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辞对那批“意外”获得的北方线索的核查陷入了泥沼。
每一条看似清晰的指向,深究下去,要么断在某个无足轻重、早已病故或调离的小吏身上,要么牵扯出的皇商背景复杂,稍一触碰便引来各方关切的目光,调查阻力陡增。那些残缺文书上的编号与记录,看似能与陈宇查到的资金流向模糊对应,却始终找不到最关键的、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铁证链。
它们像是一堆散落的珍珠,每一颗都隐约发光,却缺少那根能将其穿成项链的丝线。
“大人,这……太干净了。”石坤面色凝重地汇报,“所有线索查到最后,都像是被人用快刀精准地斩断了尾巴,留下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弃子。我们像是在对着空气挥拳。”
陈宇也挠头:“钱庄那边的线更深,水也更浑,那几个皮包商号背后的真正主人藏得极深,且似乎都与朝中几位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深查下去,恐怕……”
恐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书房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顾晏辞负手立于窗前,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叶盘旋。他心中的不安已化为冰冷的确定:这些线索,果然是李相精心布置的陷阱。目的就是让他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入这个无底洞,同时麻痹他,让他误以为调查正在取得进展。
好一招请君入瓮,釜底抽薪!
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对手的算计之中。李崇矩……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权相的巨大阴影和可怕手段。
但他不能慌,更不能乱。越是此时,越需冷静。
“所有对北方线索的明面调查,全部暂停。”顾晏辞转过身,声音冷冽如冰,“石坤,让我们的人彻底静默,潜伏下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动作。”
“那……我们接下来?”陈宇问道。
“等。”顾晏辞吐出一个字,“等临安的消息。现在,唯一可能带来破局希望的,只有郑泊远了。”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颗远在临安的暗棋上。希望他能带来一些超出李相算计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将主动权完全交出去的等待,充满了煎熬。
榆钱巷小院却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
明薇那日贴出序文之举,虽未能彻底平息流言,却意外地吸引了一些不同的目光。
这日午后,一位身着素锦、气质娴雅的中年妇人在仆婢的陪伴下叩响了院门。她自称姓周,夫家是国子监的一位博士,昨日偶然路过,看到了门上的文字,心中触动,特来拜访。
“沈姑娘勿怪唐突。”周夫人语气温和,“妾身见了姑娘所写‘女子亦当明理自立’之语,深以为然。如今市面上确乏适合女子启蒙研学之书,姑娘有此志气,令人敬佩。”她甚至提出,若书成之后,愿为其引荐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家夫人,或许可在小范围内倡导女子读书之风。
无独有偶,下午时分,苏文瑾再次来访,脸上带着轻松些许的笑意。
“沈姑娘,今日可有奇遇?”他笑道,“方才在翰林院,竟有两位同僚私下向我问起你欲刊印之书,言语间颇多好奇,甚至有人询问何处可购。看来姑娘昨日之举,并非全无效果。”
他顿了顿,又道:“书坊那边传来消息,刻版进展顺利,第一册《千字文》图解与基础记账法部分,约莫旬日内便可出样书了。”
接连的好消息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明薇心中暖流涌动,秀儿更是喜笑颜开。虽然阻力仍在,但至少证明她们做的事,并非无人理解,希望的微光正在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
明薇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书稿的最终修订之中。她知道,唯有拿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能不辜负这些难得的支持,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相府,水榭。
李崇矩正在喂鱼,听着孟谦的汇报。
“……顾晏辞已下令停止了所有对北方线索的明面追查,其属下悉数静默。看来,他已察觉有异。”孟谦道。
李崇矩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锦鲤争抢,淡淡道:“反应不算慢,倒是比他祖父多了几分机敏。可惜,还是晚了。”他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漠然。
“临安那边,郑泊远近日并无异常,依旧按时点卯,埋首文书。我们‘漏’给他的那份关于库房清点的文书,他似乎并未起疑,已照常归档。”孟谦继续道。
“嗯。”李崇矩应了一声,似乎对这条小鱼并不太在意,“让他再安稳几日。顾晏辞既然停下了,那我们……就再推他一把。”
“相爷的意思是?”
“他不是在等临安的消息吗?”李崇矩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那便给他一个‘消息’。让他以为他的暗棋,找到了足以扭转乾坤的‘铁证’。把他重新调动起来,动得越多,破绽……才越多。”
“属下明白。这便去安排,让郑泊远‘意外’发现一些……他绝对无法忽视的东西。”孟谦心领神会,这是要动用那颗埋得更深的钉子,给郑泊远和顾晏辞同时传递假情报,引他们进入最终的死亡陷阱。
“做得逼真些。”李崇矩叮嘱道,目光从争食的鱼群移开,望向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了。”
孟谦无声退下。
李崇矩独自立于水榭边,风中已带着明显的寒意。他轻轻抚摸着袖中一枚触手冰凉、刻着“墨”字的令牌,眼神幽深难测。
顾晏辞以为停止了调查就能跳出棋盘?殊不知,这整个京城,便是他的棋盘。棋子……何时能脱离棋手的掌控?
风,灌满了他的衣袖,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