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十年过去。
碧玉春已是天下第一酒坊。
因着一味独家名酿,六界众生不惜为它奔赴千里,经悬崖万仞,百步九折,跨越蜀山天险与平日势不两立的异族同桌共饮。
有道是:“碧玉坛中敛春色,芳菲化酒去干戈。”
传言,此酒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入心尚善。千般恩怨,万般情思,饮之都如月移花影,一缕随风去。
传言,碧玉春酒坊接待一切众生。凡踏入酒坊者一概而论:无族群,无贵贱,不究过往,不问前程。
唯三个规矩不可逾:不准私藏倒卖,不准嘶喝争吵,不准私斗打杀。
当然,此间好事者、挑衅者、发疯者不计其数,但发难当即就被丢出了酒坊,事后还遭到了莫名暴打。
事实上碧玉春能名满九州,不仅因为酒,还有双绝。
一绝是戏,好在猎奇,话本赞美英雄者众,可世人更爱看天神跌落神坛之奇闻怪谈。
碧玉春酒坊的戏本里,作恶多端的人与一贯认知不同。
三百年来,世人都说天地共主是造成天柱轰塌、洪灾灭世、猪虏祸乱的罪魁祸首。
在这里却是相反,先神之神才是那十恶不赦的之人。
毕竟写话本的是当事人。
二绝是楼,一座外观看起来不过四层的楼宇中,藏着各种山海奇观,能将那戏中场景一一还原,酒客竟也能成为戏中之人。
这日,坊中演得便是三百年前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旷世大战。
“悠悠岁月兮,光影一刹,日日人间兮,生死一壶。”高阳躺卧在一展屏风后,半醉半醒地看着自己的大作首演。
“高阳,聪明如你,也不过是我掌中玩弄的羔羊而已。”
酒坊中灯火通明,交错的光影织成一座云飘雾绕的山峰。
“先神之神”站于其上,神气扬扬,狂声大笑:
“一边是随你征伐九州,情如手足的同袍;一边是你的臣民,这群猪虏,你是救谁?救同袍,这天下陪葬;救天下,就得散尽你的帝王血,你与他们形神俱灭。”
“天地共主”蔑视地答道:“你造了神,又造了魔,却总在断人的生路,让这天下食不果腹,疫鬼横行。何其讽刺。”
“你是说天柱倒、疫鬼生、猪虏起、世间乱全是我所为?笑话,你问问众人,可有人信?”
“不信,不信……”果不其然,台下有人扯着嗓子应道。
“叛徒、祸害、天地共主该千刀万剐……”滔滔不绝的谩骂声响起,一名狂躁者甚至将滴水如金的酒向“天地共主”的扮演者泼去。
“听到了吗?没有人相信你的,这蒙昧的众生你可还会救?”
“这般世间,即便我救得了人命,也救不回这人心,这就是你的图谋吗?”
“不管是他们,还是你,今日之境地,岂非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都是命数,与我何关?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好个因果历然,天地无欺……天地无欺人自欺!”
“天地共主”一句“人自欺”,透着王者的轻蔑和霸气。
“先神之神”虽已占上风,仍觉如芒在背,“这么说来,你要放弃这天下咯?”
“哼,高阳相信,洪荒万载,人不曾灭,人心便能回正道,无须孰来救。”
“好!好!”这时憋久了的一个大胡子站起身来叫道。
一个嗓门巨大的男子也跟着喊出声来:“天地共主所言正是!”
“胡说八道!”另有几个维护先神之神的人不甘示弱,叫嚣着走近那二人。
双方作势就要杠上。
一阵凄厉肃然的琴声扬起,角落处弹着三弦琴的老瞎子手指飞动,将两拨人的视线拉回。
“先神之神”冷哼一声:“你惹怒我了!”
随即他手一招,山后突然涌出一团黑影,快速朝堂中的酒客跑去,起初酒客们还在起哄,谁想待那些黑影近身,尖叫声四起,众人开始纷纷逃窜。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猪虏,哪知道这般可怕。
猪虏是对三百年前那场几乎能让人族覆灭的瘟疫产生的异变者的称呼。
他们虽是人身,脸上却长着獠牙,眼鼻凸起,眉目狰狞。
当年真正的猪虏比之恐怖更甚。除了丑陋之相,令人闻之心惊,见之丧胆的是他们以活物为食。
不过数月就将九州外的飞灵神兽、山禽海怪搜刮吞尽,随后蚕食的对象变成了人。
九州内外血腥嚎叫伴着腐烂尸体的恶臭,那惨相可谓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眼下酒客明知猪虏乃为假扮,可害怕之情分毫不减,在猪虏伸出魔爪抓人时,上蹿下跳地追逃起来。
有几个不幸者落入到猪虏手中,瞬间鲜血淋漓。
下一刻,这些被“咬”之人弹动着身躯又活了过来,还长出了獠牙,开始新一轮的围猎。
这一幕后,酒坊中惊呼漫天。
“救命啊~救命啊~”
“都怪先神之神!”
“明明是天地共主之故!”
慌乱中,两拨人还不忘吵打,必要争出个胜负。
混乱四起,酒客已不知是人在戏中,还是戏本如斯。
啪,台上书鼓声赫然扣响。
“先神之神”愤恨道:“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这些人被猪虏一口口撕咬殆尽。”
危难间,“天地共主”凌然大喝一声:“金木水火土五正官听令。昔日吾等同生共死,平定九州,挥斥八极。然今大业未成,百姓苦难未纾,却要吾等身先赴死,吾兄们可有怨言。”
“誓死跟随帝君。”五人从“天地共主”身后挺身而出。
几名已经被猪虏抓在手中,全身“鲜血”的酒客跟着喊了起来。
“誓死跟随帝君。”
“誓死跟随帝君。”
……
受到莫名的振奋感染,附和声响遍整座酒坊。
“好,八表来风。”“天地共主”见状气势更足,厉声道。
猪虏的嘶吼声飘荡在整个酒坊内,凄婉,恐怖。
乍然,堂中风起帘动,靡靡笛声,簌簌入耳。
猪虏身上一股股黑气飘出,“天地共主”站在戏台上,只见一团团黑气往他身上汇聚。
笛声、风声,搅动黑气,黑气被“天地共主”尽数吸纳。
“先神之神”无情之相显露:“如此自大,那你就自食后果吧。”
他发动攻势,猪虏们如弹珠入体,抖动了几番后,如进化般开始更加疯狂地追逐。
一滴血从“天地共主”的指尖飘起,红珠凝结,灿若孤星。
血随风动,分化成一粒粒微珠,散落在猪虏周身,猪虏竟然从疯狂中渐渐平息下来。
酒客们如释重负,缓了口气,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簌簌飒飒,凄凄锵锵,三弦琴又响。
“先神之神,纳命来!”一声怒吼响起。
屏气凝神的众人,等待着“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大决战。
他们耳旁飘荡着琴弦声,那声音初如暴雨倾泻,后如珠落玉盘。
最后,竟如婴儿失语,呀呀两声后,戛然而止。
在众人的诧异中,“先神之神”“天地共主”及一众猪虏和被咬之人神色恢复如常,纷纷来到戏台中央,向在场者鞠躬。
“先神之神”扮演者正是小六,如今二十有六,已出落得英姿挺拔。
“天地共主”只有十六七岁,长相英朗,全然看不出原来也是一名盲人,酒客们叫他小瞎子。
“完啦,怎能如此,吊人胃口!”
还沉浸在戏中的酒客们如梦初醒,不满之声四起。
“没有终章,怎算得上一出好戏。”
“是啊!老子不干,快继续!”
拿着三弦琴的老瞎子自是见惯了此场面,走到人前徐徐道:“各位酒友勿急,戏在人心,懂得之人自然能看出其意。”
一语激起千层浪,台下喧嚣更甚。
“你这是说我等不懂咯!”大胡子酒客道。
小六见势,立即上前解围:“岂敢,岂敢,这位酒友,您以为的终章是什么?”
“当然是天地共主成功击杀先神之神,解救万民于水火!”
“等一下!”还没等小六开口,堂中立即有人呛声,“这戏胡编乱造,应该是先神之神杀天地共主才对。”
大胡子瞅了眼说话之人,不耐烦的转头道:“这位兄台方才便一直较劲儿,不知你看的是哪一出?”
“看什么看,事实摆在眼前,你却当戏本看?”眼见着自己被质疑,说话之人情急之下语气恶劣。
这话引得大胡子更加不悦:“难不成你还知道事实?老子跟你讲,在碧玉春,这台上演的就是事实!你敢怀疑,就拿出证据来,否则老子揍你。”
“我呸,还好这天地共主死得早,不然像你这样的蠢货,迟早变成猪虏——!”
“有胆再给老子说一遍!”
眼见大胡子要与人动手,小六即刻上前劝解:“二位勿要伤了和气,感谢各位对今日碧玉春这出大戏的厚爱,既然大家如此热情,碧玉春今日就破个例,为大家提前上演压轴大戏。各位意下如何?”
听到此言,那二人都不再说话。
其他人则异口同声催促道:“好,好,赶紧的!”
小瞎子和小六回到方才的位置,小瞎子道:“爷爷,麻烦您再给我们起一曲。”
曲子响起,酒客们这才安定下来。他们哪知,几人这一出配合,才是戏本真正的**。
“天地共主”听得三弦琴响,立即气势加身,开口便道:“先神之神,纳命来!”
“先神之神”步步紧逼,“天地共主”见招拆招,台上打的剑光四溢,台下看得眉飞色舞。
“嗨~~~”“哈~~~”“杀~~~”
又是一阵短剑破风而来,老瞎子扫弦,突然,琴声一紧。
“叮”,弦段,人“亡”。
众人屏气凝神,看是谁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