽,人更胜。” 明薇原本沉静望着水面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一动,长睫微垂,瞬间将脸转向另一侧河岸,只留给他一个安静的侧影。秋风拂过,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也吹散了方才那一瞬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氛。她并未接话,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船舷,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木头的纹路。 暮色渐起,画舫靠岸。顾晏辞将她们送至离秀儿家不远的巷口。 玥儿伏在秀儿肩头昏昏欲睡,嘟囔着:“叔叔再见……” 顾晏辞颔首:“今日甚愉,告辞。” 明薇敛衽行礼,姿态疏淡有礼:“谢大人今日款待。”她的声音平稳,目光落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并未与他对视。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顾晏辞目光深沉难辨。石坤低声问:“公子,回驿馆吗?” “嗯。”顾晏辞转身,衣袂微扬。 明薇安顿好熟睡的玥儿,小心地将女儿攥在手中的半块糕点取下。月光透过窗棂,为屋内洒下一层清辉。她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套精致的湖笔徽墨上,指尖轻轻拂过细腻的笔杆,片刻后,才将其仔细收进匣中。 秀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笑道:“今日玥儿可是玩疯了,瞧她睡得多香。” 明薇微微颔首,窗外传来几声秋虫的低鸣,她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动作轻缓。 “那位顾大人……”秀儿犹豫着开口,话中带着未尽的好奇。 明薇动作未停,声音平静如水,打断了秀儿的话:“今日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她转身走向床榻,为玥儿掖好被角,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看不出太多情绪。 第54章 蛛丝现狰容 驿馆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顾晏辞的身影长长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夜已深沉,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偶尔传来的更梆声,敲打着沉沉的夜幕。 石坤肃立案前,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风霜与一丝压抑不住的振奋。他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清晰:“公子,有进展了!” 顾晏辞从卷宗中抬起头,眸光锐利如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按您吩咐,死盯着守备营那条线。果然,那个失踪的钱三,与守备营一个姓孙的哨官过往甚密。”石坤语速加快,“这孙哨官,管着老鸹滩附近一段河道的巡防,职权不大,但位置关键。更重要的是,我们设法查了他家的账。”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册子,小心翼翼呈上:“这是在孙哨官城外相好住处暗格里找到的。明面上记的是些柴米油盐的流水,但用了暗语。韩大人派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已破译了大半。” 顾晏辞接过册子,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上面果然是用极普通的字眼记录的日常开销,但数字和某些特定物品名称的组合显得突兀而怪异。 “你看这里,”石坤指着其中一页,“‘购肥猪一口,价银十五两’。市面上一口猪不过三四两银子。这‘肥猪’,经破译,指的是一次护送‘私货’安全通过关卡的费用。再看,‘付李四工钱二十两’,这‘李四’,指的是他们雇佣的水匪头目。” 一笔笔看似平常的记录,在破译后,赫然变成了一本记录着贿赂金额、雇佣匪徒、买卖情报的罪恶账簿!时间、地点、金额,虽隐晦,却依稀可辨。 顾晏辞的目光越来越冷,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小小的册子,比他之前掌握的所有线索加起来都要致命! “还有这个,”石坤又递上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纸条,字迹潦草,像是在极度匆忙中写就,“夹在册子最后一页。上面写着:‘风紧,漕粮改道黑鱼咀,初三夜,速接应。’落款是个‘墨’字。” “墨?”顾晏辞眼中寒光一闪。 “是!公子,这与我们之前截获的那封密信落款一致!”石坤语气激动,“而且,‘黑鱼咀’!那是比老鸹滩更偏僻、水流更急的一处险滩,根本不在正常漕运路线上!他们果然要趁我们紧盯老鸹滩时,从那里将更大批的私货运走!时间就在两日后!”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猛地拼接起来!钱三的逃脱、守备营的腰牌、王老五的供词、还有这本突然出现的账册和密信……一条清晰的、胆大包天的链条呈现在眼前。利用漕运官船掩护,勾结地方守军,雇佣水匪,将大量不明“私货”(很可能是贪墨的漕粮甚至更糟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牟利! 而那个神秘的“墨”,极可能就是隐藏在漕运司内部,甚至可能是更高层级的核心人物! 顾晏辞猛地站起身,案上的烛火随之剧烈晃动。他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胸腔中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等了这么久,终于抓住了狐狸尾巴! “孙哨官人呢?”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错辨的杀意。 “已经秘密控制住了,就关在按察司暗牢。嘴巴很硬,但看到这本账册,脸色一下就白了。”石坤回道。 “好。”顾晏辞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雷霆风暴,“看来,是该收网捕鱼了。” 他快速下达一连串指令:“立刻飞鸽传书韩世伯,详陈此事,请他务必稳住京中局势,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加派人手,严密监控黑鱼咀上下游所有可疑船只、人员。让我们的人扮作渔夫、货郎,提前渗入黑鱼咀附近村落,不得打草惊蛇。两日后,我要让他们插翅难飞!” “是!”石坤精神大振,抱拳领命,转身便要疾步出去安排。 “等等。”顾晏辞忽然叫住他。 石坤驻足回头。 顾晏辞沉默片刻,眸中锐光稍敛,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凝:“……薇风堂那边,护卫再加一倍。非常时期,不容有失。” 石坤怔了一下,随即郑重应道:“属下明白!”他看得出,公子并非仅是出于对弱者的保护,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愿让任何意外波及到那个地方的谨慎。 书房门轻轻合上。顾晏辞独自立于室中,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本致命的账册。 风暴将至。而这临安城看似平静的夜空下,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第55章 风刀霜剑故人来 京城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汹涌地拍向临安。李相一党的反扑,比预想中更为迅猛和阴狠。 顾晏辞在驿馆的书房几乎成了风暴中心。来自京城的斥责公文、地方上突然变得棘手的旧案、甚至是些莫须有的弹劾风声,接踵而至。显然,他在临安的动作已深深触动了李相集团的神经。 韩墨的快信再次悄然而至,信中言简意赅:京中局势诡谲,李相已注意到你与一沈姓女子的往来,恐其以此做文章。吾已增派得力人手南下,助你一臂之力,万事谨慎。 几乎同时,另一封笔迹飞扬的私信也送到了顾晏辞案头。来信者是他的好友兼同僚——陈宇。信中大倒苦水,抱怨京城官场沉闷,听闻顾晏辞在江南办案,决定跑来“助兄弟一臂之力”。顾晏辞无奈摇头,却也对这位能力不俗的好友的到来抱有一丝期待。 然而,李相一党的手段远不止于官场施压。阴险的触角很快伸向了明薇和她的薇风堂。 先是地痞流氓整日在薇风堂外徘徊,对着里面读书的女童和明薇说污言秽语,吓得孩子们不敢前来。 接着,城中流言四起,污蔑明薇品行不端,借办学之名行勾搭之实,言语龌龊,隐隐指向顾晏辞。 一日,明薇外出采买,竟被两个陌生男子当街拦住,言语轻佻,故意碰撞。 明薇正欲呵斥,却见眼前人影一闪,那两个男子竟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拖入暗巷。片刻后,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眼神精悍的男子从巷中走出,对她微一躬身便消失不见。 明薇怔在原地。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每一次麻烦,总有人及时出现解决。她想起那夜巷中的相救。难道是他?顾晏辞? 这日清晨,明薇正欲出门去学堂,刚推开院门,却见不远处,顾晏辞与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袍、手持马鞭、相貌俊朗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驿馆门口,似在吩咐石坤什么,准备出门办事。 恰在此时,秀儿风风火火地从薇风堂里冲出来,手里拿着空浆糊桶,嘴里嚷嚷着再去打点,“哎哟”一声险些撞上那蓝衣公子。 蓝衣公子——正是陈宇——敏捷避开,马鞭虚指,挑眉道:“哪来的冒失姑娘!走路不长眼睛吗?” 秀儿稳住身形,火气上来,叉腰瞪回去:“你说谁呢?你挡在路中间还有理了?穿得人模狗样,说话这么不中听!” “你说谁人模狗样?”陈宇最恨别人质疑他的俊朗,顿时炸毛,“小爷我这叫风流倜傥!看你这样,嗓门这么大!” “总比某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强!” “泼妇!” “娘娘腔!”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火药味十足。 顾晏辞无奈按额。 明薇上前拉秀儿:“秀儿,算了。”她转向顾晏辞,微微一礼,“顾大人。”目光略带询问地扫过陈宇。 顾晏辞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好友,陈宇陈大人。陈宇,这位是沈明薇沈姑娘,这位是林秀儿姑娘。” 陈宇听到“沈明薇”三字,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探究,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布衣素裙却难掩清雅气质的女子。原来这就是让顾晏辞那冰块都格外上心的那位?他收敛了嚣张气焰,还算有礼地拱手:“沈姑娘。”又瞥了秀儿一眼,哼了一声。 秀儿也哼了一声,扭过头。 顾晏辞对明薇道:“我们还有些公务,先行一步。”说完,便带着犹自不服气瞪着秀儿的陈宇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陈宇用手肘碰了碰顾晏辞,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喂,刚才那位,就是你信里提到……嗯?沈姑娘?可以啊顾晏辞,难怪赖在临安不走,眼光不错嘛!” 顾晏辞面色不变,只淡淡瞥他一眼,语气带着警告:“休得胡言乱语,更不许去胡闹打扰。办案为重。” 陈宇是聪明人,见他如此反应,心下更是了然,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多言,只是回头又望了一眼薇风堂的方向,眼中好奇更甚。 稍晚些时候,明薇寻了个机会,特意等到顾晏辞独自返回驿馆时,上前郑重道谢:“今日街市之事,还有近日……多谢大人屡次暗中相助。明薇感激不尽。”她语气真诚,却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顾晏辞看着她,沉默片刻,只道:“分内之事,沈姑娘不必挂心。非常时期,务必谨慎。” “我明白。”明薇颔首,“只是……”她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忧虑,“原本只求一方安静天地,安稳度日,教书写字,抚养女儿长大。不曾想会惹来如此多的麻烦,甚至累及大人。我只怕……只怕玥儿会受到波及。” 她的担忧清晰写在脸上,那是一个母亲最深的软肋。 顾晏辞目光微凝,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顾某在此,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女。风波迟早会过去。” 明薇再次道谢,看着顾晏辞步入驿馆的背影,心中那份因他庇护而产生的感激依旧沉重。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麻烦和对女儿安全的担忧,让她倍感无力,只盼这场风波能早日平息,回归她所渴望的平静。 第56章 朱门秽土与密信托付 案情胶着之际,一道密报如刺破阴云的利箭,射入驿馆。 “公子,查到了!”石坤声音压抑着激动,却又带着一丝棘手的神色,“我们盯着的那个关键线人,那个可能知道‘墨’是谁、并掌握着他们最后几条隐秘漕运线路的知情人,是‘醉金舫’的头牌姑娘,名叫芸娘。” “醉金舫?”顾晏辞眉头骤然锁紧。那是临安城郊运河畔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一座极尽奢华的水上酒楼妓院。将其建在城外贫民聚居的河岸区,其嚣张与背景深厚,可见一斑。 “是。那地方守卫森严,只认熟客和金银。我们的人很难混进去,即便混进去,也难以单独接触到被严密看守的芸娘而不打草惊蛇。”石坤面露难色,“而且……据查,今夜漕运司的钱贵钱大人,包了场子在醉金舫宴请几位‘水运商人’,其中很可能就有我们要找的人。若是硬闯,只怕……” 顾晏辞眸色沉冷如冰。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今夜,恐生变数。他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权衡,一个大胆且必须借助外力的计划逐渐成形。 他起身,径直走向薇风堂。 时辰已晚,薇风堂内只剩明薇一人在整理书稿。见顾晏辞深夜前来,她有些意外。 顾晏辞摒退左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沈姑娘,顾某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此事或有些为难,但关乎重大,或许唯有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 明薇放下手中书卷,静静看着他:“大人请讲。” “我需要即刻进入‘醉金舫’见一个人,查证一些事关无数人生死的线索。但那里……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独自前往或带属下前往,都过于惹眼。”顾晏辞目光坦诚地看着她,“我想请姑娘假扮作我的家眷,随我一同前往。此举唐突,但实属无奈,望姑娘……” 明薇的心猛地一跳。醉金舫?那是何等地方,她岂会不知。假扮家眷,潜入那等风月场所……这于她而言,简直是惊世骇俗。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看着顾晏辞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焦灼与郑重,那“事关无数人生死”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她想起近日的流言蜚语,想起那些无声的保护,想起他虽位高权重却似乎一直在做着她看不懂却感觉是“对”的事。 沉默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涩,却异常清晰:“好。我需做什么?” 顾晏辞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姑娘只需跟在我身边,尽量自然即可。一切有我。 潜入醉金舫的计划需周密准备。首要难题便是明薇的装扮。她平日荆钗布裙,朴素无华,与那等销金窟的格调格格不入。 顾晏辞命石坤悄然寻来一套衣裳。并非艳俗暴露的款式,而是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湖蓝色苏绣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暗纹云锦帔子,首饰仅一对珍珠耳坠并一支素银嵌蓝宝的发簪。既不**份,又不会过于朴素惹人怀疑。 当明薇换好衣裙,略施脂粉,从屏风后走出时,等在外间的顾晏辞正负手望着窗外。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竟有瞬间的凝滞。 眼前的女子,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湖蓝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身段窈窕。薄施粉黛,淡扫蛾眉,竟显出一种平日绝难见到的清艳风华。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柔和的光泽映着她沉静的眼眸。她似乎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去拉扯并不存在的衣角,眼神微微闪躲,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带着惊惶与不容亵渎的清冷。 顾晏辞很快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评价一件物品:“很好,恰到好处。”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心跳漏了半拍。他递过一顶带着轻纱的帷帽,“路上戴着,入内再取下。” 马车驶向城郊,一路所见,尽是破败与贫瘠。与最终抵达的那片灯火璀璨、丝竹喧嚣的醉金舫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顾晏辞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冷。 下车前,他低声嘱咐:“跟紧我,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尽量低头,不必理会,一切有我。”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明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踏入醉金舫,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靡靡之音绕梁,暖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处处金堆玉砌,轻纱曼舞,觥筹交错。衣着暴露的女子娇笑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 明薇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顾晏辞身后缩了半步。顾晏辞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护在怀中,姿态亲昵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看似是与“爱妾”调笑,实则是将她与周围隔开。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衣料传来沉稳的力量。 即便如此,明薇清丽脱俗的容貌和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几个明显喝得醉醺醺的官员富商,眼神浑浊地扫过来,在她身上逡巡不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评估。 “哟,这是哪家的娇娘?面生得紧,好水灵的妹子……”一个肥头大耳、满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凑近,咸猪手竟想绕过顾晏辞去摸明薇的脸。 明薇吓得脸色一白,猛地往后一退。 顾晏辞动作更快,看似随意地侧身一步,恰好将明薇完全挡在身后,那只探过来的咸猪手便落在了他冰冷坚硬的臂膀上。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笑,眼神却已寒冽如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员外,喝多了吧?认错人了。” 那李员外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慑住,酒醒了一半,讪讪地缩回手,干笑道:“呃……是是是,眼花了,眼花了……顾老板好福气,好福气……”悻悻然退开了。 另一个方向,一个尖嘴猴腮的商人对着明薇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对同伴挤眉弄眼:“瞧瞧那身段,那小脸……顾老板,何时得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引见引见?” 顾晏辞手臂微微收紧,将明薇护得更妥帖,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疏离冷淡:“内子胆小,不经吓,诸位莫要玩笑过了。”他着重咬了“内子”二字,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个跃跃欲试的人,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十足,顿时让那几人噤若寒蝉,不敢再造次。 他一路周旋,看似与相迎的龟公、鸨母谈笑风生,实则脚步不停,巧妙地避开主要人流,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很快便锁定了目标——偏厅一隅独自抚琴、神色忧郁的芸娘,以及主位上正与钱贵等人把酒言欢的几个面目凶悍的“水运商人”。 他揽着明薇,看似随意地靠近偏厅。在一个被盆景巧妙遮挡的瞬间,他快速对芸娘低语了几句,并亮出了一样信物。芸娘抚琴的手猛地一顿,惊疑地看了顾晏辞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任务完成。顾晏辞不再停留,以“内子不适”为由,立刻带着明薇告辞离开。 重新坐上马车,驶离那片令人作呕的奢华,明薇才仿佛找回呼吸,手心冰凉,背后却惊出了一层冷汗。方才那些恶心粘腻的目光、轻佻下流的言语,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顾晏辞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声音缓和了些:“没事了。” 一路沉默。车外贫苦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与方才醉金舫内的穷奢极欲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冲击。 良久,明薇轻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微颤:“大人此行临安,真正目的,是为了查漕运之弊?” “是。”顾晏辞没有隐瞒,他看着窗外凄凉的夜景,眼底有压抑的怒火与杀意,“漕运牵连国本,亦系万民生计。如今蠹虫丛生,民不聊生。今夜你所见那朱门酒肉,皆是民脂民膏所砌!” 明薇想起赵父那封密信,想起那日老农的痛哭,想起醉金舫内官商勾结的丑态……一股强烈的愤懑与对身边这个艰难追索正义之人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回到薇风堂门口,明薇下车前,似是下定了决心。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心收藏的旧信封,递向顾晏辞。 “大人,这封信,是我无意中所得,内容似乎与漕运旧事有关。我本不想再卷入任何是非,但……若能助大人查清真相,还那些受苦百姓一个公道,或许它该在更有用的人手里。” 顾晏辞微微一怔,接过那封信。他并未立刻查看,而是深深看了明薇一眼:“沈姑娘,此物或许至关重要。顾某,谢过。” 明薇摇了摇头,转身步入院内。 顾晏辞回到驿馆,展开密信,结合今夜从芸娘处获得的线索与醉金舫内的见闻,临安漕运贪腐集团的黑幕,终于清晰地撕裂开来。 第57章 心绪微澜与友谑 驿馆书房,烛火轻跳。顾晏辞独坐案前,白日醉金舫内的奢靡喧嚣与城外贫民的凄苦景象仍在脑中交织,令他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复盘着今日所得线索与那封明薇交付的密信,漕运案的脉络正愈发清晰。 思绪翻腾间,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那里还残留着几道浅浅的、已近愈合的抓痕。是那夜他重伤闯入薇风堂时,被惊慌失措的明薇无意中抓伤的。 鬼使神差地,他竟从怀中摸出了一方素净的棉帕。帕子洗得很干净,却仍能依稀辨出曾经沾染过的淡淡血迹,以及一股极淡的、不属于他的清冽皂角香气。这是那夜明薇为他包扎伤口后,他未曾归还,也不知如何归还的那一方。 指腹摩挲着柔软的棉布,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个画面——是今日她换上那身湖蓝色衣裙时,清艳不可方物却又带着惊惶无措的模样;是他揽住她肩膀,掌心隔着衣料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单薄脊背;是她强作镇定,却在他与那些污秽目光之间筑起屏障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依赖…… 这些画面盘旋不去,让素来冷静自持的他,心头泛起一丝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波澜。这个沈明薇,似乎真的……与旁人不同。 正当他对着帕子出神之际,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宇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根草茎:“我说顾大公子,大半夜不睡,琢磨什么呢?案子不是有眉目……”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顾晏辞手中那方明显是女子所用的帕子,以及他脸上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罕见的恍惚神情。 陈宇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脸上堆起夸张的、极其欠揍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哟哟哟!我看见了什么?咱们家万年冰封、不近女色的顾大人,这是……铁树开花了?对着方帕子思春呢?” 顾晏辞猛地回神,迅速将帕子收回袖中,面色一沉,恢复惯常的冷峻:“休得胡言!无事便出去。” “啧啧啧,恼羞成怒了?”陈宇才不怕他,反而更来劲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让我猜猜,这帕子……是那位沈姑娘的吧?白日在醉金舫我就瞧出来了,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似乎有点无情?人家姑娘对你,好像客气疏远得很呐?” 他观察着顾晏辞细微的表情变化,继续煽风点火:“这眼看漕运案就要收官,咱们也该回京复命了。你再这么闷着不吭声,等回了京城,山高水远的,你这刚冒出头的铁树小花,可就要蔫吧咯!到时候后悔可别找我哭。” 顾晏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眸色深沉,并未言语。陈宇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本已微澜的心湖。 陈宇见他不反驳,胆子更大了些,凑近几分,语气难得带上几分认真:“喂,说真的,我可听说了,那位沈姑娘是和离过的,身边还带着个孩子。你……真不介意?就算你不介意,你家老爷子那头……怕是难关啊。” 顾晏辞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我的事,不劳旁人费心。” “得,又来了。”陈宇撇撇嘴,“你这性子,真是……算了算了,谁让小爷我心善呢?”他忽然一拍大腿,脸上又露出那种惯有的、打着坏主意的笑容,“我可是打听好了,过些日子临安城有个‘桂花丰收节’,热闹得很,城里城外的百姓都会凑趣。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他挤眉弄眼:“怎么样?需不需要兄弟我帮你好好安排安排?制造点‘偶遇’,营造点氛围?保证比你们俩一本正经地去查案有意思多了!总不能一直让人家姑娘觉得你就是个冷冰冰的办案钦差吧?” 顾晏辞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又碰了碰那方柔软的帕子。窗外月色皎洁,清辉洒入室内,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第58章 深挖渠网与剑指黑鱼 驿馆书房,灯火彻夜未熄,空气因密集的谋划而显得灼热紧绷。案几上铺陈的卷宗、密信、地图与那本暗语账册,仿佛凝聚着无声的风暴。 顾晏辞目光锐利,指尖划过地图上老鸹滩与黑鱼咀两处险地,声音沉冷如金铁交鸣:“……故他们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芸娘消息与密信印证,明晚子时,黑鱼咀,便是他们输送最大一批私货之地,亦是其覆灭之时。” 部署层层下达,精准如棋手落子。石坤领命伏击下游,陈宇监控上游,韩墨派来的李校尉率人合围两岸,而顾晏辞将亲率精锐,直插心脏,于主水道岩壁后静待猎物入网。 “此番必要人赃并获,撬开钱贵、孙哨官之口,揪出幕后之‘墨’!”顾晏辞眸中寒光凛冽,杀意与决心交织。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空寂,只余烛火噼啪。紧张谋划暂歇,顾晏辞负手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而此刻,与他仅数街之隔的薇风堂内,另一颗心亦在静夜中灼灼跳动。 明薇并未安睡。醉金舫内朱门酒臭与窗外路边饥寒形成的强烈对比,那些女子强颜欢笑的无奈,还有自身曾被困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的过往,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 她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白日里孩子们练字的粗糙纸张,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最简单的“天地人”。跳跃的烛光下,她脑海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 她想要写一本书。 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不是女戒闺训。而是一本真正能告诉女子,读书认字并非无用,算账理财并非难事,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同样可以安身立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书。她要写清楚,一字一句该如何认,一笔一账该如何算,就像周先生当年教她那样,就像她如今教这些孩子一样。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一颗火种落入干柴,瞬间在她心中燃起熊熊烈焰,难以遏制。她仿佛能看到,若有更多的女子能读到这样的书,能像她一般,哪怕只是多识几个字,多会算几笔账,是否就能多一分挣脱枷锁的勇气,多一条活下去的路?是否就能少一些被迫依附、被迫卖笑、甚至如她当年一般陷入绝望婚姻的悲剧?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与激动席卷全身,让她指尖微微发颤。她深知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此举何等艰难,会招来多少非议与阻挠。著书立说,历来是男子之事,她一介和离妇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那又怎样?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坚定:这是她想做的!这是她历经磨难后,看到的真正想为之奋斗的意义所在!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求生,而是想为更多如她曾经一般困顿的女子,点亮一盏微弱的灯。 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哪怕力量微薄如萤火,她也想试试。 陈宇收起玩闹,正色对窗前的顾晏辞道:“布置虽周密,但黑鱼咀凶险,你亲自带队,务必小心。” 顾晏辞望着微亮的天际,声音沉凝:“箭在弦上。必要还这漕运一个清明。”他默然片刻,声音低沉了几分,“若有不测……” “少胡说!”陈宇打断,又试探道,“放心,城外之事,绝不牵连城内。薇风堂那边,我会再加派人手。” 顾晏辞没有否认,只是极轻地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黎明前的黑暗,看到那座亮着微弱烛光的小小学堂。 天光渐亮,一场决定胜负的暗战已布好棋局。而在风暴的中心,一颗关于教育与觉醒的火种,也已悄然埋下。 第59章 黑鱼咀伏波与心灯初燃 子时将至,黑鱼咀。此地迥异于老鸹滩的迂回,河道于此猛地收窄,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怪石嶙峋。湍急的河水在狭窄的通道中加速奔涌,撞击着岩壁,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月色被高耸的岩壁遮挡,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照耀着这片漆黑如墨的水域,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顾晏辞与数名精锐好手,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紧贴在主水道一侧最为陡峭的岩壁凹陷处。冰冷的河水不时裹挟着寒气扑溅上来,浸湿了他们的夜行衣。所有人屏息凝神,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锐利的光芒,紧盯着上游河道拐弯处。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水声风声不绝于耳。 突然,上游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梆子响,与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几不可闻。但顾晏辞等人却精神一振——这是石坤发出的信号,猎物已进入下游伏击区,正朝主水道而来。 片刻后,一艘吃水明显极深的漕船,在几条小舢板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驶入黑鱼咀险峻的水道。船速因逆流和谨慎而放缓,船头挂着的灯笼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水花。船上人影幢幢,能听到压低的呼喝声,指挥着船只规避水下暗礁,气氛紧张。 顾晏辞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那艘漕船。就在船身完全进入伏击圈最狭窄处的刹那,他猛地一挥手! “动手!” 一声清叱划破夜的寂静! 霎时间,两岸岩壁后以及水下猛地跃出数十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突降!弓弦震响,几支火箭精准地射向漕船桅杆与舵楼,并非为了烧船,而是制造混乱与照亮目标!与此同时,数条带着铁钩的粗缆被抛上船舷,黑衣人们借力矫健地攀船而上! “有埋伏!” “官兵!是官兵!” 漕船上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压抑! 钱贵肥胖的身影在火光下惊恐万状,嘶吼着指挥抵抗。孙哨官则脸色惨白,试图组织人手砍断钩索,却被如狼似虎扑上船的按察司精锐迅速缠住。那些所谓的“水运商人”及护卫们凶相毕露,操起兵刃负隅顽抗,与官兵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甲板上闪烁,怒喝与惨叫声不绝于耳,与轰鸣的水声交织成一曲血腥的乐章。 顾晏辞并未急于加入混战,他如鹰隼般立于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冷静地扫视全场,指挥若定:“控制舵楼!拿下钱贵和孙哨官!留活口!搜索所有舱室,寻找‘墨’的踪迹!” 战斗激烈而短暂。漕船上的护卫虽悍勇,却怎敌得过早有准备、训练有素的精锐官兵?很快,抵抗便被逐步镇压。钱贵被石坤一脚踹翻在地,捆得结结实实。孙哨官手臂负伤,兵刃脱手,面如死灰地被按倒。 然而,顾晏辞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最重要的目标——那个神秘的“墨”,并未出现在甲板上,舱室搜索也一无所获。 “报!下游拦截完毕,无人逃脱!” “报!上游无异动!” 陈宇和李校尉也先后传来消息,合围完美,却独缺了最关键的大鱼。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搜查货舱的官兵疾步跑来,脸色怪异:“大人!货舱底层……发现的并非寻常私粮或盐铁,而是……是大量新铸的、未打标记的官银!还有……还有一批制式弓弩!” 顾晏辞瞳孔骤缩!盗卖漕粮甚至盐铁已是重罪,但私藏官银、军械,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这已远非贪腐,其背后所图,恐怕骇人听闻! “ ‘墨’ 定然还在船上,或刚逃离不久!搜!就算把船拆了,也要把他找出来!”顾晏辞声音冰冷,下令彻查。 与此同时,临安城内,万籁俱寂。 薇风堂中,明薇同样未眠。但与黑鱼咀的刀光剑影不同,她所处的,是一场宁静却同样激烈的内心风暴。 书案上,烛火摇曳。她铺开一张素笺,手持毛笔,却久久未曾落墨。白日里那个著书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灼烧着她的理智与平静。 她知道这很难。难如登天。世道不会容许一个女子发出这样的声音,甚至她自己,都可能因此书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会被人嘲笑、诋毁、甚至视为异端妖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种扑灭。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小草、豆子她们渴望知识的眼神,是秀儿为生活奔波却依旧明亮的笑容,是醉金舫那些女子强颜欢下的悲哀,是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孺……还有,曾经那个在赵家深院里绝望无助的自己。 猛地,她睁开眼。眼中所有的犹豫与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地落在雪白的纸笺上。墨迹晕开,写下第一个字,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她写的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最简单、最实用的东西。如何执笔,如何认读《百家姓》、《千字文》中最常见的字,如何用简单的符号记录收支,如何核算最基本的账目……她用最浅显的语言,试图将知识的大门,向那些如她一般曾被拒之门外的女子,推开一丝缝隙。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带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她知道,她写的或许粗糙,或许浅薄,或许根本无人问津。 但那又如何? 哪怕只能照亮一个人,哪怕只能给一个人带来一丝改变命运的可能,这件事,就值得她去做。 烛光下,她的侧影沉静而坚韧,眸中跳动着两簇小小的、却无比明亮的火焰。 黑鱼咀的波涛终将平息,而一颗心灯,却于此夜,悄然点燃。 第60章 蛛丝马迹与父执冷语 黑鱼咀的硝烟渐散,留下的却是一地更为沉重的谜团与骇人的发现。 漕船被彻底控制,火把将甲板照得亮如白昼。官兵们严密看守着瘫软如泥的钱贵和面无人色的孙哨官,以及那些被缴械捆缚的“水匪”和船工。水下搜索仍在持续,试图寻找任何“墨”可能跳水逃脱的痕迹,但湍急的河流和漆黑的夜色让这项工作进展缓慢。 顾晏辞立于船头,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藏的锐光泄露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新铸的官银、制式军械……这已远远超出了漕运贪腐的范畴,直指更为可怕的阴谋——私铸钱币、偷藏军备,这是动摇国本、图谋不轨的死罪! “大人,舱底搜遍了,未见‘墨’的踪迹。但发现了一处暗格,里面除了一些往来密信,还有这个。”石坤快步上前,递上一块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黑木令牌。令牌做工极为精细,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墨”字,背面却是一幅繁复的、看似是地图却又难以辨认的奇异纹路。 顾晏辞接过令牌,指尖传来冰冷的质感。这令牌,便是“墨”的身份象征?背面的纹路又代表着什么?是藏宝图,还是某种组织的联络暗号? “钱贵和孙哨官呢?”顾晏辞声音冷冽。 “分开看押着。钱贵吓得语无伦次,只反复求饶。孙哨官倒是硬气些,但嘴巴很紧,什么都不肯说。” “带孙哨官过来。”顾晏辞下令。他需要尽快撬开一条缝隙。 孙哨官被押了上来,虽衣衫狼狈,手臂带伤,却仍强自镇定。 顾晏辞将那块令牌举到他眼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压力:“孙哨官,认识此物吗?‘墨’先生此刻在何处?私铸官银、偷藏军械,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还想为家中老小留条活路,现在开口,还为时未晚。” 孙哨官看到那令牌,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却依旧咬紧牙关,低下头:“末将……不知大人所言何物。末将只是奉命行事,护卫漕船,其余一概不知!” “奉命?奉谁的命?”顾晏辞逼问。 “自是…自是漕运司上官之命。” “哪个上官?钱贵吗?他此刻自身难保!”顾晏辞冷笑,“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为幕后之人殉葬了。也好,但愿你的家人,也能如你这般忠义。” 提到家人,孙哨官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但依旧死死闭着嘴。 顾晏辞不再多问,知道一时难以撬开,挥手让人将其带下。他转而审视那些从暗格中搜出的密信,信上字迹多用暗语或代称,需要时间破译,但结合账册与芸娘提供的线索,一条条指向京城、指向那个庞大阴影的证据链正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将所有物证、人证严密看管,即刻清理战场,撤回按察司衙门!”顾晏辞沉声下令。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回去深挖细审。 与此同时,薇风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连日挑灯夜战,明薇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案头上,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越来越厚。她已初步拟定了书稿的框架:前半部分侧重蒙学,从认字、写字到基础诵读,由浅入深;后半部分则实用为主,教授珠算口诀、记账法门、乃至一些简单契据的书写。 她写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每一个例句,都反复推敲,力求清晰易懂。她甚至画了一些简单的图示,标注物品名称和对应的字数。这不仅仅是著书,更仿佛是在与她想象中的、那些可能从未碰过书本的女子们对话,手把手地教她们如何迈出第一步。 这日,她正埋头疾书,秀儿风风火火地进来,脸上带着些忿忿不平又有些好笑的神色。 “薇丫头,你猜我刚在街上碰见谁了?听见啥了?” 明薇从书稿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谁?” “你爹!”秀儿撇撇嘴,“他跟几个老伙计在茶摊吹牛,我正好路过。有人提起咱们薇风堂,夸你有出息。你猜你爹咋说?” 明薇动作一顿,静静看着她。 秀儿模仿着沈老实那副又拧巴又死要面子的腔调:“哼!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去当什么先生?传出去像什么话!别人背后还不知道怎么戳我们沈家脊梁骨呢!我看她也干不了多久,瞎折腾!那学堂是那么好开的?学生是那么好教的?迟早得关门!” 明薇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她早已料到父亲会如此想。 秀儿气不过:“你娘倒是悄悄拉我到一边,小声问你是不是真挺辛苦,说想来看看你……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你爹吼回去了:‘看她干嘛?还嫌不够丢人?让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家出了这么个“有大出息”的女儿?她以为先生是那么好当的?不知天高地厚!’” 秀儿越说越气:“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薇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你现在不知道多好!我们都支持你!” 明薇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我没事,秀儿。爹的性子,我早就知道了。”她低头,目光重新落在那些凝聚了她心血的书稿上,手指轻轻拂过墨迹未干的字迹。 父亲的冷水并未浇熄她心中的火焰,反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自己想做之事的意义——正是这世间太多如此的偏见与束缚,才让女子寸步难行。她改变不了父亲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她或许能通过手中之笔,为其他女子多争取一分选择的可能。 “他怎么说,都不重要。”明薇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她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继续书写起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和铺满纸张的书案上,宁静而充满力量。 第61章 心刃所向与友助之谋 临安漕运一案,卷宗终告阖拢。钱贵、孙哨官等一干人犯皆已签字画押,铁证如山,被严密囚于按察司重牢之内,只待押解赴京。那艘载满罪证的漕船亦被贴上封条,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耻辱柱,矗立在运河码头,警示着过往船只。 驿馆书房内,肃杀之气未散,却添了几分离别的凝重。箱笼中整齐码放着各类文书证物,每一份都重若千钧,关联着无数人的生死与朝堂的风向。 “京中传来的消息,李相那边动作频频,已数次向陛下施压,质疑我等在临安‘滥用职权、搅扰地方’。”陈宇将一份密报放在案上,脸上惯有的嬉笑褪去,显出几分难得的严肃,“此番返京,怕是才真正要踏入龙潭虎穴。那位‘墨’先生,想必已在京中织好大网,等着我们了。” 顾晏辞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临安街景。这里的喧嚣、烟火气,乃至那些隐藏在繁华下的污浊与挣扎,都即将成为过去。他面临的,是更加诡谲莫测、步步惊心的京城权斗。 然而,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却不仅是案牍公文与朝堂风云。那道清瘦、坚韧、总是在逆境中不肯低头的身影,愈发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想起公堂之上,她一身素衣,明明怕得指尖发白,却为了女儿的未来,鼓起勇气据理力争,那双含泪却执拗的眼睛,像投入他沉寂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第一圈涟漪。 想起薇风堂深夜,他重伤闯入,血污满身,她分明惊惧交加,却仍颤抖着手为他清理包扎,那份于自身危难中犹存的善良,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想起醉金舫内,她华服加身却惊惶无措,被他护在怀中时的微微颤抖,以及最后交出密信时,那份摒弃个人安危的决绝…… 她就像一株石缝中生长的蔷薇,看似柔弱,根系却紧紧抓住土壤,顽强地向着阳光生长。她自己尚在风雨飘摇之中,却总想着为他人撑起一把小伞,点亮一盏微灯。 这份温暖与光亮,于他而言,是比任何阴谋算计都更难应对的“难题”。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陈宇,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陈宇,返京之前,我有一事要办。” “嗯?何事?尽管吩咐。”陈宇挑眉。 “我想带沈明薇一起走。” 书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陈宇惊得张大了嘴,足足愣了三息,才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顾晏辞肩上,脸上瞬间堆满了又惊又喜、又带着几分“我早就知道”的促狭笑容:“好小子!可以啊!不愧是我陈宇的兄弟!总算开窍了!有魄力!” 他围着顾晏辞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我就说嘛,铁树开花非比寻常!自打见了那位沈姑娘,你这冰块脸就跟化了冻似的!难得见你对谁这么上心,事事安排周全,护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终于憋不住,要表明心迹了?” 顾晏辞没有否认,只是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想留下遗憾。京城虽险,但我愿尽力护她周全。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他知道前路艰难,他的身份、他的家族、京城的局势,都可能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阻碍。但他更不愿什么都不做,就此错过。他就像一只披上了冰冷战甲的猫,外表坚硬,用以抵御外界一切风雨,内里却藏着最细腻柔软的情感,只想小心翼翼地守护住那一点让他感到温暖的光亮。 陈宇收起玩笑,拍了拍胸脯:“放心!兄弟我全力支持!这等好事,岂能让你孤军奋战?”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明日不是城西有‘桂花丰收节’吗?热闹得很,正好!我给你好好安排安排,制造机会,保准让你顺顺利利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顾晏辞看着好友热心肠的模样,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好。那便有劳你了。” 窗外,夕阳为临安城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辉,这座交织着欢笑与泪水的城池,即将见证一段感情的萌芽,与一场奔赴风雨的抉择。 第62章 桂香暗涌与心途抉择 连日的伏案劳神,引得旧疾复发,明薇腰肢酸软,行动间不免带了丝隐忍的蹙眉。秀儿看在眼里,心下着急,便提道:“薇丫头,明日城西桂花节,热闹得紧,咱们带玥儿去散散心,你也松快松快,总闷着怎么成?” 小玥儿一听,立时拍手雀跃:“去!娘亲去!玥儿要去!” 瞧着女儿欢喜的小脸,想着明日私塾休沐,明薇终是软了心肠,点头应允。 恰在此时,院门被叩响。秀儿前去应门,一见来人,柳眉倒竖:“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娘娘腔!鬼鬼祟祟的,找我们薇丫头准没好事!” 陈宇也不恼,笑嘻嘻道:“林姑娘这话有失偏颇,我怎么就没好事了?我找沈姑娘有正事相商!” 两人在门口你来我往地绊起嘴来。明薇闻声出来,见是陈宇,略感意外:“陈大人?” 陈宇立刻正了神色,绕过秀儿对明薇笑道:“明薇姑娘,明日桂花节想必是要去的吧?正巧,我与晏辞不日便要回京复命,他与你和玥儿投缘,明日不如一同游赏?人多也热闹些。”他语速极快,不容插话。 明薇一怔,尚未想好如何婉拒,小玥儿已欢呼起来:“顾叔叔也去吗?好呀好呀!娘亲,我们和顾叔叔一起去嘛!” 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又见陈宇一脸笃定,明薇只得无奈应下:“……那便有劳大人了。” 陈宇心愿得偿,笑容更盛:“那就说定了!明日巳时,我们来接你们!”说罢,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翌日,明薇与秀儿略作收拾,玥儿也穿上了心爱的小裙。将近巳时,院门便被敲响。开门一看,顾晏辞与陈宇已候在门外。 今日的顾晏辞,显然是精心修饰过。墨发玉冠,一身靛蓝色暗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清贵俊朗之余,较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柔和。他见明薇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耳根微热,略显局促地移开。 “你们……来得这样早?”明薇微讶。 顾晏辞未及答话,陈宇便抢道:“闲着也是闲着,便早些来了。喏,给玥儿带了些点心。”说着递上油纸包。 玥儿开心接过:“谢谢陈叔叔,谢谢顾叔叔!” 明薇亦轻声道谢:“大人破费了。” 一行人融入街市,已是人潮如织,桂香馥郁,夹杂着各色吃食香气,欢声笑语盈耳。秀儿牵着玥儿,很快被前方糖人摊子吸引,兴奋地往前去。 顾晏辞走在明薇身侧,看似平静,但细微处仍透出紧张。陈宇瞧在眼里,暗自一笑,忽然拉着秀儿和玥儿道:“前面糖人花样新奇,去晚了可就没了!”不由分说便带着她们快步挤入人群。 秀儿回头欲喊明薇,陈宇却低声道:“他们走得慢,咱们先占位!”转眼四人便被人流隔开。 顾晏辞与明薇不觉行至稍僻静的河边。明薇扶了扶酸痛的腰,轻吁口气。 顾晏辞察觉,温声道:“是否不适?那边有凉亭,可稍作歇息。” 明薇点头。二人入亭坐下,一时间唯闻流水潺潺与远处市嚣。 沉默片刻,顾晏辞开口,声音较平日低沉温和:“临安事毕,后日我便需返京复命了。” 明薇指尖微蜷:“大人公务要紧。” 顾晏辞望向她,目光深邃:“此番来临安,能结识姑娘,是顾某之幸。姑娘于困境中不改其志,于危难中心存善念,办学堂,助查案,这份坚韧与澄澈,顾某深为感佩。” 明薇微垂首:“大人过誉,民妇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河面,吹起明薇颊边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了她的唇边,扰了她的视线。她正欲抬手,却见顾晏辞的手已先一步抬起,动作迅捷却又不失轻柔,指尖小心地避开她的肌肤,只堪堪触及那缕发丝,将它拨离了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明确的不自然与克制,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精细的任务,一旦完成便立刻收回了手,指尖微微蜷缩。整个过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那瞬间拉近的距离和过于清晰的举动,却让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滞涩。 明薇整个人僵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突如其来的、超越了正常社交界限的举动,让她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一种陌生的紧张感攥住了她。 “失礼了。”他低声道,声音较之前略显紧绷,目光迅速从她脸上移开,望向了亭外的流水,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仿佛在为自己的唐突懊恼。 这短暂的接触,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打破了所有关于身份、距离的理智界定,让之前那些深思熟虑的拒绝,都变得摇摇欲坠。 就在这异样的沉默中,顾晏辞从袖中取出那精致木盒,打开。盒中静卧一支玉簪,簪身温润,一头雕成淡粉色蔷薇,花瓣层叠,雅致灵动;另一头却打磨得略显锐利,泛着清冷光泽,竟似可作防身之器。 "这个,"他递向明薇,语气恢复了郑重,但细听之下,仍藏着一丝未曾完全平复的波动,"送给你。" 明薇一怔,唇边似乎还残留着发丝被拨开时那若有若无的触感,并未去接,抬手婉拒:"这太贵重了,大人,我不能收。" 顾晏辞却不收回,深深望入她眼中,声音低沉清晰:"明薇,我想请你和玥儿,随我一同返京。不知你,可愿意?" 此话如惊雷贯耳。明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慌乱,半晌才涩然道:“大人前程似锦,与我云泥之别。他日自有贵女相配。我…只是和离妇人,身边尚有稚子,实不堪匹配。大人或是一时好奇…”她顿了顿,声更低却决绝,“况且,民妇日后并无再嫁之想。” 顾晏辞眼中掠过清晰失落,但仍稳住心神,目光诚恳:“非你所想。我之心意,发自肺腑,非一时兴起。自公堂初见,你为女抗争;至薇风堂内,你施以援手…种种种种,早已刻入我心。” 他执意将簪盒放入明薇手中:“后日辰时启程。无论你心意如何,这簪子,请你收下。可绾发,亦可防身。姑娘有心为世道女子寻新路,此志与我锄奸扶弱之心,亦是同途。” 他起身,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前路虽艰,但顾某不想遗憾。若姑娘想通,后日启程前,可来驿馆寻我。 明薇坐亭中,握着那枚冰凉玉簪,心绪如风中乱絮。 不多时,秀儿她们寻了过来。陈宇眼尖,立刻察觉亭中两人气氛不似互表心意后的羞涩,反倒有些微妙的凝滞与尴尬,他心下了然,暗叹一声,面上却立刻扬起笑容,大声招呼着打破沉寂:“原来你们躲这儿偷闲呢!前面可热闹了,有射箭、投壶,奖品颇丰,咱们快去试试!” 说着便活跃气氛,引着一行人往游戏场地去。 到了地方,果然热闹。陈宇抢先拿起弓箭,笑道:“让你们瞧瞧小爷我的本事!”他姿势潇洒,拉弓放箭,竟是箭无虚发,引得周围一片叫好。连秀儿都看得瞪大了眼,忍不住嘀咕:“这娘娘腔,还真有两下子…” 陈宇得意洋洋,将赢来的一个精巧绣花香囊抛给秀儿:“喏,送你!” 秀儿接过,脸一红,啐道:“谁要你的!”却也没扔回去。 陈宇又凑过去:“要不要我教你?很简单的。”秀儿嘴上说着“不用你教!”,陈宇却已不由分说站到她身后,虚扶着她的手调整姿势。秀儿起初浑身不自在,但在他难得的认真指导下,竟也射中了靶子,让她对这“娘娘腔”的观感悄然有了些改观。 轮到顾晏辞,他亦是箭术精湛,沉稳利落,每一箭都稳稳命中靶心,引来赞叹。射完自己的,他却径直走到明薇身边,声音温和:“可要一试?” 明薇还未回答,他已自然站到她身后,手臂轻环,几乎是将她拢在怀中,大手覆上她执弓的手,低声指导:“放松,目光平视,看准靶心…”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明薇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失序,被他带着拉满了弓。“嗖”的一声,箭矢离弦,竟也中了靶子。 顾晏辞松开手,退开一步。明薇脸颊微热,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她匆忙放下弓,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时辰不早了,玥儿也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顾晏辞眼神微暗,颔首:“好。” 回程路上,陈宇蹭到顾晏辞身边,挤眉弄眼低声问:“怎么样?表白了?成功没?”见顾晏辞沉默不语,面色沉静却难掩失落,陈宇顿时了然,夸张地叹道:“哎呀呀!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们顾大人也有今天!京城里多少名门贵女对你殷勤备至,你愣是没瞧上眼,这头一回动心就…啧啧啧…”他见顾晏辞眼底确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难过,便收了玩笑,拍拍他肩膀,没再多言。 将明薇三人送至家門口,目送她们进去后,两人才离开。 回到小院,秀儿立刻拉着明薇问:“薇丫头,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走神,还急着回来,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和顾大人怎么了?” 明薇沉默良久,终是轻声道:“他…邀我同他去京城。” 秀儿惊得张大嘴:“邀你去京城?为什么呀?难道他喜欢…”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你!你们什么时候…怪不得他总是帮你!怪不得他对玥儿那么好!不过…我看这位顾大人,比之前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赵文哲强多了!他可是实打实地帮你,人长得俊,家世又好,就是…他们那样的人家,能同意…” “秀儿,”明薇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如今已不想这些成家之事,只想与玥儿安稳度日。那些都不是我该想的。” 秀儿看着她,忽道:“那我怎么觉得…你在犹豫呢?” 明薇没有回答。 是夜,明薇几乎一夜未眠。翌日清晨,她替玥儿穿好衣裳,轻声道:“玥儿,顾叔叔问我们,想不想和他一起去京城。” 小玥儿仰起脸,好奇地问:“京城?好玩吗?有糖葫芦吗?” “有,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可是…” “那娘亲想去吗?”玥儿眨着清澈的大眼睛,“娘亲去那里会开心吗?如果娘亲开心,玥儿就陪娘一起去!玥儿要和娘在一起!” 女儿稚嫩却真挚的话语,像一道光撞入明薇心中。她微微一怔,缓缓点头。 当晚,想到顾晏辞明日便要启程,明薇终是下定了决心。她来到顾晏辞住处。 顾晏辞听闻她来,即刻出门相迎,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期盼。引她入内,屋内陈设简约洁净,有淡淡的书卷与熏香气味,清雅好闻。 明薇抬眼望向他,清晰而平静地开口:“我想好了。我同你去京城。” 顾晏辞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明薇接着道:“此次我去,是想要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临安太小,恐难容下我想写的书,难实现我想为天下女子做点什么的念头。京城…或许可以。我想去试试。” 顾晏辞郑重颔首,眼中满是激赏与认可:“你本就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其他一切,我来安排。明日我们便一同启程。不过…”他语气转为凝重,“此行恐有险阻,但我定会竭尽全力,护你与玥儿周全。” 回到家中,明薇将决定告知秀儿。秀儿大惊:“你不是说你不愿再考虑这些了吗?” 明薇目光坚定:“我想要一片更广阔、更能接纳新思的天地。我想去学习,去尝试,想让我的书被更多人看到。” 秀儿沉默半晌,猛地抓住她的手:“那我陪你一起去!你到哪我到哪!我从小就想游历四方,行侠仗义,你知道的!如今你要走,这临安城我还留着有什么意思?我这就去同爹娘说,他们拦不住我!” 明薇心中暖流涌动,反握住秀儿的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迅速处理了后续事宜:为薇风堂的孩子们联系了周边声誉良好的私塾(那处的先生恰是周先生的故交之徒),与各位学生父母一一交代妥当,又将一应物事细细收拾打包。 出发前一早明薇带着女儿出现在沈家布庄较远的一处位置,玥儿满脸疑惑:“娘亲我们不去找外祖父,外祖母吗?”明薇点点头:“不去了,看着父亲母亲二人正准备开铺门,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奔赴那座充满未知与可能的京城。 第63章 京华棋局 马车辚辚,驶过最后一道土坡,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巨大的城池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辽阔的平原之上。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箭楼巍峨,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比临安更加宽阔的官道上,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喧嚣鼎沸的人声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阳光洒在无数琉璃瓦顶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彰显着帝国心脏的富庶与威严。 这就是京城。 明薇透过车窗望着那巍峨的城门,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是期盼,更是难以言喻的紧张。她下意识地将身旁睡得小脸通红的玥儿往怀里搂了搂。这座汇聚了天下权势与财富的城池,对她而言,是未知,是机遇,更可能是巨大的漩涡。她能在这里立足吗?她那微小的心愿,能在这波澜壮阔的地方找到一丝土壤吗? 秀儿也扒着车窗,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老天爷,这京城……也太大,太气派了!”语气里充满了小地方人初入大观园的惊叹与惶惑。 相较于她们的紧张,另一辆马车上的顾晏辞,面色却沉静如水。京城的气息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这里是他的战场,是他祖辈荣耀与屈辱交织的地方,也是他此次归来,必须直面风暴的中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景致,最终落在前方那辆马车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坚定。 车队并未在城门口过多停留,石坤上前亮了腰牌,守卫恭敬放行。一入城内,那股帝都特有的、混合着奢华、秩序与暗流的复杂气息更是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琳琅满目,达官显贵的华丽马车与挑着担子的小贩并行,锦衣的公子与步履匆匆的官吏擦肩而过。 马车七拐八绕,并未驶向喧闹的市井,反而转入了几条愈发清静的街道。最终在一处白墙黛瓦、看起来并不起眼,但门庭整洁、透着雅致气息的小院前停下。 “到了。”顾晏辞率先下车,声音平稳,驱散了几分旅途的疲惫与陌生感带来的不安。 他亲自引着明薇、玥儿和秀儿进入院内。院子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巧,有假山盆景,几竿翠竹,墙角还种着一株正吐幽兰的桂花树。屋内家具器物一应俱全,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实用,显然是提前精心打点过的。 “此处僻静,日常用物都已备齐,仆役皆是可靠之人。”顾晏辞对明薇道,目光扫过院落,“你们先在此安心住下,歇息片刻。外面的事,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明薇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定,点了点头:“多谢大人费心安排。” “哇,这院子好漂亮!”玥儿醒了,好奇地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挣脱母亲的手跑去摸那盆兰花。孩子的天真瞬间冲淡了大人间的凝重气氛。 秀儿也松了口气,笑道:“可比咱们临安那地方强多了!薇丫头,咱们先收拾收拾?” 顾晏辞见她们安顿下来,便道:“我需即刻入宫面圣,呈报临安案进展。石坤会命人守在附近,若有任何事,可直接寻他。”他顿了顿,看向明薇,“晚些时候,我会带你去韩墨韩大人府上一叙。他是值得信任的长辈,于你日后在京中行事,或有助益。” 听到“韩墨”的名字,明薇精神一振。她听顾晏辞多次提起过这位清流领袖、帝师之后,心中早已敬仰。能得他引见,无疑是她在京城迈出的第一步。 顾晏辞离去后,院子恢复了宁静。明薇看着好奇探索的女儿和开始忙碌收拾的秀儿,深吸了一口京城微凉的空气。未来的路注定艰难,但至少,有了一个看似安稳的起点。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并不如表面那般宁静。 顾晏辞身着官袍,身姿挺拔地立于殿中,清晰沉稳地汇报着临安漕运一案的查处结果,包括钱贵、孙哨官等人的罪证,以及追查到的幕后“墨”的线索。 御案之后,皇帝梁王静静听着,手指偶尔轻轻敲击着扶手,面色晦暗不明。 不等皇帝开口,一旁的一位绯袍大臣——李相的党羽之一——便出列质疑道:“顾大人办案神速,令人钦佩。只是……临安漕运关乎国本,牵涉甚广,如此雷厉风行,是否考量过地方稳定?且所谓‘墨’的线索,虚无缥缈,岂可因一些江湖水匪的攀咬,便疑及朝中重臣?”言语间,暗指顾晏辞急于求成,手段酷烈,甚至有构陷之嫌。 另一官员也附和:“正是。如今京城物议沸然,皆言顾大人为求政绩,手段过激,恐寒了天下官吏之心啊。” 面对诘难,顾晏辞神色不变,拱手向皇帝道:“陛下,臣所查皆有实据,人证物证链完整。漕运之弊,蠹国害民,非严惩不足以正法纪,清源流。至于‘墨’之线索,臣并未妄下结论,只是据实呈报,一切还需陛下圣裁。”他避开了直接与李相党羽的纠缠,将最终裁决权交还皇帝,姿态恭敬却寸步不让。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顾爱卿辛苦了。临安一案,确需严查,以儆效尤。然,朝局稳定为先。涉案一干人犯,押解入京,交由三司会审。至于其他……牵连甚广之事,需得有铁证,方可再议。爱卿以为如何?” 这话看似肯定了顾晏辞的工作,实则划下了界限。 顾晏辞心下了然,知道皇帝此刻还不想与李相集团彻底撕破脸,他需要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证据。他垂首应道:“臣,遵旨。” 退出紫宸殿,走在高高的宫墙之下,顾晏辞面色沉静。京城的第一局,他感受到了比临安更巨大的压力和更复杂的暗流。但他眼中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更加锐利。 他知道,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手中的棋子,正在一一落位。 第64章 相府深谋 书房里,光线被厚重的帘幕滤得晦暗不明。空气凝滞,只余一种沉闷的压迫感,仿佛连灰尘都悬浮得格外缓慢。 李崇矩坐着,并非居于任何华贵宽大的书案之后,只是在一张样式普通却用料沉实的椅子上。他手指正一下下地、极有耐心地轻抚着蜷卧在他腿上的一只白猫。 那猫通体纯白,无一丝杂毛,皮毛在昏暗中仿佛自行晕着微光。它姿态慵懒,眼睑半阖。然而,偶尔抬眼时,那双碧色的瞳仁里却会闪过与其温顺外形极不相符的、近乎野性的锐利与一丝冰冷的蔑视。 孟谦如同嵌在阴影里,垂手立着,声音低沉平稳:“相爷,顾晏辞巳时初入宫,现已返回。面圣过程无差,陛下令其移交人犯,言语间多是‘□□’、‘适可而止’。” 李崇矩抚猫的动作未曾停顿,甚至未抬眼。那白猫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临安手尾已净。言止于该止之处。”孟谦的语气,像在说扫净了庭前的落叶。 李崇矩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磨砺过的冷硬质感:“陛下敲山震虎,又怕虎惊。惯用的平衡罢了。”他指尖划过白猫细腻的颈毛,“顾炎的孙子,倒比那老东西多了几分不知死活的锐气。” 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是评估。 “顾晏辞将其在临安结识的一沈姓妇人,安置在了城南榆钱巷。”孟谦补充。 “妇人?”李崇矩终于微抬眼,目光掠过孟谦,看向虚空,“细枝末节。年轻人耽于**,易成弱点,好事。”他不认为那边城妇人值得半分留意,不过是棋子边上无关紧要的尘埃。 “眼下,”李崇矩的手指停在猫脊上,那猫舒服地弓身,“让他以为他赢了。把他要的‘答案’,送过去。要快,要真,要让他查得‘辛苦’,最后‘如愿’。” 孟谦躬身:“‘墨’已备好,时机一到,便可入局。” “嗯。”李崇矩鼻腔里应了一声,“漕运近日沉寂。账目清干净。告诉下面的人,夹紧尾巴。谁在这个当口生事……”后半句湮灭在无声里。 白猫倏地抬头,碧眼锐利扫向孟谦,喉间发出低呜,戒备且充满攻击性。 孟谦头垂得更低:“是!绝无纰漏!” 门外传来轻柔脚步声和侍女小心翼翼的通传:“相爷,小姐回府了,想来请安。” 李崇矩周身冷气瞬间敛尽,抚猫动作重回轻柔,脸上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温和:“让她进来。” 李姝身着宫装,袅袅而入。“父亲。”她盈盈一礼,目光快速扫过孟谦,微颔首。 “姝儿气色倒好。”李崇矩语气慈和,“宫中一切可还顺心?” “劳父亲挂念,一切都好。”李姝轻声应着,眉间却笼着轻愁,“只是…近日朝中因漕案纷扰,听闻…牵扯顾家后人?父亲,您…” 李崇矩笑了笑,笑容柔和了冷硬线条,却带着不容探究的疏离:“朝堂风波,何时停过?陈年旧账,借题发挥罢了。姝儿不必忧心,为父自有主张。你在宫中,安稳度日,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李姝看着父亲轻描淡写,忧虑更甚。她张了口,还想劝:“父亲,如今…” “姝儿。”李崇矩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为父知道轻重。去吧,看看你母亲,她常念着你。” 李姝所有话被堵回。她看着父亲,看着他腿上那只慵懒却眼神警惕的白猫,最终只抿了抿唇,低声道:“是,女儿告退。” 看她离去时略显单薄的背影,李崇矩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关爱,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他不需要女儿理解,只需她在他的羽翼下平安喜乐。而这羽翼,必须由绝对权力编织。 曾经的满腔热血,早在那冰冷倾轧和险些丧命的“正义”中消磨殆尽。世界从未给过他别的选择。既然如此,他就要做执棋者。顾炎的孙子?正好,这棋局,总算来了个值得□□的对手。 他对孟谦挥了挥手,所有情绪收敛,重回深不可测。 孟谦会意,无声一礼,如影子般退去。 书房重归死寂。李崇矩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白猫在他腿上换了个姿势,碧眼在阴影中闪烁幽光。身处黑暗,是他的选择,亦是他认定的、唯一能护住所想之路。尽头如何,他并不在乎。权力的触感,以及将所谓希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意,才是真实的滋味。 第65章 清流之门 榆钱巷小院的安顿初定,带来的行李虽不多,却也被明薇和秀儿归置得井井有条,添上了几分生活气息。玥儿在小小的院子里跑跳,对新环境满是好奇。 午后,顾晏辞便再次到来。他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苍青色直裰,更衬得人身姿挺拔,眉目间的沉静也压下了几分旅途的风尘。 “可还习惯?”他进门便问,目光快速扫过院落,最后落在明薇身上。 “一切都好,多谢大人安排。”明薇敛衽答道。秀儿在一旁笑着补充:“好得很,就是太清净了,连个说话的左邻右舍都没有。” 顾晏辞微微颔首:“清净些好。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去拜会韩墨韩大人。他乃当世大儒,亦是朝中清流砥柱,于你日后在京中行事,多有助益。” 明薇心下一紧,随即涌起一股郑重与期盼。她深知此次拜见的重要性,立刻道:“请容我稍作整理。” 不久,马车驶离榆钱巷,穿过愈发清幽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处门第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肃穆庄重之气透出的宅邸前。门楣上悬着“韩府”二字匾额,字体古朴浑厚。 门房显然认得顾晏辞,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宅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不见奢华装饰,唯有书香墨韵弥漫在空气中,宁静得能听见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细微回响。 书房的门敞开着,尚未入内,便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顾晏辞引着明薇步入,只见韩墨正与一位青衫文士站在巨大的书架前,似在查找典籍,低声讨论着什么。 韩墨闻声抬头,见是顾晏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晏辞来了。”他目光随即落到顾晏辞身后的明薇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压迫感。 那位青衫文士也转过身来。他年纪轻轻,约莫二十四五,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眼神澄澈而专注。见到顾晏辞,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掠过明薇时,带着一丝礼貌的好奇,随即垂下眼帘,姿态谦逊地退后半步,将主位让与师长和客人。他便是苏文瑾。 “韩世伯。”顾晏辞恭敬行礼,随即侧身介绍,“这位便是晚辈在信中提及的沈明薇沈姑娘。明薇,这位便是韩墨韩大人。” 明薇上前一步,深深敛衽行礼:“民妇沈明薇,拜见韩大人。” “沈姑娘不必多礼。”韩墨虚扶一下,声音平和,“晏辞在信中多次盛赞姑娘才识与风骨,于临安困境中办学施教,更在漕案中深明大义,老夫早已心生敬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大人谬赞,明薇愧不敢当。临安之事,多亏顾大人秉公执断,明薇微末之功,实不足挂齿。”明薇应对得体贴,不卑不亢。 韩墨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捋须笑道:“不居功,不自矜,好。”他这才看向一旁的青衫文士,“文瑾,你也来见过沈姑娘。这是老夫的门生,苏文瑾,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修撰。” 苏文瑾这才上前一步,对着明薇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温和:“苏文瑾,见过沈姑娘。”他话不多,举止间却自然流露出读书人的涵养与气度。 明薇连忙还礼:“苏大人。” 顾晏辞的目光在苏文瑾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韩墨道:“明薇有心将教学心得与实用之学整理刊印,惠及更多女子。此事于京城恐不易,故特来请世伯指点。” 韩墨闻言,神色更为郑重:“哦?刊印书籍?这是大善之举。如今市面上专为女子启蒙、授以实学的书籍确然稀少。姑娘可有书稿带来?” “带了一份初稿,请韩大人斧正。”明薇从袖中取出那叠细心保管的书稿,双手奉上。 韩墨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递给了身旁的苏文瑾:“文瑾,你于典籍刊印一事上更为熟稔,先看看。” 苏文瑾恭敬接过,道:“是,老师。”他这才低头仔细翻阅起来。他看得极快,目光专注,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在某处稍作停留,手指无意识地虚点一下,似在思考。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真诚的亮光,看向明薇,话依旧简洁,却切中要害:“沈姑娘此书,务实清晰,由浅入深,所选字词、算法皆贴近日用,非寻常迂腐可比。尤其这记账之法,条分缕析,可使初学者迅速掌握,颇具巧思。” 能得到翰林修撰如此直接而内行的肯定,明薇心中暖流涌动,忙道:“苏大人过誉了。只是些浅显东西。” “有用的东西,从不浅显。”韩墨含笑接口,从苏文瑾手中拿回书稿,也翻看了几页,点头道,“文瑾所言不差。此书若能刊行,于市井女子、乃至小户之家,确有益处。刊印之事,文瑾,” “学生在。”苏文瑾应道。 “你便多费心,协助沈姑娘。务求刻印精良。”韩墨吩咐道,语气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是,学生遵命。”苏文瑾拱手应下,并无多言,只是看向明薇,微微颔首,示意此事他会办好。 顾晏辞在一旁看着,见韩墨与苏文瑾皆如此支持,心中微定,开口道:“多谢世伯,有劳苏修撰。” “不必言谢。教化之事,本就是我辈应为。”韩墨摆摆手,神色转而略显凝重,“只是,京城非比临安,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姑娘此举,恐会引来一些……非议。日后若遇难处,可让文瑾告知于我,或直接寻晏辞。” 这话已是极重的承诺和保护。明薇心中感激,再次深深行礼:“明薇谨记大人教诲,多谢大人回护之恩。” 又略谈了片刻京城风物与学问之事,顾晏辞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韩墨并未多留,亲自送至书房门口。苏文瑾亦默默随行相送。 离开韩府,坐上马车,明薇的心绪仍久久不能平静。韩墨的平易近人与鼎力支持,苏文瑾的专业与寡言,都让她对京城的陌生与恐惧消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微弱的希望。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韩府书房内,韩墨对苏文瑾淡淡道:“此女心性坚韧,见识不凡,非池中之物。只是前路必多坎坷,你暗中多看顾些那书坊刊印之事,勿要让人做了手脚。” 苏文瑾躬身:“学生明白。” 而几乎同时,相府之中,孟谦的身影再次无声出现。 “相爷,”他低声禀报,声音平淡无波,“顾晏辞今日携那沈氏,去了韩墨府上,停留约半个时辰。期间,韩墨及其门生苏文瑾均在。” 李崇矩抚摸着腿上的白猫,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 “文人相轻,亦相亲。不过是韩墨老儿惯用的收买人心之举。”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评价一出与己无关的无聊戏码,“由得他们去弄那些无用字纸。”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挠着白猫的下颌,那猫舒服地仰起头,碧绿的眼中闪过一丝餍足。但李崇矩的目光却似乎透过了猫身,投向了虚空深处。 这“沈明薇”的名字,他略有耳闻,一个和离妇人,竟能在临安搅动风雨,甚至助顾晏辞找到了那封要命的密信。倒是有几分胆识和运气。听闻她还想刊印什么女子蒙书?呵,真是……天真得可笑。 曾几何时,他也曾怀抱一腔热血,身披状元红袍踏入这京城。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心中装着经世济民的抱负,以为凭才华和正直便能立足。然而,这朱门紫阙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才华,最易碎的便是正直。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只因不肯同流合污,断了某位权贵亲眷的财路,他便被构陷受贿,投入暗无天日的诏狱。冰冷的刑具加身,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纷纷划清界限,无人为他言说半句。那时他才明白,在这里,没有权力傍身的理想和才华,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原罪。他像条野狗一样被踩在泥泞里,尊严尽碎,几乎丢了性命。 是那彻骨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告诉他: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变得比他们更狠,拿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力。 他并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当初别无选择。要么跪着生,要么站着死。他选择了前者,并最终站了起来,将曾经所有践踏过他的人都踩在了脚下。虽然这条路与他初入京城时的理想南辕北辙,但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用权力守护了自己的性命,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报复”——将整个官场乃至皇权都一定程度地捏在手中的快感,让他无比坚定:权力就是一切。在这个灰暗荒谬的世间,没有任何温情可信,只有自己成为参天大树,甚至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藤,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不惜一切代价。 如今,这个姓沈的女子,倒似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同样出身不高,同样怀揣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痴念”。可她,何其幸运。初来乍到,便有顾晏辞为她铺路,有韩墨那座清流靠山为她张目。有人护着,便能少受许多磋磨,便能暂时保有那份天真。 可这又能持续几时呢?这京城,最擅长的就是磨灭希望,吞噬理想。他倒要看看,她那份热情能燃烧多久?她那点坚持,又能撑到几时?是会如他一般被彻底染黑,还是……干脆利落地被碾碎? 他的目光从虚空收回,不经意地扫过眼前垂手而立的孟谦。这个他多年前从冬日街边救起的、快要饿死的孩子。他当时自身难保,曾冷言告诉他跟着自己没出路,但这孩子就那样沉默地、倔强地跟了他这么多年,成了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全心信赖、也全心信赖他的存在。与其说是下属,不如说是黑暗中唯一的知己与战友。当他告诉孟谦自己将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时,孟谦没有一丝犹豫。 “棋子,该落下了。”他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孟谦头垂得更低,没有丝毫疑问或迟疑,仿佛他的意志早已与李崇矩融为一体。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66章 弃子入局 榆钱巷小院的安顿初定,带来的行李虽不多,却也被明薇和秀儿归置得井井有条,添上了几分生活气息。玥儿在小小的院子里跑跳,对新环境满是好奇。 午后,顾晏辞便再次到来。他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苍青色直裰,更衬得人身姿挺拔。 "可还习惯?"他进门便问,目光快速扫过院落,最后落在明薇身上。 "一切都好,多谢大人安排。"明薇敛衽答道。 顾晏辞微微颔尾,看似随意道:“京城居,大不易。这些你且收下,或可支应初期的用度。”说着,他身后随从便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布囊,解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官银,数额不小。 明薇一怔,心中感激却更感压力,下意识便要推辞:“大人,这……” 顾晏辞似料到她的反应,语气平和地打断:“非是赠予,算是预支的酬劳。我与韩世伯皆盼你书成,此书刊行亦需本金。待日后售出,再还不迟。”他的话周全,保全了她的自尊。 明薇沉默片刻,深知这是现实所需,终是轻轻颔首:“如此……明薇谢过大人。”明薇将目光在银锭上停留一瞬,抬眼看向顾晏辞,眼神清澈而坦然:“大人思虑周全。此书若能刊行,所得利润,明薇必先奉还此款。也将这份雪中送炭之谊记下了,只想早日能真正自立。 顾晏辞见她收下,不再多言,告辞离去。他步履匆匆,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京城的棋局,在他拜会韩墨之后,已悄然展开了新的交锋。 相府书房,光线晦暗。 李崇矩抚摸着腿上的白猫,听罢孟谦关于顾晏辞一行已安顿下来并拜访韩墨的回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韩墨……倒是会收买人心。”他语气淡漠,指尖无意识地挠着白猫的下颌,“那个沈氏,倒有几分小聪明,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猫身,投向了虚空深处。曾几何时,他也曾怀抱理想踏入京城,却最终被现实的冰冷击碎,才明白在这吃人的地方,权力才是唯一的真理。如今这个女子,竟想靠着一点微末的“痴念”在此立足?何其天真。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他倒要看看,这份天真能维持多久。 “棋子,该落下了。”他淡淡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孟谦头颅垂得更低:“一切已安排妥当。漕运司主簿贾仁,是为‘墨’的最佳人选。此人贪墨有据,与钱贵有过从,知晓一些内情却未触及核心。属下已‘帮’他打点好一切,他会心甘情愿认下所有事。人证、物证链都已做全,经得起查验。” “心甘情愿?” “他的独子已在江南‘觅得’良师,前程无忧。他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家族最好的选择。”孟谦的语气毫无波澜。 李崇矩满意地微微颔首。弃车保帅,这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棋路。 “很好。把线索引过去,做得自然些。让咱们的顾大人,‘辛苦’一点。” “属下明白。会让他‘意外’地从贾仁的一个相好那里,拿到关键账本。” “嗯。”李崇矩闭上眼,不再言语。白猫在他膝上伸了个懒腰,碧眼眯成一条缝。 孟谦无声退去。 顾晏辞并未沉浸在拜访韩墨后的短暂轻松中。回到陛下赐还的旧邸书房,他立刻投入繁复的事务。临安案的卷宗需整理归档,押解入京的人犯需打点移交,而更重要的,是搜寻那隐藏至深的“墨”的线索。 石坤呈上几份新搜集的零散情报,皆与漕运司过往的异常调度有关,但线索杂乱,指向不明。 “大人,李相那边似乎太平静了。”石坤皱眉道。 顾晏辞目光扫过卷宗,眼神锐利:“平静之下,必有暗流。他们越平静,说明所图越大。”他指尖敲了敲桌面,“继续查,尤其是与钱贵、孙哨官过往甚密,但职位不高不低、容易被人忽略的那些人。李相若想断尾,这是最好的选择。” 正说着,陈宇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密函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晏辞,有发现!我们盯着的那个贾主簿,他养在外城的一个姘头,昨夜突然试图变卖几件贵重首饰,来源不明。底下兄弟觉得可疑,略施手段,那女人吐露是贾仁给的,还抱怨说贾仁最近鬼鬼祟祟,似在收拾细软,像要跑路!” 顾晏辞眸光一凝:“贾仁……”他迅速在脑中过滤此人的信息:漕运司主簿,官阶不高,但位置关键,确有贪墨前科。“盯紧他!还有那个女人,控制起来,但先别打草惊蛇。” “已经安排了!”陈宇道,“要不要直接拿人?” “不,”顾晏辞抬手制止,眼中闪过深思,“太巧了。我们正愁线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线索送上门。”他想起李崇矩那深不见底的眼,心中警铃微作,“这像是……抛出来的诱饵。” “诱饵?”陈宇一愣。 “嗯。”顾晏辞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凋零的秋色,“李相是想用一个贾仁,换他真正核心的安稳。让我们以为抓住了‘墨’,就此结案,他便高枕无忧了。” “那……我们怎么办?明知是饵,难道不咬?” “咬!”顾晏辞转身,语气果断,“不仅要咬,还要咬得逼真,让他以为我们上钩了。贾仁这条线要查,要大张旗鼓地查,做出全力以赴、即将突破的样子。但暗中,我们的重心要转移。” “转移?”石坤和陈宇都看向他。 “李相舍出贾仁,必定认为我们会被吸引所有注意力。那他真正要掩盖的东西,此刻防备必然最松。”顾晏辞目光灼灼,“查贾仁是明线。暗地里,石坤,你带最可靠的人,顺着郑泊远之前提供的另一条关于军械库异常调动的模糊线索往下挖,不要经过任何官方渠道。陈宇,你利用你的关系,查查贾仁以及李相核心党羽最近半年的巨额不明资金流向,尤其是与北方边镇有关的。” 他思路清晰,瞬间完成了布局。你要弃子,我便佯装吃下你的弃子,实则直捣你的中军。 “明白了!”陈宇和石坤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顾晏辞独自留在书房,面色沉静。他知道,这场博弈已进入最危险的阶段。李相老谋深算,绝不会只有弃子这一招。但他顾晏辞,也早已不是只会横冲直撞的愣头青。 棋局已布,弃子已落。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汇聚。 第67章 伯乐之忆与暗棋落子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宇带来的关于贾仁的“确凿”线索,像一块诱人的香饵,散发着即将破案的芬芳。石坤目光灼灼,只待顾晏辞一声令下,便可收网擒鱼。 然而,顾晏辞却抬手制止了躁动的下属。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巨大的压力并非来自案件本身,而是源于对手的老辣。李相抛出如此“完美”的线索,他若全盘接受,便是睁眼跳入陷阱。 在这令人窒息的博弈间隙,一段清晰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那是约莫一月前,在临安,漕运案初现端倪却迷雾重重之时。 临安漕运司的名单冗长,关系盘根错节,几乎人人皆似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石坤连日暗访,带回的名字不是滑不溜手的胥吏,便是与钱贵之流过从甚密的官员。正焦头烂额之际,石坤却提及一个略显异类的名字:郑泊远。 “郑泊远,漕运司从八品主事,掌一部分文书档案。为人耿介,甚至可说迂阔。”石坤汇报时,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据查,他曾数次上书直言漕政弊病,言语激烈,结果奏疏悉数被上官扣下,反斥其‘不识时务’、‘诋毁同僚’,故而屡遭排挤,在司内形同透明,坐了整十年的冷板凳。家徒四壁,仅靠微薄俸禄度日,却从未见他与任何派系亲近。” “耿介?迂阔?”顾晏辞当时正对着一堆虚假账目心烦意乱,闻言却心中一动。在这淤泥之地,能保持清白已属不易,竟还有人敢屡次上书?“查清他的底细,越细越好。” 次日深夜,临安城一所绝密的安全屋内,烛火摇曳。郑泊远被悄然带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有些磨破的旧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积压着难以化开的郁结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见到顾晏辞,他依礼下拜,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下官郑泊远,参见按察使大人。”声音干涩,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了各种召见与随之而来的训斥。 顾晏辞没有摆出上官架子,而是亲手倒了一杯温茶推到他面前。“郑主事,请坐。冒昧相请,勿怪。”他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草稿的抄本,正是石坤费尽心思才找到的、郑泊远当年未能上达天听的那份万言书。 “这……”郑泊远看到那熟悉的字句,身体猛地一颤,死水般的眼中骤然掀起波澜,是震惊,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恐慌,“此…此乃下官昔日妄言,早已……” “妄言?”顾晏辞打断他,目光如炬,直视着他,“‘淋尖踢斛,盘剥小民,一石粮竟纳一石五斗’;‘折干之弊,逼死运丁,漕粮未至京师已先入私囊’;‘官匪勾结,监守自盗,谎报匪患以掩亏空’……郑主事,你告诉我,这些,可是妄言?!” 顾晏辞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郑泊远心上。他每念一句,郑泊远的脸色便白一分,身体微微发抖,那不是害怕,而是积压了太久的愤懑与委屈被重新翻出的剧痛。他嘴唇翕动,想辩解,想否认,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至极的叹息,肩膀垮了下去。 “是…是实情。皆是下官亲眼所见…可…可知之又能如何?”他抬起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自嘲,“下官人微言轻,上书无门,直言招祸。除了将这身官袍坐穿,直至老死在这案牍之间,还能做什么?大人,您位高权重,见过大风大浪,当知在这泥潭之中,独善其身已是万难,想做些什么…不过是螳臂当车,徒惹笑耳。” 安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顾晏辞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磨去了棱角、只剩下一身傲骨还在勉强支撑的中年官员,心中涌起的不是轻视,而是深深的敬意与惋惜。 他缓缓起身,我敬你身处泥沼十年,却未曾同流合污的这身清白!敬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数次上书的这份风骨,!” 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点燃对方眼中早已熄灭的火焰:“今日我顾晏辞找你,并非要你此刻便抛头露面,指证谁人。那太危险,亦非智者所为。我只需你一件事——” 顾晏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请你,继续做你现在在做的事。睁大你的眼睛,看透这漕运司内的魑魅魍魉;用你的笔,将你所见所闻,一切不公,一切黑暗,皆秘密记录下来。不必你传递,我会派绝对可靠之人,定期与你联络。” 他看着郑泊远震惊的双眼,给出了最重的承诺:“而你,只需如往日一般,挺直你的腰杆,守住你的初心。外界一切风雨,由我顾晏辞来挡!天塌下来,有我替你扛着!我以性命与顾氏门风起誓,必竭尽全力,护你与你家人周全!我不仅要查清此案,更要还你一个公道,让你所学所能,终有施展之地!”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得郑泊远耳中嗡嗡作响。他怔怔地看着顾晏辞,看着对方眼中那毫无作伪的坚定与信任。十年了,他听到的只有嘲讽、排挤和打压,从未有人对他这份“愚蠢”的坚持给予过如此的尊重和肯定,更从未有人敢给他如此重的承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颅,冲散了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冰寒。眼眶瞬间湿热,他双唇颤抖,竟一时哽噎说不出话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绝望,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意义。 他猛地后退一步,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形,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却干净的官袍,对着顾晏辞,深深一揖到地,再抬头时,眼中虽含泪光,却亮得惊人,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顾大人……知遇之恩,泊远……没齿难忘!大人既以国士待我,我郑泊远……必以国士报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顾晏辞从回忆中抽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郑泊远,这颗他埋下的暗棋,这颗在淤泥中坚守了十年、终于被他擦亮的明珠,此刻绝不能因为李相的弃子战术而暴露或浪费。 他豁然转身,目光扫过等待命令的石坤与陈宇。 “贾仁这条线,继续查!大张旗鼓地查!做出我们已认定他是‘墨’的架势,满足李相想看的样子。”他的声音冷静无比,“但是,” 他话音一顿,语气骤然加重:“石坤,启动最高级别的密线,联系我们在临安的人,获取郑泊远近期的所有记录。他身处漕运司底层,所见所闻或许琐碎,但必是李相党羽忽略的致命细节。重点核查他可能提到的任何关于军械库异常调动、或与北方边镇有关的粮饷调度线索!” 第68章 惊雷于无声 顾晏辞的双线指令悄然发出。石坤与陈宇各自领命,如同精密器械上的两个齿轮,开始高速且隐秘地运转。 明面上,对贾仁的调查愈发“激烈”。石坤甚至故意在一次“搜查”中,与贾仁的心腹爆发了“冲突”,场面一度险些失控,消息迅速传开,坐实了按察使大人对贾仁志在必得的姿态。这出戏,演给所有窥探者看,更是演给相府看。 暗地里,通往临安的密道被启用,指令以最高保密等级发出,旨在激活郑泊远,并索取关于北方线索的一切信息。陈宇则如同一只潜入深水的猎犬,凭借其庞大的关系网,开始嗅探李相一党核心圈与北方边镇之间那些隐秘的银钱流向。 顾晏辞坐镇中枢,看似平静地处理着日常公务,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投向窗外更漏的深沉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他在等待,等待暗线能带来突破性的进展,撕开李相铁幕的一角。 相府,暖阁内檀香袅袅。 李崇矩正在赏玩一盆新得的兰草,姿态闲适。孟谦无声走近,低语禀报。 “顾晏辞的人,还在围着贾仁打转,戏做得十足。”孟谦语气平淡,“此外,我们监测到一条从按察使旧邸发出的、加密等级极高的讯息,通道指向临安,内容无法破译,但时机巧合。陈宇近日也与太府寺、户部的几个老油条接触频繁,话题隐约涉及边贸旧账。” 李崇矩修剪花枝的手未停,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年轻人,终究是耐不住性子。”他淡淡道,“双管齐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法不错,可惜……火候差了点。” 他放下银剪,接过孟谦递上的热巾擦了擦手。 “他既对北方这么感兴趣,那便……让他看真切些。也不必等他的暗棋传回什么了,我们直接‘送’给他。” “相爷的意思是?” “把他想查的那几条关于北边军饷和旧械调度的‘异常’记录,挑些无关痛痒、却又足以引人遐想的,通过贾仁的渠道,‘不小心’漏给石坤的人。”李崇矩的语气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小事,“记住,要做得像是贾仁慌乱之下企图销毁罪证,却被我们的人‘意外’截获一部分。让顾晏辞‘顺利’得到它们。” 孟谦立刻领会。这是一个更为精妙的局:既满足了顾晏辞对北方线索的渴求,让他以为自己暗度陈仓的策略成功了,又将这些线索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这些都是精心准备的假情报或无关大局的边角料,既能吸引顾晏辞的注意力,又不会真正暴露核心机密。同时,这也是一个明确的警告:你所谓的秘密行动,我了如指掌。 “那……临安那边?”孟谦询问关于郑泊远的处理。 李崇矩目光掠过那盆兰草,眼神幽深。 “那颗钉子……暂且留着。此刻拔掉,未免太过无趣,也显得我心虚。”他微微冷笑,“让顾晏辞先为他得到的‘关键线索’欣喜一下吧。等他顺着我们给的鱼饵越游越深时,再收线也不迟。届时,失去的会更多。”他要的不是一时的胜负,而是彻底摧毁对手的信心和节奏。 “是。”孟谦心领神会,“那属下这便去安排,让石坤‘意外’有所获。” 两日后,顾晏辞书房。 石坤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匆匆而入,手中捧着几份看似残破的文书。 “大人!有重大发现!”他压低声音,眼中放光,“我们监视贾仁手下时,发现他们企图焚烧一批文书!我们的人及时出手,抢下了这部分!里面……里面果然有关于北方军械调度的记录,虽然残缺,但时间、编号都与我们之前怀疑的几处能对上!” 顾晏辞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住瞬间涌起的激动,接过那些残页,迅速浏览。上面的内容看似零散,却恰好指向几个模糊的异常点,与他让郑泊远调查的方向不谋而合!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一个念头瞬间划过他脑海。但渴望突破案件的心理,以及这“证据”是通过激烈争夺“意外”获得的真实性,暂时压过了那丝疑虑。 “好!”顾晏辞目光锐利,“仔细研究这些残页,与陈宇那边查到的资金流向相互印证!务必找出其中的关联!” 他感到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丝,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光。然而,他并不知道,这缕微光,来自敌人精心布置的烛火,而非破晓的晨曦。 几乎是同时,榆钱巷小院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翰林院修撰苏文瑾。 他依旧是一身青衫,温文尔雅,带来的却是市井间关于明薇的流言。 “沈姑娘,近日坊间有些……不利的风声。”苏文瑾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担忧,“多有诋毁姑娘借韩大人与顾大人之势,行不安分之事的言论,言语颇多污秽。虽是无稽之谈,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 明薇的心微微一沉。她预料到会遇阻,却没想过流言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恶毒。秀儿当即柳眉倒竖:“定是那些眼红的小人作祟!薇丫头,我们……” 明薇抬手止住她,对苏文瑾敛衽一礼:“多谢苏大人告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明薇会谨言慎行,专心于书稿,不辜负韩大人与苏大人的期许。”她神色平静,但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这京城的风雨,果真无处不在。 苏文瑾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姑娘豁达。刊印之事已安排妥当,书坊那边我已打点过,绝不会因此延误。若有其他难处,可随时告知于我。” 送走苏文瑾,明薇独立院中,秋风吹过,已带寒意。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顾晏辞面临的刀光剑影,与她所承受的流言蜚语,皆是这京城巨大漩涡的一部分。 而漩涡的中心,相府之内,李崇矩正悠闲地喂着池中锦鲤。一片落叶飘落水面,引起涟漪阵阵。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惊雷,往往孕育于最无声的云层之中。 第69章 迷雾深锁与微光初现 顾晏辞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那几份从贾仁处“意外”截获的残破文书,此刻正摊在宽大的书案上,如同散发着诱人香气却可能致命的毒饵。石坤与陈宇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看着顾晏辞用手指逐行划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和编号,眉头越锁越紧。 “大人,这些记录看似零散,但指向性很强。”石坤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您看这个编号,甲字柒佰肆拾叁,与去年报损的一批边军弩机序列吻合,但报损记录含糊,只说遇雨锈蚀。还有这几笔粮饷调度,时间、数量都与我们之前怀疑的、未正常抵达北境的那几批对得上!” 陈宇补充道:“我这边也有些眉目。查了贾仁和他那几个靠山近半年的开销,他们在‘金玉满堂’钱庄有几笔来路不明的大额存银,汇入的源头,经几层皮包商号转手,最终都隐约指向与北方鞑靼部落有私下贸易往来的几家皇商。” 线索似乎一下子丰富起来,且彼此之间隐隐呼应,勾勒出一幅“李相党羽通过漕运贪墨、并勾结皇商与北方部落进行非法贸易甚至可能资敌”的模糊图景。这若查实,便是通天大案! 然而,顾晏辞心中的那丝不安却愈发强烈。太顺了。李相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轻易让如此关键的证据落入他手?尤其是通过贾仁这个“弃子”的渠道漏出来。 “这些线索……看似合理,却总觉有些……过于刻意。”顾晏辞沉吟道,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些文书上,“像是有人知道我们想查什么,特意准备好了送上门来。” 石坤与陈宇一怔,兴奋之情稍褪,也冷静下来细想。 “大人的意思是……这也是李相的计划?”陈宇脸色微变。 “极有可能。”顾晏辞目光锐利,“他在试探,也在误导。想看看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更想将我们的注意力牢牢拴在‘北方’和‘贾仁’这两条线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或许,郑泊远那边,才是真正关键所在。临安有回音了吗?” 石坤摇头:“密信发出后,尚未收到回复。按约定,还需两日才是下一次联络之期。” 一种焦灼感在顾晏辞心中蔓延。他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李相正在和他比拼耐心和定力。此刻任何一个错误的判断,都可能万劫不复。 “继续深挖这些线索,”他最终下令,语气决绝,“但要抱持十分警惕!所有查到的内容,皆需反复核实,寻找其不合逻辑或前后矛盾之处。尤其是与北方相关的,要查,更要防!我要知道这些‘证据’到底是真是假!” “是!”两人齐声应道,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榆钱巷小院的气氛同样不轻松。 苏文瑾带来的关于流言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不过两三日功夫,明薇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恶意。她出门采买时,能明显感觉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甚至有孩童隔着院门朝里面扔小石子,被秀儿厉声喝骂才跑开。 “定是那起子小人作怪!见不得别人好!”秀儿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立刻揪出散播谣言之人理论。 明薇却拦住了她。“秀儿,没用的。他们藏在暗处,我们找不到。越是理论,反而越显得我们心虚,让流言传得更凶。”她神色平静,但紧握着绣帕的手却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她深知,这不仅仅是市井长舌妇的闲话,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力量在推动,意在阻挠她刊书立说,甚至将她逼离京城。这或许,也是冲着她背后的顾晏辞和韩墨而来。 沉默并未让流言止息。这日,竟有几个自称是“读书人”的酸儒聚集在榆钱巷口,高声议论“女子无才便是德”、“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引得不少邻里围观。 小玥儿被外面的吵闹声吓得躲在明薇身后,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裙。明薇将女儿搂在怀里,面沉如水。她知道,不能再一味隐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秀儿道:“取我的笔墨来。” “薇丫头,你要做什么?” “他们不是要议论吗?”明薇目光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便写出来,让他们看个明白!” 她走到院中石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在那些越来越不堪的议论声中,她腕底发力,一行行清丽而骨力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她写的并非辩驳之词,而是她为书稿所写的序言的一部分,阐述女子读书明理、学习技艺以求自立之必要,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心怀坦荡。 写毕,她让秀儿将这张墨迹未干的宣纸,直接贴在了院门之外。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巷口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嘈杂。 “哟,还写上了?认得几个字了不起啊?”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撇嘴,她根本不识字,只觉得这女人不安分。 “写得什么玩意儿?之乎者也的,谁看得懂!”另一个粗汉嚷嚷着,引来几声附和。 那几个酸儒先是一愣,凑上前仔细看了片刻,脸上青红交错。有人悻悻低语:“强词夺理… … 女子岂能与男子同论… …” 声音却比先前小了许多,底气不那么足了。也有人眼神闪烁,似乎被其中某些说理触动,但碍于情面,不敢表露。 围观的人群中,大部分仍是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但也有一两个穿着体面、像是识文断字的人,默默看完了全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悄然离去。 明薇站在门内,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纷乱景象。她并不指望这一张纸就能扭转乾坤,改变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泼天的污水,岂是几句道理就能洗净的? 但她此举,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投入一颗石子,或许激不起滔天巨浪,却至少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畏人言,不惧诋毁,她的志向,堂堂正正,可昭日月。这微弱却坚定的声音,是为那些可能心存疑虑、尚在观望的人发出的,也是为她自己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划下的一道底线。 暗处,一双眼睛注视着榆钱巷发生的一切,迅速转身离去,奔向相府方向。 相府书房。 李崇矩听着孟谦关于顾晏辞全力核查北方“线索”以及明薇门口贴“告示”的回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倒是都有几分脾气。”他轻呷一口茶,“顾晏辞生性多疑,让他查吧,查得越细,陷得越深。至于那沈氏……”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一丝嘲讽,“贴纸明志?呵,倒是有点小聪明,可惜,天真。这世道,不是谁有理谁声音大就行的。”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 “流言继续传,换个花样。可以说她这序言是沽名钓誉,是攀附权贵后的惺惺作态。总之,不能让她太清净。” “是。” “至于顾晏辞那边……”李崇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他对他手上那几条‘宝贝’线索深信不疑、即将行动之时,再给他一份‘大礼’。那份‘大礼’,可以准备起来了。” “属下明白。”孟谦躬身,“临安那边……” “暂且不动。”李崇矩挥挥手,“那条小鱼,等我收大网的时候,自然一并捞起。” 他望向窗外,天色渐晚,乌云汇聚,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盘棋,他享受这种将对手一步步引入绝境的过程。尤其是顾晏辞这样的对手,摧毁起来,才更有成就感。 迷雾愈发深重,而真正的微光,仍在重重围困中艰难地寻求着一丝缝隙。 第70章 风满楼 顾晏辞对那批“意外”获得的北方线索的核查陷入了泥沼。 每一条看似清晰的指向,深究下去,要么断在某个无足轻重、早已病故或调离的小吏身上,要么牵扯出的皇商背景复杂,稍一触碰便引来各方关切的目光,调查阻力陡增。那些残缺文书上的编号与记录,看似能与陈宇查到的资金流向模糊对应,却始终找不到最关键的、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铁证链。 它们像是一堆散落的珍珠,每一颗都隐约发光,却缺少那根能将其穿成项链的丝线。 “大人,这……太干净了。”石坤面色凝重地汇报,“所有线索查到最后,都像是被人用快刀精准地斩断了尾巴,留下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弃子。我们像是在对着空气挥拳。” 陈宇也挠头:“钱庄那边的线更深,水也更浑,那几个皮包商号背后的真正主人藏得极深,且似乎都与朝中几位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深查下去,恐怕……” 恐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书房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顾晏辞负手立于窗前,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叶盘旋。他心中的不安已化为冰冷的确定:这些线索,果然是李相精心布置的陷阱。目的就是让他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入这个无底洞,同时麻痹他,让他误以为调查正在取得进展。 好一招请君入瓮,釜底抽薪! 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对手的算计之中。李崇矩……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权相的巨大阴影和可怕手段。 但他不能慌,更不能乱。越是此时,越需冷静。 “所有对北方线索的明面调查,全部暂停。”顾晏辞转过身,声音冷冽如冰,“石坤,让我们的人彻底静默,潜伏下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动作。” “那……我们接下来?”陈宇问道。 “等。”顾晏辞吐出一个字,“等临安的消息。现在,唯一可能带来破局希望的,只有郑泊远了。”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颗远在临安的暗棋上。希望他能带来一些超出李相算计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将主动权完全交出去的等待,充满了煎熬。 榆钱巷小院却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 明薇那日贴出序文之举,虽未能彻底平息流言,却意外地吸引了一些不同的目光。 这日午后,一位身着素锦、气质娴雅的中年妇人在仆婢的陪伴下叩响了院门。她自称姓周,夫家是国子监的一位博士,昨日偶然路过,看到了门上的文字,心中触动,特来拜访。 “沈姑娘勿怪唐突。”周夫人语气温和,“妾身见了姑娘所写‘女子亦当明理自立’之语,深以为然。如今市面上确乏适合女子启蒙研学之书,姑娘有此志气,令人敬佩。”她甚至提出,若书成之后,愿为其引荐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家夫人,或许可在小范围内倡导女子读书之风。 无独有偶,下午时分,苏文瑾再次来访,脸上带着轻松些许的笑意。 “沈姑娘,今日可有奇遇?”他笑道,“方才在翰林院,竟有两位同僚私下向我问起你欲刊印之书,言语间颇多好奇,甚至有人询问何处可购。看来姑娘昨日之举,并非全无效果。” 他顿了顿,又道:“书坊那边传来消息,刻版进展顺利,第一册《千字文》图解与基础记账法部分,约莫旬日内便可出样书了。” 接连的好消息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明薇心中暖流涌动,秀儿更是喜笑颜开。虽然阻力仍在,但至少证明她们做的事,并非无人理解,希望的微光正在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 明薇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书稿的最终修订之中。她知道,唯有拿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能不辜负这些难得的支持,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相府,水榭。 李崇矩正在喂鱼,听着孟谦的汇报。 “……顾晏辞已下令停止了所有对北方线索的明面追查,其属下悉数静默。看来,他已察觉有异。”孟谦道。 李崇矩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锦鲤争抢,淡淡道:“反应不算慢,倒是比他祖父多了几分机敏。可惜,还是晚了。”他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临安那边,郑泊远近日并无异常,依旧按时点卯,埋首文书。我们‘漏’给他的那份关于库房清点的文书,他似乎并未起疑,已照常归档。”孟谦继续道。 “嗯。”李崇矩应了一声,似乎对这条小鱼并不太在意,“让他再安稳几日。顾晏辞既然停下了,那我们……就再推他一把。” “相爷的意思是?” “他不是在等临安的消息吗?”李崇矩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那便给他一个‘消息’。让他以为他的暗棋,找到了足以扭转乾坤的‘铁证’。把他重新调动起来,动得越多,破绽……才越多。” “属下明白。这便去安排,让郑泊远‘意外’发现一些……他绝对无法忽视的东西。”孟谦心领神会,这是要动用那颗埋得更深的钉子,给郑泊远和顾晏辞同时传递假情报,引他们进入最终的死亡陷阱。 “做得逼真些。”李崇矩叮嘱道,目光从争食的鱼群移开,望向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了。” 孟谦无声退下。 李崇矩独自立于水榭边,风中已带着明显的寒意。他轻轻抚摸着袖中一枚触手冰凉、刻着“墨”字的令牌,眼神幽深难测。 顾晏辞以为停止了调查就能跳出棋盘?殊不知,这整个京城,便是他的棋盘。棋子……何时能脱离棋手的掌控? 风,灌满了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第71章 帝王心术与宫阙寂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临安漕运司。 值房内烛火昏黄,只听得见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郑泊远独坐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后,几乎被淹没。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熨帖平整的旧官袍,这是他能维持的最后体面。 自按察使离开后,司内的气氛愈发微妙。往日那些明目张胆的勾当似乎收敛了些,但暗流涌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探究中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心知肚明,自己这“顾党”的标签,怕是撕不掉了。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公文的郑主事,将经手的每一份文书——无论是看似无关紧要的船只调度单,还是例行公事的仓廪盘点记录——都默记于心。夜深人静时,他便在这无人打扰的值房里,凭借记忆,用特制的细毫笔与无色药水,在一本看似普通的《漕运纪略》的书页空白处,留下只有特定药粉才能显形的蝇头小字。 “戊字号仓,丙字柒佰肆叁号旧弩报损文书,用印格式与常例有异,存档编号模糊……” “漕丁酒后失言,提及去岁冬月曾秘密押送‘沉甸甸的麻包’往北,非寻常漕粮……” 记录这些,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落笔,他都感觉后背如有针扎。他不知道这些零碎的片段是否有用,更不知它们最终会流向何处,带来福兮祸兮。他只知道,这是他对顾晏辞那句“以国士待之”的承诺,亦是十年沉沦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行尸走肉的稻草。 他轻轻吹干书页上无形的字迹,合上书册,将其与几本旧志混在一起,看上去毫不起眼。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他起身,仔细整理了一下袍袖,吹熄了烛火,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紫宸殿偏殿,龙涎香幽微的气息在沉静的空气里盘旋,如同权力无声的触须,萦绕在殿宇的每一寸角落。永熙帝梁王——这个天下名义上的主宰——正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的袍袖拂过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他的目光在一份关于漕运案人犯移交刑部的例行奏报上停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顾晏辞”三个字。这个名字,近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御前侍卫统领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入内,压低了声音,将近日京城的暗流详细禀报:顾晏辞如何雷厉风行地查办贾仁,其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撕开裂口;又如何在一夜之间骤然收敛了所有明面上的动作,按察使司的大门仿佛都安静了几分。同时,市井间关于那位沈姓女子的流言蜚语与悄然涌起的些许支持之声,也一并传入天听。 皇帝听着,面上如同古井无波,只在侍卫统领言毕后,极淡地应了一声“朕知道了”,挥手令其退下。 殿内重归令人压抑的寂静。他搁下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缓步踱至窗前。窗外,层叠的琉璃宫阙在秋日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如同这巨大帝国的精密齿轮,每一个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包括他自己。 李崇矩……顾晏辞…… 一老一少,一狐一虎。 老的盘根错节,爪牙遍布朝野,其势已炽,渐成心腹之患;少的锐气逼人,背负血海深仇,恰是一把难得的利刃。 他需要李崇矩的权术与势力来维系朝堂的平衡,当年纳其女为妃,亦是稳固联盟、示之以恩的手段。然而,猛虎酣卧于榻侧,终非长久之计。如今,这头老狐的尾巴摇得过于欢快,是时候需要另一只猛兽来与之相争,互相撕咬,彼此削弱。 顾晏辞,便是他选中的那只年轻猛虎。家世清贵,能力出众,更与李相有解不开的世仇,是再完美不过的棋子。他乐见其成,甚至对韩墨暗中的扶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更要冷静地评估,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又能为他开辟出多大的局面。如今看来,顾晏辞虽机敏,察觉了北方线索的异常而及时抽身,但终究还是在与李相的第一回合交锋中落了下风,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制衡……”永熙帝心中默念着先帝的教诲,眼神幽深如寒潭,“父皇,这帝王之道,果然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他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是对命运嘲弄的冷哂,也是对棋局渐入佳境的期待。“斗吧,让朕看看,你们究竟能将这死水般的朝堂,搅动出怎样的波澜。” 正当他沉思之际,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内侍尖细而谨慎的通传声打破了寂静:“陛下,李妃娘娘求见。” 皇帝瞬间收敛了外泄的所有情绪,面容恢复成一贯的深沉平和,仿佛刚才那个冷眼旁观的棋手从未存在过。“宣。” 殿门轻启,李妃端着一盅精心炖制的参汤,袅袅步入。她身着淡雅素净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却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掩不住眉宇间那缕根深蒂固的倦怠与哀愁。那是一种被深宫重重规矩和冰冷现实长期浸染后,透出的寂寥。 “陛下连日为国事操劳,臣妾无能分担,唯炖了盏参汤,愿陛下圣体安康。”她的声音温柔得恰到好处,如同暖玉,却缺乏真正的温度。她将汤盅轻置于御案一角,动作娴熟而恭谨,保持着完美的距离。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是他的妃子,李崇矩的女儿。一场政治联姻的产物,一个稳固权力的**契约。他从未爱过她,甚至因她那显赫的父族,内心深处始终绷着一根警惕的弦,无法真正靠近。为了杜绝外戚势力借皇子进一步膨胀,那一碗碗经由他默许甚至吩咐的避子汤,早已无声地断绝了她身为女子最深的渴望。 他曾预想过她的哭闹、怨恨,或是争宠算计,但她都没有。她只是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温顺的绵羊,依旧恪守着妃子的本分,温柔侍奉,只是那双曾经或许明亮的眼睛,日渐黯淡,最终只剩下逆来顺受的平静。她仿佛洞悉一切:自己棋子的命运,父亲野心下的无奈选择,皇帝冷酷的制衡之术。正是这份过于通透的沉默,偶尔会像一根细针,刺破他坚硬的帝王心防,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或许是愧疚,或许只是对美好事物被摧毁的些微惋惜。 “有劳你了。”皇帝开口,语气比平日缓和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近日秋风渐凉,你身子弱,要好生将养。” “谢陛下关怀,臣妾一切安好,不敢劳陛下挂心。”李妃垂着眼眸,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曾真心爱慕过这位年轻俊朗的帝王,也曾对举案齐眉、儿女绕膝的寻常幸福怀有过憧憬。但深宫数年,足以磨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清楚地知道,父亲需要她这个留在皇帝身边的纽带,皇帝需要她来安抚乃至掣肘李家。而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梦想与失落,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无足轻重。她不恨谁,亦不怨谁,只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独。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阙,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无比宽敞、也无比冰冷的牢笼。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而凝滞的沉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锐利而冷静,是在审视一件有用的物品,评估其状态与价值,或许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怜悯,唯独没有夫妻间该有的温情。 “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妾便不打扰陛下处理政务了。”她再度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标准,无可指摘。 “去吧。”皇帝淡淡颔首。 望着那抹窈窕却略显单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消失在厚重的门廊阴影里,皇帝的目光回落,停在那盅依旧冒着丝丝热气的参汤上,眼神变得复杂难辨。 这九重宫阙,天下至尊之地,其中的每一个人,谁又不是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棋子?就连他这执棋之人,又何尝能真正超脱?亦被这皇位、被这天下大势、被这无尽的权谋算计紧紧裹挟着,不得自由。 殿外,秋风渐起,卷过汉白玉栏杆,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低泣,又似某种预示。山雨,欲满帝京。 第72章 雪夜暖金兰 京城的初雪,在一个寂静的黄昏悄然而至。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不多时便将榆钱巷的小院覆上了一层松软的白毯。屋内,灯火橘黄,映着窗棂上渐深的夜色,显得格外温暖。 明薇正就着烛光校对新书的刻版样本,秀儿则带着玥儿在炕上剪窗花,红纸屑落了满炕。玥儿小手笨拙地握着剪刀,剪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兴奋地拿给明薇看。 “娘亲看!小兔子!” 明薇莞尔,放下笔,接过那窗花仔细端详:“玥儿剪得真好。”正要细看,一阵急促却带着几分熟悉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巷口停下,紧接着是清脆的叩门声。 秀儿疑惑:“这大雪天的,谁来了?”她趿拉着棉鞋,快步走到院门边,呵着白气拉开门闩。 门开处,风雪卷着一抹鲜亮明媚的色彩闯入视线。只见一位身着大红羽缎面白狐狸毛斗篷、头戴昭君套的少女站在门外,脸颊冻得微红,呵气成霜,一双杏眼却亮得惊人,笑吟吟地望着秀儿,身后一辆马车正停下,车夫和小厮忙着往下搬箱笼。 秀儿猛地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好半晌才爆出一声惊呼,穿透雪幕:“百——合?!!” 这一嗓子,把屋里的明薇和玥儿都引到了门口。 明薇看到风雪中立着的那道熟悉身影,亦是怔忡,手中还捏着那张小兔窗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百合?真是你?你……你怎么大雪天到了京城?” 百合跺了跺脚上的雪,笑容灿烂如冬日暖阳:“怎么?这京城的雪景就许你们看,不许我来瞧瞧?”她也不客气,指挥着小厮把几个沉甸甸的箱笼搬进院里,又塞了块银子打发车夫,这才搓着手走进院子,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你们俩!躲在这般清雅的地方,也不告诉我!害我在临安好找!若非我机灵,打听到你们随顾大人入了京,又费了好大周折才寻到这榆钱巷,岂不是要错过这场好雪?” 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话,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气,却瞬间点燃了小院的热情。秀儿上前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死丫头!想死我们了!这大雪天的,冻坏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提到临安,百合明媚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旋即被进屋后的暖意驱散。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耦合色绣折枝梅的锦缎棉袄,坐到热炕上,捧着秀儿递来的热姜茶,才叹气道:“别提了!我爹娘恨不得一日三场地逼我相看,不是脑满肠肥的纨绔,就是算计我家钱袋的俗物,闷也闷煞人了!”她拉住明薇和秀儿的手,眼神热切,“后来辗转收到你们的信,知道你们在京里立住了脚,还办起了书坊,不知多羡慕!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呢!” 她看着炕上剪了一半的窗花和玥儿,心软成一滩水,立刻从随身带来的精致提盒里掏出各色江南点心和新巧的泥人玩具塞给玥儿:“快看姨姨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玥儿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谢谢百合姨姨。”她依稀记得这个总会给她带好吃好玩东西的漂亮姨姨。 重逢的喜悦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细聊之下,百合才道出,她是如何软磨硬泡,以“年关将近,京城年货花样繁多,正好去考察行情,顺带寻觅佳婿”为由,才说动父亲让她进京的。 “我不管!”百合语气坚决,带着大小姐的骄纵,却更显真情,“横竖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你们休想再撇下我!临安闷死个人,还是和你们在一处有意思!咱们三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明薇心中暖流涌动,却仍有顾虑:“百合,你的心意我们岂会不知?只是……年关将至,你爹娘那边如何交代?京城米珠薪桂,我们这里你也见了,甚是清寒……” “放心!”百合狡黠一笑,成竹在胸,“我早已想好说辞。便写信告诉爹爹,京城年节下商机无限,铺面、人流、货品皆非临安可比,我要留下来好好观摩学习,帮家里开拓北边的市场!他最疼我,再说能赚钱的营生他断不会拒绝!我多磨他几次,准成!”她拍了拍带来的箱笼,“瞧,这些本钱,就算我入股‘薇风堂’了!咱们好好过个年,开春大干一场!” 秀儿喜得抚掌:“太好了!百合你不知,薇丫头正愁年后扩大刻印的本钱呢!你真是雪中送炭!” 明薇看着百合真诚热情的脸庞,又看看兴奋的秀儿和摆弄新玩具的玥儿,心中最后一丝迟疑也被这浓浓的暖意融化。她反握住百合的手,眼中水光潋滟,唇角扬起:“好!那今年除夕,我们姐妹三人,就在这京城,一起守岁!” 是夜,小院的炕头格外热闹。百合带来的崭新厚实棉被铺展开,散发着阳光和樟木的香气。三人挤在一处,仿佛回到了临安那些窃窃私语的夜晚,只是窗外是京城的雪,心中是更笃定的情谊。 百合叽叽喳喳说着临安的年节习俗和各家生意经,秀儿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要采买哪些年货、包什么馅的饺子,明薇则笑着听,偶尔插话,描绘着书坊来年的计划。她们互相打气,低语笑声透过窗纸,融化了檐下的冰凌。 有了百合的加入和资金注入,薇风堂的这个年关显得格外有盼头。明薇用那笔钱预付了开春扩大刻印的定金,又添置了过年的物什。百合兴致极高,拉着秀儿穿梭于京城各大市集,采买年货、挑选窗花炮仗、定制新衣,她那精明的商业头脑和砍价本领让秀儿佩服不已。她还特意选了一批上好的红纸,让明薇书写吉祥话和春联,准备贴在书坊和新租下的隔壁小铺面上。 明薇得以稍缓一口气,专注于即将完成的书稿最终校订。秀儿则负责起日常炊洒和照顾玥儿。三人分工协作,小院里虽忙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气和即将过年的喜悦。 偶尔,百合父亲派来送年礼并打探消息的仆从回去禀报,说小姐确实在忙着经营书坊、筹备年节,似模似样,且似乎与京城官面上的人(暗指顾晏辞)有些往来,百合父亲便也稍稍安心,甚至额外捎来一笔银子,算是默许了她这“京城创业”的举动,只叮嘱年节下不可怠慢,注意安全。 榆钱巷的小院,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窗外的雪停了又下,将世界装点得一片银白。而屋内,三个异姓姐妹为了共同的未来和即将到来的新年忙碌着,时而低笑,时而争论。炭盆烧得正旺,茶壶咕嘟地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糕点的甜香和浓浓的年味。 在这座寒冷而广阔的帝都,她们彼此依靠,用自己的双手和情谊,抵御着严冬,筹备着团圆,也一点点编织着属于她们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金兰契阔,雪夜相聚。除夕的脚步越来越近,小院里的暖意,也愈发浓醇。 第73章 雪霁嬉游遇欢喜 京城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一个清晨彻底放晴。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覆满白雪的屋顶和街道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空气清冽而干净。榆钱巷的小院里,秀儿正拿着大扫帚,“哼哧哼哧”地清理院中的积雪,鼻头冻得通红,却干得热火朝天。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最终在院门外停下。紧接着,门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传来:“喂!里头有人没?扫雪呢?需不需要个帮手啊?” 秀儿动作一顿,这声音……她撇撇嘴,没好气地扬声道:“谁要你帮倒忙!”说着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陈宇一身石青色暗纹锦袍,外罩着玄狐毛领的藏青斗篷,手持马鞭,正笑嘻嘻地倚在门框上,身后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他目光越过秀儿,朝院里望了望:“哟,都忙着呢?你们顾大人今日被枢密院那帮老狐狸缠住了,脱不开身,又怕你们初来京城,闷在这小院里发了霉,特地派了小爷我来,领你们去瞧瞧这雪后的京城,何等气象!” 秀儿叉腰,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哼!谁稀罕!我们自己有脚,不会逛吗?瞧你那得意劲儿,跟开了屏的孔雀似的!” 陈宇也不恼,反而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孔雀开屏那是对付小姑娘的。对你嘛……小爷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怕某些人找不到北,回头走丢了,还得劳烦五城兵马司满街贴告示寻人。” “你才找不着北!”秀儿气结,抓起一把刚扫到门口的雪就作势要扔他。 屋里的明薇和百合闻声出来,正看到这一幕。明薇忙笑着拉住秀儿:“好了秀儿,陈大人也是好意。”她转向陈宇,敛衽一礼,“有劳陈大人费心。雪后初晴,正是赏景的好时候。” 百合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见他容貌俊朗,衣着华贵,举止间带着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儿,又与秀儿熟稔地斗嘴,不由掩口笑道:“这位大人倒是个妙人儿。” 陈宇这才注意到院里多了位明媚鲜妍、衣着不俗的陌生姑娘,立刻收敛了几分痞气,装模作样地拱手道:“这位姑娘是?在下陈宇,顾按察使麾下……” “行了行了!”秀儿没好气地打断他,“少在这儿摆谱!这是我们从临安来的好姐妹,百合姑娘!” 百合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礼,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原来是陈将军,失敬。常听秀儿提起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惹得秀儿直瞪眼。 小玥儿也跑了出来,看到陈宇,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问:“陈叔叔,你是来带我们去玩的吗?” 陈宇一见玥儿,脸上立刻堆起真诚的笑容,弯腰一把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结实的臂弯里:“那当然!玥儿想看什么?叔叔带你去西市看猴戏?还是去东市吃刚出锅的、甜掉牙的糖葫芦?或者去瓦舍看顶好看的皮影戏?” 玥儿听得眼睛发亮,拍着小手:“都要看!都要吃!” “得令!”陈宇笑道,“那咱们就出发!”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陈宇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铺着厚实的毛毯,还暖着一个小手炉。 一路上,陈宇果然是个极好的向导。他不仅熟知路径,更能说会道,将各处景致、典故说得生动有趣。而他与秀儿的斗嘴,更是成了行程中不可或缺的娱乐。 马车经过一家气派的银楼,秀儿多看了两眼橱窗里一支珠钗,陈宇便撇嘴:“眼光真俗,那珠子还没鱼眼大。” 秀儿反唇相讥:“总比某些人只知道打打杀杀强!” 路过小吃摊,秀儿想吃烤红薯,陈宇非说旁边的糖炒栗子更香更糯;结果转眼他就把两样都买来了,塞到秀儿和玥儿手里,嘴里还嘟囔:“尝尝得了,吃多了待会儿正经饭菜又吃不下了,可别说小爷我亏待你们。” 百合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煽风点火:“陈大人,秀儿方才说那家的灌汤包是全京城最难吃的呢!” 陈宇立刻上当:“胡说!那家明明……诶?等等,秀儿你什么时候吃过的?”引得秀儿又气又笑地去捶百合。 明薇看着他们笑闹,唇边始终噙着温柔的笑意。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和紧绷,似乎在这轻松的氛围里悄然消散了许多。她注意到,陈宇虽然看似没个正形,但心思其实很细:他会特意让马车走得更平稳些;下车时会下意识地护着她们免得滑倒;点菜时也会记得玥儿不能吃太辣的东西。 在西市看了精彩的猴戏,在东市吃了热腾腾的灌汤包和糖葫芦,最后又去瓦舍看了场绘声绘色的皮影戏。玥儿兴奋得小脸通红,回来路上就在陈宇怀里睡着了。 马车将她们送回榆钱巷时,已是夕阳西下,雪地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陈宇将睡熟的玥儿小心地交给明薇,看着秀儿因为跟他争论一路而依旧气鼓鼓的侧脸,摸了摸鼻子,忽然道:“喂,泼妇,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金明池那边有灯会,可比平日热闹多了,还有好多南方来的新奇灯样……要不要……小爷我再勉为其难,给你们当回向导?” 秀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谁要你勉为其难!我们自己去!” 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他,嘴角有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成,那可说好了,到时候别求我!”陈宇哈哈一笑,翻身上马,潇洒地挥了挥马鞭,“走了!替我跟顾大人说声,任务完成!”说罢,便策马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百合用手肘碰了碰秀儿,调侃道:“哟,这‘孔雀’虽然开了屏,倒还挺会来事儿?” 秀儿脸一红,啐道:“去你的!谁稀罕!”转身就往院里走,脚步却似乎轻快了许多。 明薇抱着玥儿,看着陈宇离去的方向,又看看秀儿的背影,微微一笑。顾晏辞的这份细心,通过陈宇这看似不靠谱、实则热忱周到的方式传递过来,让她在这寒冷的异乡冬日,感到了一份坚实的暖意。 而那份属于少年人的吵吵闹闹的欢喜,也如同雪地里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悄然驱散着冬日的严寒。 第74章 墨香渐溢与暗潮新涌 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敲打着窗棂,却丝毫未能减弱榆钱巷小院内的暖意与忙碌。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松烟墨特有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那是百合带回来的各式蜜饯糕点的味道。 明薇伏在案前,神情专注至极。她面前摊开的,正是苏文瑾昨日派人送来的《蒙学津梁》第一册的样书。纸张洁白挺括,墨色均匀清晰,版式疏朗有致,插图虽简洁却生动传神。她纤细的指尖逐字逐句地划过,检查着最后可能存在的瑕疵,眸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这是她心血的最初结晶,是通往她理想的第一步。 “薇丫头!快来看!”百合兴奋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拿着一本崭新的账册,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按你说的,咱们印了五百册试售,这才几天,送去‘文华斋’、‘集贤书铺’代销的那三百册,几乎售罄!两家掌柜都派人来问,何时能补货?还问后续几册何时能出?”她脸上洋溢着红光,比赚了多少钱更高兴的是这份认可。 秀儿正教玥儿认样书上的图画,闻言也抬起头,惊喜道:“真的?这么快!我就说咱们薇丫头写的书是最好的!” 明薇接过账册,看着上面清晰的进出项和盈余,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资金回笼意味着可以持续投入,书坊真正走上了良性循环的道路。她唇角扬起,眼中水光闪动:“太好了……这多亏了百合你善于经营,还有秀儿你里外操持。” “少来!最大功劳是你的!”百合摆手,眼中闪着精明的光,“我看,咱们得赶紧加印!还得趁热打铁,开始准备第二册的内容。苏大人那边我也问过了,他说刻工随时可以到位。” 三人正欢喜地规划着,院门被轻轻叩响。来者是苏文瑾身边的一个小书童,送来了一封请柬和一封短信。 信是苏文瑾亲笔,字迹清雅含蓄。他先是祝贺样书成功,言辞恳切,随后提及三五日后,韩墨韩大人将于府中举办一场小规模的“文会”,受邀者多为与其交好、思想相对开明的文官及家眷。苏文瑾在信中委婉表示,若明薇愿意,他可代为引荐,或许有助于《蒙学津梁》在士林清流中打开声望。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明薇的心跳微微加速。若能获得这些清流官员及其家眷的认可,书坊的根基将更为稳固。 “去!当然要去!”百合立刻道,“这可是扬名的好机会!薇丫头,你得好好准备一下!” 秀儿也连连点头:“对!让那些瞧不起女子著书的人看看!” 明薇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既是机遇,也可能意味着更多的目光和潜在的风波。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隐忍的赵家妇了。 与此同时,顾晏辞的书房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寒冷一般凝重。 顾晏辞指尖敲击着一份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薄薄纸卷,上面是郑泊远用暗语写就的最新情报。内容依旧零散,却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漕运司近期的几次常规文书报备中,涉及一批特定编号的旧军械处理流程,与兵部档案处的记录存在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时间差和文书格式差异。若非郑泊远这种常年埋首案牍、对公文格式敏感至极的老吏,绝难发现。 这些差异本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甚至可能只是归档失误。但将它们与之前李相故意泄露的、指向北方军镇的假线索联系起来,便透出一股诡异的巧合。 “大人,”石坤低声道,“郑主事说,这批军械的最终去向标注模糊,只写了‘依例处置’。他怀疑……但这只是怀疑,毫无实证。” 顾晏辞眸色深沉如夜。李相抛出的北方诱饵是假的,但这批军械的异常……是否是被那巨大假象掩盖下的、一丝微弱的真实?李相是否在玩一招“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把戏?用庞大的假目标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却将真正的要害隐藏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瑕疵之下? “继续让郑泊远留意所有与军械、库房、废旧物资处理相关的文书,无论大小。”顾晏辞声音低沉,“不要有任何动作,只需记录。另外,陈宇那边对贾仁及其党羽的资金核查,有什么进展?” 陈宇挠了挠头:“贾仁那几个心腹,最近银子花得是挺冲,但在京城几家大钱庄的流水却看不出明显异常。倒是……底下兄弟查到,他们似乎通过几家看似不相干的小银号、当铺,零散地兑过不少金子,来源成谜。线索太碎,像故意打散的,拼不起来。” 零散的金子……异常的旧军械文书……顾晏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吗?还是李相布下的又一重迷雾?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走一座巨大的迷宫,李相不仅设置了死路,更在正确的路径上覆盖了厚厚的伪装。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知道了。继续查,重点盯住那些小银号和当铺,摸清他们的背后东家和资金往来对象。”顾晏辞压下心头的烦躁,目光恢复冷静,“还有,看好贾仁,他依旧是关键。李相舍得用他做弃子,但他自己未必甘心就死。” “是!” 下属离去后,顾晏辞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被风雪笼罩的庭院。案情的胶着与明薇书坊初步成功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冰火两重天。他由衷地为明薇感到高兴,那似乎是这冰冷权谋世界中唯一真切而温暖的光芒。 而他自己,仍需在这片泥泞和迷雾中,艰难前行,去寻找那足以劈开黑暗的雷霆一击。 雪,又开始下了。京城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第75章 文会扬名与暗室谋戈 腊月十五,韩墨府邸张灯结彩,虽不及年节隆重,却也处处透着雅致与暖意。今日的文会,与其说是高谈阔论的清议场,不如更像是一次气氛相对轻松的交谊雅集。受邀而来的,多是些与韩墨理念相近、或在翰林院、国子监任职的中下层官员,亦有几位衣着得体、仪态端庄的官员家眷。 明薇随着苏文瑾步入韩府花厅时,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但她深吸一口气,迅速稳住了心神。她今日一身湖蓝银丝梅纹缎袄,外罩月白狐裘,色泽清冷,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眸若点漆。发髻间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让她在这珠环翠绕的官眷和宽袍博带的文士之中,非但不显寒素,反而格外出尘脱俗。 起初,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微微垂眸,敛衽行礼,姿态优雅自然,并无半分小户女子的畏缩,也毫无刻意讨好的媚态。 当一位官员提及《蒙学津梁》时,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人谬赞。明薇编纂此书,并非欲与圣人经典争辉,而是觉得,知识不应是高阁之上的摆设。女子亦是人,需理事、需持家、需教养子女。识字明理,方能不被人欺;学会算账,方能经营生计。书中所选,无非是日常生活中最常用之字,最实用之数算。若能因此让多一位女子多识几个字,多明一分理,多一分安身立命的底气,明薇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真诚的力量和清晰的逻辑。她谈及具体教学案例时,比如如何用讲故事的方式教孩子认字,如何用画图法让女子理解账目,眼中便会焕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彩,那是沉浸在热爱之事中的专注与自信。 "明薇深信,女子并非只能依附他人而活。读书求知,也并非为了凌驾于谁之上,而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更好地掌管自己的人生。这于己,是尊严;于家,是福祉;于国,何尝不是多了许多明事理、有担当的良贤?这难道不是与圣人所倡的''修身齐家''之道暗合吗?"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如清泉流淌,娓娓道来。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平实而坚定的陈述。她坐在那里,背脊挺直,肩颈线条优美而坚韧,仿佛一株风雪中悄然绽放的兰草,自有风骨。 苏文瑾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明薇。他看着她从初入时的些许紧张,到谈及所学时的从容自信,看着她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阐述着或许在当下世人看来有些"离经叛道"却充满生命力的观点,也看着她一路走来想要用自己手中的笔来惠及他人的那份执着。他的目光清明而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敬意。 他欣赏她清晰的思路,能将复杂的理念化为平实的语言;他欣赏她坚韧的心志,能在逆境中坚守自己的道路;更欣赏她那份将学识化为切实力量的智慧。,像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发现了一位理念相通、志趣相投的同道。如同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美玉,或是一篇见解独到、发人深省的好文章,心中充满了对其才华与风骨的认可,以及一种得遇“知音”的欣慰。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因此变得更加温和与专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席间亦有几位思想保守的老儒,对此颇不以为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究便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圣贤之道,乃是为男子所设。女子只需娴静温婉,恪守妇道便可。这般抛头露面,鼓吹女子习学,恐非福事,易生牝鸡司晨之患。" 厅内气氛微微一滞。 明薇正欲开口,坐于她不远处的周夫人(国子监博士之妻)却率先温言笑道:"赵老此言差矣。妾身倒以为,女子通晓文墨,明事理,知进退,方能更好地相夫教子,维护门户,何来''司晨''之说?难道愚昧无知,反是美德不成?"她语气柔和,却立场坚定。 另一位曾受惠于明薇计算之法、解决了家中田产旧账纠纷的官员也出言支持:"下官以为,沈姑娘所为,乃是授人以渔的善举。无论男女,能识字算数,总好过成为睁眼瞎,任人欺瞒。" 苏文瑾亦适时开口,声音清朗平和:"教化之道,本无性别之分。圣人之学,亦是为开民智、明人伦。沈姑娘之书,于细微处践行圣人之道,惠及市井百姓,其志可嘉,其行可敬。" 有了这几人带头,席间支持、赞同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那老儒见势孤,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明薇心中感激,起身向周夫人、苏文瑾及出言相助的众人深深一福。她知道,今日她迈出的这一步,虽有小波澜,但终究是成功了。她的理念和心血,得到了这部分开明士绅的初步认可。 文会结束后,竟有好几位官员及家眷当场表示要订购《蒙学津梁》后续册数,或询问书坊地址,欲亲自前往看看。明薇一一应答,从容不迫。 离开韩府时,苏文瑾送她至门口,低声道:"沈姑娘今日表现极好。不必在意些许杂音,路虽远,行则将至。" 明薇郑重谢过:"今日多谢苏大人与诸位仗义执言。" 与此同时,重重宫阙深处,李妃的寝宫内却是一片寂静。炭盆烧得暖融,她却只着一件家常的素锦襦裙,临窗而坐。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她手中拿着的,正是《蒙学津梁》样书。书页洁白,墨迹清晰,里面的内容浅显却实用,插图画得生动有趣。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迹,目光久久停留在序言中那句"女子亦当明理自立"之上。许久,她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哀怨,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寥落和遥远的向往。 她自幼聪慧,读书习字一点即通,远胜家中兄弟。若身为男子,或许也能考取功名,施展抱负。可她是女子,而且是李家的女子。她的才情,最终只是成为了嫁入皇家、为家族增添筹码的装饰品。 她欣赏明薇的果敢。欣赏她能从那样不堪的婚姻中挣脱出来,更能以一己之力,在这世间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小却充满尊严的道路。她著书立说,并非为了虚名,而是切切实实地想要帮助那些如她曾经一般困顿的女子。 "沈明薇……"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念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自己出身显赫,锦衣玉食,是世人眼中羡慕的贵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活得如同这精致鸟笼里的金丝雀,每一步言行都需符合规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算计。她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真正的渴望,甚至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羡慕明薇,甚至是敬佩。敬佩她那份敢于挣脱枷锁的勇气,那份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力量。那本书里蕴含的生机与力量,是她在这死水般的深宫里,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鲜活。 她合上书,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在妆匣底层,如同藏起一个隐秘的、属于自己的念想。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白雪覆盖的、肃穆而冰冷的宫殿群,眼神空洞。 她欣赏明薇,就像欣赏着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那个有可能实现的、却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自己。 文会的余温尚未散尽,相府深处的冰冷却几乎能将人冻僵。 孟谦垂首,将文会上发生的一切,巨细靡遗地禀报给李崇矩。 李崇矩抚摸着膝上慵懒的白猫,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倒是小瞧了这女子。竟能在韩墨的老巢里,赢得几分声名。"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相爷,是否要……"孟谦做了个细微的手势,意指是否要施加压力,让那些书铺不敢再代售她的书,或制造些麻烦。 "不必。"李崇矩摆了摆手,眼神漠然,"蚂蚁缘槐,夸大国士。让她蹦跶几下无妨,正好看看都有哪些人,会为她说话。"他将明薇视为一个观察清流动向的窗口,甚至是一块试金石。 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更重要的棋局上。"顾晏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依旧在查贾仁和那些小金流的线索,看似焦头烂额,并无实质进展。对我们故意放出的军械文书瑕疵,似乎并未察觉。"孟谦回道。 "嗯。"李崇矩满意地颔首,"看来,他是真的被那些''金子''迷花了眼。很好……那便让他再''惊喜''一下。" 他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是时候了。让贾仁''病逝''吧。就在狱中,要做得干净利落,像是受不住刑,或是畏罪自尽。把他那份''完美''的认罪状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贾仁一死,线索似乎就此中断。顾晏辞忙乎了半天,最终只得到一个死无对证的结局。这无疑是对顾晏辞能力和威信的一次沉重打击,也能暂时麻痹皇帝和朝野------看,案子已经结了,罪魁祸首已死。 而李相真正的核心,则能借此机会,更深地隐藏起来,继续运作。 "至于那个郑泊远……"李崇矩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他既然那么喜欢看文书,就让他……永远看下去吧。等顾晏辞消化了贾仁的死讯后,再动手。要让他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是!属下明白!"孟谦躬身领命,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退去,准备执行这冷酷的指令。 孟谦领命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稍作迟疑,又低声禀告了一句,仿佛只是顺带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相爷,还有一事。‘墨翁’前日遣人送来口信,说又为您在江南觅得了一方前朝的‘青玉螭龙镇纸’,言其玉质温润,雕工古拙,正合相爷清赏。” 李崇矩抚摸着白猫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知晓。他的注意力似乎仍更多地停留在如何让顾晏辞“体会绝望”的思虑中,对这件新得的古玩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仿佛这已是司空见惯的寻常献礼。 暖阁内,炭火噼啪。李崇矩缓缓闭上眼。棋局已至中盘,是该吃掉对方几子,让他痛一痛了。 而此刻的明薇,正乘坐马车返回榆钱巷,怀中抱着几本文会友人相赠的诗集,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丝毫不知,一场针对她所关心之人的致命风暴,已在暗室之中酝酿成型。 雪夜下的京城,灯火璀璨与阴谋暗影交织,勾勒出一幅无比复杂的图卷。 第76章 惊雷骤雨与无声慰藉 贾仁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后半夜。 消息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在清晨时分炸响在按察使司,旋即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各个关注的角落。 死因据报是“畏罪自尽”。狱卒发现时,人已僵冷,用的是撕扯下来的囚衣布条,悬在了牢窗的铁栏上。现场并无明显搏斗痕迹,一份字迹潦草却按了手印的“认罪状”端端正正摆在铺位上,上面罗列了数条漕运贪墨的罪状,将自己指认为“墨”之核心,言及愧对皇恩,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故以死谢罪。 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合理得令人窒息。 顾晏辞接到石坤急报,第一时间赶至大牢。他面色铁青,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现场每一个细节。那“认罪状”上的笔迹,与之前截获的密信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高手模仿;悬缢的方式标准得像是教科书;甚至连贾仁脸上那抹诡异的、仿佛解脱般的僵硬表情,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 “查!”顾晏辞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昨夜当值的所有狱卒,接触过贾仁的所有人,包括送饭的、巡夜的,一个不漏!彻查他们近期的财物往来、家人状况!” 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李相既然出手,就不会留下明显的尾巴。这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嘲弄着他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 果然,初步调查结果很快出来:所有狱卒口供一致,皆言昨夜无异状;送饭的老吏战战兢兢,一问三不知;巡夜的守卫也未见任何可疑人员出入。贾仁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扼断了生机。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先前那些因顾晏辞雷厉风行而暂时蛰伏的李相党羽,此刻如同闻到腥味的鬣狗,纷纷跳了出来。 “臣弹劾按察使顾晏辞办案不力,逼死人犯,致使漕运一案关键线索中断!”朝堂之上,一位御史慷慨陈词。 “贾仁既已认罪,此案便可了结。顾大人却纠缠不休,如今人犯死於狱中,岂非死无对证?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另一位官员阴阳怪气地附和。 “陛下!漕运关乎国本,如今主犯已伏法(自尽),当尽快结案,以安人心,恢复漕运秩序啊!”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就此结案。皇帝高踞御座之上,面色深沉,听着下面的争论,未发一言,最终只是挥挥手,示意“此事容后再议”,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脸色苍白的顾晏辞。 退朝后,顾晏辞回到按察使司衙门,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窗外风雪未停,屋内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眼底翻涌的怒火与挫败。 陈宇和石坤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们跟随顾晏辞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沉寂。那沉寂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们……被耍了。”良久,顾晏辞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李相用贾仁的命,不仅断了线索,更将了我一军。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是我逼死了人犯,急于结案。”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震:“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个李崇矩!”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忧虑。贾仁一死,郑泊远那边的压力骤增。李相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而自己现在被推至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任何针对漕运司的暗中调查都会变得异常困难。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石坤低声问道。 “明面上的调查,全部暂停。”顾晏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对外做出姿态,集中精力‘内部整顿’,追查贾仁死因。但暗地里……”他眼中寒光一闪,“石坤,加派绝对可靠的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暗中保护郑泊远!绝不能让他再出意外!陈宇,那些小金流的线索,转入地下,用最隐秘的方式继续查!” “是!”两人领命,心情沉重地退下。 顾晏辞独自留在房中,疲惫地闭上眼。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相的报复和打压,会接踵而至。 榆钱巷小院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尽管窗外风雪呼号,屋内却因生意红火而暖意融融。新加印的《蒙学津梁》一摞摞堆在墙角,百合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核算着这几日的进项,脸上笑开了花。秀儿则忙着将新订购的纸张归类,玥儿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帮忙”。 明薇刚送走一位前来批量订购书籍的书商,回到屋内,便听到百合兴奋地报数:“薇丫头!照这个势头,咱们年前就能把本钱全收回来,还能盈余不少呢!开春就能雇更多的人,刻更多的版!” 明薇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但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她心思细腻,很快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陈宇没有像往常一样跑来蹭吃蹭喝兼斗嘴,巷口似乎也多了一些陌生的、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身影。 傍晚时分,苏文瑾匆匆来访,脸色凝重。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简要告知了贾仁死讯以及朝堂上对顾晏辞的攻讦。 “顾大人眼下处境艰难,恐暂无暇他顾。沈姑娘,你们近日也需谨慎些,无事尽量少外出。”苏文瑾叮嘱道,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既为顾晏辞,也为明薇。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那个虽然忙碌却始终给人一种沉稳可靠之感的男人,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的心情——愤怒、挫败,还有深深的孤独。 送走苏文瑾后,明薇沉默了片刻。她让百合和秀儿照看好玥儿和书坊,自己则转身走进厨房。 她记得小时候,弟弟明轩调皮捣蛋被父亲责罚后,躲起来哭鼻子时,母亲总会悄悄塞给他一颗自己藏的饴糖。那一点点甜,似乎就能驱散所有的委屈。 她找出之前买的饴糖,又精心熬了一碗清淡驱寒的姜枣茶,用厚厚的棉套裹好食盒,提上,对秀儿和百合道:“我出去一趟。” 按察使司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石坤警惕地开门,见到风雪中立着的明薇,不由一愣。 第77章 暖茶涤戾与暗夜星火 石坤看着眼前女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心中蓦地一软。他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大人就在书房,姑娘请随我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石坤轻轻叩门,低唤:“大人。” 里面没有回应。石坤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 顾晏辞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永无止境般的风雪,他的身影融在昏暗的光线里,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压抑,仿佛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石坤屏息,将食盒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低声道:“大人,沈姑娘来了,送了碗热茶来。” 顾晏辞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明薇站在门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和戾气。她心中微紧,却没有退缩。她示意石坤先退下,然后自己轻轻走进书房,反手掩上门。 她走到矮几边,打开食盒,取出那碗依旧温热的姜枣茶。清甜的枣香混合着姜的辛辣气息,悄然在弥漫着墨与冷冽空气的书房里散开。 她没有说话,只是端着茶碗,走到顾晏辞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顾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清晰,“天寒地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顾晏辞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应。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明薇几乎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平日深邃锐利的凤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雾,压抑着翻涌的怒潮和深切的疲惫。他就这样看着明薇,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心,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受伤后的戒备。 明薇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迎视着,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惧怕,只有一种温和却坚定的理解。她将手中的茶碗又往前递了递。 那氤氲的热气,固执地隔在两人之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顾晏辞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手中的粗瓷茶碗。碗中茶汤色泽深红,几颗饱满的红枣载沉载浮。 这碗看似平常的姜枣茶,却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坚硬冰冷的心防上,撞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终是伸出了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僵硬冰冷,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接过茶碗,没有立刻喝,只是捧在手中。那温度透过瓷壁,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掌心,顺着经络悄然蔓延。 “贾仁死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死得‘恰到好处’。我所有的调查,都成了笑话。”他的话像是陈述,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宣泄。 明薇安静地听着,轻声道:“我听苏大人说了些。大人此刻,定然十分艰难。” “艰难?”顾晏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何止艰难。他这是在告诉我,在这京城,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他想让案子怎么结,案子就得怎么结。我......无能为力。”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带着血淋淋的挫败感。 这是明薇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如此明显的脆弱和不确定。那个永远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顾晏辞,此刻终于卸下了一层坚硬的盔甲,露出了内里的疲惫与伤痕。 “大人并非无能为力。”明薇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您只是......需要暂避锋芒,等待时机。李相势大,只手遮天,正面对抗,自然艰难。但暗流之下,必有转机。我相信,大人绝不会就此放弃。” 她顿了顿,看着他手中那碗几乎没动的茶,又道:“茶快凉了,大人趁热喝吧。身子暖和了,脑子才能更清醒。无论多难,总要顾惜自己。” 顾晏辞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汤,倒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他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碗沿凑近唇边,呷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微甜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仿佛一股暖流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很普通的姜枣茶,甚至可能熬得有点过火,枣味过于浓郁。但在此刻,却胜过他喝过的任何琼浆玉液。 他又喝了几口,直到碗底见空。那股暖意似乎不仅温暖了他的身体,也稍稍融化了他心头的坚冰。 他将空碗递还给明薇,神色虽然依旧凝重,但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却消散了不少。“多谢。”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明薇脸上,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一下,快得抓不住。 “大人客气了。”明薇接过空碗,微微颔首,“民妇不便久留,大人......保重。” 她转身,提着空食盒,轻轻退出了书房,细心地将门掩好。 顾晏辞独自站在原地,掌心和胃里的暖意犹存,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淡淡的姜枣香气。他缓缓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端过茶碗的指尖。 窗外风雪依旧,但他的心境,却奇异地平和了许多。挫败感仍在,愤怒未消,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冷和暴戾,却被那一碗平凡的热茶悄然涤荡而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 是的,他不能乱,更不能倒。李相以为断了他的线索,杀了他的人,就能让他一蹶不振?未免太小看他顾晏辞了。 明薇说得对,需要等待时机。而时机,往往藏在最深的黑暗里。 他铺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书写。不是奏章,不是公文,而是几封加密的密信。一封发给远在临安的、绝对可靠的旧部;一封发给暗中交好的、掌宫禁卫的将领;另一封,则是给韩墨,言辞恳切,分析利弊,请求他在清流中稳住局势,暂避锋芒,以图后计。 他的笔触重新变得稳健而有力。那一碗茶带来的不仅是温暖,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他并非孤身一人。至少,在这冰冷的京城,还有一份不问缘由、不计得失的关怀。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在这漫漫长夜里,重新点燃斗志,布局下一着棋。 而在榆钱巷,明薇轻手轻脚地回到院内,百合和秀儿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她。 明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将食盒交给秀儿,低声道:“顾大人......会挺过去的。” 她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浓黑的云层后,似乎隐隐透出几颗星子的微光。 暗夜虽长,但星火不灭。 第78章 鬼漕浮踪与御书房低语 贾仁“伏法”,漕运案尘埃落定的官样文章,仿佛一层薄薄的纱幔,暂时遮住了京城官场暗流的汹涌。顾晏辞依旧是那个冷峻持重的按察使,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应对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与试探。唯有在深夜独处的书房,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未曾熄灭的火焰,才泄露出他内心的不甘与怀疑。 他从不相信贾仁是终点。 “大人,”石坤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在书房外响起,“您吩咐核查的漕运旧档,有发现了。” 顾晏辞眸光一锐:“进。” 石坤将几卷抄录清晰的账目呈上,手指点向其中一行行数据:“江南‘永丰仓’,发往京师的漕粮,连续三年,其‘耗米’申报数额几乎毫厘不差,精准得反常。河道运输,风水无常,损耗岂能年年恒定如一?更蹊跷的是,核对京师仓场最终入库记录,这批粮每岁总会短少数十石,积年累月,数目不容小觑。”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鬼漕’,年年准时从那庞大的漕运体系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吸走一口血。贾仁倒了,但这‘鬼漕’,似乎并未停歇。” 顾晏辞的手指抚过那冰冷而诡异的数字,心中波澜骤起。系统的裂痕,官僚机器无法完全自圆其说的漏洞,终于被他抓住了尾巴!这条“鬼漕”,便是撕开黑幕的新突破口! 然而,“鬼漕”虚无缥缈,如何追踪?就在顾晏辞对着那堆数字凝神苦思,试图找出更具象的线索时,陈宇带来了一个看似无关的消息。 “晏辞,”陈宇压低声音,“今日陛下临朝后,与几位阁老叙话,谈及年关京师治安与商事,似是随口提了一句:‘听闻江南来了个叫钱如海的商人,生意做得颇大,近日却似有些讼事缠身?京城首善之地,商事亦需清明,尔等留意些。’” 顾晏辞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陛下?在此时,突然提及一个江南商人的名字?语气如此随意,仿佛只是君王对都城秩序例行的关切?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偶然。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都是一条不容错过的线。顾晏辞立即下令:“调阅钱如海涉讼案卷,此人,本官要亲自问话。” 一切合乎规程。钱如海被带来时,表现得如同一个常见的、因纠纷而略显焦躁的富商,大呼生意不易,声称自己乃守法之人。顾晏辞例行公事般询问了几句,便命石坤带人“仔细查验其随身行李,勿有疏漏”。 随后,便有了那“意外”的发现——从一只精巧木箱的夹层中,搜出了一本用密语记录的私账。 破译后的内容,令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账本清晰记载着钱如海多年来,通过“采购”古董、字画等方式,向一位代号“墨翁”的京城人物输送了巨额利益。而“墨翁”给予的回馈,除了各项官府便利,赫然包括:“丙字漕路,特货顺达,计X次”、“戊戌年冬,永丰仓米,溢价X成收”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丙字漕路”!“永丰仓”! 顾晏辞的心脏猛地一缩!冰冷的数字与这黑账上具体的交易记录,瞬间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鬼漕”不再虚无!“墨翁”二字,如同黑夜中的灯塔,骤然照亮了深藏的魑魅魍魉! 贾仁果然只是个可怜的替死鬼!这条侵蚀国本的巨蠹,真正的操纵者,是这个风雅而贪婪的“墨翁”!其手笔,其隐秘,其代号透露出的气息……李相的身影,已几乎呼之欲出! 他必须走下去。 “石坤,”顾晏辞的声音沉静如水,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即日起,秘密彻查所有与‘永丰仓’、‘丙字漕路’过往三年相关的所有人员、船只、文书,巨细无遗!” “陈宇,动用一切手段,查明‘墨翁’真身!我要知道,他究竟是李相麾下哪条恶犬,还是……”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乍现,“……那匹藏得最深的老狼本身!” “是!”两人领命,眼中燃烧着斗志,迅速离去。 顾晏辞独自立于窗前,望着沉沉夜色。手中的线索滚烫,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周密,斩断这“鬼漕”,揪出“墨翁”! 与此同时,紫宸殿御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照着皇帝沉静无波的脸。大太监王公公悄步上前,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皇帝指尖轻轻敲着龙案,仿佛无意间提起:“顾晏辞那边,似乎又找到些新由头,忙起来了。” 王公公躬着身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顾大人年轻有为,尽心王事,确是干才。” 皇帝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轻声道:“才干是有的,心思也够缜密。不过,和李琮矩那只老狐狸比……” 他微微顿了顿,呷了一口茶,才缓缓吐出后半句,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还是嫩了点呀。” 王公公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场正在暗夜里重新掀起的波澜。 “雏鹰欲搏苍狼,光有锐气和运气还不够。”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王公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得再磨砺磨砺,看看他的爪子,到底有多利,又能飞得多高。”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帝王的低语,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 第79章 暗渠寻踪与御前棋子 掌握了“鬼漕”脉络与“墨翁”代号,顾晏辞并未急于求成。贾仁的暴毙犹如一记警钟,提醒他对手的狠辣与无处不在的耳目。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招致更疯狂的反扑。 他的行动转入更深的地下。 石坤带领最可靠的部下,化身普通书吏或漕帮帮闲,以“复核旧档,厘清积弊”为名,再度扎入漕运司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此次目标明确——一切与“永丰仓”、“丙字漕路”相关的签押、勘合、水位记录、甚至仓场老鼠啃坏的角落里的废纸,都不放过。他们寻找的不再是大规模的异常,而是那些微小的、被人忽略的、无法完全抹平的“不和谐音”:一个提前盖下的印章日期,一份笔迹略显匆忙的交接文书,某个小吏记忆中那次“莫名其妙”的临时河道管制…… 陈宇则活跃于京城的灰色地带。他通过江湖朋友,秘密接触那些常年混迹码头、酒馆、当铺的包打听、老滑头。几杯黄汤下肚,几锭雪花银悄无声息地推过去,换来的或许是零碎的呢喃:“‘墨翁’?啧,没听过……不过前些年倒是有位京城来的阔绰老爷,专好收前朝的孤品砚台,价格给得那叫一个爽利……”“丙字漕路?那条路水浅王八多!不过听说有阵子,有官船夜里走,还不点灯,神神秘秘……” 信息琐碎如尘埃,但顾晏辞坐在书房中,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将这些尘埃一点点筛检、拼接。一条更为清晰、却也更加隐秘的运作链条逐渐在他脑中成型:“墨翁”通过心腹遥控,利用“永丰仓”的稳定耗米做掩护,将一部分粮食悄然截留,通过“丙字漕路”的特殊安排,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由伪装成普通商船的李相旗下皇商接手,或是高价倒卖,或是用于不可告人的勾当。钱如海,不过是众多洗钱渠道中,偶然暴露的一条。 每一步都设计精巧,环环相扣,且与贾仁那条线泾渭分明,足见幕后之人的老谋深算。 这日,顾晏辞将最新梳理出的几条关键节点密奏送入宫中。他并未直言李相,只客观陈述了“鬼漕”运作的疑点与“墨翁”其人的巨大嫌疑,请求陛下允准暗中深查。 奏疏送入不久,宫内便传来口谕,陛下召见。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皇帝看着顾晏辞的密奏,脸上看不出喜怒。 “爱卿所奏,朕已知悉。”皇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顾晏辞身上,平静无波,“漕运关乎国本,既有疑点,自当彻查。朕准你所请,一应调查,务必机密,勿要惊扰朝局,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臣,遵旨。”顾晏辞垂首领命。皇帝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支持调查,却又强调“机密”与“稳定”,这既是保护,也是约束,更是对他行事分寸的考验。 “只是,”皇帝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涉案之人,位高权重,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爱卿办案,需有真凭实据,铁证如山。切不可……仅凭推断臆测。” 这话听起来是君王应有的谨慎,但顾晏辞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是提醒?是告诫?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暗示? “臣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以证据为先,绝不枉纵,亦不放过。”顾晏辞沉声应道。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满意他的回答,挥了挥手:“去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顾晏辞躬身退出大殿。走在高高的宫墙之下,夜风凛冽,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陛下的支持给了他名正言顺的调查权,但那份潜藏在平静下的巨大压力,却也愈发清晰。 他知道,自己此刻真正成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直指李相集团的利刃。陛下要用他,却也防着他失控,更在冷眼旁观,看他这把刀究竟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完成这雷霆一击。 御书房内,顾晏辞离去后。 王公公悄无声息地上前,为皇帝换上一杯新茶。 皇帝倚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揉着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以及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顾晏辞倒是没让朕失望,”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语,“这条‘鬼漕’,挖得有点意思。比朕预想的,还要深些。” 王公公陪着笑,小心翼翼道:“顾大人确是能干,心思缜密,又肯下苦功。有陛下运筹帷幄,暗中点拨,想必破案指日可待。” 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指日可待?王公公,你把李崇矩想得太简单了。这‘墨翁’不过是他露出的又一只爪子罢了。断了这只,他还有别的。顾晏辞揪出这条线,不过是撕开了他防御的一道口子。” 他端起茶盏,目光变得幽深:“不过,这道口子,撕得好。正好让朕看看,李相急了,会先咬谁,又会亮出哪些底牌。也让顾晏辞这小子……真刀真枪地尝尝和那只老狐狸对弈的滋味。” “陛下圣明。”王公公头垂得更低。 “嫩,还是嫩了点。”皇帝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不过,磨刀石够硬,刀才能更快。继续看着吧,必要时……再轻轻推一把便是。” “是,老奴明白。” 烛火摇曳,将皇帝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显得愈发深邃难测。棋局之上,执子之手,从容落定,静观风雨欲来。 第80章 墨影现踪与荆棘微光 有了皇帝“务必机密”的旨意,顾晏辞的调查如同暗流,在平静的官场面貌下更深、更急地涌动。石坤与陈宇分头行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沿着“鬼漕”与“墨翁”账本提供的蛛丝马迹,一寸寸地梳理、排查、印证。 进展缓慢,却并非毫无收获。 石坤那边,从一个因酗酒误事而被漕运司清退多年的老档案吏口中,套出了一句醉醺醺的牢骚:“……永丰仓的账?哼,那都是‘楼上’的大人们掐算好的……咱们就是按数填格子……有一回,汛期耽搁了船期,损耗本该大增,可报上去的数……嗝……还是老样子……第二天,管仓的刘老六就‘失足’掉河里了……” 陈宇则通过追踪钱如海账本中几件作为贿赂的古董流向,锁定了一位常为高门显贵“牵线搭桥”的落魄老秀才。几经周折,威逼利诱之下,老秀才战战兢兢地吐露,经他手帮忙“买卖”过数件珍玩的,除了钱如海,还有一位……“孟先生”。 “哪位孟先生?”陈宇追问。 “就……就总是跟在相爷身边那位,不怎么说话,眼神有点冷的孟先生……”老秀才吓得几乎瘫软,“小人只负责牵线,从不过问主家事啊!” “孟谦!”顾晏辞得到回报,眼中寒光迸射。李相最信任的心腹,影子般的人物!“墨翁”的身份,几乎已呼之欲出!即便不是李相本人,也必是代表李相的核心操盘手! 然而,就在线索逐渐收紧,即将触及核心之时,阻力骤然增大。 石坤派去监视与“丙字漕路”相关的一名低阶河吏的暗哨,次日被发现昏迷在巷尾,后脑遭重击,侥幸未死,却什么也没看清。 陈宇试图接触的一位可能知情的仓场老总管,突然“旧疾复发”,闭门谢客,家人神色惶恐,讳莫如深。 甚至连那位提供线索的老秀才,也在一夜之间仿佛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踪迹。 对手的反击来了。精准、狠辣、无声无息,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他们就像隐藏在浓雾中的巨兽,虽然还未露出全貌,但探出的利爪已足以令人胆寒。 调查陷入了僵局。明知敌人就在那里,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甚至比贾仁死时更甚。因为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庞然大物的阴影和碾压般的力量。 连日的案牍劳形与调查受阻的滞涩感,让顾晏辞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线索似有却无,对手的阴影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实体。他烦躁地掷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书房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陈宇。”他忽然开口。 “在!”一直候在外间的陈宇立刻推门而入。 “备马,去榆钱巷。”顾晏辞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想要暂时逃离的冲动。他需要换换气,需要离开这令人压抑的书房和僵局。 陈宇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是!” 马蹄声踏碎京城傍晚的喧嚣,抵达榆钱巷时,夕阳正将小院的青砖墙染上一层暖金色。院门未关,隐约能听到里面玥儿咯咯的笑声和秀儿爽朗的说话声。 顾晏辞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院中的暖意吸入肺中,驱散胸口的郁结,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小院内,明薇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教玥儿认布片上的简单字样,秀儿则在井边浆洗衣物。见到顾晏辞和陈宇突然到来,三人都是一怔。 “顾叔叔!”玥儿最先反应过来,丢下布片,像只快乐的小雀儿扑了过来。 秀儿也笑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哟,稀客呀!顾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明薇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脸上带着浅浅的、却真切的笑意,目光落在顾晏辞脸上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路过,来看看。”顾晏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弯腰抱了抱玥儿,小家伙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明薇没有多问,只是温声道:“大人可用过晚饭了?若不嫌弃,巷口新开了家馄饨摊,味道倒还清爽,不如让秀儿去买些回来?” “好啊好啊!”陈宇立刻接口,笑嘻嘻地对秀儿说,“走走走,泼妇,我跟你一起去,多买几碗!” “谁要跟你一起去!”秀儿瞪他,却还是解下了围裙,嘴上不饶人,“就知道吃!” 两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门,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玥儿摆弄顾晏辞腰间玉佩的细微声响。 明薇斟了一杯温茶递给顾晏辞:“大人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公务再繁忙,也需顾惜身体。” 顾晏辞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那温热的暖意,心中某处也跟着一软。他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沉静柔和的女子,忽然觉得那些焦灼和压力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还好。”他抿了口茶,避重就轻,转而问道,“你这边如何?书坊近来一切可好?” 提到书坊,明薇的眼眸微微亮了起来:“劳大人挂心,一切皆顺。《蒙学津梁》售卖情况比预想的还好些,前几日苏大人还来说,国子监几位博士家中的女眷看了,也都说实用,又订了一批去。百合正核算着收益,盘算着再加印一些。” “苏文瑾倒是尽心。”顾晏辞淡淡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大人确是君子之风,帮衬甚多。”明薇并未察觉异样,继续道,“有了些收益,我便想着不能停滞。这几日已在着手构思下一册的内容,想加入些简单的医理药性、节气农时,觉得对女子持家、养育儿女或许更为实用。只是内容比第一册更深,需得更谨慎些。” 看着她谈及心中所想时脸上焕发的光彩,顾晏辞心中那点因苏文瑾而起的微妙不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赏与慰藉。至少,在这里,还有人在为了切实的理想而努力,并且一步步走向光明,甚至已经收获了成功的喜悦。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声的鼓舞。 “很好。”他颔首,声音温和了许多,“根基已稳,方能思进。内容更深是好事,但务必求精求稳。”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困境似乎也不那么难以逾越了。眼前的女子,能从那般绝境中走出,开创自己的天地并获得认可,他又有何理由被困住? 与此同时,相府深处。 李崇矩正与孟谦对弈。黑白棋子错落于棋盘之上,杀机四伏。 “顾晏辞最近似乎安静了些。”李崇矩落下一子,语气平淡无波。 “贾仁死后,他表面偃旗息鼓,实则暗地里小动作不断。石坤在查永丰仓的旧账,陈宇也在市井间探听‘墨翁’的消息。”孟谦冷静应道,随之落子,“不过,都是些边角料,碰不到核心。我们的人处理得很干净,他找不到突破口。” 李崇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年轻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沉吟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随口问道:“顾家那位小公子,近来怎么样了?” 孟谦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精准落子:“相爷放心,我们的人一直‘照顾’得很妥当。顾永承公子近日手气颇佳,在‘千金坊’很是赢了几把,与几位勋贵子弟也相处融洽,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李崇矩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仍专注于棋盘:“嗯。让他玩得尽兴些。必要时,他或许能成为一步好棋。顾晏辞……不是最重家族清誉么?” “属下明白。”孟谦垂眸,眼中闪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冷光,“绝不会让相爷失望。” 棋盘之上,落子无声,却已布下又一重杀机。而榆钱巷小院中的短暂温馨,尚不知风雨将至。 第81章 石落深潭与暗棋轻挪 自榆钱巷回来后,顾晏辞心绪宁定了许多。明薇于困境中开创天地的坚韧,无形中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他重新沉入案牍,将石坤与陈宇搜集回的、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片信息铺陈开来,以极大的耐心进行梳理、比对、勾连。 他不再急于寻找直接指向李相或孟谦的雷霆证据,而是专注于还原“鬼漕”运作的完整链条。每一个经手的小吏,每一份看似平常的文书,每一次微小的日期偏差或笔迹差异,都可能成为撬动巨石的支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后的一个深夜,石坤带回了一条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消息:排查永丰仓三年前一批“损耗”粮最终处理记录时,发现一份关于“霉变粮集中焚毁”的批文上,加盖的竟是时任漕运司副使、现已在京任职户部侍郎的孙敬斋的私印。而按规定,此类文书只需仓监一级批复即可。 “孙敬斋?”顾晏辞目光一凝。此人是李相门下颇为得力的干将,以办事“稳妥”著称。他为何会越级关注一批“霉变粮”的处置?更巧的是,那批粮的数额,与当年“鬼漕”吞噬的差额惊人地吻合。 几乎同时,陈宇也从市井江湖的泥潭里,摸到了一点金光。追踪钱如海账本中流出的几件古董最终去向时,一个常年混迹黑市的掮客醉后失言,提及曾为相府的一位“清客”牵线,出售过一尊前朝金佛,成交价低得离谱,像是走个过场。而买下那尊金佛的,正是孙敬斋的一位远房亲戚。 两条原本平行的线索,在此刻,通过“孙敬斋”这个名字,微妙地交汇了! 孙敬斋,就像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头,虽然未能激起惊涛骇浪,却清晰地标示出了水下暗流涌动的方向。他极可能就是“墨翁”与“鬼漕”之间的关键连接点,是那条隐藏在层层迷雾后的巨蠹,终于露出的一节触须! “盯紧孙敬斋!”顾晏辞立即下令,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锐气,“查他近年的所有公务往来、家中用度、亲朋故旧!但要万分小心,此人必是惊弓之鸟,切勿打草惊蛇!” “是!”石坤与陈宇精神大振,领命而去。虽然距离最终的目标仍隔着重峦叠嶂,但找到明确的突破口,已然让所有努力都有了方向。 顾晏辞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腔中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战意,重新熊熊燃烧起来。他知道,真正的狩猎,现在才开始。 相府,暖阁。 李崇矩正闭目养神,听着孟谦低声汇报近日动向。 “……顾晏辞的人,还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盯着些陈年旧账和永丰仓的芝麻小吏。”孟谦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孙敬斋那边,一切如常,并无异动。他做事向来干净,尾巴早已扫清。” 李崇矩缓缓睁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没头苍蝇?未必。顾家这小子,韧劲倒比他祖父还足几分。贾仁死了,还能嗅着味找到永丰仓去……不可小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不过,他既然这么喜欢查,这么想替他顾家翻案,那老夫……就再送他一份‘大礼’。” 孟谦微微躬身:“相爷的意思是?” “顾家那位在江南‘游学’的小公子,顾永承,”李崇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听说近日手头又拮据了?总是在外面欠着账,到底有失顾家颜面。你安排一下,让他‘偶然’得个机会,发笔小财,也好安心留在江南,别总想着回京给他兄长添乱。” 孟谦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主动将顾永承这把“刀”递出去,甚至要帮他磨得更锋利些。一旦顾永承牵扯进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事务里,无论顾晏辞愿不愿意,都会被拖入泥潭。查,则兄弟阋墙,家族丑闻曝于天下;不查,则授人以柄,投鼠忌器。 “属下明白。”孟谦垂首,声音毫无波澜,“定会办得‘自然妥帖’,让顾小公子……感激不尽。” 李崇矩满意地阖上眼,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棋局之上,落子无声。一方刚刚寻得一丝破绽,另一方却已悄然将一颗更阴险的棋子,推过了楚河汉界。 风雨欲来,暗潮汹涌。 第82章 蛛丝马迹与江南来信 孙敬斋的名字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孤灯,为顾晏辞的调查指明了清晰的方向。所有资源被迅速且隐秘地调动起来,聚焦于这位户部侍郎。 石坤调动了所有能用的档案权限,以核对漕运旧案细节为名,调阅了孙敬斋在漕运司任期内的所有公文批阅记录、人事调动签押,甚至包括其当时经手的官仓修缮、船只采购等看似无关的卷宗。他们寻找任何异常的审批速度、不合常理的越级指示、或是与特定商号的频繁往来。 陈宇则布下了一张更隐蔽的网。通过安插在孙府外围的眼线,密切留意孙家的采买、仆役的动向、以及访客的身份。同时,他利用江湖关系,开始深挖与孙敬斋关系密切的那些“朋友”和远房亲戚,尤其是那些突然暴富或从事灰色行当者。 进展依旧缓慢。孙敬斋为官多年,深谙官场自保之道,手脚做得极为干净。数日过去,收获的仍多是些旁枝末节的琐碎信息,难以构成直接威胁。 这日午后,陈宇兴冲冲地带来一条新发现:“晏辞!查到孙敬斋有个妻弟,名叫吴伦,在城南开了间不大的绸缎庄,生意平平。但近三年,这吴伦却陆续在京郊置办了两处不小的田庄,还在钱庄存有巨款。资金来源不明,与其绸缎庄的营收严重不符!” 顾晏辞眼神一凛:“吴伦……继续查!重点查他近几年的所有大额交易,尤其是与官府、特别是与漕运、仓场有关的生意往来,哪怕只是间接的。” “已经在查了!”陈宇道,“这小子看似谨慎,但赌瘾不小,在‘千金坊’欠了不少债,或许能从那里打开缺口。” 就在顾晏辞全力攻坚孙敬斋这条线时,一封来自江南的信,被管家小心翼翼地呈到了他的书案上。 信封是普通的江南印花纸,字迹却透着一股浮夸的潦草。顾晏辞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拆开信,目光扫过那些满是炫耀和索要钱财的字句,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信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顾永承写来的。信中大肆吹嘘其在江南如何受“朋友”追捧,如何参与了“稳赚不赔”的大生意,结识了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字里行间充斥着轻浮与自得。然而,信的末尾,笔锋一转,开始哭穷,暗示生意尚需周转,恳请兄长看在兄弟情分上,速汇一笔“不多”的款子过去,以全其颜面。 “混账!”顾晏辞将信纸揉成一团,重重砸在桌上,胸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恶。他几乎能想象出顾永承在江南是如何被人捧杀,如何一步步陷入泥潭。这封信背后,必然少不了他那个继母的怂恿,甚至可能就是他父亲默许的。 他深知这个弟弟的愚蠢与贪婪,但也更清楚,一旦顾永承在外面惹出无法收拾的祸事,最终玷污的是顾家的门楣,牵连的是祖父一世清名!而这,恰恰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李相……这会不会又是李相的一步棋?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来分散他的心神,甚至拖他下水? 顾晏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自乱阵脚。当下最重要的,仍是孙敬斋。他提笔,草草回了一封信,语气冰冷地告诫顾永承安分守己,并未应允任何银钱,只让府中管事按例拨付一份不多的月例过去,并加派了一名得力的下人随款同去,名为伺候,实为监视探查江南真实情况。 处理完这桩烦心事,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顾晏辞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源于案情的复杂,更源于家族内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拖累。 他摒退左右,独自在书房静坐良久。直到月上中天,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前,从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磨损严重的旧羊毫笔,和一小块用锦帕包裹的、早已干硬变色的寻常墨锭。这是他的母亲,那位才情高洁却一生郁结的顾夫人,生前最后用过的一套笔墨。 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墨锭,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伏案书写时的无奈与哀愁。记忆中母亲温婉却总带着忧郁的面容清晰起来,她临终前叮嘱他要“光耀门楣”、“清白做人”的话语犹在耳边。 家族的负累,母亲的期望,祖父的冤屈,当下的危局……种种重担压在他的肩头。 良久,他合上木盒,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眼中的迷茫与疲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毅、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无论前方是李相的明枪暗箭,还是家族内部的蠢蠢欲动,他都必须要走下去,而且要更快、更狠地走下去!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纸笔,目光锐利如刀。 “石坤,陈宇,”他低声自语,仿佛二人就在眼前,“我们要再快一些了。” 夜更深了,书房的灯火再次亮至天明。这一次,灯下之人眼中的火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也都要冰冷。 第83章 银钩铁画与无声惊雷 对孙敬斋及其妻弟吴伦的调查,在令人窒息的谨慎中持续推进。石坤与陈宇如同两只最耐心的蜘蛛,围绕着目标,一丝一丝地编织着信息的网。 陈宇从“千金坊”打开的缺口终于见了效。吴伦的赌债如山,在陈宇巧妙安排的一次“偶遇”和“慷慨解囊”后,一个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吴伦,终于松了口。他断断续续地透露,自己那看似红火的绸缎生意,实则只是个空壳,真正的财路,来自姐夫孙敬斋介绍的几笔“大买卖”——负责将一些“来路特殊”的江南上好丝绸,“平价”转卖给几位指定的京城皇商。这些皇商背后,隐约有相府的影子。而交易的凭据,他虽未直接经手,但曾无意间在姐夫书房瞥见过一份清单,上面似乎有个奇怪的墨点印记,像是某种私印。 “墨点印记?”顾晏辞听到陈宇的回报,眸光骤然锐利如鹰隼。这与“墨翁”的代号,形成了微妙而致命的呼应! 几乎同时,石坤那边也从浩繁的卷宗中挖出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核对孙敬斋在漕运司副使任上经手的最后一批大型官船维修款项时,发现支付给“隆昌船坞”的银两远超预算,而验收文书上,赫然有孙敬斋力排众议、加快拨款的批语。更巧的是,那“隆昌船坞”的东家,正是吴伦口中那几位“指定皇商”之一! 两条线索在此刻交织、互证,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利益输送链条:孙敬斋利用职权,以维修官船为名,超额拨款给隆昌船坞(皇商),皇商再将部分利益通过吴伦的绸缎庄等渠道洗白,最终可能流入“墨翁”囊中。而吴伦无意中看到的带墨点印记的清单,极可能就是分赃或运作的记录! 铁证!虽然仍缺乏那最关键的直接物证(如带墨印的清单原件),但人证(吴伦的口供)、书证(超额拨款的公文)、关联关系(孙敬斋-皇商-吴伦)已然形成了一条坚固的逻辑链,足以将孙敬斋牢牢钉死在贪渎的耻辱柱上!而孙敬斋,就是连接“墨翁”与“鬼漕”的关键一环! “好!很好!”顾晏辞猛地一拍桌案,积压多日的郁气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吐出,眼中燃烧着灼灼精光,“立刻整理所有证据,形成完整案卷!石坤,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孙敬斋及隆昌船坞东家,绝不可让其脱逃或销毁证据!陈宇,稳住吴伦,让他写下切结画押!” “是!”两人激动领命,脚步生风地离去。 书房内,顾晏辞负手而立,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手中这把利剑,已然磨亮,即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孙敬斋的落网,必将引发朝野震动,也必将狠狠地撕下李相集团的一层厚皮! 他需要将这份沉甸甸的案卷,立刻呈报御前。 翌日,紫宸殿偏殿。 顾晏辞将精心整理的奏疏与证据摘要呈递御前。他没有激昂陈词,只是客观、冷静地陈述了调查所得,条分缕析,证据链清晰无比,最终指向孙敬斋利用漕运职权,勾结皇商,贪墨国帑的事实。奏疏中,他谨慎地未直接提及“墨翁”,但所有线索的指向,已不言自明。 皇帝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在龙案上极轻地叩击着,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他仔细翻阅着那些抄录的公文、吴伦的画押口供,以及石坤梳理出的资金异常流向图。 良久,皇帝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顾晏辞身上,深邃难测。 “爱卿所奏,案情重大,证据……颇为详实。”皇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孙敬斋身为朝廷命官,深受皇恩,竟如此辜恩溺职,贪渎枉法,实乃国蠹!”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凝重:“然,孙敬斋现任户部侍郎,位高权重,牵扯甚广。此案一动,恐朝野震荡,于漕运、于户部事务,皆可能产生巨大影响。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方能既正国法,又稳朝局?” 这是一个考验。皇帝在问他,是直接雷霆拿下,还是徐图缓进? 顾晏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臣以为,法之不存,国之不国。孙敬斋之罪,证据确凿,若不立即严办,恐寒天下忠良之心,亦令贪腐之辈更加肆无忌惮。至于朝局动荡,正可借此案明正典刑,震慑宵小,廓清朝纲!且案情重大,迟则生变,恐其互通消息,销毁罪证,或畏罪自戕,如贾仁旧事重演。臣请陛下圣裁,即刻下旨,拿下孙敬斋,突击搜查其府邸及办公之所,以求获得更多实证,深挖余孽!”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深知,面对李相这样的对手,任何犹豫和迟缓,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变数。 皇帝凝视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许久,皇帝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准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着按察使顾晏辞,即刻持朕手谕,调拨殿前司精锐,查封户部侍郎孙敬斋府邸及其衙署,将其革职拿问,严加审讯!一应涉案人员,皆可先行拘押!务求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陛下!”顾晏辞压下心中的澎湃,躬身领命,声音沉稳有力。 他知道,惊雷即将炸响。而他,就是执雷者。 皇帝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挺拔背影,眼神幽深。 一场巨大的风暴,随着顾晏辞快步走出宫门的脚步,正式拉开了序幕。京城的天,要变了。 第84章 雪夜团年与心事明 腊月三十,除夕夜,雪下得正紧。 榆钱巷的小院里却是暖意融融。明薇、秀儿和百合正忙着将最后几道菜端上桌,玥儿穿着新袄,兴奋地围着桌子转悠,小脸上满是期待。窗上贴着红窗花,门口是明薇亲手写的春联,虽无奢华装饰,却充满了家的温馨与年节的喜庆。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秀儿嘀咕着“谁呀大过年的还串门”,一边跑去开门。门一开,风雪卷着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竟是顾晏辞和陈宇。 两人官袍外罩着常服,肩头都落满了雪,脸上带着几分奔波后的疲惫,却又默契地都摆出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相。 顾晏辞轻咳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自然:“咳……衙门公务未毕,家中……今年便不回去了。想起你们或许在此,便冒昧过来叨扰一顿年夜饭,不知可否……” 陈宇立刻在一旁帮腔,表情夸张,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顾晏辞:“是啊是啊,薇姑娘,秀儿姐,你们评评理,这大过年的,案子再紧也得让人喘口气吧?偏生我们顾大人铁面无私,拉着我一起在衙门啃冷饼子!我这闻着你们这儿的香味,实在扛不住了,就把他也给拖来了!” 他这话既抱怨了顾晏辞的工作狂,又巧妙地把两人“蹭饭”的行为归结为自己的主意,维护了顾晏辞的颜面。 明薇先是一怔,看着这两位朝廷官员竟做出这般姿态,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和那份不易察觉的亲近。她忍俊不禁,侧身让开:“顾大人,陈大人,快请进,外面风雪大。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的事,正说我们几个吃不完呢。” 秀儿也反应过来,笑道:“哈哈!原来是两位官老爷来蹭我们小老百姓的饭!快进来暖和暖和!陈宇你就知道吃,还拉着顾大人一起!” 玥儿更是高兴地扑过去:“顾叔叔!陈叔叔!一起来吃年年饭!” 顾晏辞和陈宇进了屋,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袍。顾晏辞从怀中取出两个精致的红封,蹲下身,递给玥儿:“玥儿,拿着,压岁钱,愿我们玥儿新岁平安喜乐。” 陈宇也笑嘻嘻地掏出一个红封塞过去,顺手揉了揉玥儿的脑袋:“还有我的!玥儿拿着,陈叔叔祝你年年有糖吃,岁岁都开心!” 玥儿欢呼着接过,小脸红扑扑的。 这顿年夜饭,因为顾晏辞和陈宇的加入,变得更加热闹。饭桌上,陈宇和秀儿依旧吵吵闹闹;百合忙着布菜;明薇照顾着玥儿;顾晏辞虽仍不多言,但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被这屋内的热气化开了许多。陈宇言谈间偶尔会提及几句衙门的公务趣事,或与顾晏辞交换一个关于案子的简短眼神。 饭后,陈宇贼兮兮地给秀儿和百合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哎呀,吃得太饱了,秀儿,百合,咱们带玥儿到里屋去玩会儿翻绳吧,消消食!让某些‘同僚’之间好好交流一下案卷心得!” 他故意把“同僚”二字咬得略重,带着调侃,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玥儿和抿嘴偷笑的秀儿、百合一起推搡进了里屋。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晏辞和明薇两人。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静谧。 两人默契地走到门口檐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空气清冷,却沁人心脾。 “他们……倒是会找机会。”顾晏辞望着院中积雪,唇角微扬,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暖意。 明薇也轻轻笑了:“陈大人和秀儿,一直都是这样热闹。” 沉默片刻,明薇轻声问:“今年……不回去,家里没关系吗?” 顾晏辞目光微黯,摇了摇头:“无妨。我与那边……本就不甚亲近。他们有人承欢膝下便好。”他顿了顿,看向明薇,“你呢?今年……沈家那边?” 明薇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也一样。他们有明轩就够了。于我而言,玥儿在身边,便是团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经历过伤痛后的释然与坚定。 顾晏辞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种被家族边缘化、只能依靠自己的孤寂与坚韧,让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共鸣。 “是啊……”他低声应和,目光重新投向无尽的雪夜,“有时至亲之人,反倒不如陌路。”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却流淌着彼此理解的暖流。 过了一会儿,明薇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憧憬与不确定:“顾大人,我……我近日在想一件事。” “嗯?”顾晏辞侧头看她。 “我想……等书坊再稳定些,或许可以试着开办一个学堂。”明薇的眼睛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不教那些高深的经义,只教女子认字、算数、基本的道理。学费定得低低的,让寻常人家的女儿也能读得起书。或许……或许还能教些谋生的手艺。” 她说着,语气渐渐坚定起来,仿佛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已久,此刻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内宅方寸之地。读了书,明了理,即便将来命运坎坷,至少能多一分看清世事、安身立命的底气。这或许……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顾晏辞静静地听着,心中震动。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柔婉外表下那颗强大而充满光芒的心。她不仅自己从泥泞中挣扎而出,还想着点亮更多人的路。 “女子学堂……”他重复了一遍,眼中满是激赏与支持,“这是一个极好的志向!薇儿,若有所需,尽管开口。这绝非易事,但意义非凡。” 得到他的肯定,明薇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是对未来充满期盼的光彩:“谢谢大人。我知道前路艰难,但我想试试。” 雪依旧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檐下的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宁静空间。他们聊着彼此鲜少向外人道的家庭琐碎,聊着明薇那看似异想天开却温暖无比的梦想。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两颗曾经孤寂的心,因为理解、欣赏和一份朦胧的情愫,悄然靠近。 第85章 雪泥鸿爪与惊雀南飞 除夕夜的暖意与宁静,如同投入激流中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现实的湍急再度吞没。大年初一,天色未明,顾晏辞与陈宇便已离开了榆钱巷那方温暖的天地,重新回到了按察使司冰冷而紧张的氛围中。 孙敬斋被革职下狱,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余波阵阵,牵连甚广。审讯、取证、抓捕相关涉事皇商及吏员……千头万绪,每一刻都至关重要。顾晏辞坐镇中枢,面容冷峻,眼底却燃烧着彻夜未眠的血丝与不容置疑的决心。陈宇、石坤等人更是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奔波不息。 孙敬斋起初还试图狡辩,摆出侍郎的架子,但在吴伦的切结画押、隆昌船坞异常账目以及从他府中搜出的、与几位皇商往来密切的密信面前,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尤其是在顾晏辞看似不经意地提及“墨翁”二字,并点出某些贿赂是以特定古董字画形式进行时,孙敬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对方掌握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接下来的审讯变得相对顺利。孙敬斋为求自保,开始断断续续地吐露一些事情。他承认了自己利用职权,为隆昌船坞等皇商牟利并收取巨额好处的事实,也含糊地提到了部分资金流向了“上面”,用于“打点关节”。但他极其谨慎,始终不敢直接指认“墨翁”,所有涉及核心的供词都语焉不详,或用“某位大人”、“上头”等模糊词汇代替。 “罪员……罪员也不知具体是谁经手……都是单向联系……只认信物和暗号……”孙敬斋颤抖着声音重复道,眼神惊恐地闪烁,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本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 顾晏辞并不逼得太紧。他知道,孙敬斋的这份供词,虽然未能直指李崇矩,但已然足够。它像一把沉重的铁锤,足以将孙敬斋本人彻底钉死,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更深处黑幕的第一道门。那些“上头”、“打点”的模糊供述,在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规则下,已然具有了强大的指向性。 他命人将孙敬斋画押的供词仔细收好,与其他物证形成链条。 “大人,”石坤呈上一份刚整理好的清单,“从孙府及隆昌船坞东家等处查抄的赃物、账册均已初步清点完毕,这是清单。此外,根据孙敬斋部分含糊的供述,我们梳理出了三个可能与‘上头’接头的中间人以及两处可能用于秘密交接的地点,已派人暗中布控。” 顾晏辞快速浏览着清单,目光锐利:“很好。继续深挖这几个中间人,但要外松内紧,切勿惊动。李相那边,此刻必然也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虽然最中心的那条大鱼依旧隐藏在浑水之下,但周围的虾兵蟹将已被惊扰,水波荡漾间,终会露出破绽。 然而,就在顾晏辞全力巩固战果、试图扩大突破口时,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密信,如同一声突兀的鹞鹰尖啸,划破了按察使司内紧张的空气。 信是顾晏辞派往江南、暗中探查弟弟顾永承情况的那名得力下属寄来的。信中字迹匆忙,甚至带着一丝惊惶: 『大人钧鉴:属下抵江南后,暗查永承公子近况,发现其与数名背景复杂的商贾及一名致仕官员过从甚密,参与多项资金往来巨大、却缘由不明的生意,疑涉私下钱贷及围标官营。近日,永承公子似察觉有人探查,行为愈发诡秘。今晨突得噩耗,永承公子昨夜于画舫夜饮时,与人发生争执,竟失手……失手将一盐商之子推入河中溺毙!现已被当地官府收押,苦主家势大,扬言要一命抵一命!事出突然,恐非偶然,疑为圈套!属下恐力有未逮,伏乞大人速示下!』 “哐当!”顾晏辞手中的茶盏猛地顿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失手杀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几乎立刻就能嗅到这其中浓烈的、来自对手的阴谋气息!李崇矩!这一定是李琮矩的反击!如此下作,如此精准地打在了他最难防备、也最痛的软肋上! 家族!声誉!祖父的清名!还有那个虽然愚蠢透顶、却终究流着顾家血液的弟弟!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焦虑,瞬间席卷了他。孙敬斋案带来的阶段性胜利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冲散。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江南路远,司法独立,此案人证物证看似确凿,苦主又势大,想要插手干预,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深知自己此刻必然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任何针对江南案子的异常举动,都可能被曲解为以权谋私、干涉司法,从而授人以柄,甚至可能波及到正在关键时刻的漕运案! 但不插手?难道眼睁睁看着顾永承被人做局害死?看着顾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朝野笑谈?让祖父死后清名再次蒙尘? 进退维谷! 顾晏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凛冽的寒风灌入,吹散心头的躁怒。目光投向南方,变得冰冷而锐利。 李崇矩这一手,既是报复,也是警告,更是拖延。想用顾家的丑闻和危机,绊住他的手脚,打乱他的节奏,甚至迫使他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个主战场。 绝不能让他得逞! “石坤!”他沉声喝道。 “属下在!”石坤应声而入。 “江南之事,你已知晓。”顾晏辞声音低沉而迅速,“你立刻亲自挑选两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且面孔生疏的弟兄,携带我的亲笔信,日夜兼程赶往江南!告诉他们,第一,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顾永承的性命,绝不能让他在狱中‘被自尽’或出意外!第二,暗中调查案发经过,尤其是那个死去的盐商之子背景、当日画舫上的所有人、以及力主严办此案的官员背景!第三,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暴露身份,更不可与当地官府发生正面冲突!一切暗中进行,收集信息,等待我的下一步指令!” “是!大人!”石坤意识到事态严重,毫不迟疑,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一切,顾晏辞重新坐回案前,提笔欲写奏章,向皇帝禀明孙敬斋案进展,笔尖却悬在半空。 江南的事,要不要报?如何报?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最终,他只在奏章末尾,以极其客观克制的笔触,附加了一句:“臣家中骤生变故,舍弟永承于江南卷入讼事,具体情况未明。然臣必当恪尽职守,漕运一案绝无延误。伏乞陛下圣鉴。” 他不能隐瞒,但也不能过多强调,更不能求援。他要让皇帝知道有这件事,表明自己公私分明的态度,同时也不给对手攻击自己“因私废公”的口实。 放下笔,顾晏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独自在暴风雨中撑着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船。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落到关于孙敬斋的案卷上时,那疲惫又被更深的冷厉所取代。 李崇矩想用这种方式拖住他?那他偏要更快、更狠地推进下去! 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86章 家丑桎梏与无声惊雷 京城的官场地震仍在持续。孙敬斋案的三司会审雷厉风行地推进着,抄家锁拿的喧嚣日复一日,如同一场公开的凌迟,一刀刀切割着李相集团看似坚固的藩篱。顾晏辞身处风暴中心,面容冷峻,指挥若定,将各项证据、人犯、口供梳理得条理分明,无可指摘。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进攻,每一步都踩在对手的痛处。然而,顾晏辞眼底深处却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沉淀着一层愈发沉重的阴霾。 江南的消息,像一根无形的绞索,时刻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缓慢而持续地收紧。 这日午后,公务暂告一段落,难得的片刻间歇。顾晏辞屏退左右,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残存的积雪。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冷意。 石坤从江南秘密送回的消息依旧不容乐观。弟弟顾永承失手杀人的案子,证据链被做得极其扎实,苦主家族势力庞大且不依不饶,当地官员态度暧昧,明显有人背后施压。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就是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泥潭。 他与顾永承,自小何尝有过半分兄弟情谊?那个被父亲和继母娇惯得无法无天的蠢货,记忆中只会带着讥诮和恶意打量他与母亲,是那对母子一次次挑衅、一次次夺走本属于他的一切!母亲生前有多少黯然神伤的夜晚,多少强忍的委屈,都与那对母子脱不开干系! 想到此,一股混杂着厌恶、愤懑的巨大烦躁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恨不得立刻将江南的烂摊子抛诸脑后,任由那个蠢货自生自灭! 可是……不能。 “顾家”两个字,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铐住了他。祖父顾炎一生清正,挣下的门风声誉,绝不能毁在顾永承这个孽障手里!更不能因为他的“见死不救”,而再次成为朝野攻讦顾家“家教无方”、“兄弟阋墙”的话柄!这无关亲情,只为责任,为那不得不背负的家族颜面。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挟持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指骨生疼,却远不及心中的憋闷。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明薇与侍卫低语的声音。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明薇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卷书稿。她今日前来,本是为了与他商讨女子学堂筹备中遇到的几个具体章程问题。 然而,一进门,她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顾晏辞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虽看不清表情,但那紧绷的肩线和周身散发出的冰冷郁躁的气息,让她瞬间明白,他正被极大的烦恼所困扰。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安静地走到书案旁,将书稿轻轻放下。 顾晏辞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看到是她,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迅速被压下,但眉宇间残留的刻痕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却清晰地落入了明薇眼中。 “薇儿,”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倦意,“有事?”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些,却难掩那份心力交瘁。 明薇目光扫过他发红的手背,心中了然。她没有立刻谈论书稿,而是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温和却坚定:“我本是为学堂章程的几处疑难来请教大人。但眼下看来,大人有更紧迫的烦忧。” 她顿了顿,清晰而冷静地说道:“江南的事,我已听说了些风声。” 顾晏辞瞳孔微缩,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疲惫与抗拒:“薇儿,此事水深复杂,你……”他本能地想将她隔绝在外。 “大人,”明薇打断他,目光清亮,没有丝毫怯意,“我明白官面上的规矩和难处。但正因如此,或许有些官面之下、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反而容易看得更清。” 顾晏辞凝视着她,没有立刻反驳。 明薇向前一步,语气沉稳而恳切:“百合家商号遍布江南,掌柜、伙计、漕帮关系,皆是现成的耳目。我‘薇风堂’在临安乃至江南新设的分堂,联系的也多是与各地有所关联的女子家眷,闲谈之中,市井消息、官府风声,往往比公文更快。这两张网,或许能帮大人看到在案卷之外、被刻意掩盖的东西。” 她看着顾晏辞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继续说道:“我知道此事风险,绝不会鲁莽行事。所有打探,皆会借商贾往来、女眷闲话之名进行,不着痕迹。大人无需直接授意,只当是……我们姐妹几人,关心时局,做些力所能及的市井调研罢了。”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既点明了拥有的资源和可行的方式,又充分考虑了他的处境和风险,将一场潜在的危机干预,包装成了看似无害的民间信息收集。 顾晏辞怔住了。他没想到,在他被家族枷锁和官场明枪暗箭逼得几乎窒息之时,眼前这个女子,没有用空洞的言语安慰,而是向他伸出了一条如此具体、可能切实有用的藤蔓。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告诉他,她有能力,也愿意,与他共同分担这份沉重。 这种基于理智与能力的支持,远比单纯的柔情更能触动他此刻坚冰般的心防。他胸腔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郁躁,仿佛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悄然泄出的缝隙。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的紧绷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暖意:“你……可知这其中牵连?” “我知。”明薇点头,“但我也知,若令弟果真被构陷,查明真相便是正义所在。更何况,”她语气微顿,抬眼直视他,声音轻却有力,“大人曾言,我之志业与大人锄奸扶弱乃是同途。同途者遇困,我岂能只作壁上观?” “同途者……”顾晏辞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深深地看着明薇,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弱质孤女,而是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和能量的盟友。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与依靠感,悄然取代了先前的孤独与愤怒。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她带来的书稿上,主动将话题拉回:“学堂之事,遇到何难处?” 他没有倾诉江南的麻烦,但她这番冷静而有力的提议,已然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仿佛在这条孤独而艰难的路上,他并非孤身一人,有一个聪慧而坚韧的同伴,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他点亮一盏灯。 明薇也不再追问,顺势摊开书稿,将遇到的几个实际问题娓娓道来。顾晏辞收敛心神,专注地听着,时而提出中肯的建议。两人就这样,在一种全新的、基于信任与合作的默契氛围中,商讨着看似无关的学堂事务。这一刻,权谋争斗的硝烟似乎暂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盟约悄然缔结。 窗外阳光移动,室内光影变换。明薇没有久留,将事情商讨出眉目后,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驻足门边,回身看了顾晏辞一眼,眼神清澈而坚定:“事情总要解决,但路并非只有一条。保重。” 顾晏辞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温热的暖流,悄然融化。他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缓和与信任:“我知道。万事……小心。” 明薇离开后,书房重归寂静。顾晏辞重新走到案前,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那份沉重与无力感已消散大半。 家丑固然棘手,但绝非无解。李相想用这种方式拖住他?他偏要更快、更狠地推进下去!而如今,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援手,一张能深入市井肌理的无形之网。 桎梏仍在,但破局之钥,已悄然在手。 第87章 金兰智探与江南暗流 顾晏辞书房内那一场简短而意义深远的对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榆钱巷那方温暖的小院。 明薇归来时,夜色已浓。百合正就着灯核对着书坊的账目,秀儿则在哄玥儿入睡。见明薇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同往日的凝重与决断,百合立刻放下算盘,秀儿也轻拍着玥儿,投来询问的目光。 “薇丫头,怎么了?顾大人那边情况不妙?”秀儿压低声音问道。 明薇坐下,将顾晏辞面临的江南困局,以及自己主动提出借助她们的力量进行暗中查探的想法,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百合听完,杏眼圆睁,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兴奋地一拍桌子:“好!早该如此!整天对着这些账本笔墨,骨头都快生锈了。这才是真正该做的大事!”她眼中闪烁着精明与冒险的光芒,“我这就修书给我爹在江南各大码头的总掌柜们!” “百合,”明薇按住她急切的手,冷静地分析,“此事需极其谨慎。不能直言为顾大人查案,需找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百合眼珠一转,笑道:“这有何难?现成的借口!我就说,近来京城对江南特产需求大增,尤其是笔墨纸砚及新奇话本,但担心货源不稳或有人以次充好,故需他们暗中留意几家大供货商的背景、口碑,特别是……是否与当地官司讼狱有牵连,免得惹上麻烦,影响咱们‘薇风堂’的声誉和供货。这理由天衣无缝吧?” 明薇点头赞许:“这个由头极好,合乎商贾逻辑。重点打探这几方面:一,与顾永承发生争执的那位盐商之子的家族背景、平日为人、近来有无异常;二,案发画舫的底细,东家背景,当晚还有其他哪些人在场;三,当地官府对此案的态度,有哪些官员尤为积极。” “明白!”百合立刻铺纸研墨,笔走龙蛇,用的皆是商贾间常见的密语和暗指,即便信件被截,也难窥其真正目的。 秀儿也凑过来:“我能做些什么?虽然我不像百合家底厚,但咱们书坊来往的学员家眷里,也有几位是江南来的,或许能旁敲侧击些风声?” 明薇沉吟道:“秀儿,你心思细,不妨在与那些江南籍的学员家眷闲话时,以‘听说江南出了桩大案,京城都传遍了’为引子,听听她们口中的版本,特别是对顾家公子和死者风评的民间说法。流言往往能反映部分真相,或是有人刻意引导的方向。” “包在我身上!”秀儿郑重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榆钱巷小院表面依旧平静,烹茶煮香,校订书稿,但暗地里,一张无形的信息网已悄然撒向江南水乡。 江南,百合家绸缎庄后堂 总掌柜曹瑞收到京城大小姐的密信,不敢怠慢。他唤来两名机灵且绝对可靠的心腹伙计,低声吩咐:“大小姐有令,让你们去查个人……”他将要求一一说明,最后叮嘱,“记住,只带耳朵和眼睛,不准带嘴巴,打听来的消息,直接报于我,不准对任何外人提起半分。” 运河码头茶寮 一名伙计扮作等活的力夫,与码头上的老江湖闲扯:“听说了吗?城里那桩人命官司?啧啧,那个盐商的儿子,好像叫钱老三的,以前常来这边赊账吃酒,前阵子突然闹气起来了,听说在‘畅音阁’包场子呢!钱哪来的?” 另一名伙计则接近画舫上的杂役,借着帮忙搬货的机会套话:“那晚可真够乱的……除了那两位爷,舫上还有哪些贵人?哎,要是冲撞了哪个,我们东家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江宁府,某位与秀儿相熟的学员娘家 秀儿托人带来的“风物故事”征集信,成了女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位夫人对自家妯娌感叹:“京城来的那位顾公子,怕是惹上大麻烦了。听说跋扈得很,当街行凶呢。还是我们家老爷说得对,子弟教育最是要紧……”而另一位娘家与盐商有些远亲的人则悄悄透露:“钱家那小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赌债欠了一屁股,他爹都快不认他了,谁知怎么就死了,还死得这么‘是时候’……” 零碎的信息,如同溪流,从不同的方向,开始向几个关键点汇聚。 数日后,第一批加密的信件通过百合家的商队渠道,快马加鞭送抵京城百合手中。百合与明薇关起门来,仔细解读着那些用商业暗语写就的回报。 “薇丫头,有眉目了!”百合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曹掌柜信里说,那个死的盐商之子钱老三,是出了名的赌徒加无赖,案发前确有人帮他还清了赌坊的巨额债务,来源不明。还有,出事的画舫‘锦瑟舫’,真正的东家与苏州通判的小舅子有关,而那通判,是李相门下那位致仕的周阁老的门生!” 明薇眸光锐利,快速将这些信息与秀儿那边反馈回来的“顾公子跋扈”、“钱老三死得是时候”等流言结合。她铺开纸笔,将这些线索清晰罗列: 一死者可疑:有被收买充当死士的重大嫌疑(债务莫名清偿)。 二案发地点可疑:画舫背景与李相势力关联紧密。 三办案官员可疑:主管官员有李相背景。 四舆论导向可疑:民间流言一边倒,似被引导。 虽然仍缺乏直接指认李相的铁证,但一个“构陷”的框架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来。这不再是顾永承单方面的“失手杀人”,而是一个针对顾家的、多方配合的阴谋。 明薇将这份梳理好的线索摘要,用最普通的纸张誊写,未落任何名款,然后寻了个顾晏辞来小院探望的时机,借着递茶的机会,悄然塞入他的手中。 顾晏辞微微一怔,触及她坚定而清澈的目光,立刻了然。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入袖中。 回到书房,他展开纸条,越看,眼神越是深沉锐利。明薇提供的这些线索,与他通过石坤的官方渠道艰难获取的零星信息完全吻合,甚至更为具体、更触及核心!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过民间网络,摸到了如此关键的脉络!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震惊,是感激,更是一种深刻的认同与慰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迷雾中摸索。 他提笔,给远在江南的石坤去了密信,指令变得更加明确和具有针对性:重点查证钱老三债务清偿的来源、画舫东家的真实背景及与周阁老的关系、以及办案通判近期的人员与财物往来。 有了明薇提供的方向,官方的调查终于可以摆脱盲目,直刺要害。 江南的暗流,因这两位京城女子的介入,开始加速涌动。而榆钱巷内,明薇与百合相视一笑,金兰之情,在共同应对风浪中愈发坚不可摧。 第88章 雨夜祭魂与铁血决意 江南传来的消息,不是破局的曙光,而是彻骨的冰寒。 石坤派回的亲信跪在堂下,浑身湿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颤抖:"大人......属下无能!郑......郑主事他......昨夜在漕运司值房内......''自尽''了!" "现场留有遗书,言及因账目不清,愧对朝廷,无颜苟活......但,但我们的人暗中查验,发现他颈间有细微的勒痕,与自缢痕迹不符!分明是......是被人灭口!" 亲信的头深深埋下,声音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而且......而且事发前,有两个形迹可疑的生面孔曾在漕运司附近出现,其身形作派......与之前顾永承公子在江南卷入命案时,现场出现的某些''证人''特征......极为相似!属下怀疑,是同一伙人!" 轰——! 顾晏辞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手死死撑住桌案才稳住身形。指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郑泊远......死了? 那个身处淤泥却坚守了十年清白的漕运司主事?那个被他找到,被他用"国士之礼"相待,被他承诺要护其周全、还其公道的郑泊远?!那个才刚因为明薇她们从江南传回的关键线索,让调查得以突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郑泊远?! 怎么会......怎么可能在这个当口?! 李崇矩!! 顾晏辞的胸腔剧烈起伏,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对方用顾永承拖住他,他刚借助明薇的力量撕开一道口子,转眼间,李崇矩就用如此酷烈的方式,直接掐断了他刚刚接上的线索!这不是简单的灭口,这是最猖狂的警告!是**裸的挑衅!是在用血告诉他------你看,这就是与我作对的下场!你连一个投靠你的小吏都护不住!你所谓的谋划和希望,在绝对的权力碾压面前,不堪一击! "好一个顾晏辞,你不是自诩能翻云覆雨吗?我便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执棋之人!" 李崇矩那阴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残忍的嘲弄。 顾晏辞仿佛看到了郑泊远那双重新燃起希望火焰的眼睛,看到了他发誓"必以国士报之"时的郑重......他还记得自己曾信誓旦旦地承诺:"外界一切风雨,由我顾晏辞来挡!天塌下来,有我替你扛着!" 言犹在耳,人已阴阳两隔! 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怒火交织成最锋利的刀刃,在他心口反复凌迟。是他......是他将郑泊远从相对安全的阴影里拉到了风暴中心!是他那看似正义的招揽和赋予的希望,亲手将这位正直的官吏推向了死亡!他甚至刚刚才因为江南调查的进展而稍感宽慰,转眼却被这记闷棍砸得眼前发黑! 一瞬间,顾晏辞甚至剧烈地怀疑起自己所有的努力。隐忍、谋划、借助一切可借助的力量......究竟有何意义?在如此毫无底线的对手面前,任何规则、任何道义,似乎都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他好不容易借助明薇的网络,在江南的僵局中窥见一丝光亮,好不容易撕开了孙敬斋这个口子,眼看着真相和公平似乎触手可及......可代价,竟是如此惨重!郑泊远的血,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也彻底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已久的、最原始的暴怒与毁灭的冲动! 李崇矩!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既然你视人命如草芥,既然你非要逼我至绝境,那我也无需再与你讲什么规矩,论什么循序渐进!你要战,那便战!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顾晏辞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迷茫、悔恨、痛苦,在刹那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与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摒弃所有犹豫、不惜化身修罗的厉烈! 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他而死!他要主动出击,要以最直接、最凶狠的方式,撕咬回去! 目标清晰无比------必须先斩断李崇矩最依赖的左膀右臂,那个如同影子般无处不在、执行着最肮脏任务的谋士!孟谦!唯有先除掉这个最危险的爪牙,才能稍解心头之恨,也才能震慑对手,为后续的行动撕开空间! 牙关紧咬,两个字带着血腥气,从齿缝间狠狠迸出: "孟、谦!" 夜色深沉,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顾晏辞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到院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官袍,浸透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滑落。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仿佛这样就能洗去那刻骨的悲痛与无力感。 没有人看到,在那滂沱的雨幕之下,这位素来以冷峻坚韧著称的按察使,眼眶骤然通红,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失控地涌出。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为郑泊远,也为那个曾经试图在规则内寻求公道的、此刻感到无比挫败的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未到愤恨至极时! 郑泊远的死,不仅是一条人命的消逝,更是对他信念和能力的彻底否定与践踏!这比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他心痛! 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让心中的恨意愈发清晰。他想起祖父的冤屈,想起母亲的郁结,想起郑泊远临死前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像燃料般投入他胸中的熔炉,烧尽了最后一丝天真与幻想。 不知在雨中站立了多久,直到四肢冰冷麻木,顾晏辞才缓缓低下头。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痕,尽管眼睛依旧泛着骇人的赤红,但那其中已再无半分软弱与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涅槃后的、冰冷刺骨的平静与杀伐之气。 雨水依旧在下,冲刷着世间的污浊,也见证着一颗心的彻底淬炼与蜕变。那个恪守规则、步步为营的顾晏辞,在这一夜,随着郑泊远一同死去了。活下来的,将是一个为达目的、更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顾晏辞转身,一步步走回书房,湿透的衣袍在地上拖出沉重的水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的自己的尸骨上,坚定而决绝。 游戏规则,已经改变。从现在起,这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更加残酷直接的战争。而孟谦,就是他祭旗的第一个目标。 第89章 暗流惊惶与人心向背 顾晏辞在雨夜中完成的那个血腥的蜕变,外界无人知晓。但郑泊远的死讯,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漕运司,激起了层层波澜。 消息是清晨时分,由一名尖着嗓子的小太监前来漕运司衙门“例行公事”地传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各房各司间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郑……郑主事没了!” “值房里……说是自尽……” “自尽?怎么可能!昨儿下晌我还见着他,还好好的,还在核对‘丙字漕路’三年前的旧档呢!”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上头说是自尽,那就是自尽!” 低语声在走廊角落、茶水房里迅速蔓延,恐惧像无形的瘟疫,在每一个底层胥吏和小官的心中滋生。众人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兔死狐悲的寒意,以及深深的忌惮。郑泊远,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迂腐,却十年如一日埋首案牍的老实人,怎么就突然“自尽”了?而且偏偏是在顾按察使来临安查案,并且似乎对他青眼有加之后? 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每个人的脊梁骨往上爬。连郑泊远这样刚刚攀上一点希望之火的人,都被轻易掐灭了,他们这些蝼蚁,又算得了什么? 漕运司档房 往日里还算有些人气的档房,此刻死寂一片。几个书吏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弄出一点响动,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与郑泊远相熟、曾被他指点过文书格式的年轻书吏王诚,脸色煞白,握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他也浑然不觉。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郑泊远前几日对他说的悄悄话:“王诚,好好干,顾大人是位能做实事的好官,这漕运司的天……或许真要变了。” 可现在,天没变,郑主事却没了。王诚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阴影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将他淹没。他悄悄将郑泊远前几日借给他参考的一份笔记,塞进了袖袋最深处,再也不敢拿出来。 漕运司廊下 掌管一小段河道闸口事宜的八品小官赵经历,正与同僚李典史低声交谈。 赵经历面露忧色:“郑主事这一走……他手上那些‘丙字漕路’和永丰仓的旧档核查,怕是……” 李典史赶紧拉了他一把,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老赵,慎言!这时候还管什么旧档新档?保住自家性命前程要紧!我看哪,那些陈年旧账,还是烂在故纸堆里最安全!” 他眼神闪烁,显然已打定主意,对自己经手过的、可能涉及敏感内容的文书,能毁则毁,能藏则藏,绝不再沾手分毫。 漕运司后院角落 一个平日负责洒扫、看似愚钝的老衙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将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了石坤手下一位扮作杂役的亲兵。那是他昨夜偷偷溜进郑泊远值房外围洒扫时,在窗棂缝隙里捡到的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带着潦草字迹的纸角,上面似乎有个模糊的“墨”字印记。老衙役什么也没说,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和决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佝偻着腰走开了。他儿子也曾因得罪上官被冤屈致死,郑泊远的遭遇,触动了他心底最深的痛楚和一丝微弱的反抗之意。 漕运司副总兵(孙敬斋倒台后暂代主持事务)值房 暂代副总兵一职的官员,是李相门下另一名不那么起眼的亲信。他此刻正襟危坐,听着下属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指尖却在微微敲击桌面。 “大人,郑主事‘自尽’,底下人心惶惶,不少差事都停滞了,您看……” 代副总兵打断他,声音冷硬:“慌什么?郑泊远自身账目不清,愧对朝廷,以死谢罪,乃是咎由自取!传令下去,各司其职,不得妄议!至于他手头的公务……”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全部封存,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尤其是涉及历年账目、漕路安排的,一律上缴,由本官……亲自审核!” 他心中冷笑:顾晏辞,你刚找到一条狗,我就当着你面把它打死了。现在,我看你还怎么查!这漕运司,还是我说了算!他要趁此机会,将一切可能遗留的隐患,彻底清理干净。 郑泊远的死,如同一阵阴风刮过漕运司。有人被吓破了胆,选择明哲保身,彻底沉默;有人物伤其类,心生悲凉,却敢怒不敢言;也有人,在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下,那一点点未泯的良知和积压的怨愤,反而被激发了出来,选择了用最隐秘的方式,倒向那看似渺茫的希望一方。 人心的向背,在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下,悄然发生着微妙而危险的变化。而这变化,如同地下暗流的涌动,终将影响到表面看似坚固的冰层。 顾晏辞在按察使司衙门,很快收到了石坤关于漕运司内部种种反应的密报。他看着那份记录着恐慌、沉默与零星倒戈的纸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恐慌吗?沉默吗?这就对了。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追随李崇矩的下场。也要让那些心怀一丝正义的人知道,沉默和畏惧,换不来平安。 唯有将那座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大山彻底掀翻,这漕运,这官场,才能透进一丝真正的光亮。 而这一切,将从孟谦开始。 第90章 以恶止恶与雷霆暗袭 郑泊远的血,未能冷却顾晏辞心头的火焰,反而如同滚油泼入,燃起了焚尽一切的烈焰。那雨夜中的彷徨与自责,在黎明来临前,已彻底被一种冰冷彻骨的决断所取代。 君子之道?规矩方圆?他恪守至今,换来了什么?是祖父的含冤莫白,是母亲的郁郁而终,是郑泊远这样正直之士的无声陨落!李崇矩用一次次卑劣的行径向他证明,在这权力角斗场中,仁义道德只是束缚手脚的枷锁,唯有比敌人更狠、更不择手段,才能活下去,才能赢!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等待只会换来更多无辜者的牺牲。既然李崇矩视规则如无物,那他顾晏辞,又何必再固守那可笑的原则? "石坤。"顾晏辞的声音在清晨的书房里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石坤从未听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属下在。"石坤感受到大人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气息,神色一凛。 "漕运司那个代副总兵,孙敬斋倒台后上蹿下跳的那个,"顾晏辞指尖敲着桌面,目光锐利如鹰,"他底子不可能干净。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脏事,越快越好。用任何必要的手段。" 石坤瞬间明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玩阴的吗?"顾晏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阴''。把他''请''来,让他把知道的东西,尤其是谁指使他针对郑泊远,以及背后更大的主子,一五一十吐出来。注意,要''请''得干净利落,在他反应过来向主子求救之前。" 当夜,漕运司代副总兵王焕志在下值回府的路上,于一条僻静的巷口被几个蒙面人"客气"地"请"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他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堵了嘴,套了头罩。 等他重见光明时,已身处一间阴冷潮湿、完全陌生的密室。烛光摇曳,映照着顾晏辞那张俊美却寒意森森的脸。 "王大人,委屈了。"顾晏辞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王焕志强自镇定:"顾......顾大人!你这是何意?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竟敢私自羁押?" "朝廷命官?"顾晏辞轻笑一声,甩出一叠纸张,"看看这些。你儿子强占民田致人死命的旧案,是你如何压下的;你小舅子勾结仓吏盗卖官粮的分成记录;还有你通过妾室兄弟在外放印子钱,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需要我一件件念给你听吗?" 王焕志看着那些他自以为隐藏极深的罪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这些罪,任何一条都足够他丢官罢职,甚至掉脑袋! "你......你怎会......"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顾晏辞打断他,俯身逼近,目光如刀,"重要的是,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抱着这些死罪,等着被明正典刑,累及家人。二,告诉我,是谁让你迫不及待地清理郑泊远经手过的所有文书?是谁在给你撑腰,让你敢在漕运司如此肆无忌惮?是孟谦?还是他门下的哪条狗?" 王焕志浑身颤抖,心理防线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罪证面前彻底崩溃。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是......是孟先生身边的吴先生传的话......说郑泊远是祸根,必须尽快清除痕迹......小人......小人是不得已啊!顾大人饶命!饶命啊!" "吴先生?"顾晏辞记下这个名字,继续逼问,"证据呢?孟谦,或者这位吴先生,与你之间,可有书信、信物往来?" 被恐惧吞噬的王焕志,为了活命,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他如何通过特定渠道向"吴先生"输送利益,以及曾偶然截留过的一份"吴先生"关于要求加快某批"特殊货物"通关的手令副本,上面虽无孟谦之名,却有只有核心圈子才识得的暗记。他甚至供出了藏匿这份手令和其他一些往来密信的地点。 顾晏辞立刻派人按图索骥,果然起获了关键物证。那份手令的内容,与郑泊远遗书中提到的军械走私线索隐隐对应! 拿到口供和物证,顾晏辞看着瘫软如泥的王焕志,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任何人找到。"他吩咐石坤,"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跟那位''吴先生'',乃至他背后的孟谦,算算总账了。" 这一次,他不再等待对手出招,不再遵循所谓的官场规则。李崇矩用死亡和阴谋织就了一张网,那他顾晏辞,就用更迅猛、更无情的雷霆手段,将这张网撕开,直捣黄龙!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 永熙帝批阅完一摞奏章,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贴身大太监王公公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陛下,夜深了,保重龙体。"王公公的声音低柔。 皇帝接过茶盏,并未立即饮用,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似在沉思。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王焕志失踪了。" 王公公垂首:"是。据说是昨夜下值后便不见踪影,家人今早才报的官。京兆府那边,还没什么头绪。" 皇帝轻轻吹开茶盏上的浮沫,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朕听闻,顾晏辞近日行事,颇有些......不同以往了。" 王公公瞳孔微缩,气息有瞬间的凝滞,随即腰弯得更深,声音压得极低:"顾大人......手段确是比往日更为凌厉了些。这私下羁押朝廷命官......倒是与那李崇矩办事的路数,有几分......相似了。"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谨慎,"陛下,此事是否需要......" "不必。"皇帝抬手,制止了王公公未尽之语。他呷了一口参茶,目光幽深地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淡漠,又隐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朕倒要看看,这顾晏辞......下一步要走什么棋。" 游戏,该换一种玩法了。而规则的制定者,将不再只有李崇矩一人。这盘棋局,坐在最高处的执棋者,正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子的落下。 第91章 元夕灯影与暗涌心事 时值元宵佳节,京城内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连翰林院的藏书阁也难得地挂上了几盏精致的宫灯,为这肃穆之地添了几分节日的暖意。然而,在这片喜庆祥和的表象之下,朝堂的局势依旧波谲云诡,孙敬斋案的余震未平,暗中的较量愈发激烈。顾晏辞虽未明言,但明薇从他近日愈发凝重的神色中,也能窥见几分风雨欲来的压抑。所幸,她倾注心血的"薇风堂"女子学堂已万事俱备,只待择定吉日便可开课。 这日傍晚,华灯初上,明薇与苏文瑾约在翰林院藏书阁的偏厅,趁着节日的闲暇,为学堂最后核定一批开蒙和实用的书籍。厅内静谧,唯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几盏琉璃宫灯将偏厅映照得温馨而明亮。苏文瑾今日未着官服,换了一身月白云纹锦缎直裰,外罩淡青色暗竹叶纹氅衣,墨发以一枚简单的青玉簪束起,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温雅。他端坐于长案前,正专注地比对两本不同版本的《千字文》。 明薇则站在他身侧,因是节日,她也特意穿了一件新裁的浅紫底绣折枝梅的绫袄,下系月白百褶裙,乌黑的长发绾成了精致的随云髻,只簪了一对珍珠发钗,简约而不失雅致。她微微俯身,伸手指着书页上的几行小字,一缕柔软的鬓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苏公子请看,此版注解虽详,但引经据典过于繁复,恐初学的妇人幼童难以理解。反倒是旁边这本,言语虽简,道理却说得通透。"她清柔的嗓音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 因需同时看清书上的字和苏文瑾所指之处,两人不觉靠得颇近。一股极淡的、似有若无的清新气息,混着书卷的墨香,悄然萦绕在苏文瑾鼻尖。当明薇再次弯下腰,指向另一段注释时,那缕滑落的发丝不经意间轻轻拂过了苏文瑾的手背。触感极轻,如同上好的丝绸掠过,却带着一丝微凉的、独特的馨香。 苏文瑾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几乎是瞬间僵住,所有感官似乎都凝聚在那稍纵即逝的触碰上。指尖捏着书页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目光从书卷上移开,不受控制地落在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灯下观美人,更添三分颜色。她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秀挺,唇瓣微抿,正认真地思考着,完全未曾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苏文瑾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不受控制地加速。他看着她专注的眉眼,听着她清柔的嗓音分析着书中内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远去,只剩下灯下她清晰的身影和那缕若有若无的发香。一种陌生的、悸动的情绪悄然滋生,让他一时竟晃了神,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故而我觉得,此版虽注解详尽,但言辞过于古奥,恐初学者难以领会。不若选用旁边这本,虽简洁,但道理通透,更易入门。"明薇终于分析完毕,直起身,自然而然地转过头来看向苏文瑾,征询他的意见,"苏公子,您觉得呢?"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直直地撞入了苏文瑾尚未完全收敛的、带着一丝怔忡和来不及掩饰的欣赏的眼底。 四目相对。 苏文瑾像是被烛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急忙垂下眼帘,借整理书卷掩饰瞬间的慌乱。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比平时略显急促:"好,很好!明薇思虑周全,所言极是。就……就按你的意思办。" 恰在此时,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百合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本来寻明薇商量薇风堂之事,然而踏入厅内的瞬间,脚步却不由得一顿。 只见灯影摇曳下,一案书卷之前,身着月白青衫的苏文瑾与浅紫绫袄的明薇并肩而立,男子清雅温文,女子清丽娴静,两人微微侧首交谈的身影,在满室书香和暖色灯光的映衬下,竟是那般和谐登对,宛如一幅精心绘就的才子佳人图。 百合心中不由暗暗感叹:"真真是一双璧人……"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立刻注意到明薇眉宇间残留的凝重和苏文瑾略显匆忙的掩饰,以及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氛围。她迅速敛起心神,先是对苏文瑾敛衽一礼,随即快步走到明薇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罕见的焦急:"明薇,出事了。" 明薇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对苏文瑾歉然道:“苏公子,请稍候。”随即与百合走到窗边。 “方才‘墨韵斋’的掌柜派人来传话,说我们预定的一批开蒙用的纸墨,对方突然告知无法按时交付,且此前谈定的价格也需上浮三成。”百合语速飞快,“这绝非寻常商业波动,我们订购量不大,且是长期主顾,这般突然变卦,必有蹊跷。” 明薇眸光一凝。墨韵斋是京城老字号,一向信誉良好,此举确实反常。她立刻联想到近日顾晏辞提及的朝中暗流,李相一党对顾大人的打压已从不露声色转向步步紧逼。莫非,这火竟烧到了她的“薇风堂”? 她尚未理清头绪,另一名负责外联的仆妇也急急寻来,脸上带着惶急:“姑娘,不好了!坊间不知何时起了一些流言,说……说我们学堂要用的《蒙学津梁》里头,有、有暗藏悖逆、混淆阴阳之语,恐会贻害妇人,败坏风气!已有几位原本答应送女儿来读书的商户人家,派人来询问究竟……” 舆论构陷!明薇心中一沉。经济断供与污名化齐至,这绝非巧合。对方的目的十分明确:既要掐断“薇风堂”的物资来源,增加其运营成本,又要从根本上摧毁学堂的声誉,让她无人可教,无书可用。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击她沈明薇,实为折损顾晏辞的羽翼,或者,更是想试探顾晏辞的反应。 苏文瑾虽未听清全部,但从百合和仆妇的神色,以及明薇瞬间凝重的表情中,也察觉出事态非比寻常。他走上前,关切问道:“明薇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明薇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她转身看向苏文瑾,没有隐瞒,将纸墨断供和流言之事简要说了一遍,末了沉声道:“此事恐怕并非冲着学堂本身而来。薇风堂初立,何德何能劳动如此手段?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文瑾闻言,面色也严肃起来。他身在翰林,对朝中党派倾轧并非一无所知,立时明白了明薇的言外之意。他沉吟片刻,道:“《蒙学津梁》我曾翻阅过,皆是圣贤道理,何来悖逆之说?此等污蔑,清流士林断不能坐视。我可联络几位同窗好友,在士子间为你澄清正名。” “多谢苏公子!”明薇眼中闪过一抹感激,这正是她需要的助力。士林清议的力量,有时比官方辩解更为有效。 接着,她看向百合:“供应商之事,劳你立刻去查,背后是谁在指使。同时,启用备选方案,联系江南的商路,看看能否从那边紧急调货,价格可稍议,首要保证供应。”百合经商多年,人脉甚广,此刻正是发挥之时。 “你放心,我这就去办。”百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转身快步离去。 明薇站在原地,窗外的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决在她心中升起。她不再仅仅是风暴边缘的旁观者或被保护者,而是被直接卷入了漩涡中心。 权力的游戏,原来如此不容喘息。你想偏安一隅,默默做一番事业,却不知何时便已成了棋局中的一子。 但,她沈明薇,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望向窗外翰林院森严的殿宇,目光清澈而坚定。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这女子学堂,她不仅要办成,还要办得风生水起,让那些想借此做文章的人,看看她的手段。 此刻的藏书阁偏厅,墨香依旧,却涌动着更为复杂汹涌的心事。一方天地之外,权力的风暴与这方寸之间的暗涌,彻底交织,将明薇和她那方兴未艾的“薇风堂”,推向了京城这个元宵佳节最真实的暗流之中。而苏文瑾立于一旁,看着明薇坚毅的侧影,心中那因佳节和灯影而悄然滋生的涟漪,与此刻涌起的担忧和决意相助之心,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第92章 风雨欲来与暗布棋局 百合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翌日黄昏,她便带着一身微凉的暮气踏进了明薇的书房。 “姑娘,查清楚了。”百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眉眼间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却更显锐利,“墨韵斋的变故,背后是‘永昌号’在施压。永昌号的东家,是李相夫人娘家的一房远亲。” 明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的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果然如此。李相一党甚至不屑于彻底隐藏踪迹,这近乎明示的警告,姿态嚣张,意在试探,更在威慑。 “至于流言,”百合继续道,“源头几经辗转,最初是从几个混迹于茶楼酒肆的落魄文人嘴里传出来的,但给他们银钱、提供《蒙学津梁》‘把柄’的,是一个叫钱六的混混,而钱六,常替京兆府尹庞大人府上的外管事办些见不得光的事。” 京兆府尹庞德,是李相门下不折不扣的铁杆。一条清晰的线,从庙堂之高,直指她这市井之中的“薇风堂”。 “看来,我们是彻底被卷入风暴眼了。”明薇放下笔,声音平静,眸中却凝着冷光。 “明薇,我们该如何应对?永昌号势大,硬碰硬绝非良策。流言如毒,蔓延极快。”百合语气透着担忧。 明薇站起身,走到窗前。院中几株新植的海棠在晚风中摇曳,显出几分柔弱,却也带着不屈的生机。她沉默片刻,转过身时,脸上已是一片决断。 “他们出招,我们便接招。既然避不开,就让他们看看,我这小小的‘薇风堂’,是不是那般好拿捏的。” “纸墨之事,”明薇条分缕析,“既然北方商路被阻,我们便向南看。百合,你立刻修书给你在江南的故交,请他们帮忙采购一批质优价廉的纸墨,走漕运北上,成本或许略增,但可解燃眉之急。同时,暗中放出消息,就说‘薇风堂’感激墨韵斋往日关照,既其有难处,我们不便强求,已另寻货源,且未来学堂用度浩繁,是一笔长期稳定的买卖。” 百合眼神一亮:“此计甚妙!既解了当前困境,又以利诱之,动摇其他观望的供应商。永昌号能压一家墨韵斋,还能压住整个江南的商户不成?” “正是此理。”明薇点头,“至于流言……”她唇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不是拿《蒙学津梁》做文章吗?那我们就将这件事,闹得更大一些。” “苏公子昨日答应,会在士林中学为我们澄清。但这还不够。”明薇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要让这澄清,变得更具声势。百合,你去查查,国子监或翰林院中,是否有德高望重、为人刚正,又对推广教化之事颇为热心的大儒?若能请得动这样的人物为《蒙学津梁》说几句话,甚至来学堂讲学一次,那些污蔑之词,不攻自破。” “另外,”明薇沉吟道,“顾……顾大人那边,暂且不要主动去求援。”她深知,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顾晏辞,他若有任何明显维护“薇风堂”的举动,都会授人以柄,将斗争推向更激烈的局面。她必须首先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 百合心领神会:“我明白。你放心,这两件事我即刻去办。” 百合离去后,书房内重归寂静。明薇独自立于窗前,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远处的楼阁亮起零星灯火,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兽眼。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也有一股炽热的斗志在胸中燃烧。这不再仅仅是为了实现自己兴办女学的理想,更是一场关乎生存和尊严的博弈。她不能让“薇风堂”成为权斗的牺牲品,更不能让自己成为顾晏辞的软肋。 与此同时,宰相府书房内。 李相李秉章端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心腹管家低声禀报。 “……那明薇并未慌乱,反而迅速派人前往江南寻购纸墨,坊间关于《蒙学津梁》的流言,似乎也遇到了阻力,有几位清流文人开始为其辩解。” 李相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中的茶盏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子。看来顾晏辞眼光不错。”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相爷,我们是否要再加一把火?比如,让京兆府那边找个由头……” “不必。”李相抬手打断,“眼下时机未到。孙敬斋的案子还没彻底了结,陛下心中尚有疑虑。此时对一个小女子逼得太紧,反而落了下乘,显得我们气量狭小。这次试探,够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我们要看的,是顾晏辞的反应。他若为了这女子自乱阵脚,公然出手干预,那便是天赐良机。他若按兵不动……哼,来日方长。这‘薇风堂’,就像一根刺,扎在那里,迟早能派上大用场。况且,让那明薇先折腾着,她越是努力挣扎,将来能用来牵制顾晏辞的筹码,就越重。” 管家躬身:“相爷高明。” 李相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面容。这场权力的棋局,他布下的子,从来不止一颗。 京城之夜,暗流汹涌。明薇在灯下仔细规划着学堂的章程和应对之策,苏文瑾在翰林院翻查典籍,准备为《蒙学津梁》撰写辩文,顾晏辞则在衙署中对着卷宗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中牵挂着那一方可能因他而陷入风雨的小小学堂。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棋位上,落下了新的一子。风雨欲来,棋局已开。 第93章 清流正名与泰斗观风 百合南下联络商路的第七日,便有快马传回第一封书信。信中说,江南纸墨供应商对这笔长期买卖颇感兴趣,价格亦算公道,首批货物已委托可靠的漕帮发运,不日即可抵京。这消息如同阴霾中的一缕阳光,暂时驱散了"薇风堂"上空的物资危机。 明薇心下稍安,但深知舆论之战才是根本。若不能洗刷《蒙学津梁》的污名,学堂即便开起来,也无人敢送女子前来。 这日午后,苏文瑾再度来访,神色是一贯的温润平和。 "明薇姑娘,"他开门见山,"关于拜谒秦文渊秦大人之事,我思忖再三,或许由姑娘亲自前往,更为妥当。" 明薇微怔:"我亲自去?只怕唐突了秦大人。"她自知身份敏感,一介女子,无职无衔,贸然求见翰林侍讲学士,恐惹非议。 苏文瑾解释道:"秦大人近日正在考证一批前朝蒙书版本,而姑娘对《蒙学津梁》的编纂历程、择取标准了解最为深切。若以探讨版本学问为名,由我引荐,姑娘从编书者角度陈述见解,合情合理。" 明薇沉吟片刻,觉得苏文瑾所言在理。"如此,便有劳苏公子安排。" 三日后,苏文瑾引明薇一同前往秦府。秦文渊虽见有女子同行略显诧异,但听闻是《蒙学津梁》的编撰者,神色便转为探究之意。 书房内,茶香袅袅。明薇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不仅清晰说明编纂考量,更能比较不同刻本的细微差别。谈及兴办女学的初衷,她语气平和却坚定:"妇人明事理,则能相夫教子,和睦家宅;知进退,则能避祸趋福。蒙学所授,无非忠孝节义、日用常行之理。" 秦文渊抚须沉吟良久,最终缓缓道:"女子识字明理,古已有之。明薇姑娘有心于此,殊为不易。坊间流言,实乃无稽之谈。"临别时,他破例将二人送至门口,道:"开课之日,若得闲暇,老夫或可前往一观。" 这一句,分量极重! 返回途中,明薇向苏文瑾郑重道谢。苏文瑾谦和一笑:"是姑娘自身才学见识打动了秦大人。"他悄然退后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愫,如同春日细雨,无声却绵长,唯有他自己知晓这份悸动的重量。 是夜,韩墨府中。 苏文瑾禀完日间之事,韩墨缓缓抚须,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明薇此女,确有过人之处。临危不乱,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知进退、懂分寸。"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晏辞这孩子,看人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这点,像极了他母亲。" 这话勾起了韩墨更深的回忆。他喟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对故人往事的唏嘘: "你可知,晏辞的母亲,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才情品貌,当年在京城都是拔尖的。只因其父与顾老大人是莫逆之交,这才许配给了顾家的长子。"韩墨提及顾晏辞父亲时,语气平淡,却隐含一丝不以为然,"那位顾家大爷,性情庸懦,才干平平。娶了这样一位无论家世、才学都远胜于他的夫人,非但不思进取,反将那点自卑,都化作了对发妻的怨怼。" 苏文瑾静默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顾夫人,如何在无爱的婚姻中维持着尊严。 "晏辞的母亲,外表刚强,内里却最是柔善。为了孩子,为了两家颜面,诸多委屈都忍下了。可她的忍让,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韩墨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位大爷,竟在外头养了人,之后更是堂而皇之地接回府中。那继室魏氏最擅逢迎,连带着她生的儿子,也备受宠爱,甚至纵容他们在晏辞母子面前挑衅。" "晏辞的母亲,困于内宅,受尽了屈辱。她去得早,晏辞失了庇护,日子便更难了。"韩墨叹息着摇头,"魏氏母子惯会搬弄是非。那位大爷本就不喜晏辞肖似其母的刚硬,一次冲突后,顾老大人震怒,这才将晏辞接出,养在他叔父家中。" 韩墨的目光变得锐利:"这些年,晏辞与他父亲那边几乎断了往来。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李相那边,近来似乎盯上了他那不成器、却又利欲熏心的异母弟弟。" 苏文瑾心中巨震。他窥见了顾晏辞冷峻外表下所背负的过往与当下的危机,那个站在明薇身后的男子,原来早已历经这般风雨。这份认知让他的心微微发紧,却也更清楚地知道,有些情愫,注定只能深埋心底,独自守护。 韩墨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得意门生,语气缓和下来:"文瑾,你前程远大,当知在此多事之秋,谨守本分、持身以正,方是立身之道。" "学生明白。"苏文瑾深深一揖。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轻轻涌动,又很快归于平静。有些心意,不必言说,也不必割舍,只需妥善安放,便能在心底开出一朵寂静的花。 明薇站在即将修缮完毕的学堂院中,心中充满希望。她不知道,京城夜色下,有人将一份悄然滋生的情愫默默敛入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有人正为她布下更险恶的风雨。这方小小的天地,在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下,暂时守住了安宁,但更大的考验,正在暗处悄然逼近。 第94章 风雨欲来与金兰之契 秦文渊那句"或可前往一观"的承诺,如同在沉闷的舆论泥潭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加之苏文瑾联络清流同窗在《清议报》上刊发的铿锵有力的正名文章,"薇风堂"与《蒙学津梁》所面临的污名化攻势,总算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先前那些言之凿凿的"悖逆"之说,在学界泰斗的潜在背书和士林清议的反击下,显得苍白而可笑,虽未完全止息,但气焰已颓唐了大半。 明薇深知,这暂时的喘息之机来之不易,且危机远未解除。李相一党既然能将矛头指向学堂,一次不成,必有后手。她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让"薇风堂"真正站稳脚跟。 修缮一新的学堂院落,虽不奢华,却整洁雅致,充满了书卷气息。明薇与百合、秀儿连日忙碌,将采购来的桌椅、书册一一归置妥当。百合带来的资金如同及时雨,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让明薇得以添置了些许用于教学的器物图册,使得学堂初具规模。 "总算有些模样了!"百合拍了拍手上的灰,环顾四周,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开课那日,定要热热闹闹的!" 秀儿也笑着点头:"可不是!咱们薇丫头这学堂,比我在临安见过的那些私塾还要齐整!" 明薇看着两位挚友,心中暖流涌动。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若无她们鼎力相助,自己恐怕早已寸步难行。她拉起百合和秀儿的手,真诚道:"百合,秀儿,若无你们,便没有今日的''薇风堂''。这份情谊,明薇永世不忘。" 百合反握住她的手,嗔怪道:"说什么见外的话!我们三人,便如这院中亲手栽下的金兰,同气连枝,福祸与共!"她眼珠一转,笑道,"待学堂步入正轨,我还想着将我家在京城的一些丝绸、胭脂水粉的生意也慢慢做起来,咱们姐妹齐心,何愁在京城立不住脚?" 秀儿也附和道:"正是!咱们有手有脚,又有头脑,何必仰人鼻息!" 三人的笑声在院落中回荡,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凝聚了更坚定的力量。明薇知道,她不仅是在为自己谋一条生路,更是在为她们三人,以及未来可能进入学堂的那些女子,开辟一方小小的、可以自主呼吸的天地。 然而,京城的天空,从不会长久晴朗。 这日午后,明薇正在核对首批报名学生的名录,顾晏辞竟悄然来访。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的疲惫与凝重,似乎比往日更甚了几分。他并未多言,只将一只看似普通的锦盒递给明薇。 "这是什么?"明薇疑惑地接过。 "打开看看。"顾晏辞的声音有些沙哑。 明薇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本装帧朴素的书籍,以及一叠地契、房契。她仔细翻看,心中不由一震。这些书籍皆是市面上难寻的医学、农桑、算术类的实用典籍,注解清晰,插图精美,正是女子学堂亟需的拓展读物。而那些地契房契,则位于学堂相邻的几条街巷,规模不大,却位置紧要。 "这些书,是我托人从各处搜罗来的。这些铺面,"顾晏辞顿了顿,目光扫过明薇惊讶的脸,"并非赠予,算是……投资。我看好''薇风堂''的前景,这些铺面或可日后用作售卖学生绣品、抄录书籍、甚至开设医诊之所,使学堂不仅能立足,更能自给自足,乃至惠及周边。"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近乎商业合作的口吻,但明薇却从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她构建一道更坚固的防线,弥补因他而将她卷入纷争的亏欠吗? 明薇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他雪中送炭的周到,又因这背后隐含的沉重而感到压力。"顾大人,这……太贵重了。学堂初建,恐难当此厚爱。" 顾晏辞抬手制止了她推拒的话语,语气不容置疑:"收下。京城居,大不易,多一份产业,便多一份底气。况且,"他目光微沉,"接下来的风雨,或许会比想象中更猛烈。这些,或许能帮你和''薇风堂''撑得久一些。" 他话中有话,明薇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可是……朝中又有变故?" 顾晏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做好你该做的事,办好学堂。外面的事,有我。"他的承诺简短而有力,却让明薇的心更加沉重。她明白,自己与"薇风堂",已彻底与顾晏辞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送走顾晏辞,明薇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晚风渐凉,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是权力斗争的中心,也是风暴的源头。 "无论风雨多大,"她轻声自语,目光却异常坚定,"这''薇风堂'',我一定要守住。"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同一片夜色下,相府书房中,李崇矩正听着孟谦的禀报,得知了顾晏辞暗中资助"薇风堂"产业的消息。他抚摸着膝上白猫光滑的皮毛,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顾晏辞……倒是情深义重。也好,这根软肋,越是明显,便越好拿捏。接下来,该让咱们的顾大人,好好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了。" 乌云,正在京城上空悄然汇聚,一场更大的风暴,已隐现端倪。而处于风暴眼中的"薇风堂"和金兰姐妹,即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第95章 蛛丝马迹与深渊凝视 王焕志的供词与那份暗藏玄机的手令副本,如同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通往更深黑暗的大门。顾晏辞并未急于将证据公之于众,而是将其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柄未出鞘的利刃。他知道,对付孟谦这样的老狐狸,仅凭一个贪腐畏罪的王焕志和一份难以直接钉死孟谦的手令,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更扎实的证据链,最好能一击即中,让其背后的李崇矩也无力回天。 密室中,烛火将顾晏辞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宛如一道蓄势待发的暗影。他再次提审了王焕志,这一次,问得更加细致,也更加致命。 “那份手令上提及的‘特殊货物’,除了郑泊远遗书中所指的军械,具体是何物?批次、数量、经由哪些码头、最终运往何处?”顾晏辞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王焕志已被连日的囚禁和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闻言瑟缩了一下,努力回忆道:“小人……小人只知道那批货走的是漕运私道,避开了常规查验。具体是什么,吴先生讳莫如深,只说是‘要紧东西’,命令必须万无一失。不过……不过有一次,押运的头目酒后失言,好像提到过‘北边’、‘狼烟’之类的字眼……” “北边?狼烟?”顾晏辞眼神一凛。大周边境,北有狄戎屡犯,若与军械走私关联……这背后的图谋,恐怕已不仅仅是贪腐那么简单。 “与你接头的那位‘吴先生’,样貌、口音、习惯,事无巨细,再说一遍。”顾晏辞命令道。石坤在一旁快速记录。 王焕志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关于“吴先生”——名为吴品良,乃孟谦首席幕僚的一切特征,乃至几次秘密会面的地点、中间人的联络方式,尽数吐出。 “孟谦门下,除吴品良外,还有哪些核心人物参与此类机密事宜?漕运司、乃至其他衙门,还有谁是他们的人?”顾晏辞的问题如同一把刀,精准地剥离着对手的层层伪装。 王焕志为了活命,绞尽脑汁,又供出了几个可疑的名字和线索,虽未必能直接指证孟谦,却为顾晏辞勾勒出了一张更为清晰的关系网与利益输送路径。 审问持续了整整一夜。当晨曦微露时,顾晏辞才步出密室,脸上不见疲惫,只有一片冰封的锐利。 “石坤,”他吩咐道,“两件事。第一,立刻安排可靠人手,依据王焕志提供的线索,秘密核查那批‘特殊货物’的最终去向,重点查证是否与北境军务有关联。第二,严密监控吴品良及其相关联络人,摸清他们的行动规律。注意,绝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石坤领命,迟疑片刻,低声道,“大人,我们动作如此之大,孟谦那边恐怕迟早会察觉。王焕志失踪,他们必然已起疑心。” “让他们疑。”顾晏辞望向渐亮的天际,目光冷澈,“疑则生乱,乱则出错。我要的就是他们动起来。只有他们动了,我们才能找到更多的破绽。”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决绝,“告诉下面的人,手段可以更灵活些。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我们需要更快、更准。” 就在顾晏辞布下天罗地网的同时,相府深处,孟谦也得到了王焕志失踪的消息。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结的沉重。孟谦放下手中的密报,指节轻轻敲打着紫檀桌面,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鸷。 “废物。”他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知是在说王焕志的轻易被擒,还是指责办事不力的手下。 侍立一旁的吴品良额角渗出细汗,躬身道:“先生,王焕志知道的虽不多,但毕竟经手过一些事……尤其是那份手令副本,万一落到……” “没有万一。”孟谦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顾晏辞拿了人,拿了东西,却没有立刻发难,说明他手里的筹码还不够。他在钓更大的鱼。” “那我们……” “断尾,清痕。”孟谦语气淡漠,“与王焕志相关的所有明暗线路,即刻切断。那个经手货物的中间人,处理干净。你近期深居简出,非必要不见外客。” “是!”吴品良连忙应下。 孟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缓缓道:“顾晏辞……倒是小瞧了他。本以为郑泊远的死能让他消沉一阵,没想到,反而逼出了一头狼。”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过,狼再凶,也得看猎人的枪快不快。他想玩黑的,那就看看,谁更黑。” 一场无声的风暴,开始在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积聚。一方在暗处奋力挖掘,寻找着能将敌人置于死地的致命证据;另一方则在更深的阴影里挥舞利刃,斩断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线索。皇帝依旧高踞紫宸殿,冷眼旁观,等待着棋局演变至更激烈的时刻。 而顾晏辞很清楚,他正在步入一个更危险的深渊。每向前一步,都可能触发更致命的陷阱。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以恶止恶的道路,他就必须比敌人更快、更狠、更算无遗策。 下一子,将落在何处?棋盘两端的人,都在屏息等待。 第96章 断臂求生与雷霆初现 王焕志的失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缓,却已悄然荡至权力中心的每个角落。京兆府明面上的搜寻一无所获,但暗地里的视线却愈发密集。顾晏辞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石坤的动作比预期更快。三日后,深夜的书房内,他带回的消息让烛火都为之颤动: “大人,查清了。那批‘特殊货物’共分三批,借漕运私道北上,最终在蓟州一带消失。蓟州守将赵擎,是孟谦门生故旧中最具军权的一人。而货物中……疑似夹带制式军弩与边境防务图。” 军弩、防务图、北境守将……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的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顾晏辞指尖发冷,心底却燃起一团灼人的火。李崇矩与孟谦的胆子,竟已大到如此地步! “证据呢?”他声音沙哑。 “押运的漕工中有个叫刘老七的,因分赃不均曾被灭口,侥幸逃生后隐姓埋名。我们的人找到了他,他愿作证,并交出了一份残缺的货单,上面有吴品良亲笔批注的暗记。”石坤递上一张泛黄的纸页,“此外,蓟州军械库一名司库官,曾因质疑货物数量与文书不符被贬黜,也可作为人证。” 物证、人证、线索链逐渐清晰。顾晏辞凝视着那张货单,良久,缓缓合眼。 “够了。”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杀意,“将这些证据誊抄一份,密送御史台李秉正大人。他虽中立,但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那孟谦那边……” “不必再等。”顾晏辞起身,衣袂在夜风中拂动,“明日早朝,我要参他一本。” 翌日,紫宸殿。 百官肃立,晨光透过高窗洒入,却照不亮殿中沉滞的气氛。永熙帝端坐龙椅,目光扫过众臣,在顾晏辞身上略作停留。 朝议过半,正当户部奏报漕运新政时,顾晏辞一步踏出班列,声如寒玉击磬: “陛下,臣有本奏!” 满殿寂静。李崇矩垂眸不语,孟谦则微微蹙眉。 顾晏辞高举奏章,一字一句:“臣弹劾兵部侍郎孟谦,结党营私、操纵漕运、私贩军械、通敌叛国!” 举殿哗然!孟谦猛地抬头,脸色骤变:“顾晏辞!你血口喷人!” 顾晏辞不理,径直展开证据清单:“蓟州守将赵擎为其党羽,漕运司王焕志为其爪牙,幕僚吴品良经手密令,货物清单、证人供词、往来密信在此!请陛下明察!” 内侍接过奏章呈上。永熙帝缓缓翻阅,殿内只闻纸页翻动之声。孟谦跪地高呼:“陛下!此乃构陷!顾晏辞因私怨诬告忠良!” 皇帝合上奏章,抬眼看向顾晏辞,目光深邃:“顾卿,你所奏之事关系重大,人证物证可能当庭对质?” “臣已密押关键证人于京中,物证俱全,随时可对质!” “好。”永熙帝语气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孟谦暂解职务,禁足府中,待三司会审。此案由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共查,顾晏辞……协同督办。” “臣领旨!”顾晏辞伏地叩首,脊背挺直如剑。 孟谦被带离时,回头看了顾晏辞一眼,那眼神阴毒如蛇,却掩不住一丝惊惶。李崇矩始终沉默,唯有袖中微颤的手指泄露了心中的波澜。 退朝后,顾晏辞走出宫门,朝阳刺目。石坤迎上来,低声道:“大人,吴品良今晨试图潜逃出城,已被我们的人截下。” “看牢他。”顾晏辞望向远处层叠的宫檐,轻声道,“这场雨,才刚刚开始下。” 当夜,孟府书房。 烛火通明,李崇矩亲自来访。孟谦跪地请罪:“相爷,是属下失察……” 李崇矩抬手制止,冷冷道:“顾晏辞这一刀,比想象中狠。但你还记得吗?当年在雪地里,你跟着我一步一瘸地走,我就知道,你这孩子,骨子里有股不要命的韧劲。” 孟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动。多年未曾提及的往事,此刻被轻描淡写地提起,却比任何斥责更刺入肺腑。 “相爷……” “断尾求生,”李崇矩俯身,阴影笼罩半张脸,“但要断得干净。你手中那些东西,该交出去了。顾永承在江南的案子,是个不错的筹码。” 孟谦瞬间明了。相爷是要他用自己的命,去换顾晏辞暂缓攻势,为相府争取喘息之机。他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相爷,从您当年救下我,给我名字,给我活路的那天起,孟谦的命,就是您的。” 刹那间,两人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风雪夜——瘦骨嶙峋的小乞丐,跟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年轻人身后,一步一瘸,却执拗地不肯回头。 李崇矩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去吧。顾晏辞重声誉、重家族,这是他的弱点。用他弟弟和顾家名声做筹码,他不得不权衡。” 孟谦深深一揖,无声退下。他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 三日后,按察使司密室。 顾晏辞与孟谦相对而坐。烛光摇曳,映照两人同样冰冷的脸。 孟谦直接摊出条件:交出江南漕运案核心账目、保证顾永承平安脱罪、此事不波及顾家声誉——换取顾晏辞暂缓对孟谦及其背后势力的追查。 顾晏辞面色挣扎,指尖掐入掌心,最终颓然道:“……好。我答应你。” 他表现得如同一个被家族责任绑架的失败者。 然而在孟谦离去后,顾晏辞独自立于窗前,眼中寒芒乍现。 “李相……你以为断一臂就能求生?”他低声冷笑,“我要的,从来不只是孟谦。”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断臂求生者,未必能生;持刀追击者,亦未必能全胜。这盘棋,已踏入见血封喉的终局。 第97章 死谏惊雷与棋局陡转 孟谦的"合作"并未带来预期的平静,反而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湖面投下巨石。他交出的账目与线索,看似指向漕运案的深层黑手,实则处处设伏,稍有不慎便会将调查引入歧途。顾晏辞表面依约暂缓了对孟谦的穷追猛打,暗中却令手下带人沿着这些"线索"反向追查,剥离其中的陷阱,寻找真正的破绽。 然而,局势的演变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一队禁军依照程序,前往软禁孟谦的府邸,准备将其转移至大理寺羁押候审。带队军官手持正式文书,一切看似平静。 变故发生在押解途中。 据在场兵士事后震惊的禀报,马车行至皇城西南角太平坊时,被严密看管的孟谦突然要求停车小解。兵士虽觉不妥,但碍于其仍是朝廷大员,勉强应允。在两名兵士的监视下,孟谦行至坊墙角落。然而,他并未小解,而是趁兵士稍一松懈的瞬间,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早已藏好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待兵士惊呼上前,孟谦已瘫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官袍。他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解脱的弧度。那柄精致的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待顾晏辞闻讯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决绝而惨烈的一幕。白布缓缓盖上孟谦的脸,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甘愿赴死……"顾晏辞蹲下身,指尖在沾染血迹的匕首柄上停留一瞬,触感冰凉刺骨。他声音低沉,只有身旁的石坤能听见,"他不是被灭口,而是以自己的命,下了最后一步棋。" 石坤面色无比凝重:"大人,他这一死,不仅断了我们许多直接指向李相的线索,更将事情推向了更复杂的境地。外界会如何猜测?" "猜测?"顾晏辞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慌失措的兵士和闻讯赶来的官员,眼神锐利,"一个涉嫌重罪的二品大员,在押解途中自尽身亡。这本身,就是一场震动朝野的轩然大波!他是用他的血,来控诉,还是来掩盖?" 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沉痛与愤怒,响彻在清晨的街道上:"朝廷命官,未经审判,竟于押解途中横死!此乃国之丑闻!京兆府、大理寺!此事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官员面面相觑,冷汗涔涔。孟谦的自尽,比遇刺更让人心惊。这背后隐藏的屈辱、压力、或是忠诚,让整个事件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顾晏辞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直奔皇宫。他要在早朝之上,将这颗由孟谦以生命为引点燃的惊雷,置于阳光之下! 紫宸殿上,风云突变。 顾晏辞一身素服,手捧孟谦自尽的急报,跪倒在玉阶之前。他并未过度渲染,只是客观陈述了事实,最后沉声道: "陛下,孟谦虽身负嫌疑,然其罪未定,竟以如此决绝方式了结性命。臣以为,此非寻常自戕,其背后或有天大冤屈,或有难以承受之重压!臣恳请陛下,彻查孟谦自尽缘由,并以此为契机,深究漕运一案,廓清朝堂迷雾!" 满朝文武哗然,议论纷纷。自尽与遇刺,性质截然不同。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控诉。 李崇矩出列,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加苍白,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惜与疲惫。他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陛下,孟谦……糊涂啊!老臣听闻此事,痛心疾首!其或有罪,亦当由国法裁决,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他顿了一顿,语气转为沉重,"顾大人所言极是,孟谦自尽,事有蹊跷。老臣亦请陛下下旨,严查其死因,若真有冤屈,必要昭雪;若为畏罪,亦需公告天下,以正视听!" 李崇矩这番表态,看似支持彻查,实则将焦点限定在了"孟谦个人死因"上,试图规避对更深层次问题的追究。 永熙帝高坐龙椅,目光深沉地扫过顾晏辞和李崇矩。殿内气氛凝重。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二卿所言皆有道理。朝廷大员非正常死亡,确需彻查。此案,由朕亲自过问。着令龙骧卫指挥使萧景琰,协同三司,不仅要查明孟谦自尽真相,其所涉漕运一案,亦需一并深究,十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皇帝的口谕,明确将孟谦之死与漕运案捆绑在一起调查,范围并未被限制。 李崇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依旧恭敬领旨:"陛下圣明。" 顾晏辞叩首:"臣,谢陛下!" 退朝后,顾晏辞与李崇矩在宫门外再次相遇。 李崇矩停下脚步,看着顾晏辞,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顾大人,好自为之。"说罢,略显佝偻地转身离去,背影竟透出几分苍老。 顾晏辞站在原地,心中并无丝毫快意。孟谦甘愿赴死,这步棋太过惨烈,也太过有效。它打乱了顾晏辞原有的节奏,将调查引入了更深的漩涡。皇帝的态度依旧莫测,接下来的十日,不仅是查案,更是与时间、与幕后黑手心智的较量。 他抬头望向天空,阴云密布。孟谦的血,并非泼向李崇矩的脏水,而是化作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真正的猎手,需要在这迷雾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路径。 第98章 暗度陈仓与铁证如山 开春的京城,积雪初融,檐下滴答的水声敲打着清晨的寂静。顾晏辞立在书案前,窗棂透进的微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案头,郑泊远的遗书、王焕志的供词、以及各路探子送来的密报铺陈开来,如同散落的拼图,亟待一只沉稳的手将其串联。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关于李隐近况的寥寥数语上。李崇矩之子,年岁与自己相仿,才具平庸,在京中世家子弟间近乎隐形,唯一固定的行迹便是每月必至“望江楼”与友人小酌。然而,这条微弱的轨迹,已中断了数月。 太干净了。顾晏辞指尖轻叩桌面。值此漕运案风声鹤唳、其父李崇矩深居简出之际,一个素无大志的公子哥,能消失得如此彻底,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他闭上眼,脑海中线索飞旋:王焕志供出的“北边狼烟”、郑泊远用性命暗示的军械流向、孟谦自尽前可能掩盖的秘密……最终,所有丝线都隐隐指向那个消失的年轻人。 一个清晰的推论逐渐成形:李隐的失踪,绝非寻常。李崇矩老谋深算,岂会坐以待毙?莫非,他正在为李家铺设一条通向北方的退路?而李隐,便是这步棋中最重要的棋子——一个被秘密送出的“质子”或未来的希望? “石坤。”顾晏辞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平稳无波。 石坤应声而入,神色肃穆。 顾晏辞并未急于下令,而是铺开北境舆图,指尖划过几条漕运与官道干线,冷静分析: “若李隐真被秘密送走,陆路关卡重重,风险极大。最稳妥之法,莫过于混入大宗北上队伍,借漕运或大型商队为掩护。”他的手指点向几处枢纽,“这几处,查验相对宽松。重点排查近两月内所有北上,尤其是往蓟州、云州方向的官运、军需或大商队,核验人员名录与实物是否相符,有无身份模糊的随行青年。特别注意……宣称运送军粮的队伍。”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李崇矩善用虚实,最危险处或最安全。打着军粮旗号,反而易松懈查验。目标应是二十出头的男子,或经伪装,身份可能是账房、文书乃至仆役。动作需快、需隐,绝不能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石坤领命,心下对顾晏辞的缜密深感钦佩。 “此外,”顾晏辞补充道,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明面上,对孟谦余党及李相爪牙的弹劾,不能停,反需加码。要让李琮矩觉得,我们的全力,皆被京中争斗所牵制。”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石坤了然。 顾晏辞微微颔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去吧。京城这盘明棋,我来下。北边那条暗线,务必钉死。” 此后数日,顾晏辞稳坐京中,如弈棋高手,落子沉稳。他时而联合御史弹劾李党贪腐,时而就漕运新政与对方激烈论辩,每一次出手皆精准狠辣,逼得李党疲于应付,无暇他顾。而暗地里,来自北方的密报,则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送入书房。 他审阅每一份报告,不放过任何细微异常。当那份关于“异常军粮”队伍中发现疑似李隐的密报抵达时,顾晏辞神色未变,只冷静下令:“确认目标,立即控制,人赃并获。务必保全所有物证,尤重书信。” 指令简洁而果决。当成功的消息连同那封李崇矩亲笔所写的叛国托孤密信副本呈至案头时,顾晏辞方轻轻呼出一口气,眼中闪过“果如其然”的厉芒。他未沉湎于片刻胜利,即刻部署下一步:依李隐供词,派陈宇疾驰江南,核查军械据点;同时,整理所有铁证,构思面圣陈情之策。 整个过程,他始终从容不迫,条理清晰。从线索推演到行动布局,乃至面对铁证时的沉静,皆彰显其超越年龄的稳重、缜密的头脑与临危不乱的气度。 铁证如山,闭环已成。顾晏辞将密信副本、军械查获记录、李隐口供及江南据点痕迹等罪证整理成册,秘密呈递御前。 御书房内,永熙帝阅毕,静默良久,方抬眸看向下首的顾晏辞,目光深邃难测:“朕知道了。此事,依律严办,务必稳妥。朕准你全权处置。” 顾晏辞深深一揖:“陛下,元凶罪证已明,臣恳请天威裁决,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永熙帝凝视他片刻,声音沉缓而决绝:“准奏。朕,会让他亲口告诉天下人一个真相,还你祖父,还你顾家,一个应有的清白。” 顾晏辞深深叩首谢恩,随即起身,垂首敛目,步履沉稳地退出了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御书房内,重归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永熙帝并未立刻重新拿起朱笔,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目光似乎还落在顾晏辞方才跪拜的位置,深邃难测。 侍立在一旁的王公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敢打扰天子的沉思。 良久,永熙帝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似一块巨石投入古井,在这寂静的殿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王仁啊,”他唤着王公公的本名,目光却依旧望着前方虚空,“你说……这顾晏辞,心思缜密,手段果决,隐忍坚韧,更兼有一股不惜身的狠劲。今日他能为了顾家冤屈,将稳坐相位二十载的李琮矩扳倒……他日,待他羽翼丰满,权柄在握时,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李崇矩?” 王公公闻言,身子猛地一颤,低垂的眼眸中瞬间闪过极大的惊异与惶恐。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的侧脸,见皇帝面色无波,不似玩笑,更不似试探,反倒像是一种深沉的思忖,吓得他立刻低下头,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老奴、老奴愚钝……不敢妄议朝臣……顾大人他、他年轻有为,对陛下忠心可鉴……” 永熙帝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也未计较他的失态,只是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是嘲是叹。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廷沉沉的夜色,以及那遥远宫墙之上隐约可见的一角天空。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王公公躬身在后方,冷汗已浸湿了内衫,大气不敢出。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在蔓延。 皇帝的心中,一面是为即将清除权臣、真正大权独揽而生的冷厉,另一面,却已悄然埋下了对今日这把“利刃”未来的审视与忌惮。扳倒一个旧的权臣,或许,正是在为下一个权臣的崛起铺路?这权力的棋局,从来都是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而此刻,刚刚步出宫门、沐浴在微弱晨曦中的顾晏辞,尚不知晓,在他以为即将迎来最终胜利的时刻,那至高无上的执棋者,已然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他更遥远的未来。 第99章 终局与交割 旨意传到相府时,李崇矩正坐在书房里。他刚刚收到了北方传来的、最坏的消息——李隐连人带信,已被顾晏辞的人截获。他脸上并无多少惊惶,反倒有一种"终于来了,好一招暗度陈仓"的平静。传旨公公进门时,他正提着一支狼毫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墨迹淋漓,仿佛在抢最后一点时间。待公公宣完口谕,他也恰好写完最后一句,轻轻吹干墨迹,从容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 起身整衣之际,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悄无声息地自窗台跃下,蹭到他的脚边。李崇矩脚步一顿,俯身将猫轻轻抱起。那猫儿温顺地伏在他臂弯里,碧色的眸子静静望着他。他伸手抚过猫儿柔软的头颈,指尖传来细微的暖意,仿佛在与这相伴多年的生灵作一场无言的告别。片刻后,他将猫儿轻轻放入候在一旁的管家手中,低声道:“好生照看。”管家躬身接过,眼中隐有泪光。李崇矩不再多言,转身踏出府门。 前往皇宫的路上,李崇矩撩开车帘,静静看着这座他经营、争斗了半辈子的皇城。朱墙金瓦,飞檐斗拱,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他的目光复杂,有留恋,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种带着些许解脱的坚定。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迈入御书房,永熙帝已端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李崇矩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帝王,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昔年需要倚仗他时的隐忍,而是真正属于九五之尊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君王终究是君王,雏鹰长成,便要啄瞎助它攀高的梯子。不过,他李崇矩也享受了权力巅峰的滋味,如今,不过是宴席将散。 "李相,"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淡无波,"事情,你都知晓了。" 李崇矩躬身,语气同样平静:"回陛下,臣,知晓。" "既然已成定局,"永熙帝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是。"李崇矩应道,随即抬起头,眼中是谈判般的冷静,"臣别无他求,只恳请陛下,对李姝和李隐,网开一面。" 御书房内静默片刻。永熙帝沉吟着,指节轻轻敲击着御案:"姝儿......身为朕的妃子,这些年,朕确实亏待了她。"他话语微顿,"日后,朕不会为难她。她天性纯良,朕虽......不能让她有自己的子嗣,但李妃之位仍是她的,一世富贵安稳,朕不会短缺。" 提到李隐,皇帝语气转冷:"至于李隐,看在李相你这些年为朕......做了不少事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北边,不必回来了。朕,不会赶尽杀绝。" 这话等于判了李隐终生流放,但保住了性命。李崇矩知道,这已是皇帝最大的宽容,或者说,是看在他即将付出代价的份上,最后的交易。他深深一揖:"谢陛下隆恩。臣......这些年来所得不义之财,所犯之过错,臣会一一陈述,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顾家之事......臣也会还顾家一个清白。"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与恳切:"臣这些年,手上沾了太多血,但姝儿......她从未牵涉其中,望陛下念在夫妻情分,多加照拂。隐儿自小平庸,不及姝儿聪慧,若无臣庇护,他在北边也闯不出什么祸事,只求陛下......留他一命。" "朕,会的。"永熙帝给出了最后的承诺,随即挥了挥手,"去......看看姝儿吧。" 李崇矩再次行礼,退出了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内里那象征天下极致的权力中心。内侍沉默地在前面引路,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李妃所居的宫殿。宫道漫长,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琉璃金瓦在春日下泛着冷硬的光,这皇家气象,此刻看来,却更像一座巨大而精美的牢笼。 李姝早已得到消息,孤身立在宫门檐下等候,春风吹拂着她的裙摆,更显身形单薄。见到父亲由远及近的身影,她未语泪先流。李崇矩看着女儿,冷硬了一辈子的心肠,此刻也有些发酸。他屏退左右,与女儿走入院中一隅。 "莫哭。"李崇矩的声音低沉沙哑,"以后,好好跟在陛下身边,安分守己,莫要因爹的事,与陛下生了嫌隙。" 他抬手,想如小时候般摸摸女儿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过她的衣袖,触手一片冰凉:"爹手上沾的血太多,这一步,早晚会来。告诉你弟弟,好好活着就行,莫要再为了我,惹出事端......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旁人能轻易挑衅其威严的了。" 李姝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她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告别,所有的劝慰、不甘、乃至对命运的怨怼,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答应父亲,会好好活着。 李崇矩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毅然转身,沿着来的路,一步步离去,没有再回头。 李姝站在原地,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那挺直了一生的脊梁,此刻在空旷的宫道上,竟显得有些佝偻,最终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仿佛被这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的宫殿彻底吞没。 四周寂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庭院树叶的沙沙声。富丽堂皇的宫殿,琉璃瓦,雕梁画栋,此刻在她眼中,却只是冰冷的墙壁和森严的规矩。她答应了父亲要好好活着,可这"活着",便是守着这四方宫墙,孤身一人,直到白发苍苍。曾经的相府千金,如今的帝王妃嫔,看似尊荣无限,实则不过是这巨大牢笼中,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只能依循既定轨迹生存的金丝雀。自由、平凡、相濡以沫的温暖,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她缓缓转身,走向那深邃的殿门,背影在春日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李崇矩出了宫,并未直接回府,也未走向大理寺的方向。他的轿辇在街巷中穿行,最终却停在了京城巍峨的城门之下。他挥退了随从,独自一人,缓步走上了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门口,俯瞰着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和远处隐约的宫墙轮廓,再望向城外官道延伸向的广阔天地,李崇矩的心中忽然翻涌起难以抑制的浪潮。时光仿佛倒流,他好像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背着简单行囊、风尘仆仆走入这座京城的年轻男子。那时的自己,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与期盼,满腹经纶,一心想要在这天下中心的朝堂之上,凭借才华与抱负,干出一番经世济民的成就,青史留名。 是多少年前了呢?记忆已经模糊,唯有那份初入京华时的炽热与纯粹,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刺痛着他。一路走来,他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位极人臣,翻云覆雨。可代价是什么?是逐渐迷失的初心,是越陷越深的泥沼,是双手沾染的洗不净的鲜血,是如今众叛亲离、不得不为自己和子女谋求一条生路的结局。 “终究……还是走偏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沧桑。这京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进来时满怀壮志,想要改变它,最终却被它彻底改变,乃至吞噬。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城外那片象征着自由与未知的天地,然后缓缓转过身,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囚禁了他半生的相府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个曾经在京城搅动风云、令无数人敬畏的身影,此刻在暮色中,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即将谢幕的、普通的老人。 一场波及朝野的巨大风暴,终于要以一位权相的陨落,来画上句点。 第100章 市井惊雷与不速之客 暮春的京城,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与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一桩石破天惊的消息,正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京城,成为所有街谈巷议的唯一主题。 “听说了吗?天塌了!当朝宰相李相爷,好几日没上朝了!”货郎放下担子,迫不及待地加入茶馆外的议论。 “何止是不上朝?听说啊,是彻底倒台了!官服都被扒了!”茶馆里,一个老者啜着茶,声音却带着颤,不知是激动还是唏嘘。 “为啥呀?这么个大人物,说倒就倒了?” “为啥?漕运!贪腐!”一个中年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引得茶碗乱晃,“活该!咱们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那点粮食,经漕运一路到京城,层层盘剥,到头来价钱翻了几番!都是被这些蛀虫给克扣了!如今真是报应!” "何止是贪腐啊,"另一人压低了声音,眼神却闪着光,"我有个亲戚在衙门里当差,听说......还查出来,他们借着漕运的路子,偷偷往北面别国运些不该运的东西呢!""啊?!运不该运的?那......那不就是......"老者手一抖,茶水溅湿了衣襟,后面那四个字骇得他没敢说出口。 "嘘------!小声点!心里明白就成!"中年汉子连忙制止,眼神里也带着后怕。 然而,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的白发老翁却缓缓开了口,他目光浑浊,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这等勾连外邦、动摇国本的事......固然是十恶不赦。可你们这些后生仔,可还记得......十八年前?" 众人一愣,目光都集中到老翁身上。 老翁叹了口气:“十八年前,太子太傅顾炎顾老大人,不也是突然间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那时候,不也说是贪腐、勾结朝臣,罪证确凿吗?咱们当时也骂,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听得入神的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沉冤得雪的慨然:“可如今呢?听说那李相自己亲口招供了!当年顾太傅的案子,根本就是他一手构陷的!” “什么?!” 满座皆惊。 “怪不得啊!”老者恍然大悟,拍着大腿,“我就说嘛!当年顾太傅在的时候,每逢灾年都在城外施粥,那是真心实意对咱们老百姓好的官啊!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巨贪?原来……原来是遭了奸人毒手!” “老天开眼啊!”另一人感慨道,“我就记得我小时候还喝过顾家施的粥呢!如今总算真相大白,还顾老大人和顾家一个清白了!” 话题从当下的震撼,转向了对往昔的追忆和对正义迟来的慰藉。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朝廷的风向,真是说变就变。” “所以说,做人做事,还得讲个良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只盼着这回了,能来个像顾太傅那样有良心、能替咱们老百姓做主的清官才好哟!” 就在这片混杂着兴奋、震惊与历史慨叹的议论声中,两道挺拔的身影悄然从茶馆窗外走过。正是顾晏辞与陈宇。 百姓们的对话,尤其是关于他祖父的那一段,一字不落地传入顾晏辞耳中。陈宇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低声道:“顾兄,听见了吗?十八年沉冤,今日终于在市井之中得以昭雪。顾老太傅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顾晏辞步履未停,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祖父的清名,是他背负半生的枷锁,亦是支撑他走下去的执念。如今亲耳听到民间为此事平反而议论,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夙愿得偿的释然,亦有物是人非的苍凉。他淡淡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如镜,照见是非,却亦易被风沙迷蒙。走吧。” 两人此行,正是前往榆钱巷的“薇风堂”。风波初定,百事待兴,许多事需与明薇商议。 然而,刚至巷口,便见学堂门外立着一个形迹彷徨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风尘仆仆,背着个旧包袱,脸上交织着怯懦与焦虑,在门前徘徊张望,却迟迟不敢叩门。 顾晏辞与陈宇对视一眼,心生警惕。李相虽倒,余党未清,此刻任何接近明薇的生面孔都需谨慎。 二人不动声色地走近。少年闻声回头,见顾晏辞气度不凡,先是一怔,随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鼓起勇气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局促与沙哑: “请、请问二位爷,这、这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位叫沈明薇的女子?我、我是从临安府来的,叫沈明轩,是、是她弟弟。我……我找她有天大的急事!” 沈明轩? 顾晏辞目光微凝,心中思绪飞转。他记得明薇提及过这个被家族宠溺、与她关系疏离的弟弟。此刻他不远千里、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此,口称“天大的急事”……是沈家出了变故,还是另有什么牵扯? 陈宇也收起随意,看向顾晏辞,眼神带着询问。 顾晏辞面上不露分毫,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你找沈姑娘何事?” 沈明轩被那目光看得更加慌乱,攥紧了包袱带子,嘴唇嗫嚅,最终带着哭腔道:“我、我找她救命!救救我们沈家!求二位爷行行好,帮忙通传一声吧!” 顾晏辞看了一眼“薇风堂”紧闭的门扉,对陈宇微一颔首,沉声道: “你随我来。” 说完,他上前一步,叩响了门环。门内,即将因为这意外来客,卷入一场新的、源自家族内部的波澜。 第101章 家债与迷雾 明薇从学堂回到榆钱巷的家中,刚踏进院门,一个身影便从堂屋的椅子上弹了起来,带着哭腔急急喊道:“姐!你回来了!” 明薇定睛一看,正是弟弟明轩。只见他衣衫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渍混合的痕迹,眼神躲闪,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活脱脱一个做错了事心虚惶恐的孩子。明薇的心猛地一沉,家中定然出了大事。 “明轩?”明薇快步上前,语气急切,“你怎么突然来京城了?出了什么事?是家里……爹娘怎么了?”她最怕的是父母身体有恙。 “不,不是爹娘……”明轩慌忙摇头,眼神却更加慌乱,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顾晏辞和陈宇,欲言又止。 明薇立刻会意,压下心中的不安,对顾晏辞二人歉然道:“顾大人,陈公子,失陪一下,我与舍弟说几句话。”说罢,便拉着明轩进了旁边的厢房,并轻轻掩上了门。 一进房间,隔绝了外人,明薇立刻压低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明轩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被逼到了绝境,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带着哭音道:“姐……你快救救我!有人……有人要卸了我的胳膊和腿!” “什么?!”明薇惊得瞳孔一缩,“胡说八道什么!为什么?你招惹了什么人?” 明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道出原委:“之前……之前和我玩得好的那几个朋友,他们非拉着我去赌坊……我说我不玩,他们就说三缺一,让我顶几把,就几把……我哪知道他们赌得那么大啊!结果……结果就把钱都输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后来他们见我输得多,就说……说让我自己一个人解决……我再找他们,他们都不认账了……后来,还是另一个平时不太一起玩的朋友偷偷告诉我,说那天带我去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和那家赌坊老板串通好的,就是故意做局坑我的!现在赌坊的人天天上门逼债,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按规矩办事,卸我胳膊腿!姐,怎么办啊!” 明薇听得心头火起,又惊又怒:“爹娘知道吗?” “知道……爹把给我攒着娶媳妇的本钱都拿出来了,还不够……就算把咱家布坊卖了,估计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家里天天有人堵门,生意根本做不下去了。我……我实在没办法,听人说你在京城开了书坊,像是过得不错,这才偷偷跑出来找你……姐,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明轩涕泪横流,满是绝望。 明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弟弟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又气又心疼。气他轻信他人,沾染恶习;心疼他被人如此算计,父母也跟着受累。她沉吟片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明轩自小被宠坏,有些骄纵,但本质并不算大奸大恶,而且他那些朋友,虽然游手好闲,可据她所知,也不过是些寻常人家的子弟,哪里会有如此狠毒的心机和胆量,设下这种近乎杀局的圈套? 想到母亲此刻不知该如何担惊受怕,明薇心中一软。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弟弟的眼睛,严肃道:“明轩,你听着。这次,姐可以帮你。” 明轩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 “但是!”明薇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下次!你若再敢沾染赌博,再这般轻信狐朋狗友,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你一分!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姐,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明轩忙不迭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这次却带了几分悔恨。 “好。”明薇继续道,“这笔钱,我可以先替你垫上,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但是,这钱不是白给你的。你要留在京城,在我这书坊和学堂里帮忙做事。我会按月给你算工钱,但这工钱大部分要用来抵债,直到还清为止。你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学学如何正经经营,如何做人做事。你可愿意?” “愿意!我愿意!姐,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一定好好干!”明轩此刻只求脱困,哪里还有不应的。 姐弟二人从房内出来,明薇脸上虽尽力维持平静,但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和心不在焉,还是被顾晏辞敏锐地捕捉到了。 陈宇识趣地借口去看看秀儿,拉着如蒙大赦、急着去洗漱的明轩先离开了。顾晏辞则与明薇走到安静的院中。 “家里的事,很棘手?”顾晏辞轻声问道,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明薇对顾晏辞并无隐瞒,将明轩欠下赌债、疑似被人做局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末了,她蹙眉道:“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明轩虽不成器,但他那些朋友,我也大致知道,不像是有如此胆量和心计能设下这种局的人。这背后,会不会……” 顾晏辞目光微凝,立刻明白了明薇的担忧。在扳倒李相的这个敏感时期,任何看似巧合的“意外”都值得警惕。他沉吟道:“你的顾虑有理。寻常赌坊求财,即便设局,也多是有分寸的勒索,不至于开口就要卸人手脚如此狠绝,更像是刻意要将事情闹大,逼你现身或者分散你的心神。我让石坤派人去临安仔细查查,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利用你弟弟。” 明薇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暂时先不用劳动你的人。我在江南的书坊也有几位得力的管事,对本地三教九流的人物更熟悉些。我修书一封,让他们先去暗中查探一番。若真是寻常纠纷,我们大动干戈反而不好。” 顾晏辞知道明薇是不想事事依赖他,也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家族问题,便点了点头:“也好。若有需要,随时告诉我。”他顿了顿,看着明薇,“凡事小心。” 明薇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我知道。” 然而,顾晏辞回到府中后,思前想后,仍旧觉得不能完全放心。他唤来石坤,吩咐道:“派去临安暗中保护明薇家人的人,让他们留意一下沈家布坊最近的麻烦。重点查清楚那家赌坊的底细,以及怂恿沈明轩去赌博的那几个所谓‘朋友’,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要快,要隐秘。” “是,大人。”石坤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顾晏辞走到窗边,望着京城渐沉的夜色。李相这棵大树虽倒,但盘根错节的势力未必甘心,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或试图报复者。明薇此刻风光正盛,又与他关系密切,很容易成为靶子。明轩这件事,是单纯的意外,还是风暴来临前的又一缕暗流? 他必须弄清楚。任何可能威胁到明薇安全的隐患,他都要提前扼杀。 而在榆钱巷,明薇也提笔写好了给江南管事的信。她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同样笼罩着一层疑云。弟弟的危机看似解决了,但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起来。 第102章 翰墨清谈与心事初定 风波暂歇,朝局初定,但许多事仍需善后。这日,顾晏辞专程前往韩墨府上拜会。 韩府的书房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一如往昔。韩墨屏退了左右,亲自为顾晏辞斟上一杯清茶。两人对坐,窗外竹影婆娑,室内一片静谧。 “世伯,”顾晏辞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沉重,“李崇矩已倒,其供状中关于构陷我祖父之事,也已公告天下。祖父在天之灵,终可安息了。” 韩墨抚须颔首,眼中流露出感慨与欣慰:“是啊,顾老大人一生光明磊落,最重清誉,却蒙受不白之冤近二十载。如今真相大白,沉冤得雪,不仅是顾家之幸,亦是朝纲重整、正气得以伸张之兆。你在其中,居功至伟。” 顾晏辞微微摇头:“晏辞只是做了为人子孙、为臣子者该做之事。若非世伯多年暗中回护、指点迷津,若非陛下亦有肃清寰宇之志,单凭晏辞一人之力,难成此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想到祖父当年之屈辱,家族之中落,心中终是难以尽释。” 韩墨理解地点点头:“仇恨,岂能轻易放下。然则,往事已矣,重要的是当下与将来。”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压低了声音,“晏辞,如今李相这座大山已倒,陛下……对你是何态度,你可曾细思?” 顾晏辞迎上韩墨探究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世伯放心,晏辞心中有数。陛下乃英明之主,借此机会彻底清除权臣,稳固皇权,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我……”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从未贪恋过所谓至高权柄。当初踏入仕途,一为家族雪耻,二为心中一点为民请命的执念。如今奸佞已除,海内渐清,我所求,不过是能护住我想护之人,按自己的心意过完余生罢了。” 韩墨仔细审视着顾晏辞,见他眼神清澈,语气真诚,不似作伪,心中稍安,叹道:“你能如此想,最好不过。急流勇退,方是明哲保身之道。陛下虽倚重你,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你既无恋栈之心,日后寻个恰当的时机,慢慢淡出权力中心,陛下想必也会乐见其成。” 说完朝堂大事,韩墨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长辈的关切:“朝局之事,你既有分寸,我便不多言了。只是,晏辞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如今这件心头大事已了,你自己的终身之事,也该好好思量计划一番了。” 顾晏辞闻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立刻接话。 韩墨观其神色,继续微笑道:“你之前托我多去‘薇风堂’讲学,我这几番接触下来,明薇那姑娘,确实是个好的。”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心地纯善,胸有沟壑。自身曾陷于困顿黑暗,却未曾磨灭心中那点光亮,反将这份光化作了普惠他人之举,欲为天下女子开一扇窗。这般心性气度,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只可惜,她过去那些遭遇……唉,也多亏她心志坚韧,硬是挺过来了。”韩墨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透过明薇看到了另一个人影,轻声道,“如今看来,她身上,倒真有几分你母亲年轻时的影子。坚韧,聪慧,外柔内刚,身处逆境却不失其志。” 顾晏辞猛地抬起头,看向韩墨。这是他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将明薇与母亲相比较。记忆中母亲那模糊而温柔坚韧的形象,与明薇清丽冷静的面容渐渐重叠,让他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韩墨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了然一笑,带着几分打趣道:“难怪你当初执意要将她从临安带回京城。老夫原先还一直以为你无心儿女情长,如今看来,倒不是无心,只是寻常脂粉,入不了你的眼罢了。” 顾晏辞被说中心事,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点红色,他垂下眼眸,掩饰性地轻呷了一口茶,并未否认,只是低声道:“世伯说笑了。明薇她……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这句话,已是默认了韩墨的所有猜测。 韩墨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再深究,转而道:“既是如此,待眼前诸事料理妥当,你也该有所表示了。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也莫要辜负了自己这番心意。” 顾晏辞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心中那片因复仇而冰封的角落,似乎也随着这场谈话,渐渐消融,生出了新的、温暖的期盼。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书房内,茶香袅袅,一老一少,就着这春日暖阳,又将话题转向了朝堂琐事与学问之道,只是空气中,似乎悄然弥漫开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温馨与期待。 第103章 断义决裂与家门清肃 顾晏辞的步伐踏回顾府旧宅时,空气中仿佛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这座承载了他童年复杂记忆的府邸,如今更显得压抑而令人窒息。他径直走向书房,那里,他的父亲顾用、继母魏氏,以及那个不成器的异母弟弟顾永承,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顾永承上次被李崇矩利用,险些将整个顾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若非顾晏辞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见到顾晏辞进来,顾永承非但没有丝毫感激或悔意,眼神躲闪一瞬后,竟还想狡辩:“大哥……那、那次的事,我也是被李崇矩蒙蔽,我……” “蒙蔽?”顾晏辞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风,直接打断了他,“顾永承,你这些年在外头干的那些好事,吃喝嫖赌,结交狐朋狗友,惹是生非,哪一桩哪一件少了?需要我一件件给你列出来吗?” 魏氏见状,立刻护犊心切地挡在儿子身前,陪着笑脸道:“晏辞,永承他还小,不懂事,这次确实是被人利用了,他也知道错了……” “小?”顾晏辞目光锐利地扫过魏氏,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顾用身上,“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叫小?正是父亲与姨娘你们多年的溺爱纵容,才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他自己懦弱无能,惹出祸事,却只会将责任推给他人,何曾有过半分担当?这次若不是侥幸,整个顾家几代人的清誉,险些再次毁于一旦,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顾用脸上挂不住,终于开口,语气却仍是偏袒与指责:“晏辞!你怎么说话呢!永承是你弟弟,他是有错,但一家人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你如今是风光了,就能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吗?” “长辈?”顾晏辞看着父亲,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决绝,“在我心中,早已没有你们这样的家人。今日我来,不是与你们商议,而是告知你们我的决定。”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离开京城。今后,不要再回来。” “什么?!”顾永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顾晏辞。 顾晏辞无视他的震惊,继续道:“从今往后,在外面,也休要再提自己姓顾。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顾晏辞!”顾永承被这彻底的驱逐激怒了,残存的那点畏惧被怒火烧尽,他猛地站起身,几乎要指着顾晏辞的鼻子骂,“你别以为这次你帮了我……不,别以为你如今得了势我就怕你!你凭什么赶我们走?!” “凭什么?”顾晏辞尚未回应,顾用却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晏辞,声音尖利,“你这是大不孝!我是你父亲!你的生身之父!你怎能如此目无尊长,说出这等忤逆之言!” "父亲?"顾晏辞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向前一步,逼视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愤与伤痛,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无比清晰而屈辱的画面猛地撞入他的脑海——那是他**岁时,顾永承故意摔倒擦破了皮,却哭着诬陷是他推的。父亲闻讯赶来,根本不听他和母亲焦急的辩驳,无视顾永承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用戒尺重重责罚了他的手心,骂他“心思歹毒,不容兄弟”。母亲冲上来想护住他,却被父亲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他永远记得母亲当时抬头看向父亲时,眼中那混杂着震惊、绝望与深刻恨意的眼神,以及父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冷漠与嫌恶。 "在我心中,从未有过你这样的父亲!"顾晏辞的声音因这翻涌的记忆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字字却更加如刀,狠狠割开岁月尘封的伤疤,"我幼年时,是母亲悉心照料我,教导我明事理、知荣辱!那时你在何处?你在外风流快活,甚至将私生子带回府中,你可曾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可曾有过半分对我这个嫡子的愧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你纵容妾室,冷落发妻,任由我在这府中受人欺凌时,你可曾记得你是我父亲?像你这般自私懦弱、是非不分之人,有何颜面自称人父?又有何资格质问我孝与不孝!" 顾用被儿子这番直戳心窝的话驳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恼羞成怒之下,口不择言地嘶吼道:"你......你和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自视清高,目中无人!活该她......" "闭嘴!" 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书房。顾晏辞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恐怖,那里面翻涌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交织,仿佛化作实质的利刃,直刺向顾用。那是一种常年身处高位、执掌生杀大权者才会有的冷酷威压,绝非一个沉溺酒色的懦夫所能承受。 顾用被这眼神吓得瞬间噤声,后面污蔑亡妻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魏氏和顾永承更是面无血色,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从未见过顾晏辞如此骇人的一面,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若再敢妄言,后果绝非他们所能承担。 顾晏辞死死地盯着他们,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良久,他才缓缓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他不再看那三人惊恐的嘴脸,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倏然转身,朝门外走去。步履沉稳,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清晰地传回死寂的书房: “三日之内,滚出顾家。” “永远,不要踏入京城。” “往后,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人已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中。只剩下书房内面如死灰的三人,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顾家过往所有的龃龉、不堪与虚伪,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清肃。顾晏辞以最决绝的方式,为自己,也为亡母,讨回了一个迟来的公道。 第104章 蔷薇别院与糖的甜味 接连几日,顾晏辞都未曾出现在朝堂与衙门。陈宇来到榆钱巷寻他未果,便顺道告知了明薇。 “晏辞他……前几日将他父亲和那一家子送出了京城,这几日都待在城郊他母亲生前偶尔居住过的那处别院里。”陈宇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我瞧着,他心情似乎不大爽利。” 明薇闻言,心中了然。那般决绝地清理门户,看似快意恩仇,于顾晏辞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次揭开旧日伤疤?她未多犹豫,安顿好玥儿和书坊事宜,便乘车前往城郊。 别院清幽,夏日草木繁盛。明薇刚至院门,便见一人背对着她,静立于一面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花墙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郁。夏日的闷热,仿佛也化不开他周身笼罩的那层薄凉。 明薇放轻脚步走过去。顾晏辞似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到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沉的、如同找到港湾般的惊喜所取代。在这个时刻,能看到她,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有些低哑。 “听说你在这儿,来看看。”明薇语气温柔,没有多问。 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蔷薇的香气暗暗浮动。顾晏辞望着那片母亲亲手栽种、如今由他延续照料的蔷薇,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说起了尘封的往事。 “小时候,母亲偶尔会带我来这里小住。这院子,这花,是她难得可以喘口气的地方。”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我原以为,对那个所谓的父亲,早已无感。可这次……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很多。”他语气平静,却暗流涌动,“想起母亲为了我,在那个家里是如何忙碌、忍耐与承担。父亲总不在家,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想将新学的诗词背给他听,换来的却总是不耐烦的推脱。母亲起初还骗我说父亲忙,直到有一次,我听见祖父训斥他,让他收敛些,莫再与狐朋狗友流连花楼……”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后来,他带着魏氏和顾顾永承进了门。从此,无论对错,父亲永远只有一句话:‘他是弟弟,你让着他。’”顾晏辞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我如此上心过。他会陪顾永承玩闹,会夸奖他,会带他们出门。而我每次恳求,他只会说‘没空,找你娘去’。” “他在魏氏面前,对那个会撒娇示弱的女子百般迁就,却从未给过母亲半分温存。母亲才华横溢,祖父曾说,若她是男子,必能在京城干出一番天地。可她内心却极柔软,为了我,一次次对父亲忍让,不愿争吵。这桩婚事,本是祖父与外祖父的世交之谊定下……母亲带我时总是温柔耐心,可面对父亲时,却冷淡得像陌生人。父亲却因此嫉妒,责怪母亲要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向明薇,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与伤怀:“母亲曾细心教导我,他日若遇心仪之人,定不可负她,要好好相待。” 明薇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此刻才更深地明白,为何顾晏辞能如此尊重女子,为何他的爱意如此克制又深沉。原来,他正直善良的根骨,是随了他那位令人敬佩却又命运多舛的母亲。 待他说完,明薇才轻轻开口,分享了自己的感悟:“明轩出生后,我虽失了父亲的宠爱,但在他到来之前,父亲也曾真心疼爱我。人生纵有太多遗憾,可终究都过去了。重要的是,如今的我们,都已成了自己的那把伞,既能为自己遮风挡雨,也能……为无数个曾像我们一般无助的人,撑起一片天。” 顾晏辞闻言,目光微动,点了点头:“是啊。当初在临安初见你时,我就在想,若母亲当年也能如你一般,有勇气挣脱那不幸的牢笼,结局是否会不同?可她……为了我,一再隐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愧疚。 明薇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楚,柔声道:“晏辞,你母亲绝不会怪你。对一个母亲而言,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幸福,便是最大的欣慰。那是她的选择,就像我看着玥儿快乐成长,亦觉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说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带着的锦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轻轻打开,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麦芽糖。她举到顾晏辞眼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纯真的笑意,试图驱散他的阴霾:“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糖,父亲那时常买给我。你尝尝,很甜的。” 顾晏辞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像哄孩子般试图用一颗糖来安慰自己,心中最坚硬冰冷的一角,仿佛被这小小的举动瞬间击溃,融化成了潺潺春水。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调皮,看着她,眼神亮得惊人:“喂我,我才吃。” 明薇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微惊讶一下,随即无奈地摇头失笑,却还是依言,小心地拈起一块糖,送到了他的唇边。 顾晏辞张口含住糖,舌尖尝到那纯粹的甜意。下一秒,他却出其不意地伸手揽住明薇的腰,微微用力将她带向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了明薇额间的碎发,然后俯首,将口中含着的、已然温润的糖,渡到了她的唇间。 唇瓣相贴的瞬间,带着麦芽糖的清甜和彼此的气息。明薇脑中一片空白,以为自己会羞赧推开,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片化不开的温柔与悸动,让她忘了动作,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启唇,接纳了这份带着他体温的甜蜜。 这个吻,短暂却无比缠绵。当两人缓缓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织时,望向彼此的眼中,仿佛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人与事,只有对方清晰的身影。眼中氤氲的水汽,让方才的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恍惚的梦。 顾晏辞低哑着嗓音,带着满足的喟叹:“好甜。”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明薇,补充道,“谢谢。可是薇儿,没有什么,比你更让我觉得甜。” 他的耳根已红得如同天边晚霞,炽热坦诚。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又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开口:“薇儿,我愿意等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爱你,护你,直到有一天,你的心愿意为我完全敞开为止。”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苦,习惯了事事自己扛,偷偷掉眼泪。但现在,你有我了。你的喜乐忧愁,我都愿与你一同分担。我愿意等,等你真正相信,从此人生风雨,有我与你同行。” 明薇听着他这番肺腑之言,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泛起了泪光,但那泪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带着释然与巨大的幸福感。她的嘴角,扬起了这些年来,最发自内心、最舒展明媚的笑容用最温柔坚定的声音“你也是,以后你有我,喜怒哀乐都不必一个人强撑”。 蔷薇院中,夏日悠长,两颗受过伤的心,在彼此的温暖与甜蜜中,靠得前所未有地近。 第105章 林间遇刺与以身为盾 从蔷薇别院回城的路,因心事得解而显得格外短暂。夕阳余晖将天地染成暖金色,顾晏辞与明薇共乘一骑,马蹄轻快,微风拂面,气氛是难得的温馨静谧。明薇微微靠在顾晏辞胸前,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在行至一片僻静的树林时被骤然打破!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茂密的林间激射而出,刀光闪烁,带着凛冽的杀意,瞬间将二人一马围在中心。这些人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盗匪,而是训练有素、武功极高的专业杀手! 顾晏辞瞳孔骤缩,反应极快,一把将明薇更紧地护在怀中,同时另一手已抽出腰间佩刀。“锵”的一声格开劈向马首的致命一击,骏马受惊,扬蹄嘶鸣。 “抱紧我!”顾晏辞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一手控缰,一手挥刀迎敌,刀法凌厉,招式精妙,顷刻间便与数名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顾晏辞武功虽高,但对方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不凡,招招狠辣,皆奔着取人性命而来。他既要对敌,又要分心护着怀中的明薇,不免束手束脚。几个回合下来,他便察觉如此下去绝非良策,己方体力消耗巨大,而对方攻势不减,久战必失! 顷刻间,顾晏辞觑得一个空隙,毫不犹豫地自腰间摸出一枚特制的信号烟花,用牙咬开引信,猛地掷向空中! “咻——嘭!”一道刺眼的红色光焰在空中炸开,即便在夕阳下也清晰可见。这是向就在附近等候接应的石坤以及暗卫发出的最高紧急求援信号。 信号发出,顾晏辞心中稍定,但杀手们的攻击却更加疯狂。显然,他们也意识到必须速战速决。一名黑衣人瞅准顾晏辞挥刀格挡侧面攻击的瞬间,身形诡异一扭,手中长剑如毒蛇般直刺向顾晏辞怀中的明薇! 明薇虽惊不乱,眼见剑光袭来,她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同时一直紧握在袖中的手猛地伸出——正是顾晏辞赠予她的那支锋利的蔷薇花簪!她将簪尖对准来敌,眼神决绝,竟是想以此作为武器! 然而,另一名杀手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刻,从她的身侧死角悄无声息地刺出一剑!这一剑角度刁钻,速度极快,明薇已然避无可避! “薇儿小心!”顾晏辞刚荡开面前的攻击,眼角余光瞥见这惊险一幕,心中大骇!他想要回剑格挡,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明薇向自己左侧用力一推,同时用自己的右半边身体,硬生生地迎向了那柄毒蛇般刺来的长剑!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长剑自右胸偏上的位置刺入,透体而出,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花! “晏辞!”明薇被推开踉跄几步,回头正看到这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失声尖叫。 顾晏辞身体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他握刀的手却依旧稳定,反手一刀逼退了还想补刀的黑衣人。也就在这时,树林外传来了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和呼喝声! “大人!坚持住!”石坤一马当先,看到场中情形,目眦欲裂,率领着大批侍卫如潮水般涌来,立刻与残余的黑衣杀手战作一团。 看到援兵已至,顾晏辞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那强撑着的力气瞬间消散。他手中的刀“当啷”落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后倒去。 “晏辞!”明薇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接住他倒下的身体,两人一同跌坐在地。她慌乱地用手死死按住他右胸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触手的温热和粘腻让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泛红的眼眶强忍着不让泪水决堤,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地重复,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顾晏辞……你不会有事的……你刚刚才承诺要永远陪着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石坤迅速解决掉身边的敌人,冲过来查看顾晏辞的伤势,脸色凝重至极。“快!护送大人和沈姑娘回府!立刻去请太医!要快!”他指挥若定,同时厉声吩咐手下,“其他人,清理现场,搜查这些刺客的尸体,任何线索都不许放过!”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顾晏辞抬起,明薇紧紧跟在一旁,手始终不敢离开他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苍白的脸和那刺目的鲜红。 石坤蹲下身,在一名看似头目的黑衣人尸体上仔细摸索,最终从贴身衣物中搜出了一封被油布包裹着的密信。他展开信纸,快速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难看。信上的内容,似乎指向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他将信紧紧攥在手中,看了一眼被匆忙护送离开的顾晏辞和明薇,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第106章 病榻守护与旧怨清算 顾府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太医刚刚为顾晏辞处理完伤口,盆中的清水已被染得鲜红。顾晏辞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 明薇强迫自己打断那个可怕的念头,紧紧盯着太医。 “万幸,万幸啊!”太医擦着额角的汗,长舒一口气,“这一剑险之又险,离心脉只偏了寸许,未曾伤及根本。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得静心调养很长一段时日,能否尽快醒来,也要看顾大人自身的意志了。” 听到这话,明薇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巨大的后怕如同退潮般涌上,让她几乎虚脱。她谢过太医,送其出门吩咐随从去按方抓药后,便立刻回到床边坐下。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顾晏辞没有受伤的左手,那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尖一颤。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庞,与平日那个清冷强大、运筹帷幄的顾晏辞判若两人,无数话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担忧和心疼。 陈宇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忍,出声劝道:“明薇姑娘,你且去歇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守着。晏辞他命硬,定能挺过这一关。” 明薇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顾晏辞的脸,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我就在这里陪着他。”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陈宇,眼中那份担忧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陈大人,有劳你和石大人,务必查清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今日之事,绝不能有下一次。” 她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寒意,让陈宇都微微心惊,立刻正色道:“你放心,石坤已经亲自去查了,绝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定会揪出那胆大包天之人!” 就在这时,百合和秀儿也听闻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顾晏辞和床边憔悴的明薇,两人都是又惊又怒。 “怎会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秀儿气得直跺脚。 百合相对冷静,她先宽慰了明薇几句,随后想起一事,压低声音对明薇说:“明薇,你之前让我查明轩那件事,有眉目了。” 明薇眼神一凝:“怎么说?” “我们的人使了些法子,让那赌坊老板喝多了酒套出来的话。他说,当初做局坑明轩的主意,是‘沈虎’和‘赵文哲’怂恿的,还许了他不少好处。” “沈虎?赵文哲?!”明薇眼中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厌恶与冰冷的怒意。这两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过往的噩梦里,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勾结在一起,将毒手伸向她的弟弟! “果然是他们!”明薇的声音冷得像冰,“阴魂不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对百合和秀儿沉声道:“百合,秀儿,麻烦你们,帮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手。找到沈虎和赵文哲的下落。”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此时的明薇,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的布商之女,也不再是仅仅专注于书坊事业的温和女子。顾晏辞的重伤,家族蛀虫的阴险,彻底激发了她骨子里的果决与狠厉。她要以自己的方式,清除这些不断带来麻烦和伤害的毒瘤,守护她所在意的一切。 百合和秀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晏辞微弱的呼吸声。明薇重新坐回床边,轻轻抚平顾晏辞微皱的眉头,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快些好起来……你看,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一起去面对,一起去解决。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不能食言。” 窗外,夜色渐深。而一场针对幕后黑手的追查与对旧日怨敌的清剿,已在暗夜中悄然展开。 第107章 药香萦绕与暗醋微生 几日调养后,顾晏辞终于脱离了危险,清醒了过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虚弱,需要倚靠在床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重新有了神采,总是追随着在房中忙碌的那抹倩影。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明薇正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用白瓷勺舀起,轻轻吹凉,才递到顾晏辞唇边。动作细致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瓷器。 顾晏辞顺从地喝下药汁,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明薇脸上,看着她微垂的眼睫,轻抿的唇角,以及那份全心全意的温柔,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填满。他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低声道:“薇儿,有你在身边,真好。” 明薇闻言,抬眼斜睨了他一下,手上喂药的动作却没停,脸上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轻声嗔道:“好好喝药,别说话。” 这时,石坤轻叩房门后走了进来,见到顾晏辞醒着,明显松了口气。他抱拳禀报,面色凝重:“大人,您遇刺一事,线索……指向吏部侍郎,许昌。” “许昌?”顾晏辞眉峰微蹙。此人在朝中向来以持身中正、不结党营私著称,官声极佳,且与李崇矩一党在明面上几乎毫无往来,甚至曾就几桩政见与李崇矩有过争执。陛下亦曾赞其“孤臣风骨”。他竟会是李崇矩的人? 石坤低声道:“是。那封密信措辞极其隐晦,用了多层暗语,若非机缘巧合破译了其中一层,绝难联想到他。我们暗中排查了所有可能与李崇矩有旧之人,发现一桩极隐秘的旧事:多年前,李崇矩初入仕途尚是微末小官时,曾对当时同为寒门、困顿潦倒的许昌有过雪中送炭之恩。此事知者甚少,且两人后来在官场刻意疏远,再无公开交集,以至于无人将他们联系。许昌此人,心思缜密,手段老辣,深得李崇矩信任却又更善隐藏,若非此次他主动出手留下这几乎不可查的线索,恐怕无人能疑心到他头上。” 顾晏辞眼神骤然锐利,方才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他微微颔首,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继续查,但要更隐秘。许昌身居吏部要职,掌官员铨选考核,权柄甚重,且其人心思深沉,绝非易与之辈。在没有确凿铁证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更盛,“此人……比明面上的李党余孽,更为危险。” 石坤凛然领命:“是!属下明白!”随即恭敬退下,去安排具体行动。 屋内重新剩下两人。顾晏辞望向明薇,目光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后怕与深深的眷恋,轻轻握住她的手:“薇儿,朝局波谲云诡,似许昌这般人物潜藏暗处,你平日出入,更要万分小心。” 他心中隐有不祥预感,许昌身居吏部要害,若其真与李崇矩有旧,且善于罗织罪名,他若要对付自己,很可能会从……他看向明薇,心中猛地一紧。 明薇反手握紧他,摇了摇头:“我自会谨慎。但你树敌如此之多,叫我如何能完全放心?”她只想他安心养伤。 顾晏辞缓了口气,又关切地问:“我受伤这几日,‘薇风堂’那边一切可好?你日日守在这里,耽搁了不少事吧?” 明薇替他掖了掖被角,温言道:“你放心,学堂那边有苏大人帮忙照看,他学识渊博,待人温和,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书坊有百合打理,她精明能干,一切井井有条。你只需安心养好身子,外面的事暂且不必挂心。” “苏大人?苏文瑾?”顾晏辞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起来颇为赞许,“他确实细心周到,谦谦君子,在士林中风评极佳。”然而,他话锋微妙地一顿,几乎是几不可闻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是,有一样,颇令人不喜。” “嗯?”明薇微微愣住,疑惑地看向他,“苏大人为人光风霁月,你为何会不喜他?可是他曾有何处得罪于你?” 顾晏辞却抿紧了唇,避开了明薇探究的目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向窗外,不再言语。 为何不喜? 只因他那双看向你的眼中,藏着与我一般无二的情愫。那般欣赏,那般怜惜,那般克制又难以掩饰。 这句话在他心中翻滚,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并非不信任明薇,亦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在这刚刚历经生死、情感愈发浓烈之时,那一点源自本能的占有欲和微妙的醋意,悄然滋生,难以宣之于口。 他将这份小小的别扭藏于心底,只是握着明薇的手,又紧了几分。 明薇见他不再言语,只当他重伤初愈精神不济,或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细心地将剩下的药喂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药香袅袅中,温情脉脉,却也暗藏着一丝只有顾晏辞自己知晓的、甜蜜的烦恼,以及对那潜藏在暗处、名为许昌的阴影的深深忌惮。 第108章 巷口惊仇与新生之刃 顾晏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自如活动。这日,石坤前来禀报调查结果。 “大人,吏部侍郎许昌已招认。他确是因感念李相昔日提携之恩,心怀怨恨,才铤而走险,欲行刺大人,为李相‘报仇’。”石坤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殊不知,李相临行前留给心腹的信中,只嘱托照看其子女,并未有任何复仇之言。这许昌,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顾晏辞听完,神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此事,连同证据,一并呈报陛下吧。陛下正欲彻底肃清朝堂,许昌正好撞在刀口上,该如何处置,陛下自有圣断。”他对皇帝的清算手段很有信心。 “是。”石坤应道,随即略显迟疑地补充,“还有一事……是关于明薇姑娘弟弟那桩赌债的幕后指使。查实了,是她的堂哥沈虎,以及……”他顿了顿,“以及她之前的丈夫,赵文哲。而且,探子回报,这两人近日已潜入京城,就住在离榆钱巷不远的一间客栈里。” 顾晏辞目光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两个阴魂不散的蛀虫,竟敢追到京城来。他沉吟片刻,道:“备车,我去看看。” 然而,当顾晏辞的马车行至榆钱巷附近时,却正巧撞见了一幕让他顿住脚步的场景。他与同行的陈宇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隐在巷口的阴影处,暂且按兵不动。 赵文哲果然贼心不死,正等在了明薇每日从“薇风堂”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明薇刚结束一日忙碌,正低头想着心事走来,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却令她作呕的呼唤:“薇儿!” 她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只见赵文哲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假笑。明薇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要绕开。 赵文哲却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明薇的胳膊:“别走啊,薇儿,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明薇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神冰冷如霜:“赵文哲,请你放尊重些!我和你早已和离,无话可说!” 赵文哲见她如今气度不凡,衣着光鲜,与自己记忆中那个隐忍顺从的妻子判若两人,心中嫉恨交加,脸上却扯出那副无赖嘴脸:“哟,脾气见长啊?我听你堂哥说,你在京城发财了?真是没想到,当初那个我看不上的黄脸婆,如今倒飞黄腾达了!”他上下打量着明薇,眼中闪过贪婪,“我们好歹有过夫妻之实,还有玥儿……我对你们还是有感情的,要不……我们再续前缘?”说着,竟恬不知耻地张开手臂想要抱住明薇。 暗处的顾晏辞眼神一厉,正要出手,却听明薇猛地清喝一声:“于信!”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倏然出现,挡在明薇身前。那是个面容冷峻、身形矫健的年轻男子。只见他出手如电,众人甚至没看清动作,只听得“嗖嗖”几声破空轻响,赵文哲顿觉双膝剧痛,仿佛被巨石击中,“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两颗小石子从他膝边滚落。他试图站起,却发现双腿酸麻,竟一时使不上力。 “谁?!哪个王八蛋……”赵文哲又惊又怒,抬头看清了于信,随即看到了后方面色冰冷的明薇,立刻将怒火转向她,口不择言地污蔑道:“好啊!沈明薇!果然是你和那个顾晏辞早就勾搭上了!是不是在和离前就给老子戴了绿帽子?!我就知道你们不清白!” 明薇气得浑身发抖,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赵文哲凌迟。 赵文哲见她不言,以为抓住了把柄,更加嚣张地想讹诈:“想让我闭嘴也行!你们俩,给我一大笔封口费!否则,我就把你们这对狗男女的丑事宣扬得满城皆知!让你身败名裂!” 明薇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那里面翻涌的恨意与怒火几乎凝成实质。她眼神微动,瞥向于信。于信会意,立刻上前,一把扣住赵文哲刚才拉扯明薇的那只胳膊,反向一拧! “啊——!”杀猪般的惨嚎顿时响起,赵文哲痛得涕泪横流,“放手!快放手!胳膊要断了!明薇!你让他放开!” 赵文哲疼得龇牙咧嘴,却仍不甘心,喘着粗气骂道:“沈明薇!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毒妇!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 话音未落,明薇眼中的寒光骤盛,那里面翻涌的恨意与怒火瞬间凝练,化为一种更为可怖的、纯粹的冰冷。 她猛地拔出于信腰间的佩剑,手腕一振,剑尖划破空气,带着一声轻啸,精准地停在了赵文哲的咽喉之前,毫厘之差。 赵文哲所有的咒骂戛然而止,被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硬生生掐断。他立刻求饶,仰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执剑的明薇。 此刻,明薇正以一种绝对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她甚至没有低头,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目光如同看着脚边一摊令人厌恶的污泥。那双曾经蕴藏着无数情绪——隐忍、悲伤、乃至短暂欢欣——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半分波澜,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即将湮灭的死物。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凌碎裂,带着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赵文哲,你还敢跟我提过去?” 赵文哲被这眼神和语气冻得浑身僵硬,脖颈处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他不敢相信,这个记忆中向来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怕?那眼神中的杀意与冷漠,毫不作假。 “你……你敢……”他声音颤抖,色厉内荏。 明薇手腕微沉,剑尖瞬间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渗出的血珠沿着冰冷的剑锋滑落。她依旧维持着那俯视的姿态,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我不敢?”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过去的种种,都让我恶心。甚至想要立刻杀了你,都难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还有脸和我提往日的情分?往日我们又谈何情分!你若有半分情分,怎会那般待我?欺骗、苛待、羞辱、冷眼……自从那日我抱着生病的玥儿,在河边走投无路起,过去的沈明薇就已经死了!连同我与你之间所有不堪的记忆,都该被彻底埋葬!” 剑尖又逼近一分,明薇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决绝:“如果你想和我那不堪的记忆共同消失,那我今天就成全你。” 赵文哲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硬气瞬间瓦解,涕泪横流地求饶:“别!别杀我!明薇……不,沈姑娘!沈奶奶!我错了!是我混蛋!是我猪油蒙了心!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来找你了!” 明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丑态,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要不是看在你是玥儿的亲生父亲,今日我定不会放过你!”她将方才未尽的杀意化作最严厉的警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不然我要你彻底消失。” 这时,躲在暗处望风的沈虎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陈宇一把揪住后领,像丢垃圾一样掼到明薇面前。沈虎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连连磕头:“明薇!好妹妹!饶命啊!都是赵文哲逼我的!不关我的事啊!” 明薇手中的长剑在赵文哲和沈虎脖颈之间来回虚指,剑锋的寒意让两人瑟瑟发抖。“你们二人听好了,”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日后若再敢出现在我及我家人、亲友面前,再生事端,下一次,这剑绝不会再留丝毫余地。”她顿了顿,目光如炬,“还有,你们之前在临安勾结设局、讹诈钱财,乃至其他见不得光的勾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若不信,大可试试,看看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朝廷的王法硬!” 她吐出一个字,如同掷地有声的冰凌:“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赵文哲和沈虎如蒙大赦,也顾不得疼痛和狼狈,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逃窜,瞬间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串“再也不敢了”的哀嚎。 直到此时,明薇才仿佛耗尽了力气,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于信默默上前,接过佩剑,恭敬地收回鞘中,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阴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晏辞与陈宇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明薇察觉到动静,回过头,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戾气与看到顾晏辞时的怔忪交织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不确定。 顾晏辞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温声道:“来了一会儿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温婉从容截然不同、仿佛出鞘利剑般的明薇,心中震撼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欣慰。 明薇见他神色如常,又瞥见陈宇在一旁挤眉弄眼,心中稍定,解释道:“于信是……我特意托百合帮忙寻来的可靠之人,平日就在附近护卫玥儿和书坊的安全。” 陈宇在一旁小声调侃,语气却带着佩服:“明薇姑娘方才真是……英姿飒爽,果决非凡!看来我们家顾大人日后可得小心着点哟!” 顾晏辞轻咳一声,打断了陈宇的揶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明薇。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他的薇儿,真的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挡在身后、独自承受风雨的柔弱女子了。她已然成长得如此强大、果决,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利落地斩断来自过去的荆棘与纠缠。 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眼中是毫无保留的赞赏与温柔:“无事便好。”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过去的阴霾,似乎在明薇亲手挥出的那一剑下,被彻底斩断,消散在风中。而她与他,都将走向一个更为明朗、坚定的未来。 回到榆钱巷的小院,方才巷口的剑拔弩张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院中,却是另一番让人心头发软的景象。 玥儿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布娃娃,另一只小手指着摊在膝上的一本《薇风堂启蒙识字图》,一字一字,极其认真地教着:“薇——风——堂——”她念完,又低下头,对着怀里的布娃娃,用小大人似的口吻,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说:“娘亲说,我们女孩子,一定要读书,明道理。遇到难事,要坚强,不能回头,不能放弃自己!要……要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她努力回忆着母亲说过的话,最后用力点头,像是在对娃娃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嗯!玥儿长大了,也要和娘亲一样,帮助好多好多女孩子,让她们也能稳稳地站在这个世间!” 就在这时,明轩也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两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讨好。他先将一串递到眼巴巴望过来的玥儿手里,然后径直走到明薇面前,把另一串递给她,眼神有些闪烁,语气却很自然:“姐,给。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糖了。今天回来得早,我特意绕到城东那家听说最好吃的糖水铺子买的,排了老长的队呢。你……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憨气,“要是不好吃,我下次就去说他!要是好吃,我……我下回还给你们买!” 明薇微微出神,看着递到眼前的糖葫芦,那晶莹的糖壳在夕阳下闪着温暖的光泽。 此时,玥儿抬起头,举着糖葫芦,甜甜地对明轩说:“舅舅,我在教娃娃认字呢!” 明轩走过去,弯腰摸了摸玥儿的头,目光却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玥儿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温和:“是啊,你娘亲小时候……也常这样教我认字。” 明薇看着眼前的弟弟和女儿,听着女儿那稚嫩却坚定的志向,感受着弟弟笨拙却真诚的关怀,再低头看看手中这串象征着童年仅存甜味的糖葫芦。一股巨大而温暖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因过往艰辛而筑起的冰墙。她不必再回头,也不必再独自强撑。她不仅拥有了并肩同行的爱人,更找回了血浓于水的亲情,看到了自己信念的传承。 她脸上缓缓漾开的,是一个久违的、毫无阴霾的、充满了家人温馨与笃定幸福的笑容。这笑容,比糖葫芦的滋味,更要甜上千倍万倍。 第109章 酒楼小聚与醋意微澜 这日,苏文瑾与明薇刚从书坊出来,二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疲惫,却更显专注后的光彩。明薇新撰写的书籍即将刊印,最后的细节需得反复推敲。 恰在此时,顾晏辞牵着玥儿的手前来接明薇。玥儿一见明薇,便欢快地扑了过去。顾晏辞目光柔和地看着明薇,温声道:“忙了一日,饿了吧?一起去用晚膳如何?我已让人去请陈宇、秀儿,也叫上百合和明轩。” 明薇浅笑点头:“好。”她转向一旁静立的苏文瑾,自然地邀请道:“苏公子,若无事,不妨一同前往?” 苏文瑾尚未回答,玥儿已拍手雀跃:“好呀好呀!苏叔叔也一起!人多热闹,玥儿最开心了!”孩子天真烂漫的话语,让人难以拒绝。苏文瑾看着明薇温和的目光和玥儿期待的小脸,谦和一笑,拱手道:“那便叨扰了。” 一行人来到京城一家颇负盛名的酒楼。刚至楼下,便见秀儿与陈宇吵吵嚷嚷地到了。秀儿正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陈宇:“凭什么说我吃得多?我看你才是那个馋嘴猫!待会儿你结账!” 陈宇抱臂挑眉,嬉皮笑脸:“哟,谁每次吃完都摸着肚子喊撑?我说错了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活脱脱一对欢喜冤家,引得旁人侧目,又忍不住莞尔。 明轩也到了,见到苏文瑾,立刻热络地上前打招呼,语气充满感激:“苏公子!多亏您先前不吝指点,不然这书坊和学堂的事务,我哪能这么快上手!” 苏文瑾一如既往地温文有礼,微笑道:“你过谦了,是你自己用心肯学,方能如此迅速精进,苏某不敢居功。” 一旁的顾晏辞听着这番对话,面上不动声色,却几不可查地将脸微微转向一旁,唇角抿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明薇见状,也由衷对苏文瑾道:“是啊,苏公子,这段时日真是多亏有你。不仅帮我编撰书籍,还引荐秦先生等大儒来学堂授课,‘薇风堂’能在京城迅速立足,你功不可没。” 苏文瑾忙谦逊垂首:“明薇姑娘言重了,皆是分内之事,姑娘志存高远,方是根本。” 陈宇见气氛有些过于“文雅”,赶紧打圆场,摸着肚子嚷道:“哎哟,诸位才子佳人,咱们能先进去再叙吗?我这五脏庙早就敲锣打鼓了!”秀儿立刻呛他:“刚才谁说别人吃得多的?饿得最快的就是你!” 说笑间,众人被引入一间布置清雅的上等雅间,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明薇自然坐在主位,一侧是顾晏辞,另一侧是黏着母亲的玥儿。玥儿今日却格外兴奋,嚷嚷着:“玥儿要挨着苏叔叔坐!”于是,苏文瑾便坐在了玥儿身旁。 席间气氛融洽,佳肴纷呈。苏文瑾一如既往地细心周到,见玥儿够不着远处的菜,便自然地为她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碗中,温声道:“玥儿,尝尝这个。” 玥儿却皱着小鼻子,奶声奶气地说:“谢谢苏叔叔,可是玥儿不爱吃鱼刺多的鱼。”说着,小手便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鱼夹起,放到了身旁明薇的碗里,“娘亲辛苦,娘亲吃。” 这童稚的举动本是贴心,却不想,几乎在鱼肉落入明薇碗中的瞬间,顾晏辞已伸筷,极其自然地将那块鱼夹了出来,放在骨碟里,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鱼刺多,吃着麻烦,味道也寻常。薇儿,尝尝这个。”说着,重新夹了一块早已剔好主刺的、更为鲜美的鱼腩部位放入明薇碗中。 明薇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说“不用麻烦”,可抬眼对上顾晏辞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含坚定甚至一丝……霸道?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声道:“……好。” 坐在对面的苏文瑾,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黯然,只能借低头饮茶掩饰过去。这细微的波澜,大约只有他自己心中明了。 酒足饭饱,陈宇习惯性地起身要去结账。苏文瑾也同时站起,温和道:“今日承蒙各位款待,这顿便由苏某来做东吧。” 他话音未落,顾晏辞已长身而立,抬手虚拦,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辩驳的压力:“苏大人太客气了。今日不过是自家人小聚,怎好劳烦客人破费?这万万不可。”他特意加重了“自家人”三字,眼神扫过明薇、玥儿、明轩乃至陈宇秀儿,最后落回苏文瑾身上,分明是在划清界限。 苏文瑾笑容微涩,知趣地不再坚持:“是苏某考虑不周,顾大人说的是。” 一行人走出酒楼,夜色已浓。不知是谁提起,下月便是七夕佳节,京城会有盛大的灯会。秀儿立刻来了精神,拉着陈宇道:“去呀!当然要去!这些日子大家都绷得太紧了,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玩玩,散散心!” 顾晏辞侧首,看向身旁的明薇,目光在街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低声问:“可想去看灯?” 明薇还未回答,秀儿和陈宇已在旁边起哄。热闹的氛围中,唯有稍稍落在后面的苏文瑾,望着前方那看似和谐登对的身影,心中那份刻意压抑的酸楚与倾慕,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理智告诉他应当止步、应当祝福,可那颗不由自主的心,却仍在隐隐作痛。佳节的热闹,似乎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第110章 构陷之网 榆钱巷的秋晨总是格外宁静,薄雾在巷弄间流淌,将青石板路洇得发亮。院内的老榆树下,明薇正细心为女儿玥儿梳理发辫,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着前日学堂里新学的诗句。 “娘亲,''微风拂山岗''是不是就像娘亲的名字?”五岁的玥儿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盛着晨光。 明薇正要答话,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不待秀儿应门,厚重的木门已被轰然撞开,十余名披甲持刀的官兵鱼贯而入,铁靴踏碎一院安宁。 “奉刑部令,缉拿要犯沈明薇!”为首将领展开卷宗,冰冷的目光锁住树下的身影。 秀儿手中的针线篮砰然落地,丝线滚了满地。百合急步从厢房冲出,强自镇定地挡在明薇身前:“官爷是否弄错了?沈先生一介女流,何至劳动刑部……” 话音未落,玥儿“哇”地哭出声来,死死抱住明薇的腿:“不要抓我娘亲!”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廊下冲出,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张开双臂挡在明薇与官兵之间——是刚下学堂回来的明轩。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眼神却异常凶狠地瞪着那些官兵。 “胡说!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少年清亮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书是天下最好的书!她的学堂是天下最好的学堂!她教人明理,教人自强,何罪之有!你们……你们这是污蔑!” 明薇看着弟弟尚显单薄却拼命护住自己的背影,心中一酸,轻声唤道:“明轩,退下。” “我不!”明轩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不肯挪动一步,“姐姐教我的,读书人当有风骨,遇不公则鸣!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 明薇蹲下身,先轻轻拍了拍弟弟紧绷的臂膀,示意他冷静,然后用袖角轻轻拭去女儿满脸的泪痕,声音柔得像在唱摇篮曲:“玥儿乖,先去秀儿姨姨那里。”可当她抬起头时,眸中已凝满寒霜,“不知民女所犯何罪?” “所犯何罪?”将领冷笑,抖开文书,“所著《闺阁砺志录》蛊惑人心,所办学堂聚众滋事,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明轩气得浑身发抖,还想争辩,却被明薇一个眼神制止。她对他微微摇头,那眼神里有告诫,更有托付。明轩看懂了她未尽之语,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牙关紧咬,退后一步,将那份不甘与愤怒死死压在心底,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已悄然承载了远超年龄的重量。 正当差役要上前锁人,巷外传来急促马蹄声。顾晏辞纵马闯入庭院,墨色披风卷起满地榆钱。他跃下马背,目光掠过明薇苍白的脸,最后定在哭得撕心裂肺的玥儿身上。 “谁敢拿人!”顾晏辞一步上前,周身杀气凛然,右手已按在剑柄上。官兵们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顾大人。”将领硬着头皮上前,“刑部办案……” 明薇却突然伸手,轻轻按住顾晏辞的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声音却异常平静:“让我跟他们走。” 顾晏辞猛地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明薇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我没有做过这些事,谁也污蔑不了我。”她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念,“这个时候,不要授人以柄。” 她的目光扫过哭成泪人的玥儿,扫过满面忧惧的秀儿和百合,最后在强忍泪水的明轩身上停留一瞬,带着无声的嘱托,最终定格在顾晏辞眼中:“照顾好玥儿。” 也照顾好这个家。这未尽之语,彼此心照。 与此同时,深宫重檐下。 老太监躬身禀报:"陛下,刑部今晨已去榆钱巷拿了沈明薇。顾大人当时也在场,险些与官兵冲突......" 龙椅上的天子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雕纹,忽然轻笑一声:"李崇矩与这许昌,朕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之间也有关联。"指尖在龙首上轻轻叩击,他望向殿外渐明的天光,"也罢。此次暴露,正好一举肃清。" 他抬手打断还要再说的太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至于这沈明薇......朕倒要看看,顾晏辞是对权力更渴望,还是对美人更上心。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是会为了心爱的女子不顾一切,还是会明哲保身。" "正好借他之手,"天子缓缓起身,明黄袍袖在晨光中流转着暗纹,"看看顾晏辞的实力与李崇矩相比,究竟是何等模样。" 后宫深处,长春宫内。 李妃正在临摹字帖,听到侍女匆匆来报的消息,手腕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她放下笔,怔怔地望着窗外:"沈明薇......被抓了?" 她缓步走向书架,取出一本仔细包着书皮的《闺阁砺志录》,指尖轻轻抚过书脊。作为同样饱读诗书的女子,她深知这本书的价值。 "世人只道她在动摇国本,"李妃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却不知她是在为天下女子寻一条出路。我虽身在深宫,锦衣玉食,却与她一般,都困在不同的牢笼里。" 她将书紧紧抱在胸前,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感慨:"只是她的牢笼在刑部大牢,我的牢笼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墙。榆钱巷内,囚车缓缓启动。 顾晏辞望着渐行渐远的囚车,突然对石坤低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去查许昌经手的所有官员任免,特别是那些破格提拔的寒门子弟。再查他老家三十年来的田产买卖,一厘一毫都不许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带着森然杀意:"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揪出他与李相崇矩旧识的证据。我要看到他们往来的书信,听到他们密谈的证人,找出他们之间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联系。" 石坤无声领命,顾晏辞的目光扫过痛哭的玥儿,最终落在苏文瑾身上:"苏公子,劳你暂管薇风堂。" 榆钱簌簌而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一场以笔墨为刃的战争,在朝堂与市井间同时拉开序幕。而深宫里的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看这场权力与真情的较量,究竟会走向何方。 第111章 暗狱梅香 铁骨铮铮 刑部大牢深处,水汽凝成露珠,沿着长满青苔的石壁缓缓滑落。明薇被囚的牢房狭小阴暗,唯一的光线来自走廊尽头那盏常年不灭的油灯,将她瘦弱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如风中残烛。 她身上仍穿着那日被捕时的月白襦裙,只是此刻已污浊不堪,裙摆被牢房的积水浸透,紧紧贴在她纤细的脚踝上。连日来的审讯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清减,腕骨在宽大的袖口中显得格外突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沈姑娘,何必如此固执?"许昌的心腹,刑部郎中赵德明负手立在牢门外,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只要你画押认罪,指认顾晏辞指使你著书惑众,立刻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明薇靠坐在墙角,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挺直着脊梁。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昔:"民女无罪,何来画押之说?" 赵德明冷笑一声,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个乌木托盘,上面整齐排列着各式刑具——不是刀锯斧凿,而是些专为折磨女子设计的物什:细长的银针、裹着棉布的短棍、浸了盐水的麻绳... "既然沈姑娘敬酒不吃,"赵德明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根银针,"那就别怪下官无情了。" 第一个时辰,她们用浸透盐水的麻绳捆住她的手腕,将她吊离地面半尺。细绳深深勒进她纤细的手腕,血珠顺着绳索滑落,在她月白的袖口绽开点点红梅。明薇咬紧下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不曾呻吟。 第二个时辰,婆子取出银针,对准她指尖的穴位缓缓刺入。十指连心,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单薄的身子如秋叶般簌簌而动。她闭上眼,在心中默诵《闺阁砺志录》中的句子:"女子立世,当如寒梅,风雪愈烈,香气愈醇..." 然而,□□的痛苦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一些面孔与声音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仿佛看见了周先生浑浊却坚定的眼神,听见他那句“薇儿,学问之道,贵在求真,亦贵在坚持。”——这让她即将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又看见了玥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我长大了也要和你一样,教好多好多女孩子读书!”——这让她几乎被疼痛逼出的泪水,化作了更深的坚韧。 最后,是顾晏辞在蔷薇别院中,将那颗带着体温的糖渡入她唇间时,那温柔而郑重的眼神,以及他低哑的承诺:“…风雨人生,有我与你同行。” 不,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清白,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些信任她、依赖她的人,为了不让那些试图用暴力扼杀声音的阴谋得逞。她所坚守的,早已超越了个人的生死荣辱,那是周先生传承下来的求真之火,是玥儿眼中看到的希望之光,是顾晏辞所珍视的独立之魂,更是千千万万如秀儿、如百合、如薇风堂学子们一般,渴望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女子的未来之路。 这信念,比银针更尖锐,比绳索更坚韧,在她心中铸成了一道无形的、永不陷落的城墙。 "说!是不是顾晏辞指使你的?"赵德明厉声喝问。 明薇缓缓睁开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与痛苦,望向了某个充满光明的远方。唇角甚至扯出一抹极淡的,却带着无尽轻蔑与坚定的笑意:"此书…乃民女…心血所聚…与旁人…无关…" "说!是不是顾晏辞指使你的?"赵德明厉声喝问。 明薇缓缓睁开眼,唇角甚至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此书...乃民女...心血所聚...与旁人...无关..." 与此同时,榆钱巷内外亦不平静。 薇风堂虽未关闭,但阴云笼罩。几日来,已有风言风语传入巷内,甚至有些学子被家人唤回,不敢再来。连带着隔壁书院也有些年轻学子窃窃私语,言辞间对明薇和她的学说充满了怀疑与轻蔑。 “听说了吗?沈先生被抓了,说是写了**……” “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办学堂?我看是惹祸上身。”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明轩耳中。他刚从外面采买回来,手里还提着给秀儿姐姐帮忙购置的杂物,听到这些议论,脚步猛地顿住。若是从前,他定会冲上去与人扭打理论,但此刻,他只是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大步走到那几个议论的书生面前,胸膛因愤怒而起伏,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我姐姐沈明薇,行得正,坐得直!她的书是为了让女子明理自强,她的学堂是为了给人希望!你们不明真相,只听几句构陷之词便妄加非议,岂是读书人所为?”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痛与锐利:“她是被人构陷的!真相大白之日,望诸位还能记得今日之言!” 那几人被他气势所慑,一时哑然。明轩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薇风堂。他知道,无谓的争辩解决不了问题,姐姐不在了,他必须替她守住这里。 堂内,秀儿正为几笔账目发愁,百合姐姐在外奔走,许多琐事便落在了明轩肩上。他放下东西,默默接过账本:“秀儿姐姐,我来吧。姐姐教过我理账。” 他坐在明薇平日处理事务的位置上,低头核对着一条条收支。灯光下,那尚显稚嫩的侧脸紧绷着,眉头微蹙,握笔的姿势,沉静的神态,竟越来越有几分明薇的影子。他不再是那个只知玩闹、遇事只会躲在姐姐身后的孩子了。他知道,姐姐需要他,这个家需要他,薇风堂也需要他。他必须像姐姐那样,担起责任,哪怕肩膀尚且单薄。 与此同时,顾府书房内,烛火彻夜长明。 顾晏辞面前摊着刑部的架构图与人员名单,指尖在一个名字上重重一点——刑部侍郎,周廷安,一个曾欠下他大人情,且与许昌素来不睦的官员。 "石坤,"他的声音因连日缺乏休息而沙哑,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备车,去周府。另外,让我们在刑部大牢里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她。传我的话进去:等我。" 他无法想象明薇在狱中正遭受什么,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正在受苦,便觉心如刀绞,一刻也不敢停歇。 而在榆钱巷,另一场营救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秀儿红着眼眶,将一份份连夜赶制的陈情书分发给薇风堂的学子们:"姐妹们,先生平日如何待我们,如今她蒙冤入狱,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百合则动用了全部商界人脉,她的马车在京城各府邸间穿梭:"王夫人,李夫人,沈先生的书教会我们女子当自强,如今正是我们证明这份自强的时候!" 很快,一份由数百名女子联名签署的陈情书开始秘密流传,上面密密麻麻的红指印,如同冬日里绽放的红梅。 士林之中,苏文瑾一改往日的温文,正在翰林院慷慨陈词。 "李公,"他对着翰林学士深深一揖,"《闺阁砺志录》下官反复研读,其中教化女子向善、明理、自强,何来动摇国本之说?这分明是有人罗织罪名!" 李学士抚须沉吟:"文瑾所言,老夫岂会不知?只是......" "正因为知道,才更不能坐视不理!"苏文瑾目光灼灼,"若让此等构陷得逞,日后士人谁还敢著书立说?文字之狱一开,天下寒心啊!" 在他的奔走下,数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开始关注此案,就连几位皇子也听到了风声。 深宫之中,皇帝静观其变。 老太监低声禀报着市井间的联名请愿和士林中的议论。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顾晏辞为了个女子,竟能调动如此力量......许昌这步棋,倒是让朕看清了不少事。" 牢狱内外,两重天地。 当赵德明再次逼问时,明薇已虚弱得说不出话,却仍用尽最后力气摇头。就在这时,一个狱卒匆匆跑来,在赵德明耳边低语几句。赵德明脸色骤变,不甘地瞪了明薇一眼,终于挥手让人将她放下。 "沈姑娘,今日就到此为止。"他的语气竟缓和了几分,"你好生想想,莫要自误。" 原来就在方才,顾晏辞终于见到了周廷安。 "周大人,"顾晏辞将一份文书推到他面前,"这是令郎考评一事的转机。我只要沈姑娘在狱中平安。" 与此同时,苏文瑾联合数十名士子的联名书已送至刑部尚书案头,而百合组织的女子请愿队伍也开始在刑部门外聚集。 暗夜将尽,天边泛起鱼肚白。顾晏辞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渐亮的天色,对石坤吩咐: "是时候了。把许昌与李相往来的证据整理好,明日早朝,我要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这场以笔墨为始的战争,正在每个人的努力下,悄然转向。而在牢房角落,明薇艰难地挪动身子,借着晨曦微光,用受伤的手指在尘土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微......风......不......折......" 第112章 雷霆落定 余波暗生 晨曦刺破云层,将金辉洒在刑部门前冰冷的石狮上。今日的早朝,注定不会平静。 乾清宫内,百官肃立。当值太监刚唱完"有本启奏",顾晏辞便手持玉笏,稳步出列。他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声音却沉稳如磐石: "臣,顾晏辞,弹劾吏部侍郎许昌——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更与逆臣李崇矩暗中勾结十余载,罪证确凿!" 满朝哗然。 许昌脸色骤变,强自镇定:"顾大人血口喷人!" 顾晏辞不慌不忙,将手中卷宗呈上:"永昌二十三年,许昌与李相在江州书院同窗三月,此后虽明面疏远,暗中有书信往来十七封。其中三封涉及漕运贪墨案,五封关乎边关军饷克扣。" 他每说一句,许昌的脸色就白一分。 "去岁江南水患,许昌授意其门生将赈灾银两经由李相外甥经营的粮庄周转,从中牟利白银五十万两。这是账本副本,这是经手人画押供词。" 一份份铁证被摆上御案。朝堂上鸦雀无声,只听见顾晏辞清冷的声音: "更有甚者——许昌为构陷沈明薇,指使刑部郎中赵德明滥用私刑。"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许昌,"敢问许大人,一个弱质女流,如何动摇国本?究竟是她书中''女子当自强''这句话触动了你的根本,还是你怕薇风堂教会太多人明辨是非?" 就在这时,宫门外忽然传来阵阵喧哗。太监急匆匆来报:"陛下,刑部门外聚集了数百女子,其中大多为在学堂上学的平民女子,皆为沈明薇请愿!" 几乎是同时,翰林院李学士率数位清流出列:"陛下,臣等联名上书。《闺阁砺志录》臣已细读,实为教化女子向善之佳作,若因此获罪,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苏文瑾站在翰林队列中,望着顾晏辞挺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为了明薇的安全,为了公理得以昭雪。 龙椅上,皇帝默默审视着这一切。他看了眼面如死灰的许昌,又看了眼跪地的请命官员,最后目光落在顾晏辞身上。 "许昌。"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还有何话说?" 许昌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革去许昌一切官职,抄没家产,押入天牢候审。赵德明等同党,一并论处。"皇帝顿了顿,看向顾晏辞,"至于沈明薇......即刻释放。" 圣旨传到刑部大牢时,明薇正靠在墙角,就着高窗透进的一缕阳光,用受伤的手指在尘土上练习写字。当她听到"无罪释放"四个字时,手指微微一颤,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 狱门打开,刺目的阳光涌了进来。明薇抬手遮眼,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顾晏辞几乎是冲进来的。当他看到明薇满身的狼狈,看到她手腕上深刻的勒痕,看到她因消瘦而愈发突出的锁骨,他的呼吸一滞。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化作一个颤抖的拥抱。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我来晚了。" 明薇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轻轻摇头。她想说什么,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回榆钱巷的马车上,顾晏辞始终紧握着她的手。明薇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轻声道:"那些请愿的女子......" "她们都很勇敢。"顾晏辞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秀儿和百合组织了很多人,苏文瑾也在士林中全力周旋。" 明薇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我是不是......给你惹了很大的麻烦?" 顾晏辞停下马车,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从来都不是麻烦。是你让我明白,有些仗,必须要打;有些底线,绝不能退。"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石坤的声音:"大人,宫里传话,陛下召见。" 顾晏辞眸光一暗,轻轻拍了拍明薇的手:"先回家,玥儿在等你。" 御书房内,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皇帝背对着顾晏辞,望着墙上的江山社稷图:"今日这一出,很精彩。" 顾晏辞跪伏在地:"臣不敢。" "不敢?"皇帝缓缓转身,"你连许昌十几年前的旧账都翻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臣只是尽忠职守。" 皇帝踱步到他面前,目光深邃:"好一个尽忠职守。顾爱卿,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这么快就处置了许昌?" "臣愚钝。" "因为朕需要一把快刀,但不能是一把有自己心思的刀。"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你为了沈明薇,可以调动民愿,可以联合清流,可以让整个京城为你所用。这份本事,朕很欣赏,但也让朕......很是担忧。" 顾晏辞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皇帝的目光:"陛下,臣之所为,上为君分忧,下护黎民。若陛下认为臣有异心,臣愿交还官职,归隐田园。" 君臣对视良久,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吧。朕若不信你,今日就不会准你的奏。"他转身取来一个锦盒,"这是高丽进贡的雪肌膏,祛疤有奇效。代朕......赐给沈姑娘。" 顾晏辞接过锦盒,心中了然——这是天子的安抚,也是警告。 当他回到榆钱巷时,夕阳正好。院门开着,远远就听见玥儿欢快的笑声。明薇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坐在院中的榆树下,秀儿在一旁为她手腕上药。 百合见他回来,悄悄使了个眼色,拉着秀儿退下了。 顾晏辞走到明薇面前,单膝跪地,小心地托起她受伤的手腕。药膏清凉,他的指尖温热。 "还疼吗?"他问。 明薇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比起这些,我更担心你。陛下他......" "无妨。"顾晏辞微微一笑,"至少现在,他还需要我这把刀。" 夕阳的余晖透过榆树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明薇望着眼前这个为她闯龙潭、闹朝堂的男子,心中百转千回。 "顾晏辞,"她轻声说,"我想把《闺阁砺志录》重新修订。" 他挑眉看她。 "这一次,我要写明女子该如何在逆境中坚守,如何在风雨中不折。"她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微风虽柔,亦可拂过山岗,遍及四野。" 顾晏辞凝视着她眼中重燃的光芒,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榆钱悄然落尽,枝头已见新芽。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但他们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历经此劫,他们更加确信——有些信念,值得用一生去坚守;有些人,值得携手走完这一程。 第113章 河边私语与童言定心 七夕前夕,京城已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准备举办灯火大会的地方更是早早忙碌起来,匠人们搭着灯架,悬挂彩绸,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喜庆与期待。 这日一早,顾晏辞便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榆钱巷。院门虚掩着,他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院内传来轻柔的对话声。他驻足门边,只见明薇与苏文瑾正站在院中的榆树下说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明薇的身子已好了许多,但依旧清瘦得让人心疼。一袭淡青衣裙衬得她身形纤弱,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出几分易碎的美丽。 "苏公子前些时日的相助,明薇一直未曾好好道谢。"明薇的声音温婉,"若非你在士林中奔走,又在薇风堂最需要时施以援手,只怕......" 苏文瑾忙拱手还礼,目光温和:"明薇姑娘言重了。姑娘所行乃是利国利民之事,文瑾不过是尽了读书人的本分。能看到姑娘平安归来,已是最大的欣慰。" 顾晏辞静静站在门口,望着院中的身影。明薇这般美好的女子,自然会引得无数男子倾心,苏文瑾眼中的欣赏与关切,他看得分明。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但他只是静静立着,等待着明薇发现他的到来。 似是心有灵犀,明薇忽然转头望向门口,见到他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来了。" 苏文瑾也随之转身,见到顾晏辞,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神色,随即恢复如常,拱手笑道:"顾大人。"他回头对明薇温声道:"既然顾大人来了,文瑾便先告辞了。薇风堂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明薇颔首致谢:"多谢苏公子。" 苏文瑾转身离去,经过顾晏辞身侧时,两个男人目光短暂相接。苏文瑾看着顾晏辞眼中深藏的情意,再回头望了望明薇见到顾晏辞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心中了然。他微微一笑,踏出门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这两个眼中只有彼此的人。 顾晏辞这才迈步进院,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明薇。他看着她清减的面容,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才几日不见,她眉宇间的疲惫依然可见。一股浓烈的自责与悔恨瞬间涌上心头——若不是他当初执意带她来京城,卷入这朝堂纷争的漩涡,她或许仍在江南水乡,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何至于受这牢狱之灾,身心俱损? 这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不能这样想。事已至此,沉湎于无用的悔恨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温柔。他要做的,是更好地保护她,用余生去弥补,永远留在她身边,再不让她受半分风雨,尝一丝苦楚。 "怎么站在风口?"他快步上前,自然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明薇肩上,"身子才好些,莫要着凉了。" 明薇任由他动作,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恰在此时,秀儿牵着玥儿从屋里出来。玥儿一看到顾晏辞,立刻挣脱秀儿的手,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般飞跑过来,扑向他。 "顾叔叔!"小姑娘的声音清脆甜美,打破了院中凝滞的空气。 顾晏辞迅速敛去所有异样,弯腰将她抱起,举了举手中特意带来的、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那是玥儿的最爱。 "看,叔叔给你带什么来了?" 玥儿看到糖葫芦,立刻眼睛放光,小手拍着,高兴得手舞足蹈:"糖葫芦!谢谢叔叔!"她接过糖葫芦,舔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 秀儿笑着走过来:"你这丫头,就知道缠着顾叔叔。顾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顾晏辞对秀儿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明薇,压低声音道:"今日衙门无事,想着带玥儿去街上逛逛,看看七夕前的热闹。让你家姑娘......好好歇息一会儿。"他找了个最自然的借口,"姑娘可要同去?" 秀儿会意,连忙摆手,促狭地笑道:"我可不去当那碍眼的。正好家中还有些事要忙,你带玥儿去玩最好不过,这丫头念叨了好几天想去看挂花灯呢。" 于是,顾晏辞便抱着玥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细心地将院门掩好,唯恐惊扰了明薇。 街上熙熙攘攘,卖各色应节物品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玥儿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搂着顾晏辞的脖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小脸上满是兴奋。 逛了一会儿,顾晏辞怕玥儿累着,便抱着她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小河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休息。河水潺潺,映着夏日的绿意,微风拂面,甚是惬意。 顾晏辞看着怀中乖巧舔着糖葫芦的玥儿,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轻声问道:"玥儿......你想不想要个爹爹?" 问完,他屏住呼吸,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 玥儿抬起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摇了摇脑袋,童声童气却异常清晰地说:"我和娘在一起就很开心呀。我很爱很爱娘亲。" 这个回答让顾晏辞心微微一沉,但还不等他再开口,玥儿却又像个小大人似的思考了一下,反问道:"顾叔叔,是不是世界上多一个人爱娘亲,娘亲会更开心?" 顾晏辞连忙点头:"对,叔叔是这么觉得的。" 玥儿歪着头,继续发出灵魂拷问:"那......是谁要和我''抢''娘亲吗?"她用了"抢"这个字,显然不太理解大人之间复杂的情感。 顾晏辞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他看着玥儿纯净的眼睛,心中有些挫败。 然而,玥儿并没有等他回答,自己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着顾晏辞,语出惊人:"顾叔叔,虽然以前娘亲和爹爹在一起时娘亲总是哭,但如果是你喜欢我娘亲,我会开心的。" 顾晏辞浑身一震,面露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聪慧异常的小女孩。 玥儿仿佛看懂了他的惊讶,小大人似的解释道:"因为顾叔叔你对我和娘亲都很好很好。你给我和娘亲买好吃的,保护我们,娘亲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最好看了!娘亲开心,那肯定是因为娘亲也喜欢顾叔叔呀!" 她顿了顿,直接问道:"顾叔叔,你喜欢我娘亲吗?" 顾晏辞看着玥儿无比认真的小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和暖流。他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眼神无比郑重,对着玥儿清澈的瞳仁,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听到这个答案,玥儿的小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像得到了最想要的宝贝,用力地点着头:"那就好!我同意你当我爹爹了,但你不能惹我娘亲哭哦!"顾晏辞坚定的点头:"顾叔叔答应你"。 这句稚嫩却无比肯定的"同意",如同世界上最动听的仙乐,瞬间驱散了顾晏辞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忐忑。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他心底炸开,笑容不可抑制地浮上他的眼角眉梢,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他忍不住伸出大手,轻轻抚摸着玥儿柔软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宠溺和感激:"谢谢你,玥儿。不过,要你娘亲也愿意接受叔叔才行呀。你同意了,叔叔就更有信心了。" 玥儿自信地拍拍小胸脯:"娘亲肯定愿意!我和娘亲最好了,我知道!" 阳光下,小河畔,这一大一小相视而笑,笑容同样纯粹而开心。顾晏辞知道,他已然赢得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小小裁判官的心。接下来,便是七夕之夜,去向那位最重要的女子,表明他珍藏已久的心迹了。 第114章 七夕定情与星河为证 七夕之夜,京城华灯璀璨,人潮如织。陈宇、秀儿、百合、明薇、顾晏辞、明轩,还有被精心打扮过的小玥儿,一行人相偕出门,立刻成了街市上一道惹眼的风景。 经过这些时日的精心调养,在众人每日送来的各式补品滋养下,更在顾晏辞不放心特意请来的御医悉心照料下,明薇的身子已然好了大半。虽仍比往日清瘦些,但面色已见红润,精神也爽利了许多。此刻她身着浅蓝色流云纹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枚素雅的白玉簪,清丽脱俗中更添几分病愈后的柔韧风姿。 秀儿是一身活泼的浅紫百蝶穿花裙,娇俏明媚;百合则选了沉静的浅绿色暗花锦缎裙,端庄温婉。三位姑娘皆精心妆扮过,走在街上,引得不少年轻男子驻足回眸。 而顾晏辞与陈宇,一个清冷俊雅,一个洒脱不羁,皆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出身显贵的公子,自然也吸引了众多姑娘家含羞带怯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小玥儿被秀儿牵着,脑袋上揪着两个用红丝带绑住的小揪揪,像年画里的福娃娃,喜庆又可爱。她看着满街的花灯,兴奋得小脸通红。 一行人先是流连于各色灯谜摊前,对诗猜谜,又玩了投壶、套圈等小游戏。顾晏辞始终护在明薇身侧,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举止体贴自然。那份小心翼翼,那份视若珍宝的呵护,不仅源于深情,更掺杂着历经劫难、失而复得后的无尽庆幸与后怕。他手臂虚环在她身侧,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关注着她的神色,唯恐她有一丝不适。这份历经风雨考验后愈发坚固的情谊,在灯火阑珊处静静流淌,无声却厚重。 陈宇和秀儿则是一路吵吵闹闹,斗嘴不休,却又玩得最为投入畅快。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因其出众的容貌与欢快的气氛,总能引来旁人羡慕的议论与猜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此风采卓然。 玩了一阵,百合率先开口,她轻轻抱起有些倦意的玥儿,对众人笑道:"我明日还有些账目要核对,须得早些准备,就先带玥儿回去歇息了。"她目光扫过明薇和顾晏辞,带着善意的了然。 百合带着玥儿离开后,陈宇也立刻会意,一把拉住还想去看杂耍的秀儿,挤眉弄眼道:"哎,那边好像有卖稀奇玩意儿的,秀儿,陪我去看看!顾兄,明薇,你们慢慢逛!"说着,不由分说便把秀儿拽走了,刻意将空间留给了顾晏辞和明薇。 喧闹的人群中,忽然只剩下他们二人。顾晏辞低头看向明薇,灯火映照下,她眉眼柔和,比平日里更添几分娇美。他温声道:"人群喧嚣,不如我们去河边放盏河灯?图个清净,也许个心愿。" 明薇浅笑颔首:"好。" 两人穿过摩肩接踵的长街,顾晏辞始终小心护着她,避开人流。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河岸。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星子与远处的灯火,波光粼粼。他们买了两盏精巧的莲花河灯。明薇执笔,在小小的纸条上认真写下心愿,放入灯中。顾晏辞目光掠过,只见那清秀的字迹写着:愿天下女子,皆得自在翱翔。他心中一动,愈发感佩她的胸怀。 而他自己,则在纸条上郑重写下:愿执明薇之手,共度此生朝夕。随后,两人一同将承载着心愿的河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们随波缓缓漂远,汇入那片星星点灯的灯河之中。 放完河灯,二人并肩立于河边,周遭静谧,唯有流水潺潺。漫天星光与河中灯火交织,如梦似幻。顾晏辞转过身,深深凝视着明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紧张。 "明薇,"他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夜晚的微风,"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我顾晏辞,很想,也很确定,要与你共度余生。你......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通透莹润的翡翠玉镯,色泽温润,一看便知是传承已久的上品。"这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嘱我交予未来的妻子。"他的语气带着无比的珍重。 明薇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清晰的自己,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安宁填满。过往的艰辛、彷徨,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云烟。她展颜一笑,眼中似有星光落入,轻声道:"我愿意。" 顾晏辞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玉镯,轻柔地套在了明薇的腕上。翠绿的镯子衬得她手腕愈发白皙。 明薇也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初顾晏辞赠予她的那支蔷薇花簪。"这簪子,我一直带着。"她将簪子递给他,眼波流转,"你帮我簪上,可好?" 顾晏辞接过簪子,指尖微颤,无比郑重地将簪子簪入她发间。完成这个动作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情感,伸手一把将明薇轻轻拥入怀中,动作温柔而坚定,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两人在星河灯火下相拥,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胜过千言万语。 而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一袭白衣的苏文瑾静静而立。他远远望着那相拥的一双璧人,脸上露出一抹释然又苦涩的微笑。心中那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愫,此刻彻底尘埃落定。他想,就这样吧,能将这份心意永远珍藏,能时时看到她安好、幸福,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他默默转过身,独自融入了身后的人群,背影带着几分孤寂,却也洒脱。 另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陈宇将秀儿拉到无人的角落。秀儿还在为被他强行拉走而不满:"你到底要干嘛呀!" 陈宇忽然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神色难得的认真,开口道:"秀儿,我家里......催我成亲了。" 秀儿猛地愣住,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沉默了片刻,才强装镇定,声音却低了下去:"哦......那、那恭喜你啊。" 陈宇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如果我成婚了,你会不会有点伤心?以后可就没人天天跟你拌嘴吵架了。" 秀儿心里一酸,嘴上却硬撑着,瘪嘴道:"谁、谁稀罕呀!你少自作多情了!"可她闪烁的眼神和微微低下的头,却泄露了心底的难过。 陈宇见状,低笑一声,不再逗她。他忽然伸手,一把将秀儿拉进怀里,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带着霸道的气息,吻上了她的唇。 "唔!"秀儿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挣扎,双手用力推拒着他的胸膛。可陈宇的手臂如同铁箍,她根本挣脱不开。渐渐地,那挣扎的力道小了,她闭上了眼睛,生涩却又诚实地回应起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所有的吵闹、所有的互相关心、所有未曾言明的爱意,仿佛都倾注在了这个缠绵的吻中。 许久,陈宇才喘息着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看着怀中面泛红霞、眼含水光的秀儿,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傻瓜,我要娶的人,从来就只有你。除了你林秀儿,这辈子不会有别人。" 秀儿闻言,先是一呆,随即羞恼交加,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口,语气却带上了哭音:"你混蛋!你又戏弄我!" 陈宇大笑着再次将她拥紧,夜空下,只余下这对欢喜冤家终于互明心意的笑闹声。 七夕之夜,星河鹊桥见证,有情人的心,终于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第115章 薇风雅集与初心理想 七夕定情之后,明薇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与光华。她与顾晏辞的感情安稳而坚定,彼此支持,各自忙碌于事业与前程。顾晏辞更加专注于肃清李崇矩余党、整顿朝纲;而明薇,则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薇风堂"的扩展与她心血之作《闺阁砺志录》的最终修订与推广上。 秋日的一个午后,天高云淡,金桂飘香。顾晏辞名下那处临水的"静澜苑"内,一场备受关注的雅集即将开始。此次雅集由明薇发起,旨在正式推介她的著作,并更清晰地阐述"薇风堂"女子学堂的理念。 收到请柬的韩大人、翰林院的李学士,以及其他几位对教育民生素有见地且较为开明的官员陆续到场。此外,还有一些闻讯而来的官家小姐,以及少数几位经由百合引荐、对学问有所追求的平民女子。陈宇、秀儿、百合早早便到了,忙着帮忙招呼。苏文瑾也如约而至,一袭月白长衫,静立一旁。顾晏辞则始终陪伴在明薇身侧,一身墨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沉稳。 明薇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那颜色并不张扬,却于端庄中透出几分清冷与威严。衣裙裁剪得体,绣着暗纹缠枝莲,袖口与领缘以金线勾勒,更显大气雍容。她发间依旧簪着那支顾晏辞为她戴上的蔷薇花簪,腕上的翡翠玉镯温润生光。妆容浅淡,眉目湛然,举止从容自若,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与坚定气度。偶尔回眸间,长发如瀑落于腰间,那一抹红影衬得她肌肤如玉,眸光清亮如水,仿佛凝聚了千般思绪、万种风华。 雅集开始,明薇立于亭前水榭之中,面前的长案上摆放着几册装帧素雅的《闺阁砺志录》。她先是向到场诸位行礼致谢。 "今日邀诸位前来,并非为了寻常雅集的风花雪月,"明薇的声音清越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薇不才,近日将自身些许感悟,并走访查证诸多女子际遇后所思所得,著成此书。更有一事,欲借今日之机,向诸位前辈、同道阐明,那便是创建''薇风堂''女子学堂之初心。" 她环视在场众人,目光清澈而坚定:"明薇曾历经困顿,深知女子立世之艰。困于闺阁,非女子无才,而是缺少一展所长之机;囿于庭户,非女子无志,而是常被世俗之见所缚。《闺阁砺志录》所录,非是空谈,乃是希望藉由前人智慧、身边实例,激励女子认清自身价值,不妄自菲薄,亦不拘泥于方寸之间。" 说到这里,明薇的声音愈发坚定:"我深知,在这世间,女子常被教导要顺从、要隐忍。但我更要说,女子当有风骨,有节气。不因威胁而退却,不因困苦而折腰。我们要让天下女子明白,她们的双手不仅能执绣花针,更能执笔写春秋;她们的肩膀不仅能担家务事,更能担起自己的人生。" 她环视着在场的女子们,目光温柔而有力:"我们读书明理,习艺谋生,不是为了与谁相争,而是为了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有尊严。即便风雨来袭,我们也能如这园中的翠竹,柔韧而不折;如这山间的清泉,遇石而分流,却始终向前。" 接着,她详细阐述了"薇风堂"的构想——不仅教授女子诗书琴画,更着重传授实用技艺、算术理账、乃至浅显的医理律法知识,旨在让女子无论处于何种境遇,都能有一技之长傍身,有独立思考和谋生的能力。"薇风堂愿为一隅之地,让天下女子,无论出身高低,皆能得一方净土,习文识字,明理自强,如同微风,虽轻柔,却能拂过山岗,遍及四野。愿她们皆能如我所愿,"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充满力量,"自在翱翔。" 她的讲述条理清晰,情感真挚,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结合实例更是生动感人。在场的官员们,无论是早已认同的韩大人、李学士,还是初次听闻详情的其他人,都不禁面露赞许,频频颔首。几位官家小姐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向往的光芒,而那几位平民女子,更是听得眼眶微红。 最后,她声音清晰而坚定地说道:"薇风堂所欲给予女子的,不是飘在云端的傲气,而是立于土地的底气。让她们有能力选择,有力量承担,无论处于何种境遇,都能守住内心的安宁与尊严。这并非扰□□常,而是稳固伦常之基。" 她的话语如涓涓细流,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韩大人更是抚掌轻叹:"妙哉此论!''立于土地的底气'',此言深得我心!" 那几位平民女子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一位胆子稍大些的小姐起身,声音带着颤抖却充满勇气:"明薇姐姐说得对!我们想读书,不是为了看不起谁,只是想......只是想活得更明白些!想在任何时候,都能堂堂正正地立于这世间!" 顾晏辞站在明薇身侧稍后的位置,他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她。看着她自信从容地阐述观点,看着她引经据典化解质疑,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爱怜。他心爱的姑娘,是如此的光芒四射,她的胸怀与智慧,远胜于许多须眉。他替她高兴,更为能陪伴在她身边,见证并支持她实现理想而感到无比幸福。 另一侧的苏文瑾,同样专注地凝望着明薇。他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看到她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赢得众人的尊重与认可,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他心中那份珍藏的情愫,似乎也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化作纯粹的欣赏与祝福。只是,在那欣慰的笑容之下,难免掠过一丝极淡的惋惜与失落。眼波流转间,仿佛旧日时光在刹那间回溯又散去。一丝苦涩与释怀的笑容从他嘴角慢慢、微微地扬起,那神情中难掩深沉而克制的爱意,却又在明薇那红衣翩然、回眸坚定的身影中,悄然沉淀为永恒的注视与祝福。若当年......是他先遇见她,识得她的好,是否此刻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看这世间风景的人,会有所不同?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释然,能将这份美好存于心间,见证她的幸福与成就,已是缘分最好的安排。 秀儿听着明薇的讲述,胸中也激荡着一股热流。她原本只是明薇身边的陪伴,但在协助明薇筹备雅集、打理"薇风堂"事务的过程中,她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价值。她看向身旁的陈宇,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鼓励与了然的笑意。 百合静立一旁,唇角含着温婉的浅笑。她看着台上熠熠生辉的明薇,又看看忙碌而充实的秀儿,心中满是欣慰。家族曾期望她安稳度日,但她凭借自己的经商头脑,不仅将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更能以财力支持明薇的事业,帮助更多女子,这何尝不是一种超越期待的"成功"? 明薇讲解并解答完毕,深深一礼。现场静默片刻,随即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水榭之外,微风拂过莲叶,带来丝丝清香。明薇站在众人赞许和尊敬的目光中,感受着身侧顾晏辞传递来的温暖力量,以及朋友们无声的支持。 此刻,她一身红衣,正如那鲜红的蔷薇,娇艳明媚,有尖刺有棱角,但从未想过伤害他人,只为守护心中的那一方正义与光明。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薇风堂”和她所倡导的理念,前路或许仍有坎坷,但此刻,星河为证,初心不移,她与她的同道们,必将携手前行,为更多女子推开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小窗。 第116章 御前辞恩与帝王成全 金銮殿后方的御书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顾晏辞身着朝服,恭敬地立于下首。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眸看向他,目光深邃难测,缓缓开口道:“顾爱卿,此前漕运一案,你居功至伟,为朕肃清朝纲,拔除了心腹大患。朕,一直还未好好赏你。”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如今诸事已毕,你自己说说,想要朕赏你些什么?高官厚禄,爵位封赏,但说无妨。” 顾晏辞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衣袍,郑重地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明鉴。臣查办漕运案,并非为了赏赐。此乃臣之本分,亦是为还天下一个公道,为黎民百姓讨一个清明。臣所为,发自本心,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陛下信任,实不敢居功求赏。” 皇帝故作诧异,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哦?果真如此想?这满朝朱紫,求权求利者甚众,你竟别无他求?” 顾晏辞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皇帝的审视,语气真诚:“回陛下,臣此生最大的心愿,并非位极人臣,亦非富甲天下。唯愿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安然度过此生。如今,臣已寻得心仪之人,只盼与她缔结连理后,能离开京城这是非纷扰之地,携手云游四方,寄情山水,了此余生。望陛下成全。” 御书房内静默片刻。皇帝凝视着顾晏辞,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良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似是欣赏,又似是释然。 “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也不便强留。”皇帝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与那位沈明薇姑娘的事情,才子佳人,倒是一段佳话。朕,便为你们赐婚,成就这桩美事。”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听说这沈明薇,不仅在京城,于江南多地也开设了书坊与女子学堂,颇得百姓赞誉。连韩墨、秦文渊都肯去授课,更有不少官宦人家将孩童送入她的‘薇风堂’。嗯,开蒙启智,惠及女子,此乃利于教化、功在千秋的善举!甚好!朕心甚慰!” 皇帝越说越是赞赏:“如此义举,理当褒扬。朕便亲自为‘薇风堂’题匾,‘天下女子典范’,以示嘉奖!此外,你们的婚事,朕会让礼部着手操办,务必风风光光。” 顾晏辞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臣,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挥了挥手,“若无他事,便退下吧。好生准备你的婚事。” “是,臣告退。”顾晏辞再拜,而后起身,垂首敛目,步伐沉稳地退出了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也仿佛将他与这座权力中心的纠葛,彻底隔绝。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皇帝望着顾晏辞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侍立一旁的王公公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良久,皇帝才似喃喃自语,又似对王公公说道:“这顾晏辞……倒真是个心中清明透彻之人。入了这权力的漩涡中心,见识过巅峰的风景,竟真能毫不留恋,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难得,实在难得。” 他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幽远:“他若贪恋权位,以他的心智、手段和如今立下的威望,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更胜……李琮矩。届时,朕或许又要费一番周折。” 皇帝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似叹似赞:“如今他既主动求去,不被这富贵牢笼所困,朕便成全他。于他,于朕,于这朝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去吧,去吧……” 王公公始终低眉顺眼,闻言只是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陛下这番话,是真正对顾晏辞放了心,也为自己彻底清除了一个潜在的、强大的对手。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权术的运用上,已愈发炉火纯青。 而走出宫门的顾晏辞,沐浴在宫外明媚的阳光之下,只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皇帝的赐婚与题匾,是对他和明薇最大的认可与保障。前路已然扫清,只待佳期,便可携手共赴那场期盼已久的山河之约。 第117章 礼成与归隐 金秋时节,天高云淡,空气中已带上了些许清爽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京城今日的热烈与喜庆。 这一日,是皇帝亲自下旨赐婚、礼部悉心操办的盛大婚礼——按察使顾晏辞迎娶“薇风堂”主人沈明薇。 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而行,顾晏辞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春风与激动。他身后,绵延数里的聘礼车队,满载着荣耀与诚意,一路吹吹打打,在无数百姓艳羡与祝福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前往榆钱巷。 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中映出明薇盛装的容颜。秀儿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着最后一支珠钗,眼眶微红,声音带着哽咽,却满是真诚的祝福: “薇儿,你这次……一定要幸福。” 一旁的百合握着明薇的手,语气温柔而笃定地宽慰秀儿,也是再次肯定: “会的,一定会的。顾大人待咱们薇儿的心,天地可鉴。他定会护她一世周全,予她万丈荣光。” 明薇听着两位挚友的话,唇角漾开一抹沉静而通透的笑意。她伸出手,轻轻回握住她们,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镜中的自己,也望向她们,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秀儿,百合,谢谢你们。但如今,于我而言,幸福并非全然系于他人之身。”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历经风雨后淬炼出的光芒: “我真正感到安心的是,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属于‘沈明薇’自己的灵魂。我不再是依附于父兄、丈夫的藤蔓,也不再是困于宅院、只看人脸色生存的雀鸟。我明了自己所想,清楚自己所能,也有勇气去追求自己所愿。” “无论是选择与他携手共度余生,还是未来经营书坊学堂,亦或是其他任何道路,”她的语气愈发沉稳有力,“我都有了为自己选择负责、并承担一切结果的底气。这份底气,不再源于盲目的顺从或一味的隐忍与恐惧,而是源于我知道——我能行。” 她转过身,真诚地看着眼前两位在她最艰难时给予支持的姐妹,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箴言,也如同对天下女子的寄语: “这段经历让我明白,作为女子,嫁得良人或许是幸事,但绝非唯一的归宿与保障。唯有我们自己真正立得住,拥有创造价值的能力,懂得珍视自己、爱护自己,不将命运全然交托他人之手,才是此生最稳固的根基,也是最要紧的事。” 房间里静默了一瞬,窗外隐约传来了迎亲的喜乐声。秀儿和百合望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光芒自生的明薇,眼中都泛起了泪光,但那泪光中,是无比的欣慰、骄傲与释然。 她们知道,眼前的挚友,已经真正成长为一棵能独自迎风而立,也能与人并肩共担风雨的木棉。她的幸福,将由她自己亲手缔造,并牢牢握在手中。 当那双曾执笔定乾坤、挥剑斩奸邪的手,稳稳地牵起红绸另一端的新娘时,顾晏辞的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感。他终于,将他生命中那朵历经风雪、依旧傲然绽放的蔷薇,珍而重之地迎回了自己的世界。 婚礼的仪式庄重而繁琐,然而每一步,顾晏辞都做得无比虔诚。直至礼成,将新娘送入精心布置的新房,喧嚣才渐渐远去。 新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顾晏辞拿起喜秤,指尖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挑开了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 盖头下,明薇盛装之下容颜更胜往昔,眉眼含羞,双颊绯红,烛光映照下,美得不可方物。她抬眸,望向眼前这个已成为她夫君的男子,眼中水光潋滟,是全然信赖的柔情与即将开启新生活的憧憬。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彼此眼中的幸福与爱意已浓得化不开,仿佛这一刻已被时光凝固,永恒定格。顾晏辞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拥有了全世界。 “薇儿,”他声音低哑,蕴含着无尽的感慨与喜悦,“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抬手,极为轻柔地为她卸下那顶象征凤冠霞帔却沉重无比的头冠,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青丝如瀑倾泻而下,更添几分柔媚。 他的指尖轻抚上她温热的脸颊,目光深邃如海,缓缓低下头,吻上那思念已久的红唇。这个吻,不再是蔷薇别院的试探与激动,而是带着尘埃落定的深刻与占有,温柔却又强势,倾注了所有积攒的情感。 意乱情迷间,不知是谁先移动了脚步,两人相拥着倒向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顾晏辞撑起身子,凝视着身下面若桃李、眼波迷离的明薇,强忍着奔腾的渴望,用残存的理智,气息不稳地在她耳边哑声询问:“薇儿……现在……可以吗?” 明薇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了几下,最终,她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带着全然交付的勇气,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羞涩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对他最无声却最坚定的回应。 得到许可,顾晏辞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化为汹涌的柔情。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无比的珍重,缓缓解开她腰间繁复的衣带,层层衣衫滑落,露出莹润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他的吻,如同虔诚的朝圣者,从她轻颤的眼睑,到秀挺的鼻尖,再沿着优美的颈项一路向下,落在性感的锁骨之上,留下细细密密的烙印。 明薇的身体微微战栗,陌生的快感与羞怯交织,让她不由自主地攀附住他坚实的臂膀。红烛摇曳,映照着床榻上逐渐交叠的身影。当最后一道帘帐被轻轻放下,掩去一室春光时,两个曾经在各自命运寒冬中孤独行走的灵魂,终于毫无保留地融合在一起。 汗水交织,呼吸相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唯有身体最本能的契合,诉说着最深沉的爱恋与归属。在这一刻,沈明薇彻底成为了顾晏辞的妻子,而他,也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过往所有的苦难与孤独,都在彼此炙热的体温和紧密的拥抱中消融殆尽。 从今往后,无论天涯海角,世事如何变迁,这两颗曾经漂泊无依的心,两个炽热相爱的灵魂,都将紧密相连,永不孤单。 红烛默默燃烧,流淌下喜悦的泪滴。秋夜微凉,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温暖如春,充满了新生的希望与永恒的承诺 “红烛渐熄,秋夜静谧。而在他们即将携手奔赴的万里山河之外,由明薇亲手点燃的那盏‘薇风’之灯,已化作满天星火,照亮了无数女子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