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神引》 第1章 躺尸乞丐 蜀山以西,若水镇。 天色灰蒙了数十日,终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个暖阳,一向爱凑“热”闹的蜀人从地里“长”了出来,纷纷涌到长街上。 市井喧嚣鼎沸,叫卖声、嬉笑声、犬吠声织成密网,却独独漏掉了街角的一具“活死尸”。 高阳衣着陈旧,瘦骨嶙峋,一动不动躺在闹市之中。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实模样,也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把他唤作“躺尸乞丐”。 他身体虽不能动弹,但识人观心的本事不小,眼皮微微一动,市井百态便化作细墨入画。 “看!那人在笑!”翠珠坐在高阳身边,晃动着小脑袋,指着自己刚物色好的猎物道,“此人高兴时,手笔可大了!” 翠珠十一二岁年纪,虽也体瘦单薄,但周身透着一股英气。 五年前,她在一个山洞中“捡”到高阳,见他全身瘫痪、不能动弹,又孤苦伶仃,委实是惨,便寻了个木车,千辛万苦将他拖到了镇上,与自己一起加入了乞讨行列。 高阳本着蜀人“来都来了”的心态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陪着翠珠每日到长街上出摊。 躺在地上,他朝翠珠所指的方向瞟去,见前方一名醉汉从酒楼处行来,如一支乱矢在人群中穿行。 他吐出三个字:“看~眼~神。” 翠珠眯眼端详:“你说过,醉酒之人一般眼神放空,但如是尽兴,眼中反倒会充满童真,是憨直之态。这人虽在大笑,却不似那般快意,仔细听来还有些~假,而且步伐也很沉重,是心事缠扰之相!” 说到此她猛然顿住,扭头求证。 高阳下颌轻点,又吐出一个字:“玉。” 当时风气,颇有家底的氏族男子,一般都会在腰带上系一枚玉佩。 翠珠好奇地看向醉汉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即刻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醉汉身前走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递上陶碗。 “大爷,您行行好吧!” 老乞丐昂起头,与平时一般期待着打赏,只听得“啪”一声脆响,碗碎了一地。 “臭要饭的!别触老子霉头,滚!”醉汉看清对方的一刹,眼中怒火喷发,随即一脚飞出。 老乞丐倒地,发出连声哀叫,啐了一声“晦气!”,见醉汉又要提手来捉,一个鲤鱼打挺,拔腿开跑,竟是健步如飞。 “百面无相生!”翠珠见人来到眼前,大喝一声,吓得老乞丐一个急停。 他走向翠珠小声道:“如何?” 这一语出,竟是一个十余岁少年的声音。 翠珠也不觉有异,揶揄道:“今天这出可是把脸丢大了,怪你没眼力。刚才醉汉出来的那间酒楼是家赌坊,想来他是输了个精光,拿你撒气罢了。” “哎!谁叫我没高人指点呢?”老乞丐看着高阳叹了一声。 见没人注意,他从头上扯下一副面具,面具下竟是一张清秀逸俊的脸庞。 此人名叫小六,乞讨有一独门绝活儿,便是易容,扮谁像谁。 有时候他是卖身葬父的孝子,有时候是调戏二叔气二婶的村妇,总之一个月的身份和样貌不带重样。 他说自己干这行是老天爷赏饭吃,便给自己取了个外号——百面无相生。 高阳听着二人的话,挤出一个笑容。成为乞丐以来,他凭借着识人观心的本事躲开了不少乱世的拳脚。 然而,世间有些祸事要沾上谁,从不挑对象。 在这个阳光大好的日子,若水镇百姓遇上了三百年来最阴毒的麻烦。 “诶……瘫子,别给老子装死。”一声破锣嗓音入耳,那沾满血污的鞋踢到了高阳身上。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来者何人,便是十里八乡臭名昭著的恶棍。 只是他有些奇怪,此人平时收了他们的“保护费”,不会随意动手才是。 而现在他不仅动手了,力道还从未有过的大! 剧痛惊起,高阳却未发出一声哀叫。 即使横躺闹市被千夫指骂,即使身有恶疾疼痛难忍,他身上仍散发着一种威赫之气,仿佛谁也侵犯不了,冒犯不得。 “别碰他。”翠珠立即挡在高阳身前,大声对恶棍几人喊道。 恶棍向翠珠看去,一把将她碗中的骨贝抢过,颠了颠,一副不要脸的模样。 “这就算你孝敬大爷的!” 翠珠小脸气得发红:“这个月的钱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你这样,我们便没法活了!” 她边说边畏手畏脚地去抢被恶棍被夺走的骨贝。 恶棍自不把她使出的力放在眼里,退后一步了事,好似故意气她一般:“你有手有脚,明日再讨便是,哈。” “你不也有手有脚,你自己不会去讨!”小六替翠珠不平。 “你瞎了眼不成,老子这不是正在~讨!”恶棍双眼怒睁,那个“讨”字说得义正词严。 “你要是这般无赖,信不信我把你去相公岭之事宣扬出去。”翠珠故作气势道。 正巧,昨晚翠珠无意中发现了几人行踪,以为拿捏住了他们的痛处,兀自提高了音量。 “死丫头,你再给我大声点,他们已经听到了。”恶棍怒视着翠珠,咬牙切齿。 霎时,街边路过的,吆喝的,卖耕具的,牵牛的,纷纷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望来,等着听这一则秘闻。 翠珠口中的山名叫“相公岭”,传说它要吃人。 若水镇的老人们至今哼着残谣:“月过相岭骨作笛,风吹竹隙魂吹号。” 谁也不知道这调子传了几世,只晓得打从高祖辈起,但凡有人进到山的深处,都会莫名失踪,这山啖肉饮血的传言,便在乡野生了根。 后来女子不敢去了,偶有莽汉入山狩猎,也落得个连皮带骨都不见的下场,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话风就成了这座山专□□|壮男子。 相公岭三个字,简直就是“瘟神”象征。而今恶棍竟敢踏足禁地,这悖逆之举勾得众人屏息侧目。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恶棍竟摆起了谱来。 翠珠和小六有些出乎意料。 恶棍等众人凑近,慢悠悠显摆道:“老子是去了如何,你们以为山上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精怪,连神族都奈何不了,我可告诉你们,他们就是一群窝囊废,还没等老子出手,全死绝了,算他们识相!” 恶棍说着舌头一抡,狠狠吐出一口痰来,而后将手里的麻袋往地上一掼,狞笑道:“而且,老子还捞着了好东西!你们这群孬种,敢看看吗?” 乡民哪里敢惹他,在他的手一一指过后,连连向后退去,不过仍是等着瞧他究竟搞什么名堂。 “窝囊废!”恶棍瘪嘴骂道,瞥向地上躺着的高阳,将麻袋凑了过去,“瘫子,老子赏你个长眼的机会!” 麻袋擦着高阳的鼻尖掠过,随之一阵腥臭味漫开。 突然,袋中窜出了一只脸如泡胀婴尸,竖瞳蛇身的怪物。 好不吓人! 围观乡民纷纷向后退开数米之远。 那怪物双眼一睁一闭,天光也跟着一明一暗。 高阳眼前一黑,似坠深渊。 哪怕只是想到这怪物的名字,也让他的身上泛起一阵冰凉。 烛九阴。 它们生活的地方乃幽眇之地,此间至阴至暗,灾祸相生。 而且本该在三百年前灭绝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只烛九阴阴森的眸光已向他落来,只见它竖瞳骤缩,吐出的信子伴着一口恶臭喷出。 直将众人熏得又退出三米远。 高阳早有防备,立即闭气归息,可还是闻到了一股子的腐尸味和血腥味。 新鲜的血腥味? 莫不是意味着这些怪物才吸过人血不久。 想到此,高阳面色一沉,难掩心中愤怒,与虎谋皮尚有可活之机,敢招惹这等毒物,自寻死路不说,若水百姓也要遭殃。 恶棍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甚至连此物也认不出,提着麻袋的手嘚瑟地不断在高阳面前晃着,等着欣赏高阳被恐惧吞噬的表情。 围观的路人仍在看热闹,没有人意识到危险迫近。 有人道:“今日这瘫子要倒霉了,不知还能活不能活?” 有人回:“不至于,这人虽混,却就图财而已。” 高阳凝视着向他爬来的烛九阴,向着四周之人喊道:“走,快走……” 可他用尽全力也还是声若蚊蚋,没有人听见,抑或他们听见了也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烛九阴此时已经游走到了他的胸上,顺着衣襟钻了进去,冰凉的触感在他身上流窜。 小六壮着胆子抄起石头欲砸,可那邪物却猛然扭头,吓得他踉跄栽倒。 “快,快让它们停下,咬上会出人命的,你疯了不是?”翠珠惊叫道。 恶棍平时虽欺行霸市,却也不牵连人命,怎么会一下子变了性情,她也纳闷不已。 见其表情越发怪异,也不得不提防起来,拉住小六的手往后退去。 二人越退,恶棍及其跟班便笑得越张狂,像是入了魔般。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麻袋,一股脑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乍然,一只,两只,三只…… 随着数十只烛九阴一起爬出,场面顿时失控。 那些烛九阴四处游走,直到爬到围观者的脚上、身上、衣服下的后背上。 长街上乱作一团,受惊的、受袭的不断出现,哀声四起。 在高阳微眯的视线下,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倒地,立马面色乌黑,七窍流血。 “你可别胡来,”小六被吓得全身哆嗦,可他不敢跑,也不能跑,因为高阳已经在烛九阴的包围之中,他不能丢下他,遂鼓起勇气怒目盯着恶棍,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你就不怕这种妖邪招来九曜神君,一并将你们除掉?” 恶棍发出狂狷大笑:“九曜一出,邪魔罢黜!是吧,哎呀,老子怕得要命!” 而后脸色一变,充血的眼珠瞪得浑圆,又戏谑道:“别说九曜神君,即便天地共主爬出棺材,老子也照杀不误!” “是吗?!”说话之人是高阳。他嘴角微动,用唇形吐出二字。 冷峻的面容上顿时有一股浩光迸出。 与此同时,天光骤黯,太阳堕入铅云,四周升腾起冰寒的雪雾。 烛九阴又长又细的信子贴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尖、眼角疯狂舔舐。 另有七八只扇形排开,昂首注视着他。 他一个眼神如利刃划出。 那只舔舐它的烛九阴舌尖猝然悬停,瞬间如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般,连嘶鸣都渗着颤栗。 第2章 智斗王兽 这一幕看得恶棍焦急无比,像赌徒等待着开骰般不断干吼。 “乖乖,给我咬他,咬啊!” 恶棍唾沫横飞地嘶吼着,竟全然未觉眼角有两行血泪,正直直流向下颌。 是什么力量控制了他们,包括眼前的烛九阴! 究竟是何人? 有何目的? 难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 一连串的问题发出,高阳的眼睛快速向四周扫视。 朦胧中,他察觉自己的头、双腿被抬了起来,只见小六和翠珠正用尽全力拖着他往街角挪动。 “不要管我,走!”高阳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话音未落,又有几只烛九阴对几人形成合围之势,浓郁的腐臭气息漫延而来。 “不行,不行。”翠珠急得跳脚。 “我们不会丢下你的!”小六也急忙补充道。 “走!”高阳竭力喊着,手脚腾地从二人手中挣脱,再次挤出几个字:“走,我自可应对。” 小六的手抖得不行,眼神却是对高阳的话深信不疑,他拉起了翠珠的手。 “不……”翠珠狠狠地哭着大叫。 她回忆起与高阳相遇的种种,虽是她捡到高阳,却是高阳一直在照顾她。 两个世道的平凡过客,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共同找寻着活下去的微光。 然而现在却要生死离别,她哭得更加哀绝,即使被小六拉开了很远,仍不想放弃,她奔过去。 小六一边拉一边劝慰道:“兄长,他、他虽是个瘫子,却不像其他瘫子,他都不用拉屎撒尿的,对不对?还有,你不是说,晚上有鬼魂吓你,都是被他给吓跑的吗?说不定这次,连那些邪物也会怕他的!” 话虽糙,却是小六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他打心底认定高阳不是寻常人。 翠珠的指尖又一次触到了高阳的衣角,然而,只是一刹…… 无奈之下,二人只好离开,他们脚下踏过之地,原本的繁华尽数退却。 大街小巷上,烛九阴游走之处,又多了数十名瘫倒在地,七窍流血之人。 恶棍此时已面色惨白,大大小小的毒物在其身后嘶嘶游走。 “咻~~~”一只烛九阴的尾部发力,聚焦的力道穿过蜷曲的身体,直直传到头部,像绷紧的弹弓弹出,竟是攻向了恶棍。 生死一线,恶棍神识在应激下恢复,张牙舞爪地叫道:“救,救命啊~” 高阳眼尾有一抹余光扫过,他屈指一弹,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颗血珠从他的指尖飞出,破空击中了烛九阴的信子。 那信子瞬间焦黑如炭,烛九阴的长躯也开始不住地抽搐起来。 恶棍不明所以,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却,立即惶恐更甚,因为他环视四周,惊觉自己早被毒物围成了困兽。 他惊慌地无所适从。 终于在瞟到高阳的刹那,心中的慌张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殷切的求生之欲。 他双眼红如血泊,突然站了起来。 凡人奈何不了这毒物,却奈何得了他的同类! 对于高阳来说,最危险的不是眼前的至毒,而是人心所起的恶念。 一瞬间,天地倒悬,他意识到恶棍要做什么之时,已被提到了半空之中。 耳中,毒物的嘶鸣被恶棍狂乱的喘息淹没。 眼下,恶棍的身影被天光衬得如同庞然巨物。 “咚”地一声巨响后,他的整个身子像石头被丢进深渊中般砸到了烛九阴堆里。 与此同时,恶棍跨出了腿,从他身上纵身飞跃而过。 他被当成了踏脚石。 疼痛袭身。 但他的眼中没有半分惊愕。 “逃?”冰冷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休想”。 在高阳从毒蛇群中抬眸看向恶棍的一瞬,恶棍已经如高阳预料般被逼回了原处。 一颗颗“婴孩”模样的头颅凝视着他。 他已语不成声:“别……别咬我,咬,咬他……” “他”字还未脱口,恶棍全身一震,身子像触电般抖了起来。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些围绕在高阳身边的烛九阴不仅没有咬他,反而还在……颤抖! 为何这些嗜血的毒物唯他不咬? 不是它们不想,是不敢。 恶棍颤巍巍转头盯着高阳,眼中的惊恐更甚,咬着发白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 “它们是在怕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阳横睡在地,原本被他压在身下的烛九阴不知何时已然不见。 而是围在离他有数尺之外的地方,齐刷刷伏低了身躯,宛如朝拜神衹的虔诚信徒。 准确说它们怕的不是他,而是从他手掌中流出的血。 高阳没回答恶棍的问题,反而询问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微弱,气势却凌厉无比。 恶棍缓了缓神,恭敬答道:“相,相公岭!” 高阳稍抬了下眸,恶棍竟心虚起来,慌忙解释:“不是的,我在山中找到这些东西时,它们都在冬眠,可没有咬人,我也只是想吓吓你们,多讨几个钱而已……” 高阳沉思,顿时想起了恶棍说过的一句话:“住在那的就是一群窝囊废,还没等老子出手,全死绝了,算他们识相!” 他心神一紧,问恶棍道:“你说相公岭之人全死绝了,可是真?” 他不敢完全相信恶棍的话,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恶棍将在相公岭所遇之事说来,背后竟是一桩诡异的深山灭门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恶棍几人早前听说山中住着一个不知名的氏族,拥有百世积累的财富,为了寻宝,便壮着胆子向深山行去。 快到山顶时,听到了一阵异响,随后见一汪汪鲜血顺着山路流下,他们被吓得屁滚尿流。 就在一群人瘫软在地之时,发现了那流下的血泊中飘着的奇异灵物,周身散着银光,好不稀奇。 本着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的行事作风,索性就将它们装到了麻袋中,于是有了这烛九阴祸乱若水镇的一幕。 高阳从小在若水镇长大,山中吃人的消息早有耳闻,传来有千百年之久,照此情景看吃人的便是烛九阴。 而要造成那“血流成河”之状,非是整族屠灭不可。 也就是说一个能隐匿千百年,并豢养出烛九阴这等毒物的氏族,竟在一夜间被屠灭了。 这件事着实匪夷所思。 他瞬间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会与他有关吗? 若对方是为他而来,危险可就大了。 如今他在“历化”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否则这十年的煎熬功亏一篑。 历化乃九州之人修习为神的唯一方法,共有七劫,历一劫者,可得神体,历劫越多,神体越强。 他之所以会全身瘫痪,筋骨分离,便是因为他在做万年来未有人尝试之举——双劫共体。 扮作乞丐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身份为日后所行之事掩护。 隐忍十载,今晚便可见分晓,不能在这时多生事端,他将手心捏紧,血氛快速漫到周边,震的一众烛九阴不再动弹。 他盯了恶棍一眼,道了一字:“滚!” 恶棍见他不杀自己,心下庆幸,连滚带爬地逃窜开去。 来到一个墙角,恶棍身形骤僵,瞳孔重新蒙上了一层深幽的血雾。 他的目光正与一条两米有余的烛九阴交汇上。 天光乍然褪去。 寂静的街道,一个身影在黄昏的最后一缕微光中行来。 地上的一把残刀被人捡起。 刀划过地面,发出呲呲刺耳的响声。 恶棍重新出现在高阳面前。 或者说,高阳已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恶棍? 高阳屏气凝神,看着眼前之人举起手,尖利的长刀倒映在斑驳的墙上。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混蛋,竟敢反咬老子一口,看我不砍死你,给我死,去死!”恶棍声音混沌,发狂地叫嚣着。 嚓,嚓,嚓,手起刀落! 一条条呆滞的烛九阴被他如砍柴般斩断。 “不可——!” 高阳极力地怒吼,冰凉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血腥带着骚气,带着引诱,带着杀欲,一点点将人的心魔释放。 恶棍一步杀百毒,心虽滞而刃不休。 长刀之下,已是血流千重浪,悲声震冥府。 高阳瞬间明白过来,恶棍被一股力量控制了。 那股力量就在此地,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迅疾地朝四方扫去。 很快,他便锁定了恶棍刀尖下的某处,那里一条两米有余,周身银色花纹的烛九阴,正以森寒的眼神盯着刀尖的血。 不知是不是幻觉,高阳看着烛九阴那张带血的婴儿脸正在笑。 而后它张开嘴,吐出信子,低下头,贪婪地、疯狂地吸吮着潺潺的血流。 不多时,地上的血被尽数吸干。 而后,一股席卷天地的狂风扫来,霎时摧垮半条长街! 一头烛九阴王兽惊现眼前! 它足有近百米长,鳞甲泛着赤色光泽,如升腾的巨焰盘旋而上,虬尾一扬,将目瞪口呆的恶棍缠住,血盆大口一张,将人整个吞了去。 活活吞了下去! 高阳终是明白了一切,原来这是烛九阴的诡计! 伪装成诱饵的深山霸主,等着它的猎人,将他送入凡尘,以血祭完成涅槃。 而这一切又不是烛九阴一兽妖能办到的! 那便唯有一个可能,这是一头寄生之灵! 是谁? 事已至此,想不到答案的高阳索性躺在地上,看飞雪绕枝,梅花飘舞。 他的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一张如面盆大小的脸向他凑来,久久凝望着他。 他挑嘴一笑。 这个举动显然触怒了王兽,对方眼皮微抬,四周便响起轰隆隆的坍塌声。 飞尘漫天。 朦胧中,高阳也眨了一下眼。 这个动作映射到王兽双瞳之中,忽地有电流闪过,引得它鳞甲震颤。 它竟然被蔑视了! 感受到这一眼的不善,它怒意顿起,虬尾一动,将高阳抛向九霄又极速卷回,而后身躯绞缠收拢,力道猛增。 鳞甲刺破高阳周身,剧痛浸透了它的四肢。 王兽呵气,带着居高临下地鄙夷。 谁料,高阳也发出了一声轻笑。 在对方的巨尾又朝他袭来之际,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四个字:“寄生怨灵!” 这竟是兽语。 王兽惊愕! 它沉吟一声,等着高阳开口,高阳却是不再说话。 万籁寂静,连风声都戛然而止,王兽犹如火油烧心。 “呵,不知好歹!”王兽虬尾怒甩,再次将高阳抛掷空中,似在玩弄这股掌之中的“猎物”。 高阳强忍着疼痛,待呼吸稍平,眼睛犀利地望向王兽的尾部,似要发动攻击一般。 他方才那般镇定不语,要的就是激怒这只王兽将他甩起,好让他能腾出一只手来,施展对付之法。 当其尾部扫到他眼前时,他目光如炬,好似闪电汇聚成一道凛冽的光线。 然后将全身之力集于一手。 屏息凝神。 他只有一次机会,否则就会命丧黄泉! 看到了,在那王兽的腹面,靠近尾巴处,最后一片鳞甲的下方,有一个手掌般大小的洞口。 那便是它的“魄门”,周身唯一的弱点。 高阳眼疾手快,快速伸手一捅,拳头破入王兽体内的一刻,它全身如雷击般震颤起来,发出一声仰天长啸。 嚎叫震塌了远处的山峦。 高阳一击即中,手却没有从对方命门上立即抽出,竟又搅动了两番,好似对它的报复。 王兽恨得牙痒痒! 它真真是想将眼前人撕碎,可却似一只泄了气的蚂蚱,只能夹着尾巴,赶紧抽离。 高阳虽摔落在地,全身似要解体一般,心下却是轻松了几分。 他声音冷凝,问道:“血海深仇压顶的滋味如何?” 这句话比剜心更痛,王兽又一次被激怒,怒吼道:“吞尽仇人血肉,何冤不雪!” “可惜,”高阳轻笑一声,“他~不是!” 王兽深沉地盯着高阳:“我要你死易如反掌!” 高阳却是一副端然的模样:“我能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第3章 灭族疑云 “大言不惭!”王兽目露凶光。 高阳冷哼一声:“在下一介残躯,我死和你族之仇孰轻孰重?” 王兽万没想对方竟知道此事,虽是恼怒,却不得不隐忍着追问道:“我族之仇,你如何知晓,说!是否你所为?!” 高阳露出恍然之色,这么说来,连他也不知道凶手,甚至不知道事发缘由。 他试探着问道:“莫非你……竟连半分线索也无?” 王兽难以抑制奔涌的怒气,仰天嘶吼:“一夜之间,破我巫术阵法,不动声响,屠我族人八百,挖心害命,何等残忍。我好歹活了千岁,竟连被谁所害都不知,简直可恶,可恶啊!” “巫族?”两个字如惊雷在高阳耳中炸响。 要说他与巫族的纠葛,用仇深似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这个仇探究起来也不是对巫族的,只针对其先祖——巫祖。 那个害死过他一次之人。 若非他,自己不会走到需要历化的地步。 若此族之灭与巫祖有关,那这件事的严重性就非他们这一人一族了。 或可关系到天下苍生。 高阳不得不警惕起来。 为了探查事由,他忍下心中的仇怨,语气软了下来:“若前辈愿剖心相告,在下或可……” “或可什么……”王兽厉声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就凭你这具空壳?告诉你又能如何?” 的确,现在的他身如躺尸,并无灵力,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可以说毫无价值。 但他必须赌,只有让对方相信自己,才能拖延时机,一边套话一边寻找生机。 高阳抬首轻笑:“如此说来,前辈已信我并非凶手?” 如此状况的他确是不可能深入山中,在他们不知不觉间歼灭其全族的,这件事不用他说眼前之人也明了。 自己这般倒还算洗脱了嫌疑,便有了与他深谈的契机。 王兽正如他想,回道:“信与不信有何分别!过了今夜我便要灰飞烟灭,此仇不得报,你也活不了!” 看来事情比他预料得更棘手。 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晚的时间必须找出其族被灭的关键还要套出关于巫祖之事,时间紧迫,高阳心中凛然,倏然提高了声调道: “此事也并非全无线索!” 王兽闻言,飞悬空中的身子猛然一震,蛇头向着高阳逼近,竖瞳缩成细线看着他,急切地问道:“线索……是何?快说!” 上钩了。 高阳心中一喜,眼下他必须先试探出其身份,若如他所料,或还能得一机缘,帮助自己顺利历化。 打定主意,他面上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正欲开口,忽地晕了过去。 “喂……喂……” 王兽连叫了好几声,见他毫无反应,愤恨无处发泄,只得将他卷上,速速从镇上离去。 来到相公岭,王兽运起功来。 一道灵光落在高阳身上,源源不断的巫力汇入他的体内。 关于此人身份的猜想也在他心中得到证实。 巫族有白巫和黑巫之分,白巫祝吉破灾,巫力有极好的疗愈之效。黑巫之能则是施蛊下降,布灾散病。 此人能以魂体寄生在烛九阴身上,应该是下了巫蛊,而同时又能施白巫之术,那他的身份便能确定了。 巫常氏国主虚咸。 只有一国之主,才能二力皆修。 虽有预料,高阳仍被这个答案震惊了。 也就是说数千年前发生了极为不寻常之事,让这位国主率领全族迁徙,甚至可以说是避难到了相公岭,为了不让人发现,还制造了一起起令人不忿的吃人事件。 那么他们当年怕的是什么呢? 若那件事与今日灭门有关,虚咸不可能全然不知。 高阳一边想一边借着对方灵力,加快体内真气运转,全身不似方才那般疼痛,可仍没办法顺畅运行。 他不敢让对方察觉,打算继续稳住他,遂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多谢前辈相救。” 虚咸收功,沉住气息狠盯了高阳一眼。 他伸出一爪向高阳迫近,烛九阴锋利如刀的指甲合成一圈,将高阳包围其内。 这个动作是在向他昭示:他能救他,亦能立即杀他。 虚咸不再发怒,镇定道:“速速道来!” 他的声音不大,气势却更足。 高阳已有对策,便也答的从容,眼下他越是惶恐,越显不出价值,死得越快。 有时候,让对方怀疑也是保命的一种方式。 他缓声道:“前辈可还记得方才吞下之人,他昨夜就在山上。” “他并未进入我族居所。”虚咸了然他的用意,直接将话打断。 “可凶手进入了!”高阳在地上坐直身子,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起身,他捶了捶背,“他们总得有来处吧?” “他并未看见!”虚咸吐了口气,回道,“我吞下他,正是要探查其脑识。” “前辈可确定?当时之情况,一般人被吓到,一下忘了也难说!” “你是想让我放他出来?” “全凭前辈之意。” 高阳以退为进,心中却是有计较的,恶棍必得留下,虚咸的话不可尽信。 “若你敢耍心眼,我断会让你二人成我腹中餐。”虚咸“哼”了一声回道。 “在下不敢!”高阳恭敬道。 随即,虚咸腾动长身,将那恶棍猛然吐出。 只见一个蜷曲的身体顿时掉到地上,全身挂满了胃液、唾液…… 脸上的肌肤也被毒液腐蚀了大半,血淋淋甚是让人作呕。 索性还有一口气在。 “哎,看来……”确定此人无法说话,高阳摇了摇头。 他的处境又危险了! 虚咸顿时火气大发,围在高阳脖子周围的利甲又逼近了几分,在即将划破他的喉咙时,只听高阳一声呼喊。 “前辈,勿急!” “你还有何话要说?”虚咸不耐烦道。 “恭贺前辈,我等已找到了此案的关键!” 关键就是——目前所获信息太少,他也说不说一二。 当下所能做之事仍是先稳住对方,看其神态再揣度行事。 还好十年行乞生涯,让他极为擅长观察人的言行语态。 这句话又一次生效,对方的利甲在他的脖颈前方悬停。 虚咸打量着他,又道:“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这是你最后一次保命机会?” 高阳急中生智,道:“相公岭腹地才是你族居所,定有重重机关布防,而凶手却能躲过机关,还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进入,说明什么?” 说明有内鬼! 虚咸作为一国之主又活了千年,定也想过这个可能,只看他愿不愿意往深里想罢了。 下一刻,他便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可能!”三个字出口,虚咸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激动,他似要解释什么般道,“我族八百子民,尽数身亡,无一幸免。” 话说的肯定,但他的眼神中又分明有想要掩饰的踌躇。 高阳顺着他的话劝慰了一声:“此等惨烈,属实不幸。” 他知道要想保命就得说重话,沉谋了一刻又道:“但哪怕身亡之人,不也有是凶手的可能吗?更甚者……” 更甚至者是你! 当然这只是高阳心中所想之话,他不会出口,还得吊一吊对方,看他想要隐瞒之事为何? 一声“住口”,直接将高阳的话按下。 虚咸的声音加大,此前平复的怒气又一股脑发泄而出。 他仰天长啸,呼出一口气,差点将高阳吹走,高阳抓住一棵树,却无丝毫打住之意。 “前辈是想发泄悲愤,还是追寻真相?你族八百子民丧命,被掏心挖肺,不是仇杀就是凶手另有所图,其中必有前尘纠葛,若前辈执意隐瞒,真相便会随前辈永远消失,这不正是凶手所图吗?在下虽是一届凡夫,亦有悲切之心,不忍见无辜之人枉死,即便无力手刃凶手,也必定将此事公诸天下,前辈,深思啊~~~” 高阳的声音颤抖着,手在树上摩擦出血痕,可他仍死死握住,眼神坚定地望着虚咸。 此一言是他最后的抗争,赌这个一国之主的不甘心——不甘心隐遁,不甘心被杀,不甘心凶手逍遥法外,不甘心从此九州大地上再无巫族的半点痕迹。 若这些话还触动不了他,自己也再难有活命之机。 四周寂静,仿若过了许久。 虚咸终是冷静了下来,他如绷紧的弦断了般,一下摔落在地。 一个人影从烛九阴体内分化而出,原本的长身瞬间如蛇皮褪去。 这分化出的人影如按凡人的年岁计算,约莫七旬上下。他周身泛着血红微光,半隐半现。 他走到高阳面前,声音虚弱,道:“好,我将往事都与你说来,算是给今日之事留一些凭证,今后若有人来查,也好还我族之冤。” 高阳能明显看到对方说出“有人”二字时,眸光亮了一下,那他先前还言之凿凿地说是全族,看来这山外还有其期待之人。 莫不是巫祖才好,这是他重活一世最怕之事。 虽然那个人已经被他亲自手刃! 带着这份忧心,高阳并没有因为虚咸要将往事讲来而有丝毫松懈。 天光昏暗,树影摇曳,一段往事被风翻开。 话说数千年前,巫常氏建立咸巫国,其族隐没于群山之巅。他们不修历化之法,而是通过一种特异的灵修方式收集散落在凡尘中的五性灵力。 五性分别为喜、怒、欲、惧、忧,所以其力分为善力和恶力。修善力者为白巫,相反则为黑巫。 巫力绝顶者,长寿堪比神族,因此巫族能在六界中独占一席。 可不知为何,千百年前,他们突然销声匿迹,就连三百年前天地共主与巫祖大战都未见其族人身影。 在虚咸的讲述中,高阳找到了答案。 原是此族有一种名为“摄灵”的方术,神通之大,可搅六界众生,便是由它引出了此后的一系列事端。 人在历化为神时,会修出一种灵根,名为善灵。 摄灵就是在善灵灵根刚修成的刹那将其抽出,占为己有,从而助力自己历化。 历化之难,万年来成者佼佼,失败后沦入魔道之人却以数十万计。正所谓时也、运也、命也、神也。 第一次听说这等秘术,高阳手指攥紧,眉间神色凝重,他警惕起来,决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就快历化。 沉定心神后,高阳问道:“巫族不修历化,此摄灵术,对你族有何益处?” “你说得没错,此术不仅没用,还危害不小!”虚咸叹了口气。 “如何讲?”高阳不解。 “我族先祖正是因为创建摄灵术身亡。” “你族先祖?” 终于说到了那个人,他心神一紧,但仍极力克制着。 “正是巫祖!”虚咸语气中带着崇敬,“此术乃巫祖所创,不幸的是,他因反噬而亡。” “反噬而亡?”高阳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巫祖在数千年前便已身亡?” 明明三百年前与他大战,二人一同身亡之人也是巫祖! 究竟怎么回事? 虚咸自是不知高阳与巫祖间的过往,但也察觉出了他的异常,郑重道:“此乃族中先辈所言,巫祖创造摄灵术后,被蛊虫反噬,因而丧命。族中先辈便定下了族人不能修炼此法之训,并将此术封印。” 高阳面色凝重,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比之身体的痛苦更甚百倍。 如若巫祖数千年前已去世,那三百年前的巫祖又是谁?虽然他了然他真正的身份,但这意味着什么? 数千年前的他没有真死,三百年前呢? 现在呢?他是否又在九州某处窥视着自己? 高阳将头仰起,望向虚空,他眼神缥缈,一个阴鸷的声音传到脑中。 “小高阳,你也不过是我玩弄的羔羊而已!” 高阳狠狠掐住手心,整理了下心绪,问虚咸道:“如果掌握摄灵术,就能抽取他人的灵力,岂不是可不经历化?” “非也,历化仍是这洪荒万民飞升为神的唯一之法。摄灵抽取出的灵力进入修习者体内后,其效用不会完全施展,只能助其减轻历化所承之苦,加快进度,达到增加历化功成的可能性。” “那利用摄灵而神体大成者与普通历化者可有区别?” 虚咸凝神:“并无区别,这就是其吊诡之处!” “哦?”高阳发出一声质疑,“既然你知晓,说明除你族之人外,已经有人用过此术?” “哎!”虚咸边说边摇头:“实不相瞒,几百年前,我族出了一名叛徒,将其盗取。” “是谁?” “此人是我胞弟苍夜,岁辰小我许多,长相也与我不似,在茫茫人海中估计难辨。不过,当初偷盗摄灵秘法时,杀了十几名族人,被封印的阵法所伤,应该受了血蛊影响。” “那会如何?” “手臂上有一条很深的蛊虫印,约莫一掌长,会吸宿主之血,如不想血尽而亡,便要用人血来喂养,时日越长,喂养越多!” 高阳注视着虚咸,眼中愤怒满满。 几百年过去,被苍夜嗜血而亡之人不计其数,想不到这九州暗夜下还藏着这样一个恶魔! 虚咸看出了高阳所想,脸上多了几分愁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命葬送他手,而我族竟坐视不理,是吗?事实上,吾孙一直在外暗中找寻此人,但始终未有消息,且竟连他也失踪了。”虚咸语中哀怨难抑。 原来是他! 这就是虚咸心中想要护着之人,抑或说将这些讲与自己听,便是希望自己来日能告知于他。 算是又拿捏了对方一个把柄,高阳赶紧问道:“敢问令孙高名?” 虚咸倒是答得爽快:“巫常氏姜榆。” 高阳轻叹一声:“这世间尘缘,皆有业报,造下杀业之人,自有天谴。因善诛恶者,定可逢凶化吉。” 他边说边打量着对方,照其所言姜榆事发时并不在族中,他是否会勾结外人屠族也无从知晓,这不失为一个突破口,只是这些话高阳不能说。 “所以这就是你族搬到若水镇的原因?”高阳继续问道。 “是。只要摄灵术泄露,定会被九州各族僭越,为巫常氏带来无妄之灾。所以族人便迁移到此风水甚佳之地。” 高阳“嗯”了一声,心中不屑,风水甚佳之地“吃”了多少无辜百姓。 他瞥了眼对方:“千百年来无人知道你族行踪,所以你从一开始并未将灭族之事与摄灵术挂钩?” “没错,对于苍夜此人,我等防患甚重,即便他带着神族前来,也不可能轻易越过布防而瞬间杀害我八百族人。” “看来此事的确蹊跷得紧!”高阳挠头,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 “如何?”虚咸狡黠地盯着高阳,“前因后果我已尽数告知,若你找不到凶手,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他的手隔空一捏,高阳的脖子上立即多了一圈勒紧的指印。 第4章 天地共主 “现在前辈捏死我,下一个死的便是姜榆!”高阳急喘着气,但话中不无威胁。 眼下的虚咸若还有顾忌,便只有一人,这个筹码终是派上了用场,可如何用并不再于他。 既然虚咸有意透露,定也是有拿捏他的把握。 最有可能的便是下蛊! 想到此,高阳心中开始谋划起应对之法来。 虚咸闻言,微颤的手渐渐松开,他半隐的面颊上似有一份哀戚,更准确说是老人离别时对子孙放心不下的担忧。 高阳抓住机会开口:“烛九阴在镇上闹了这般大的动静,蜀山氏必会派人来查,这件事定会惊动九曜神君,届时你巫族被灭的消息人尽皆知,姜榆若是出现,难保凶手不会盯上他?” “不,榆儿不能出事。”虚咸的眼中泛着泪光,“我巫族仅此一脉!” “前辈可愿相信在下?”高阳恳切地看着虚咸。 “你,你能作何?” 二人相互试探着对方。 “在下若水人士,若有生面孔出现定能认出,姜榆真的来此,会替前辈将此事告知于他。答应过前辈追查凶手之事,也绝不食言。” “就凭你?” “在下身份越卑微,对姜榆越安全,不是么?” 高阳的声音笃定,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选择,自己的生死他不关心,但只要有一丝可以护住姜榆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虚咸的眼睛瞟过高阳的腿,谋思了片刻才道:“好,我便暂且信你,榆儿若是受到半分伤害,你会被万蛆咀嚼而死。” 高阳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确是要对他下蛊。 若将姜榆的生死安危与自己牵连,此后岂不要处处受制,甚至替他去死,好歹毒的心思! 高阳早已在暗中催发真气,只是试了几次,仍还冲不破最后的关隘。 看着对方一步步朝自己逼近,他决定孤注一掷。 “谨遵前辈吩咐。”高阳顿了顿,继续道,“前辈方才的功法能让在下坐起身来,不知是否可以将这腿疾也一并治好,届时在下可为姜榆公子更好地奔走。” “本君自有打算!” 一语出,虚咸的身影随之腾空而起,带动树叶漫天纷飞。 他运集功力,在空中飞身转体,双脚朝天向高阳倒立飞下。 一股巫力从头顶瞬间侵入高阳体内,冲至丹田,游走全身。 惊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高阳发出一声可怖的尖叫,吓得树上栖息的鸟儿四散逃逸。 那原本被撕裂的骨肉开始一丝丝接续,感受到了体内的灵力波动,他为之欣喜。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虚咸手臂上的异样,那里出现了一条血蛊,正朝着他的血脉涌来。 “生死转系蛊!” 若中此蛊,生死互替,他将替姜榆而死。 高阳双眼怒睁,如早有预料般仰头盯向虚咸。 虚咸哪里想到眼前人连此蛊的名字都能叫出,双眸凝神,一股更强劲的力使出,血蛊移动速度加快。 “虚咸国主,你的谋算怕是要泡汤了!” 当高阳说出这句话时,虚咸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从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与身份。 如果凡人知道怨灵以及控制烛九阴的方法,还能说得过去,但绝不会一眼就认出这只蛊虫。 “你是谁?”虚咸惊恐的连声问道,“你是谁?” 高阳没有回答,趁着虚咸分神,将白巫之力在体内不断转化,他能明显感觉到经脉已经有了贯通之感。 就在血蛊即将转移到他的掌心之时,他如一株参天大树破土而出,慢慢站起,气流在他的胸口盘旋,最终从身上猛然喷发,散入长空。 “你,你历化了!”虚咸看到此景,不敢置信道。 可震惊不到一秒,他又转疑为笑:“历化又如何,我巫族之法不受神力影响。受我一击。” 有那么一瞬,高阳也感受到了体内神力确实有被巫力压制的苗头,只是当蛊虫袭击到他胸口时,那种感觉赫然消失了,反倒激发出他周身的灵力外泄。 随之,虚咸被击飞百米,从空中跌落,气运终结,血蛊也消失无影。 他再无力支撑形体,原来半隐的身体如尘雾悬空,他双目鼓睁,可一瞬间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直摇着头,“不,历化也阻止不了我的血蛊,你体内有一股撼天动地的灵力盘踞,究竟是什么?” “撼天动地的灵力?”高阳脑海里有一念闪过,心中苦笑。 从前的他可是无须历化,自得神体之人,哪怕与巫祖一战,神身不复,体内或也还有灵力的印记,遂没作多想。 他从浩荡的气蕴中向虚咸走去:“还得多谢国主相助。” 虚咸猛然意识到:“你利用我?” “何谈利用?”高阳抬眸,“国主与我各取所需罢了,从你出现我便知道你的身份,既然有为我所用之处,我不过也是借用一二而已。而你要寻真凶,我说过帮你,就一定做到!” “哼,你城府这般深,究竟是谁?是不是凶手同盟?”虚咸说此话时整个人已气若游丝。 “虚咸国主,我若没点城府,现在已经是你的腹中餐或姜榆的替死蛊了,你举族被灭,愤恨委屈,那我与众多若水镇百姓被你牵连,就理所应当吗?这千百年来,命丧相公岭之人就活该吗?” “哎,都是冤孽!今日我族之灭,虚咸我愧对先祖!” “你也无需太自责,巫祖他咎由自取,是他愧对苍生在先!” “你,竟敢污蔑我先祖!” “污蔑?你可知道巫祖真正的身份?” “谁?” “你想不到也不敢想。”高阳这句话是对虚咸说,也是对自己说,那个人的身份,至今连他也不敢相信。 他一字一顿道:“先神之神!” 先神之神便是创建历化之法者,是他造就了如今的神族,因此众生或有不识不敬天地共主之辈,却无人会不知不敬先神之神。 此时的神,还不像后世那般居于天宫,他们与六界共生,杂居凡间。 “荒谬?!”虚咸果然不信。 “你一个将死的怨灵,我又何苦骗你?” 虚咸莫名了一阵,突然大笑起来,眼中射出起死回生般的光。 “对,对,巫祖非寻常之辈,怎会轻易死于摄灵术反噬,太好了,那太好了,我族尚有希望!” “你也不用太过高兴!”高阳冷漠地打断他,“你真的在此地隐居太久了,还不知道吧,先神之神,被杀了!” “被杀?不可能,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还真有!” “谁,是谁?” 高阳淡淡道:“正是~在下!” “你~”虚咸再一次睁大眼睛,拉出长长一口气问道,“你是~谁?” 高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从今日始,会有许多人,问出与你一样的问题,放心,我会让你等在闭眼时知道答案的!” 虚咸哀婉地叹了口气,弥留之际,他反倒大笑起来:“千般恨,恨千般,世事如棋,人事难料。” 高阳转身扬长而去,留得一句话音在林中飘荡。 “九州风波恶,四海乱云穿。你族之灭,不过是又一轮乱世之渊的肇始而已!” 这时的虚咸唯剩一缕幻影,他的脑中回闪过一个个画面,他将所有记忆串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此人身份的,只是反差太大,以至于他也不敢相信。 能控制异兽,能听懂兽语,能知其魄门,能道出其名,能杀先神之神者,世间唯一人耳。 看着高阳远去的背影,他郑重地道出了八个字:“万灵主宰,天地共主!” 万灵主宰,天地共主,高阳是也,世称“黑帝”。 相传上古之际,天下之民以氏族为依,分万邦而治。 其间各族相互厮杀,抢夺掳掠,引发了一场万国之乱,神鬼妖魔亦参与其中,致使苍生暗夜逾千年之久,百姓潦倒度日,苦不堪言。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高阳率领部将区区六人,历经三千余场生死大战。 二十岁,他踏马归来,万众归心,在一场场嗜血的战役后挥舞起胜者的旗帜,一统洪荒,继天地共主之位。 从此,他如初生之日曜,光泽大地。 据后世古籍载:“其治北至于幽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蹯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他的功绩不止留于青史里,更在民间疾苦百姓的心里,准确说还有少女们的梦里,“丈母娘”们的口口相传里,甚至神禽飞鸟的悦耳鸣啼里。 其中有两件事广为流传: 其一是,继承天地共主位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带着刚封的金木水火土五正官和战无不胜的打头将军去干了一件大事: 种地! 事情的经过如下:那晚八方风起,一条鎏金黑龙翱天而来,天色异变,高阳化身黑龙巡揽九州,所到之处,红光漫照。 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奇观天象,于是欢呼雀跃,磕头跪拜,祈祷着风调雨顺,来年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一点,媳妇生的小子胖一点,丈夫打鱼换得骨贝多一点。 正巧,高阳在空中听到了百姓的呼声,连夜就往地里去了。 他凌空而动,飞过之处,一把把庄稼种子被埋入地里。 五正官招风唤雨,引得天时在一晚上异变数次,只见那些种子发芽、吐蕊,万亩荒地,一夜之间庄稼丛生,一片丰收盛况。 第二天一早,附近的乡亲一见此情景,下巴也惊呆了,嘴也笑得合不拢了,奔走相告,感谢天地共主“显灵”。 还会亲自种地的帝君,年轻力盛,英武俊秀,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高阳迅速成为择婿榜的第一人选。 要说高阳仅仅因为种地便被载入史册,就是小瞧他了。 他对后世的贡献要归集于在一次次的种地中,找到了庄稼作物四时生长之序,开创了被后世称为“二十四历”的历法,以此指导农耕,以安于民,开启了万民从游牧到农耕的巨变。 第二件事则更为奇幻 。 高阳统一万邦后,实行分封而治,将土地划分为九州,在洪荒内首开版图界限,达到了巩固疆土,以防外侵,民生安乐之效。 到此,最多就算统治者的“仁政”而已,但高阳可是天地共主,其治除了万物之灵——人以外,山川脉理所有的鸟兽昆虫都是他的属臣,怎能厚此薄彼。 于是,高阳给其余万灵也划了“圈地”:九州以外,大荒之内,山海皆可居,神亦不得扰。 只见那些传说中的飞鱼、狪狪、象蛇、九尾狐、鸾鸟、奢比尸、开明兽、人身羊面鬼……纷纷而出,一时间天上有鱼,海里有鸟,热闹非凡。 总之是十万八千妖魔鬼怪都有了自己的专属之地,不再被当成异怪遭人驱杀,也不用在田间地里偷食作物,更不必藏于山林荒塚伏击百姓。 从此山海升平,万灵安居。天地共主的好名声就这样上载竹帛,中抵民心,下至妖鬼。 而三百年后,他这位功在千秋,福泽寰宇的天地共主,竟成了……躺尸乞丐。 不怪虚咸不信,连高阳自己也料想不到。 第5章 有神来矣 世人纵有万千无奈,天色仍会渐明。 恍然间,树林中已透出了斑驳的影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高阳的脸上,他闭上了双眼,任由身子向后倒去。 伴着大地、阳光和晨露的芬芳,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回到了若水镇的长街上。他拉着一个中年人的手,那人样貌模糊,他却知道那是他的阿爹。 阿爹还活着,阿爹竟还活着。 他慌忙看向自己,原来梦中的他也不过是十岁孩童模样。 他与阿爹二人如往常般,干完农活,将牛羊喂饱。回到家中,只见阿娘已备了一桌好菜。兴奋劲儿还没过,他们看到桌上一道菜时,同时向后退了两步,捏起了鼻子。 那道菜便是猪鼻拱,又名折耳根,高阳觉得嚼起来像是鱼腥味的青苔! “快吃啊!”阿娘说着筷子已经戳进了猪鼻拱里,高阳与阿爹盯着她,看要落筷谁家,二人心中忐忑。 阿娘在二人碗前摇摆了两下,最终在要落到阿爹碗中时,阿爹突然捂住了肚子。 “哎哟!定是早起灌了凉风,我去一趟……” “茅房”二字还未出口,话就被阿娘截断了:“上回谁说最爱吃这口?” 她揪着阿爹的衣领将他按回了座上。 以为逃过了一截的高阳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筷子也落在了他的碗中。 “还有你,都给我吃完了!”阿娘下达命令后,又进了厨房。 高阳一脸苦相,竟如刀架在脖子上般。再看阿爹的表情,比他还要悲惨几分,两人一会儿眉来眼去,一会儿横眉怒对,仿佛蓄谋着滔天大事。 “儿子今天辛苦了,你多吃些!” “阿爹说过,好东西得先敬长辈!” “不能拂了你阿娘的心意,这也是孝顺!” “阿爹私藏碧玉春,小心我告诉阿娘!” “好小子,你学坏了!” 高阳一次次将那碗猪鼻拱推往阿爹面前,直到桌上突然多了一个酒壶挡住了他的手。 他脸色一变,笑得谄媚,看着阿爹打开酒壶,兀自喝着,自己干看着吞口水,心一狠将那碗猪鼻拱端了起来,像是自己养的小猪仔吃食那般将之一一“拱”入嘴中。 哎,他又一次体会到阿爹为这道菜取名的精髓了。 “嗯,这才像话嘛!”阿爹的盘算达成,拿着酒得意洋洋地在高阳鼻子前显摆地晃动,高阳每每要去拿,都被他错开了。 高阳撇了下嘴,不仅没有生气,还换了一副表情,极尽温和地道:“阿爹不想吃的东西,以后就由高阳来吃,阿爹不想做的事,就由高阳来做,阿爹不想挨的骂,就由高阳来挨,如何?” 阿爹做出个怀疑的表情,却抵不过高阳脸上挂着的诚挚笑容,道:“行,我儿孝心可嘉!” 高阳顺势露出一个更加乖顺的笑,对着阿爹扬了扬头,看着他手中的酒壶,贪吃地抿了抿嘴。 “拿去吧!这碧玉春,不管我酿多少,都不够你阿娘送人,我都只能躲着喝,你只准抿一口哦。” 高阳接过阿爹递来的酒,迫不及待倒入嘴里。 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那一壶酒就见了底。 “臭小子,你,你~” “这下阿爹不用躲着喝酒啦......呃,都、都归我挨骂......”高阳稚嫩的笑声回荡在院中。 阿娘举着锅铲追了出来,高阳醉醺醺扑进阿娘的怀里,柔柔地唤着:“阿娘,阿娘~” “小醉鬼!” 猪鼻拱的“腥味”伴着酒香在空中弥漫,夕阳把几个人的身影拉长。 突然,蝉鸣戛然而止,地上的影子被黑暗吞噬,高阳怀中的人消失了。 他猛地转头,见矮桌上趴着两个人,竟是阿爹阿娘的—— 尸体! 不多时,天色已全然大亮,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挑逗着高阳的眉眼,即便这样,也没有将他从梦魇中拉出,他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水,在阳光下格外晶莹。 他恍惚中听到了一个声音,可他的眼皮很沉,脑袋很重。 他在梦魇中醒不来。 抑或,不想醒来。 “阿兄,阿兄,你在哪儿?” 声音越来越近,有一个意识告诉他:他的翠珠和小六来了。 昨晚二人躲进他们平日的住处,听见街上没了声响,便出来找寻,一路来到了相公岭山下。 “阿兄!”翠珠见到高阳的身影,急忙跑来,一声声温柔的叫声将他唤醒。 高阳缓了一下神,确认自己没看错,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你们无事,那便好。” “那你呢?伤哪儿了没有?”翠珠迫不及待问道,她边哭边拉起高阳的手左翻右看。 “阿兄别怕,我们带你去找九曜神君治病!”话刚说完,翠珠看着高阳的脸怔住了。 他原本因病痛折磨而生的血痕,全然愈合了。 眼前是一张二十六七岁男子的脸,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破败布巾也难掩其俊逸之相。 即便躺睡在地,也尽显蛟龙之姿。 比起天地共主时期的稚气,而今高阳的眉眼间更多了几许深不见底的沉着。 “天啊,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翠珠似信非信。 高阳笑意舒展。 翠珠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小六,豆大的眼泪哗哗直下。 “这难道是回光返照吗?你是不是要死了?” 面对翠珠的关切,高阳的笑眸中泛起泪光:“放心,阿兄不会死!从今往后,只要有阿兄在,没人再敢欺负你们!而且我们还要在镇上好好的活下去,开一间酒坊可好?” 那酒坊是当年阿爹许诺之话,而今只剩下醉言。不,他要拾起阿爹和自己未完的梦。 他沉定地看着翠珠,眸光闪闪发亮。 翠珠感受着那道目光,觉得仿若山海间升起的太阳,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照耀大地,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和阻止。 “那我们的酒坊叫什么名字?”翠珠边擦眼泪边问道。 高阳回道:“碧玉春!” “好名字!”小六虽然不懂其意,但心想是天神阿兄取得,定是好的。 这番下来,他是更确信这个被他们捡来的阿兄不一般了。 “好,就叫这个名字!”翠珠跟着附和。 话刚脱口,她的两个小眼球顿时瞪得溜直,只见一个石头正向她砸来。 若是往日,她头上定会出现一个大包。而此时,高阳连眼皮都没抬,一把便将那石头握在了手中,看得翠珠目瞪口呆,开心地道:“好~好棒~”。 “他们在那儿!”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恶棍的几个跟班朝着高阳几人走来,其中一人粗鲁地问道,“你们没事,我们老大呢?” 昨晚他们在烛九阴异变时,被那阵大风吹得昏死了过去,这才醒来,根本不知其间发生之事。 几人以前从未正眼看过高阳的样貌,哪怕现今在他们眼前之人已脱胎换骨,也泯然不觉。 “那儿,快去给他收尸吧!”小六一脸嫌弃地朝自己刚才路经的地方指了指道。 “老大,老大——!”几人沿着小六所指的方向飞跑过去,发出连声哀嚎,“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们要为你报仇……” 大跟班一个莽劲儿跑过来便指着高阳骂:“你个死残废,是不是你?” “明明是他自作自受,活该!”翠珠不屑道。 “废话少说,今天我们要为老大报仇。你们三个人死定了。” “谁怕你!”小六一边回嘴,一边在背后用手势给二人比画,示意他们快走,故作气势又道,“别在这胡作非为,知道那些毒物是被谁收拾的吗?” 大跟班看了看四周,心中虽也疑惑,却见眼前不过是平时被他们欺负的瘫子乞丐几人,想也不想道:“是谁?” “是~是~”小六吱吱呜呜了几声,他如何知道,只得回过头求助高阳。 高阳嘴角扬起,用唇语说出了四个字:“九曜神君!” 小六接过话,直接对来人道:“九曜神君!”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九州第一神君怎么会出现在此,而且正巧这个时候,这个牛怕是吹过了,可现在却收不回来了。 心中只道死马当活马医吧,转身对跟班几人一笑,“你们再不滚,小心神君一起把你们收拾了!” 没人看到他的腿已经在发颤了。 “呵!你的牛怎么不吹上天啊!”大跟班明显不信,不屑地挑衅了一声,“那你就叫神君出来,来收拾我啊!” 果然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骗不了人。 他悄悄回过头去,催促高阳和翠珠:“你们快走啊,我拖住他们。” 高阳坐在地上,拍了拍衣服上的杂草,使得小六更是慌张无措,他竟还悠悠然道了一句:“那你就叫吧!” “啊,真叫啊?”小六回头跟高阳确认,又怕对方看出漏了气,无奈只得强装镇定大喊了一声。 “九曜神君!” 话音出口,那群跟班还有些发怵,林间的乌鸦飞过也吓了他们一跳。 “嘎”几声后,林中又死寂一片。 “你喊啊,叫破喉咙神君也不会出现!”大跟班得意了一下。 小六诚惶诚恐,再次和高阳确认:“还喊吗?” “喊!” “九曜神君!”他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放开嗓子喊道。 又是一片死寂。 “坊主你们快走吧!”小六已经急出了抽泣声。 对方见他虚张声势,提着刀一步步走来。 高阳抬眉一笑:“喊!” “九曜神君!”小六颤颤巍巍地喊出这声,闭上了眼。 “一起上,给老大报仇。”大跟班的声音同时响起。 刀身反射出的光照到了高阳脸上,迎着光晕他绽放出一个久违的笑,就像在欢迎故人般。 没错,故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在那些跟班的身后,一个飘然的身影降临,雪白的衣服衬得其人傲然又不失清绝,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正当年华,头上却是一头银丝。 他头戴青玉花冠,犹如雪滴绽放出的花朵,瑰逸俊秀,风姿卓然。 来人正是九州第一神医——九曜。 第6章 逼人为善 “住手!”九曜轻声一语,带着让人心胆生寒的气势。 跟班们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他们战战兢兢看向四周:“谁在说话?” 待转头看到来人时,两眼惊怵:“你,你是九曜神君?” “你看我不像吗?”九曜落地。 他身上罩着一层气势磅礴的灵光,径直往前,连手都未抬,两旁的人就飞了出去。 小六惊得失了神:“他、他们,你、你们……” 九曜轻咳一声:“我们如何?” 小六没敢回答,翠珠的眼睛泛红:“真的是神君?” 她欲跪下,屈膝时被一股无形的力撑起,惊喜之余开口道:“神君,求你救治兄长……?” 九曜的目光落在高阳身上:“你再看看呢?” 高阳应声站起身来,因为坐太久还猛地甩了甩腿,扭了扭腰。 翠珠兴奋不已:“天啊,阿兄,你的病真的全好了!” “我知道了。”小六打了个响指,似是明白一切的模样,“想来昨晚神君便到了此地,将那些邪物杀了个遍,还救了阿兄,所以阿兄真真知道神君在此,对不对?” “是啦!”九曜转头,得意地对高阳道,“那这位是……” 竟是装出一副与高阳不识得的模样。 “在下含章!”高阳热忱地接下话,主动报上了姓名。 这是他的新名字,取含章未曜之意。 “哦,含章,那你如何感谢九曜?” 高阳微顿:“神君要是愿意,在下将在此地开一家酒坊,邀神君入伙如何?” “嗯,怎么入伙,说说看。” “本坊现在还缺,还缺一名打手?” “坊主……”小六和翠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阳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可是九大神族都敬为上宾之人,胆敢叫他当打手,二人流露出担忧高阳脑子的神色。 谁知九曜云淡风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可以!” 高阳很是满意,得寸进尺道:“小本生意,没工钱,但酒管够!” “坊主……”二人再一次惊讶。 还压榨伙计? 九曜怔了怔:“也行!” 高阳继而道:“终身有效?” “坊主……” “这不是卖身契吗?” 翠珠与小六不敢置信,心想正常人不会答应的吧! 九曜脱口而出:“没问题!” “啊!” 翠珠和小六齐齐转头,连着九曜的脑子也一起担心起来。 话说这四人其实早有渊源。 九曜是岐山老祖的座下弟子,当世有“九曜一出,邪魔罢黜”的美名,乃九州第一神医,高阳三百年前与先神之神大战后能复生,便是出自他手。 二人亦师亦友,从不拘泥身份。 当初高阳在相公岭上下的龙洞灵湫中修炼,谁想一天快要饿死的翠珠和小六误闯了进去,阴差阳错下二人带着他一同到街上乞讨去了。九曜原本想干预,却被高阳制止。 后来他虽未露面,却常常暗中照应几人,对他们真正动过手之人下场可谓凄惨,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又由他出手将其治好,再挨上一两顿。 翠珠和小六自是不知道这些,心想九曜果然医者仁心、平易近人。 几人说着,跟班们爬了过来,不停地向九曜磕头。 “神君饶命,我求您,救救我老大,他都是为了救我阿娘才会去相公岭找钱的,谁想会遇上那些鬼东西。”一名身材瘦小的跟班爬上前可怜巴巴道。 他名叫达子,跟恶棍吃同一口奶长大,其人胆小,恶棍将他和他娘当亲人看待。 另几人也是从小跟着恶棍要饭长大的,都是镇上无依无靠的孤儿。 一个个看见恶棍眼下的模样,比死了亲人还难受。 九曜也动容了一二,问道:“想我救他?” “想,想。”几人齐声应道。 九曜轻叹一声:“可惜,无药可救!” 大跟班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顿时哭着哀嚎起来:“神君,只要能救老大让我做牛做马都愿意,您医术冠绝九州,一定有办法的。” 达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神君,镇上还有许多被咬之人,全都仰赖您了啊!!” 六七个人,哭得一个比一个哀绝。 九曜仍只是摇头:“非本神君不救,实乃此毒药石无医!” 连小六和翠珠都不禁哀婉,镇上受害者不下百人。 “神君,昨夜之邪物与蛇毒颇为相似,不知七叶一枝花是否有用?”高阳顿了顿,看着前方丛林中的一味药草。 九曜眼睛斜睨,高阳的想法他如何不知。 能救人的不是药草,而是他的血。 可他现在身体还十分虚弱,哪里还能消耗那么多血。 九曜明白他即已开口,便是做了决定,手一挥,袖中闪出一层白雾。 周围几人瞬间伫立不动,失去了意识。 “如此,可值得?”九曜问道,话中似带着劝说之意。 高阳道:“每一个生灵都是这九州之一,今日舍弃其一,他日便能舍弃千千万,届时九州何在,天道何存?” “可他们当年是如何对你?” “神君可知刺鸟,纵然荆棘穿身,仍要放歌林海。” “可是,刺鸟之痛谁又知?” “刺鸟之宿命,非为世人理解。 “乃以残喘悲鸣唤醒沉睡者,当他们面对天灾**,不是祈求神明,而是迎面而上,其使命便可终焉。” “何其之难,我可以期待吗?” “没有高阳,仍然会有康回氏撞天柱,猪虏祸乱,先神之神灭世,只有人才能成为撑起这天地的支柱,届时我们会看到答案。所以现在,哪怕是一个百姓我也得救。” “好,苍生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你既这般坚决,我便助你。” 说罢九曜手一挥,将几个跟班唤醒,手上拿着一株七叶一枝花吩咐道:“照此采来。” 想着老大有救,几人甩开腿便朝山中搜寻去。 晌午后,他们各自用衣服搂着一大包药草回到此处。 九曜催动灵力,将药草凝练成泥,遂又让跟班和翠珠几人昏睡过去。 一片叶子划过高阳的手掌,血汩汩流出,滴落到药草上。 不过片刻工夫,高阳的脸色又惨白如灰,他体力不支,坐倒下在地。 终于制成了数百颗解药。 九曜又将人唤醒:“快把这些解药给镇上中毒之人送去。” “解药,太好了!”小六兴奋道。 高阳不忘吩咐二人:“有人问就说……” “神君给的!”翠珠和小六异口同声回道,身影随之远去。 “神君,”一众小跟班又齐齐跪下,“那我老大……” “他作恶多端,应有此报!”九曜转头便要走。 高阳狡黠一笑,明白了此举之意,是要给自己一个顺水人情,遂配合地道:“还望神君留他一命,他造下的罪孽该他此生去还。” “即便我留他一命,你能保证他今后不继续为恶?” “世人皆说善恶乃人心之选,但作恶时又往往有千般不得已的理由。如是这般,含章自有办法,让为善也成为他不得不为之选。” 听此一言,九曜哂笑:“逼人为善,这倒是闻所未闻。” 高阳眼波一转,纠正道:“是喂养!用善果去喂养一个人,让他食其甘味,施善行而悟本心。” “人心嬗变,你又如何能保证其永远从善?” “善,乃道也;道即法也。何为朴,何为浊?民若是先知其道,进而能从善,方为好。民若知其道,而不从善,那便是亏心,进而心生挂碍。含章所言之‘喂养’,喂养的便是一个人的‘自觉心’。” “世人对人性最大的误解,莫不是以为每个人都有自觉心?” “含章相信,每个人一定都有自觉心,只不过它不表现于每个人眼前而已。有时候这喂养之法需用非常手段,当然‘逼’也是其中一种。” 一众跟班虽没听懂高阳这般弯弯绕绕之话,却是知道他在为自己老大说情,一个劲儿得点头附和:“对,对!” 九曜会心大笑:“逼也好,喂养也罢,就凭你这番话,我便应你,且看你今后如何为之!” 他将剩余的两颗解药交给高阳。 高阳接过,走到恶棍身边,那人已奄奄一息,从眼缝中看着他。 “老大,你就认个错吧!眨眨眼,他就能救你了。” 恶棍瞟了眼大跟班,大跟班会意,对高阳道:“老大问,你救他有何条件?” “你们倒是不笨!”高阳苦笑,“从今日起,你等必须日行三善,否则,日后没有神君续药,命不久矣!” 大跟班满脸不解:“我们横行霸道惯了,哪里会行善?这不是为难我们。” “他救你阿娘是善,你们方才采的药草可以救人是善,不是有钱才能行善的,你等可知?” “原来这些小事也是行善!”大跟班忙点头,“好,我等知道了。” 高阳将药丸喂进恶棍嘴里,顿时,他一口黑血喷出,整个人脸上的黑晕渐渐淡去,慢慢恢复了些人气。 “记住尔等的承诺,别想着糊弄,自有人盯着你们。”高阳用眼神瞟了一眼九曜。 九曜会意道:“三个月取一次解药,汇报你等做的善事,否则中毒身亡,与我无关。” “那何处能找到神君?” “碧玉春!”甩下三字,高阳与九曜拂袖离去。 “这若水镇哪来什么碧玉春?” 几人在身后议论纷纷。 阳光穿透云层,灿烂得像一场劫后余生。 高阳脚步生风,眼神雀跃,即便是片刻的日出、清风与天蓝,他都想要尽数收藏。 因为他知道前路很长,当人们身上皲裂的伤口被抚平,当无数个春风吹又醒,这世间再恢弘的传说,不过也只是平凡生活的佐料罢了。 第7章 真戏假作 恍然间,十年过去。 碧玉春已是天下第一酒坊。 因着一味独家名酿,六界众生不惜为它奔赴千里,经悬崖万仞,百步九折,跨越蜀山天险与平日势不两立的异族同桌共饮。 有道是:“碧玉坛中敛春色,芳菲化酒去干戈。” 传言,此酒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入心尚善。千般恩怨,万般情思,饮之都如月移花影,一缕随风去。 传言,碧玉春酒坊接待一切众生。凡踏入酒坊者一概而论:无族群,无贵贱,不究过往,不问前程。 唯三个规矩不可逾:不准私藏倒卖,不准嘶喝争吵,不准私斗打杀。 当然,此间好事者、挑衅者、发疯者不计其数,但发难当即就被丢出了酒坊,事后还遭到了莫名暴打。 事实上碧玉春能名满九州,不仅因为酒,还有双绝。 一绝是戏,好在猎奇,话本赞美英雄者众,可世人更爱看天神跌落神坛之奇闻怪谈。 碧玉春酒坊的戏本里,作恶多端的人与一贯认知不同。 三百年来,世人都说天地共主是造成天柱轰塌、洪灾灭世、猪虏祸乱的罪魁祸首。 在这里却是相反,先神之神才是那十恶不赦的之人。 毕竟写话本的是当事人。 二绝是楼,一座外观看起来不过四层的楼宇中,藏着各种山海奇观,能将那戏中场景一一还原,酒客竟也能成为戏中之人。 这日,坊中演得便是三百年前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旷世大战。 “悠悠岁月兮,光影一刹,日日人间兮,生死一壶。”高阳躺卧在一展屏风后,半醉半醒地看着自己的大作首演。 “高阳,聪明如你,也不过是我掌中玩弄的羔羊而已。” 酒坊中灯火通明,交错的光影织成一座云飘雾绕的山峰。 “先神之神”站于其上,神气扬扬,狂声大笑: “一边是随你征伐九州,情如手足的同袍;一边是你的臣民,这群猪虏,你是救谁?救同袍,这天下陪葬;救天下,就得散尽你的帝王血,你与他们形神俱灭。” “天地共主”蔑视地答道:“你造了神,又造了魔,却总在断人的生路,让这天下食不果腹,疫鬼横行。何其讽刺。” “你是说天柱倒、疫鬼生、猪虏起、世间乱全是我所为?笑话,你问问众人,可有人信?” “不信,不信……”果不其然,台下有人扯着嗓子应道。 “叛徒、祸害、天地共主该千刀万剐……”滔滔不绝的谩骂声响起,一名狂躁者甚至将滴水如金的酒向“天地共主”的扮演者泼去。 “听到了吗?没有人相信你的,这蒙昧的众生你可还会救?” “这般世间,即便我救得了人命,也救不回这人心,这就是你的图谋吗?” “不管是他们,还是你,今日之境地,岂非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都是命数,与我何关?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好个因果历然,天地无欺……天地无欺人自欺!” “天地共主”一句“人自欺”,透着王者的轻蔑和霸气。 “先神之神”虽已占上风,仍觉如芒在背,“这么说来,你要放弃这天下咯?” “哼,高阳相信,洪荒万载,人不曾灭,人心便能回正道,无须孰来救。” “好!好!”这时憋久了的一个大胡子站起身来叫道。 一个嗓门巨大的男子也跟着喊出声来:“天地共主所言正是!” “胡说八道!”另有几个维护先神之神的人不甘示弱,叫嚣着走近那二人。 双方作势就要杠上。 一阵凄厉肃然的琴声扬起,角落处弹着三弦琴的老瞎子手指飞动,将两拨人的视线拉回。 “先神之神”冷哼一声:“你惹怒我了!” 随即他手一招,山后突然涌出一团黑影,快速朝堂中的酒客跑去,起初酒客们还在起哄,谁想待那些黑影近身,尖叫声四起,众人开始纷纷逃窜。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猪虏,哪知道这般可怕。 猪虏是对三百年前那场几乎能让人族覆灭的瘟疫产生的异变者的称呼。 他们虽是人身,脸上却长着獠牙,眼鼻凸起,眉目狰狞。 当年真正的猪虏比之恐怖更甚。除了丑陋之相,令人闻之心惊,见之丧胆的是他们以活物为食。 不过数月就将九州外的飞灵神兽、山禽海怪搜刮吞尽,随后蚕食的对象变成了人。 九州内外血腥嚎叫伴着腐烂尸体的恶臭,那惨相可谓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眼下酒客明知猪虏乃为假扮,可害怕之情分毫不减,在猪虏伸出魔爪抓人时,上蹿下跳地追逃起来。 有几个不幸者落入到猪虏手中,瞬间鲜血淋漓。 下一刻,这些被“咬”之人弹动着身躯又活了过来,还长出了獠牙,开始新一轮的围猎。 这一幕后,酒坊中惊呼漫天。 “救命啊~救命啊~” “都怪先神之神!” “明明是天地共主之故!” 慌乱中,两拨人还不忘吵打,必要争出个胜负。 混乱四起,酒客已不知是人在戏中,还是戏本如斯。 啪,台上书鼓声赫然扣响。 “先神之神”愤恨道:“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这些人被猪虏一口口撕咬殆尽。” 危难间,“天地共主”凌然大喝一声:“金木水火土五正官听令。昔日吾等同生共死,平定九州,挥斥八极。然今大业未成,百姓苦难未纾,却要吾等身先赴死,吾兄们可有怨言。” “誓死跟随帝君。”五人从“天地共主”身后挺身而出。 几名已经被猪虏抓在手中,全身“鲜血”的酒客跟着喊了起来。 “誓死跟随帝君。” “誓死跟随帝君。” …… 受到莫名的振奋感染,附和声响遍整座酒坊。 “好,八表来风。”“天地共主”见状气势更足,厉声道。 猪虏的嘶吼声飘荡在整个酒坊内,凄婉,恐怖。 乍然,堂中风起帘动,靡靡笛声,簌簌入耳。 猪虏身上一股股黑气飘出,“天地共主”站在戏台上,只见一团团黑气往他身上汇聚。 笛声、风声,搅动黑气,黑气被“天地共主”尽数吸纳。 “先神之神”无情之相显露:“如此自大,那你就自食后果吧。” 他发动攻势,猪虏们如弹珠入体,抖动了几番后,如进化般开始更加疯狂地追逐。 一滴血从“天地共主”的指尖飘起,红珠凝结,灿若孤星。 血随风动,分化成一粒粒微珠,散落在猪虏周身,猪虏竟然从疯狂中渐渐平息下来。 酒客们如释重负,缓了口气,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簌簌飒飒,凄凄锵锵,三弦琴又响。 “先神之神,纳命来!”一声怒吼响起。 屏气凝神的众人,等待着“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大决战。 他们耳旁飘荡着琴弦声,那声音初如暴雨倾泻,后如珠落玉盘。 最后,竟如婴儿失语,呀呀两声后,戛然而止。 在众人的诧异中,“先神之神”“天地共主”及一众猪虏和被咬之人神色恢复如常,纷纷来到戏台中央,向在场者鞠躬。 “先神之神”扮演者正是小六,如今二十有六,已出落得英姿挺拔。 “天地共主”只有十六七岁,长相英朗,全然看不出原来也是一名盲人,酒客们叫他小瞎子。 “完啦,怎能如此,吊人胃口!” 还沉浸在戏中的酒客们如梦初醒,不满之声四起。 “没有终章,怎算得上一出好戏。” “是啊!老子不干,快继续!” 拿着三弦琴的老瞎子自是见惯了此场面,走到人前徐徐道:“各位酒友勿急,戏在人心,懂得之人自然能看出其意。” 一语激起千层浪,台下喧嚣更甚。 “你这是说我等不懂咯!”大胡子酒客道。 小六见势,立即上前解围:“岂敢,岂敢,这位酒友,您以为的终章是什么?” “当然是天地共主成功击杀先神之神,解救万民于水火!” “等一下!”还没等小六开口,堂中立即有人呛声,“这戏胡编乱造,应该是先神之神杀天地共主才对。” 大胡子瞅了眼说话之人,不耐烦的转头道:“这位兄台方才便一直较劲儿,不知你看的是哪一出?” “看什么看,事实摆在眼前,你却当戏本看?”眼见着自己被质疑,说话之人情急之下语气恶劣。 这话引得大胡子更加不悦:“难不成你还知道事实?老子跟你讲,在碧玉春,这台上演的就是事实!你敢怀疑,就拿出证据来,否则老子揍你。” “我呸,还好这天地共主死得早,不然像你这样的蠢货,迟早变成猪虏——!” “有胆再给老子说一遍!” 眼见大胡子要与人动手,小六即刻上前劝解:“二位勿要伤了和气,感谢各位对今日碧玉春这出大戏的厚爱,既然大家如此热情,碧玉春今日就破个例,为大家提前上演压轴大戏。各位意下如何?” 听到此言,那二人都不再说话。 其他人则异口同声催促道:“好,好,赶紧的!” 小瞎子和小六回到方才的位置,小瞎子道:“爷爷,麻烦您再给我们起一曲。” 曲子响起,酒客们这才安定下来。他们哪知,几人这一出配合,才是戏本真正的**。 “天地共主”听得三弦琴响,立即气势加身,开口便道:“先神之神,纳命来!” “先神之神”步步紧逼,“天地共主”见招拆招,台上打的剑光四溢,台下看得眉飞色舞。 “嗨~~~”“哈~~~”“杀~~~” 又是一阵短剑破风而来,老瞎子扫弦,突然,琴声一紧。 “叮”,弦段,人“亡”。 众人屏气凝神,看是谁先倒了下去。 第8章 血狱香尊 “好,好!”全场听得大胡子一声爆喝,众人看见“先神之神”倒地也跟着高喊起来,“杀得好!” 霎时叫好之声响彻酒坊,即便其中有稍许的不满之言,亦被盖了过去。 小瞎子举起拳头,与大家一同高喝,小六随即作势巡场,走过之处,他拿出一个陶碗。 “多谢,多谢。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借钱捧个钱场。” 老瞎子起身,黯然下台,感叹了一声。 “哎,第九百九十八根,命若琴弦,是断是续,不由人!” 屏风后,高阳摇了摇头也是感慨: “哎,第九百九十八场,人生如戏,还靠自己编戏!” 三百年前的善恶悲欢不过都是后人的谈资,聊以打发咸苦岁月而已,高阳苦笑。 话说这名爱打抱不平的大胡子是碧玉春的拥趸,几个月便会来上一回,等钱花光了,再回到自己的来处继续赚钱。 坊中像他这样的人不少,他们每次尽兴而归时,都会将酒坊中上演的戏本传到九州各处。 各地的酒坊、说书人为了迎合酒客,也跟着编。 久而久之,世人对天地共主的看法有了改观。 高阳作这一出戏,除了给自己“洗白”外,还意在等鱼儿上钩,那鱼儿便是与先神之神有关之人。 正好,这日给他碰到了一条“大鱼”。 酒坊一角,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可笑,那帝君狗屁不如,还有狗为他摇尾!” 酒坊虽嘈嚷,说话之人的声音却有种莫名的穿透力,引得众人循声望来。 高阳亦快速看向酒坊二楼,见一名锦衣男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 “你骂谁是狗?”大胡子酒客听到此话,忍无可忍,便要冲上去,小六跃身将他拉住。 锦衣男子手执酒瓶,如梦似醉,身倚雕栏,对上众人的眼光,晃悠悠道:“碧玉坛中敛春色,芳菲作酒化干戈。看来这酒果然有颠倒众生的魔力!” 老瞎子面色不改,闻声上前:“客官想说的是,颠倒黑白吧!方才说,这出戏是演给懂得之人看,您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呢?” “同袍之情,世间大义,真是太感人了,这算看懂了吗?不过,伪善者的面具迟早会被撕开。” “看看,这戏路才对!”被大胡子怼过的酒客好似沉冤得雪般和旁人道,“这位兄台莫非就是当年的受害者?” 大胡子酒客给了他一个白眼,对锦衣公子喊道:“你这人,知道什么内情,说便是了。” “对啊,快说,快说。”一众看客急不可耐。 “我和诸位不一样,”锦衣男子停顿了下,不屑地看了眼众人,竟又摇起头来,“本是局中人,何来身外戏!” “呸,装什么装,不过是个酒疯子,滚……”大胡子瞪了他一眼。 没想锦衣公子清了清嗓子,又甩出一句话来:“戏言没有,真相倒有,你等可敢听?” “你倒是快说,你的酒钱,我出!”大堂角落处一人大喝道,声音之响亮,如炮仗震慑全场。 “三千杀伐未眨眼,百世沉沦锁魂渊。好一个天地共主,杀人不眨眼也罢,还要让别人的灵魂不得转世。”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这可是我亲眼所见!” 大胡子情绪激动,“哼”了一声:“你莫非已历化脱骨劫,否则三百多年前的事怎会知道,你说自己亲眼所见,我还说我就是高阳本人呢!” 锦衣公子冷眼不与他答话,看着一位身姿秀丽,英气爽朗的女子走到身边。 “这位公子,在下翠珠,为您送上本店绝世名酿百年碧玉春,多谢您提供的这段戏文。” 众人一听,心中不禁暗羡,这滴酒如金的名酿,自己如若从百年前开始攒钱,事到如今,便也只能饮上一壶,这人如此轻易就能喝上。 锦衣公子却是不领情:“好个戏文,是要坐实了我巧言编撰,无事生非吗?” “是非心中过,留戏不留人。今日碧玉春演这一出,不过也是听得传闻,为图酒友一乐罢了。如若您说的戏,还有下文,不妨交易给本店,必重金酬谢。” “我刚才说过,此乃真相,姑娘莫要混淆了。” “公子说亲眼所见帝君杀害三千将士,恶毒至此,为何单单留你一命?还有我看你不过二十,是在何时、何处亲眼所见?” 大胡子酒客大笑起来:“对啊,难不成让你活着回来四处宣扬,给自己坐实罪名。” 锦衣公子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厮,心神一紧,急欲争辩,又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他抓过翠珠端来的酒,仰头灌下,边倒边骂:“狗屁的帝君,杀我同袍,残害亡魂,死得好,好,好!” 那壶百年碧玉春没几口便见底,人要倒下时被小厮托住,几人悻悻然离去。 高阳看着远去的身影,不禁惆怅,他手下的亡魂何止三千,但不让人转世何从说起? 他也不得不叹息一声:“千秋功过,不过戏文几行,是非几句,谁知,谁怜。” 他继续喝酒,听翠珠大声问道:“那壶百年碧玉春,刚才谁说酒钱他给来着。” 只见一群人动作一致,齐齐指向角落处,一男子刹那间红透了脸,“呃”了一声,故作醉态,侧身倒地。 这一出戏方完,另一边,一名脸蛋圆圆,天真懵懂,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孩童对着老瞎子问道:“爷爷,你说高阳帝君真的死了吗?” “只要你心里记着他,他便不会死。” 孩童点头:“不过爷爷,他把百姓身上的魔气都给吸了,他会变成魔吗?” “这爷爷可就不知,不知咯。” “我知道,我知道。”小瞎子赶紧凑过来,众人的耳朵也跟着递了过来。 “帝君召集八方来风,创作的那首能驱魔除恶的曲子,叫承云。我跟你们说,现在九州的各大氏族,都在找这首曲子的曲谱,说是能够在历化之时,驱除人心原本的魔性,不让恶灵释出,大幅提升成神的可能。” “成神的关键,就是驱散心魔,如有承云,确实相得益彰。” “我也听过一个传言:承云起,八表来风邪魔散;承云尽,九州同悲人心幻。” “更关键的是,帝君已经消失数百年之久,下一任帝君悬而未决,诸事可待。要是得到承云,自家就能历化更多的神,岂不众家都有机会主宰九州。” “这几位侠士可真太懂了!可是,自从帝君消失后,承云神曲也失落了。但是,但是……” 小瞎子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故弄玄虚般道: “你们可万万不能对外说,前几日有几个魔族之人在此喝酒,我隐约听到他们说,无域之狱近来常常有玄妙之音响起,他们那些魔都好像变了性一般,你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众人听见无域之狱四字,都是心里一紧,那个被称为世间血狱的地方,住着一个名为“血狱香尊”的魔头。 有传言说其一夜之间,降服十万魔道之人,并将其炼成了极阴极狠的魔兵,一战伤了神族联兵数万人。 神族对他们是灭也灭不了,打也打不赢,好不生气。 小瞎子觉得氛围已烘托到位,用阴森的语气道了两个字: “……种地!” 众人神色恍然,议论起来。 “好好的嗜血狂魔,跑去种地,岂不可笑。” “种地,我看是挖坟吧!” “诶,莫不是血狱香尊早就得到承云了,所以能够掌控魔兵?” “反正我等资质平凡,也没历化根基的人,承云归于谁,与我等无关。” “这位壮士,此话错矣。”大胡子凛然正气道,“这神曲如若现世,不管在谁手上,势必都会掀起腥风血雨,怎会与我等无关?” “你的意思是……”小瞎子笑的得意,与众人心照不宣,“我等又有好戏看啦!” 大笑声响彻酒坊。 起先提问的孩童机敏地察觉出了小瞎子话中的不对劲之处,问道:“你说的这些,和帝君会不会变成魔有何关系?” 小瞎子在孩童头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啊,就说你笨,变成魔的前提,得是帝君还活着,故事终究是故事!” 高阳一直听着这边的对话,仰头一饮,心道:“有善恶情仇的地方,故事永远依循四个字:未完待续。” 他放心酒杯,从屏风后走出,听到一名酒友恍然大悟般道:“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里少了一个人?” “谁?”众人疑问。 “打头将军啊,三千战甲未尝一败的奇女子,这天神之战,怎少得了这位女战神!” “对啊,对啊!”众人应和道。 小瞎子抓了下脑袋,一脸茫然,坊主没写他如何知道,却是反应极快地道:“戏文的精髓,那便是一条:且听下回分解!” “打头将军”四个字携风带雨般向高阳撞来,哪怕只是想到她,也让他封闭了几百年的心扉又飘摇起来。 可他知道,他绝不能想,于是甩了甩头,强力将念头压下。 这时,几只蚊子飞到了他的面前,在他耳边嗡嗡萦绕。 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锦衣公子死了! 第9章 鬼影迷踪 暗夜幽昏,树影摇动,漫天尘雾笼罩林中。 高阳追至若水镇外十余里,仍不见锦衣公子等人的身影。 他停下脚步,拿出身上的灵笔,在空中一划。 这支笔名为“无墨”,乃有“徒笔成书山海现,素手绘灵百媚生”之神奇妙法。 他因进入真空劫,灵力被锁,不能发挥其绘灵的功效,无奈只能拿来画画“小东西”,它们就是有蜀地吸血三巨头之称的——咩咩蚊、草蜱虫、牛苍蝇。 他也是深受其害多年,才将它们驯化为追踪第一猛将的。 妙笔生光,一群“咩咩蚊”飞出,其状如墨如夜,其型小巧若无,其声和柔静默,栖息于人身,不着痕迹。 适才在坊中,锦衣公子离开时他便让它们跟着了。 循迹而去,忽闻树林中飘来一阵诡异声响,他静立细听。 竟是骂声。 “高阳,杀人狂魔,嗜血恶徒……” 又见不远处有个火光若隐若现,火光中好似有一个……骷髅头。 他眼神一凛,想去看清楚时,被一阵猛力撞到。 来人满脸是血,像中邪般奔命跑来。 他稳了一下身子才站定,而撞到他的人已经跌坐在地。 那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巴不停张合,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好多血。” 高阳走近,仔细一看,方才认出此人乃是当时酒坊中跟着锦衣公子的小厮。 他伸出手欲将人拉起,没想对方力气挺大,攥得他的手生疼,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 或许是看见高阳没有恶意,小厮在慌乱中镇定,对他道:“少宗主,我家少宗主,被杀了。” 高阳心有预料,没有多问,反手拖着小厮朝他来的方向行去。 小厮想挣脱,却没有成功,一路叫嚣着:“你要干什么,我不去,不,不。太恐怖了,我不去!” 正前方,漆黑的树丛中躺着两具尸体。 便是那位醉酒胡言的锦衣公子和另一名小厮。 二人死状极其惨烈。 心、肺、腹三处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内脏已被掏出,随意扔在地上,鲜红的血洒满了干枯的树叶。 此情此景,恁是谁看了都免不了蹙眉。 高阳轻叹一声,走到尸身旁边蹲下仔细检查,在心里暗自分析了一番。 从伤口可见,杀人者出手极快,伸进拔出,一气呵成,甚至保持了破开之处伤口的工整。 要知道能在胸腹处同时开三个大洞,除非那人有三条手臂,否则绝不可能。 难怪小厮说吓人。 小厮站在一旁,不愿靠近尸身,战战兢兢地张望着四周。 他的瞳孔被一团烈焰占满。 “那里有火光,火里有张脸!你看见没?”小厮声音颤抖,想靠前躲在高阳身后,却又不敢抬脚,整个人冷汗直冒,忽地尖叫起来,“……过来了,他,他就在你面前!” 与他的惊慌失措不同,高阳“嗯”了一声,眼中没有丝毫变化。 “什么火,什么脸?” “那,那鬼火中有张脸,你看不到吗?” 高阳转了下头,好奇地看向四周,不解道:“四下漆黑,若有火光我怎会看不见,可确实是没有?” 他的镇定让小厮疑惑更甚,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痴痴呆立着。 高阳也不理他,继续在锦衣公子身上寻找线索。 他的眼神一凝,落在地上咩咩蚊的尸体上。 看来凶手的功力很是了得,一招出手连附着在锦衣公子身上的咩咩蚊都震死了。 既然他那么厉害,为何要留活口呢? 心念及此,高阳带着逼问的眼神落在小厮身上,问道:“你可看到是何人所为?” 小厮仍是目光呆滞,自顾自说着:“不可能,那张脸明明就在你面前!他在盯着你,你怎么可能没看到!” 高阳为了拉回他的思绪,稍加思索,刻意空手打了一记耳光:“且看仔细了,若当真是鬼,我可有打中他?” “你、你却是打中它了!”小厮猝然惊呼,嗓音撕裂般颤抖,“它,它大张着嘴,要来咬你的耳朵!” 高阳更是一脸莫名,随着小厮的话将手移到耳朵处,顺便轻掸了掸肩头的尘埃,似在证明自己真的没有看到所谓的鬼脸。 见小厮还是怕得紧,他缓声道:“人生天地间,但存正气,邪祟自然退避。心若澄明,何惧阴物纠缠?你说是吧?” 语罢,他信手朝耳侧一煽,动作轻的根本不是在打鬼,只当是驱散飞蚊般。 小厮更加瞠目结舌,可眼见火光幻化的黑气随着高阳的掌风溃散,心安了稍许:“它……它被你打散了!” “这便是了!”高阳的眸光渐渐凝聚,其中多了一抹深邃,他盯着小厮,“为何你能看见鬼影,莫非他就是杀你家少宗主的凶手?” “我、我不知道,”小厮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尸体上,开始支支吾吾,语不成调,“我并未看见谁动的手,是鬼,或许就是那鬼,他是不是要杀我,他是来杀我的……” 边说边抓着高阳的衣袖躲到了他的身后。 要说方才只有他们三人,凶手动手只在刹那间,他可能会没看见吗? 高阳遂道:“不如你说说适才的情景,我为你分析一二。” 小厮定神,想了半晌才道:“我三人驾车自镇上来此,我忽觉腹中急痛,请少宗主停了车,独自前去那棵大树后行方便。岂料回来时,竟见、竟见……”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高阳沉吟,心中暗忖。 若眼前之人所言为真,凶手便不是早已埋伏此处的,而是尾随其后,伺机发难的。 要找到杀人原因,还得从其身份上下手。 高阳继续问小厮道:“你们是何人,来此地何事?” 小厮以袖拭泪,勉力答道:“我家少宗主出身蜀山氏。二小姐早前与这相公岭巫常氏订下姻亲,婚期定于半月之后。因闻巫常氏一族行迹诡秘,少宗主恐二小姐受屈,特来暗访探查……怎料竟遭此祸!” 高阳闻言,心神俱震。 其言下之意是:被灭族的巫常氏要和他高阳有亲缘关系的蜀山氏联姻? 心中疑云顿起,他眸光骤凛,追问道:“此言当真?” “此等大事,我岂能戏言。”小厮不满自己被质疑,提高了音量,“喜宴请帖已于十日前发出,连神族都已邀请,我还敢骗你不成?” “巫常氏和蜀山氏大婚,遍邀九州神族!”高阳边说边绕着锦衣公子的尸体在外围又巡视了一圈。 想到蜀山氏,他心中泛起一丝暖意,那是他阿娘的母族,如今已显赫不再。 一个灭门之族与一个没落之族的婚宴,遍邀九州神族,这极不寻常! 巫常氏十年前被灭族,唯有虚咸之孙尚有可能活着。是何时向蜀山氏提的亲,联姻之人又是谁呢? 另外,既然这位是蜀山氏少宗主,就该知道他高阳与蜀山氏的关系,怎可能说出“三千杀伐不眨眼,百世沉沦锁魂渊”一类的话。 疑点不少! 其中阴谋甚至是直指他而来。 高阳凝视着小厮,看来还得再诈诈他。 小厮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道:“我所说之话,全部属实。” 高阳仍打量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有鬼,依我所见,怕是有人心中有鬼,故布疑阵罢?” “你、你是何意思?” “稍安勿躁。我是说,观此雷霆手段,穿心裂肺,非深仇大恨不能为之。莫非……是仇家索命?” “那、那就是高阳帝君的鬼魂?” “你的意思是高阳帝君杀了蜀山氏三千将士?” “我、我可没说过。” “那方才少宗主在酒坊中的话是何意?” 小厮顿时双眼鼓睁,仿若受了委屈般道:“我哪知道!少宗主来相公岭后就好生奇怪,那些话我以前也未听他说过!我看定是喝了碧玉春那等破酒才胡言乱语的。” 这还是高阳第一次亲耳听人痛骂碧玉春,不禁苦笑,又好奇道:“你们进了相公岭山中?” “并未!”小厮愈说愈气,“一早便到了山下,谁知兜转半日,竟寻不到入山之路!捱到下午,干粮尽了,少宗主饥渴难耐,我等才去了那家破酒坊。” 还越骂越来劲。 他等一行人未上山,这倒是不出高阳所料。 虚咸那日在山下消失后,他曾多次前往相公岭探查,却发现从那片树林起再往上就被人设了迷瘴,不管如何都找不到上山之路。 更为诡异的是,在山上待的时间越久,灵力损耗越大,像是莫名被吸了一般。 如今,这所谓的“巫常氏”成亲,要邀请九州宾客观礼,也算是到了开山之时。 这桩十年的悬案,现在看来可以撬动了! 若对方的目标是自己的话,那这桩凶案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心知今日再查不出线索,高阳方对小厮道:“现如今,还是先为你家少宗主收尸吧。” 小厮闻言,一边将两人的残躯搬上马车,一边哭喊着。 待他收拾完毕,终于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一只手抹过额头,问道:“你,你是谁?” 高阳对上他那困惑中带着害怕的眼神,回道:“你口中那家破酒坊的坊主。” “那你,你来做什么?”小厮意识到什么,突然向后退,眼中的恐惧竟比见了鬼还多。 “收起你的想法。”高阳听到这一质问,不急不怒,道,“本坊主只是前来买消息编戏而已,多问你几句,不过是替公子惋惜。再者,你可知没有一个在碧玉春惹事之人能安然离开若水镇。” 他语气平静,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关于碧玉春神秘打手的传言小厮也有耳闻。 他颤声道:“你,想如何?” “当然是送你一程!” 小厮听得这话,急欲踏上马车离开的脚竟踩空了,差点摔倒。 高阳一把将他扶住:“来来来,坐好了!” 说完,顺手在马背上一打。 马声嘶鸣,小厮的身影在马儿的奔蹄中闪过,带着逝去的主人和同伴,长驰而去。 这森寒树林中,只剩下了高阳一人,伴着幽幽血光。 乍然,他竟是甩开腿在林中狂奔。 身后,火光中的骷髅头向他追了来! 第10章 打头将军 追击高阳的便是方才那团吓唬小厮的鬼火。 其实高阳早就瞧见了它,只是心知这鬼火的目标是自己,有旁人在它不会出手,遂欺瞒了小厮。 “杀人狂魔,骗人骗己,竟还敢打吾,吾今日必烧破你的假面。” 声音从鬼脸上传来,带着烈火喷油的怒气。 白白被高阳打了两个耳光,新仇旧恨叠加,气得它男女不识、阴晴不定的脸更加狰狞。 骷髅嘴咕噜噜一动,从中吐出一团团火光,迅猛地朝高阳四周扫去。 热浪袭面,熏得高阳大汗淋漓。 “……你于她不过痴想,一介执迷者的妄念而已。”鬼火继续开口。 她不仅要烧他,还要喷他。 高阳暗道不好,眼下是身心受敌。 可他被无端痛骂几次也是不服,回道:“闭嘴!要打就来,乱说不可。” “哼!没有你反驳之地!” 话说高阳与这团鬼火的旧事要追溯到三百余年前,其嘴中的“她”便是有“三千战甲,未尝一败”之称的“打头将军”阿唤。 当年阿唤协助高阳征战,逢出征必有新战甲,传言有三千件之多,而她每战都冲于最前,所以世人称她为“打头将军”。 阿唤本姓彤鱼氏,其族居于东海之滨,世代肩负帝君守护之职,与帝君之间有缔命结,不能有儿女之情,否则会受烈火焚身之累。 高阳和阿唤识于少时,数千日同桌共饮,数千次同生共死,若说全然未有心动才不合常理。 但情不知所起,何人,何时?结果便是高阳受到鬼火骚扰,受焚身之痛。 凡他想念阿唤之时,鬼火就会出来捣乱。为此高阳给她取了个“鬼火冒”的名字。 方才酒坊之中,他强压下对阿唤的意念便是怕生出这一变故,结果她还是来了,对付他的法子也越发狡诈。 又一次龙困浅滩被鬼“欺”。 既已如此,高阳只得全心应对。一息闪过,他拿出灵笔,画出不计其数的咩咩蚊。 不料,飞蚊扑火也是自寻死路。 但飞蚊似乎有情,不愿见主人被焚尸荒野,甘愿向那天火飞去。 却是,飞蚊黑身进,金身出。 高阳见转机已到,挥动灵笔,将麾下的“战士”排兵布阵,千只成团,千团成组,一个个撞向鬼火。 声音啸天,激光漫烁。鬼火与金蚊划过夜空,发出爆燃之音,惊扰了身在天外的未眠人。 蜀山之巅,阿唤站在朗月之下,朦胧的暮光洒在她的身上,未能减弱半分那份天生的姱修滂浩。 金蚊随风散落,阿唤伸手接住一只,似乎感受到了那为护主而战死的决心。 “身虽小,但忠魂可嘉。且随你一看,走。” 金蚊如烟,向空中飞散,阿唤随之而去。 一团旋风般的火光漫卷而来,阿唤灿烂的笑容如春风拂面,出现在高阳眼中。 高阳神思恍惚,心神荡漾。 长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浓愁,他竟闭了眼,是不想见她吗? 不,是他不敢! 狂傲的笑声响起,围袭在高阳周围的火光烧得更烈,而他似乎全然未有感觉,白净的脸上已被烟雾妆点出一道道黑纹。 黑纹即将爬上他的眼圈时,瞳孔中的人向她攻来。 掌风似火。 她要杀他! 惊诧让高阳瞬间失魂,心猛地移落在地。 一句挑衅的话响在耳畔。 “你每多一分念想,吾力便增一分!尔情愈灼,吾道愈昌。” 笑声随起,高阳在阿唤的掌心快要触到他胸口的一刻猛然回神。 原来只是他的幻觉。 他甩了甩头,定了定神,再看向那火光,其中根本没有那张熟悉的脸庞。 脸庞消失,烈焰却攻地更猛,若无应对之法真不知会否被烧死。 他肃然转身,身上多了一件黢黑的披风,从头到脚将他笼罩其中。 这件披风是山海中百妖灵兽的羽翅炼治而成。 灵兽们在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大战中灭绝殆尽,它们的血汇入了高阳体内,让他得以恢复血脉复活,它们的兽皮翅膀化作了这件可上天入地的披风。 它刀枪不入,烽火不侵,毒瘴不染。 高阳一开始不愿释出此宝,因这是他深埋心底的痛,这沾染着万灵命体的法器,如千斤重荷。 而今拿出必是要拼死一搏。 灵器护身,高阳立身于火光之中,眼神沉着无比。 “我数三声,你要不滚,我便让你灰飞烟灭。” 披风随风飞舞,火光中的高阳踏步而去。 鬼火不以为然,嘲笑道:“虚张声势。” “三。” 一声出,高阳拂披风快速扫荡,只见身边围袭的红光瞬间熄灭,浓烟也逐渐散开。 鬼火见势不妙,朝高阳身上扑围,却不料近高阳之身时,披风威能制造出了一层结界,如天网一般将火笼罩起来。 火光难以靠近,撞在结界上便全然熄灭了。 “哼,再来。”鬼火不甘示弱。 “二。” 又是一声震响,高阳飞升离地,在空中旋转,披风舞动,如包纳天地般,气韵层层向外扩散,所及之处,鬼火尽数熄灭。 “灭得了眼前之火,难灭你身上的孽火。”鬼火也在同时加强攻势。 “孽火”——又是诛心的二字。 高阳听得此话,眼中忧思顿起,漫天的血雨狂风,猪虏阴吼在他脑中闪现,让他心念急转,陷入三百年前那场人间炼狱之中。 “嗜火焚心。”鬼火见状得意地狂笑。 再次发力竟让烈焰变成了一条火龙。 火龙乘天地之气,腾云驾雾,烧红了长天,环绕在披风形成的结界之前。 两股灵力对撞,气流扫荡遍野。 不料,披风的威能瞬间被破,高阳从空中摔下。 还真是难对付。 沮丧之际,高阳的手触到了地上。 凉的! 他恍然大悟,再次屏息凝神,镇定道:“你露出破绽了!” 随即收起披风,沉着立地,闭眼吐纳。 火龙张开嘴飞旋而来,在高阳周身缠绕。一抹携带着幽冥之气的绿火喷出,这是来自冥府的业火,绞杀罪业之身的“屠龙之火”。 刹那间,只见时空换转,高阳周围的一切消失于无形。 他与火龙皆化入幽冥之境。 四周空寂,火龙在高阳身边腾起,蔓延至无远弗届。 它猛地一窜,直接撞入高阳的心口,高阳也不抵抗,似乎还有意让它伺机进入。他整个人被困在火光中,受着烈火炙烤。 他一条腿渐渐跪到了地上,承受着□□与孽火无声搏斗发出的剧痛,勉力支撑着身体,额头上汗珠浸眉,脸色惨白如雪。 可是他没有倒下,半晌后,他抬起了头,而火龙发出的光如受了感化般,逐渐黯淡。一缕缕与高阳的身体融合,直至变成高阳身上发出的圣光,被他完全吸收。 他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呼出一口气,稍稍平复内息道: “身负孽火之罪,唯有转化为心念,方为不熄。你这一方火,是幽冥之气所化,本相无形,否则为何烧了许久,并未将这片树林焚毁。驱入我身,不过是想引发我的心魔,你不会得逞。” 高阳识破了鬼火冒的伎俩。 从虚空中恢复神识,他睁开双眼。 果然,眼前的树林依旧,只是增了几多落叶。 然后,一声轻呼出口: “一。” 他只身向前行去,凌然之气萦绕其身,踏步间犹如时空穿梭,身前的一切都在倒退。 天边的、眼前的、有形的、无形的微光,全数熄灭。 感受到了对方的威胁,鬼火的嚣张不再。 “不妙!”它怯怯地吐出两个字,欲逃跑却还嘴硬:“这次暂且饶你!” “跑,休想!”高阳开口的瞬间,眼疾手快地将鬼火捉了个正着。 “燃”,“熄”,“燃”,“熄”…… 鬼火变成了一缕小火苗,被高阳控制在掌心里,随着他的口令一会儿蹿起,一会儿熄灭。 “救命啊,晕了,晕了!”成为阶下囚的鬼火哀求道。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哪还有命?” “你不仅是杀人狂魔,还是杀鬼狂魔!” “给了你机会,不珍惜就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九州内的一桩美谈?” “没有,吾不听!” “南边有个叫扶桑国之地,最是厌火。所以打造了苦火之渊,那里寸火不燃,烈焰归熄。只要把你锁在渊内,不管你是鬼火,还是圣火,都能给永远灭了。” “心狠手辣。”鬼火吐槽,继而又不服地道,“人家扶桑国主是你随口说说,便乖乖听话之人?” “正好有点交情。” “交情,交仇才是,毕竟你可是结了仇也不知之人。” “你如此了解我?不妨我们这就去试试。” “算了,算了!”鬼火悻悻地求饶。 “老实交代,我就考虑饶了你。” “是,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位蜀山氏少宗主被杀,你可有看到。” “……此事,吾得好生说明一番。”鬼火明灭间,露出几分自得,“吾乃因天命而生,此生唯一要务,便是对你倾注全副心神。除你之外,万物皆不入吾眼。” “呵!”高阳一时语塞,只悔多此一问。 可他不愿平白添了对方的气焰,冷声斥道:“这般‘关心’,不要也罢!” “世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吾说旁观者亦迷,因有人只看眼前。”鬼火越说神色越是幽深,“并且即便是你眼前所见,如阿唤那般,便真道是阿唤么?” 听见这个名字,高阳神色骤然一柔,语气低缓下来:“阿唤……她可还好?” 他的声气那样温和,竟让鬼火也为之一顿。 “你既还能召我出来,她自然尚在人间。至于安好与否,你可自己去寻。” 话到此处,鬼火察觉失言,立即改口,“呸!你万不可寻她,更不可思她想她念她!” 高阳听见却似未闻,喃喃自问道:“我为何不去寻她?” 不待鬼火回答,他又陷入沉吟:“这倒难住我了……我有寻她的理由么?思她本是我之私事,她可愿见我?依她的性子,大抵仍恨着我罢。所幸‘高阳’此人已是亡魂,再见亦非故我……总不要连累她再陷险境便是了。” 一句话又激出了鬼火的不满:“吾才是真正的亡魂。” 高阳轻笑一声,此前脸上的冷意散去,歉意道:“好,请恕晚辈冒犯!” 鬼火扬了扬手,语气竟也温软下来:“你我难得叙旧,这次见面,吾法力也精进不少,可全是为你!” “啊……”高阳冷不丁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摇头道:“你练这卖艺的把式也好意思说。!” “此乃虚空之火,专烧无望之念,你以后便知其能。” “高阳并不想有如此‘以后’。” “无妨,等你历化到能见识此中威力时,再说不迟!” 高阳斜眼望着它,心中暗暗惊讶,自己历化的气息已经被九曜神君掩盖,若非妄心劫以上绝看不出,为何她会知道,还有她说的话也看似藏着什么玄机。 高阳遂决定试她一试。 “你一个阴魂,竟然一眼能看出我在历化?” “吾好歹活了千万岁!还亲眼见证了神力诞生,区区历化,有何不知!” 高阳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却是不语。 第11章 灯火可亲 鬼火冒见自己被小瞧,很是不服,用火光幻化出历化奇观,特意为高阳解说道: “历化共七劫。历退病劫,承受非人之病痛,劫过愈百年寿元。 “历脱骨劫,受骨肉分离之刑,劫后脱去肉骨凡胎。 “历真空劫,受时灵法全失,劫过丹元重塑,功体破升。 “历魔境劫,承走火入魔之险,劫去魔识不侵,享千年福寿。 “历情动劫,陷爱恨忧怖之困,劫后勘破红尘,通无上至法。 “历妄心劫,起诸邪行,以杀洗身,劫后元神分离,形亡而神不殒。 “历苦海劫,经百世轮回之苦,劫后形体化虚,可与天地同生。 “能历一劫者,都是当世有造化之人。经七劫者,便可取代先神之神。而你现在正是真空劫阶段,灵力全失!” 高阳听它将“历化”始末道来,其间对他隐藏阶段的推断亦是精准,不由微微颔首,顺势追问: “历化七劫可取代先神之神,终究是传言。他既是创造此法之人,当真可被取代?” “或许历化本就是个火坑,”鬼火说着眸光幽闪,语调沉了下去,“是他故意掘好陷阱,诱人纵身一跃,再行反噬……你可曾想过此种可能?” “是么?”高阳凝思,额间多了几缕隐纹,“那我便跳下去,将他永远按在那火坑底,叫他再无翻身之日。” “如此,甚好!”语毕,鬼火冒静默良久,半晌后才道,“你可知历化最难是哪一劫?” 高阳未答。 鬼火声音更低,竟透出几分寥落:“于你而言,便是那‘情动劫’。” “不必多言!”高阳的余光飘向远方,想截断它的话,对方却未停下。 “此劫之难,在于它非一情之生,非一劫之死,而是由情生妄,妄念一起,再历其它,必入死局。” 鬼火冒难得有如此沉重的语气。 高阳如何不知它的忧虑。 这正是他决意不见阿唤的缘由。 无情无念,方可不堕此劫。 他心中怅然,连鬼火冒何时离去的也不知。 走在路上,他饮了一口碧玉春,任风雪淋头。 一群寒鸦飞过,树林中的人影走远。在人影背后,擦身而过的地方,金光点点。 阿唤在金蚊的指引下,来到高阳与鬼火的战场。 却是…… 不见人,不见火,甚至连打斗过的痕迹也不见。 “看来你的主人无事,且安心去吧!”阿唤对着金蚊轻呼了口气,那灵物在空中绕成了一个心形,她心中仿佛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 高阳走在前,莫名间有股很想回头的冲动,一时情绪上涌,心中多了一股莫名期待。 转身—— 鸦过无痕,倩影无踪。 很快,他回到镇上。虽已是夜半,长街之上的碧玉春,仍开着门,留着灯,摆着一桌好酒好菜,等着一个人。 “别紧张,小黑豹。不过是扭伤而已,小事!” “小瞎子,你莫不是傻了,我不叫小黑豹,而且我也不紧张。” “我知道,小黑豹是我。第一次接骨,总得给自己打点气。” 一张酒桌旁,小瞎子正托着小六的脚狠狠揉着。方才小六扮演“先神之神”,两人打斗太激烈,他从“山峰”摔下时不慎扭伤了脚。 终于小瞎子提了一口气。 “啊……” 一声惨叫响起,伴随着脚踝入骨归位的声音。小六捂着脚踝吼道:“我说小瞎子,你不仅叫小黑,你还心黑!” 说完他转过头,却被眼前一来人吓了一跳,不禁叫道:“怎么还来一个脸黑的?” 小瞎子伸出鼻子一嗅,猜到来者是谁,大笑起来。 “这位兄长可知,这世间总有一个人在等你,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你是唱白脸还是唱黑脸,总有一个人,等你。” 高阳见他窃笑,故作生气:“是谁,莫不是冥王?” 小瞎子委屈道:“明明是我小黑!” “小六,你说小黑和冥王,究竟谁更心黑?” “当然是小黑!” “哼!” 几人说话间,一名小童从内院跑来,亲昵地抱住高阳双腿:“师尊……” 他正是白天向老瞎子提问之人,翠珠和小六之子。 看见高阳的脸,他硬生生将余下的话憋了回去。 打量了几遍,终于认出了那张漆黑面孔下的俊容,的确是他的师尊高阳,乐悠悠道:“师尊是不是抄书时打瞌睡,脸摔到墨盘里了!” 高阳有苦说不出,只得道:“贝儿可否去帮师尊打盆水来?” “师尊,清水洗不掉,以我的经验,我给您拿皂角。” 高阳点头。 少顷,贝儿出来,将水和皂角放在高阳面前。 “贝儿,你可知皂是何颜色?”小瞎子冷不丁问道。 “自是黑色!” “那你懂“不知皂白”是何意?” 贝儿虽小,但极其聪明,答案脱口而出:“不明是非,不辨黑白之意。小师弟,这不能难住我哦。” “谁是你小师弟,”小瞎子语带不服,急着争辩,“我就是进门稍晚你一些而已,学识可不比你差。你阿爹方才冤我心黑,这岂不是不知皂白……” 小六接过话:“也不想想当初某人躺在碧玉春门口,就剩一口气,谁发现了你?” “小六哥,莫非是翠珠姐叫你洗了太多碗,擅长翻碗底了!”小瞎子笑得得意。 “看招!”小六拿起眼前的碗向他扔去。 小瞎子虽不能目视,听力却异常灵敏,手脚功夫也不赖,轻松一抬手,将碗接住顺势一递:“贝儿,去给师兄盛碗饭。” 贝儿一副人小鬼大的派头,不理会也罢,还笑道:“师尊教我为人要尊长爱幼,师弟辈分不及我,应该尊我为长;师弟年纪长于我,理应关爱幼者。所以,小师弟……” 然后,一个碗递到小瞎子跟前。 他在所有人处都吃了鳖,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乖乖盛饭去了。 待众人坐罢,高阳也已重新梳整完毕出来。 “开饭。”翠珠大声张罗了一声。 饭桌上,新来的厨娘热情地为大家夹菜,操着蜀地方言说得兴起。 “对门的王药师去山里采药,给我们拿了好些猪鼻拱,新鲜的很,好吃的很,大家快‘赏’一哈。” 高阳心中涌来一股不好的预感,低头一看,只见桌上放着十几道菜,分别是猪鼻拱凉拌、猪鼻拱炖肉、猪鼻拱汤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桌上移到了他的脸上。他从不吃“猪鼻拱”,这碧玉春之人都知晓。 可这位厨娘就是来帮工补差的,不知也正常,大家不好责怪,只得缩着头斜着眼暗中瞟向高阳。 “快吃啊,别拂婶子之意!你们多吃些。”高阳边说边笑着为大家夹菜,自己却是闭气沉息,生怕那味道趁机钻入他的鼻腔。 见高阳只动筷,不入口,厨娘带着关切道:“坊主,您也吃,这个猪鼻拱哈,有清热解毒,消痈排毒之效。王药师说了,还能治疗痔瘻。”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看来,高阳夹在筷子上的菜悬停,他回望过去,给了大家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尚无此困扰,大家各取所需,各取所需。” 说完他温和而不失礼地一笑。 除厨娘外的人都强压下嘴角,忙不迭用菜将嘴巴堵住,怕自己笑出声来。 小六见机,狠狠夹了一大筷子到自己碗中,他恰好有此需要。 贝儿也觉得饭菜不合口,却不好意思开口,悄悄在翠珠耳边问道:“巧娘婶婶去哪了,何时回来?” 这位巧娘婶婶是碧玉春原本的厨娘,来坊中已有八年之久。 翠珠道:“婶婶抱孙子去了!” “她还回来么?我当她的孙子行不行?”贝儿说着,竟露出一个撒娇的笑。 “回不回来,你也得先把饭吃完。”翠珠拆穿他,佯装厉色。 “好吧!”贝儿在碗中挑了又挑,才将一片最小的菜叶放入口中。 这一顿饭,众人吃了许久,回忆着戏台上的种种,啼笑皆非。 十几个尘世的天涯孤客,在此时此刻,如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待众人落筷,小六开口问高阳道:“坊主,你刚才匆忙出门,可是发生了何事?” “今日在酒坊中的那位锦衣公子,死了。”高阳脸上透出些许伤感。 众人皆是一惊,唯有老瞎子如是看透般道:“命若琴弦,是断是续,不由人。” “可需我们打听一番。”小瞎子接话道。 “蜀山氏之人,小厮已将尸体送回。但半个月后,其妹将嫁来若水。夫家是相公岭上的巫常氏,喜帖已送往九州各大氏族。” “啊,巫常氏!”桌上的几人各自睁大双目。 “这么说来,当年传言相公岭吃人,就是他们作祟?”小六诧异,脸上露出惊惧。 听到“吃人”二字,贝儿打了个寒颤拉着翠珠向卧房跑去,其他人也一并离开。 桌上只剩下高阳、爷爷、小六和小瞎子四人。 “看来此事很是棘手。”爷爷脸上露出愁容。 说来此人还颇有些来历。他明面上在坊中说书拉琴,年轻时却是大名鼎鼎的侠盗,如今在暗地里帮高阳收集九州各大氏族的秘辛。 “哦?”小瞎子不解其意,道:“爷爷您详细给我们说说。” 老瞎子遂将巫常氏的一些过往讲来,他知道的不过也只是皮毛,例如巫常氏先祖,祖居之地、功法之类。 不过只要涉及巫祖一人,便能让人胆寒。 小瞎子对此愤愤不平,道:“巫祖便是先神之神,那他们一族都是祸害!” “这一族不仅神秘,还甚是奇怪,不知他们为何要躲到相公岭,甚至连三百年前那场大战都未现身?”老瞎子道。 小六跟着纳闷:“他们既然要躲,为何与蜀山氏结亲要大张旗鼓?” “不仅如此,我还有个更奇怪的点?”小瞎子托着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 “什么?”小六忙不迭询问。 “我们家酒如此出名,他们既然住在相公岭便是知晓,会不会偷偷来买过?” 小六将脑袋撇向一边,现在谁还在乎这个,便不想理他,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看可以把偷偷二字去掉,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来买酒的!” 第12章 相岭秘辛 翠珠走来,一语惊人:“巫常氏在此预定了一百坛百年碧玉春。” 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走到柜台后,拿出一个竹简翻开。 “没错,刚好是半月前。” 小瞎子惊呼:“一百坛,好大的手笔!” 小六再次确认道:“以巫常氏的名义?” “正是!” “那你为何不早说?”小六激动道。 当他注意到自己的语调无意间抬高时,立即露出一个卖乖悔过的表情。 翠珠白了他一眼:“天下氏族何其多,每日订酒上百坛者亦不在少数,一个巫常氏不至于我深究。” 翠珠此话确实在理,九州各族为了哄抢碧玉春,想方设法冒名来买,就连掌管整个蜀山的西陵氏君长张挥为了喝酒都欠了坊中好大一笔钱。 因此对于翠珠来说,除非来的是“高阳氏”,否则都无甚稀奇。 “这酒定是为婚宴所备。”小瞎子听完,坚定地点头。 许久没说话的高阳,若有心事地道:“此事玄机颇多,最近镇上不会太平。翠珠,你准备好一百坛酒,届时我亲自送去。爷爷和小黑,这几日在坊中多注意相公岭的情况。小六,劳你去把‘二善人’叫来,我有事问他。” 三言两语间,高阳向众人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宜。 一夜相聚的欢乐,在月落时分悄然结束。 不一会儿,小六带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高阳房中。 从背后看那男子身形不高,但肌肉紧实,像是个常干力气活儿。 再看正脸,却是能让人惊掉下巴。男子右边脸颊深深凹陷,如同一个大窟窿,整个人看起来奇丑无比。 原来他就是当初被烛九阴活吞了的恶棍。 那次大难不死,他和手下的跟班都已痛改前非。什么杀猪宰牛、挑水担粪、扶老人过桥、帮饿殍收尸等,但凡跟个“善”字沾边之事,他们都抢着做。 久而久之,他的善行遍传乡里,原本当他是“棺材子”扔掉的父兄也将他认回,因他排行居次,乡人敬其德行,皆美称他为“二善人”。 “坊主,找我何事?”二善人就坐,心知坊主这么晚找他必是要事,不敢耽误。 谁知高阳让他将十年前去相公岭所见之事再讲一遍。他心中忧惧又起,赶忙解释。 “坊主此前不是问过?我确已改邪归正,那件事实非我故意,真没想到那些怪物怎么就中邪了,还咬了那么多人。我,我不也被害成这副模样。” 小六见他语气低沉,倒了一杯水递去,宽慰道:“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干。近来镇上发生了一些变故,或与当年之事有牵连而已。” “此事确该与你明言,”高阳微微颔首,神色凝重道,“近来耳闻相公岭山中隐居之族乃巫常氏,而今该族即将与蜀山氏联姻,已广发请柬,邀九州神族共赴婚仪。依我之见,若水镇恐将风波再起。” 听见“风波”二字竟从素来沉稳的坊主口中说出,二善人顿时心下一沉,深知事态非同小可。他神色凝重,屏息细听,唯恐漏掉高阳的任何一个字。 “此番再请你来详询旧事,是盼能寻出些巫常氏的蛛丝马迹,以防不测。你既已得乡邻敬重,这一镇百姓的安危,想必你是在乎的。” “自是当然!百姓之事,我义不容辞!”二善人当即拱手应声,他抓了抓脑袋,开始回忆起来。 “当时达子阿娘病得不轻,眼看就要熬不过去,却无钱寻医。我二人一起长大,岂能眼睁睁看她走,便琢磨了些旁门左道,壮着胆子去了相公岭。 “记得那夜山中起雾,路都瞧不真切,我们摸索着向上爬。快到山顶时,不知发生了何事,整座山开始震动,起初我当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才发现沿路都有碎石滚落,还有,好些树接连倒地。后来以为是地动就没在意,便就地趴下想等震动过去。结果当我们起身想走时,发现了一件奇异之事,山上开始有血流下,顺着山路流啊流,染红了一大片……那景象,十年过去,我想起来还后背发凉。 “人血?”小六第一次听到这话,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不是!当时我几人腿都吓软了,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刚跑没几步,就听一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无数毒物,就是神君说的烛九阴从四周爬了出来…… “它们爬到血泊里,一滴滴将血吸干,我整个人都吓懵了,以为要把命交待在那儿,谁知那些毒物只顾吸血,并不伤人,就像是冬眠一般。 “我瞧着莫不是老天开眼,拿来卖钱、唬人也能挣上一笔,才将它们抓了出来。” 说完,二善人又垂头丧气地补充了一句:“没想……竟是劫数,哎!” 高阳边听边在心中细细琢磨,突然眼睛一亮。 “此前你并没有提起山体震动之事,我记得那段时间并没有发生地动,是否还有不寻常之处,你再仔细想想。” “啊!没有发生地动吗?”二善人心生疑问,看向小六,小六点头。 二善人继续道:“此地多地动,我此前以为如此,便没觉得紧要。” “如不是地动,为何会引得那般动静?”小六思索着。 “我想起了,”二善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语速不自觉快了许多,“当时地下有种万马奔腾而过的感觉,树就像是从地下被拱起来的。” 二善人抿嘴看着高阳和小六,等待着问话。 “万马奔腾?”小六微顿,突然醍醐灌顶般道,“我知道了,是遁地术,九州神族中,只有大庭氏有遁土之能。坊主,难不成和他们有关?听说大庭氏目前的君长明昱不是本族之人,来历不明,却极有富有,携万卷家资入赘,有没有可能他洗劫了巫常氏,将其家资占为己有?” “哎!”二善人急忙点头,拍手称快,“极有道理!我就说山中藏着宝藏嘛!” 高阳看着过于激动的二人,仍是一副冷峻的神态。 “不用过多揣测,现在唯一能证实的只有一事,当日有人从地下进入了相公岭。” 二善人却来了劲儿,顺着小六的话继续道:“定是明昱那厮进入相公岭后,将巫常氏杀害,才有那血流成河的场景,要不然九州怎生会凭空出现这般无来头的富主!” “不对,不对!”小六听出了其话中的漏洞,有模有样地分析道,“如果明昱是先抢家资,才入赘大庭氏,那他当时定不会大庭氏的遁地术,杀人的就不该是他?” “糟了,好像也是!”二善人抓了抓脑袋,一副没想明白的模样。 “我认为不管是不是明昱,如果血流成河是真,巫常氏与那些人大战,若其中一方还有人幸存,此事不会沉寂十年毫无动静,是不是说明一方已经被屠杀殆尽?” “照你这样说,绝不会是巫常氏,否则这婚宴如何举办?” “为何不会,所以说这是一场惊天阴谋?” “阴谋,你说那些人图个啥子嘛?” “……” 高阳几次想开口说话没插进去,终于忍无可忍。 “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小六你送二善人回去!” “那……” “此后之事,我自有安排。” 小六应声,与二善人又聊了一路关于明昱此人的闲话。 不知不觉,丑时已至。风又起,将浮云中藏着的雪花揉碎。 高阳未眠,窗下凝眉,几多思虑在他脑中萦绕。 他想起小瞎子说血狱香尊的一句话:“好好的嗜血狂魔,跑去种地,岂不可笑。” 雪夜,一只青鸟振翅,朝着无域之狱的方向飞去。 半月后,相公岭。 杂树参天,端白覆地。 封山阵法解除,高阳一行十余人拉着装满酒坛的木车在路上行进,雪深路滑,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腰。 他暗暗留意周边景象,见四周田地早已荒芜,满眼凄凉。 来往之人不断从他们面前走过,都是氏族子弟打扮。 天地共主在位时期,天下百业渐兴。然其“死”后,几大神族崛起,按各自所在将九州分而治之,九州名存实亡。 几大神族分别是长留山青阳氏,迷雾山方雷氏,蜀山西陵氏,烈山列山氏,缙云山缙云氏、葛天穹庐葛天氏、祝和之墟祝和氏、少吴之墟大庭氏,以及帝丘高阳氏。 九州神族尚图腾,可从其装扮中看出族人来历。 高阳氏图腾为黑龙,高阳承位时,有天龙腾空而来,他乘龙而至九州,巡行天下,威严至极。 青阳氏图腾为金凰;方雷氏为翼虎;西陵氏为太阳神鸟;列山氏为神树甘木;缙云氏为祥云;葛天氏为神禽飞廉;祝和氏为初阳之火;大庭氏为岱岳之山。 一路行来,高阳见列山氏、葛天氏、祝和氏、大庭氏之人皆在上山者之列。 其中要属大庭氏最引人瞩目。 领头之人英眉秀目,风神俊逸。但其俊不至于面,更在神,于人群中如云海中出头的山峦,自有种昂然屹立之势。 他身着褐色绸缎衣袍,襟领处有黑白相间的条纹,上有山形图案,如连绵群山环绕周身,更衬他那一身磅礴之气。 他正是大庭氏现任君长明昱。 第13章 虎豹无文 “明昱兄,请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明昱回头,见来人疾步上前,展颜道:“原是炎平兄,别来无恙!” 炎平略整衣袍,含笑见礼:“闻兄近日喜得麟儿,可喜可贺。” 明昱心中痛快,大笑一声:“弥月之喜,炎平兄定要前来大庭氏共饮!” “听闻兄为令郎设宴百日,待我前去,只怕小公子已近周岁?” “人生得意几回逢,便为吾儿庆至旬岁,何妨?” “哎,明昱兄带着万贯家财入赘大庭氏,可真是他大庭氏之幸!” 这话即刻引起明昱身边一个中年人的不悦。 “我大庭氏即便没落,也非你朱襄氏可嬉笑之辈。” “叔父,炎平兄并无他意。”明昱说着给了那炎平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此乃嫉妒罢了!” 炎平心知说错话,歉意道:“是炎平失礼,还望兄长见谅!” “无妨!今日难得一聚,我二人定要喝上百盅。” “好,不醉不休!” 炎平不顾那位叔父的怒视,跟着明昱一同行去。 此时,高阳等人正在一处平坦的阔地上休整。 “俊公子走累了,要休息,你们去叫那几人滚开。” 说话之是一个神情凶戾的国字脸男人,几颗门牙黢黑,他对着身后的小跟班喊道。 这人口中的俊公子,一袭红色披风,金色的虎纹点缀其上,皮肤如白莲,熠熠发光,本一俊俏儿郎,却似弱柳扶风,于人群之后背手而来。 “我们俊公子要在此处歇息,你们这些人,给我走开,别污了这地儿。” 小六迎着那人的目光,见周围无其他旁人,才知他说得是自己,心中没好气。 小瞎子闻言先揶揄起来,他可擅长此事。 “小六哥,你可听过一词,叫屁大包天?” “你可别蒙我,叫胆大包天吧!” “这块地这么大,有人却要让我等起开才坐得下,不是屁大包天,是什么?” “那你说他们究竟是胆子大,还是□□儿大?” 二人说话,笑得前仰后合。 “大统领,他好像在骂我们!”小跟班怀疑道。 小瞎子立即接嘴:“我是在骂人,但我可没骂你们!” 小根本突然机灵起来:“他骂我们不是人。” “狗仗人势!”小瞎子小声嘟囔着。 听到这个声音,那位俊公子从人群中走出,径直向小瞎子的方向而去。 小瞎子嗅了嗅,刹那间,他的手在身后暗暗握紧,仍是装出一副镇定模样。 “你个兔崽子,老子要他们滚。”那统领大声呼道,“不用跟他们客气,动手。” 小跟班领了旨意,随即跑过去,操起架势:“你们快滚,我家俊公子,可是这九州第一神族,方雷氏少主。你们得罪不起。” 小瞎子听到方雷氏三字,先前强装的镇定被完全击碎。 高阳注意到他的神情,向对方确认道:“你们是方雷氏?” “是又如何?”来人见高阳气韵不凡,竟有些怯生。 高阳再次看向小瞎子,心知此中必有纠葛,但细由不知,在小六要回话时主动站出身回那人道:“你说你等是九州第一神族?何时封的?何人封的?西陵氏点头了吗?” 一连三个问题,语带锋芒,与平时温和雅言的风格全然不同,小六心觉有异没再说话,站到了高阳身后。 路过的其他氏族子弟闻言,纷纷侧目看向此处,窃窃私语。 “方雷氏前些日子才屠了上百人的氏族,惹他们不是找死?” “可不是?从迷雾山到蜀山顺手就灭了一门,那个小族之人的尸骨都没人敢收……” 高阳早从老瞎子处知晓此事,此刻更不留情面,扬声道: “这里还是西陵氏地盘,非其他小族可比,若你方雷氏不怕与西陵氏交恶,尽管在此逞威。不过我看这地窄仄,会委屈诸位。不如我们辛苦些,现挖几个坑,请诸位躺得宽敞些,如何?若还嫌冷,多盖几抔土,管够。” “大胆,你想把我家公子埋了!” 听到小跟班一本正经地道出,众人又是一阵窃笑。 俊公子身边站着一中年男子,时人称之为“书手”,是专为各族记史立传、歌功颂德之人。 这人的脸看起来憨呆,眼珠却滑溜得很,他一手持竹简,一手笔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 “今,霜雪漫漫,冷风萧萧,于相公岭一野,少主遇恶民挑衅,口出匪言。” 被围在中央的俊公子始终默然。 许久后他才踱步到人前,目光穿过高阳等人,直接落到了小瞎子身上,就像在看一只笼中囚鸟。 “你,没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说话之人的声音带着沙哑与沉重。 小瞎子的脸上尽是惧怕,又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袖中的拳头更止不住地抖动。 见他一反常态,小六心头一紧,当即踏前一步:“这么一个大活人在此,你却问死活?莫非瞎的是你!” “你小子不要命了?”小跟班厉声呵斥。 其他人见主人被辱,即刻将碧玉春一行人围住。 小六功夫自是不赖,但他没领到高阳动手的命令,不敢妄动。 却不想,那些跟班说时迟那时快,拳脚已向众人袭来,小六一时没留意,脸上中了一拳。 “混蛋!”小六怒斥,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别动他们,冲我来。”小瞎子冲到众人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语中充斥着满满的紧张、愤怒、恐惧。 俊公子向手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跟班方才停下。小六看了下高阳,也没敢擅自动手。 “有本事,你打我呀!那样你们都没弄死我,看来方雷氏也不如何!”小瞎子眼中泛出泪水,他疯狂地喊道,同时一步上前,拉着俊公子的衣领。 他眼睛睁大,里面却是黝黑一片,歇斯底里起来,就像一只被挖了眼珠的豹子。 虎豹无文,不过犬羊而已。 俊公子被拉着衣领,呼吸急促,干咳不断。但他并未生气,伸出手在小瞎子面前晃了晃,看见没有任何反应,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一丝伤感,却又即刻藏起。 再说话时已是一副甚为满意的表情:“你没死就好,就好!我的~猎物,你不在这些年,我甚是无聊!” 只是短短一语,竟因咳嗽停顿了好几次。 小瞎子听他说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眩晕。他觉得自己使出了好大的劲儿,却似乎又使不上一丝劲儿。他松开手,用力一推,那位本看起来就孱弱的少年,被他甩了出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小子,命够大的。当日没死,但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先前领头的大统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怒火再起,掌心运劲,攻向小瞎子。 原来他是方雷氏之人。 高阳心中有数,一边将手伸入袖中,一边环视着群山四野。 “住手!” 随着俊公子的声音响起,他的一只手已经狠狠拉住了大统领,眼中有一丝狠戾波动。 大统领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这才收回了待发的掌力。 “我的猎物,岂容你动手!”俊公子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小瞎子落寞地站着,步步后退,直到离开方雷氏所有人的视线,他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手指在头皮上愤恨地抓着。 在这巍巍峻山,茫茫白雪中,他的身影犹如山崖上的一株野草,孤零,飘摇。 “走!”俊公子带着跟班扬长而去,笑声张扬地回荡在山间,一声声变成啃噬小瞎子的心魔。 “瞎眼恶民自不量力,袭击少主,少主宽大为怀,品行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九州为纲。” 书手在人后奋笔疾书。 “坊主,就让他们这么离开?”小六不服气地道,其他随行的酒侍也已怒火中烧,就等高阳一声令下,定与来人拼个好歹。 高阳淡淡一笑:“不平之事,不急一时。太阳日日有,看不见明日升起的不知是何人!” 群峰缥缈,回荡其中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 大统领等人虽已走远,但惨叫声仍然传到了高阳耳里。 “这大冬天的,哪来这么些死蚊子。看我不拍死你!” “还有蜱虫,快拍死它们!” “啊,怎么这么多!好痒!” “统领,你脖子上挂着个红果子?” “你瞎了吗,那是被咬的包!” “……” 空地旁,小六心疼地看着小瞎子:“小黑,小黑,究竟发生了何事,别吓我!” 见小瞎子没反应,小六蹲下慢慢抱住他。小瞎子捂着头,靠在小六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六像劝慰贝儿一样安抚着他。 半晌后,小瞎子止住哭泣,划拉着鼻涕站起身来对高阳道:“坊主,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 “我的过去,我隐瞒了你们!” “我问你,你不答,是为隐;我问你,你胡说,是为瞒。那我有问过你吗?” “没有,那是因为坊主仁心。” “是我的问题,你又何错之有。再者,看今日情况,原本被欺负的人是你,难道是你有错在先?” 小瞎子不敢看高阳,他深深地将头低下,想把自己埋进这漫天风雪之中。 片刻后,小瞎子才开口:“坊主,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方雷氏之事。反倒是方雷氏他们,他们……” “那你又何错之有!” “强权之下,何来对错。人弱被人欺。” “这几年,你算是白跟着我了。”高阳叹气愠怒。 “我给坊主丢脸了。”小瞎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又如鲠在喉,额头渗出汗珠,最终只吐出了两字:“……坊主!” 那一刻,小瞎子的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之感。他怕高阳说出赶他走的话,不,他更怕高阳不会赶他走,而此后便会给碧玉春带来无止境的麻烦。他怕离开这些“家人”,不,他更怕离不开这些家人。 以他这几年的精进,躲过方雷氏的追击不难,难的是躲不过对这份情感的牵挂。 “你的过往,我从不曾过问。但与你相处的这几年,你的为人我还算清楚。你无错,便不用道歉。碧玉春是否敢惹上方雷氏,由我说了算。今日我主动招惹了他,即便以后没有你,他也不会放过我碧玉春。此话,你可听明白了?” 原来坊主在方才就看出了他的窘迫,故意说出那些得罪方雷氏之话,不惜豁出碧玉春也要护他。这是何等的情谊! 小瞎子感动在心,眼泪夺眶而出:“坊主,小黑明白了!” 高阳看着眼前之人,脑海里浮现出当日相遇的画面。 第14章 请君入瓮 当年,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年,晕倒在碧玉春门口,被小六发现。 高阳叫人将少年扶进后院,仔细检查伤势后,发现他伤得尤为严重。 全身伤口溃烂,烂布黏在上面,分不清是血,是污,是脓,是疮。 每一根骨头都被极细极硬的针刺穿过,肉眼看不出伤口,说不出哪里痛,却处处都在痛。 还有,他的双眼是被人活活挖出来的,两指入眼,双珠离体,何其残忍。 幸得当时九曜在附近,见此情形,医者仁心,出手救下了少年。 人生在世,看似惊天劫难,实则祸福相依。 在得到九曜医治后的不久,高阳为让他更好地休养,将他安置在自己修炼的龙洞灵湫中,没想少年根基天成,借以病体过了“退病劫”。 可谓大难不死,已然成神。 往事重新,高阳的眼神在小瞎子身上停留了许久,语带关怀道:“你来时,已经历过雪崩山倒,看过人心善恶,便已不再是原来的小黑了。” 这句话他是对小瞎子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正是,那以后可不许再哭了。”小六苦着脸,故意把身子往前凑,“小黑纵使对得起碧玉春,可对不起我这张脸!你瞧这挂彩的模样,要是翠珠嫌我破相,回去将我踹出门去,我可找谁哭去?” “哪有破相?小六哥,我帮你揉揉就好。”小瞎子破涕为笑,伸手要摸他的脸。 “去去去,用不着。”小六假意躲闪。 “好吧,贝儿我得叫师兄,你是贝儿的阿爹,那我以后叫你师伯,师伯……” “甚好,继续——!” 高阳看着二人,心下释然,同时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本是这世间最平常的感情,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何其之难。 为何人而哭,为何事而笑,连情绪的表达也不过是得失算计。 “继续前行。”高阳淡然令道。 众人方欲起步,忽见漫天飞花簌簌而降,恍若天女散花。 “戒备。”小六惊呼一声,“有妖怪。” 众人神情紧绷,小瞎子却赧然一笑,纠正道:“是神女。” 闻声望去,众人见空中飘来一顶花团锦簇的轿子,轿子四周是用花瓣串成的丝飘。 白色的花瓣像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尽头点缀着一抹翠绿,如雪山尖上的翡翠,此乃雪滴花。 女子的飞轿在高阳面前停下,她掀起薄纱笑道:“坊主,难道是今日有喜。” 高阳从容一笑:“白雪漫山之地得闻花蕊芬芳,是为喜;山野荒凉之处见娇人霓裳,是为喜;烦心杂乱之时得好友关怀,是为喜。” 小雪亦是浅笑吟吟:“人逢三喜,好事将至。说不定小雪今日便能喝到坊主的喜酒?” 小雪乃碧玉春的“对头”若浮烟的坊主,这是一家乐坊,与碧玉春分立于长街首尾。 蜀人好乐,各种繁音雅韵自高阳创造《承云》一曲后便不绝于耳。坊中女子受清风雅雨滋养,个个出落得玲珑剔透。不管文人雅士,还是氏族闺秀,都愿在这乐坊中消解风情。 碧玉春和若浮烟两坊共存多年,形成了各自的风气。剑客侠士心属碧玉春,不愿与那好靡靡之音的人同桌。文人墨客偏爱若浮烟,也不愿与那些“莽夫”共舞。 客官们虽不交好,两位坊主却机缘颇深。 翠珠极其喜欢坊中姑娘的装扮,时常去“偷师”。一来二去,与小雪熟络起来,想着高阳与她都才识俱佳,身份相当,再般配不过,便时时撮合。 奈何,二人都是实心竹子吹火——点不燃。虽无男女情愫,好在相谈甚欢,小雪个性活泼,常常拿高阳打趣。 高阳听到喜酒二字,无奈笑道:“喜酒倒是不假,不过不是我的,恐让坊主失望了。” “算了,你要是真请喜酒,我坊中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失望。” “哎,喝不到小雪姐姐和我们家坊主的喜酒,失望的明明是我们!”小瞎子插话道。 “就你多事,我坊中最近排了一支新舞,空了还请各位前来一赏。” 小雪此话虽是对着小瞎子说,但带着众人一起邀请,足见为人机巧,说完她便先行了一步,花香渐散。 走了一阵,小瞎子听得路上有二人落单,决定上前打探一番。 “蜀山氏当年虽是帝君娘亲的本家,但连帝君都消失了多年,其族衰落,子弟也不成气候,而巫常氏就是蜀山一外来氏族,哪来如此大阵仗,敢遍邀神族来此,参加一场婚宴?其中定有蹊跷!” 说话之人是一个嗓门极大的年轻男子,衣着打扮未有神族图腾,看不出是来自哪家,他一路想找人搭讪,也不见人搭理,好不容易抓着一人,按蜀人的话,叫摆起了龙门阵来。 “哼,这位兄台莫不是要套我话?”与他一起之人声音干瘪如公鸭,回道,“大家来此何意,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傻充愣?” 大嗓门没懂他的意思:“在下是真的不知才请教兄台,你又何必出言相对!” 公鸭嗓不屑一顾:“哼,看你个穷酸样,懒得理你。” “哼,穷酸?”大嗓门被他“哼哼”的话风带动,莫名“哼”了一声,如是被人戳了脊梁骨般激动起来,“说谁呢?” 他气不打一处来,拉住正走来的小瞎子:“我,我穷酸吗?你说?” “这位公子,绝对是慷慨之士!”小瞎子直接递过一壶碧玉春道,“公子消消气,这天寒地冻,不妨喝杯酒暖暖身。” 公鸭嗓疑惑:“哼,你谁?” 大嗓门不客气地接过酒,“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碧玉春扮演帝君的小瞎子。” 小瞎子回道:“酒友真是好记性,这酒我请了,也算是多谢酒友在坊中请客的那坛百年碧玉春。” 小瞎子能听声认人,一早便知道他是当日在坊中为“天地共主”说话,且与锦衣公子叫板那位。 二人见碧玉春主动送上前来,没想太多,或者说认为一个小瞎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拿起酒大口畅饮起来。 大嗓门喝得爽快,感叹道:“啊,碧玉春简直是为这腊月寒天而生。” 小瞎子见时机正好,接过话打听起来。 “可别说两位真有口福,看看那一百坛百年碧玉春,全是为二位准备的。” 两人大惊:“全是为我们准备的?” “反正是为今日来观礼的宾客所备,自然少不了二位的。” 大嗓门语带酸楚:“一百坛,巫常氏原来还有这家底。不简单,着实不简单。” 小瞎子神秘兮兮又道:“今日受邀之人,乃九州各大氏族,可不得好好招待!” 公鸭嗓被挑起了兴致,“哼”了一声:“这是招待酒还是送行酒,可不好说!” “不会吧?”小瞎子故作惊讶,“可有何说法?” “你们知不知道,蜀山氏他家少宗主前几日在这若水镇外被人杀了?哼!” 小瞎子也鬼使神差“哼”了一声:“怎么不知,近来碧玉春进出之人都在讨论此事!” “说是说,但无人知道他为何被杀?是谁所杀啊?”大嗓门纳闷。 “哼,谁说不知道!”公鸭嗓不屑,“我便知道!” “那你说?” “哼,还用说,定是这举办婚宴之人!” “巫常氏!”大嗓门和小瞎子皆是一惊:“为何?” “哼,就说你们是土包子,这杀人背后的门道多着呢!今日算你们运气好,为兄给你们说道说道,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 小瞎子赶紧又给人递上一壶,酒至微醺,话匣打开。 此时,高阳正带着小六和随行们跟来,他没注意听小瞎子几人的谈话,而是边走边在脑中整理这段路上的见闻。 目前看来观礼之人不下百族,近千人的规模果真是干大事的阵仗。 成婚之人会是巫常氏姜榆吗?他又有何企图?如果不是他,那是杀巫常氏的凶手吗?他们又是何等目的?这背后隐藏之事太多,他暂时无从判断。 蜀山氏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当今天下,和他能攀上关系者,不过四大氏族。 玄元氏乃先帝君,他祖父,已作古。 青阳氏,是他父母双亡后,养育他的伯父,也已被巫祖杀害。现任君长蟜极,坊间传言其脾性怪异,和他从小势不两立。 还有蜀山的统治者西陵氏,原本是青阳氏正妃之子,却只继承了他阿娘母家之位,是个不爱江山爱爬山的君长。 再者就是蜀山氏,他娘亲的母家,和他关系也算亲厚。 对方盯上蜀山氏的目的,无非两个,要么是承云,要么是他! 但他是否真还在世,不过是几百年来的传言而已,他确定对方亦无定论,所以最简单的方式,便是直接抓了蜀山氏以作要挟,如果他活着绝不会放任不管。 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掉蜀山氏少宗主,并让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个引子,目的是给他传递消息,若不现身,这场婚宴便会成为所有蜀山氏之人的葬礼。 所以要抓住凶手,还得找到这场婚宴的始作俑者。 此中关系只要稍微一想都能知晓,九州神族还愿意来掺和,不得不说这些人也是心怀不轨的。 如若承云真的出现,他们岂非都有抢夺到手的可能,青霄直上的机会就在眼前,又怎会放弃。 但也还有一种可能,对方邀请他们来的目的不是当座上宾,而是陪葬者。 赌的便是高阳是否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蜀山氏和这些人,便是两套筹码。 想着此中或存在的关系,高阳看向周围经过之人,这些人都颇为年轻,大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三五成群嬉笑着,聊着碧玉春及各自家乡的逸闻趣事,好不快意。 而事实上,他们多是族中不受重视或者被排挤之辈,才会不惜冒着狼入虎口的风险到此。 包括方雷氏的俊公子亦然。 要是他被诈出,这些人中有多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拔刀相向呢? 高阳摇了摇头,看向那渐渐被乌云遮盖的群山深处,冷然一声道: “好一个请君入瓮,一石三鸟。” 第15章 童音索命 前方,公鸭嗓仍在高谈阔论,对锦衣公子之死妄加揣度。大嗓门眉头紧锁,仍是心存疑惑。 他道:“此事若真如此复杂,牵涉蜀山氏,更关乎帝君,西陵氏君长岂会坐视不理?” “哼!”公鸭嗓语带讥诮,“西陵氏君长昏聩无能,给他十个脑袋也参不透其中玄机!” “你——!”大嗓门不满,正要回怼,被小瞎子打断笑道,“大人物间的博弈,岂是我等一般人能窥见全貌的!” “哼,穷乡僻壤,果然见识短浅!” 几人吵嚷之时,高阳已缓步走来,小瞎子见状忙与对方作别。 大嗓门没走,还挽起袖子拉了公鸭嗓到人群前:“既饮了贵坊美酒,自当略尽绵力。让我等相助一臂之力如何?” “酒友客气了。这些粗活,岂敢劳烦世家公子?”小六拱手婉拒。 大嗓门走到拉酒的木车后推了起来:“不劳烦,搭把手而已。” 公鸭嗓甩开他,一脸倨傲:“要帮你自己帮。我家宗长有头有脸,知道我与乡野小民为伍,定会责备我丢了整个氏族颜面?” 大嗓门怒极反笑:“呵!倒要请教,你家宗长是何等尊贵人物?” “狂妄!”公鸭嗓不满被对方揶揄,顿足喝道,“竟敢轻视我家宗长?今日定要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大嗓门又将袖子挽了一遍:“来呀,看谁敢在西陵氏的地盘挑事。” 小瞎子急忙上前周旋:“二位酒友切莫伤了和气。碧玉春改日设宴再叙,今日人手已足,不劳费心。” “当真不用啊?”大嗓门仍旧不甘。 小瞎子作揖含笑:“改日再会,改日再会。请!” 大嗓门这才悻悻地拱手道:“也罢,后会有期!” 二人走远,高阳一行人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爬上了山顶,成了最后一批上去的。 山顶的一处平地上,矗立着一块高约十米的石碑,上书“大相岭”三字。 碑后是用大石堆砌而成的一座堡垒,大门内有一些茅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雪。这里原本是巫常氏族民们生活的地方,现在已凋零不堪。 几人往里走,一阵浓雾从茅屋附近飘来,朦胧了视线。 “好怪的雾!”小六觉得背心一凉,和众人面面相觑。 “大家小心,走快些。”小瞎子闻着气味不对,提起了精神。 高阳没有说话,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着每一个微小的动静。 隐隐约约中,一个孩提的声音响起,时有时无,时远时近。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竖耳聆听。 声音越来越近,就像在每个人的耳旁轻语。 “红盖头,白幡绸,吃饭要把残命留……” 荒山野岭,莫名的童声,似嬉笑,又似招魂。 细细听辨,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残命留,吃肉肉,晒着吃,烤着吃,一步一远无归期,大雪一埋长叹息……” 众人心下顿时毛骨悚然,小六喊道:“谁,谁在装神弄鬼?” 过了好一会儿,无人应答,却见在那浓雾深处出现了一些残影。 是人是鬼? 高阳凝神,眼眸深锁,一道眸光直射而出。穿越浓浓迷雾,他看清了那些模糊的残影。 几声“救命”呼叫传来,这声音与方才的童音不同。众人望去,只见大嗓门搀扶着公鸭嗓,一瘸一拐地跑来。 “是他!”小六随口骂了一声,“二百五”。 高阳见来人,眼神所看方向却是二人的身后,谁在追他们,以至于惊慌至此。 小瞎子循声迎去:“二位酒友,发生了何事?” “有鬼,那儿有鬼!”大嗓门面色苍白。 “鬼……”酒侍们打着冷颤,好似吹在身上的风都透着阴森可怖的凉。 “他受伤了!”小六盯着公鸭嗓的脚道。 “自己摔的,不碍事,就是瘸了而已。” 公鸭嗓正欲开口,大嗓门就抢先为他答道,要说他没半点幸灾乐祸是不可能的。 “哼,我若是瘸了,也定让你半身不遂!”公鸭嗓没好气道。 大嗓门一脸不屑:“你这人,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 “哼,你找打?” 话说二人抢先走后,又在路上跟别人聊了起来。结果公鸭嗓没留意脚下积雪,一步不慎,差点滑下悬崖,幸好被大嗓门拉住才不至于命绝于此。只是他的腿连同厚厚的裤子都被划破,血染了一脚。 大嗓门还算有良心,带着他慢慢行去,走到这片茅屋时,本想去村民家寻个清水、草药处理伤口,结果进去就被吓得肝胆掉了一地。 “看那儿……”大嗓门指向不远处道。 眼前一片浓雾,众人虚着眼却也看不真切。 突然,一阵风吹过,近旁的浓雾被吹开,几个身影出现在一座茅屋前。 其中有两名壮年男子,两名少妇,一名老者,两名孩童。貌似为三代同堂,远见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细细观之,只见壮年男子一人在磨刀,一人在劈东西。磨刀人手中的刀看起来锋利无比,刀锋比雪还要锃亮。 劈柴者,一脸凶神恶煞,一刀下去,一些貌似骨头的东西被大卸八块。 其余两名妇人一个同老者在织机前劳作,手一直忙碌着,手下却空无一物。 另一个妇人则在晒被子,她将发霉腐烂的被褥在雪中铺开,沉醉地闻着上面的味道。 剩余的两个孩童,一男一女,此时正在雪中追逐嬉戏。 他们手中拿的不是雪球,更像一团带血的肉,口中正唱着令人脊背发凉的童谣。 再看这群人的装扮,这寒冬腊月,他们穿的竟然是单薄的短衫麻裤,脚上踩着露趾的草鞋,在孩童跑过的地方,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 好不吓人! 在场之人纷纷靠近彼此,颤抖的双腿不敢移动一步。 高阳收紧视线,瞧见了藏在那些族人手臂上的纹身,左右各一只青色和赤色的烛九阴。 一家子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高阳凝神一吸,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怨灵! 六界众生皆有“灵”,是在其修习过程中或死亡瞬间,幻化出的“异魂”,分为善灵、恶灵、游灵。 善灵,乃历化者修成,而后方能成神;恶灵有怨灵、凶灵与极阴灵之别,皆是因怨念而生;最特别的是游灵,存于虚空之中,无生无死,会在某种契机中出现,不知善恶。 高阳不禁蹙眉,莫不是巫常氏八百死者都变成了怨灵?那便难对付了! 不对,此中还有说不通的地方,他看着那些人穿着,找到了关键。 当时巫常氏被灭族时是冬天,为何这几人皆是夏天装束? 还有虚咸作为堂堂国主都得寄生于烛九阴之上才能异化,而且只能维持数个时辰,这几人却是完整人身,这极不寻常。 他们的死因或还有蹊跷,事情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眼前的浓雾模糊了他的双眼。 又是一阵阴风袭来,怨灵一家悚然出现在众人身前。 他们埋着头,不看任何人,飘荡在空中,拦住了众人去路。 酒侍们眉心皱成一团,手心紧紧捏着,指甲几乎要将手掌掐出血来,他们站在高阳身后,没有得到指示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小孩拿着一块红的,血肉状的东西向其中一名酒侍跑去:“兄长吃肉,兄长吃肉。” 缥缈的童音,**的眼神,酒侍好似中邪般向那小孩伸出手去。 “吃肉肉,烤着吃,晒着吃,”孩童的声音在欢快与悲伤中变换着语调,“一步一远无归期,大雪一埋长叹息……” “别过来,别过来!”酒侍的声音吃紧,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手却是不由自主地向那颗心脏伸去。 另一名酒侍冲了过来,嘴中念道:“吃肉,好!我爱吃,给我!”说着他便要去抢那血肉。 “哼,何等鬼怪,全过来死在本神棒下!”公鸭嗓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不知从何处跑来,将两名酒侍一起踢了开去。 大嗓门做了个射箭的动作,冲向小瞎子:“快来,把我射出来,我是这世间最快之箭!” “嘿嘿,我能看见了,小黑豹能看见了,嗷……”小瞎子咆哮了一声,竟是大笑起来。 一时间,场面混乱。 高阳打量着孩童手中拿着的肉,神识一震,发现那竟是——人心。 他正想着,小六忽然跳到了他的面前。 “坊主考后,小六誓死护你。” 说完他莫名在高阳身前打起拳来,一腿扫去,铲起漫天的残枝败叶,落了高阳一身。 “小六!”高阳扇开尘埃,一连叫了两声,他都毫无反应。 只见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狰狞的面孔如要吃人,二话不说朝一旁的小瞎子和几个酒侍攻去。 众人打成一团。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高阳判断这片林中应是有能激发人心**之物,或是蛊,或是毒。是蛊的话说明是巫常氏族所为,若是毒的话,便是幕后还有操控者。 不管哪种,当务之急都是要将众人唤醒,否则怕有性命之危。 第16章 怨灵嗜心 好在高阳早有防备,他手指一弹,伺机将一颗药丸扔进了小六嘴中,这是九曜神君专门炼制的凝风丸。 这次出发前,九曜给了他数十种奇珍宝药,包含修炼、治病、止痛、防雾等等,他开玩笑说管够三十年了。 后来回想此事,他才知道神君确实是特意为他留足了三十年的备用,此乃后话。 眼下小六服过凝风丸,打了几个冷颤后神识恢复了些。 见他好转,高阳立即走到一名酒侍前,见他鬼使神差地朝着血心爬去,孩童俯视着他,如恩赐般要将心脏赐予。 血心上,一滴红珠落下,正巧掉落到酒侍手心,酒侍的手一颤,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就在酒侍的手几乎要碰到那颗心脏时,高阳一把将他按住,从孩童面前拉出。 孩童看着眼前的猎物被抢,脸上阴鸷顿起,怒目看着高阳。 另一个孩提也已走到了她的目标前。 公鸭嗓的脸色涨得通红,两颗眼珠中似要喷出火来,他胸口急剧膨胀,呼吸更加急促。 再看他腿上的血已渗出了裤子,刚才干透的地方又湿红一片。 两个孩童盯着自己的对象,却未动手,高阳趁机将药瓶扔给小六:“按下他们的风池穴,把药分一下。” 小六遵命,发到最后两人时,发现药丸只剩下一颗,眼神在大嗓门和公鸭嗓中游移,公鸭嗓拖着流血的腿大步向前,趁小六不注意硬是将之抢下。 “哼,我可是开天五氏之人,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公鸭嗓斜嘴道,“所以这颗给我,我没事,你们才能没事,知道了吗?” “我呸的开天五氏,老子今天不一箭射死你,就不叫……”大嗓门气不打一处来,说着就要掏武器。 “这位公子!”高阳一早便知他的身份,将自己的凝风丸递了过去,道,“碧玉春的酒友碧玉春自会护全,含章这里还有一颗,请收下。” “不行,坊主,那你呢?”小六心急地道。 “坊主,吃我这颗!”小瞎子忙不迭把自己的药丸递给高阳。 “我自有应付之法。”他说话的刹那,一个急手将药丸放进了小瞎子嘴中。 小瞎子和小六无奈,只得将恨意全投向公鸭嗓。 如今的他,一般的蛊毒确实还不足以勾起他的**。 见众人都服了药,高阳郑重道:“大家自是见到了,这些人古怪,莫要招惹,听我之言,便可出这迷林。” 酒侍们惊魂未定,一脸严肃,却都对高阳深信不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 “众人屏气,出迷林前不要吐息。”高阳下了第一个令。 他站在最前方开路,继续道:“小六你护住左侧,小黑你守住右侧,诸位勿言勿听勿望,且随我走。” 所有人立马大口吸了一口气,使劲儿憋住嘴,酒侍们虽也有些武力,但一口气也支撑不了多久,强压着快要炸裂的胸口。 只有公鸭嗓没将高阳的话听进去,在他看来,一个连“氏族名”都不配之人,见过什么大世面,他可是九州鼎鼎大名的有巢氏,开天五氏之一,高阳氏那等后来者也没法和他比。 不过既然是上古,说句如今日暮穷途也不为过。九州几大神族早不拿他们当回事,只有他们还在过去的荣光中自得。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壮汉、妇人和老者这时也跟了上来。两把大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 众人的心跟着咯噔咯噔狂跳。 公鸭嗓盯着壮汉,神情越发乖张,不知在哼唧什么。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瞳孔上倒映着一个画面:两名孩童正在啃噬他流血的双腿,舔舐着鲜血的舌头从嘴唇上划过。 “滚开,滚开……”被折磨了好一会的他忍无可忍,疯狂地喊出了声。 被这一声打断,众人知道刚才憋的气算是白费了。 “胎神!” “二百五!”一句句脏话劈头盖脸地骂向公鸭嗓。 被鲜血的幽香吸引,两名壮汉提着刀向公鸭嗓直奔而去。 “救我,救我。”公鸭嗓拖着腿先是躲到大嗓门身后,大嗓门像甩狗皮膏药般甩开了他。 那人又往小瞎子身后跑去,想到一个瞎子能做什么,于是转往高阳处,却是脚下一软,狠狠摔了一跤。 人群被公鸭嗓这么一搅,乱作一团。 孩童拿着血心,在公鸭嗓身侧蹲下,公鸭嗓拖着腿往后缩,他的呼吸急促,看着小孩手中的心脏,鲜血一滴滴落到他的腿上。和他腿上的血融合,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汗珠浸满额头。 “不要慌乱,闭气。”高阳的声音传到公鸭嗓耳中。 但他已然进入了恍神状态,完全没有理会。 就在这时,惊天一幕发生。 “哼,小鬼,既敢诱惑我,我便吃给你看!”公鸭嗓说着就将那颗心脏拿了起来。 高阳厉声阻止:“不可!”,同时脚上踢出一个石子想给他打掉,却是被孩提挡了下来。 血染满了公鸭嗓的手,那颗心似活的般在他手中跳动。 他一点点将之移向唇边。 血沾了他一嘴,看起来恶心又瘆人。 他眼睛失神,表情却还透着不屑与愤怒,恶狠狠看着眼前的孩童。 牙齿在血心上磨蹭着,磨蹭着…… 吃到一半,不料另半块血心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他捂着胸口,痛苦地哀叫起来。 众人直盯着他,一刻都不敢闭眼。 只见他,他将自己的手伸进了胸口,“唰”的一声将衣服扯破。 而后五指用力,活生生撕开了胸膛,将自己的心捧在手上,恭敬地献给身前的孩童。 孩童接过的瞬间,公鸭嗓骤然闭眼。 由于死得太过痛苦,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样。 高阳摇了摇头,原本他已服下“凝风丸”,只要闭气凝息走出迷雾,便能相安无事,终是被自己的无知与狂妄害了。 孩童拿着公鸭嗓的心脏,凭空变出一个满是血污,又脏又破的布袋,将之装了进去。 众人瞠目,该不会整袋都是心脏吧? 还没等他们回魂,两名壮汉继续走来,酒侍们也顾不得此前推着的木车了,赶紧躲到高阳身后,闭气,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既然已经开光见血,想来这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高阳当机立断,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自己手心一划,鲜血簌簌流出,他大手一挥,向怨灵洒去。 几个怨灵闻到血的味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垂涎地看向高阳。 高阳随之给小六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带着众人快走。小六看着高阳手心的鲜红,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高阳神情严肃,向小六扬首指了下方向,小六无奈地从了命。 必须先引开他们。 高阳往另一侧跑去,故意将血洒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大口呼吸着。 很快,包围众人的怨灵,包括两名提刀的壮汉,已经来到了高阳身边。 前面是他们一家居住的茅屋。 其实即便没有公鸭嗓的事,他也会找个由头留下去瞧上一瞧。 这些人身亡的线索或还在他们身上。 高阳朝茅屋跑去,一家子紧跟其后,两名孩童跳跃着,眼中怒火喷发,仇视着他这个外来者。 那鼓瞪的双眼,拧紧的眉目,斜歪的小嘴,看起来又可怖,又可笑。 他们不过也和贝儿一般年纪,不仅被害,还异化成怨灵,凶手果真是狠毒。 既然知道了此事,其中恩怨他必要查个明白。 他在孩童追来之前进了茅屋,顺手将门关上。 扫视了一眼,见屋中几乎没什么陈设,生前的日子想必也是清苦。 矮桌上一叠竹简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快速拿起一看,上面鬼画桃符般写着几个字,一眼认不出也没工夫研究,他顺手将之揣入怀中。 门外发出咚咚的声响,一声,两声,随即哐的一声连同房梁一起垮塌。 两名壮汉提刀而来,目露凶光,直盯着他,两把刀的光影倒映在他的眸中。 要从这些人手下逃脱于他不难,可他还得周旋一二,看看有无其他线索。 不知道此中是否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监视他,他不敢轻易招呼“吸血三巨头”,硬着头皮躲避。 刚躲开壮汉的刀,不料两名妇人也紧随而上。 一人将被褥高高甩起,一人手中幻出丝线,丝线飞出,似一支支箭飞来。 高阳眉头一皱,身法却是不乱。他拿起身旁的罐子向被褥打去,被褥调换了飞转的方向。又立即旋身蹲下,掀翻桌子,挡住了索命的飞丝。 几人凶相更显,壮汉一刀将桌子破开。 高阳趁机躲到房中另一扇门处,又将门带上,再次向他飞来的被褥、丝线和砍刀正好撞落掉地。 出了那道门,来到茅屋后的院外,他观察着四周动静,没发现有埋伏者或者其它诡异之处。 一个想法冒上心头。 若有人知道他就是高阳,要设局拿他,怎么会就安排一些蛊毒和怨灵动手。 婚宴这一重头戏还未开始,说明这里的怨灵不是针对他的。 只因他们连同大嗓门和公鸭嗓来时在路上耽搁了,最后才上得山来,误入了此地。 设计这一处的目的,更像是要堵住所有人下山的去路。 想明白此中疑点,高阳松了一口气,他准备先离开再说,抬步瞬间看见身前一人已将去路挡住,杀意腾腾地盯着他。 正是这家中的那名老者,他才是此间最难对付的! 第17章 离人天降 高阳打量着老者,见其身上散发出一种凛然威气,眼中还有种深不可测的锋芒,想他在巫常氏族中身份应不低。 眼神从老者身上移开,他快速观察了下周遭。 此时所站的地方,是四进茅屋围合而成的中庭,积雪满地,茅屋四周挂着联排的兽骨,根根如手臂大小。 他朝墙脚退去,手放在背后,暗暗握住了无墨笔。 墙上的兽骨在老者巫力的驱动下开始抖动,一根根飞出,在空中重组,汇合成了它身前的模样——蠪(long)姪(zhi)。 蠪姪形貌如狐,战力如虎,长着九条尾巴,九颗脑袋,如今虽只剩骨头,但原本凶狠之貌不减,虎爪尤利,发出婴儿啼哭之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骨,死后比生前凶猛更甚。 蠪姪朝着高阳扑来,张开血盆大口,骨牙如刺刀,此起彼伏地开合着,似要将高阳撕碎。 它步步逼,高阳步步退。至围墙角窠臼处,再无可退之路。高阳盯着这只庞然巨兽,胸口起伏加快。 筹谋间,蠪姪猛扑过来,高阳单手撑地,整个人朝它身下缩去,利爪滑过,将他原来位置处的墙推翻。 他旋身一起,从蠪姪尾部窜出。 九条尾巴紧接着向他扫来,铲起满地的雪尘。 暴雪如瀑,汹涌着,翻滚着,吞没了高阳眼前的一切。 他的身子被缠住,几个怨灵同时飞来。 再不出手,他便要死在这里了。 只是,事关重大他必须谨慎到毫无破绽才敢。 就在他被蠪姪的尾巴缠住??得几乎无法呼吸时,空中一抹红色将他的整个眸光吸引去。 一张红绸携带着破风之势,瞬间斩断了浓雾愁云,将天空恁是划出一条缝隙,四周顿时清亮起来。 似有一股千钧之力附着,红绸从九头阴骨上穿身而过。 倏的一刹,根根骨头裂开,破灭飞散。 高阳来不及睁眼一瞧,那红绸竟然飞落到了他的头上,端端正正盖上了。 这,不是红盖头吗? 盖头下的双眼抬起,他吹出一口气,却见它纹丝不动。 他的呼吸竟也被屏蔽了,鼻尖飘来一缕淡淡的芳香。 随着盖头落下,一句声音传来:“想要活命,勿视、勿听、勿言!” 高阳心下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起,他想到了一个人。 回味着那声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唤的声音清亮,如林中山泉的滴咚声,每一字都干净利落,即铿锵,又悦耳。 这个声音更像山谷中回荡的风声,低低的,沙沙的! 想的入迷,高阳竟未察觉自己被震飞在空中,马上就要摔到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时,身后的衣服已经被一股力提起。 一名女子从天而降,飞临高阳身后,提着他的腰,从破碎的蠪姪尾巴上将他接住。 二人缓缓降下,在琼白碎玉中,天上多了一黑一青两色。 一个似夜黑未黑,一个如日白未白,正如初阳与青天相遇的一刻。 飞落在地,高阳缓了一口气,没想重心失衡一个趔趄扑到了墙边。 他竟然是被女子随手丢出去的。 就像一件会影响她发挥的碍手物件! 只可惜红绸遮挡,看不清女子的样貌,不然他真以为这是阿唤,行事作风如此之像。 便先看看她要如何吧? 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通过声音他尚能辨别他们的动作。 老者策动的兽骨被破受到了巫力反噬,踉跄退到了其他怨灵身后。 上前的反倒是两个孩童,他们走到女子面前,伸出拿着血心的手,仍是一副童真模样。 “姐姐吃肉,姐姐吃肉!” “姑娘莫碰!”高阳率先出声道,“那是……人心!” 话落,却没听见女子有任何讶异的表现。 看来她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实力不可小觑。 可她用的并不是神力,也非阿唤曾经的功法,倒是他从未见过的。 暂时无法判断其身份,高阳继续凝神静听。 女子果如他所料,嘴角一扬道:“哦,我倒要看看碰了又如何!” 她伸出手来,从孩童手里拿起那颗心。 “姑娘……”高阳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紧迫。 还没等他说下去,女子拿着血心的手翻动了一下,又随手一扔,那心倏地掉落在地。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气得两个孩童直跺脚。 女子轻描淡写道:“脏东西,别乱碰!” 随后二指在空中一划,释出一股灵力将血心化风散去。 虽看不真切,但高阳能感受到女子神态中的浓浓嫌恶。 等等,她要干什么? 高阳正想着,发现眼皮底下伸来了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在他衣服上抹了几下。 她竟是将手上的血污擦在了自己身上。 盖头下的高阳无奈一笑,听得女子道:“放心,赔你一身。” “身外之物如何能与性命较重,”高阳谦和地回道,“姑娘救了在下,感激还来不及,无须介怀。” “楚楚衣物,人之二相,识之亦能识人识心,怎是身外之物。”女子冷然的语气中有一股明显的较劲之意。 这,这又是阿唤能说出的话。 相识十数载,他对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不可谓不了解。 但眼前女子声音和功法又是那般不同。 两厢对比,他心中如蚂蚁在挠,恨不得立即将盖头撤下,可百试无用。 他有苦难言,只得粲然一笑:“姑娘此话在理,在下肤浅了。”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下压抑着如何悸动的慌张。 原本紧张的战局在这番比较下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高阳的心思完全被女子吸引。 明知道她功力了得,可在壮汉的刀砍向她时,会不自觉担忧。 事实上,她连看都未看便飞身躲开了,同时纵身一跃,踩到了刀面上,壮汉想用力挣脱,反被她踢飞了出去。 在他没注意到地方,妇人手下的被褥在丝线的调动中变成了倾轧而来的铜墙铁壁,携带着刚劲锋芒飞向他。 猛烈的风劲儿带起红绸飘动,他迫不及待想抓住那瞬间看清女子的容貌,以至忘了身旁致命的袭击,又或者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女子都有能力护住他。 果然,在被子即将割下他半个身子时,他的衣领已经被人提起,向一侧拉去。 一种完全可以交付生命的信任感,莫名又在心中涌起。 有时候认出一个人,靠得是吸引。 只是,女子扯住他衣领用的力很大,使他完全喘不过气来,像是对他送死般的行为的报复。 就差那么一点了,他就快知道是不是她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眼角全是慌张与害怕的窃悦。 这一次,他像一个布偶般被扔得更远。 没有了他这个负累,女子手臂交握,一道以水幻化出的符出现在空中,她御空一动,水灵符上便多了几句咒语。 “一起上,我没工夫。”女子的语气肃然刚劲。 高阳心中一触,耳朵微动,仔细听着四方动静。 水灵符在空中飞旋,带动起雪花飞舞,而后一阵“咔嚓”声响起,原是那灵符中幻化的水波变成了剪刀,在被褥各处划出了一道道口子。 “别剪!”女子的惊呼乍然响起。 空气仿若凝结了一般,高阳的脚步微倾,身子不自觉转向声音的来处,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想将那红盖头扯掉。 这也是她的风格。 她极其讨厌一切脏东西,那黢黑的被褥远远都能闻到臭味,剪开来不知里面有多脏。 心跳又一次加快,以至于他闭上眼睛缓了好半晌,越是能证明,越是不敢看。 万一又不是呢? 咔嚓声响起,虽然女子换了术法,仍旧来不及了,被褥被碎成了巾条。 顿时四周如大雪漫天,夹着各种腐烂的黑色飞絮飘落。 “可恶!”飞絮沾在了女子的头发上,她厌恶道。 而后下手再不留一分余地。 她转身飞起,一脚扫过,将四个怨灵一起踢倒。 “该你了!”女子拍拍手,对着那名站立许久的老者道。 “姑娘小心。”还未等她出手,高阳冷不丁地冒出一语来。 突然,盖头飘动,一股强烈的灵波朝他袭来。 老者被他的声音吸引,发出一个烈掌。 高阳沉着气,等的便是这排山倒海之力。 这是他最后一次试探! 这次就连雪落的声音在他心中也静止了,他的耳朵只为女子的响动而张合,朦胧中,他看到了! 女子在空中一个侧身飞腾,身上多了一把奇特的扇子。 扇子是水做的。 扇面仿若大海般波涛斑斓,美轮美奂,又像平湖般湛蓝清澈,水波不兴。 更罕见的是,水波中竟真的有浮动的水草、矗立的珊瑚以及游动的鱼儿,五光十色,瑰丽无比。 女子将扇子轻轻一扫,一涛水波泱泱而出。水珠化成颗颗弹珠弹向老者,将他策起的巫力消解。 同时在即将袭击到高阳的一刻,水珠破灭。 高阳的心此刻随着那破灭的水珠剧烈跳动起来,就像千军万马齐齐冲击一般。 是她! 高阳在心中轻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阿唤!” 这世间能用“水波扇”者唯有她一人。 三百年的故情被这一声挑起,往日的画面浮现眼前。 “高阳,你打仗,我便给你打头!” “好,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 因为有她打头,所以她每一次都能护住他。 因为自己给她做盾,所以她的每个举动他都看在眼里。 哪怕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将她认出。 自己呢? 已经与从前完全两张面容的他,阿唤又能认出吗? 他不敢想! 之前有多讨厌头上的红绸,现在就有多庆幸。 只有这样,他才能两眼不离地看着她。 她翻舞的倩影忽若孔雀曼舞,忽如玉凤高翔。 盈盈的水珠,在空中跟着一起舞动飞洒。 突然,水珠化形,阿唤变招,一只“青鱼”跃然而出,似要凭空翻腾龙门之上,又似要冲破地限一击入海。 携带着翻江倒海之势,“青鱼”向老者飞去。 老者嘴唇翻动,念着咒诀,空中的雾气被他吸纳,转眼间变成团团黑气。 他眉间生出一道黑纹,唇色也变得黝黑,黑气一缕缕被他吸入,一条蛊虫若隐若现,再看刚才被阿唤击倒的另外四人,在老者咒语的驱动下倏然腾起,站直身躯,动作如同老者一般。 随着黑气入体,他们眉间的蛊印也越发明显。 生死转系蛊! 高阳明白了几人的意图,露出担忧之色。 阿唤幻化出的青鱼已冲向老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的心腹刺去。 高阳知道这一击的后果,那力会同等地回击到阿唤身上,她必死无疑。 他的脚比他的意识更快地跨了出去,想要挡住阿唤发出的攻击。 眨眼间,青鱼在接近老者身躯的一刻竟停了下来。 阿唤悠然道:“想与我同归于尽,你还不配。” 第18章 红绸心动 阿唤与青鱼命体相连,高阳猜想是青鱼靠近老者时感受到了危险,所以变换了方向,朝老者的肚子飞去,而后变成了一团水雾,钻进了老者的肚脐内。 阿唤手中的水波扇翻动,又是四条青鱼跃出,奔向几名壮汉与妇人。 青鱼幻形入肚,使得他们的身体变形,瞬间壮如牛肚虎躯。 “这是要让他们自爆!”高阳暗暗佩服,阿唤这么快就想到了应对蛊虫之法。 越发膨胀的老者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阿唤袭去,另外几人也应声而动,仿若五座大山。 “困兽犹斗!”阿唤沉着吐息,不再与他们正面相较,只在几人的攻防中不断移形换影。 几个笨重的身躯愤怒地咆哮着,不断撞在彼此身上,碰个“鼻青脸肿”。 于此同时,两名孩童也突然发出招来,将手中拿着的血心向高阳扔去。 高阳随机应变,举起身旁的背篓,凭着知觉,将之接住。 孩童见状,变出那个沾满血污的布袋,一人取出心脏递给另一人,一刻不停地扔出,高阳上下其手地接着,像是接沙包一般。 十、二十、一百、两百、七百九十九…… 这,难道真是巫常氏全族人的心脏! 想到此前种种线索,高阳的手在身后暗暗握紧,不禁心下一冷。 他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头上盖着的红绸,直直落在了两名孩童身上,眼中露出哀悯。 “嘭!”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见两名妇人和壮汉分别倒下,瞬间炸成了一摊黑雾,茅屋上沉积的雪纷纷垮落,犹如冰川震裂。 老者的身体仍在继续膨胀,胸口挺出一人有余的宽度,笨拙地向着阿唤移动。他呼出一口黑气,将飘飞的白雪浸染。 “青鱼索命!”阿唤凌空一喊,发出一招,原本在扇子波纹间跳动的小鱼猛然跃出,变成结队的鱼群在空中吐着泡泡,向老者涌去。 老者身重如象,将鱼群尽数吞掉,身体再次撑大。 “你等怨灵手下人命不少,今日即便是孤魂也留你不得!”阿唤的声音落下,转身收招。 老者的嘶吼在喉咙发不出,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他的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雾化的血肉一边不断垮塌融化,一边又急剧膨胀,像两股势力较劲,最终在融化中爆炸,化作尘埃。 轰隆巨响后,一个童音传来,声音是那般清澈,又带着无言的哀绝。 “红盖头,白幡绸,吃饭要把残命留,残命留,吃肉肉,烤着吃,晒着吃……” 对于孩子而言,仇恨或许可以模仿,但悲伤却不用。 “你们过来吧!”阿唤招呼二人道。 两名孩童如今手中没了血心,或许是不知往哪里放,在薄裤衩上拉了拉,听了阿唤的话似有些害怕。 “你们虽是无辜,却也害了人命,留是留不得了。” 阿唤两指一划,一道水灵符悬空张开,变成一张天网,将两名孩童罩住。 虽说这一结果也是高阳所想,但他还指望着留下两名孩童询问线索,欲开口阻止便听阿唤又道: “各人罪孽各人担,洗净你们罪孽之法,却是需要你们自己去完成,可知?” 说完她将水灵符召回,拿在手中。 水灵符飘了飘,好似应下。 高阳将想说的话吞回,眼中闪动着亮光。 阿唤行事自有她法,何须他多言。 高阳这样说服自己,却又不禁生出怀疑,那他曾经所做之事,阿唤会明白吗?会谅解吗? 千百次预想不及一眼凝望! “还愣着?”不知何时,阿唤已来到高阳身边,语带薄怒道,“莫不是真想留下来吃肉!” 三百年后的邂逅,他竟又踢到了铁板! 高阳心下懊恼,快步跟上,郑重揖礼:“含章再谢姑娘救命之恩。” “含章?”阿唤微顿,语中竟透着一丝不屑,“含章未曜!但,人不如其名!” “嗯?”高阳挑眉,“难道含章惹得姑娘不快了?” “没见你韬晦,送死倒是积极。” 意识到先前为试探阿唤身份而做出的莽撞之举,高阳略带歉意道:“方才是在下鲁莽,给姑娘添麻烦了!” 阿唤不语,径自向前。 高阳望着她的背影,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阿唤”二字辗转齿间,终未说出口。 行出一段,他知道自己本应沉默,却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敢问姑娘芳名?仙乡何处?来日含章必当登门拜谢。” 阿唤回眸,反诘问道:“这问题好生狡猾!是既想知道本姑娘大名,又想知道住处?” “含章绝无冒犯之意。”高阳一时哑然,有些委屈,“只是救命之恩,理应回报。” “报恩也得先有能耐!” 虽被冷言相对,高阳心中却泛着隐秘的欢喜。那双冷静中带着不屑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再度开口,语气温软:“姑娘可以不在意,含章不能不心诚……再者,姑娘可否为我取下这盖头?” “连区区一张红绸都拿不小,谈何报恩,还是不知道我为好?” 阿唤说得轻巧,要知道她出手,即便是天地共主时期的高阳也不一定能应对。 他心想自己果然将她得罪的不轻,快步追上,问道: “那……这般,在下该如何出去?”。 说完,他感到手腕处有一股凉意,见一根水化的红绸已缠了上来。 “跟着。”阿唤冷声道。 “好!”高阳应声,嘴角已悄然翘起。 天色渐沉,水绸微微发亮,为高阳照亮了脚下之路,也点燃了心中之光。 “高阳,你打仗,我便给你打头!”阿唤的声音还在耳畔,伊人倩影犹在,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 然而一层红绸相隔,水中月仍是天上月。 半晌后,迷雾渐开。 高阳试着吹动头上的红绸,见其已可随风飘动。 他想一把扯下,手举起来,却又放了下去。 无数个想见面的念头在他心中徘徊闪过。 她会不会已经忘了他! 一阵风动,红绸忽地飘起,他的眼前敞亮,心却咯噔一跳,手明明已经将那红绸拉住,仍是让它从指尖溜掉了。 他故意的,只为了这一眼。 终于…… 他睁开眼睛,看向前方,模糊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不对,是眼花了吗? 为什么有九双眼睛正盯着他。 高阳看清这一幕时,一个退身向后倒去,差点惊叫出声。 这哪是阿唤,分明就是蠪姪,还是以水化形的! 九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这样瞪着他。 原来,从头到尾牵着他的都是这只九头怪。 一气之下,他用手一下下戳过那怪物的头,水珠哐嚓散开,沾湿了他的衣摆。 哎!又被阿唤耍了一次…… “是坊主!” “坊主!” 高阳正苦恼,一声声呼喊从树林的尽头传来,小六带着一群人跑来。 “这位兄长,你可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个人等着你,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你是盖着红盖头还是绿……,总之,有一个人等着你。”小瞎子忙不迭迎上去道。 高阳轻笑一声:“还好等我之人是小黑,不是冥王!” “那是!”暗号没错,小瞎子也放下心来。 高阳回头,眼睛在林中寻去,看见红绸的刹那露出一个笑容。 “坊主,这红盖头是怎么回事?”小六指着高阳捡起来的红绸道。 高阳认真地将它折好,放入怀中:“没什么,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掉下个红盖头,正巧搭在坊主头上,这会不会如小雪姐姐所言,坊主今日有喜事。”小瞎子调笑道。 高阳不想他们多问,立马岔开话题:“大家都无恙吧?” “坊主,放心!”众人争先恐后答道。 “那便好,你们到此便不用上去了,酒放在此处,上面之人自会下来取。大家尽早离开。” 听高阳说完,小瞎子露出关切之色:“坊主,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收完账便回。”高阳道。 小瞎子接话:“这可是百年碧玉春,这账一辆车也拉不完,不妨小六哥你带人先走,我去帮坊主。” 一车都装不完,得是多少钱?大嗓门闻言,高噘着嘴,羡慕地捶胸。 高阳没来得及拒绝,小瞎子已经拽着大嗓门往前方去了。 他无奈只得让小六先走,小六颔首。 众人转身欲行的刹那,被眼前的一番景象震住。 前方雾气飘散,一座偌大的建筑赧然出现。 这是一座用红木搭成的府宅,傲立于“相公岭”之巅。高耸入云,白雪红墙,尤为耀眼。可谓山在云中,云在楼中,楼在崖中,层层怀抱,完全拟合天地造化,巧夺天工亦不足以形容。 震惊之后,小六带着一行人回程。余下高阳几人往前上到台阶,站在府宅门下。此大门不宽,并没有挂族名牌匾,门尤为厚重结实。 跨入大门,纵观整个府宅,偌大的门庭映入眼帘。婚宴的礼宾皆安排于此,近千人分门别派,坐于一庭。 门庭之上,数十步台阶处搭起了一座小高台,以海棠花点缀四周,灿若花海。 又经百余台阶,拾级而上,才是巫常氏的正堂。那里挂着一个金丝楠雕成的牌匾,上书“无怀阁”。 数十米联排的门窗大开着,周围挂着许多大红灯笼,烛光灿灿微微。红色和白色交错的帷幔挂于悬梁之上,并无半分喜气,反还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寂。 在高阳到此前,庭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原本第一排只摆了几张席位,安排的是大庭氏就座。 众人不解,却也没说什么。唯有方雷氏不满,他家大统领命人将自己的桌子移到前排后方才就座。 他们身后分别是葛天氏、列山氏、祝和氏等显赫神族,位置越往后,越是籍籍无名之辈。 众人全部就位,见吉时快到,却无主家出来招呼,性急的子弟开始骂骂咧咧。 “这巫常氏搞什么名堂!说是婚宴,这鬼地方连个吹打的乐班都没有,比送葬还晦气!” 旁人也随之骚动:“新娘子不见,主家也躲着,莫非是要我等自饮自乐?” “嘿,倒省了不少礼钱!”大嗓门的想法与众人不同,心中暗喜。 但他碎碎念的声音也大得惊人,庭中之人都听到后无不投来鄙夷的目光。 方雷氏大统领闻言冷笑一声:“九州有头脸的人物今日皆在此,竟有人贪这点小便宜,也不怕丢了氏族门楣的脸面。” 第19章 暗夜弥天1 为了给大嗓门缓解尴尬,小瞎子大声吆喝起来:“诸位酒友,碧玉春已到!” 众人翘首,迫不及待道:“酒在何处?” “百年碧玉春俱已备下,还请随我来。”小瞎子笑着给众人引路。 不多时,百坛美酒已被欢天喜地搬至庭中。 小瞎子执着酒壶,熟练地在人群中周旋:“客官请慢用。” 正当此时,大嗓门忽然浑身一颤,如遭电击,胡言乱语道:“麻、麻了……脚不听使唤……” 高阳恰好经过他身旁,见状了然,抬脚轻点其膝后。 大嗓门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被小瞎子顺势扶住。 “多谢小瞎子!”他惊魂未定,四顾张望,“不知哪个缺德的暗中作祟。” 高阳目光微转,恰与方雷氏大统领阴鸷的视线撞上。 “坊主、小瞎子,你们可真是我的贵人!”大嗓门声如洪钟,唯恐在座之人不知他三人的交情。 “你少给我们惹事就好!”小瞎子心中腹诽,脸上却是笑容不减,恭敬地行了一礼,说出的话是:“酒友严重了!” 大嗓门浑不在意,热络地揽过二人:“来来来,此间尚有席位,我等同坐可好?”说话间已将高阳拉到了身旁。 他郑重地举起酒碗,向高阳敬道:“含章坊主多次仗义疏难!日后但有所需,在下定义不容辞!” “举手之劳。”高阳欠身还礼。 “小弟也敬兄长一杯,相逢即缘。”小瞎子熟练地寒暄道。 大嗓门朗声大笑:“你不介意为兄叫你小瞎子弟的话,你叫我大嗓门兄,如何?” “真叫大嗓门?”小瞎子忍俊不禁,“那小瞎子弟承蒙大嗓门兄抬举了,兄长干杯。” 三杯下肚,二人熟络起来。 “大嗓门兄,你我既是兄弟,不知为兄出生何处?” “小瞎子弟,为兄乃蜀山西陵氏。” 一语入耳,小瞎子将刚喝进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四下之人震惊不已,转头细细打量着大嗓门。尤其是方雷氏大统领,眼睛一会儿睁大,一会儿微眯,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堂堂蜀山西陵氏竟会有如此穷酸之人? 小瞎子擦了下嘴,窃窃地看向四周,正襟危坐地问道:“那西陵氏君长可有来?” 大嗓门愁眉苦脸:“要是我家君长在此,我还能受此欺负。” 一句话出,好些刚才给过大嗓门白眼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证实张挥没来,高阳暗自失落。自从巫祖血洗长留后,他们就不曾见过了。 即便两人都在蜀山,即便某位君长还极其爱好碧玉春,即便高阳还曾登门拜访。 听得小瞎子和大嗓门聊至兴处,大嗓门说漏了嘴,高阳这才知道张挥也在若水镇上,不过是在相公岭隔壁,一处人称野牛山的地方,抓一种名为食铁兽的神兽。 张挥从三百年前发明了弓箭后,便常常用一双“无极神弓和无影神箭”到处游猎,口头上说是为民除害,实则是寻味珍馐奇宝。 “哎,我的生死竟然连食铁兽都不如。”高阳心中自嘲。 半晌后,宾客已酒过三巡。 一阵花香袭来,海棠花雨间,娇人飞天而至。 只见一名女子飞临高台,身上一袭束腰白纱襦裙似千朵花枝绽放,下摆裙口散开,漾出一汪绿波,显出一派勃勃生机,像雪域里绽放的第一抹春意。 花下之人,巧目一睁,唇角一扬,纤手一动,竟牵动起空中飘飞的雪。或闪耀如星辰,或凝珠为玉露,洒在桌上、杯中和众人的眉间心上。 台下宾客,均惊为天人。 “蜀中真乃安逸乡,要是能天天欣赏这等姿色的女子跳舞,做鬼也值。” “想得美,她可是若浮烟坊主小雪姑娘,没有点来头,休想请动。” 高阳没在意邻桌的攀谈,他更关注四周的动静,尤其是潜伏在暗夜中迟早会出现的杀局。 正想着,前方高台响起了一声咆哮,高阳抬眼望去。 “谁,谁打我?” 这一声,吓得小瞎子将手上的杯子惊落,因为他对这人的声音极为敏感,也极为反感。 此人便是方雷氏大统领,他见小雪舞跳得极好,一时忘情站了起来。借着酒劲大步往高台走去,醉步间差点把小雪拉下台。 却不知台下哪个不识趣的家伙向他扔了个榛子,正好打在他头上。 他脚下不稳,踉跄着差点滚下去。 他哪里吃过这种亏,对着台下一通乱指。 台下众人唯唯诺诺,无一敢吱声。 一位白衣公子轻轻举起手来,他坐在门庭中的第二排,约莫二十岁的年纪。 长相清秀俊朗,眼睛尤为有神,其中有股洒脱随性的皎洁,让人想多看几眼;又有股锋芒过境的尖锐,让人无端升起惧意。 白衣公子向大统领招呼了一下,顺势又扔出一粒榛子,恰巧又打中了他的胸口。一个动作下来,连“是我”两个字都省下了。 他气定神闲地换了个坐姿,好似等着台上叫嚣之人找上自己。 大统领被戏耍更加恼怒,龇牙咧嘴地向白衣公子走去。 “哎呀~”“啊~”还没等他抵达“战场”,又被一颗颗榛子打中。 白衣公子边打边笑:“看你这副样子,是不知道为何挨打咯?” “他娘的,你是不知道老子是谁吗?” “我只关心赏心悦目的伊人,对乱吼乱吠的那什么并无兴趣。” 说完,白衣公子对小雪点头示意,小雪也向他回了一礼。 小雪见过的世面不少,不仅没被大统领吓住,反而笑得别有一番韵味,身后的海棠花映衬着伊人娇颜,好不生动。她欣赏地看着那位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抬起头来,眸光中带着挑衅,引得大统领更为气愤。大统领指着他,威胁道:“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狗要跟你吠,难不成你还要叫回去!” “抬起你的狗眼,给老子看清楚,爷爷乃方雷氏大统领。” “看看,本公子给你台阶下,你还偏站那么高,不过始终是狗眼看人低,可别累及方雷氏之名。” 大统领见嘴上功夫不及对方,又被人嘲笑了去,瞬间恼怒异常,转脸看着俊公子:“公子,你看那死小子,竟敢对您不尊,对方雷氏不敬,要不要我替您教训一下。” “不要丢人现眼,乖,坐下。” 众人从那个“乖”字中品出了一些异样,笑得不露声色。 俊公子没瞧大统领一眼,转身向后,朝白衣公子点了下头。 大统领没想到是这番结果,顿时怒火中烧,却愣是发作不得,一口气憋下,脸涨得通红。如是这样一来,他的酒意也醒了几分,定睛一看,才知那人乃列山氏少君长——云霄。 列山氏坐镇北方,方雷氏倒是不怕,但也不会因他一个统领与其少君长交恶。想到这层,大统领只得偃旗息鼓。 “他狗崽子的,活该!”这边厢,大嗓门肆无忌惮地笑道。 “为狗统领干杯,干杯。”小瞎子心里痛快,附和着大笑起来,又多喝了几杯。 有了碧玉春,众人兴致大起,拿着酒杯开始敬酒巡场。 “明昱兄,喜得贵子,恭贺恭贺。” “我代表柏皇氏恭贺明昱兄。” “还有我!” “怎少得了昊英氏!” 一群群人围在前方头排处,向大庭氏送去问候,推杯换盏好生热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参加的是他大庭氏家的弥月宴! 一杯臻酿,一片芳菲,一许情思。半晌功夫,几多人已心坠此间。 尘世之路,各有纷扰,唯有此刻,以银雪为证,以春酒为引,可暂忘情仇。 在人群中,高阳、云霄、俊公子及一名雪天摇扇的少年,端坐此间,皆有遗世独立之姿。 四人当空遥望,各怀心事。 就在此时,从高处的无怀阁中飞出一根白绫。 高阳凝神,心下一紧。他的眸光没有随白绫飞往的方向看去,反倒立即看向了它的来处。 须臾,又是一根,两根、三根白绫飞出,而后万绫齐发,如箭雨破风而来,层层叠叠相交,编织成密不透风的渔网。 飞舞的白绫将所有人包围在门庭中央,前方无怀阁门窗“嚓嚓”关上,“哐当”一声震响,庭外最后一道大门也紧闭起来。 声响划破山野的寂静,重重叩击在醉酒之人心间。 高阳眸光忽闪,快速将各方变化收入眼底。 转瞬间,白绫围了满天。当最后一缕天光被遮掩,里面后知后觉的人才开始骚动起来。 “这、这算哪门子婚宴?!白幡蔽日,分明是送葬的阵仗!” “莫非…莫非他们要放火烧了这里?” “倒是来点火星子啊!这般伸手不见五指,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都看不见!” “火折子…根本点不燃!” “引火术也失效了!此地有古怪!” 混乱中,一句醉话飙出:“呵…这不成了关门打狗……” 话音未落,只闻黑暗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随即是那醉汉的痛呼与一句含混的斥骂:“你才是狗……” 不过片刻工夫,居于前座的方雷氏、大庭氏、葛天氏、列山氏、祝和氏,五大神族已向台阶之上飞去,威风赫赫,齐齐排阵。 后座的其他氏族子弟见势不好,心中惶恐,但也只能勉强操持起兵器来。出于求生的本能,年轻子弟开始向几大神族处窜逃。 高阳和小瞎子安静地坐在角落中,二人五感超群,见事见心,已然不需要依赖天光。他们全神贯注,仔细感受着一切声响和异动。 耳旁仍旧是杂乱无章的吵闹,突然,一阵清脆利落的拔剑声入耳。 场中有人高喊:“是四少神剑,有救了!” 四少神剑乃祝和氏绝学,上一任祝和氏之主是高阳的火正官,此招式由他所创,其威力高阳很是了解。 这套箭法在发出时,剑光与火光同时爆发,如一个巨大的“铁花”在空中绽放,可蔓延数千米,黑夜形如白昼。 庭中的所有人,可以说都在等着看这惊世一击,然而留给他们的只有两个字:傻眼。 第20章 暗夜弥天2 还未等剑火照亮庭中的乱象,火光便迅速熄灭了。 上方的长绫未见破损,甚至可以说纹丝不动。 这是四少神剑诞生以来,绝不曾有过之事! 站在神族前方的大统领也瞬间焦急起来:“少主,要不要使用玄雷掌试试。” “你就只有这点眼界吗?”俊公子没开腔,他身旁的书手揶揄起来。 “嘿,你们今天都吃错药了。怎么连你,连你都敢这般同我说话?”大统领不满道。 书手凑到大统领耳边,狡黠低语:“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自己好生想想!” 真就差把“没脑子”三个字说出口了。 书手见其仍似懂非懂,顿了顿,继续道:“留此辈碍事之人何用?何不驱之为前导,为我等试险开路。” 大统领这才心领神会,鼠眼一睁,不甘不愿地道:“罢!便当我今日吃错了药!” “相公岭无怀阁,方雷氏等百余氏族被暗算袭击,其势如狂澜,屠戮在即……”幽暗之中,书手竟仍不忘本职,于简上录此一言。 “诸位少安毋躁,且容靖安以风影神功一试。”一个温雅的声音响起。 说这话之人便是之前那位雪天摇扇的少年,葛天氏靖安。 但见他足尖轻点台阶,衣袂翻飞间已跃至庭中,身形舒展如飞廉振翅,自有凌云之态。 靖安凝神提气,袖口陡然鼓起,一只神禽飞廉自其袖中化形而出,双翼展开时卷起千层气浪,直冲九霄! 此乃凝结了风神氏族浩然正气的神功“振翼飞擎”。 飞廉长啸一声,化作浩瀚灵气盘旋中庭,引动四周狂风骤起,如龙卷侵天,猛地向笼罩上空的“天网”撞去! 然则…… “完了,完了,”大嗓门瞬间面如土色,“靖安公子可是历过真空劫的,连他都破不开这鬼东西,我等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别看靖安年纪轻轻,确为场中修为最高者。见他也失手,众人心中的绝望如潮水漫延。 高阳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默然起身,缓步移至门边,用力一推,忽地眸光一凝,察觉出了异样。 此前他来山中亦有感受,越是使用灵力,灵力消散越快,如这道门会关得越紧。 说明此间有可以压制灵力的东西。 想明白了这些,他不动声色回到桌边,继续看事态发展。 “谁在拽我的脚!松开,快松开!”又有惊呼骤起 “出了何事?”旁边有人焦急追问。 “地在晃!地下有人!” 闻此一言,有人惊惶地跳到桌上,有人颤声大叫起来。 “门破不开,路寻不着,难道地下还要钻出鬼来不成?” “这是非要逼死我们才罢休!” 众人的心绪狂乱到了极点,随着身体本能的带动,庭中之人竟然纷纷化成两拨。 一拨以神族为首,站在上方石阶上,神情凛然;另一拨则多是门第不显的子弟,与高阳等人站在门口,姿态已低了一等。 这部分人不是不想投奔神族,而是担心地上有不明的威胁,不敢妄动。 大嗓门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抱着酒壶,紧挨着小瞎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倏然,地下窜出一人,来人抖动着一身的土,开口却是:“诸位莫惊,莫惊。” 如此莫名的一句话,叫众人怎能不惊。他们在黑空中四处寻找声音的来处。 “我等乃大庭氏子弟,略通遁地之术,方才为探路求生,不慎误抓了哪位兄台的脚,实在对不住!”明昱叔父道。 “谁的脚不抓,偏抓我的,还把我挤到这一群人中,分明是记恨我!”炎平想起上山时明昱叔父对他极不友善的态度,小声骂道。 他满脸委屈,凑近细看身边之人。 一个是“拖油瓶”小瞎子,一个是“莽夫”大嗓门,一个是“百无一用”的酒坊主。 “哎,与这些人为伍,此番真是凶多吉少……”想到接下来的处境,炎平不由地哀叹。 不待大庭氏细说,已有人急不可耐问道:“地下究竟如何?可有出路?” “无路,此地该是有压制灵力的阵法或者其他……。” “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正当众人颓丧之际,忽有人扬声道:“横竖一死,不如合力运功,强破此门!一族之力不行,吾等百族联手,难道还冲他不破?我不信!” “好!那便一齐出手!”众人应声而起,绝境之中,竟生出一股悲壮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百族之人齐齐将灵力灌于掌中,共同挥向天幕。 一团啸天之气飞出,在即将飞抵长绫时,却如“羊入虎口”,被活活生吞了。 一堆人如泄了气的蚂蚱,瘫倒在地,那是精疲力竭后的绝望。 这番尝试以失败告终,对于高阳却是有了重大收获,他断定此中作祟之物定是灵器。 灵器,又是何物? 不过出现了也好,通过它至少能将幕后之人的来历查出一二。 就在这时,一声哀嚎响彻长庭,打乱了高阳的心绪。 “救命,救命……啊!!!” 呼喊声从众人耳中一晃而过,起听在庭中,转瞬间又移到了庭外。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又是谁在捣鬼?” 暗夜无光,此时比黑暗更恐怖的是无声。 无人应答。 众人又等了一瞬,仍是无人应答。 高阳顿时警觉起来,他凝神闭目。 又是一声响起! “放开我,放开我!” 扑通,扑通,扑通!随着声音消失,每个人的心脏都在毫无章法地乱跳。 高阳脑子里迅速闪过一种可能: 这是在无差别的杀人! 幕后之人是想不问来由地直接……弄死他。 但这倒是不像巫祖所为了,因为他不会让自己死得这般轻松。 “高阳啊,高阳,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按目前的情形来看,他毫无头绪。 记得鬼火冒说过,毕竟他是结了仇也不知道之人,高阳在心中自忖。 想到鬼火冒,方才在迷雾中阿唤救他的画面一下子跳到眼前。 “你才是鬼火冒……”冷不丁地,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 无意间,高阳竟召唤来了这位“冤家”。 门庭中一阵火光突现,众人眼前一亮,本以为出现了生机,哪想出现的是一团鬼火,火中还有一张骷髅脸在吧唧吧唧说话。 又是什么情况? 绝望堵住了他们的嘴,惊恐在喉,愣是发不出声。 高阳也惊了一跳,可不能因为它暴露自己。 他即刻打散脑中关于阿唤的意念,但不知为何,眼前的身影就是挥之不去。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可眼一睁,阿唤还在眼前。 而且还越发清晰。 他怔了怔,用手想要拍去幻影,阿唤的样貌反倒更加真实。 他的手停在空中,眼中多了一抹惊异,多了一抹柔情。 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了手,可在要碰到她的一刻,立即缩了回来。 吓得脸色惨白。 幸好没摸到,因为眼前之人是真的阿唤。 没有红绸遮挡,这是高阳复生后第一次看清阿唤的脸。 他放下手,不自知地后退了一步。 三百年的时空交替,光阴仿若不曾离去过那般,昔日的故知,熟悉的脸庞仍旧如前,可是再见已不能相认。 “打头将军,是打头将军!”人群的惊呼将高阳的思绪拉回,索性没有人注意到他。 门庭内响起欢呼声,之前绝望的人又从地上爬起,一拥而上。 战神降临,如晨光洒向大地,如春花开遍山野,被黑暗折逼到绝境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拥有三千战甲的这位女将军,每一次出场,其装扮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此时的阿唤,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裙,看似不夺目,其色却大为讲究。 下身裙裾处颜色为天青翠色,如天之初晓。往上颜色逐渐淡下,转为淡天青,如东方吐白。再往上淡天青逐渐褪去,变为白色,犹然生出一派天清日白之象。 她的外肩上围着一件雪狐披肩,细看上面有用狐毛绣出的芙蓉。那花与狐毛相生相合,就像狐狸身上原本就开着一朵花似的,既清雅脱俗又端严贵重。 更巧妙的是,这件披风根本不是真正的狐狸皮。她是阿唤在羊皮上一根根缝合了狐狸毛而成,才会显出这般绝顶风姿。 阿唤飞立庭中,俯视众人,手持水灵符,符上发着淡淡金光,整个人像从晨曦里飞来的仙子。有少女的灵动,又不失大气威严,如大地初生的光芒,照亮这黑暗永夜。 待阿唤飞近,众人落目一看,这传说中的战神竟生得比小雪更耐看几分。 小雪似海棠,在雪域中更显得娇艳娇俏,而阿唤似水莲,嫣然之貌,尤胜三春。最是那一寸秋波,尘埃不染却能睥睨众生。 氏族子弟们的目光全都停留在阿唤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高阳的窘迫与欣喜。 风雪误,晃晃三百年,伊人姿,盈盈一梦间。 高阳目之所及,这庭中除他与阿唤二人外,已无他人,可他却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恐惊了这梦。 第21章 暗夜弥天3 在众人的灼灼期盼中,阿唤的声音飘至耳畔,话却令人心头一沉: “诸位,此身乃我用水灵符所化。此间有灵器压阵非蛮力可破,诸位不必徒耗灵力。” 竟连九州第一战神都需借符咒化身而入,也就是说不破除那灵器连她也无法出入。听得此言,众人心中寒意顿生。 一时无人说话。 明昱率先开口问道:“敢问将军,可知是何方灵器作祟?” “此间缘由……本与我无关,”阿唤凛冽的语气一转,“但可破例一言,那灵器就在此处,尔等自行留意。” 靖安仍不甘心,追问道:“将军,那我等当如何破局?” “各人造业各人担。” 没人能想到阿唤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场中顿时哀声四起:“将军岂能见死不救!” “当年九州祸乱您都能力挽狂澜,此局定有法可破!” 这几声哀嚎有多迫切,那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覆灭的就有多悲怆。 “可笑。”书手语带讥讽,在方雷氏几人耳边轻声道,“也不想想我等为何而来,与帝君为敌,便是与打头将军为敌。她即便能破阵,又岂会助对手脱困?” 大统领闻言不解:“她就不怕高阳帝君亦被困于此处,一同遭难?” “那你可太小瞧高阳了。” “可传说中他连先神之神都……” “哼!”书手冷笑,“这等传闻,你也当真?” 在满地的哀怨中,阿唤指间的灵光转动,她的眸光掠过众人。 视线扫过高阳时,高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阿唤的态度还真是耐人寻味: 要说她在帮高阳吗? 似乎没有,否则救所有人出去便也是救高阳。 那她与背后策划这场婚宴之人有关吗? 也不能完全否定。 她好似也在借助这场困局寻觅着什么。 比如,他! 她能否认出他来,可以说是关乎他生死的关键。 高阳不由得凝神屏息,将所有心绪压入眼底,抬首相望。 两道目光在昏暗中交汇,他面若幽潭。 在意料中,又出乎意料的,她的视线未为他停留分毫。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终究,没有认出他。 “诸位,恕难相助,好自珍重。”阿唤落下一语,随着水灵符的光华消失。 高阳的心沉了一下,反又勾起一抹笑,果然,还是那个阿唤。 如此也好,这个“话本”他可以继续演下去了! 短暂的光明,不是生还的曙光,众人只得继续在黑暗中挣扎。 庭中又传来一声异响,这声响动的位置,高阳能明显感知出就在他近身之处。 他眼疾手快,凭着直觉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伸手一摸,是一条白绫。 不过此时的白绫有一半缠在了隔壁某人的身上,白绫好似在用力,要挣脱出他的手心,同时将那捆住的人紧紧拖曳,高阳使出全力,将白绫拖住,好让对方脱身。 经过一番折腾,那人的口终于从一团布中露出,他喊道:“快,快给我解开。” 这声音从门旁传来,那些站在他身边的人赶紧躲开。 大统领一副指挥者的气势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我被飞绫捆住了,这东西速度极快,将我围住后在用力往外拖。” 此人正是方才还懊恼站在高阳身旁的炎平。 小瞎子和大嗓门反应过来,一起帮高阳为炎平解开。 炎平稍定心神,向高阳拜礼道:“要不是旁边这几位仁兄助我,我定给它拉走了。仁兄,炎平感激不尽!” 高阳客气地点头,小瞎子和大嗓门却是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算是对刚才轻视自己的反击。 长绫如鬼影般袭向众人,惨叫声接连响起。数次之后,庭中之人终于惊觉:这是飞绫索命。 “快!众人牵起手来,独木易折,众木难摧,保命要紧!” 场中有人叫道。 “好!” 人群迅速聚集,手臂相挽,结成人墙。 “小黑,闭上眼。”黑暗中,高阳轻声在小瞎子耳旁说道。 “听那飞绫破风之声。它看似轻柔,但若要将人缚住再拖拽,必携劲风之势。可尝试循声辨位,以方雷氏移影身法相抗,或能防住。” “好,我试试。”小瞎子闭目凝神。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伴随着又一声惊恐的救命声,小瞎子身影瞬移,将一根飞绫握在手中。 “抓住了,抓住了。”比小瞎子更激动的是他身后之人,说话时已经被长绫从脚下缠到了腰间。 “啊,怎么办。我们要不过去。”站在神族身后之人,听着这方响动,犹豫要不要奔命过去。有几人蠢蠢欲动,谁料场中又生变故,一时多根长绫齐发,又将几人抛向空中。 甚至,连结成人墙的几组人竟也被连“桩”拔起,飞甩出去。 长绫的攻势越发凶猛,小瞎子一人怎么也无法兼顾千人。 “结阵。”千钧一发之际,高阳对小瞎子说道,小瞎子大声将话传了出去。 那些平时瞧不上他的氏族子弟,竟都像乖顺的绵羊般,在小瞎子的指挥下迅速行动起来。 “望各神族少主站在方阵中央,用灵力围成结界,护住众人。”小瞎子继续道。 “混账,老子为何要听你的?”大统领不屑。 “你是少主,还是我是少主,他又不是在跟你说!”虽然看不见,大统领也听出了俊公子话中的揶揄之意。 俊公子竟是第一个走到了方阵中的。 “我的猎物越发有趣了。”他的语气似期待,又似嘲弄。 “我是越来越不懂了,究竟谁才是他的人!”大统领不服,向一旁的书手抱怨道。 书手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是他的人?” “哼,他要是再惹我,回去定让少君长给他好看!” “省省吧,现在你得先认清眼前的敌人,否则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 “你——!”大统领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发作,一条长绫已近他身,他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异力。凭借着常年为方雷氏当打手的经验,他即刻想出了因应之策。 只见他身子退后一步,同时手上用劲,将身旁的一名族人向自己原本站着的地方拉来。 下一刻,那人便被长绫捆住,成了一个人肉粽子。 生死一夕间,一道旋风黑影移动而来,速度之快,完全不逊于长绫的突击之势。 连大统领和他的“替罪羊”都还未看清楚状况,小瞎子已一把抓住了长绫,将那人从空中硬是拖了回来。 这套动作干净利落地做完,小瞎子直直地盯着大统领。他的眸中没有眼珠,空洞得犹如深渊。 曾经的恐惧这时已化作满身的愤怒。 大统领即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也觉察出了对方的恨意,一丝焦灼在他心中骚动,他不自觉后退一步。 他退一步,小瞎子进一步,再退一步,小瞎子再进一步。就这样,小瞎子将眼前之人逼到了人群中央站着的俊公子处。 俊公子发出一声冷哼,听不清这情绪究竟是针对小瞎子还是大统领。随后,他双手用力,从指间释出了更多灵力,将阵法继续稳住。 “呵!”小瞎子嘶喝一声,用尽全力,将长绫从“替罪羊”身上拉出。 大统领竟被这一声喊叫吓了好大一跳。 一旁的书手露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高阳在远处闻得这番声响,嘴角向上一扬,转身看向大嗓门,“那个……” 他想同大嗓门说话,但实在叫不出这三个字,便换了个称呼:“侠士,不知可否帮众人一个忙!” “侠士?”大嗓门从未听过这样的称呼,一时羞愧,低声道,“坊主,我除了逃跑,没什么能耐的。” “听闻西陵氏之人,善弓箭,侠士你在我等之中,当属佼佼者,何必妄自菲薄。” “弓箭我是会一点,但……”大嗓门思量了一番,想到眼前的坊主毫无武力,胸中多了几分自信。他话锋一转道:“和你们比,我自是数一数二的!嗯,什么忙,坊主尽管说!” 高阳连连点头,甚至还带着几分崇拜继续道:“这庭中之困,只有侠士能解!” “啊!我,我能吗?” “我信你。” 被高阳这么一激,大嗓门无端又冒起了一些胆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成,要我做什么?” “拿出你的无极箭和无影弓。” “可是我弓法不好,这乌漆嘛黑的,当真不怕我将他们射成箭靶!” “我信你。”高阳又含笑重复了一次。 “好!看我的!” 一声震耳的呐喊,一份破竹的信心,大嗓门从未有过的振奋被高阳一语激发。 他运灵成弓,化气为箭。马步张开,前腿似橛,后腿似瘸,开弓便是一个拉满,阵仗十足。 只见箭矢疾驰而出,向黑暗中飞去。 他凝神细听,箭究竟飞到哪儿了,他其实也没底。 直到听见庭中一声呼喊:“小心,有暗箭!” 大嗓门立即蔫儿了下去,一副失魂落魄、满腹歉疚的模样道:“兄台,你没事吧?” “是谁,痛死我了。” 大嗓门偷偷吁了一口气:“没出人命就好!” 见此情景,高阳摇头,他确实没想到大嗓门的水平竟如此不堪。 于是站到他的身后,快速调整了他手中箭头的方向:“大侠士,且听我说,好,站定,调气,审决。” 大嗓门觉得有种莫名的威力引导着他,让他不得不照做。 “不许看扣,向左前方,怒气开弓,息气放箭!” 一阵沉寂过后,高阳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放!” 一声令下,一箭飞出,残影无痕。 空中凛冽的飞绫,原本正朝着葛天氏的方向飞去,刹那间却被箭头所挟,急急落地。 “射中了。”高阳赞叹道。 “啊,击中那该死的长绫了吗?” “正是!” “好呢,再来!”一击得胜,大嗓门鼓足士气,意气风发地喊道。 “右上方,凡箭去,宁高而过的,慎勿低而不及。” “中!” “中!” “中!” 第22章 暗夜弥天4 大嗓门手中的箭矢一支快过一支,只听得张弓破弦之音,却不见疾驰飞离之箭。 “小瞎子弟,为兄助你来也!” “有劳大嗓门兄!” 两声落下,振奋人心的反击开始。 一人拉弓放箭,一人移影拾绫,很快便见那空中飞驰的白绫被裹成了一团。 当最后一根长绫被小瞎子收起,众人皆屏息等候,好一阵过去,未听得任何声响,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微光,门庭中响起欢呼,哭声和笑声此起彼伏。 小瞎子累得几近虚脱,汗珠浸湿了全身。他收好最后一根长绫,循着熟悉的味道故意从方雷氏族人前走过。 俊公子咧嘴一笑,大统领却满脸恨意,不爽地别过头去。 刚回到大门这边的阵营,小瞎子就被众人抢了去。他被高举起来,连同大嗓门一起被抛向空中。 一个原本被众人歧视的小瞎子,一个被公然嘲笑的大嗓门,如今切切实实地成了解救众人的“英雄”。 哪怕做梦,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迎来如此光彩夺目的时刻! 然而,就在众人欢呼的瞬间,异动再一次响起。 受不得任何惊吓的子弟们,忘了自己手中还拱抬着两名“英雄”,手下顿时一松。 “哎哟喂!”大嗓门整个身子着地。 真是世事无常。 小瞎子虽也突遭一手,但骨子里机敏的他一个翻身落地,动作潇洒利落,还不忘做一个戏台上“天地共主”的谢幕姿势。 他拍拍手,回到高阳身边,全情以待,等着高阳的下一次嘱咐。 大嗓门爬起身来,急道:“怎么了,怎么了?” 众人的视线落到地上那团裹起的长绫上,见它发出了奇异的亮光。 起先是淡淡的蓝色,通体呈球形。慢慢地,光芒更甚,耀眼夺目,照亮了整个门庭。 这该就是那能够压制灵力的法器了! 高阳站立静观其变。 书手从人群里走出,围着光球看了又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引得众人也跟着他点头、摇头,点头、摇头。 “这位长者,可是知道此物来历?”靖安谦恭地问道。 “不知列山氏云霄公子可有见过此物?”书手看向人群中一脸茫然的云霄。 “未曾见过。”云霄回道。 “我亦不敢肯定,但它若真是,或许我等有一条生路。” “快说,快说。”大统领催促道。 “狪狪的内珠。”高阳心里已有了答案,作为曾经的天地共主,世间万灵的名册都在他的脑中。 他看向书手,见其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慢慢道来。 “烈山以南,有灵兽,其状如豚而有珠,名曰狪狪,狪狪食烈山之甘木,炼成内珠,光彩皎洁,便是此物。” “甘木乃我列山氏神树,有不死树之称,甚有灵性,动物食之可破雾瘴,识人见性;人食之可人心不迷,赤血不污。但三百年前甘木已告绝。”云霄补充道。 书手点了点头:“这只狪狪能有如此内珠,看来是吃了不少甘木,并被人以灵力豢养过。今日,我等集百族之力亦不曾打开那长绫天幕,是因灵力被其压制的缘故。此物吸收灵力后,可幻化成其他灵器造型。” “这跟我等的生路有何关系?”大嗓门不解。 “你们想想,我等为何来此?”所有人心中了然,此刻却无人接话。 “设此阵之人的目的,是什么?”书手继续问道。 高阳凌然一笑,眼中焦灼渐生。 这灵器简直是一举两得之物。 即便长绫杀不了他,也能找出他来。 书手的眼神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圈,解释道:“此珠可破迷瘴,亦能识出每个人的本相。” 见每个人都表现得大为惊奇,他很是满意,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不是现在此番模样,那你便会被它吸食。如果你本相不变,那么它就会变成一道生门,你就能从中活着出去。” “可当真?”炎平凑上前去兴奋道。 “如它果真是狪狪的内珠,云霄也确有耳闻。” 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那颗发光的珠子滚动起来。 一边滚,一边拉长,同时光影交错,如剑之锋芒,万合归一,最终汇成一面万剑光镜。 人站在光镜前,身影投射其中。 “如是本相,光影中便是他当下的相貌。”书手故作高深又道,“如是幻化或者乔装之形,就会被剑影切碎。” “谁知道这是真是假?”大统领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道,“试试才知道!” 没想到信誓旦旦的书手悻悻地往后退了一步。 “既然方雷氏不敢,我列山氏来为大家探路!”声落,云霄大步跨进了光镜之中。 众人焦急地等待着,四周呼啸的风是报喜,还是夺命,就在一夕之间。 少顷,从门庭外传来一阵笑声:“各位,请吧!云霄在外恭候!” “得救了,得救了,我先!快!”庭内雀跃之声再起。 “走啊,阿兄!”一名男子扭扭捏捏不敢上前,却没想被身后之人一推,一下扑进光镜中。 一阵剑光凌然袭来,快如闪电,眨眼的工夫,那人便被剑光切成了肉片。 “阿兄,怎么回事?” “快看,他是狐狸变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镜中的残影里出现了一只狐狸的影像。 “怎么回事,不,我阿兄呢?” “快走吧!”后面之人冷漠地催促道,“说不定你阿兄早被它给吃了!” 见此一幕,本来逃生急切的大嗓门睿睿不安地退到了人群之后。 风呼雪啸的天气里,他汗珠直冒,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 高阳站在人群中思忖着,身影显得有些孤清,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高阳微微侧首,向那人点了下头,盯着他的人跟着族人从光镜中离开。 冷意加身,他拉了拉肩上的狐裘,从中落下一件披风。 俊公子出现在他和小瞎子身前,向二人比了个“请”的动作。 这是要试探他二人。 小瞎子如今的功法让方雷氏也不免刮目相看,作为他的坊主,被怀疑也不足为奇。 高阳倒是不怕小瞎子露出破绽,因为一来他用的是方雷氏的功法,二来他成神时的善灵根已被九曜封住。 只是,他不确定自己站到光镜前会不会出现他复生前的样貌,眼珠一转,他若无其事地向俊公子道:“多谢俊公子谦让,那我等便先走一步。” 他刻意加重了“谦让”二字的音量。 小瞎子闻言,一把将他拉住:“坊主,他们可不是谦让之人,小心他们在我们身后出手,让他们先走。” “这……”高阳一副为难的模样,不得不往后站去。 不多时,庭中除了高阳、小瞎子、大嗓门、俊公子、大统领、书手和靖安之外,其余人等均已飞快奔出。 虽只剩七人,但此间的氛围比暗夜时还要紧张。 谁先走,谁再走,谁不想走,谁不想让谁走,每个人心中都在算计。 一时间,庭中竟然鸦雀无声。 见众人都是伫立不动,靖安率先站出来:“几位公子不用担心,你等先走,我来垫后。” 说完此话,他便有礼地站到了众人身后。 大嗓门悄悄跟着他,又站到了最后。 庭中出现了荒唐的一幕。 小瞎子拉着高阳要站俊公子后,俊公子又退到最后,大嗓门仍坚持站最后,靖安也不多让,一定要护众人在前。 老鹰捉小鸡似的走过一圈又一圈,搞得书手和大统领一脸莫名。 终于,在大嗓门从高阳身边走过时,高阳主动伸手拉住了他。 “这位西陵氏少侠,方才侠骨丹心,英勇救人,我等自是感激不尽,不妨先请吧!” “啊!”大嗓门一时没反应过来,吱吱呜呜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还是各位先请,我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我垫后保护大家,嗯!” 最后那个“嗯”字不知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给众人打气。 高阳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的眼神从高阳的手上瞟到高阳的脸上,全然一副“求求你,放开我”的表情。 高阳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信我!” 听到这二字,大嗓门方才想起来,刚才他的神勇表现哪里是自己的功劳,要不是有这位坊主在,他仍然还是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小丑”。 “信我!”简单的两个字,高阳又重复了一遍。 大嗓门脸上的表情从害怕、委屈变成了好奇,继而竟生出了几分坚定,毅然决然地站到了高阳面前,意气风发地吐出一个字:“好!” 随着大嗓门和靖安站定,此间七人的位置才逐一确定下来。 大嗓门站在最前,高阳、小瞎子、俊公子、书手、大统领和靖安紧随其后。 大嗓门刚一抬步,胆怯又生了出来。他再次紧张地看向高阳,高阳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倒是给老子快走啊!”大统领不耐烦地吼道。 “死就死吧!”大嗓门闭着眼向那万剑光镜走去。 高阳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身上的披风拉了拉。 到了镜前,大嗓门却又犹豫了,他的脚步徐徐地、悠悠地,酝酿了半天,还是没往镜中踏。 见他这副“衰样”,大统领实在着急,三两步走到他身后,用力一推。 大嗓门一个趔趄倒去。 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情况,整个身子就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哐当!一阵巨大的碎响划破天际。 第23章 是尔非尔1 见镜子莫名碎裂,大嗓门急喘着气,安抚着自己受惊的心。 高阳故作一惊,用披风挡在身前,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收起隐藏的掌劲,快速捡起一个镜片藏在身上。 他身上的披风集万灵羽翼而成,自然也包括狪狪,加上他乃天地共主可主宰万灵,相当于控制披风,就能控制狪狪本体的意念,让其自爆。 “什么狗日的破镜子?”大统领操着刚刚学来的蜀地方言骂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俊公子给了书手一个眼神,那眼珠滑溜的人即刻知晓,上前查看。 身后的靖安见势不妙,也跟了过去。 “镜子破了,我们还怎么出去?”大统领越想越气,冲到大嗓门面前拎起他的衣领威吓道,“是不是你,你故意的!” “放开,放开我就告诉你!”大嗓门假意咳嗽了一声,从大统领手中挣脱。 “方才我就怀疑这镜子不对劲,想沉下心来好生检查与思考一番,看吧!要不是你太急,我便能知道其中差错的缘由了,何故能让它碎了不是!” 大嗓门话中尽是对大统领的埋怨。 俊公子悄无声息地从小瞎子身后走出,他一把抓住了大嗓门的手。 “你要做何?”大嗓门一惊,手上吃痛又挣脱不掉,只得回击了一个愤恨的眼神。 俊公子甩开他,转身面向高阳。 “敢动,你便试试。”小瞎子听出异常,立即上前。 抛开所有的悲愤和委屈,在高阳的危机面前,他已然不是蛛网上的蜻蜓,而是伸出爪牙的豹子。 庭中的气氛僵到了极点,仿佛连风也加入到了这场“冷战”之中。 “小瞎子弟,为兄无妨,你不必为我出头!” 大嗓门突然冒出的一声,让气氛更加沉默。 小瞎子更是一脸莫名。 反倒是高阳坦然自得地笑了起来,推开挡在自己身前之人,主动将手伸给俊公子。 俊公子抓住高阳的手臂,用灵力试探着。 高阳问道:“可有异常?这镜子是我等唯一生路,含章乃怕死之人,怎会和自己过不去?” 俊公子未开口,将高阳的手一把扔掉。 “在下区区一个卖酒的,还无灵力,连自保都难,在你等面前,能动得了什么手脚?”高阳眼神坚定,继续道,“不如你担心担心自己人吧!”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手身上。 “公子,我看这镜子是自爆的!”书手查看了一番,觉得奇怪,向俊公子道。 “自爆,你自爆一个给我看看,”大统领一脸不忿,连珠炮似的怼来,“不是你说这是灵镜,吃了灵力,如何如何了得?还玩自爆,吃饱了撑的?” 书手如何听不出这话在阴阳自己,给了对方一个白眼,啐道:“无知狗子!” “我看大统领说得极有道理,刚才那庭中,施出的可是百族之力,不是一次能消化的,谁叫它贪吃,活该!”大嗓门见机开始插科打诨。 “现在看来,镜子碎了是不争的事实。”靖安受不了一群人聒噪,严肃道,“我方才试了一下,灵力也无法修补,我们需另找途径出去才是。” “外面的人,镜子碎了,大伙儿看看能不能从外面将门破开。”大嗓门一展所长,扯着嗓子向外喊道。 “试过了,不行!”回答之人是云霄。 “混蛋!没有了那破镜子,怎么还会打不开。”大统领愤怒地踢向桌腿,却没想牵动了之前被蚊子、蜱虫所咬的包,痛得他连声哀叫。 书手一脸愤懑:“刚才百族灵力齐聚时,众人消耗了不少灵力,现在只要自己没事,谁会管你是死是活。” 小瞎子立即腹诽:“聪明反被聪明误,活该!” 说这话时,他觉得甚是解气,但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也身在其中,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问高阳:“坊主,现在怎么办?” “等!”高阳说着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在心中继续着自己的分析。 可以确定,这场婚宴的阴谋是一个连环局,如果方才在庭中,所有人都死了,不管他高阳在不在,这局即刻结束。 如果在座之人破解了长绫的杀招,那第二局便是利用狪狪内珠照见本相之能,将他逼出。 现在看来,万剑光镜破,计划可以说失败了一半。 另一半还未失败的地方就在于,局还将继续,直到他们七人全死,或者找出他来。 “高阳,你该是谁呢?” 高阳在心中推论,好似他不知道自己叫高阳似的,眼角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狡黠。 众人眼中的帝君品行不说,征伐天下也算策计无双,没有把握绝不会轻易冒险。 他让俊公子试探,也有此目的,那就是证明他只是一个除了富有之外,无权无势还毫无灵力的酒坊主。 但要彻底摆脱嫌疑,他还必须转移焦点,让人成为他,谁更合适呢? 小黑,移形换影术可谓之绝,得亏是方雷氏的功法,且他们对他知根知底,不至于有疑点。 俊公子是举世皆知的“恶霸”,天下之人对他颇为了解,其可能是高阳的几率也很小。 那位书手来历可疑,狪狪是三百年多前灭绝的,他又非列山氏之人,不仅知道此物还很是了解,此人狡诈,暂时还是避免与他有过多牵扯才好。 靖安,为人谦和大度,又有为大家挺身而出的魄力,和从前的他很是相似。但真要计较起来,可说他为人着想,也可说他心中有鬼,勉强可将他算计在内。 至于大嗓门,最是会被怀疑,因为他西陵氏的身份。 要知道他高阳和张挥的关系可不一般,他一直躲在西陵氏族中不为奇。 尤其是他在庭中救人的英勇和在光镜前的扭捏一对比,不得不让人多想。 最后,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大统领,胸无大志,反倒不会那么被怀疑,但不会有不会的危险,那就是好被利用,也容易被当作弃子。 高阳在脑子里飞快地将目前的情形过了一遍,想到了一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他望向大嗓门,无奈地摇摇头:“张挥,这次只能借你的人一用了。” “公子,要我说,那巫常氏把我们困在此处,定是另有所图。”书手在俊公子耳边小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否想在众人中找出高阳帝君,然后直接……” 那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却是用手刀比了一个“除掉”的动作。 俊公子瞥了他一眼:“继续。” 书手又道:“刚才出去之人,说明他们都是以本相现身的,假设高阳帝君在世,还在此的话,会不会就在我们七人之中?” 俊公子不冷不热地回道:“那你认为是谁?” 站在角落的高阳也意味深长地看着书手。 还没等书手开口,大统领便将话抢了去:“我说那个瞎子,从小被我们打到大,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帝君。” 他的眼神瞥向高阳:“那个卖酒的,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也不像。” 随即他的目光停留在靖安身上:“若帝君是这位葛天氏少君长,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带兵围剿,还用单枪匹马来冒险?” 最后,他看着大嗓门,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至于他,我看最是可疑。” 大嗓门极为不悦:“我怎么就可疑了,你可别胡说!” 大统领不屑一顾:“他们三个不是,我们三个也不是,除了你,还必须就是你。” “狗屁歪理,那凭什么不是你!” 就在二人争辩的瞬间,百级台阶之上的无怀阁大门轰然敞开。 一条白绫从阁内飞出,大统领一个抬手,将那飞速而来的白绫空掌劈开。 “两位莫用再争,我等不妨上去一看!”靖安说着已跨步上前。 高阳一路注视着阁外屋檐上的灯笼,就在他们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处,那些灯笼陡然亮起。 隐隐的烛光照在帷幔上,若昏若黄,暗影晃动,幽森诡异。 一群人跨进门去,四下张望,见此间仅仅是一个连通的大空房,没有桌椅,更无拜堂成亲所用之物。 大统领拿着手中的破布,纳闷道:“刚才我亲自带人将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也没瞧见有白绫,这破玩意儿是从哪冒出来的?” 他抬头看向房梁,又低头踏了踏地板,在他一脚踩下之处,白色帷幔突然从地里长出,蹿起来绕过悬梁,垂掉而下,瞬间挂满整个屋子。 帷幔的长度和宽度,正好可以将人挡住。此间七人不比刚才门庭中的一众子弟,见识和应变能力皆强于他们数倍。 除了大嗓门“啊”了一声及高阳被小瞎子拉着急急退后外,并未见其他异动。 众人绕着帷幔相互巡视,不敢掉以轻心半分。 哐当,哐当,哐当…… 又是连续的几声响动,阁内的门再次关闭。 就在门缝合上的刹那,高阳一把抓住了小瞎子,将其拉到一条帷幔之后,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闭气。” 门缝中飘起一阵白烟,快速散开,众人避之不及,事实上也无处可避。 “有毒!他娘的竟然想毒死我们。”大统领扯过帷幔护住嘴鼻还忍不住骂道。 “坊主,含章坊主听见了吗?你在何处?”高阳听到靖安呼喊自己的声音,他咳了一声以作回应。 靖安转身飞快来到高阳身前,二话不说便往他身上渡来一阵灵力。 “坊主请保重,无论何等情况,可先护好自己。”见靖安不顾自己安危首先想到自己,高阳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所有人沉默以待,等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四下俱静,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风吹草动。 小瞎子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一阵无形的音波冲击着他的耳朵,转头看向高阳,高阳点头确认了他的感知。 二人分别对着大嗓门和靖安做了一个捂耳的动作,两人不明就里,却都照做了。 霎时,静谧无声的阁内传来一阵如虎啸般的阴鸷之声。 “三千杀伐未眨眼,百世沉沦锁魂渊……” 一声响,万鬼嚎。 第24章 是尔非尔2 嘶吼声从地底传来,在房间中形成回音,不断撞击所有人的耳膜,仿佛成千上万只冥虫在他们脑中跳跃,将血脉当作了琴弦。 大统领被疼痛折磨得几近疯狂,他使劲撕着手中的帷幔,结果怎么也弄不断,只好用牙撕咬,好似一头暴怒又无助的野兽。 俊公子貌似若无其事,扶在墙边,暗暗将痛苦吞下,或者让痛苦将他吞下。 那副模样就像习惯了般,因为他身上的病痛也时常如斯折磨着他。 痛苦之余,他还不忘向小瞎子的方向看上一眼,虚弱无力地冷笑:“见我痛苦,你该痛快了吧!” 一滴汗珠从他额头流到下颌,他强压着痛楚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煞白:“不对,你看不到!再也看不到了!” 自言自语的一句后,他竟大笑起来,边笑边咳嗽,边笑边喘气。 不知是笑是狂,是疯是怒,也不知那颌边的一滴晶莹是冷汗还是泪光。 再看小瞎子、大嗓门和靖安三人,虽然提前做了防备,仍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还好,靖安有强劲的神力挡护,片刻后就缓了过来。 高阳凝神细听,记起当时锦衣公子在碧玉春说过的话,正是此句。 但若小厮所说之话为真,他们根本没有上到这山中来,是在何处听到的? “什么鬼,快看那帷幔。” 大嗓门一声惊呼打断了高阳的思绪。 抬头望去,一幕幕血腥画面让他也不禁蹙眉。 穹宇苍苍,西风凉凉,将士折腰,血染疆场。 但见一片硝烟弥漫中,数千名战士正在殊死拼斗。 定睛一看,杀伐正酣之人,竟然着的是同一色战袍,用的是同一种兵器,击的是同一种节奏的战鼓。 他们不是敌对的双方,而是同一支军队。 帷幕上一幅幅画面流淌而过,将士们一刀刀刺穿同袍之躯,一刀刀砍下兄弟首级,狠厉得不留一丝余地。 不多时,一具具尸体铺满了血池。 再多时,又一具具尸体覆盖住下层的身躯。 直至,最后两名战士,相互将刀插进对方胸膛,跪倒在地倚靠在彼此的肩头。 那二人诀世长眠的一眼,望向彼此,是多么悲绝的痛,又是多么难解的怨。 当高阳把注意力集中在破碎的战袍和飘飞起的战旗时,一些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认出了战士们的身份——大庭氏。 话说三百余年前,他带着阿唤及后来的五正官开启了征伐天下之路,第一个对象便是大庭氏。 当年他受大庭氏国主之邀,名义上是作客,实则是大庭氏想趁机俘虏他,而他也想借此收缴对方势力。 不过那场交锋并未引发战事,充其量只是一场“比武”。 阿唤和对方的一名将军对阵,那名将军饮败后,大庭氏国主在其族老的劝说下顺降。 “见血者”只有国主身边一名挑事之人,他的死并未影响大局,为何会发生如此惨剧? 高阳正想着,大嗓门不解地问道:“究竟是何等冤仇,会让他们自相残杀?” “从这些人的装束看来,应该是大庭氏的士兵。”书手的眼珠转地溜快,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 高阳站在帷幔背后,眼神落在书手身上。 即便是大庭氏的战袍,也是三百余年前的式样,他继承天地共主统一万邦后,便整合了各氏族之兵,战士服饰也有相应改革。这位书手竟还能看出,不得不让他深疑。 阁内的幽异嚎叫又起,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又像近在耳旁。 “地在动!”大统领尖叫道。 大嗓门腾地一跳:“怎么又在动!” 大统领顿时愤怒:“大庭氏的,给老子滚出来!” 书手斜眼瞥他:“是大庭氏没错,不过不是大庭氏之人。” “那是什么?” “是……凶灵。” “凶灵,可灭族!” 一声惊呼响起,随之众人脸色阴沉。 帷幔条条,一双双眼睛在其后观察着,凝望着,等待着。 蓦然,听见大统领大吼一声,声音中全然不见以往的嚣张跋扈,而是畏惧与惊慌。 一个七窍流血,脑瓜已经被砍了一半,另一半在脖子上吊着的凶灵从地上猛身窜出,正好站在他身前,吓得他方寸大乱,步步退后,撞到了身后的俊公子。 俊公子见他倒来,扔出三个字“怕什么!” 将他一脚踢出后又道:“你不上,难道还要我护你不成。” 大统领惊魂未定,一个劈掌下去,正好打中半脑瓜战士的头,对方嘴中飙出了一口“绿汁”。 简直恶臭无比。 即便站在身后的俊公子也飞身退开数米。 众人齐齐捂住嘴鼻。 大统领尖叫之时,未及时防备,那汪绿汁竟直溅入了他的口中。 “呃……” 高阳凝了凝眉,心想凶灵既已成魂,如何还能喷出这汁液,他们到底吃了什么? 原本还一脸心慌的大嗓门,笑得直不起腰:“啧,啧!我说狗子统领,你好这口啊!” 还未听见对方回击,大嗓门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全身一颤。 “小瞎子弟,帮我看看身后。”他觉得有只手在背上碰了他一下。 小瞎子“嗯?”了一声,好似在说“我是盲人”。 可他虽然看不见,却是察觉出了大嗓门身后的怪异味道。 在答复的瞬间,闪身给了正要攻击大嗓门的凶灵一击。 那个凶灵胸口插着一把刀,受到攻击后,便将刀从自己身上拔了出来。 “小瞎子弟,你左边,看刀。”大嗓门躲过一劫,边跑边好心地提醒小瞎子。 一刹后,他就为自己的好心后悔了。 小瞎子怎么朝着他跑来了,还把凶灵引向了他身边。见势不对,他赶紧动手。 顿时,又冒出了七八个凶灵,二人被包围,只好背对而战。 小瞎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大嗓门兄方才在庭中挺身而出,箭法如神,救众人于危难,实令小弟钦佩不已。” 大嗓门虽觉这话来得突兀,但听是夸赞,未及细想便道:“小瞎子弟过奖了,为兄……为兄不过略尽绵力,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大嗓门一时藏无可藏,拿出了真本领。 其实小瞎子藏了些小心思,他也想趁机了解这位西陵氏神族的真本事。 哎,委实不怎么样! 在帷幕背后的高阳,将此幕尽收眼底,一个凶灵从他身后闪出,刀飞快地落在他耳侧,他猛地扭头,屈身躲开。 小瞎子赶紧退来,从背后给那凶灵狠狠一脚。 “诸位当心!这些凶灵似要吸血!”书手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第一次出现仓皇之色。 地下涌出的凶灵越聚越多,转眼已逾数百,众人无不使出全力相抗。 阁内弥漫着不安、愤怒的气息,凶灵们越发狂躁。 “诶,书手,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快想对策!再这样耗下去,不等被吸成干尸,我们就先力竭而死了!” 大统领说话时,一个全身染血的将士已靠近他的脖间,仅剩寸许便要咬上。 “还能如何,既然他们要吸,便让他们吸个痛快!” “混账!那便先拿你祭血!” 大统领不忿,掌力全开,一下将那战士打向书手。 他和书手虽都出自方雷氏,却一直不对付。 大统领借机将脾气一齐发出,竟让其他人有看戏之感。 “蠢狗,我的意思是必须稳住他们。而今之际,只有先交出一人让他们吸,否则全部都得死。” 书手一边用他的笔打着凶灵,一边退到俊公子和大统领身旁。 “吸谁?你会愿意让他吸,老子不信。” “哼,你用点脑子行不行!” “好,那就他吧!”大统领说着一个闪身向高阳处逼近,小瞎子正保护在他身前,同三名凶灵交手。 他将凶灵打开的之时,突然遭到一阵强劲掌风攻击。 他耳朵一竖,听得来势不对,调动周身之劲奋力躲开,但那掌又快又狠,还是受了半掌,鲜血从嘴角渗出。 靖安被七八个凶灵围住,大嗓门也在全力攻击来犯者,一时没有留意来自方雷氏背后的偷袭,等他们反应过来,已见小瞎子口中呕红。 高阳连忙上前扶住小瞎子,靖安也即刻退回,将靠近二人的凶灵挡住。 通过层层帷幔,高阳怒带杀光的眼神直刺向暗算者。 血液的芬芳漫延阁内,凶灵们停住手上正发出的攻击,像小瞎子的方向转去。 大统领阴鸷地一笑,静待着看他倒下,死掉。 始料未及的是,小瞎子对扶着他的高阳点了下头,将唇边的血一擦,飞出一个猛拳,将身边的三四只凶灵一起震开。 竟是越战越勇。 大统领满脸疑惑,自忖道:“难道是我功体在此处受了影响,威力大减。” 靖安见势危急,说了声“众人退后”,放出了神禽飞廉。 飞廉应声而出,翅膀挥出灵光,将团团包围而来的凶灵全部挡开。 可不一会儿,另一批凶灵再次袭来,靖安只好耗损自己的灵力加重掌力。 掌风顺势扫去,形成挡护的结界。 凶灵节节退后,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手上的残兵断剑,无法靠近众人。 “不管诸位有何恩怨,都请出去再说,此番我亦只能争取一盏茶时间,还望尽快想出办法。”靖安面带苦色,不断将法力传向掌中。 “冤有头债有主,若是高阳那厮种下的祸根,不找出他,这些凶灵亦不会善罢甘休,我等都不得脱身。”书手一副言之凿凿的语气道。 “胡说八道,帝君与此事何干?!”小瞎子不服道。 书手继续煞有介事道:“当年帝君征伐天下,与大庭氏结下了仇怨,也未可说。” 小瞎子冷哼一声:“无凭无据,你不曾在场,怎知大庭氏之事?” 书手不屑与他再辩:“不管这当中的是是非非,为今之计,都得有人出来把这祸事担下,其他人方能有活路。” 大统领反问一声:“那我直接将他们其中一个投送给这群怪物,不就成了?” “你敢!”小瞎子和大嗓门异口同声,勃然怒道。 “要不坊主说说,我们中就你最有学识,现在怎么办?”大嗓门说出这话时,书手明显不满。 一众眼神盯着高阳,高阳故作为难,沉吟一刻才道:“现在帝君是否在我等几人中也未可知,但目前只能一试,如果能找出帝君,自然能知晓这些凶灵行事的因由,若他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也是罪有应得。” 大统领虚睁一只眼,将高阳从脚看到头:“怎么找,说得好像你知道一般?” 高阳迎着他那鄙夷的目光,也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嘴角一扬,义正辞严道:“依我看,这帝君就是——你!” 第25章 是尔非尔3 高阳开口,众人皆是一惊。 他停顿半晌,在大统领正要发火之际,看向他人继续道: “是你,是你,还是你?天知地知你知,含章不知!” 大统领觉得自己被戏耍,不满更甚:“胡言乱语,你不是被吓傻了吧!” 高阳不予理会,继续道:“我们困于此,对方不断试探,各位想这说明什么?” “我们不知之事,对方也不知。”小瞎子思索着道。 “好像有道理!”大嗓门附和。 “然后呢?”高阳又问。 “坊主的意思是,在场之人都可以是高阳帝君。”回答之人是靖安。 高阳点头:“反过来说,我们是否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高阳帝君?” “没错。”大嗓门故意提高了语气,并且将眼神停留在大统领身上,“除非有人不敢。” “去你……”大统领的咒骂还没出口,书手便强行打断了他,“怎么证明?” 高阳袖手而立,稍微挑眉:“含章不才,昔年曾学过一些医理,方才诸位所吸之雾,名曰‘药草金灯’,俗唤‘无义草’,此物有一神奇之效,入体化烟,专治口舌虚妄。若有人心口不一,纵使面不改色,其心脉、血液的波动也会无形加快,此草便会使人气血上涌加剧,堵住其口鼻,从而使他不能言语。” “什么狗屁,少糊弄我。老子行走九州几十年,岂会被你这草根糊弄?”大统领逮着机会厉色反驳。 “不信你便一试。”高阳侧首注视对方,似有质问之意。 “那个写书的,是我好友。”大统领昂着头冷笑一声,看他能拿自己如何。 上扬的嘴角还未压下,只见他面色一变,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咿咿呀呀个不停。 高阳苦笑,看向书手无奈道:“麻烦他的好友给他一记耳光,他便无事。” “嗯,嗯,嗯……”大统领一边摇头,一边抓着喉咙,仿佛那里被千万只虫子卡住似的。 书手嘴角一扬,甩开手左右扇动。噼里啪啦,大统领的脸肿起来,像嘴中塞了两个拳头般。 “好友,冒犯了!”书手暗笑一声。他得意忘形,“好友”二字脱口而出时,竟遭反噬,也不能言。 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 书手的手刚握住自己的喉咙,立即就被大统领还了几个巴掌来。 二人一边咳嗽,一边两眼发直瞪着彼此,须臾间就要拳脚相向。 看得小瞎子和大嗓门心中大呼解气。 “够了!”俊公子没好气道,“还嫌不够丢人?” 大统领颜面尽失,又被训斥,怒火攻心,却无可奈何,盯着高阳龇牙咧嘴。 “小瞎子弟!”在众人始料未及时,大嗓门突然惊叫出声,“那你刚才说为兄身手了得、箭法出神、甚为佩服之类的话,全是真心实意!” “呃……”小瞎子一脸茫然。 这等生死关头,难为大嗓门竟还能惦记这茬。可他转念一想,不是说假话会口不能言吗?自己怎地安然无恙? 他下意识瞟向高阳,见他唇角微勾,立刻心领神会,索性顺水推舟,扬声道:“大嗓门兄不仅功力了得,为人还如此谦虚坦诚,简直是氏族子弟楷模!” “哎~呀!为兄我,”大嗓门心花怒放,又有些难为情,扭捏道,“是、是有那么些优点,但也未必……” “够了!”俊公子顿时脸色阴沉,也不看二人,打断道,“有命活着出去,再互捧不迟!” “既然眼下出不去,我们玩个博戏如何?”高阳接话道。 “呸!”大统领一听,怒火再次窜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耍乐?!” 可他一番怒吼完毕,却发现众人目光微妙,竟无一人接茬,仿佛他方才放了个无关紧要的屁。 靖安问道:“是何博戏?” “这个博戏的名字就叫‘是尔非尔’。” “是尔非尔!”书手玩味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原来滑溜的眼珠不再乱动,深沉地看着那群凶灵,似在盘算什么。 高阳补充道:“是尔非尔,何以是尔,非尔者——死!” 大统领一声啸叫:“说人话?” 高阳也不接话,书手却不耐烦了。 “人家刚才不是说了,就是证明你是你!你为何是你!你若不是你,那你就是高阳咯!” 大统领一脸不屑:“废话,老子当然是我。” 大嗓门一脸憨态:“证明我是我,这要如何做?” 书手不再向二人解释,反问高阳道:“如果我等都能证明,那又如何?” “你之所以是你,除了自己认为,还要看别人怎么认为。所以需自证,还需旁证。” 书手上下打量了高阳一番,眼睛又从所有人身上瞟过:“那是要让大家表决?” 高阳深眸一凝,盯着书手:“这倒是好主意!起码我们能选出当中最不可信之人,或许真就是高阳帝君。” “不是也是。”书手回道,“总之要有一条命留在这里,其他人才能保命!” 俊公子看了眼大嗓门和小瞎子,貌似挑衅道:“你认为我们必须参与的理由是什么?” 高阳置若罔闻,反是转向靖安:“敢问靖安公子,认为此法如何?” 靖安听得高阳唤自己,一不留神,手下的力松动,使得凶灵又骚动了一阵。 他稳住掌劲:“如若真有一人说谎,便先找出他来,如若没有,此法也能为各位证身,为今之计,靖安认为可行。” “俊公子,你说呢?现在是四对三。真要打起来,大家都占不到便宜。” 俊公子被高阳和靖安的话压回去,只得默然接受。 却是大嗓门突然冒出声来:“那个,我能否不参与?” 大伙儿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眼睛在房中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把自己裹在了一条帷幔中。 小瞎子闻声将他拉到身侧,拍了拍他的肩。 他仍是胆战心惊:“不管是三对三,还是四对三,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瞎子哂笑:“大嗓门兄,坊主可都是为你好,否则就是六对一咯。” 听得那一声“六对一”,大嗓门忙不迭地点头,站到高阳身后。 大统领越想越不对劲,他还惦记着刚才吃的那个哑巴亏,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要是我说一句‘老子就是高阳’,结果哑了,岂非就能证明我不是高阳,还弄这么复杂做什么?” 但他这次长了教训,摸了摸红肿的脸,没将到嘴边的话吐出。 他打量着高阳,高阳也不避讳,甚至看出了他的心思,直言道:“大统领,是否还有不清楚之处?例如你可以说一声你是高阳帝君?” “高阳帝君”四个字他并未发出声来,而是用了口型代替。 大统领看着对面几人,握紧拳头,如今的局面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 一时之间,几人竟自不语,无人反对。 书手沉默后开口道:“那你说,此博戏怎么个玩法?” 高阳娓娓道来:“各位可以先陈述自己是自己的依据,然后在场之人,对每个人所说之话进行辨别,再一致表决选出自己认为的作假之人。” “不行。”大统领倒是反应快了一次,急斥道,“要是你们四个联合起来使诈,死的可就是我……我们啊!” “那靖安先投自己一票,如何?” 见势焦灼,手下的凶灵暴怒更甚,靖安无奈道。 “哎,靖安公子,你……”高阳欲言又止,对他的光明磊落心生敬意。 书手即刻又质疑道:“如此这般,倘若出现同票,又是怎解?” 高阳回道:“如靖安公子所说,能找出那人最好,不能的话,权当天意,只能拼死一战。” “好,那你们先来。” 高阳点头,第一个道来:“在下含章,生于若水,从小双腿有疾,家中父母早亡,以乞讨为生。 “十年前,这山中有毒物作乱,危及全镇,幸好有一神君来此斩妖,在下有幸遇上,还得他将我之顽疾治愈。 “此后,含章以家传手艺为生,开了一家酒坊,名碧玉春,得九州豪杰关照,做点小本买卖,尚能糊口。” 高阳说完,又补了一句:“各位看,含章并未说谎吧!” “小本买卖”大嗓门听此一语,抓了抓头,心中对此说法甚是存疑。 “够了,一个屁大点的酒坊,嘚瑟什么!”大统领不屑道。 高阳闻言也不生气,向后退去,耳边响起“嘿”的一声。 只见大嗓门指着大统领,道:“你知道一坛碧玉春多少钱,你知道碧玉春的声名是靠谁撑起来的?竟敢小觑,要我说出来吓死你!” “瞧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统领冷眼道,“说啊,让方雷氏大统领我听听!” “九曜神君!”仅四个字,让说出它的人仿佛也涨了气焰。 高阳作势阻止,却是没有大嗓门嘴快。 “九曜神君除恶扬善,那年在此制服了妖兽,救了含章坊主,还因爱酒自愿成了这碧玉春的打手,神君与坊主这桩美谈九州谁不知晓,我看没见过世面之人是你!” “打手?”大统领和书手同时讶异道。 “没错,胆敢在碧玉春找事之人,都会被神君记着。你们,如果敢找坊主麻烦,可得兀自小心。” 大统领的眉毛一挑,给了高阳一个白眼。 而书手和俊公子的眼神却是奇怪,他们先看了看高阳,又盯了盯大嗓门。 高阳一言不发,按理说他本应该阻止大嗓门才是,自己这个无名小卒与堂堂的九曜神君关系过密,不免引人生疑。 但这话是由大嗓门说出的,性质便不同了。他本就是几人重点怀疑的对象,此番说辞后,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故意将嫌疑引向旁人的。 高阳有意再为二人的怀疑加把火,他道:“神君嫉恶如仇,守的是苍生之义,护的是身微言轻的百姓,岂是区区在下与碧玉春呢?” 小瞎子不想他们针对高阳问东问西,主动道:“接下来,该我吧!” 第26章 是尔非尔4 侧身转向俊公子,小瞎子面色黑沉:“我乃小黑,从小在迷雾山长大,原是方雷氏傲俊侍从。” “傲俊”这个名字,再次从他嘴中说出,就像一个好了许久的伤疤被重新撕开,里面仍是血淋淋的肉。 当年的画面,一点点涌到脑中。 “公子,蜻蜓在那里,快,快追上!” “不行,它不听我的话,我一靠近它就飞了。” 彼时的俊公子与小瞎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 小瞎子手里拿着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用细长的竹篾团成一圈,上面层层叠叠粘着蜘蛛丝,用它来将野外的蜻蜓黏住,这是少年们最大的乐趣。 “那瞧我的!”小瞎子信誓旦旦道,“放心,这次的‘蜻蜓点金’比赛我定为公子夺魁!” “还是小黑豹听话!” 小瞎子从小黑瘦,但武学天赋极佳,俊公子学习武艺时,他只消在旁边看看就能学会。一身移形换影的功法便是从小习得,俊公子私下管他叫“小黑豹”。 “小黑豹”接过俊公子递来的竹竿,在山野穿行,不多时蜘蛛网上便黏上了四五只蜻蜓,挣扎欲飞。 小瞎子二指捏住最漂亮那只递给俊公子:“谁让你是傻公子呢!” 天空中的闷雷一个接一个打过,山雨欲来。两人却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向着空中低旋的蜻蜓追去。 背影依稀,话音在耳,眼前人却不是当年人。 …… 小瞎子回过神来,他从俊公子身侧走过,站到大统领旁边,就在四五个时辰前,他看着他,还是手足无措痛苦万分的模样。 现在,他眼中的害怕慌张已全然不见。 这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再不怕失去的他,凝视着眼前的仇人,继续道: “十二岁被奸人所害,万针穿骨,双目被挖……” 回忆再次袭来。 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一只老鼠正在啃噬同伴的尸体,发出唧唧刺耳的叫声。 “不要,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彼时的小瞎子,双手被紧紧捆在一个架子上,架前是燃着的熊熊烈焰。 一根根手掌长,极细极软的针立在火盆的外沿,针尖与火焰融合,晃着时而火红,时而幽蓝的光。 即便焰火袭身,绑在架子上的人仍然面无血色。他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有的地方血痂已脱掉,有的地方还冒着血珠。站在他身前的人,似在玩味地看戏。 他对这种场景已驾轻就熟,因为他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让眼前之人生不如死,如“实”招来。所以,他凶恶的脸上竟然透着十足的耐性。 “不知道,就给我继续。”说话的人,正是当年的大统领。 他一边说,一边从火盆旁取出一根细针,不急不缓地走到小瞎子面前,小心翼翼地刺入对方胸膛。 “这针穿过你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之时,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三个字用刺猬的话如何说。” 针通过小瞎子的前胸,刺进他的后背,那统领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位置很准,有进步!” 继而向身旁五六个看守挥了下手,那几人齐齐涌上,将小瞎子围住,每人从火盆中抓出一把长针。 一根又一根插入小瞎子的肋骨、手臂、大腿、脖颈…… 小瞎子痛至极处,不再看那统领,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向他曾经的依靠求救。 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原来一直站着一个人。 他眼窝深陷,看起来正在经历一场大病。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公子!” 俊公子却面无表情:“小黑,说吧!” 短短四个字,好似判了他死刑! 这句比所有针头都要尖锐的话,听得小瞎子直喷出一口血来。 之前所有的疼痛他都能忍,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救他。 然而…… “哈哈哈哈,傻公子!这次的‘蜻蜓点金’比赛,原来我才是蜘蛛网上的蜻蜓!” 说完最后一语,小瞎子深深地闭上了眼,他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看不清了。 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哀莫大于心死。 但不管他当时是看清还是没看清,那都是他在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 阴黑弑肉的老鼠、幽森晃眼的火光、冰冷刺骨的针、面目可憎的人…… 那一眼后,世间再无“傻公子”,再无“小黑豹”。 随后两个手指向着那一双明亮的深瞳戳去! 小瞎子痛得大张着嘴,就像一只被猎人绞杀后垂死的豹子般嘶吼着。 一幕幕锥心的回忆,是历经者永世不堪回首的痛。 来到碧玉春的五年,他仍然每晚做噩梦,那些针如烙铁一样焊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戳心挖眼之人就在眼前,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空洞的眼眸直视着那位大统领。 他就是要让他看见,如今这双没有眼珠,也不会再有泪珠的眼睛,究竟拜谁所赐。 站在小瞎子眼前之人,他一生作恶无数,此时此刻,竟然心生了一丝惧意。 更让他纳闷的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心中已轮番涌出过好几次这种感受。 他想将之强压下来,绝不让小瞎子察觉分毫,但当他一鼓作气望着小瞎子的眼睛时,无端端将头别了过去,不敢直视。 “是吧,大统领。”小瞎子厉声重复道,“刺猬还没死,此刻就站在你眼前,我是谁,你能作证否?!” 这一言一语,说来不过数十字,可当他说出后,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劫后重生的快意。 此番他真的全然无畏了。 将手一甩,理也不理眼前惧怒交加之人,走回高阳身边。 高阳站在帷幕之后,如狮子般尖锐的目光落在大统领身上,似在等着围猎开始。 “那是,那是你罪有应得。”见小瞎子走开,大统领才怯怏怏地吐出一句话。 他转头看向俊公子,想要找寻同伙,但当他瞧见俊公子的一眼,心中的惧意更甚。 那一双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如一只忍耐了许久的“病猫”在舔着爪子上的血。 “好了,这不是说陈年往事的时候。”书手以一副方雷氏长辈的姿态喝止了二人。 “小瞎子弟,你真是太可怜了。为兄以后一定替你报仇!”大嗓门痛心疾首地安慰道。 他的声音引起了书手的注意,书手命令道:“下一个,该你!” 大嗓门清了清嗓子:“各位,我叫二凤,当然大家可以叫我大嗓门。” 小瞎子方才的郁气被他这声“二凤”一扫而光。 “咳,说起在下的来历嘛……打有记忆起,便在西陵氏跟着我家君长,他呢,没什么架子,平日最爱上山射虎、下地摸瓜,活得那叫一个痛快! “对了,他最大爱好便是喝碧玉春,可惜囊中时常羞涩,至今还欠着含章坊主好大一笔酒债哩!连我们独创的箭谱也抵押给了他们。是吧,坊主?” 这句话怎么听着有言下之意呢,莫不是说西陵氏君长穷得叮当响,是碧玉春灌出来的? 高阳握拳掩唇,轻咳一声:“碧玉春得西陵君长抬爱,实乃鄙坊之幸,至于箭谱……只是暂存鄙坊,倒与酒债无关。” “哼,还有呢?”大统领不耐烦问道。 大嗓门听出其意,呛道:“没有啦,我们西陵氏纯善无争,才没有你们方雷氏那般勾心斗角,该你了。” 大统领接过话,刚才的惧意已被他抛诸脑后,又恢复了高傲姿态。 “老子是方雷氏执掌八万外亲的统领。” “八万外亲?”大嗓门惊得目瞪口呆,与小瞎子小声攀谈起来,“那这位俊公子在家排行老几?” “雷雳在世的儿子不过三位,傲俊是最小的一个!” “蹊跷啊,你说……” “你二人闭嘴!”大嗓门说闲话的声音过大,惹怒了大统领,他想发作,却又被书手阻止,憋了半天,咬牙切齿继续道:“爱好打架,特长打人,当然杀人也算。喂,可以了吧,该你!” 书手也不想听他废话,赶紧接了话去,以一副泰然自若的语气道:“在下不才,乃方雷氏书手是也。本是一介书生,幸得方雷氏君长赏识,为其抄抄书本,写写族谱,以及记录些九州名人轶事,将来好为方雷氏作书立传,留予后人传颂。” “好个作书立传,莫不是有当帝君之心。”小瞎子嘟囔了一句。 大嗓门疑道:“完了?” “还请西陵氏见谅,复杂的从不是氏族门第,只是人心。”书手说着不忘瞟一眼大统领,“在下资历不过如斯,实不如众位精彩。” “不是!”大嗓门仍是纳闷,“那你本名是什么,本人叫什么总可以说吧?” “生于乡野,本名也不过是狗子、二凤、黑豹之类,不提也罢,各位称我书手便是。”书手调笑着,一句话挖苦了三个人,自是得意。 高阳在暗中打量着他,沉思着此人的来历。 第27章 非尔者死1 俊公子将厚实的披风拉紧,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道:“方雷氏傲俊,年方十八,人称俊公子,有恶名于世。” 简短的四句话说完,他先是看了小瞎子一眼,又转头看向自家大统领,带着无尽自嘲。 “诸位既已说完,接下来便有请靖安公子。”高阳抬手示意,“飞廉之形恐难久持。靖安公子请!” “在下葛天氏靖安,现已历化真空劫,担负守卫葛天堡之责,本族君长乃时英将军,镇守帝丘。本次来此仅有一个目的,帝君倘若在世,靖安必护其周全,不问因由!” 此言分明在告诉他们,若能证实真正的帝君在此,他会不惜与凶灵和众人为敌,生死不论。 是要让他不用担心吗? 如此坦荡让高阳始料未及,他胸中涌起暖意,不觉加快语速道:“众位已自证完毕,若无补充,可开始表决!” “赶快,赶快,要投就投。”大统领不耐烦地道,“顶多三对三,最后还不是要老子自己杀出条血路去。” “我有笔墨,各位将人选写于竹片上,切莫给旁人看到。”书手拿出竹简,向每人各自递去一片。 不消片刻,众人写完。 “写书的,你来宣布。”大统领一把抓过其他人的竹片,递给书手。 书手理所当然地接过,翻开第一片扑哧笑了出来。 原来大统领不识字,在竹片上画了一只眼睛。 “好,那我开始宣布票数。”书手收起笑意,正色道。 大嗓门开口给他打断,随即担心地拉过小瞎子:“小瞎子弟,你该不会投为兄吧?” 小瞎子不作答,用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因紧张而颤抖的手。 大嗓门转而看向高阳:“含章坊主,你也不会投我的,是吧?” “小凤侠,信我。” “嗯。”大嗓门连连点头,除了对高阳莫名的信任外,对他那声“小凤侠”也甚是满意,原来他的名字也能这般动听,这般豪气干云。 “你可还有话要说?”书手鄙夷地问了大嗓门一声。 大嗓门斜睨回去,为何要单独问他,对于书手的“关照”他很是嫌弃。 “此番便正式开榜,诸位谨记,既已约定,生死无悔。” 书手遂拿起竹简,用笔在舌尖蘸了蘸,开始大声唱票道:“靖安公子一票。” 众人点头认同,靖安将内力再次运于掌间,勉力支撑着手下的结界,抽身向书手回道:“请继续。” 书手又道:“俊公子,零票。” 虽说俊公子“世有恶名”,但此番情境下,高阳等人都知投他无益,零票乃在意料之中。 “含章坊主一票。” 小瞎子和大嗓门闻言,露出诧异之色,究竟是谁,竟然投了坊主一票? 书手和大统领齐齐看向俊公子,按说最有可能的投票之人便是他们方雷氏。俊公子清冷的眉眼却未有反应。 小瞎子自是没有看见这三人的动作,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待他判断出俊公子的方位后,向他送出一个憎恶的表情。 “大嗓门……”书手继续念道。 大嗓门突然被叫到,心中慌乱又起。他方才已在心中分析过,如若方雷氏三个人全部投他,他得三票,平局尚且要战死。 倘若坊主和小瞎子哪怕其中一人投他,他得四票,就是必死。 二人口头承诺不投他,但毕竟他们相识不足一日,生命攸关之事会否临时变卦也无从知晓。 站在大嗓门旁边的小瞎子顿感一股阵痛从手臂传来,原来又是大嗓门掐住了他。 “万不可四票,万不可四票……” 听他不停念着,小瞎子如同方才般,在他手上拍了拍,示意他镇定。 可他已全然将理智抛诸脑后。 书手看着大嗓门紧张到发紫的脸色,连戏弄都不屑,正准备好心告诉他时,又被他打断。 “小瞎子弟,你们果真不会投我是吧?”大嗓门急得碎碎念起来,“我家君长还欠着碧玉春许多钱,要是我死了,君长不还钱,那便得不偿失了,是吧?所以为了钱,你们也不会让我死,是吧?” 大统领听得不耐烦,斥吼道:“有完没完,遗言留着待会儿说!” 大嗓门吸了一口气,一脸听天由命的架势:“好了,你宣布吧!” 书手又看了眼竹简,确认自己没看错,方才漫不经心道:“大嗓门,零票!” “什么?零票!我是零票!我是零票!” 他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为何会是这个结果? 由于太过激动,吵闹声惹得凶灵又是一阵骚动。 书手掩唇轻咳,一副尊长的样子看着他,既不制止,也不说话,但言外之意却是非常明显:“谁关心你,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小瞎子听着凶灵嘶吼,也不想误了功夫,刻意提醒了一声:“大嗓门兄。” 大嗓门反应过来自己的冒失,慌忙退到一边:“各位请,继续,继续!” “本人,书手——!” 书手刻意提高了音量,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大嗓门站到小瞎子身边,等他恢复了理智,意识到场面似乎对小瞎子非常不利时,便小声念道:“四票,四票。” 大统领此时也有些紧张,还剩他、书手、小瞎子三人尚未开票,却还余下五票未定。他在心中也暗暗期许着书手能多分得几票。 书手看着大嗓门,俨然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再看向大统领和小瞎子,却是意味深长。 在众人都焦急地等待之时,他反而卖起了关子,一派故弄玄虚的模样。 他起先是咳嗽了两声,众人以为他要宣布了,结果他又在阁中绕起了大圈。走过靖安身旁时,连一向温和的靖安都生出了几许厌烦。 继而他又唉声叹气起来,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佯装不解,惹得大统领也是干瞪眼。 “咳!”终于,从他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厉响: “本人……零票!” 随着这几个字千呼万唤而出,阁中响起了一阵洋洋得意的大笑。 高阳轻哼了一声,他和俊公子同样都是负手而立的姿态,与其说他们满不在乎,不如说是心中早已有数。 最奇怪的要数大统领,他愤愤不平“哼”了一声,怎么说他与书手都是半斤八两,不可能此人竟会是零票! 他着实不解。 同时原本尚算镇定的脸上,也起了一丝慌张。 他与小瞎子二人的命运此刻就掌握在那小小的竹简上。 “还剩最后两人,大统领、小瞎子,现在还余下五票未定。如若某位险胜,我等便恭迎帝君再世。”书手一脸期待,冷笑一声喊道,“小瞎子……” 被书手叫到的小瞎子正站在高阳身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但不消片刻,他又站直了身子,收敛起了所有情绪,端然而立。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然不是五年前那只任人宰割、奄奄一息的“小黑豹”了。 身旁之人是他的再生恩师,是他面对所有磨难的底气。 即便他已了然这次的投票结果——要么是方雷氏将三票投给他,平局战死;要么是他一人独得四票,因为但凡大嗓门用点歪心思,将票投在他身上,他都毫无生机可言。 他不怕死,他只是遗憾没来得及报答坊主的救命之恩,更害怕他若遭逢不测,坊主一人如何面对眼前环视的群狼。 小瞎子想得出神,高阳侧过脸来,将他的心思全然看在眼里,哪怕他伪装得再好,也逃不过关心之人的注目。 大嗓门暗戳戳移步到小瞎子身边,在他旁边附耳了一句:“放心,小瞎子弟,为兄也不会投你。” 大统领目视着二人,听到此言,更是目露凶光,啐了一声:“蠢货!”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手掌中的“生死簿”。 就在大家以为书手将唱出小瞎子的票数时,他却又唤了一声:“大统领……” 众人的眼光又齐齐看向大统领,大统领盯着书手,在心中盘算起来。 他自己的票已经投给了小瞎子,小瞎子的票定也是投给他的,五票中便还剩三票。 卖酒的坊主得了一票,书手已经否认了是他,想来也不该是公子,公子和小瞎子之间的冤仇下辈子都偿不完,唯有小瞎子死,才是公子最好的选择。 那多半是大嗓门,他就是一只白眼狼。他家君长欠着那坊主一大笔钱,连自家功法都抵押了,如果坊主死了,他们便不用还,最大的得益者是他。 这样算来,书手和俊公子的两票就必定是投给小瞎子的,加上自己投的那票,他将得到三票,而自己最多就是两票。 思考完这些,大统领轻慢地笑了一声。书手也对着他轻笑了一下,以作回应。 结果还未宣布,二人俨然一副阴谋得逞的态势。 书手将竹简往空中一扔,竹简飞转,快速从中间向两边铺开,掀起凛冽之气。 阁中的帷幔随之飘舞,众人的目光穿越层层帷幔,紧随而至。 在靖安竭尽最后一丝灵力压制下的凶灵躁动愈加强烈,肃杀恐怖地喧嚣着,映照进惶惶不安的人心中。 “起开,老子来看。”大统领不屑地瞟了一眼小瞎子,“等着受死吧!” 话音刚落,竹简收到一阵苍劲之力的攻击,差点被震碎。 还好书手反应快,他凌空一笔,用同样强劲的灵力扫去,将那股磅礴之力打开。 此番变故发生的瞬间,大嗓门奔袭上前,一个定身,站立在竹简前方。随着他的视线移动,阁中同时也传来了书手高声唱喝之声。 “小瞎子,一票。” 书手的语中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丝毫不悦。 再看高阳,他是第一个露出笑脸之人,仿佛早已准备好一般。 大嗓门腾空欢呼起来,将小瞎子一把抱住,喜极而泣。 “小瞎子弟,你没事了,没事了!” 小瞎子听到此话,长吁一气,心神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朝着坊主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笑容。 冥冥中他似乎知道,只要坊主在,一定不会让他出事,正如只要他在,一定会全心守护坊主那般。 一语惊魂,与大嗓门呼天抢地的喜悦相反的是大统领愤然绝顶的怒气。 应该说惊愕更胜于愤怒。 他本是信心满满地看向那竹简,甚至还想到了要用什么招式再送小瞎子一程,可当他一眼瞟到自己及那个数字“肆”时,心中犹如惊雷闪过。 “大统领,四票!” 第28章 非尔者死2 大统领看着竹简,眼中一片模糊。 他的脑子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攻势,他想将竹简毁掉,于是他发出了果断一击。 但他被阻止了,第一个出来阻止他的人,竟然是书手。 书手厉声道:“大统领,四票!” “不可能,你们设计骗老子。你你你,即便你们三个人一起投,也不可能有四票。”大统领指着高阳、大嗓门和小瞎子三人咆哮。 他强迫自己迅速调整神志,转身再次看向竹简,他的腿有些发软。双眼通红的他,最终将杀伐之光落在了书手身上。 “混蛋,是你,是你!公子把票投给了那个卖酒的,你把票投给了我!” 他如梦初醒,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惊异、愤怒、万念俱灰交织在那张本就丑陋的脸上。 “大统领!”书手镇定自若,连诧异都伪装得似有还无,“此话不可乱讲,你怎么能偏偏说我呢?” 大统领根本不想听他狡辩,出手便是致命一击。 书手一边抵挡,一边继续回道:“靖安公子要是口上说投自己,结果却也投了你呢?我看你就是太容易信人。” 靖安听得书手诬陷,一个冷厉的眼神望去,一分神,那些凶灵铆足了劲儿猛攻过来。 威势比刚才还足,仿佛修整好的老虎重出笼中。 “呵,你就是看不惯老子在方雷氏手握大权!” “世间有世间的约法,博戏有博戏的规矩。约定即成,生死由命。大统领,你今日也算为方雷氏,为少主捐躯了。死得其所!” 一语出,书手俨然成了铁面判官。 “公子?”大统领用凄绝的声音喊道,然而那被呼喊之人却是转过了身去。 众人身后,御敌已久的靖安终是顶不住收了力,近百名凶灵瞬间冲出,幽气灌天。 见势不妙,书手将大统领步步紧逼向前,同时大喝一声:“众将士,尔等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万鬼嚎叫声起,带动着四方门窗、梁柱开始抖动,地面尘土翻涌。 整座阁楼剧烈摇晃,众人开始跟着摇动四处颠簸。 大统领脚下不稳,直接跌倒在凶灵的包围圈中,不忘喊道:“我不是帝君,我不是帝君。啊……” 两声出口,他突觉嗓子又被堵住了,竟是说不出话来。 “哼,众人看见了吗?”书手大声笑道,“他变哑了,说明什么,说明什么……” “他是帝君”四个字不用出口,众人已了然! 大统领有千般愤恨、万般委屈亦无法再言,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瞳孔中倒影着高阳和书手二人的窃笑。他甚至怀疑二人从一开始就联合起来给他做了局。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在被其中一个凶灵一刀划过眼睛后,倒了下去,嘶吼声越来越小,最终归于沉寂。 地面又是一阵响动,阁中所有的门窗墙壁全部坍塌。 尘土起伏,扬沙漫天,须臾后万籁寂静。 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命不存。世间之事,有时就是这般荒谬,自己亦非己,生死不由己。 “坊主,坊主?”小瞎子在废墟中找寻着高阳的身影。 高阳从他身边的一堆碎巾中钻出,扇了扇眼前的尘土,咳嗽着道:“无事,看看其他人吧。” “小瞎子弟,为兄在此!” 听得大嗓门一声惊呼,其他人看了过来,众人目视彼此,都不作声。 方才去到外面之人,见得这一番动静,或心惊胆战,或冷眼旁观,明昱带着大庭氏族人率先冲了过去。 方雷氏小跟班见到俊公子和书手,跟上前去,为二人整理衣饰,他找了又找,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大统领呢?” 俊公子也不言语,看向书手。书手从身上摸出他的竹简和笔,嘴中振振有词: “是日戌时,巫常氏婚宴顿生异变,无数凶灵遁地而出,是以帝君杀之。方雷氏大统领一人,以身殉灵,方救少主等人,传家训之高节,不负吾门风骨,悲切乎!” 书手一边说,一边流下了伤怀的泪。 小跟班原本不明所以,听到“以身殉灵”几个字时,方才明白大统领死了。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俊公子:“公子,这是要如何与少君长交代?” “看我干什么?他不是已经记录在册了!”俊公子打了一个寒噤,拉紧披风径直离去。 “各位公子,可还安好?”明昱带人走到高阳身旁,未待高阳回复,他已对手下吩咐道:“将我带来的衣物拿给几位公子。” 手下恭敬地将几套衣物送上,皆是上等纹缎。 大嗓门拿起一看,惊道:“这太贵重了!” 明昱粲然一笑:“不必客气,出门在外,不过是行个方便。” “那就多谢明昱公子盛情了!”高阳爽快地接过。 明昱又对身后之人比了个手势,只见几人拿着一圈素锦围了上来,分别将高阳三人围在中间。 大嗓门以为他们要动手,做出了防御的姿势,小瞎子则不动声色,等着听高阳的命令。 “赶紧换衣服吧!”高阳道。 “在这里面?”大嗓门诧异。 这许多人一生都用不起的锦缎,竟然只是换衣服的围帐,还是临时的,这让出自织锦氏家的大嗓门也佩服得说不出话。 高阳将脖子上的狐裘解开,又将外服脱下,山风凛冽,一股凉风刮到身上,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却没有立即将衣物换上,而是拿起外服看了又看,原来他那玄色锦缎上印着一个大大的“血手印”,便是阿唤先前往他身上擦下的。 不由得,他嘴角扬起一个浅笑。 这个笑正巧落在明昱眼中,明昱眼睛一瞪,好似要从中窥探出什么般。 高阳换好衣服,出来同明昱行了一礼,二人站在一个崖口,望着前方黑幽的天际。 明昱寒暄道:“素闻碧玉春乃酒中绝品,今日得饮,方知盛名不虚。” 高阳谦恭地应道:“公子过誉。可是初临蜀地?” “蜀中佳人如玉,美酒如贻,月华如水,实乃人间华胥。” “公子若得闲多留数日,含章当备薄酒,陪君尽览蜀地风物。” “甚好,届时坊主莫怪明昱贪杯才是。” “含章必扫径以待。” 话毕,高阳欠首准备离开。 “坊主留步,”明昱在背后叫住了他:“山间冷寒,适才见坊主已有不适,何不寻处暖阁稍歇?” “嗯?”高阳起初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来不知不觉中“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明昱公子有心了!含章也正有此意。”高阳又行一礼道,“告辞。” 明昱在众人身后离去,边走边吟念一语,却是无人知其何意。 “十年俯首磨一剑,势把不平为君斩!” 小瞎子和大嗓门随后走出,站在明昱和高阳身后。 大嗓门见明昱长得英气十足,说话却是和气有礼,做派又周到大度,对他好感顿生,向小瞎子打听道:“你说,坊主和明昱公子,究竟谁家资更厚?” 小瞎子盯了他一眼:“你可有听过明昱公子的来历?” 大嗓门摸了摸头:“听说他买下了整个大庭氏祖业,九州内的众多酒楼、商铺都有他的经营,不过这些都是其有威名之后的传言,本人此前如何倒是不曾知晓。” “对呀!”小瞎子看着对方,“明昱公子实力深不可测,我家坊主做的只是小本买卖,并无可比之处。” 大嗓门点了点头,将“小本买卖”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合着就他们家君长最穷便是。 “坊主,”小瞎子没听见明昱的声音,知道二人谈完了,便一个人走到了高阳身旁,“那狗子统领……” 高阳立身于方才那片废墟前,想到此番生死搏斗,竟只是大戏的序篇而已,心中不免感怀。 “明眸重锁怨离离,土埋深骨恨悠悠。这出话本究竟谁唱主角,谁又陪葬?” 见小瞎子有话要说,他先开口道:“小黑,你是想问为何他明明不是帝君,却逃不过这一劫?” 小瞎子怅然点头,他心中自是认为狗子统领死有余辜,但想起自己当年被冤枉之事,又觉得此番作为不是也同那些害自己之人的行径相同吗? 高阳道:“帝君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大家想让谁成为帝君?” 高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向远方扔去。 他们——包括他自己,任谁都不过是这苍生的一块石子而已,有用的话就会被拾起来为己所用,无用的话便会被丢出去。 小瞎子纳闷:“即便大家知道此非真相?” “从整个事件看来,‘帝君’也好,承云也罢,不过全是诱饵。如何让这些诱饵钓到自己想要的鱼才是关键。”高阳叹了口气,“你看氏族百家,谁不是怀着心思,带着目的来此处的呢?” 小瞎子顿了下:“小黑没懂。” 第29章 我本无相 “你且细想,”高阳声音沉静对小瞎子道,“伤你至深之人,可是素昧平生的陌路人,还是曾与你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 “小黑与傲俊一同长大,忠心耿耿,却遭方雷氏迫害至此。反倒是与坊主、翠珠姐姐、小六哥和爷爷原本非亲非故,却得诸位倾力相护,这般恩情此生难报。” 高阳见小黑心结已解,心中宽慰,温声道:“你可知乞丐最怕的并非讨不到吃食,而是到手的饭食被人抢夺。施舍只有这些,你碗中多了,他人碗中便少了。” 小瞎子略一思考,眸光渐亮:“坊主的意思是,那狗子统领会成为目标,是因我等死活对书手无足轻重,而狗子统领却是他在方雷氏的绊脚石,故要除之后快!” 他越说越激动,压抑五年的心结冲口而出:“那我呢?我又是碍了谁的路?” 高阳不答反问:“这是书手之谋,其他人的目的,你又可知?” “其他人……坊主是指除了承云之外,他们想……”小瞎子抓了抓脑袋,陷入沉思。 有人想除掉高阳,有人想执宰九州,有人想历化为神…… 这些目的每一个都与高阳有关,他只要参与其中,最终的结果都是别人想要他——死! 当然此话高阳不必与眼前人讲,他望着远方轻叹一声:“世人谋事,都希望于己而言,有利可图。这个‘利’不一定是希望得到什么,也包括能够借机掩藏什么或者除掉什么?” “掩藏什么?”小瞎子似有所感,将一些以前并未细想之事道来。 当年他被大统领所擒,被逼承认在傲景房中行窃。虽受尽折磨,但他始终不招。 如今看来,他们为何要诬陷他,又为何偏偏是那时?定是他无意中触及了某些秘密。 “可但凡我所知之事,傲俊也都知道。”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震:“不!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他!” “何事?” “当年参加蜻蜓点金大赛时,我曾误入方雷氏后山一处山洞,其中竟有十几具尸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应该才死不久,奇怪的是,他们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好像是被吸干了般。我以为是山洞中有猛兽出没,不敢声张,赶快逃了出去。结果没想到,比赛结束后不久,我就被狗子统领给抓了。” “吸血猛兽?”高阳眸光一凛问道:“那尸身可还完整?” “我不敢细看……但四肢俱全,并无撕扯痕迹。” “若是猛兽所为,既已夺命,不会只取血。” “哦?”见高阳也觉得有异,小瞎子忙问道:“坊主以为,我的遭遇与此事有关吗?那些尸体不是被猛兽所杀,而是人为,他们怕我发现了什么?” “不无可能,但现在还难以断定,待我想想此中关联,日后有所发现再告知你。不过可以断定的是他们既然怀疑你发现了什么却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将你捉拿逼迫,定还有其他目的!” “也就是坊主说的,想借我除掉什么?” 高阳的手放在小瞎子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小瞎子平复了下心绪:“我是俊公子的人,他们趁机想除掉的是傲俊。” 高阳低眉:“敲山震虎。” “最终,他还是将我舍弃了!”小瞎子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或还有内情,不急。” 小瞎子吐出一口憋在心口的晦气,坚定地答道:“嗯,小黑明白!” 说完他屈身跪下,双眼通红,郑重一拜:“今日得报此仇,全仗坊主。小黑在此拜谢!” 高阳连忙俯身将他扶起:“不必如此。世事轮回,善恶有报,不过是天理昭昭罢了。” 小瞎子点头,高阳默然一笑。但那笑意不过片刻便消失于天地,他凝眉向小瞎子问道:“那位书手你在方雷氏时可有接触?” “书手原是君长身边之人,君长常年闭关‘历化’,他的命令多是由书手传达,我只是傲俊的侍从,与他几乎没有接触。” 小瞎子见高阳在意,想了想又继续道:“狗子统领实际上是大公子傲景之人,当时迷雾山明面上的事都由大公子做主,所以估计狗子统领以此仗势欺人惯了,惹到过书手。” “也就是说书手和大统领皆非俊公子麾下之人?” “至少我离开时不是!” “那便是了。”高阳眸光微动,面上露出一种拿捏在手的自信。 “坊主何出此言?”小瞎子面露不解。 “为你雪恨之人,尚另有其主。” “坊主的意思是……” “此事因果未了,来日自会分明。” 小瞎子若有所思,委实想不出坊主口中的“另有其人”是谁。 不过他也不在乎,只等坊主说的来日便是。 沉吟片刻又他想起一事,复又抬头问道:“坊主,小黑尚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刚才在阁中的那股幻气,真的会让说假话之人失语吗?” “自然!” “那为何……” 高阳笑道:“无义草却有其效,那幻气是不是它我便不知了。但,外乡人初来蜀地,被蚊子、蜱虫之类咬过,发生些意外委实正常吧!” 小瞎子会意,顿时狂笑不止:“是咩咩蚊,原来如此,活该,活该。” 笑罢,他似有所悟道:“小黑明白什么是‘不平之事,不急一时’了。” 见二人谈完,靖安往高阳的方向走去,他已等候多时。 小瞎子遂拉着大嗓门候在了一旁。 “靖安公子,请受含章一拜。”高阳双手交握,与来人躬身施礼。 靖安连忙还礼:“坊主不必多礼。靖安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却不知对错与否,特来请教。” “公子但说无妨。” 靖安眉头微蹙:“究竟是我们本来的面目重要,还是他人眼中的我们更为重要?” 皑皑雪山,漫漫寒夜。 高阳听着靖安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这方天地,道:“公子请看眼前这座山。若有人将山上旧土尽数挖去,再填新土,在旁人眼中,它是什么?” 靖安沉吟一番回道:“仍是一座山。坊主的意思是,别人看到的只是山的形态,究竟是原来的土还是新土不重要,那他们想把我看成谁,我便是谁吗?” “公子悟性非凡。”高阳眼中闪过赞许,“依含章浅见,我们眼中的自我,亦不过是他人的映照。正所谓:我即人人,人人即我。” 靖安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少顷,他又问:“那原本的我呢?总会有人发现山中旧土已被更换?” “含章谬以为,不管是原来的土还是新土,都是众生相。只有护好心中净土,才是人之本相。公子心怀善念,若为统领之事耿耿于怀,高阳只有一言:平生不修善果,终了天命难躲。” 靖安轻叹不语。 忽然他抬眼直视高阳,目光澄澈:“坊主,那你的本相是什么?” 高阳看着靖安那清澈的双眸,沉思了片刻,时间仿佛在二人身上凝滞。 有时候说者的轻声一语,荡漾在听者耳中,便是直击内心的叩问。 “靖安公子想听真话?”高阳看着靖安的眼神毫不躲闪。 靖安机敏,即刻反应到自己问得不妥,解释道:“靖安并非想窥探什么,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坊主见谅。” 高阳神色舒展:“我本无相,无相即我。” 靖安怔了一下,随后浅眸一抬,也笑道:“没有答案,便是答案!” 话在心中,笑容却盈满唇畔,此间二人一个不细说,一个不深究,俨然而生谦谦君子的默契。 其实,靖安也没有在心中给定什么答案,他只是不知何故,自然想亲近这名胸有丘壑,但面若平湖之人。 对高阳而言,见识过这世间种种,如日月、山川、江河、云雾,他知道这些越是靠近越不得见其真貌,而花香、晚风、新雪、翠微,却只有靠近才能品其真味。 诚然,高阳觉得靖安其人其品便如后者,越发了解,越发让人生悦。 “葛天氏一门果有大家之风,都是如此潇洒磊落,恣意不凡之人。”高阳看着靖安,想着其君长时英,又生赞叹。 “坊主,乃识我家君长?” “虽未谋面,但听九曜神君提起时英将军至今仍在为高阳守卫帝丘之事,敬仰难当。” “靖安代君长谢过坊主盛誉。” 二人会心一笑。 靖安略作迟疑又道:“坊主才识过人,定非寻常之辈。只是……” “公子直言无妨。” “坊主你就像一座山,山间雪漫,青山遮暮,让人看不清。” 高阳不怒反喜,欣赏他的坦荡。 靖安说完,担心此话生出误会,急忙补充:“不过我相信坊主非为恶之人。” “靖安公子何以见得?” “九曜神君择友向来独具慧眼。神君既视坊主为知己,靖安自然信得过!” “看来公子与神君交情匪浅。改日当共聚畅饮!” 靖安口中应着“定当奉陪”,心下却暗暗叫苦。 神君与他家君长交好,他自幼被神君追着试药,各种灵丹妙药皆要尝遍,美其名曰提升灵力,实则苦不堪言。 “靖安公子,”高阳微顿,忽地神色严肃道,“你可相信帝君尚在人世,且已至此地?” 他既敢问,就不怕靖安或其他任何人猜疑。 因为他的经历无一不是真,碧玉春发家之路也经得起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高阳若是他,绝不会沦落到当十年乞丐的地步,连做戏也不会有人能做到如此。 他苦心经营这个身份,等的便是此刻! 第30章 夜访幽洞 “靖安亦作此想。”靖安语气微顿,转而望向高阳,“坊主认为呢?” “帝君修为深不可测,谋略超群。若他当真在此,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若能见他们受些教训,倒真是大快人心。” 高阳为自夸羞愧地掩嘴忍笑,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小瞎子闻声,立刻上前关切问道:“坊主,你怎么了?” 高阳声音略微带着沙哑:“无碍,想是今夜更深雾重,有些着凉。” “坊主不妨找间内室歇息一下。”靖安道。 “我等为送酒而来,任务既已完成,也无需多留。只是下山之路恐被积雪封阻,只好明日一早动身。含章便不随公子观礼了。” 小瞎子急忙道:“我随坊主同去。” 高阳摆手:“此等场面正是历练良机。你不如随靖安公子多加见识。” 他说完转向靖安,含笑相托:“想来公子不会推辞?” 靖安会意浅笑:“坊主是恐婚宴再生变故,特让小黑少侠与我相互照应,用心良苦,只是坊主独自一人……” “不碍事,无人在意一个卖酒的,含章进入房间后不再出门便是。” 与几人告别后,高阳向阁后的内堂走去。 所谓内堂,原本是与无怀阁一同围成合院的三面房舍,正面的无怀阁已经倒塌,连带着左右两边的房子也有倾倒之势。 高阳巡视一圈,来到尽头处的一间房中。 当他再次踏步而出时,已换上了一身黛蓝色的暗花长衣,那衣服的颜色像是将不远处的山色天光晕染其上般,使他能更好的隐没于暗夜。 确定四下无人,他沿着内堂后的石阶向上行去。 见前方跨于两座山峰之间的天堑上架着一座横空的廊桥阁楼,蔚为壮观,如天穹玉宇。 高阳拉开藏在衣领中的披风,披风带着他直入楼阁之中。 他沿廊桥四下观望,见下方正面是早先困住众人的门庭和倒塌的无怀阁正堂。 后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崖壁,壁窟上有若干石棺,蜀地当时盛行崖葬之风。 左下方不远处有一个偌大的阔台,足以容下千人。此时阔台上搭着亭架,笼烛高悬,纱幔垂坠,正是婚宴的举办之地,早先出去的氏族子弟已在那阔台上等候。 右下方连着阔台处是万丈深渊,凌空望去,浓雾沉沉,有绿光萦绕其中,映照得那云气幽异恐怖,空天变色。 深渊前还有一座诡异的山丘,高不过数十米,远看却像是张着大口的人头。 想不到此中地形如此复杂,要逐一探查蜀山氏的下落还有些棘手。 他定睛朝石棺下的洞口望去,竟看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待他们进入洞中,他一个转身飞下高阁。 此时洞门正大开着,好似等待着“贵客”前来。 他从身上拿出一个玉雕面具,上面刻着两朵傲雪寒梅,宛如玉英中生出的冰魄。 玉罩寒影,梅掩真颜。 面具贴合在高阳脸上时,原来黢黑的披风上绽放出点点红蕊和片片落英,一朵朵暗香袭来,好似春风吹散一树梅枝。 连他的头发也发生了变化,青丝着红,似血染一般,让人触目惊心。 刹那间,光蕊点亮披风,映照红发,夜空下的人身披银光,踏步前去。 石门内是一方别有洞天的岩洞,门后有一对麒麟,入口三条甬道排开。 他正思量走哪一条时,发现了诡异之处。 这几条路可望至远处,无论此前几人走哪里,他起码能看见个背影,而现在几人都不见了。 高阳试着在中间的路上跨出一步,刚走下去,果真察觉出了异样。眼前的路多了一条,再走一步,又多一条,他想转头回去,发现每走一步也会多出一条来,如是这样进入此间的人根本走不到头,也回不去。 他立身站定,看了眼门后的麒麟,从身上拿出两个火折子,分别扔了出去,正好插入麒麟之口,两团火光亮起,他脚下的路停止了分化,合而为一。 这个小机关自然难不倒他,麒麟通常是摆放在门外,放在门后就是破绽,不过利用了入室者若是偷偷前来,定不敢点灯的心理罢了。 好在高阳行动及时,前方几人这才被折合的路带了回来。 高阳躲在暗处,看清了几人的身影,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竟又是大庭氏。 不管是巫常氏灭族还是三千凶灵的死因,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大庭氏,他不由地多看了明昱几眼。 明昱身旁跟着二人,一个是其叔父弘坤,一个是弘坤之子旭尘。 “是有谁,有谁,救了我们?”弘坤问道。 “定是后土爷爷!”旭尘答道。 “此地还有其他机关埋伏,多加下心!”明昱面色沉重道。 话音刚落,一声惊呼响起:“啊……” 原来是旭尘一脚踏出,脚下原本坚实的路变成了无底深渊。他不慎掉了下去,幸好明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糟糕的是,他们周围的地也开始下陷,不多时便只余下三人立足的方寸,明昱向下扔了一个石块,久久不闻落定之声。 “快,先回洞口。”明昱将旭尘一个旋身拉起,飞身而出,原来消失的地面又冒了回来。 旭尘捏了把汗:“即便这路不再分化,但只要我们踏错还是会掉下去,怎么办?” 弘坤想想也后怕:“还要走吗?” “刚才是我大意了!”明昱思索着看向四周,“这些机关定不是今日所设,想来是巫常氏原有的阵法。巫常氏先祖发源于巫咸国,位于登葆山,此地在登葆山之东,东代表‘日升’,是否意味着向东而‘生’。” 高阳在门后听着明昱的分析,暗自点头,旭尘则盯着明昱,显出一脸崇拜。 “此路也正是向东而行,东六为贞吉,天地四方称**。此阵法应该就为万径化一,天地**之意。”明昱语气坚定,命令二人道:“那我等便走六步一试。”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出六步。 “地面没有消失。”旭尘一脸兴奋。 明昱一脚用力踏下,三人全神贯注地观察四周的变化,顷刻间脚下的地面消失,几人顺势向下掉落。 明昱稍定心神,扶住另两人:“无事,看来我们走对了。” 三人随着地面下坠,来到了崖下绝壁的暗室之中。 一直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高阳才从门后走出,随之而入。 暗室黝黑,在通道处点着为数不多的蜡烛,从烛光投影处望去,交织的通道犹如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 高阳选择了与明昱三人相反的方向,他沿路行去,竟未发现一名守卫。 蜀山氏之人究竟会被藏在哪里呢? 他一路观察,通过径直的甬道,突然见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急忙转入角落的阴影里。 待人进入暗室,他躲在不远处掩住呼吸开始偷听。 “高阳帝君很快就会出现了!”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哦?”回话的是一名女子。 听得声音,高阳脸色顿变:“是阿唤。” 阿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种连小儿都能看出的陷阱,当真以为他会上当!” “只要饵料够多,就不怕鱼儿不上钩!” “谁是饵料可不一定!” “打头将军你是希望我找到他,还是找不到他呢?蜀山氏之人能不能活可就靠他了!” “何须如此问,我到此不就是配合你找出他来。” “如若我要杀他,你会在乎吗?” “你杀你的,我要如何与你无关!” “甚好。那我们就先联手找出他来,各取所需。” “你,可得先有能耐……” “放心,老夫自有办法!看——!” 那人手一拉,挂在室内中央的一片帷幕落下,两套喜服出现在眼前,阿唤本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愁绪,一个画面浮现脑中。 “高阳,这是你的爵弁玄端!” “是阿唤亲手做的?” “你成亲,我也没其他贺礼……” 那年,他与缙云氏之女定亲。 她为他做了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套喜服。 当时礼服风气尚黑与黄:乾为天,其色玄;坤为地,其色黄,乃为天地之色,与天地共主再配不过。 由于印染技术有限,很多玄色不过是深灰。只有阿唤手下的玄色不同,乃用“百虫仓”所炼,需天时地利“虫”和才能得一剂,弥足珍贵,所染黑色通透无比。 加之西陵氏最好的织女瑶华所传的织锦术,阿唤将之发挥到了传神的地步,飞针穿过,金线起而生浩然之气,可谓华丽天成。 阿唤凝望半晌,沉着脸对老者道:“这喜服从何而来,你和缙云氏有何关系?” “哼,打头将军,你无需知道它从哪里来,只要明白我能找到你找不到的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