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簿公堂的日子,终于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氛围中到来。
临安城郊,沈家布庄大门紧闭,前所未有的沉寂笼罩着这座小院。沈老实在堂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焦躁,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丢人!真是把祖辈的脸都丢尽了!”他反复低吼,额头青筋跳动,“我沈家竟出了个要跟夫家对簿公堂求离的女子!这要是传开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明轩以后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咱们全家都得成了临安城的笑柄!”他粗暴地禁止柳氏和明轩前去县衙,“谁都不准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免得让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柳氏蜷缩在角落的凳子上,无声地抹着眼泪,粗糙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几乎要勒出血痕。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既怕女儿孤身一人在那威严的公堂上受欺负、被刁难,又忧心女儿就算赢了,日后拉着小玥儿,该如何面对那些世俗的指指点点和生活的艰难险阻…每一种念头都让她心如刀割。
年轻的明轩则烦躁地抓着头,嘟囔道:“阿姐真是…往后我出门,王兄李弟他们肯定都要笑话我有个被休弃的姐姐…我还怎么抬得起头…”话没说完,就被沈老实一记凶狠的眼刀和一声怒吼噎了回去。
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个家,桌上的稀饭小菜早已冰凉,却无人有心思动筷。
与此同时,秀儿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天光未亮,秀儿和早已偷偷溜过来的百合便将明薇按在了梳妆镜前。
“今日可是决战之日,输人不能输阵!”秀儿语气坚决,将自己所有像样的首饰头面、胭脂水粉都翻了出来。百合则带来一件自己没上过身的淡青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料子细软,剪裁合体,颜色清雅不失气度。“薇姐姐,你今日必须穿这个。”
明薇本想推辞,却拗不过两人的坚持。当乌黑的长发被百合灵巧地绾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略施薄粉掩去憔悴,唇上点上淡淡胭脂,再换上那身青衣时,连秀儿和百合都屏住了呼吸。
镜中的女子,身姿清瘦却挺拔如竹,肌肤因久未见光而显得白皙近乎透明,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怯懦与愁苦,沉淀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宛如风雨洗礼后傲然独立的青莲,清冷疏离,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坚韧。
明薇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了许久。长期的劳碌、赵文哲日复一日的贬低与漠视,早已让她习惯了灰头土脸、弯腰驼背,甚至连她自己都深信自己平庸乏味,黯淡无光。可镜中人清晰地告诉她,那并非她的本来面目。
“娘?”小玥儿被秀儿母亲抱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明薇,小嘴张得圆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才怯生生、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小声问:“这…这是娘吗?我娘…好漂亮呀…像…像年画上下来的仙女…”
秀儿噗嗤一笑,蹲下身捏捏玥儿软乎乎的小脸:“傻玥儿,你娘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还会写会算,打起算盘来噼里啪啦,比好多账房先生都厉害呢!”
玥儿的眼睛立刻亮得像星星:“真的吗?玥儿也要看娘打算盘!要把算盘珠子都打扁!”
孩子的稚语天真烂漫,瞬间冲散了屋内原本凝重得化不开的空气。明薇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柔和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温暖的微光。这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那个被囚禁在灶台、怨怼与绝望中的旧我,正在悄然剥落。
时辰将至,明薇深吸一口气,目光恢复沉静与坚定。她一手抱起玥儿,一手紧紧攥着那份藏着赵文哲书信草稿和女儿药方的布包,与秀儿、百合一同走出院门,向着县衙走去。周先生和张教谕早已等候在衙门外,见到脱胎换骨般的明薇,眼中均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深深的欣慰。
赵文哲跟着父亲赵承宗到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石阶上的明薇。他猛地刹住脚步,瞳孔微缩,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那个青衣素裳、身姿笔挺、面容清丽却笼罩着一层冰冷决绝气息的女子,真的是那个终日埋首灶台、被他随意呼来喝去、斥为“庸脂俗粉”的沈明薇吗?一股莫名的心虚和慌乱骤然攫住了他。待他看到明薇身旁站着的、面色冰寒的苏百合时,更是惊得头皮发麻——她竟然真的不顾名声来了?!
赵承宗暗中狠狠掐了儿子胳膊一把,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慌什么!爹昨晚又去求见了县尊,真金白银塞了不少,大人心里有数,定会周全!”
堂鼓沉闷地敲响,一声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众人鱼贯而入,分列两旁。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却似乎照不清人心鬼蜮。县令大人高坐堂上,面沉如水。明薇率先陈述,条理清晰,声音虽不大,却异常稳定。她呈上赵文哲试图攀附百合的书信草稿,上面那些暧昧殷勤的辞藻与他平日对自己的冷漠形成残酷对比;她拿出偷偷记录的、赵母苛待孙女的具体时日与恶毒言语;最后,她郑重地举起那张女儿病重垂危、苦苦哀求却换不来请医问药的药方,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泣血:“大人!民妇可忍饥寒,可受劳苦,唯不能忍稚女性命受胁!赵家视我母女如草芥,病重不予救治,此非为人父母、为人夫家之道!”
赵文哲脸色发白,强自辩解:“大人明鉴!此皆妇人一面之词,心怀怨愤,构陷于学生!那些书信…不过是寻常问候,是她断章取义!药方之事,更是无稽之谈,小女只是寻常发热,何来病重之说?”
赵母立刻尖声附和,哭天抢地:“青天大老爷啊!我赵家待她不薄啊!是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心中怨恨,才编排出这许多是非来污蔑我儿!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县令微微颔首,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明薇,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沈氏,你所述之事,虽有其词,却多为家事口角,难有实据。夫妻争执,在所难免,何必闹上公堂,徒惹人笑?至于唐家小姐之事,”他瞥了一眼百合,语气微妙,“更属无稽之谈,空口无凭,岂能轻信?”
他话锋一转,竟开始和起稀泥:“依本官看,尔等夫妻不过是一时意气。沈氏,你既已嫁入赵家,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岂能因些许琐事便轻言离异?不如本官做个和事佬,你们各自退让一步,日后好生过日子…”
赵母见县令有意偏袒,气焰愈发嚣张,尤其听到明薇坚持要带走玥儿,立刻跳脚尖叫:“大人!不能让她带走孩子!那是我赵家的种!姓赵!她一个要离开夫家的妇人,凭什么带走我赵家的血脉?她养得活吗?将来还不是个拖累!”
提到女儿,明薇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彻底冻结,化为淬冰般的恨意与不容动摇的决绝。她迎上赵母恶毒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响彻公堂:“大人!民妇今日站在这公堂之上,并非为求自身安逸!正是为了我的女儿!赵家视她如无物,病重可弃如敝履,若留她在这样的虎狼之窝,才是真正害了她!民妇今日便是拼却性命,也绝不容女儿再陷于此等绝境!她自出生便由民妇一手抚养,赵家可曾喂过一口饭、换过一片尿布?可曾在她病榻前守过一刻?他们不配为人祖父母,更不配拥有这个孩子!”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文哲,“若赵家执意抢夺,民妇便是告到州府、告到御前,也绝不罢休!”
县令被她的气势所慑,又受赵家请托,心中焦躁,猛地一拍惊堂木:“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本官说了,孩子留在赵家,于她前程更为有利!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如何谋生?岂非让她跟着你受苦?休要再胡搅蛮缠!”
“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一个清朗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骤然从堂外传来,打断了县令的呵斥。
众人俱是一惊,齐刷刷扭头望去。
只见一名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公堂门廊之下。他身量极高,穿着玄色暗纹锦袍,腰束革带,悬着一柄古朴长剑,身形挺拔如松柏临风。往脸上看,面容极其俊朗,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深邃若寒潭,此刻正微眯着,带着几分审视与冷峭扫视着堂内。他肤色是健康的蜜合色,唇线抿紧,下颌线条清晰利落,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混合着文人清雅与武将英气的俊美,通身的气度华贵而凛然,与这小小县衙的逼仄格格不入。
他身旁跟着一名精干随从,正将一块沉甸甸、刻着复杂纹路的玄铁腰牌,示于试图阻拦的衙役。那衙役一看腰牌,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躬身退开。
男子步履从容地踏入公堂,目光在堂内逡巡一圈,在明薇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转向堂上脸色已经开始发僵的县令,略一拱手,语气平淡却自带千钧压力:“在下顾晏辞,途经贵县,偶闻今日有此一桩奇案,特来旁观。本不欲打扰县尊审案,只是,”他语调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见县尊似乎未察明细,有所误判,忍不住多言一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县令早已看清那随从手中的提刑按察使司的腰牌,又听得“顾晏辞”之名,心中骇浪滔天,哪里还敢端坐,几乎是弹跳起来,快步走下堂来,拱手赔笑,额头瞬间渗出细密冷汗:“原、原来是顾大人驾临!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大人莅临鄙县,未能远迎,死罪死罪!大人有何指示,但请吩咐,下官无不遵从!”
赵承宗和赵文哲父子见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赵承宗身体微晃,几乎站立不住,他惊恐地看着那位突然出现的、气度逼人的年轻高官,又绝望地望向冷汗直流、态度瞬间逆转的县令,心中那点靠银钱堆积起来的底气,瞬间崩塌殆尽。赵文哲更是双腿发软,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头都不敢抬,方才的狡辩之词此刻显得无比可笑苍白。
顾晏辞并未理会县令的谄媚,目光扫过惊惶的赵家父子,最后落回明薇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宋刑统》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既已情断义绝,女子要求携女和离,于情于理于法,皆属正当。稚子年幼,尤需慈母呵护,此乃人伦常情,亦是律法所倡。反观赵生,”他冷冽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赵文哲身上,“虐妻弃女,德行有亏,证据当前,犹自狡辩。县令大人方才竟言将幼儿留于此等失德之人身边更为有利?此判,恕在下实难苟同。”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依律,非但要准其和离,赵家更应归还沈娘子嫁妆,并视情形予以赔偿,以全其抚养幼女之责。若强行骨肉分离,致幼女有所损伤,这后果,”他看向县令,目光锐利如刀,“恐怕就不是一纸判书所能承担的了。”
县令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哪里还敢有半点维护赵家之心,连连躬身称是:“是是是!顾大人明鉴!下官糊涂!下官糊涂!多谢大人指点迷津!”他慌忙回到堂上,惊堂木都拿不稳了,颤声宣判:“兹…兹判沈明薇与赵文哲和离!女儿赵玥儿归沈明薇抚养!赵家须于三日内归还沈氏嫁妆,另…另赔偿白银二十两,以作抚养之资!”
一纸盖着鲜红官印的和离书,终于递到了明薇手中。她紧紧攥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性命的文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冰凉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赢了。因为周先生、张教谕的仗义执言,因为秀儿和百合不顾一切的鼎力相助,也因为…这位宛如天降、出手雷霆的顾大人。
她稳了稳心神,松开紧握的拳,走到顾晏辞面前,敛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依旧清晰坚定:“民妇沈明薇,叩谢大人明察秋毫,仗义执言之恩。”
秀儿和百合激动地冲上来,一左一右抱住她,喜极而泣,声音都带了哭腔。明薇抬起头,望向公堂之外那片豁然开朗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努力睁大酸涩的眼睛,将涌上眼眶的温热狠狠逼了回去。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痛苦、挣扎、绝望,仿佛一场漫长而窒息的噩梦。
此刻,天光骤亮,梦魇初醒。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乞求怜悯、忍气吞声的沈明薇了。她是能用自己的双手、智慧和决绝的勇气,保护女儿、掌控自己命运的沈明薇。
她一手紧紧牵着女儿,在秀儿和百合的簇拥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那象征着她过去屈辱、也见证了她今日新生的县衙。三个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媚而有些晃眼的阳光里,坚定,且充满力量。
县衙门口,顾晏辞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深邃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冷峻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却复杂的情绪。那女子的冷静、聪慧、以及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惊人勇气和口才,莫名地触动了他心中某根尘封的弦。
或许是想起了记忆中另一位同样温婉却最终被礼教吞没的模糊身影,又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若有半分这般决绝或许命运会截然不同的母亲。
清风卷过,扬起县衙前的细微尘埃,却吹不散那萦绕心头的淡淡涟漪。
青衫已远,余韵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