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阳光慷慨地洒向小院,也照亮了村口河边那座正被一点点拭去尘埃的废弃茶寮。明薇卷起袖子,和秀儿及其家人一起清理着屋内的杂物,修补漏雨的屋顶。虽然忙碌,但看着一个像样的学堂雏形渐渐显现,她心中充满了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希望。
秀儿爹和哥哥帮忙修葺屋顶,榔头敲击木椽的声音笃实有力;秀儿娘带着明薇和秀儿擦拭门窗、清扫地面,玥儿则在角落里新奇地玩着刨花。这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却意外地引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出现在茶寮门口,挡住了大片阳光。沈虎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短打,双手抱胸,三角眼斜睨着屋内忙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明薇身上,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呦呵,我当是谁这么大动静呢,原来是明薇堂妹啊?”他拖着长腔,毫不客气地踱步进来,靴子踩在刚扫净的地面上,留下几个泥印,“这是发达了?都要开馆授徒当女先生了?啧啧,真是出息了。”
秀儿立刻扔下抹布,叉腰挡在明薇身前,怒目而视:“沈虎!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沈虎嗤笑一声,根本不理会秀儿,眼睛只盯着明薇:“堂妹,哥最近手头紧得很,欠了赌坊几两银子,那帮杀才追得紧,说要卸我一条胳膊。你看,你这都要当先生了,总不能眼看着亲哥落难吧?手指头缝里漏点出来,帮哥应应急?”他说着,就朝明薇伸出手,动作熟练又无赖。
明薇停下手中的活,慢慢直起身。她没有看沈虎伸出的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贪婪又油滑的脸上。经历过赵家的磋磨和父亲的冷眼,面对沈虎,她心底竟生不出太多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厌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屋外的敲打声,“我没钱。这修葺屋子的钱,还是借的。帮不了你。”
“没钱?”沈虎嗓门立刻拔高,开始耍横,“骗鬼呢!没钱的能弄这么大场面?你蒙谁!少废话!赶紧拿钱!不然……”他三角眼一瞪,扫视着屋内的桌椅工具,“不然我就天天来你这‘学堂’坐坐,跟未来的学生们好好说道说道,他们这位女先生是怎么个六亲不认、眼看着哥去死的!”
这是**裸的威胁。秀儿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去理论,被明薇轻轻拉住了手腕。
明薇上前一步,非但没有退缩,目光反而更清冽了几分,直直看着沈虎:“你在我这里,一分钱也要不到。你若真想闹,尽管闹。”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你前脚在这里闹事,我后脚就去报官。你欠赌坊的钱,数目、债主姓名,我也略知一二。你猜,若是我再去告知那赌坊的管事,你如今日日守着我这未来可能有点进项的学堂,他们会不会更急着找你要债?到时,卸你一条胳膊恐怕都是轻的。”
沈虎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没想到这个一向看起来温顺甚至懦弱的堂妹,竟敢如此强硬地反击,还精准地捏住了他的死穴——他怕官,更怕那些心狠手辣的赌坊打手。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气势却明显弱了下去。
“你大可试试我敢不敢。”明薇面无表情,“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你呢?赌债还清了吗?”
沈虎被噎得说不出话,死死瞪着明薇,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他发现她眼里没有任何虚张声势,只有一片沉寂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意识到,今天在这里,他恐怕真的占不到半点便宜。
“好…好!沈明薇,你够狠!”他悻悻地收回手,指着明薇,骂骂咧咧地后退,“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这破学堂能开几天!呸!晦气!”
说完,他不敢再多留,生怕明薇真立刻去报官或找赌坊,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背影狼狈。
秀儿长舒一口气,激动地抓住明薇的胳膊:“薇丫头!你太厉害了!就该这么治他!”
明薇却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她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一阵疲累和悲凉。为什么她想安生立命,就这么难?
然而,更深的酸楚还在后面。
傍晚收工回家,秀儿出门打听了一下回来,脸上带着愤愤不平又难以启齿的神色。
“薇丫头……”她犹豫着开口,“那杀千刀的沈虎……下晌,他去你们家了。”
明薇正在淘米的手一顿。
“他…他跟你爹说,你如今眼里没了长辈,发了财也不帮衬家里,还把他赶了出来…说你…说你败坏了沈家门风,让你爹拿出点钱来,补偿他受到的‘惊吓’和沈家损失的‘脸面’……”
秀儿说得咬牙切齿:“你爹…你爹他…居然真的骂骂咧咧地…给了沈虎一些钱!虽然不多,但…但真是…”
秀儿的话没说完,但明薇全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手中的米粒簌簌滑落回盆中。原来,在她父亲眼里,她这个女儿,真的还不如一个上门讹诈的无赖亲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打发沈虎,只为息事宁人,维护那点可笑的脸面,却连门都不愿让她进。
一种尖锐的、冰凉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以为自己对父亲的绝情早已免疫,可当这份偏颇以如此具体而荒谬的方式呈现时,心口还是像被钝器重击,闷闷地疼起来。
她慢慢蹲下身,继续淘米,动作机械。她没有哭,甚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比之前更加沉寂,仿佛又结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至亲之人的冷漠,比外人的欺辱更令人心寒。
秀儿看着她这样子,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她默默蹲下,一起淘米。
夜色悄然降临,笼罩了小院。明薇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那点因茶寮而生出的微光,似乎又被浓厚的阴云遮去了一些。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