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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飞尽

作者:Lizinfu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子荫。”


    “嗯?”


    “你睡姿好端正。”


    “……嗯。”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


    陆子荫躺在床上,像木乃伊。


    周晏清就在她旁边,侧躺着。声音细软,气息隐约。


    窗外月光落在身上,烫得她坐立不安。


    她早该知道,这栋房子一共就三个房间,她没有独占一间的机会,更没有和周晏清分房睡的借口。


    也不是,其实有。周晏清失眠,她有充足的理由独占一间房。


    但周晏清悄悄提着一瓶药走了进来,说:我也没告诉爷爷奶奶。


    受伤了可以用事实证明没有大碍,但失眠就会被直接拖到医院去了。


    于是,经过了漫长而短暂的心里挣扎,陆子荫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好。


    然后,她现在正在拼尽全力地控制心跳速度。


    “我以为你会抱着那个睡觉。”


    周晏清和陆子荫一起看向那个躺在桌上的,巨大的玩偶。


    “那不是放不下吗……”陆子荫有些尴尬地回答。


    床不大,她们两个靠得很近。周晏清不安分的手时不时就会撩擦到陆子荫的睡衣上。


    “所以你一个人睡的时候都抱着?”周晏清问。


    陆子荫没说话,算是默认。


    安静。


    月亮高挂在天空中,从窗户里只能看到城市的灯火和黯淡的星光。


    “那个,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周晏清声音很小,很谨慎。


    “嗯。”


    “那个玩偶,是你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吗?”周晏清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搜过,款式应该有些年头了。”


    但陆子荫只是默不作声。


    “秘密?”


    “也不是。”陆子荫思索了片刻,“只是我没想好怎么说。”


    “这么有渊源?”周晏清笑。


    “不是。”陆子荫连忙否认,“只是网上买的,没什么特别的。”


    “生日礼物?”


    陆子荫“嗯”了一声。


    “朋友送的?”


    陆子荫摇了摇头:“我爸送给我的。”


    “那不是挺好……”


    “但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周晏清说到一半的话被吞回去了。


    “哦,他也知道。”以防误会,陆子荫解释,“所以他才是那个摸不着头脑的人。”


    “那为什么他会送你这个?”


    又是一阵沉默。


    “我要求的。”


    陆子荫忘记拉窗帘了,城市的灯火隐隐约约还能映照在窗玻璃上,结成冬天的薄霜。


    有些光飞进来,沿着她脸庞的轮廓滑行,最后掉进眼睛里。


    周晏清:“我是不是该问,‘为什么’?”


    陆子荫偏过脑袋,看向周晏清。


    于是她脸上的光消失了,只有头发丝被打上了轮廓线一样的亮色。眼睛陷在眼眶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反光。


    周晏清莫名心虚:“怎么看我?”


    但陆子荫只是摇摇头,翻过身,背朝着周晏清。


    “没什么,困了。”她顿了一下,“晚安。”


    /


    第二天一大早,陆子荫醒来时,周晏清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其实陆子荫的第一反应是紧张地查看周晏清状态。她怕周晏清安眠药吃过了头。


    但仔细一想,去年国庆节在千湖山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一起睡过了。虽然时至今日陆子荫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周晏清可是始终如此。


    确定周晏清只是没睡醒后,陆子荫松了一口气,又俯下身,悄悄端详周晏清的睡脸。


    视线从发梢流到眼睛流到唇齿再流到脖颈。


    越看脸越红。


    周晏清突然呓语,差点把这颗熟透的气球扎爆。


    有惊无险。


    周晏清醒来时,陆子荫正在洗脸。


    “你也太自律了。”她睡眼惺忪,“放假了都起这么早。”


    陆子荫确实很自律。各种意义上都是。


    周晏清趁二老不在场,悄悄把安眠药藏进抽屉里。


    虽然有那么几个时候,她会怀疑另一件事。


    “子荫。”


    陆子荫正在漱口,胡乱应了一声。


    “我突然在想。”周晏清还坐在床上,“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我都睡得很香,是不是你的功劳?”


    陆子荫呛了几声,把嘴里的泡沫吐掉。


    “我觉得不太可能。”


    “要不今晚我们试试,控制变量!”周晏清眼里发光。


    没什么意义的实验。


    不过陆子荫没什么损失,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多做。她也没反对。


    “如果你真的可以助眠,那我以后就不用吃药,只要和你……”周晏清停了下来,“不对,天天和你一起睡,是不是不太现实?”


    ——不要认真的考虑这种事情啊。


    陆子荫心里叫苦不迭。要是一直和周晏清同床共枕,她绝对会受不了的。


    陆子荫没回她,漱完口就慢慢挪到桌边坐下。周珩正好从厨房里出来。


    “起了?你姐呢?”


    “她也刚起。”


    周珩点点头,欲言又止。


    还是陆兰新从卧室里出来,说:“我们今天要回一趟你原来那个房子,收拾些东西。”


    她顿了一下:“你,要不要一起去?”


    阳光躲到了屏风后。


    周晏清刚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陆子荫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怎么了?”她问。


    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搭理她。


    “好。”陆子荫点头,好像只是在回答“今早的面要不要加香菜”。


    /


    陆子荫曾经无数次走这条路。


    穿过小区大门,爬上一个很缓却很长的坡,在看到第一颗樟树时左转,钻进铁门,按下电梯按键。


    四个人站在电梯厢里,直到外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叫唤。


    “等等等等!”


    一个老婆婆提着菜,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她喘口气:“哎呀,终于赶上了,谢谢啊。”


    “邓婆婆?”陆子荫先开口。


    邓婆婆一愣,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陆子荫。


    好久不见。


    “啊,子荫啊。”她有些惊讶地点头,“回来啦?”


    “嗯。”陆子荫沉默了两秒,“回来,收拾东西。”


    邓婆婆是陆子荫原来的邻居,两家人隔得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


    “嗯。挺好的。”邓婆婆只是朝着一旁的陆兰新等人点点头。


    “听说,在外地读书啦?”她问。


    “嗯,在杬州。”


    “我不知道那在哪。”邓婆婆咧嘴笑笑,“一切都好就行。”


    一切都好。


    陆子荫点点头。


    电梯抵达,有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五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我先回去给孙子做饭,以后见!”


    周晏清拍了拍陆子荫的肩,笑着和邓婆婆说再见。


    陆兰新在包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很久没有用过的钥匙。


    “本来应该打算早点来收拾的,但一直没有时间。”她犹豫了一下,把钥匙递给陆子荫,“要不你来?”


    陆子荫愣了片刻:“姑妈你来吧。”


    陆兰新点头:“好。”


    锁用了很多年,插进去的时候还卡了一下。


    翻转,拉开。陆子荫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动作。


    熟悉的空间在她面前显现,落满灰尘。


    /


    “咳咳。”陆兰新用手扫去灰尘,“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脏。”


    半年而已,只是开门时抖落了一些尘埃。并没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好像陆子荫刚刚放学回家,还可以钻进屋子里写作业,做饭。


    葬礼那段时间家里重新布置过一次,因此稍微显得素净。


    清冷。


    周晏清的手在发愣的陆子荫面前晃了晃。


    陆子荫回过神。


    周晏清笑:“走啦。”


    陆子荫一个人走进她原来的卧室。空空荡荡的,她搬去杬州的时候已经带走了很多东西。


    不算很大的房间,窗户外是后山的人民公园,大树遮天。晚上坐在桌边,夜风就会从窗户溜到作业本上。


    和很多孩子一样,陆子荫的房间里有一面贴满了奖状的墙。从幼儿园到高中,密密麻麻,铺满了各个角落。


    虽然过去很多年,那里面的大部分已经泛黄,卷边,有些残缺不全。那些小红花飞出回忆,一层一层,堆叠成了如今的陆子荫。


    陆子荫没有去找什么东西,只是坐在只剩下床板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上啥都没有。原来有一盏吊灯,后来拆掉了,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倒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在发呆,脑袋空空。


    她本以为她会感慨万千,或者潸然泪下,至少怅然若失。


    但思绪都飞走了。不留痕迹。


    陆子荫躺下来,眨眨眼,不说话。


    但我们其实是这样的生物。


    /


    门没有关,但有人敲了敲门。


    陆子荫转过头,周晏清站在门口朝她微笑。


    “还以为你一个人关在里面哭呢。”


    “才没有。”


    周晏清走进来,坐在床边。


    陆子荫还是躺在那里。


    “他们收拾的差不多了。”周晏清说。


    “嗯。”陆子荫一动不动。


    “累了?”


    沉默。


    “有点。”陆子荫翻了半圈,“但我其实以为,我会更难过一点的。”


    一包抽纸放在了陆子荫脑袋边上。


    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窗外,光秃秃的树林,鸟雀飞散。


    “晏清姐。”


    “嗯?”


    陆子荫犹豫了半晌。


    “如果我说,我现在已经不怎么难过了。”她看着周晏清,周艳清背对着她,“会显得我很无情吗?”


    “你希望我说‘是’吗?”


    陆子荫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周晏清回答。


    遗忘是我们的天性,也是禀赋。


    没有人应该活在过去里。


    “休息好了吗,走吧。”


    陆子荫点点头,爬起身。


    至于未来,那是另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又走回门外的走廊里,陆子荫吐出白雾,又看着它们消失不见。


    “东西都拿好了?”陆兰新问。


    陆子荫点点头,她提了一个袋子,装了一些算不得重要的东西。


    至于那些重要的,没法忘记的,有的早已放进了杬州的新家,有的则被贮藏在了记忆的房间里。


    别去打扰了。


    陆子荫摆摆手,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声再见,便第一个走远。


    毕竟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


    然后,她就看到了周晏清手里的照片。


    “晏清姐。”


    “嗯?”周晏清无辜地抬头看着她,一边走进电梯。


    “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周晏清手里,一张塑封的老照片,画面里是两三岁的陆子荫,穿着蓝色的棉衣,戴着毡帽。


    “你房间里呀。”周晏清晃了晃手里的照片,“你不是在填充你那个相册嘛,多好的素材!”


    话是这么说。


    “那给我。”陆子荫脸有点红。


    “啊,好,等等。”


    周晏清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来拍照备份。


    陆子荫连忙把照片抢过来。


    “怎么这样!”周晏清委屈巴巴。


    电梯落地。陆兰新接了个电话:“二老和爷爷老战友吃饭去了,晚上我们自己解决。”她顿了一下,“出去吃吗?”


    “你们先过去,我把东西先放回去。”周珩朝着陆子荫伸出手,“袋子给我吧。”


    陆子荫犹豫片刻,却说:“我和姑父一起吧。”


    沉默片刻,没人说话。


    周晏清打破寂静。


    “那我们先过去。”她说,“你们搞快。”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后者朝她眨了眨眼。


    /


    汽车发动,转入路口。


    陆子荫坐在后座,在她的旁边,放着一些从房子里拿出来的老物件。很多都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了,放在被忘记的角落里,早就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车里开着空调,侧窗内有一层薄雾。


    “袋子里是什么我不能看的吗?”周珩试探着问。


    “不是。”陆子荫看着窗外倒退的城市,“只是会害羞。”


    说得倒是平淡无奇。


    日光被隐去,在冬天,竹阳雾霾很重。万事万物都褪去颜色。


    在她手里的袋子里,装着一些铃鼓,画册,小陀螺和水彩笔。都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东西,早就被忘在房间深处了。


    “这样。”周珩笑了笑,刹车。


    在半隐半现的雾气中,红灯格外亮眼。


    陆子荫其实没理由怀念这种东西,她确实没有很怀念。


    但有时候她又会觉得,如果等到未来的哪一天,在她后知后觉地想要怀念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可以承载这种痛苦的物件,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陆子荫不想让自己变得可悲。


    她低下头,在袋子里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纸戒指。大概是什么时候玩过家家剩下的。陆子荫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了。


    “子荫。”周珩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甚至显得有些局促。


    漫长的红灯。


    “嗯?”


    “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聊过这件事。”周珩犹豫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套房子……我们和你爷爷奶奶聊过了……”


    陆子荫外公外婆年纪很大,在她初中的时候已经离世了。


    “嗯,卖了吧。”


    陆子荫靠在窗户上,嘴边的白雾,在玻璃上隐现。


    周珩愣住了,他没想到陆子荫会说得这么干脆。


    后视镜里,坐在后座上发呆的那个女孩,其实才16岁。


    他接着说:“他们想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你。那样你就有全部继承权。”


    陆子荫没有反应,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过了好一会,她才说:“嗯。”


    “房子卖掉后,钱会存到一个单独的账户里,等你成年后,会划到你那里。”


    周珩也很不想聊这种冷冰冰的话题,但这又是不得不说清楚的事。


    陆子荫好像又“嗯”了一声,好像没有。总之,她没有再接着说了。


    绿灯亮起。


    陆子荫的视野里,有几只飞鸟,消散在了灰色的云的尽头。


    车迟迟不动。


    陆子荫终于开口。


    “是不是爆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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