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风堂的读书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虽轻,却也在周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明薇的日子开始被一种全新的、忙碌而充实的节奏填满。白日里,她耐心教导三个蒙童,傍晚则或是为邻里写写家信,或是替秀儿家乃至附近的小铺面记些简单的流水账目,换取些微薄的酬劳,固执地维持着那份脆立的自立。
这日清晨,她需去镇上购置些纸笔,顺便将前日替杂货铺王掌柜算好的账本送去。将学堂暂托秀儿照看后,她便挎着竹篮出了门。镇上车马喧嚣,比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浮躁与压抑。
路过漕粮征收的码头附近时,她看到黑压压围着一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稻谷香、汗臭和某种一触即发的愤怒情绪。几个身着号衣的漕运司胥吏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临时支起的桌案后,旁边是堆积如山的粮袋。
一个老农正佝偻着背,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这‘淋尖踢斛’也太狠了!明明只是一斛的量,您这踢了几脚,硬是堆出尖来算一斛半!小老儿一家就指望着这点粮食过活,再这么交,今年冬天就得饿肚子了啊!”
那为首的胥吏三角眼一翻,不耐烦地用毛笔杆敲着桌子:“少废话!规矩就是规矩!损耗不要算的?运输不要钱的?赶紧的,后面还排着长队呢!”
“可……可这‘折干银’又要三两……”老农声音发颤,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绝望,“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啊官爷!粮食都在这儿了……”
“没钱?”胥吏冷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那就再拿粮食抵!一石折银五钱!”(注:此价远低于市价)
老农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自己那堆被不断“折干”盘剥的命根子,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是一种认命了的、彻底灰败的绝望。
明薇愣在原地,仿佛双脚被钉在了泥地里。竹篮抵在身前,指尖却冰凉。
那胥吏贪婪而冷漠的嘴脸,那“淋尖踢斛”的刁难动作,那远低于市价的强征,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她的认知。与她记忆中赵父偶尔流露出的倨傲只言片语,以及那封密信上冰冷的词句,瞬间残酷地重叠起来,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狰狞。
原来,纸上抽象的“弊政”,真实发生在眼前时,竟是如此的血腥与残酷。它吸食的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农人血管里最后的汁液,是他们赖以过冬的活命粮。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深切的无力感,如同运河里浑浊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老农彻底失去光彩的眼睛,看着周围人群敢怒不敢言的麻木与悲愤,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世道的不公与苦难,就这样**裸、血淋淋地摊开在她眼前,蛮横地撕碎了她刚刚在薇风堂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关于秩序和希望的幻觉。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和车轴的吱嘎声,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正等着她让路。她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侧身让开。
她没有再看码头,只是慢慢地、魂不守舍地挪动步子,朝着回去的方向走去。挎着的竹篮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心绪里。
老农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求,胥吏那尖利冷酷的呵斥,围观人群那压抑的嗡鸣……这些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远离而消失,反而像是缠人的鬼魅,清晰地、反复地在她耳边回响,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完成了送账本和采购的事情,回程时甚至不记得自己走了哪条路,只是凭着本能挪动着脚步。
直到回到薇风堂附近,看到河边那间简陋却干净的茶寮,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秀儿带着孩子们认字的、略显生疏却努力的声音,明薇的心才像是慢慢从冰水里捞出来,找回了一点温度和平静。
这里,是她的一方天地。虽然微小,虽然艰难,但至少,这里还有她能够掌控、并为之奋斗的东西,还有试图向上生长的微弱力量。
她站在院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力将码头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压到心底最深处,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抬步走向她的“薇风堂”。
窗外,运河上的漕船依旧川流不息,承载着无数的粮食,也承载着无尽的贪婪与血泪。而窗内,读书声虽然微弱,却依旧清亮而倔强地持续着,仿佛浊世中一缕不肯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