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辞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那几份从贾仁处“意外”截获的残破文书,此刻正摊在宽大的书案上,如同散发着诱人香气却可能致命的毒饵。石坤与陈宇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看着顾晏辞用手指逐行划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和编号,眉头越锁越紧。
“大人,这些记录看似零散,但指向性很强。”石坤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您看这个编号,甲字柒佰肆拾叁,与去年报损的一批边军弩机序列吻合,但报损记录含糊,只说遇雨锈蚀。还有这几笔粮饷调度,时间、数量都与我们之前怀疑的、未正常抵达北境的那几批对得上!”
陈宇补充道:“我这边也有些眉目。查了贾仁和他那几个靠山近半年的开销,他们在‘金玉满堂’钱庄有几笔来路不明的大额存银,汇入的源头,经几层皮包商号转手,最终都隐约指向与北方鞑靼部落有私下贸易往来的几家皇商。”
线索似乎一下子丰富起来,且彼此之间隐隐呼应,勾勒出一幅“李相党羽通过漕运贪墨、并勾结皇商与北方部落进行非法贸易甚至可能资敌”的模糊图景。这若查实,便是通天大案!
然而,顾晏辞心中的那丝不安却愈发强烈。太顺了。李相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轻易让如此关键的证据落入他手?尤其是通过贾仁这个“弃子”的渠道漏出来。
“这些线索……看似合理,却总觉有些……过于刻意。”顾晏辞沉吟道,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些文书上,“像是有人知道我们想查什么,特意准备好了送上门来。”
石坤与陈宇一怔,兴奋之情稍褪,也冷静下来细想。
“大人的意思是……这也是李相的计划?”陈宇脸色微变。
“极有可能。”顾晏辞目光锐利,“他在试探,也在误导。想看看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更想将我们的注意力牢牢拴在‘北方’和‘贾仁’这两条线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或许,郑泊远那边,才是真正关键所在。临安有回音了吗?”
石坤摇头:“密信发出后,尚未收到回复。按约定,还需两日才是下一次联络之期。”
一种焦灼感在顾晏辞心中蔓延。他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李相正在和他比拼耐心和定力。此刻任何一个错误的判断,都可能万劫不复。
“继续深挖这些线索,”他最终下令,语气决绝,“但要抱持十分警惕!所有查到的内容,皆需反复核实,寻找其不合逻辑或前后矛盾之处。尤其是与北方相关的,要查,更要防!我要知道这些‘证据’到底是真是假!”
“是!”两人齐声应道,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榆钱巷小院的气氛同样不轻松。
苏文瑾带来的关于流言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不过两三日功夫,明薇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恶意。她出门采买时,能明显感觉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甚至有孩童隔着院门朝里面扔小石子,被秀儿厉声喝骂才跑开。
“定是那起子小人作怪!见不得别人好!”秀儿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立刻揪出散播谣言之人理论。
明薇却拦住了她。“秀儿,没用的。他们藏在暗处,我们找不到。越是理论,反而越显得我们心虚,让流言传得更凶。”她神色平静,但紧握着绣帕的手却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她深知,这不仅仅是市井长舌妇的闲话,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力量在推动,意在阻挠她刊书立说,甚至将她逼离京城。这或许,也是冲着她背后的顾晏辞和韩墨而来。
沉默并未让流言止息。这日,竟有几个自称是“读书人”的酸儒聚集在榆钱巷口,高声议论“女子无才便是德”、“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引得不少邻里围观。
小玥儿被外面的吵闹声吓得躲在明薇身后,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裙。明薇将女儿搂在怀里,面沉如水。她知道,不能再一味隐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秀儿道:“取我的笔墨来。”
“薇丫头,你要做什么?”
“他们不是要议论吗?”明薇目光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便写出来,让他们看个明白!”
她走到院中石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在那些越来越不堪的议论声中,她腕底发力,一行行清丽而骨力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她写的并非辩驳之词,而是她为书稿所写的序言的一部分,阐述女子读书明理、学习技艺以求自立之必要,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心怀坦荡。
写毕,她让秀儿将这张墨迹未干的宣纸,直接贴在了院门之外。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巷口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嘈杂。
“哟,还写上了?认得几个字了不起啊?”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撇嘴,她根本不识字,只觉得这女人不安分。
“写得什么玩意儿?之乎者也的,谁看得懂!”另一个粗汉嚷嚷着,引来几声附和。
那几个酸儒先是一愣,凑上前仔细看了片刻,脸上青红交错。有人悻悻低语:“强词夺理… … 女子岂能与男子同论… …” 声音却比先前小了许多,底气不那么足了。也有人眼神闪烁,似乎被其中某些说理触动,但碍于情面,不敢表露。
围观的人群中,大部分仍是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但也有一两个穿着体面、像是识文断字的人,默默看完了全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悄然离去。
明薇站在门内,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纷乱景象。她并不指望这一张纸就能扭转乾坤,改变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泼天的污水,岂是几句道理就能洗净的?
但她此举,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投入一颗石子,或许激不起滔天巨浪,却至少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畏人言,不惧诋毁,她的志向,堂堂正正,可昭日月。这微弱却坚定的声音,是为那些可能心存疑虑、尚在观望的人发出的,也是为她自己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划下的一道底线。
暗处,一双眼睛注视着榆钱巷发生的一切,迅速转身离去,奔向相府方向。
相府书房。
李崇矩听着孟谦关于顾晏辞全力核查北方“线索”以及明薇门口贴“告示”的回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倒是都有几分脾气。”他轻呷一口茶,“顾晏辞生性多疑,让他查吧,查得越细,陷得越深。至于那沈氏……”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一丝嘲讽,“贴纸明志?呵,倒是有点小聪明,可惜,天真。这世道,不是谁有理谁声音大就行的。”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
“流言继续传,换个花样。可以说她这序言是沽名钓誉,是攀附权贵后的惺惺作态。总之,不能让她太清净。”
“是。”
“至于顾晏辞那边……”李崇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他对他手上那几条‘宝贝’线索深信不疑、即将行动之时,再给他一份‘大礼’。那份‘大礼’,可以准备起来了。”
“属下明白。”孟谦躬身,“临安那边……”
“暂且不动。”李崇矩挥挥手,“那条小鱼,等我收大网的时候,自然一并捞起。”
他望向窗外,天色渐晚,乌云汇聚,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盘棋,他享受这种将对手一步步引入绝境的过程。尤其是顾晏辞这样的对手,摧毁起来,才更有成就感。
迷雾愈发深重,而真正的微光,仍在重重围困中艰难地寻求着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