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餐》 第1章 欢迎到家 人是无法决定自己的流向的。 十六岁的陆子荫第一次出远门,就再也没有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她刚刚剪了头发,扎着马尾辫,眼睛的浮肿还没有消去。动车站人声嘈杂,她穿着并不是自己的宽松过头的外套,拖着一个笨重无比的行李箱,站在出站口。 八月,但天阴沉沉的,不久之后就会下雨。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在单薄的联系人名单里找到了姑母的名字,然后拨了过去。 她堵在出站口,被好多人撞来撞去,所以她有些狼狈地推开几步,缩到了墙边。 陆子荫抬起头,远处的高楼亮起了灯,像是灰色的玻璃罐里浮动的闪光的泡泡。冷风钻进她的袖子,装满了水汽。 “喂?子荫啊,你到了吗?”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像吐泡泡一样吐出了一个鼻音很重的“嗯”。 “不好意思啊,我这边临时有个会,我让小晏来接你了。” “嗯,没关系的。” 电话那边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好像在顾虑一些什么。但陆兰新很快就回过神,问:“你有她电话吗?” “呃,没有。” “那我马上发给你。” “嗯,好。”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把手机熄屏,抬起头四处张望。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姐并没有在广场的某处寻找她,或者说,多年不见,陆子荫其实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周晏清很少存在于她此前的世界里。姑母一家很早就离开了老家在外地工作生活,如果不是父母突然罹难,陆子荫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他们有太多交集。 想到这里,陆子荫低下了头。她想在动车站斑驳杂乱的鞋子里找到自己的脚步,但什么都没看到。 “子荫?” 熟悉但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远处飞了过来,钻进她的耳朵。陆子荫抬起头,有人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二十岁的周晏清和记忆里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她变得更温柔,更洒脱,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陆子荫看着她,沉默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认出她的。 “果然是你,我没认错。”周晏清笑起来,“还记得我吗?” 陆子荫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难堪地躲开视线。 “晏、晏清姐。” “好感动,你居然真的记得。”周晏清故作惊讶,朝陆子荫伸出手,“累了吧?箱子给我,我们先去家里。” 陆子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把箱子递给周晏清。 “家”这个词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出现在这个地方,难免让她觉得有些恍惚。 然后,她看到了周晏清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陆子荫困惑地抬起头,却迎上了周晏清理所应当的视线。 “这里人多,牵着手走,不容易丢。” 陆子荫犹豫了片刻,抬起手,又缩了回去,抓住衣服下摆,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周晏清脸上闪过一丝恍惚,或许是她在想,陆子荫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腼腆了。不过她只是摆摆手,轻声笑着说:“那你跟紧。” “嗯。” 陆子荫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跟在周晏清身后。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周晏清白色的运动鞋,那抹亮色在灰暗的地板上格外显眼。 她们穿过拥挤的人潮,头顶传来隐隐的雷声。 “要下雨了,你带伞了吗?”周晏清回过头问她。 “带了。”陆子荫点点头,“但是在箱子里。” “那拿出来还挺麻烦的,我身上也没带伞。”周晏清抿了抿嘴,“走快点吧,车就停在前面。” 直到这个时候陆子荫才突然发现,她们正在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她愣了一下,好像事到如今才意识到什么事情。 “怎么了?”周晏清发现她停下了脚步,“东西掉了?” 陆子荫摇摇头,有些迟疑地张开嘴:“晏清姐你……会开车吗?” 周晏清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来:“怎么,我前年就考了驾照,早就是老司机了。”她歪着头看着陆子荫,“怎么,怕我把你带沟里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陆子荫有些不安地说。 周晏清看着那张许久不见的脸,也许变了很多,但还是相当稚嫩。只是在那眉眼之下,又装着很多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东西,让她不便开口询问。 “我知道。”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变成了一点无奈的微笑。 她慢慢走到陆子荫面前,弯下腰,试着在陆子荫垂下的刘海后找到她的眼睛。 “要下雨了,我们赶紧走吧。” “嗯……嗯。” / 把陆子荫的箱子装进后备箱,周晏清坐回驾驶座。陆子荫已经坐在副驾驶上,乖巧地把安全带系好了。 周晏清看了她一眼,发动汽车往外开。陆子荫沉默着看着窗外,也不说话。 “听歌吗?”周晏清问。 “听你喜欢的就好。”陆子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回答。 “哦……好。”在收费口等待的时候,周晏清在触控屏上按了几下,切出一个纯音乐歌单。 栏杆升起,汽车摇晃着驶出停车场。雨已经落下,在挡风玻璃上变成了斑驳的水花。 周晏清好几次张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敲打。 “子荫。” “嗯?” 周晏清下意识地开了口,却没想好后半句该怎么接话,于是嗯嗯啊啊半天,只是说:“只是觉得,你长高了很多。” 陆子荫有点困惑,但只是说:“晏清姐才是,变了很多。” “有吗。”周晏清笑了笑,“我妈昨天还说我像个小孩子一样。” 陆子荫一怔,扭过头看了一眼周晏清,又僵硬地把头扭了回去。 “你也这么觉得?”打开了话题,周晏清的语调轻松了很多。 “没、没有。”陆子荫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窗外,雨水划过玻璃,争先恐后地向地面钻去。 陆子荫忙不迭想要甩开这个话题,赶紧在周晏清追问前问:“姑妈什么时候来的?” “嗯……她前两天回来的吧?”周晏清想了想,“不过今天又被这边的经销商拖去开会,就让我来接你啦。” “哦。这样。” “嗯。我爸还在国外回不来,我又有课。所以过两天我妈带你去办转学。” 陆子荫转过头,悄悄看了一眼周晏清。 “怎么了?” “没……晏清姐也能帮我办转学?” “欸,不可以吗?”周晏清惊讶地说,“我不知道欸,我以为可以。” “不可以吧。” “那不清楚了。”周晏清装傻般吹起口哨,“因为我不是你监护人吗?” “不知道。” “子荫都高二了啊。”周晏清小声感慨,车穿过十字路口。 “晏清姐都大三了吧。” “这种让人伤心的话题就不要继续了。” “压力很大?” 周晏清本打算哀叹一声“大得要命”,但她只是趁着转弯的间隙看了一眼陆子荫,又把本打算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还好啦。”她撇撇嘴,“不想聊这个。” “明明是晏清姐先挑起的话题。” 从后视镜里,周晏清终于在陆子荫的脸上找到了久违的笑意,哪怕依然很淡,依然被浮肿的阴云半遮半掩,但那总归是笑容。 “子荫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她说。 但陆子荫没有接话,缩了缩脑袋,没看向她。 / 到家之后,周晏清把箱子放在玄关,打开灯,房间被照亮。窗外细密的雨丝被黑暗包裹住,看不真切。 “子荫你先去洗澡吧,我把换洗的衣服给你拿过来。” 但陆子荫没动,站在原地,面露迟疑地看着周晏清。 “怎么了?” “我、我带了换洗的衣服。”陆子荫说。 “哦……我知道了,箱子里是吧?我待会给你拿。”周晏清好像并没有理解到意思,拍了拍一旁的箱子,“你先去吧,头发都淋湿了。” “不……我自己拿就好……”陆子荫说着,指了指箱子。 周晏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退开半步,然后看着陆子荫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把她的东西一个一个取出来。 躺在箱子最上面的,是一个巨大的玩偶,一只手臂上已经有了污斑,看上去已经过了很久。 注意到周晏清在看后,陆子荫抬起头,和她的视线短暂地重叠,又很快低下头,翻找衣服。 “那我先去洗澡。”找到换洗衣服后,陆子荫连忙站起身,关上箱子,小跑进了卫生间。 “慢点,别摔了。” 等到陆子荫关上门,周晏清又重新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巨大的笨重的箱子,陆子荫看上去并不打算让她碰里面的东西。 周晏清挠挠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想起陆子荫一路舟车劳顿,估计还没吃晚饭,所以转身走进厨房想做点吃的。 但是在拉开了冰箱的所有抽屉发现空无一物后,周晏清认命地低下了头。 / 陆子荫洗完澡出来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洗完啦?”周晏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把头吹吹,我下了面给你吃。” 陆子荫手里还捧着浴巾,正在擦头发,她看着站在桌边的周晏清,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恍惚。 “我想着你没吃晚饭,肯定饿了,但是家里又没菜了,只找到一点面……”周晏清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点外卖,但来这里第一顿就吃外卖,不仅她有点过意不去,陆兰新肯定也会骂她一顿的。 “呃,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现在给你点个外卖,也用不了多……” “不用了。”陆子荫摇摇头,“谢谢晏清姐。” “那、那就好。”周晏清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来,我帮你吹头发。” 周晏清刚往前走了一步,陆子荫就退了一步。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周晏清没有再往前走,反倒是有些尴尬地点点头:“那你快点,面要坨了。” 房间里,吹风机的声音不容忽视地响起,遮住了窗外雨棚被敲打的声音。周晏清坐在桌边,时不时用筷子翻动碗里的面。她头顶亮着一盏暗黄的光,把面条照得油光发亮。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看一眼手机消息,部门和社团的消息有不少,不过重要的不多,她简单回了一下,一个新的小红点就冒了出来。 宋安秋:晏清宝贝,你在学校吗? 周晏清:在家里。 宋安秋:好吧。 周晏清:怎么了? 宋安秋:没什么。买了点榴莲,问你吃不吃。 周晏清:你们吃吧,就别管我了。 周晏清:还在外面? 宋安秋:刚回寝室。 宋安秋:欸,你之前不是说你表妹要搬到你家吗? 周晏清:刚接到她。 宋安秋:欸,那岂不是现在就在你旁边? 周晏清抬起头,陆子荫拉开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周晏清:我先下了,待会回你。 陆子荫:“你在忙?” 周晏清摇摇头,把碗轻轻推了过去,筷子放在碗上:“趁热吃。” 陆子荫轻轻“哦”了一声,坐了下来,挑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陆子荫嗦面的声音,蜡黄的灯走不出几步,就被灰色的雨水打湿。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掠过陆子荫裸露的脚踝。 “晏清姐。” “嗯?”周晏清摆摆手,“啊,你吃吧,我不饿。” 陆子荫张开嘴巴,又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后,鼓起勇气般说:“面……是不是没太熟?” “嗯……啊?” 周晏清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从厨房里又抽了一双筷子,挑了一口面放进嘴里。 “嗯……”她咋了咋嘴,“有吗?” “有。”陆子荫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有点硬。” 周晏清看似平静地看着自己身前这碗面,感觉额头正在渗出汗水。 “对不起啊……我不是很擅长做饭……”周晏清有些尴尬地掏出手机,“我还是给你点个外卖吧,先忍忍。” 陆子荫张开嘴,但一句话都没说。 “那个……”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陆子荫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洗了澡,手机还放在玄关上。 她刚要起身,周晏清就已经把手机给她递了过来,背面朝上,说明她没看联系人。 陆子荫呆呆地看了一眼周晏清,又连忙把手机接过来。 “喂,姑妈。” “子荫,到家了吗?” “到、到了。” “那就好,我今天可能要稍微晚点才回来,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嗯……嗯。” “饿了吧,吃饭了吗?” 陆子荫看了一眼身前的面,又看了一眼周晏清。 “晏清姐给我下了面吃。” “她?”陆兰新听上去很惊讶,“好吃吗?”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陆兰新的笑声,周晏清做了一个鬼脸。 “还挺好吃的。” “是吗,那行,你们记得早些休息啊。” “嗯。” 挂了电话之后,陆子荫才看到周晏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看上去满脸忧愁,又似笑非笑。 “你骗她没用。”周晏清说,“她知道,我做饭没好吃过。” “哦……哦。”陆子荫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只好缩了缩脑袋。 “她还说什么?” “她说她要晚点回来,让我们先休息。” “好。”周晏清指了指里屋,“那个房间我之前收拾了一下,你就睡那里面好了。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嗯。” “这碗面……就算了吧。”周晏清把陆子荫面前的那碗面拿走,“外卖应该很快就送过来。” “嗯。” “话说,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陆子荫的勇气突然消散了一些,所以只是摇了摇头。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后者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愿意抬头和她视线接触。她看出了陆子荫的欲言又止,又没办法强行让她敞开心扉。 窗外雨声渐大,雨棚和空调外机都当当作响。 “好吧。” 陆子荫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沉默的样子,安静地坐在桌边,没有说话。 周晏清想再挑起什么话题,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坐在她旁边。 “子荫,你打游戏吗?” 陆子荫摇了摇头。 “这样啊。——你高中离我学校很近的,坐地铁二十分钟就到了。” 陆子荫点了点头。 周晏清沉默了半晌,听到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餐厅上方悬挂的灯散出一团蜡黄的光,把话茬堵在她嘴里。 陆子荫低垂着头,无意识地扣手指,眼睛不知道往哪看。 “子荫。”周晏清突然说,声音很轻。 “嗯?” “你抬头,看着我。” 陆子荫不解其意,迟疑着抬起头。 周晏清挤出一个笑脸。 “欢迎到家。” 第2章 陆大厨 第一天晚上,在又一个噩梦里醒来后,陆子荫晃了晃脑袋,摸黑开了灯,找到拖鞋,迷迷糊糊出了卧室。 雨已经停了,从客厅往外看,能看到远处还没有熄灭的高楼,和隐约闪烁的防空警示灯。 黑夜一片寂静。只有在上完洗手间推门出来的时候,陆子荫听到了一小声惨叫。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出去,周晏清正狼狈地扶着椅子。 看见是陆子荫,周晏清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以前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忘记你来了。” 陆子荫恍惚地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另一个房间,已经关了门,看上去姑妈已经回来了。 周晏清晃晃脑袋,拍了拍脸,踩着拖鞋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陆子荫侧身让开,正准备朝房间走去,又突然被周晏清叫住了。 “子荫。”周晏清看上去还睡得比较迷糊,揉了揉眼睛。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想来睡相不是很好。 “嗯?” “床睡着还舒服吗?” 陆子荫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那就好。”周晏清笑道。 陆子荫轻轻“嗯”了一声,转头钻回了房间。 / 第二天是久违的晴天。 起床后,陆子荫刚走到餐厅,就看到了陆兰新正在收拾桌子,桌上摆着几个包子和一碟咸菜,两碗稀饭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陆子荫闻着淡淡的米香,一时有些恍惚。 “子荫醒啦?”陆兰新看她起床了,笑着招呼她,“赶紧漱口来吃饭。” 但陆子荫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愣在那里。 “子荫?” “啊,哦。”陆子荫突然回过身,眼神躲开,忙着点头,“好。” “没睡醒吗?” “没、没事。”陆子荫连忙转过身,朝洗手间走去,“我没事的。” 洗漱完,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的房间的方向,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那个,晏清姐呢?” “她学校有事,一大早就走了。”陆兰新回答。 陆子荫看着那个房间,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也整理得很干净,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灰尘上下漂浮。 “哦。” “吃饭吧,待会我带你去办转学。” / 周晏清闭上眼睛,靠在体育馆的墙上,长舒一口气。 “辛苦啦。”宋安秋递过来一瓶水,“一大早把你叫过来。” 周晏清接过水喝了一口,看着刚刚收拾好的场地,没好气地说:“你也就能使唤我了。” “羽协就我们两个返校了,那能怎么办。”宋安秋理所应当地回答。 “所以,一大早叫我来收拾,是为了什么?” “明早就有新生来报到了,体育馆的负责人让我们把位置挪出来,再帮忙布置一下。”宋安秋满脸悲愤地叹了一口气,“寄人篱下,不得不如此啊。” 周晏清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又到了开学,新生报到军训的时候。 “你那是什么表情?”宋安秋问。 “呃,感慨时间流逝?”周晏清咧嘴笑了笑,“我都二十岁了。” “那是什么话?”宋安秋顿了一下,眼睛一转,用肩撞了一下周晏清,“欸,你表妹,是不是也在读高中?” “嗯,马上高二。” “在哪读?” “玉德。” “玉德?那不是挺近的!”宋安秋看上去颇为惊讶,“她之后会不会也来读我们学校?” “她成绩很好的,估计不会留在这里。”周晏清瞟了一眼宋安秋,“问这个干嘛?” “哎呀好奇嘛。”宋安秋眨了眨眼,“认识你这么久都没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表妹。” “我们……”周晏清顿了一下,“之前也不是很常见面。” 准确的说,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就算可以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好久不见,周晏清也看不出陆子荫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点陌生,有点克制,有点隔阂。 周晏清早就预料到这种事情,她本来不应该为此感到意外。 眼看着周晏清的表情一点一点落寞下去,宋安秋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个,我是在想,要是以后她也来读我们学校,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们俩啦。” “这是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周晏清说,“再说了,等她读大学,我已经毕业了吧?” “你不读研?” “我……”周晏清挠了挠头,“我还没想好。” 宋安秋抿了抿嘴,耸耸肩:“好吧。” 这时,场馆另一头传来声音:“羽协和篮球社的同学!麻烦过来一下!” “收到啦!”宋安秋朝着那边喊道,随即扭过头拍了拍周晏清,“走吧,叫我们了。” 周晏清点点头,看到体育馆入口处拉起的欢迎新生的条幅。突然在想,不知不觉间,那就已经是一个离她自己,离陆子荫,都相当遥远的年纪了。 / 四年。 陆子荫准备中考的时候,周晏清刚刚在大学加入羽协。等到陆子荫升入大学,周晏清也大概毕业了。 从很早之前开始,她们的人生就很少重叠,总是交错着前进。像两条平行的河流。 在走出新高中的老师办公室的时候,陆子荫忍不住这么想到。 “谢谢老师啊,我们之后见。” 陆兰新和老师告别之后,带着陆子荫往外走。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头顶往下泼洒,溅到陆子荫身上,在她身后变成了影子。海边城市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前几天还是阴雨天气,今天就已经热不可耐。 陆子荫的视线飞出教学楼,穿过操场,看向学校大门口的巨石,上面用红色毛笔字写着的“玉德”两个字在灼热的空气里颤抖。 玉德暑假也开放学校图书室和操场,哪怕暑假还没结束,学校里也已经有了一些学生。陆子荫往外走的时候刚好是饭点,有不少学生也正在往校门外走。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找家餐厅吃点东西吧。”陆兰新说。 陆子荫点了点头,跟着陆兰新走到学校外的一家中餐店。店里人不是很多,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在一侧的柱子上,挂式的摇头风扇呼呼作响。 陆兰新扫了一下桌上的二维码,问道:“吃点什么?” 陆子荫坐在那里,有些发愣。 “子荫?” 陆子荫回过神:“都可以。” 陆兰新有些无奈地说:“那我随便点了?” 陆子荫“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她偏过脑袋,窗外毒辣的阳光透过树叶,把没有阴影的地方打磨得锃光瓦亮。 就在窗户外面,有三个女生结伴走过去,嬉笑打闹。在路过餐厅的空调外机的时候,那个头发有些卷的女生惊叫一声,笑着躲开。 陆子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和对方对上了视线。她若无其事地缩回脑袋,但那三个女生很快就走了进来,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下了。 菜很快就端上来,陆子荫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往那几个女生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陆子荫从来不是喜欢观察别人的人。她只是看着之前和她对上视线的女生,觉得莫名的眼熟。 “熟人?”陆兰新也发现了她眼神的飘忽。 陆子荫摇摇头:“应该是认错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不记得有哪个小学或者初中的朋友来了杬州。如果有的话,或许也并没有熟到可以打个招呼的地步。 陆子荫的生活圈很小,小到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就像阳光灿烂的道路上,行道树的绿荫下,一块没有被遮住的小小的亮斑。 陆子荫喝了一口荞麦茶,被呛到,很用力地咳嗽了几下。 / 回家的路上,陆兰新顺便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点菜,回家后放在厨房的菜篮里。 “昨晚她真煮面给你吃了?”陆兰新怀疑地问陆子荫。 “真的。” “好吃吗?”陆兰新有些忍不住笑。 陆子荫本打算说“好吃”,但一口气没说出来便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左顾右盼,支支吾吾。 “那家伙不会做饭,偶尔下厨都是在网上搜食谱做。”陆兰新摆摆手,“你看这个厨房,其实都没怎么用过。” 陆子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探头看了一眼厨房里面,确实干净得不像是有人经常在用的样子。 “我给你炒点菜,然后就该走了。”陆兰新看了一眼表,“晚上你们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 “姑妈……” 陆兰新工作很忙,四处出差,公司总部也不在杬州。这次回来,她也只是为了安顿陆子荫,留不了很久。 陆子荫对此心知肚明,但难免有些怅惘。 可是看着陆兰新眼角的鱼尾纹,她只是说:“要不您先走?我自己可以做。” 陆兰新愣了一下,看向陆子荫。她并不是怀疑陆子荫的能力,早在很久之前,陆子荫就经常在家里做饭。记忆里,陆兰新的哥哥、陆子荫的爸爸没少提起这一点。 窗外太阳已经渐渐下沉,阳光倾斜着照过来,透过窗户,只在陆子荫的眼睛上落下一团阴影。陆兰新看不见她的眼神,也看不清她浮肿的眼袋。 “我也没有那么着急。”陆兰新笑着说,这句话不算绝对的真话。 “我不要紧的。”陆子荫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姑妈专门为我跑一趟,我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陆兰新的记忆里,陆子荫并不是一个这样的孩子。 “子荫。” “嗯?” 陆子荫还没反应过来,陆兰新就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 “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姑妈说,或者你姐姐和姑父。”陆兰新轻轻拍了拍陆兰新的后脑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陆子荫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抱,只是低下头,小声地说:“我知道。” “所以……”她抓住陆兰新的手臂,轻轻把她推开一些,抬起头,“不用那么担心我。” 陆兰新还想说什么,电话就又响了起来。她简单应了几句,犹豫片刻,只是又重重抱了一下陆子荫。 陆兰新走后,陆子荫一个人站在客厅里。风贯通整个房子,太阳正飘在云端。知了玩命地叫,春生秋死。让人想到这个让人不快的夏天,阳光穿过整个房间,却没有人在放学后的家里迎接她。 那天,陆子荫也是一个人在家里,一个人掏出手机,得到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消息。 但今天,陆子荫什么都没说,她在微信里找到了那个昨天才出现在联系人名单里的,白色的小狗。 陆子荫:晏清姐,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发了消息后,她就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围裙系在身上,把买的菜提到水槽边。 消息提示音响起。 周晏清:要。怎么,要我带吃的回来吗? 陆子荫:不用了,我做饭给你吃。 / 看到陆子荫发来消息的时候,周晏清刚下地铁。 她还没有搬到杬州来的时候,陆子荫还只是一个加减乘除算不明白的小学生。在那之后的时间里,陆兰新似乎确实和她提起过陆子荫做的饭,但时间久远,又往往伴随着对自己的数落,因此不甚清晰。 周晏清挠了挠头,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打开门,香味就把她撞个满怀,差点没有站稳。 后来想起,周晏清只把这归结于太久没有在这个厨房里闻到香味,所产生的片刻动摇。 “晏清姐?”陆子荫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捧着一碟冬瓜。她头发束在脑后,围着围裙,朝着站在门口的周晏清眨了眨眼。 “田螺姑娘你好。”周晏清把门关上。 陆子荫把炒好的冬瓜放在桌上,困惑地看向周晏清。 “没什么,当我没说。”周晏清摆摆手。 “哦。”陆子荫点点头,“你吃香菜吗?” “呃,不吃。” “好。”陆子荫说完就又钻回了厨房。 周晏清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把包放下。 灶台边,陆子荫关了火,把锅里的牛肉装盘,淋上油汤,端了起来,转头往门口走时,才看见周晏清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呃,怎么了?” 周晏清摇摇头,伸出手把菜接过来:“我来吧。” 等到周晏清把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烧牛肉放在桌上,陆子荫也把碗筷拿了出来。 陆子荫把围裙解下来,挂在一旁,扭头却发现周晏清神情恍惚地看着她。 “怎么了?” 周晏清摇摇头,一只手托腮:“只是想到子荫这么能干,显得我很废柴。” “没有的事。”陆子荫平静地回答,拉开椅子坐下,“试试合不合适。” 周晏清点点头,加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嗯~好吃!” 周晏清眼里放着光,闪得陆子荫睁不开眼。 “没那么夸张吧……” “我认真的,比外面的饭馆好吃!”周晏清没有停下的意思,“口感绵密,香味醇厚……” “晏清姐。”陆子荫及时打断了她,“不、不用说了。” 周晏清这才发现的陆子荫的脸有点红,也有可能是因为餐厅的灯是暖色的。 “好。”她识趣地点点头。 陆子荫不接话,沉默着扒饭。 “吃慢点,当心噎着。”周晏清说。 陆子荫抬头看了一眼周晏清,摇了摇头。 “没事,我习惯了。” “欸?” “就,在学校吃饭没多少时间,就不自觉会吃快点……” “这样啊……”周晏清挠了挠脸,“你之前学校管得严一些,玉德应该就不会了。” 陆子荫还没开口,周晏清就连忙说:“我不是说玉德不好啊,玉德管得松但教得好!” 要是让陆子荫误以为玉德是什么不入流的散养学校,那她可没处说理去。 “我知道。”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晏清姐,以前也是玉德的吗?” “是啊。”周晏清把嘴里的冬瓜咽下去,“不过我成绩没你好。” 这年头转学不容易,陆子荫是因为特殊情况加上优异成绩才转到玉德来的,一进就是尖子班。 “欸,我跟你说。”说到这个,周晏清突然来了兴致,“操场背后有个大榕树,里面有个树洞,可以挤进去玩。一般人我都不告诉她~” “有什么东西吗?” “呃,很大?”周晏清有点没明白陆子荫什么意思。 “我以为,里面有什么东西。”陆子荫歪过脑袋,“只是好玩吗?” 周晏清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段对话显得自已很幼稚,扫兴地咂咂嘴:“当我没说。” 陆子荫也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筷子,呆呆地看着周晏清:“嗯。” “‘嗯’是什么意思?”周晏清满脸问号,“这个时候应该接我话才对吧?” “呃……”陆子荫没想到周晏清情绪波动会这么大,但想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应该说什么?” “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周晏清摆摆手,赌气般把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差点噎到。 陆子荫连忙从旁边倒了水给她递过去,周晏清喝下去之后深呼吸好几次才终于缓过来。 放下水杯,周晏清看着杯子里残留的一层薄薄的水,在蜡黄的灯光下闪着金色的波纹。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幼稚?”她笑着问。 “我……” “感觉从以前开始,我一直都笨手笨脚的。”周晏清把杯子放到一边,夹了一筷子菜,“没个姐姐该有的样子。明明我才是那个应该照顾你的人。” “我觉得还挺好的。”陆子荫突然说。 “嗯?”周晏清停下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着陆子荫。 “我是说,晏清姐这样也挺好。” “嗯??” “我、我是说,能帮上晏清姐的忙,我很开心。”陆子荫有些语无伦次,攥着筷子,“而且,我还挺喜欢做饭的。” 看着陆子荫手忙脚乱的样子,周晏清莫名感到很开心。让她想到很久以前,她和陆子荫都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周晏清也笨手笨脚的,陆子荫也不是后来那个腼腆阴沉的孩子。 “总、总之……” 陆子荫想不到怎么往下说,一块牛肉就堵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周晏清笑着,“我只是担心我会影响你的学习。” “不、不会的,我以前也经常给我爸妈做饭。”陆子荫话没说到一边,声音就不自觉沉了下去,“虽然后来没机会了。” “那以后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周晏清眨眨眼,“陆大厨。” 周晏清只是开玩笑的。就算她们一直当作无事发生,陆子荫也总是会时不时陷入沉默和恍惚。她固然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让她濒临脱轨的生活慢慢回到日常的航道,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方法。 周晏清没有照顾人的经历,她只是想赶紧插科打诨,分散一下陆子荫的注意力而已。 但陆子荫愣了很久,然后说:“好。” 周晏清也愣在那里,天已经黑了,灯挂在她们两个头顶,桌面上的菜被映得发光,知了发出尖叫。 第3章 新学期 “所以,你就让人家包办你的伙食?——还是个高中生?” 从教学楼往外走的路上,宋安秋戳了戳周晏清的脸,恶狠狠地说道。 “不要用这种让人很有负罪感的说法……” “我说错了?” “没有……”周晏清心虚地辩解,“我本来是打算拒绝的!” “结果?” 结果是,当周晏清打算说“我只是开玩笑”的时候,陆子荫已经一本正经地答应了。 “那孩子刚搬到我家来……”周晏清挠了挠脸,“我想,如果让她做点事情,会不会让她更有实感,让她振作起来。毕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嘛。” 周晏清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却发现宋安秋一脸鄙视地看着她。 “这不是你使唤别人的借口。” “你有没有听人说话,我很认真的!”周晏清欲哭无泪。 宋安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但是,话虽如此,两天过去,你都没有和别人好好聊过吧?” “我、我不擅长这种事。”周晏清说,“而且,我也在想,和她相处得轻松一点,会不会更好……” “不会。”宋安秋斩钉截铁地否定。 周晏清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开始。她挠了挠头:“我知道。” 教学楼外,能听到大一新生操练的声音。日上三竿,方阵在摇摇晃晃的空气中显得模糊。 “再、再给我一点点点点时间。”周晏清小声说。 “嗯,你加油。” 走到教学楼门口,宋安秋抬起手,遮住太阳,转头问周晏清:“所以,她做饭好吃吗?” “好吃。” / 开学第一天,陆子荫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我叫陆子荫,希望和大家共同进步。” 在短暂的沉默后,班主任何平才意识到她说完了,连忙说:“那你坐那边吧,许映欢旁边。”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荫的耳朵动了动。 因为陆子荫初来乍到不认识人,何平叫了一声许映欢的名字。同时,坐在窗边有些发呆的那个女生吓了一跳,然后招了招手。 陆子荫总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她。也许是昨天的午饭时间,也许是更久以前。 但她只是点点头,背着包走到许映欢旁边坐下。 玉德中学没有同桌制,每个座位都是单独的。仅仅只是因为要空出过道,许映欢和陆子荫坐得稍微靠近一点而已。 陆子荫刚把书和文具拿出来,就发现许映欢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偏偏她面无表情,眼神涣散,陆子荫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怎么了?” 下一秒,那双眼睛融化成笑脸,许映欢摆摆手:“没什么,看你眼熟。我们见过吗?” 也许见过,但一定没有熟到可以当做久别重逢的地步。陆子荫不擅长应付这种人,只好说:“可能吧,我不清楚。” “欸……你不是杬州人吧,之前在哪……” “许映欢。”何平低声说,“上课了。” 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许映欢吐了吐舌头,只好住嘴,从包里把书拿出来。 陆子荫悄悄看了一眼她,却发现她也在看自己。许映欢卖乖地眨了眨眼睛,陆子荫装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错开了头。 / 许映欢很外向,是班里的社交中心。下课时间她总是穿梭在除了座位的任何地方,和不同的人嬉笑打闹。和陆子荫的第一印象一样,她不是那种陆子荫应付得来的类型。 话是这么说,如果以前自己生活的圈子里有这么一个闹腾的乐天派,陆子荫不应该没有印象。 陆子荫绞尽脑汁,也实在没有在记忆里搜刮到任何和“许映欢”相关的内容。 下课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或者发呆。第一天直到结束都没有人主动找她说话,意料之中。 大课间的时候,许映欢凑到她旁边,突然说:“陆子荫?” “嗯?”陆子荫吓了一跳,“怎么了?” 许映欢摇摇头:“你喝饮料吗,我顺便帮你带回来。” 这个时候陆子荫才发现,教室门口有两三个女生探头看着她们,大概是在等许映欢。 “不用,谢谢。” 许映欢迟疑了片刻,但好像也不是很惊讶,会意地点点头:“那拜拜。” 陆子荫点点头,看着那头绻起的长发微微摇晃,又很快消失在拐角。她挠了挠头,忘记了自己刚刚做到哪道题了。 / 那天放学后,陆子荫收拾东西,背上书包准备往回走,刚出教室就被何平叫住。 “陆子荫?”何平站在办公室门口,示意她过来。 陆子荫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她进了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何平就问:“还习惯吗?” “还好,没什么习不习惯的。”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也是,才第一天。”何平从桌上掏出一沓卷子,递给陆子荫“这是我们高一用过的一部分资料,明天课上还会用到,你先看看,免得跟不上。” 陆子荫接过来,连忙点头:“谢谢老师。” “没事,以后有什么都和我说就好,其他科任老师都很好的。” “嗯,好。” “你现在……在和你姑姑他们一起住?” “呃,算是吧。”陆子荫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们平时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有我和姐姐。” “你姐姐在工作?” “读大学。” “也好。”何平说,“有人照顾你总是好的。” 陆子荫沉默了片刻,就像僵在原地。因为她实在不好说,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陆子荫?” “啊,嗯。”陆子荫回过神,“谢谢老师关心。” / 打开房门,周晏清先闻到了香味,然后听到了厨房里关火的声音。 “南瓜汤的味道。”她说。 “还有青椒肉丝。”陆子荫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先别吃饭,喝汤吧。” 周晏清看了一眼桌上的南瓜汤,走进厨房,把提着的菜放进菜篮,还有两块肉也放进了冰箱。 陆子荫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学校上早读,自然没有时间买菜,于是这个责任便交到了周晏清手里,她每天回家时把菜带回来,陆子荫就拿这些菜做饭给她吃。 周晏清从灶台边接过肉丝,端了出去。 “哦对,有件事得给你说。”周晏清接过陆子荫递过来的筷子,“等到正式开学了,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这个时间回来。” 陆子荫坐下,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周晏清。 “有时候有工作,有时候有晚课。”周晏清摆摆手,“唉,反正大学里有一大堆事情。” 陆子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往碗里加汤:“嗯。” “哦,不过我不回来的时候会提前给你说的,你就不用准备我……” “我可以先做好。”陆子荫好像没听到周晏清的话,自顾自地接着说,“晏清姐回来放微波炉热一下就好。” 周晏清愣住了,原先说到一半的话也被掐断。 “子荫,你真的很喜欢做饭欸。” 陆子荫正在喝汤的动作僵住了,她放下碗,看着周晏清。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周晏清意识到这句话很容易被误解,于是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 “嗯。”陆子荫点点头,“因为我觉得,一家人一起吃饭,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陆子荫没有看周晏清,只是低着头,自己和自己说话。 周晏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陆子荫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倒是。”周晏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着碗站了起来。 陆子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周晏清突袭捏了一把脸。 “怎、怎么了?” 周晏清摇摇头:“只是觉得你说这种话……”她闭上眼睛,躲开视线接触,“实在让人忍不住。” 陆子荫摸了摸脸,周晏清的手指的触感稍纵即逝。 “哦,哦。”她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能无措地四处张望。 周晏清抬起手里的碗,挑眉:“我去加点饭。” “这种事情不用告诉我吧。” 周晏清龇牙笑了笑,钻进厨房里面去。 / 这是陆子荫第一次来到杬州,但她适应得很快。除了偶尔忘记带伞,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学校以外,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她如常起床,上学,放学,睡觉,过着和以前差别不大的生活。甚至,她也渐渐找回了以往起床准备早餐,回家炒两盘菜的习惯。 别人没有办法分辨出来,现在的陆子荫究竟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那节摇晃的高铁把她带到了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家,过往的一切都没有追随而来。至少看上去如此。 周晏清偶尔会在那双平静地眼睛里看到恍惚的阴翳,但陆子荫总会在这个时候摇摇头,躲开视线,然后低头吃饭。 第一周,周晏清还没有正式开学,还算清闲,每天都提着菜回到家,陆子荫也总是在厨房里等她。 “话说,子荫。”周五晚上,周晏清忍不住问,“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做过作业?” 陆子荫愣了一下,低头喝汤,用碗挡住表情:“在学校做了。抽课间。” “这么用功啊。”周晏清咧嘴笑了下,打算夸夸陆子荫。 但是陆子荫接着说:“因为回来要做饭……” 周晏清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因为听上去,就是陆子荫为了给自己做饭,放弃了在学校的课余休闲时间。 这罪过也太深重了。 “不、不用那么替我着想……”周晏清挠了挠脸,“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 陆子荫摇了摇头:“是我答应了晏清姐,所以我会做到。” 周晏清愣住了,她看着陆子荫那双平静的漆黑的眼睛,没由来地感到不安,虽然只有一瞬间。 她有些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假装成正经说教的样子,说:“子荫,如果太老实呢,以后在社会上会很容易被骗的。” “晏清姐……不高兴?”陆子荫眨了眨眼睛,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听上去总是有点委屈巴巴的。 周晏清认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抬手,隔离视线,悄悄深呼吸一下后接着说,“我是说,无论如何,你都要以自己的事情为优先。” “哪怕是晏清姐的事?” “我、我的事当然没你的重要!”周晏清有些恼,“答应我,你要以学业为第一。” 说罢,周晏清伸出手,竖起小拇指:“拉钩。” 陆子荫有些恍惚地看了一下周晏清的小拇指,又看了一眼周晏清,搞得周晏清都开始觉得尴尬。 “好。” 就在周晏清打算收回手的时候,陆子荫的小拇指也勾了上来。 陆子荫的手比周晏清更纤长,更瘦弱,常年死握着笔头,食指上有一层茧。 “如果你觉得我太幼稚可以直接说。”周晏清说。 “我没说。”陆子荫说。 “在学校和同学相处怎么样?”周晏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生硬地切换。 “还好。” “真的?”按照周晏清对陆子荫的认识,她说出这句话,意思就是不太好。 陆子荫没回话。 “新班级能融入进去吗?”周晏清有些担心地问。 “不、不用担心我。”陆子荫把垂下的头发拨到耳后。 她越是这么说,周晏清的表情就越是担忧。直到陆子荫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周晏清才开口。 “好,我相信你。”她顿了一下,“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就好。” 这句话陆子荫已经听了许多遍,从许多人那里。周晏清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也不一定是最后一个。 “晏清姐。”但鬼使神差的,陆子荫这次没有点头说“嗯”。 “嗯?” “有时候,我只是不想说。” 陆子荫的声音很小,小到周晏清只能勉强听清。 这只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任性,陆子荫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在开口之前就明白这一点。 “啊,抱歉,说了很奇怪的事情……”陆子荫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有些手足无措地想站起来收拾碗筷。 “不想说就不说吧。”但周晏清说,还朝陆子荫俏皮地眨了眨眼,“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子荫愣了一下,仿佛听见身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但低头看时,什么东西都没有掉出来。她脑袋没有很清醒,只是说:“那、那我收拾洗碗了。” “嗯,我来帮你。” 一如既往的,周晏清帮着陆子荫收拾碗碟,一起抱进厨房。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餐厅里的灯给她们涂上影子,混在一起,模糊不清。 第4章 回忆的正反面 许映欢发现,陆子荫不是她擅长应付的那种人。 用难听一点的话来说,陆子荫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书呆子。每天下课除了看书就是写作业,完全没有丝毫享受高中美好生活的意向。虽然她们的确都在尖子班,认真学习似乎才应该是常态,但陆子荫似乎有点过于努力了,让许映欢作为形式上的同桌,压力颇大。 时不时,许映欢也会试着朝陆子荫搭几句话,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没两天就会忘记。陆子荫的回应说不上冷淡,但也绝对算不上热情。 许映欢总觉得她在哪里见过陆子荫,但总是想不起来。不过她也并不是那么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时间一长,她也渐渐没有那么感兴趣了。 直到第一周结束,开学考试成绩公布,陆子荫以断档的优势豪取年级第一,许映欢看着身边坐着的神色平静的陆子荫,心里万马奔腾。 / “陆子荫。”班会结束后,许映欢扭过身子,面朝陆子荫。 “嗯?”陆子荫还是一如既往,抬起头,看向许映欢。 “呃,那个。”被她这么一看,许映欢刚燃起的气焰又消了下去,“能不能看下你数学答题卡,我最后一道题没听明白。” “嗯,好。”陆子荫没多想,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文件袋,又慢条斯理地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月考卷,又从卷子里抽出答题卡,递给许映欢。 “啊,嗯,谢谢。”许映欢愣愣地把卷子拿了过来,发现最后一道题陆子荫不仅做对了,还在旁边用蓝笔补充了老师讲的另一种解法。 真可怕。 一向自诩颇有天赋的许映欢看着这样的卷子,不由得悄悄咋舌。 “怎么了?”陆子荫发现许映欢一脸惊恐,问道。 “没什么。”许映欢笑着摆摆手,把陆子荫的答题卡放在桌上,“感觉你学习习惯很好,让人羡慕。” 说到这个,许映欢突然想起刚开学的时候,一个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 “你以前在哪读书?”她问。 “呃,竹阳。”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竹阳?”许映欢有些惊讶地说,“我以前也在竹阳读书。” 陆子荫也吃了一惊。竹阳离杬州千里之隔,在这种地方遇到同乡的概率实在低得可怜。 “你在竹阳哪个学校?” “七中。”陆子荫说,“初高都是。” “七中!?” 哪怕是吵闹的放学时间,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听到了许映欢几乎破音的尖叫。 “许映欢你叫什么呢?”教室另一头,一个和许映欢经常吵嘴的男生喊道。 “去去去。”许映欢颇为嫌弃地摆摆手,“没你的事。” 旋即,她又迅速看向陆子荫,满脸不可思议地说:“我也是七中的。” 陆子荫愣了一下。七中一个年级只有几个班,像许映欢这么外向的人,她不应该没有听说过。 许映欢也很困惑。陆子荫成绩这么好,哪怕是在高手如云的七中,自己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狐疑地看着对方,直到何平抱着一沓卷子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深情对望的二人,忍不住问:“你俩干嘛呢?” / 周六晚上,周晏清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听到卧室里叮铃咣铛一串响声。 “子荫?”她用浴巾擦了擦头发,朝卧室里说,“我洗好了。” 房间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嗯”,大都被翻找东西的声音淹没了。 “你在找什么?” 周晏清走进房间,发现陆子荫坐在一堆行李里面,正一本一本地翻开那些她从竹阳带过来的相册。在床的一角,那个手臂上有斑点的巨大玩偶安静地躺在那里。 “找我初中的毕业照。” “七中的?”周晏清把浴巾挂好,又走到陆子荫旁边,拿起另一个相册,“找那玩意干嘛?” “想确认一些事情……”陆子荫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只好含糊不清地说。 周晏清没听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帮你找。” 反正明天是周末,周晏清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被宋安秋拖去打游戏,可能还是多陪陪陆子荫更来得实在。 周晏清穿着睡衣,蹲在陆子荫旁边,身上飘出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和翻找旧事时书本间尘埃的气味混在在一起。 在陆子荫终于找到七中的毕业照的时候,周晏清也发出了一声“呀”。 陆子荫回头看向周晏清,周晏清也刚好凑了过来。那双陆子荫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黑色的眼睛一下子装满了她的视线。 陆子荫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又突然踩到什么,重心不稳朝地上栽去,被周晏清一把抓住。 “没事吧?” 陆子荫愣了一下,稳住身体,松开周晏清的手,摇了摇头。 她摸了摸脖子,才小声地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怎么了吗?” 周晏清先是一愣,然后意识到陆子荫是在说她手里的东西。所以她笑了笑,把手里的照片递过去。 “这个这个,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欸。” 她手里是一张塑封的小照片,里面是八岁的周晏清和四岁的陆子荫。那时候的陆子荫脸还是胖嘟嘟的,在周晏清怀里哭个不停。 无论过去多久,陆子荫都再也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只是蹲在那里,看着照片里扎着羊角辫的周晏清发呆,心里想的是:原来她睫毛从小就这么长。 “子荫?” “啊,嗯。”陆子荫回过神,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含混地点点头,“我都记不得当时的事情了。” “我也记不得了。”周晏清苦笑道,“你找到了吗?” “嗯。”陆子荫把手边的毕业照拿出来。 竹阳七中一个班有六七十多个人,在毕业照的最下方的空白处,把每个位置对应的人的名字都标注了出来。陆子荫在第三排的旁边,从那时候起就留着不长不短的马尾辫。 “欸,你那时候比现在胖一点点。”周晏清的手指戳了戳照片里的陆子荫。 陆子荫脸有点热,但没有回话。眼神往上飘,但一直都没有找到许映欢。 “你在找谁?”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一个同学,好像以前也是七中的。” “这么巧!”周晏清说,“叫什么?” 陆子荫能在杬州遇到老同学,周晏清也很惊喜。 “许映欢……”陆子荫往下看,居然真的在照片下方找到了这三个字。 “啊,在这里!”周晏清顺着标注的位置,在照片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名为许映欢的女孩子。 然后,她就看到了陆子荫五味杂陈的眼神。 陆子荫表情总是很平静,但从她微皱的眉毛和动摇的眼神,周晏清就能看出不对劲。 “怎么了?” “没什么……” 陆子荫闭上眼睛。可不管她如何想要把那个闹腾许映欢和眼前这个带着眼睛的安静女孩子重叠在一起,都会产生巨大的违和感。 哪怕周晏清真的很好奇,但陆子荫好像暂时没打算朝她解释。所以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哦。” “嗯。”陆子荫把相片放了回去,犹豫片刻,又把手机拿出来拍了一张照片,再把相片放了回去。 “这里我来收拾,你先去洗澡吧。”周晏清说,“时候也不早了。”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那张她们儿时的照片,点了点头。 目送陆子荫走进浴室后,周晏清也没有急着把所有东西都物归原位。她留在了那几本陆子荫带过来的相册上,又重新翻开。 陆佑诚和柳宛泽夫妇很喜欢拍照,因此陆子荫从小就留下了不少照片。从刚出生的小孩子,到后来上学,陆子荫在镜头前很喜欢笑。她笑起来很可爱。 所有照片都按照时间排列,横跨十六年。最近的一张,是去年冬天拍的雪松,陆子荫站在树下。 房间里只剩下周晏清翻动相册的声音,和浴室里的水声。直到陆子荫拉开浴室门,周晏清才突然回过神,合上相册。 “晏清姐?” “呃,多看了几眼。”周晏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陆子荫才发现,周晏清手里是她的那本相册。 “别、别看了。”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这个。”周晏清连忙从一侧拿出另一个相册,在手里晃了晃,“我发现是空的。” 陆子荫一愣,犹豫了一下,说:“那本来是留给今年的。” “啊,哦。”周晏清不知道怎么接话。 短暂的沉默。 “嗯。” 陆子荫走进房间,一声不吭地开始把相册折起来,放回原来应该放的位置。 在她朝着周晏清伸出手索要那本空相册的时候,周晏清拒绝了。 “这本,就接着用吧。” 陆子荫愣住了,她没想过周晏清会说这句话。 “虽然我技术没有陆叔叔好……”周晏清紧张地说,“但回忆多一些,总是好的。” 毫无说服力的理由。陆子荫平静地看着周晏清,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她想到很多事情,那些足以让人恍惚,让人惆怅,让人难过的事情。那些记忆没能被陆子荫当作无事发生一样扔在竹阳的旧屋里,被她乘着摇晃的动车拖到了遥远的另一座城市。 其实那天晚上,在堆满了相册的房间里,陆子荫想对周晏清说,回忆并不是越多越好。 太多的回忆,只会让人活得很累。特别是对于那些不得不承担起所有记忆,不得不接着走下去的人来说。 那只是让人伤感的负担。 但陆子荫看着周晏清,后者的眼睛里闪着光,和她手里那张照片里八岁的她一模一样。 所以她点点头。 “哦。” 周晏清满意地笑起来:“那我把这个放到外面去。” / “啊,这么晚了。”周晏清看了一眼手机,站起身往外走,“早点睡~” 陆子荫点点头,走到床上准备看一眼手机。 突然,刚刚离开的周晏清推开了房门,只露出一颗头,把陆子荫吓了一跳。 “抱歉抱歉,忘记敲门了。” “没事。”陆子荫问,“怎么了?” “我想到,马上就周末了。”周晏清眨了眨眼,“要出去玩吗?” 陆子荫愣了一下:“欸?” “呃,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周晏清躲开视线,“我就想着带你去逛逛街买点衣服,你以前还没来过杬州吧?” “嗯。” “所以……”周晏清说,“要去吗?”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说是周晏清的一时兴起也不为过。 如果想要创造回忆,最好的时间就是从现在开始。 周晏清并不擅长抚平过去,她还没有鼓起勇气,重新揭开陆子荫已经结痂的伤疤。她想做的,只是在这之上,给她带来一些新的记忆。无关过去,仅仅只是现在,或者未来。 我们就是在这样层层叠叠的记忆里,逐渐成为大人的。 “好。”陆子荫点点头。 / 周晏清走后,陆子荫才把手机打开。发现有人加自己好友,备注是许映欢。 看着那个名字,陆子荫犹豫好久,才鼓起勇气,点下同意。 夜已经深了,陆子荫走到窗边拉上窗帘,重新坐回床上时,许映欢已经发了消息过来。 许映欢:陆子荫! 许映欢:我想起你了!三班那个! 陆子荫:嗯。我也看到你了。 许映欢:……看? 许映欢:在哪里? 陆子荫:我找到了当时的毕业照。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后过了很久,许映欢也没有发消息。 就在陆子荫觉得她没打算聊了,准备睡觉的时候,许映欢的微信电话打了过来。 “喂?” “你认真的?”许映欢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嗯。” 说完,陆子荫把刚刚拍的照片发了过去。 “好了好了好了!我相信了!赶紧撤回吧!” 陆子荫不解,但还是听话地撤回了。 “咳,陆子荫。”许映欢说,“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不要告诉别人?” “嗯嗯嗯!” 陆子荫大概能猜到原因,但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打算追问。 说到底,就算她们真的是老同学,也并不是那种可以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老同学。 从前没有交集的人就算重新相遇,也只是各走各路而已。 “我知道了。” “大恩大德必将来日再谢!” 陆子荫不知道许映欢打算怎么“感谢”她,也没有多问。犹豫半天后,只是说:“有个问题,我能问一下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什么?”许映欢警惕地回答。 “你现在是戴的隐形眼镜吗?” 又是一阵沉默。 “角膜镜。” “哦。” “……没了?” “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子荫总感觉许映欢听上去颇为无奈。 “好、好吧,总之你别告诉别人!”许映欢再次强调了一下,“我挂了。” “嗯,晚安。” 沉默。 “晚安。”许映欢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陆子荫放下手机,凑到门边准备关灯关门,却发现客厅的灯还是亮着的,周晏清抱着腿坐在沙发上,下巴放在膝盖上,好像在玩手机,但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周晏清抬头,又看着天花板发呆,意外发现了卧室里探来的视线。 “子荫?”她眨眨眼,“怎么还不睡?” 被发现的陆子荫有些狼狈地缩了缩脑袋:“现在就睡,晏清姐也早点睡。” “不用担心我。”周晏清摆摆手,“我一会就睡。” 第5章 周末愉快 宋安秋发现,周晏清最近越来越不关心自己了。 她们是在大一时的羽协认识的,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时常都会遇见,经常在期末周约着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刷夜。周晏清不住校,每晚都要回她校外的房子睡觉。 但这这周,周晏清回去得平时早了不少。有时找她喝酒吃夜宵,也总是会被拒绝。 周六晚上,宋安秋闲来无事,一如既往地打开游戏准备找周晏清开黑,在联系人里找到了那只白色的小狗——虽然周晏清从来没养过狗。 宋安秋:在吗? 宋安秋:上号上号! 周晏清:没空,下次。 宋安秋:??? / 周晏清昨晚忘记了拉上窗帘,因此在早晨降临时,阳光肆无忌惮地穿过落地窗,劈头盖脸地泼过来。她发出一声悲鸣,抓起一旁的手机。早上八点。 她翻身起床,打算先去漱口。走到洗手间外,发现陆子荫在对着落地镜穿衣服。 在她看见陆子荫的时候,陆子荫也从镜子的反射中看见了她。两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晏、晏清姐。”陆子荫有些尴尬地开口,“早上好。” 陆子荫穿着水蓝色的七分袖,里面是白色的打底。并不是多么复杂的装扮,但周晏清没来头愣了好久。 “啊,嗯。”周晏清别过头去,挠了挠脸,“我去换一下衣服,吃了饭我们就出发。” “嗯,我去把稀饭盛出来出来。”陆子荫点点头,快步走开了。 “子荫。” “嗯?” 周晏清终于意识到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一周以来,周晏清见惯了她穿家居服和校服的样子,时不时见到这么一只清爽的陆子荫,难免恍惚。 至少这个时候,她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很适合你。”她眨眨眼睛。 陆子荫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转过身,小声地“嗯”了一声,就钻进了厨房。 扭过头,周晏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还没有怎么睡醒。 / “这件衣服是在哪买的?”进地铁站的时候,周晏清出于好奇问道。 “这个是……”陆子荫低头看着衣服,小声回答,“年初的时候,妈妈在网上买的。” “这、这样啊。”自觉说错话的周晏清不知道怎么接话,大跨步迈上电动扶梯。 “我们去哪?”陆子荫问。 “海边有个步行街,我们去那边逛逛吧。”周晏清说,“你想去海边吗?” 陆子荫欲言又止。她出生在内陆,没有真的见过海。如果说不想看海,那一定是骗人的;如果非要说有多么渴望看海,又好像不至于。 “那我们在那边吃饭,如果有时间就去海边逛逛吧。”周晏清大概能看出陆子荫的心事。因为当年从竹阳搬到杬州来的时候,她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嗯。”陆子荫点点头。 杬州的地铁线比竹阳复杂很多,陆子荫跟在周晏清身后,在不同的地铁线路间来回穿梭。周末时间,人并不算很多,但她们还是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大部分时候,都是靠在墙边,抓着扶手。 周晏清发现,陆子荫虽然有自己的手机,但并没有像她和很多人那样,时时刻刻都抓在手里。玉德管手机管的很严,但放学时间就不会多作干涉。 这么一想,她好像几乎没有见过陆子荫怎么玩手机。 “子荫。”她忍不住问,“你玩游戏吗?” “欸?”陆子荫摇摇头,“不玩。” “哦……哦。”话题刚抛出就被杀死,周晏清有些沮丧。 “晏清姐,玩什么?”陆子荫问。 “呃,就,随便玩玩啊。” 周晏清想到昨天晚上,宋安秋一脸悲愤地控诉自己抛弃她。 “有时间我带你玩。”她朝陆子荫挤了挤眼睛。 周晏清只是习惯性地这么说。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可不是别的什么可以随便推荐的东西。 可还没来得及解释,陆子荫就点点头:“好。” 周晏清满脸黑线:“子荫,答应我,不要玩物丧志好吗?” “嗯?” “没什么。” 周晏清知道,陆子荫比自己知道分寸。她没必要像个老家长一样担心她的学习,担心她沉迷游戏,或者陷入早恋。 “已经习惯了吧?玉德的节奏。” “嗯。” 地铁摇摇晃晃,铁轨与车厢相撞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隧道里。 陆子荫看着地铁门上映照出的自己,比周晏清矮了一点,还要再长几年,才能超过她。 “大学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问。 “呃,说来话长。”周晏清沉思片刻,不知道如何措辞,“等你上了大学你就知道了。” “还有两年。” “我可是已经过了两年了。”周晏清歪过头碰了一下陆子荫的脑袋,“我可是很羡慕你这么年轻的。” “晏清姐才二十岁吧。” “可已经是成年了。”周晏清苦笑,“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了呢。” 陆子荫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她刚想追问些什么,地铁门有一次打开,周晏清抓着她的袖子,把她牵出了地下穿行的长蛇。 / 刚出地铁口,走几步路就能看到远处的海湾。太阳正高高挂起,周晏清忙不迭地快走,钻进了路旁的阴凉里。 “稍等,我把伞拿出来。”她从包里往外抽伞,“子荫你抹了防晒了吗?”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说:“忘了。” “那你拿着伞,我给你抹。”周晏清说着就把伞递给陆子荫,从包里拿出防晒霜,挤在掌心。 “我可以自己来……” 周晏清一愣,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没事,我已经涂手里了。你就不用洗手啦。” 让人完全没法拒绝的理由。陆子荫愣了片刻,认命般闭上眼睛。 周晏清的手很细腻,掠过陆子荫闪动的睫毛,又在陆子荫的手臂上滑过去。 抹到最后,周晏清忍不住捏了一下陆子荫的脸。 陆子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却只看见周晏清心虚地看向他处:“我去洗手,顺便上厕所,你在这等我一下。” 陆子荫举着伞站在那里,太阳高挂,在她身下,只有一团圆圆的阴影。今天确实很热。 周晏清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小跳步,钻进了陆子荫的伞下。 “好啦,给我吧。”她把伞接过去。 周晏清拉着陆子荫穿行于吵闹的步行街,她们头顶的玻璃穹顶无法隔绝阳光,只能把光线折散成彩虹的颜色,铺在纯白色的墙上。 陆子荫以前很少逛商场,几乎是被周晏清拖着钻进一家又一家的服装店,然后像个洋娃娃一样任由周晏清摆弄。 “子荫子荫,你试试这件!” “嗯……这件怎么样?” “不行不行,试试这件!” “这个好看!” “晏清姐。” 又走出商场,周晏清歪过头,看向陆子荫。她手里提了两个袋子,陆子荫手里还有两个。 “那个,我带了很多衣服的。”陆子荫犹犹豫豫地开口,“不用一下买这么多。” 周晏清愣了一下,看着陆子荫。她只想着给陆子荫多买点东西,尽她作为姐姐可以做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衣服不嫌多嘛。”她两只手在身后缠在一起,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踢踢脚,“而且子荫你长得也好看……” “我不是……”陆子荫本打算反驳,被周晏清一捧,突然说不出话。 “我知道。”周晏清点点头,“只是我任性而已,以后不会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挠了挠头,说:“晏清姐没必要为我操心,破费买这么多……” 陆子荫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周晏清皱着眉看着她。 “怎么了?” 取代回答的是弹脑门。 “我是你姐。”周晏清哭笑不得地说,“这么客气干嘛?” 陆子荫看着她,没有马上回答,眼神有些呆滞。 “怎么,我不是吗?”周晏清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好歹也是……” “嗯。”陆子荫点点头,“我知道。” “那就好。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了。”她朝着另一端的商场努了努嘴,“我们去那边拍大头照,然后吃晚饭~” “好。” 周晏清先走了出去,陆子荫的半只身子于是暴露在了阳光下。陆子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又躲回了那团阴影。 陆子荫有时候会觉得,周晏清确实还没有长大,但又如她所说的那样,周晏清也的确是她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却亲昵到过分的姐姐。 这一点,无论过去多少年,相隔多么远,都没有发生改变。 / 刚开学的周末,宋安秋忙得焦头烂额。怀大羽协的会长最近忙着推免研究生的事情,作为副会长,她不得不挑起担子准备纳新的相关事宜。 她本打算找周晏清来帮自己分担一下压力,但两个小时前给周宴清发了消息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现在,天色将晚,山头乌泱泱飘起乌云遮住天光。宋安秋才终于收到了周晏清的回讯。 周晏清:没时间。 宋安秋刚燃起的感动顷刻熄灭。 宋安秋:我早该知道。 宋安秋:忙什么呢。 周宴清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滋滋发烫的烤肉,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香味。 宋安秋眼角抽了抽,却突然发现照片的边缘的一双手,来自坐在周晏清对面的人。 宋安秋:和谁约会呢。 周晏清:我妹。 宋安秋:行吧。我只能自己努力了。 周晏清:好啦,明天回学校我会帮忙现宣的,加油~ / “怎么了?”陆子荫发现周晏清看着手机微笑,忍不住问。 “没什么。”周晏清摇摇头,收起手机,把肉夹到陆子荫碗里,“朋友。” 周晏清还从来没有和陆子荫聊过她的生活圈,陆子荫有些好奇,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有机会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周晏清看出了陆子荫在想什么,“不过那家伙很吵的,你未必应付得来。” 陆子荫点点头,低头吃肉,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子荫?” 陆子荫一愣,抬起头。 “好巧。”许映欢趴在她旁边的隔板上,笑着招招手。 “嗯、嗯。”被她这么一吓,陆子荫很用力地才把肉咽下去。 “你朋友?”周晏清似笑非笑地说。 看上去,她刚刚说错话了。 “算、算吧。”陆子荫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姐姐好~我叫许映欢。” 好熟悉的名字,但周晏清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她和你提起过我?”周晏清问。 “还没,我猜的。”许映欢笑了笑,“您是她亲姐姐?” “表姐。”周晏清礼貌地微笑,“你也和家人一起来的?” “没,和朋友一起来的。”许映欢指了一下外面,“我们刚吃完,准备出去,我就看见你们啦。” 周晏清不时看向陆子荫,后者不知道怎么插话,只是满脸尴尬地低头吃饭。让她总是想笑。 “哦对了。”许映欢突然说,“答题卡我明天就还你。” “嗯。”陆子荫点点头。 “还有还有,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了!” 陆子荫愣了一下,看着一脸严肃的许映欢,又想起了毕业照里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 “哦,我知道。” “嗯,她们还在等我,先走啦~” 许映欢蹦蹦跳跳地出了门,陆子荫莫名松了一口气,拿起一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你答应了她什么?”周晏清冷不丁地问。 咳嗽声。 陆子荫把嘴角的水擦掉:“没什么。” “嗯?”周晏清皱起眉,“可疑。” “就,那天我翻毕业照,找到的那个人就是她。”陆子荫连忙解释。 “哦,有印象。”周晏清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个人?” “呃,是。”陆子荫点点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最近才认识……”陆子荫实在不知道,她们两个的关系,到底称不称得上是朋友,“她让我别告诉别人,她以前的事。” “原来如此。”周晏清会意地点点头。 每个人都有很多没有办法对别人说出口的事情,那些被我们称为秘密的事情构成了我们和其他人隐秘的连接。并不是因为我们知道,而是因为我们不知道。 周晏清也会想,陆子荫是不是也有一些,没有告诉她的事情。 “怎么这么看着我?”陆子荫看着周晏清的笑脸,莫名有些可怕。 “没什么。”周晏清摇摇头,把菜夹到陆子荫碗里,“吃饭。” “我自己可以夹。”陆子荫小声说。 “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周晏清轻描淡写地回答。 在她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窗外的天空比平时黑得更快。来自山那头的乌云很快就翻卷过来,奔流到了海上,扯下了天幕。倾盆的暴雨不讲情面地砸下来,又被玻璃门隔绝了声响。 等到周晏清买完单,哼着歌走出门时,陆子荫站在门口,看着被暴雨吞没的大海发呆。 “不是吧。”周晏清发出一声婉转凄绝的哀叹,“还打算去海边的。” “下次去吧。”陆子荫说。 一时间,周晏清才像是那个被带来海边玩的人。 “嗯。”周晏清认命地点点头,“下次可以去另外一边的海水浴场。” 陆子荫愣了一下。 周晏清问:“怎么啦?” “没。”陆子荫别过头去,“我好像没有泳衣。” 周晏清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陆子荫的脑袋:“那下次我带你去买。” 陆子荫缩了缩脑袋,没有转过来看她,算是应了一声。 “嗯,好,那我们就先回家。”周晏清从包里抽出伞,“凑过来一点。” 陆子荫往旁边挪了一步,钻进周晏清的伞下。 第6章 周游、逡巡 陆子荫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人是没有办法逆流的河。 她也好,周晏清也好,许映欢也好。她们都是在庞杂混乱的人生的旷野上曾经被分开,又重新交错的河流。颜色,流向,清浊都已经不同,她们只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过去生活留下的印记,但大多数时候,却还是会感到陌生。 体育课,陆子荫趴在操场边的栏杆上,看着天上飘着的一大团阴云,脑子里装满了胡思乱想。 “陆子荫!” 陆子荫转过头去,许映欢拿着羽毛球拍朝她招了招手,小跑过来。 “我们双打缺个人,你来吗?” 陆子荫其实想说,她羽毛球打得很烂,但许映欢抢先一步打断了她:“没事,大家都打着玩的。” 这样一说,陆子荫就找不到借口逃走了,只好接过许映欢递过来的球拍,跟着她走了过去。 但是。陆子荫想到。哪怕说是曾经相识,中学时代的那个安静的许映欢也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印象。 走到羽毛球场,许映欢和陆子荫站在同一边。许映欢笑着摆摆手,从一边抓起羽毛球。 “你刚刚在想什么?”发球前,许映欢扭过头问她。 “呃,胡思乱想。”陆子荫跳起来接球。 陆子荫对另一边的两个女生有一些印象,叫得上名字,但具体的信息不甚了解。 如果不是何平为了让她尽快融入班级给她安了一个化学课代表的班委,她可能很久都不会认识班上的很多人。 陆子荫看着远方的天空,阳光很灿烂,但都被云遮住了,因此其实更像是阴天。 “会让你觉得勉强吗?”许映欢突然说。 “啊,嗯?”陆子荫没反应过来,踉跄地把球捞起来打过去。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擅长,呃,和别人打交道。” “和你过去一样?” 陆子荫刚出口就觉得说错话了,正打算找补,许映欢就笑着把球打飞。 她打得很用力,球飞出去好远。许映欢和对面的女生互相做个一个鬼脸,然后目送对方去捡球了。 “我那时候是害羞啦害羞。”她有些无奈地歪脑袋,“所以我下定决心高中要外向,一点多交朋友。还摘了眼镜。” 说到这里,许映欢扭过头,朝陆子荫拉了一下眼皮。 “嗯。”陆子荫点点头。 说许映欢曾经是一个阴沉的人显然是有些过度揣测,她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反驳许映欢。 “但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许映欢转过去,握住球拍。 “什么不一样?” “你感觉,经历了一些事情。” 羽毛球飞过来,没有任何阻隔,直直地砸中了陆子荫的眉心。 “对不起!”对面女生连忙道歉。 “没事吧?”许映欢也吓了一跳,凑了过去。 “我没事。”陆子荫捂着脸摇了摇头,深呼吸一口后重新抬起头,“继续吧。” 轻轻弯腰,陆子荫恍惚了片刻,然后把球开出去。 许映欢没有主动说话,沉默持续了几个回合。 直到又一次许映欢轻轻跳起,把球打出了界,陆子荫才平静地说:“四月份的时候,我父母去世了。” 声音很轻,但今天没有风,所以许映欢听得很清楚。 “抱歉。”她说。 陆子荫摇了摇头:“没事,你的感觉挺准的。” 如果可以,许映欢倒是不希望自己的感觉这么准。 陆子荫跳起来,一个扣杀,把球打了过去。力道出奇的大。 “车祸,纯意外,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情。” 陆子荫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但奇迹般的,她没有受很重的伤,出院后来到千里之外的杬州投奔姑母一家,现在和周晏清住在一起。 后面的话,由于太过琐碎,陆子荫没有说出口。 她看着远方,云被风吹走,刺眼的阳光终于露出了端倪。 体育课很快就结束了,许映欢主动提出自己去还器械,拿了四人的拍子和羽毛球往器材室走。 陆子荫把拍子递给她的时候,许映欢小声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等到许映欢还了器材出来,陆子荫站在器材室门口,还没回去。 “怎么了?”她问。 陆子荫摇摇头,好像只是打算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出来。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许映欢一愣,随即笑着用肩撞了一下陆子荫:“不是你说,我们是朋友吗?” 陆子荫挠了挠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欸,你姐姐叫什么?我没来得及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 “欸,不要这么警惕好不好。”许映欢说,“只是单纯好奇。” 陆子荫一愣,闭上眼睛遮住眼神:“周晏清。” “她长得真的很好看欸。” “哦。” 陆子荫加快了脚步,许映欢也跟了上去。 “怎么这么冷淡啊。”许映欢满脸不解,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珠转了一圈,凑到陆子荫旁边,“欸,陆子荫。” “怎么了?” “你是姐控吗?” 沉默。 “不是。” / “周晏清同学,你是妹控吗?” 周一傍晚,怀大的文化广场,如火如荼的社团纳新即将结束。宋安秋坐在羽协摊位后,突然问坐在旁边的周晏清。 “啥?”周晏清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忍心抛下你手足相惜的好姐妹一个人工作,自己却和妹妹在海边美美吃烤肉?” 周晏清看着表情浮夸的宋安秋,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 “同学要了解一下羽协吗?”周晏清笑着把羽协宣传的传单递出去。 “怎么不理我!” “快来帮忙。”周晏清转身白了她一眼。 “好——”宋安秋颇不耐烦地站起身,帮着周晏清一起宣传。 不只是整个年级,放眼整个学院乃至学校,周晏清或许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哪怕周晏清本人一直否认这一点,也总有很多人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她几眼。 特别是在羽协和学生会纳新的时候,很多人会很容易接过周晏清递过来的传单。哪怕这部分因一时冲动被吸引来的人很容易被后续的面试筛掉。 发完一部分传单,两人又坐回摊位后。时不时有新生走上前咨询。 “要是我说周晏清是妹控,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你妹妹。”没人的间隙,宋安秋笑着说。 “少传谣言。” “所以你不是?”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了?”周晏清拿起桌上的宣传品扇子扇了扇风,“只是她刚来这边还不习惯,我肯定要多陪陪她。” 哪怕已经快到九月中旬,天气依然热得要命,太阳还挂在山头,余晖死不瞑目地铺满了天空。 “欸,晏清。”宋安秋一只手搭在周晏清肩上,“什么时候我也能见见你那个高材生妹妹?” 周晏清皱着眉,退开半步。 “还说你不是妹控!” “我只是怕你吓到她。” “不会的不会的。”宋安秋摆摆手,又突然想起什么般一拍手,“对了,国庆你有安排吗?” “还没。” “那我们国庆去千湖山玩吧,就在杬州附近。”宋安秋挤了挤眼睛,“你再带上你妹,她肯定没去过。” “听上去挺好的。”周晏清怀疑地看着宋安秋,“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 “我在你心目中已经变成这样了吗?”宋安秋满脸悲愤地说。 “好啦。”周晏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和她说说。” / “千湖山?” 陆子荫关火,把碎肉豆腐盛进盘子里,抬头看着周晏清。 周晏清倚在厨房门框上,点了点头:“高铁半个小时。风景很好的。我再叫上我一个朋友。”周晏清顿了一下,“要叫上许映欢吗?” 陆子荫一愣:“她应该有别的安排吧?” “这样啊。”周晏清点点头。 “我们关系也没有那么好。”陆子荫顿了一下,然后补充,“目前没有。” “出去玩了关系就好啦。”周晏清笑着说,“那就我们三个人去?” “嗯。” 陆子荫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她把菜盛好,递给门口的周晏清,周晏清再把菜端到桌上去。 周晏清虽然说过不一定会每天晚上都回来,但开学至今,她每天晚上确实都早早地回了家。每天都几乎准时地坐在桌边,等着她把筷子递过去,两人再聊起一天的见闻,和很多家庭的姐妹一样。 但其实,陆子荫有些害怕。 “怎么发呆?”周晏清坐在桌边,抬头问。 “没什么。”陆子荫摇摇头,把筷子递过去。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陆子荫有点不安。 太多的信赖,太多的依靠,会让她变得离不开周晏清。陆子荫知道,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但她总会觉得,她不应该这样。 “学校事情很多吗?”周晏清一边吃饭,一边说,“有时候看你晚上还要写作业。” “那是……”陆子荫愣了一下,“我在写日记。” “这样。”周晏清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眼睛转了几圈,识趣地闭上了嘴。 反倒是陆子荫比较惊讶,她以为周晏清会好奇地多问几句。但突如其来的安静还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哦。”她小声说,低下头吃饭。 其实陆子荫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在她慢慢习惯了周晏清一步一步侵入她的生活的时候,周晏清又很狡猾地适可而止,逡巡不前。让陆子荫觉得只是自己一个人在紧张,让她有些难堪。 当然,她没办法把这种话说出口。 “不过,如果有什么想和我说的话,也可以直接告诉我哦。”周晏清突然说,还笑着眨了眨眼。 陆子荫看着那双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却在头顶吊灯的光下发亮,让她没法直视。 “嗯……嗯。” 相处下来,陆子荫也许渐渐明白了,周晏清就是这样的人。 在她想要保持距离时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又在她被此缠住时周游退却。若即若离,似远若近。陆子荫知道,这并不是周晏清有意为之。但更因如此,她连抱怨都无从提起。 所以,她没办法把这种话说出口。 / “你那天说的姐控,是指什么?” 所以,当陆子荫冷不丁地对许映欢提起这个话题时,许映欢吓了一跳。 大课间,陆子荫坐在桌上,许映欢正在旁边写作业。她的笔一下就从手里飞了出去,落到脚边。 “陆子荫?” “嗯?” “没什么。”许映欢摇摇头,把笔捡起来,坐回座位,“只是感觉,不像你会说的话。” 过去大半个月,许映欢自以为已经知道了陆子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偏偏这个时候,陆子荫说出了很不符合她的人设的话。 “不像吗?” “不像。” “哦。”陆子荫把头转回去,低下头揉了揉耳朵,手遮住了表情。 好吧,许映欢确认,这的确还是那个陆子荫。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吗?”许映欢饶有兴味地托腮,看着陆子荫,“能让你突然问出这种问题,要是说没发生什么我是不信的。” 陆子荫愣了一下,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需要一个契机才能问出的问题。 “确实……没有。” 这实在是实话。她和周晏清所过的每一天,都是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日常,甚至和去年及在那之前的大部分日子都没有什么差别。 陆子荫的疑惑,只是在她从父母离世的恍惚里慢慢缓过神后,在周晏清抓住她的手走出那个摇晃的高铁站后,迟来的动摇。 周晏清是她的姐姐,但她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陆子荫还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她,就不自觉地跟上了周晏清的步调。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 “唔,那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你解答。”许映欢知道陆子荫没有撒谎,“不过她不是你姐姐吗,你喜欢她是挺正常的事情吧?” “但我们其实很多年都没见过了。” “她变了很多?” “呃,没有。”陆子荫愣了下,不如说,周晏清其实没怎么变。 哪怕皮囊已经改易,周晏清的灵魂却还是那个样子。 “那还好吧,你小时候肯定很黏她。”许映欢眨眨眼。 “是、是有点。”陆子荫没办法反驳,“但是,感觉……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陆子荫实在说不上来。 她既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每天跟在周晏清身后,也没有什么事都想找周晏清帮自己摆平。恰恰相反,她反倒还在照顾周晏清的早晚饭,有时也帮着做一些家务活。 “保姆?”陆子荫小声说。 “啥?” “呃,没啥。” 大课间很快就结束了,数学老师已经抱着厚厚的一沓卷子走了进来。教室里一片哀嚎。 “下节课测验!”许映欢抢在老师之前给大二四班下了判决。 “知道就好。”所以老师只是笑了笑,“课代表来发卷子。” 发卷子的嘈杂间,许映欢把一张纸条放在了陆子荫桌上,上面写着:急也没用,等到对的时间,你就明白啦。 陆子荫抬头看了一眼许映欢,但许映欢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陆子荫没时间追问,卷子就飞到了她的手里。 / 什么叫“对的时间”呢?陆子荫其实觉得,许映欢只是瞎说的而已。 陆子荫的人生堪称戏剧,但却并不是好的那个方向。她对所谓的命中注定的时刻并不抱有什么期待或幻想,或者说,这种东西也不太可能降临在她身上,更不可能降临在她和周晏清之间。 那天放学后,陆子荫脑袋昏昏沉沉的,也许是那道立体几何算得她头昏脑胀,也许只是她不该问许映欢这个问题。 再怎么说,她和周晏清的事情,也只有她们自己能解决。 陆子荫叹了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门,推开,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周晏清买回来的肉,丢到一边解冻,又从菜篮里拿出一根莴笋,扔到菜板上。 陆子荫刚系好围裙,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周晏清:今天学生会团建,我不回来吃啦。 周晏清:抱歉这么晚才说! 陆子荫愣了一下,敲了几个字又删掉。 陆子荫:没事,我还没开做。 周晏清发了一个道歉的表情包。 周晏清:哦对了,我还没买菜! 陆子荫:明天周末,放学早,我去买吧。 陆子荫:今天的肉也可以留一些到明天。 周晏清又说了好几遍抱歉,和好几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 陆子荫把手机丢到一边,走到菜板边,拿起菜刀,手又停了下来。 夕阳从窗外招进来,毫无遮拦,甚至有些刺眼。 陆子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把菜刀按了下去。 陆子荫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今天的那道立体几何她算错了。 第7章 问 千湖山并不是什么很出名的景区,但住在杬州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游山玩水,泡泡温泉。 从市中心坐地铁离开,下站后还要坐半个小时的大巴穿过山路。陆子荫有些晕车,靠在玻璃上闭目养神。 周晏清坐在陆子荫旁边玩手机,宋安秋和她们出发点不一样,因此先走了一步。 周晏清正在看千湖山的攻略,宋安秋就发消息过来了。 宋安秋:我已抵达! 宋安秋:你们什么时候到,这家民宿要所有住客的身份证。 周晏清看了一眼时间。 周晏清:还有二十分钟。 宋安秋发了一个“OK”的表情。 宋安秋:你妹呢? 周晏清歪过头,在摇摇晃晃的山路上,陆子荫靠着车窗玻璃,眉头紧锁,满脸痛苦。 周晏清:晕车。 宋安秋:好惨。 宋安秋:我就在门口等你们,听说房间里还有温泉! 周晏清愣了一下,把手机放下,歪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千湖山并不是有一千片湖水,而是山中有很多泉流汇聚到中心的一片大湖。有人说这里曾经是火山,那片偌大的湖其实就是火山坑。除此之外,千湖山的很多地方都有温泉。这次的房间是宋安秋定的,所以周晏清没想到房间里也有。 对于陆子荫来说,国庆假期并不长,不仅有作业,还要准备返校后的月考。她们其实玩不了很久。 周晏清晃晃脑袋把杂念丢掉,拿起手机自拍,把面色铁青的陆子荫也拍了进去。 在她的手机壳里,塞着一张大头照,是那天她们去海边逛街时拍的。 / “你好你好!我是宋安秋!” 陆子荫扶着行李箱,脸色相当难看。显然,她刚刚下车,还没有从九曲回环的旅途中缓过劲来。 “姐、姐姐好。” “哼哼,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叫我姐姐了。”宋安秋很满意地笑起来。 “好了好了,别折腾她了。”周晏清抓住宋安秋的肩膀把她往前推,“赶紧进去把东西放了,我们休息一下。” “好——”宋安秋拉长了声音,摊开手,把两人的证件拿去,蹦蹦跳跳地往前台去了。 “先坐会吧。”周晏清看陆子荫还有点不舒服,从她手里接过行李,让她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先坐坐。 陆子荫已经好了一些了,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周晏清就站在她旁边。 “晕车这么厉害,怎么不早说?”周晏清哭笑不得,低声问,“家里有晕车贴的。” “我以为……没那么严重。” 陆子荫以前很少坐车走山路,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难受。出发前周晏清其实问过她,她也拒绝了。 “待会去房间休息一下,等傍晚我们再出去。”周晏清轻轻摸了摸陆子荫的背。 陆子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歪过脑袋,轻轻靠在周晏清的手臂上。就像小狗在蹭她的手。 这时候宋安秋走了过来,晃了晃手里的房卡:“走吧。” “一间房?”周晏清狐疑地看着宋安秋。 “三人间!”宋安秋连忙解释,“两室一厅,还有阳台。” “嗯。”周晏清点点头,招呼陆子荫起身。 “怎么样,美人,和我共度良宵如何?”宋安秋满不正经地靠过来,手搭在周晏清肩上。 周晏清懒得理她,扭头看向陆子荫:“子荫,你睡单间?” 陆子荫想必是不愿意和第一次见面的宋安秋一起睡的。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周晏清也觉得陆子荫有些太过腼腆,可能只是想自己一个人。 除此之外,最近她和陆子荫之间的氛围有些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我……”陆子荫顿了一下,没有接着往下说,她微微低下头,看向别处,“嗯。好。” 周晏清猜不出她没说完的话,却又不好意思追究。只好假装没发现,把行李抓在手里,问宋安秋:“电梯在哪?” 宋安秋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没有电梯?” 宋安秋退开一步,朝着楼梯口的位置,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 精疲力尽地把行李搬进了房间,周晏清和宋安秋都累得不行。周晏清虽然是羽协成员,体育成绩不差,但体能也绝对说不上有多么好。 “子荫。”在房间的小客厅里,周晏清把她们的行李箱打开,从里面拿出陆子荫的换洗衣物,“你要先去洗个澡吗?” “啊,嗯。”陆子荫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把衣服接过来,转头钻进了浴室。 周晏清想起,重逢的第一天,陆子荫也是拖着这个笨重而巨大的箱子,里面还塞着一个偌大的玩偶。不过在那之后,周晏清只是偶尔在陆子荫房间见到,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起。 每每想到这个,周晏清都会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很了解陆子荫。 她很努力地带着陆子荫往前走,却好像有些过了头,甚至有时候,忘记陆子荫的来路,和她们出发的理由。 连她自己有时也会想,这是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让陆子荫配合自己的步调,做的一些任性的举动。 “真的很腼腆啊。”宋安秋看着浴室的方向,在周晏清旁边坐下。 周晏清蹲在行李箱旁,把头埋进肘窝,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宋安秋问,“累了?” 周晏清摇摇头,却没有把头拔出来。 “你说,我是不是很幼稚?” “才知道?” “我认真的。” 宋安秋沉默了片刻,拧开一瓶楼下买的苏打水喝了一口。 “还好吧。”宋安秋说,“如果我是你妹,我会挺喜欢你的。” “哪怕我至今还没有和她好好聊过她父母的事情?”周晏清抬起头。 宋安秋又沉默了片刻,朝着周晏清伸出手去。 “别弹我脑门!”周晏清连忙护住额头。 宋安秋叹了一口气:“不过事到如今,你还怎么开口?” 周晏清抿了抿嘴:“不知道。” “我觉得倒是还好啦。”宋安秋伸了个懒腰,“如果你们两个都觉得无所谓的话。”她顿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我觉得这次是很好的机会哦,把你打算安慰她的话说出口。” “因为?” “有山有水,有温泉有月亮。”宋安秋眨眨眼,“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正确的时机’吗?” 周晏清的视线穿过宋安秋,看着阳台上的温泉,和更远处的山川河流。 事到如今,陆子荫需要的不是用安慰去把她的记忆的痂揭开又合上。但她们总是缺少这样的一个形式,一次安慰,或者一个拥抱。不是为了告慰过去,只是为了开始未来。 周晏清挠挠脑袋:“你正经说话的时候真的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安秋。” “我姑且当你是在夸我。” / 傍晚时分,夕阳染尽千山河流,暮色挂在远山上,一直垂进大湖里。 “我问了前台,那边有租自行车的地方,我们绕着湖骑一圈吧。”宋安秋凑到周晏清和陆子荫旁边说。 “你认真的?”周晏清怀疑地上下打量宋安秋。 “嗯,怎么了?” “饶了我吧副会长大人。”周晏清抓住周晏清的双肩把她往前推,“明天再来吧,今晚就随便走走。” “湖边是不是有篝火晚会?”一旁的陆子荫说。 “欸,你怎么知道?”周晏清问 “刚下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 “也好也好,出发!”宋安秋撇撇嘴,很快又打起精神,大步往前走去。 周晏清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向陆子荫。后者慢慢地跟在后面,困惑地看着周晏清。 “怎么了?”陆子荫问。 周晏清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很远的地方,能看到一些小黑点聚在了一起,人们把柴火堆在湖边的篝火点,搬来了座椅和音响。夕阳在湖面上被搅碎,成为了跃出水面的鱼群的饵食。 稍微再走近一点,就能听到有人在“喂喂喂”地试音响。夏秋之交,傍晚的风像棉花,吹在脸上缓缓散开。周晏清慢慢往下走,道路上行人并不多。 “饿了吗?”她转头问陆子荫。 “还好,刚吃了点小面包。” “喂!你怎么不问我!”走在前面的宋安秋义愤填膺地说。 “你不用我操心。”周晏清没好气地说。 “晏清姐也不用操心我的。”陆子荫说。 周晏清和宋安秋都愣了一下,下一秒,宋安秋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周晏清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我也说过,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都跟你说了,你这就叫妹——唔唔唔!” 宋安秋话还没说完就被扑上去的周晏清堵住了嘴。 终于把这家伙的话茬塞回去,周晏清回过头,陆子荫倒是没什么反应,依然是一脸平静地跟在她们后面。 周晏清笑着叹了一口气。 “子荫,有人说过,你表情太少了吗?” 陆子荫一愣,抬头看着周晏清。 天已经黑下去了,就在她们前面,各色的小吃摊和乐队都已经就位,几根偌大的火把跃入柴堆,变成了冲天的篝火。风被烤热,把周晏清的头发吹了起来。 陆子荫摇了摇头。 “我去买点水。”宋安秋实在不想搭理她们,指了指远处密密麻麻排列的摊位,“你们先逛。” “去湖边走走吧。”周晏清指了指湖的方向,扭过头,却发现陆子荫有些发呆。 “子荫?” 陆子荫回过神,摸了摸脖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跟上去。 “没休息够?”周晏清问。 “也不是。”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既然答应过陆子荫,就不该去过多追究。有些话,等到陆子荫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说的。 周晏清只是偶尔,会有些好奇。仅此而已。 湖边人并不多,有一家人一起来的,也有成双的情侣,他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太阳最后消失在了山的缝隙中。 周晏清突然觉得,这简直就是把话说开的最好时机,可支支吾吾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 “晏清姐?”陆子荫看她满脸纠结,忍不住问。 “没、没什么。”周晏清摆摆手,“其实,我也没来过这里几次。” “那就是来过几次的意思?” “只有一次,是大二的时候,羽协团建,找了个周末来这边玩。”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昏暗的光线下,后者的眉眼模糊不清。 “感觉,大学生活很丰富呢。” “也不算吧?其实是琐碎的事情很多……” 周晏清扭过头,看见了陆子荫的表情。明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平静,沉稳。却总让人想到另一个词。 落寞。 这种表情,周晏清在她们重逢的第一天也见到过。在那个雨天的副驾驶上,陆子荫也露出过类似的表情。 “不过之后可能会清闲很多了,不会像最近那样,总是在外面。” 陆子荫一开始还没明白周晏清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但很快就意识到个中含义,开始有些难为情:“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没事。”周晏清两只手背在身后,感受着湖面吹来的风,“我也觉得,应该多陪陪你。” “但这样……就搞得像是我在撒娇一样……” “可以哦。”周晏清一步往前迈,挡住了陆子荫的去路,“多多依赖我也可以的,我会很开心的。”她叉着腰,“我也算是那种,被人需要就会很开心的人。” 不可以的。 陆子荫有过于充分的理由用来说服周晏清,关于独立自主之类的陈词滥调。但她却突然说不出口。 这并不是“对的时间”,陆子荫知道。可别的事情,她答不上来。 “晏清姐……” “喂!你们两个走太远了!”宋安秋的声音从远处奔来,“差点找不到你们。” 宋安秋手里提着几杯奶茶,让二人自己选,陆子荫默不吭声地拿了一杯,吸了一大口。 “欸,气氛怎么怪怪的?”宋安秋悄悄对周晏清说,“你和她说什么了?”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眼神有些恍惚:“没什么。” 远处,篝火旁已经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有一支乐队调好了设备,正准备开始演奏。 头顶,月亮已经从山头升了起来,今天云很淡,星星散落在空中。 / 那天晚上,周晏清没找到机会和陆子荫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们溜达了几圈,买了些吃的,就回了房间。 陆子荫洗漱好后钻进了房间,在桌上翻了半天也没翻到她的日记本。她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门外。 陆子荫摸出门的时候,宋安秋正在房间里,周晏清还在洗澡,水声稀里哗啦。 她找到了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在里面翻找她的日记本。她刚找到日记本,起身准备回房间时,周晏清就走了出来。 “子荫?”周晏清头上还披着浴巾,“怎么了?”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拿日记本。” “这样啊。”周晏清点点头。 收拾行李的时候陆子荫强烈要求自己装行李,因此行李箱里的有些隔层里确实可能放着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陆子荫的笔记本没有什么高深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本子,如果周晏清真的想偷看,陆子荫阻止不了她。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对她信任的表现? 想到这里,周晏清有些开心。 “早点休息,明天要骑车,很累的。”她说。 “嗯。”陆子荫点点头,往回走。 周晏清挠了挠头,把浴巾放在一边。 “晏清姐。”陆子荫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周晏清。 周晏清愣了一下,看到陆子荫那双黑色的眼睛。 在安静的房间里,每个字都被水汽濡湿,又格外清晰。 “你为什么,要这么惯着我呢?”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对她们两个人来说,这个问题在问出的时候就已经伴随了一个标准的答案。 而在沉默之后,周晏清也的确选择了这个让人痛苦的,无懈可击的,聊胜于无的完美的答案。 “因为我是你姐姐呀。” 第8章 答 糟透了。 周晏清坐在床上,捂着额头,像一尊雕塑。 “怎么了?”一旁的宋安秋忍不住问,“你在cosplay吗?” “答错了。” “啥?”宋安秋不解其意,“你最近哪门课有考试吗?” 周晏清不想解释,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她明知不应该这么回答却还是这么回答了,比交白卷还要差劲。 但那个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者说,周晏清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打游戏吗?”宋安秋戳了戳周晏清。 “不打。” “哦。”宋安秋看出了周晏清有些消沉,也不便继续纠缠她,于是扯上被子,“你也早点睡。” 周晏清点点头:“我尽量。” 宋安秋看了一眼周晏清,忍不住问:“你的失眠还没好吗?” 周晏清愣了一下:“没有。” “你应该去睡单人间的。”宋安秋忍不住说,“我本来是这么计划的。” 要是当年的周晏清可以克服困难在多人间睡着,她也不会搬出学校在外面住了。 “然后让你们两个睡一间房?”周晏清瞟了一眼宋安秋。 “喂!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一样!” “我没这么说……”周晏清扶额,“你们第一次见面,她肯定不适应。” 宋安秋盯着周晏清看了好久,才忍不住说:“所以,你其实没有和她说过你失眠的事情?” 周晏清摇摇头:“没必要吧——痛!” 宋安秋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周晏清的脑门。 “周晏清同学,你对你的妹妹也太保守了。”宋安秋说,“难怪别人不愿意和你说真心话。” “是这个原因吗?”周晏清有些不解,“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们很多年没见,而且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就算没那么亲也无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晏清自己也没底气说下去。 宋安秋有些看不下去,拍了拍周晏清的肩:“我觉得你最好先想明白,你到底和她打算处成什么关系。” 周晏清看了宋安秋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我知道。” “真知道?” “……不知道。” / 毫不意外的,周晏清没有睡好。 她早早就摸下了床,在卫生间梳洗,很努力地把糟糕的黑眼圈和憔悴的眼睛遮住。 “晏清姐?” 陆子荫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旁边响起。 “呜啊,吓我一跳。”周晏清退开半步。 “对不起。” 陆子荫还穿着睡衣,看上去刚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 周晏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上厕所?” 陆子荫点点头。 周晏清仓促地“嗯”了一声,侧身走了出去。 “晏清姐。”陆子荫突然叫住她。 “怎、怎么了?” “这才六点。” “呃,嗯。”周晏清有些心虚地错开视线,“睡不着。” “嗯。” 陆子荫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就关上了门。 周晏清挠挠头,走到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脱掉拖鞋,把两条腿蜷缩起来抱住,打开手机。 客厅没有开灯,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点微弱的晨光,以及把周晏清的面庞照亮的手机屏幕。 周晏清的手机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只是在睡不着的时候习惯性地刷手机。以此消磨时间,或者用来洗刷掉杂乱的思绪。 好尴尬。 周晏清脱力地把头埋进大腿,手越滑越快。 “晏清姐。” 周晏清抬起头,陆子荫站在她面前。光线不明,看不清表情。 “嗯?” “你不睡了吗?” “嗯,我还好啦。”周晏清笑着摆摆手,“不用担心我。” 陆子荫张开嘴,却没有说话。她站在那里,也没有往房间走。 “怎么了?” “那个……”陆子荫挠了挠脸,“昨晚问了很奇怪的问题。对不起。” 周晏清想听的其实不是这句话。 “没事啦。”她也别过脑袋,没去看陆子荫。 陆子荫沉默了片刻,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像是在吐泡泡。 在她走回房间门口的时候,周晏清突然叫住她。 “子荫。” “嗯?” “我,让你觉得不安了吗?” 当然没有。 陆子荫本想这么说。可理所应当的话钻到了喉口,却卡在了里面,没有跳出来。 “说实话。”周晏清说。 陆子荫看不清周晏清的眼睛,她也想象不到,周晏清现在是什么一副表情。 “可能,有一点。”陆子荫说。 / “你什么时候起的床?”吃早饭的时候,宋安秋忍不住问周晏清,“起床就没看到你。” “六点过?”周晏清看了一眼旁边安静地喝牛奶的陆子荫,“记不清。” 其实是五点半。 周晏清若无其事地喝咖啡。 “那待会你还能骑车吗?”宋安秋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周晏清摆摆手,“我的身体有这么差吗?” “说是这么说……” “实在不行,你待会载我呗。”周晏清眨眨眼,“副会长大人。” “你让陆子荫载你呗。”宋安秋朝着远处的租车店努了努嘴,“那边有双人车。” “你这是压榨未成年人欸。”周晏清说。 “我没关系的。” 周晏清愣了一下,扭过头去,陆子荫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又是这种表情。这种让周晏清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的,让人看不透的表情。 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来自更远处的群山,山谷间回荡着风声。 不知道为什么,周衍亲没有鼓起勇气拒绝。 / 在陆子荫的强烈要求下,陆子荫坐前面,周晏清坐后面。 太阳飘的很高,但已经入秋了,因此并不晒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湖风掠过皮肤。 出发没多久,一个人骑车的宋安秋就跑得没影了。一开始还能看到一个小黑点,拐了几个弯后,就彻底不见踪影。 “那家伙……”周晏清满脸黑线。 虽然她能感觉到,宋安秋是在给她们两个创造独处空间。哪怕这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办法。 陆子荫坐在她前面把控方向,因此周晏清只需要蹬腿就好了。她很久没骑过双人车,刚上路的时候还差点摔了。 环湖绿道上人并不多,她们骑得不快。湖面上水鸟成群飞过,金色的波光层层叠叠。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的背影,感受着时不时拂到脸上的风,闻到陆子荫洗发水的味道。 “子荫。” “嗯?” 陆子荫的声音很小,被风稀释了太多。她刚偏过头,旁边就驶过去一对嬉笑打闹的情侣,把她吓了一跳,缩回了脑袋。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晴朗无云,不热不燥。 周晏清深呼吸好几次,才慢慢说:“如果我之前做错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陆子荫还是扎着马尾,露出来的耳朵在风中动了动。 “晏清姐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你说……” “真的没有。”陆子荫的声音有些颤抖,周晏清看不到她的表情,“真的没有。” 又是沉默。 “因为,因为晏清姐对我很好。”仿佛是下了决心,陆子荫接着说,“所以我很害怕。” “这是什么逻辑?”周晏清想笑着把话题变得轻松一些,但失败了。 “我不想太依赖你,也不想太依赖姑妈和姑父。”陆子荫扭转车头,自行车穿过一个急弯。周晏清看到了她的侧脸。 陆子荫知道,人有悲欢离合,古难成全。陷得越深,分开的时候就越难过。她不想在太过亲密的时候猛然抽身,不愿意在不能自拔的时候被迫孤身一人。 这种痛苦,她不愿意再经历一遍了。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陆子荫曾反复这么告诉自己。 周晏清看着绿道外的草坪,草坪外的湖水,湖水之外,山川相依,灿阳高挂。 “为什么?” “因为晏清姐你没办法一直陪在我旁边。”陆子荫说,“姑妈和姑父也不行。” 周晏清愣住了。 “等你毕业了,说不定也会去其他地方工作,等我读大学了,也未必会留在杬州。”陆子荫语速变得有些快,“我可能还是要自己生活……” “子荫。” “你以后成家,工作,我不会在你旁边。如果太依赖你,我又会变成一个人……” “子荫,你听我说。” “我难免……会有点寂寞。” 转角处,两辆飞快冲刺的公路车闪了出来,陆子荫一惊,车把打滑,整辆车撞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在陆子荫就要摔出去的瞬间,周晏清伸出手抓住她,却突然脚底打滑,被拖着往下滚到了草坪上。 周晏清把陆子荫死死抱在怀里,两个人滚了两三圈才停了下来。 周晏清以一种并不算悠闲的姿势躺在草坪上,视线里只有蓝色的天空。在她怀里,陆子荫趴在她的胸前,看上去还没有缓过来。 周晏清看了一眼那两辆车的方向,已经不见踪影。但她还是很大声地骂了几句。 “没事吧?”她问怀里的陆子荫。 陆子荫没说话,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那辆笨拙的双人车正躺在一棵树下,后轮还在空转。 “那就好。”周晏清放心地躺在草坪上,草坪湿湿软软的,让她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 陆子荫正准备从周晏清怀里挣脱出来时,突然被周晏清摸了摸头。 “我不会离开的。” 周晏清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有陆子荫能听见。 “所以子荫想怎样依赖我,怎样撒娇都可以。”周晏清笑着说,“如果你需要我,就告诉我。我会出现的。” 这句话实在不应该从一个连饭都做不好的人嘴里说出来。 陆子荫心头刺痛,把脸埋到周晏清身前,死死抱着周晏清,用衣服遮住表情。 “骗人。” 周晏清也知道,这不是真话。这是一个听上去就没办法实现的承诺。 “不是哦。” 但这是一个愿望。 一个天方夜谭的,让人无法拒绝的残缺的答案。 / 回到民宿的时候,周晏清发现有两个门神一样的家伙站在门口,逢人便鞠躬道歉,吓得陆子荫不敢往前走。 “终于回来啦。”宋安秋从民宿里走出来,朝两人打招呼。 觉察到气氛不对,她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二人。陆子荫后背发凉,往周晏清身后缩了缩。 “恭喜~”她轻轻拍了拍周晏清的肩。 周晏清尴尬地把她的手扒下来,问:“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遇到吗?”宋安秋说,“就是那两个在绿道上超速行驶搞竞速的家伙。” 原来是这两个人。 周晏清眼角抽了抽:“所以?” “所以我抓到他们两个,打了个赌,他们输了,就在这边给大家道歉了。”宋安秋耸耸肩。 “你干了什么?”周晏清看宋安秋身上也不像是有什么事。 “两个大老爷们,难道还敢大庭广众打我吗?”宋安秋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指了一下远处的球场,“约球而已啦。” “羽毛球?” “一打二~”宋安秋看上去颇为得意。 “算他们倒霉。”周晏清哭笑不得,带着陆子荫穿过大门走回民宿。 “今天下午在绿道上胡乱骑车真的非常对不起!”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陆子荫还是被吓了一跳。 / 陆子荫的日记本,有时候会画出两条很长很长的线。 她说,这是河流,是上一天与下一天的分界,是平行线。 平行线是很浪漫的东西,无论过去多久,走过多么远的路程,她们都不会分开。 平行线也是很残酷的东西,因为终其一生,她们也无法在欧氏空间里相逢。 如果哪怕一次交错,在那之后,又会离彼此越来越远。 晚上,陆子荫泡在阳台上的温泉里,头昏脑胀,杂乱的思绪四处翻飞。 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 “你是不是泡太久了?” 陆子荫回过头,周晏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也没有吧。”她扭过头。 “介意我进来吗?” 陆子荫摇摇头。或者说,她其实不觉得周晏清给了她拒绝的机会。 周晏清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夜色。 陆子荫靠在泳池边上,往下缩,半只脑袋泡进水里。她发现周晏清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看上去很开心。 “不过,我还没学会做饭。”过了不知道多久,周晏清冷不丁地说。 陆子荫一愣,扭过头看着周晏清。 周晏清头发束在脑后,身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微红的肩头也露在外面。陆子荫很想夸周晏清骨相很好,但没有说出口。 “啊,我是接着今天下午的话题说的。”周晏清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解释,“因为你想啊,我虽然让你多多依赖我,但我其实不会做饭,所以可能以后还是得麻烦你……” 说到这里,陆子荫把头扭了回去。浮在水里往前走,趴在温泉池边。 “子荫?” “我知道。”陆子荫扭过头,回头看着周晏清,“我说过我喜欢做饭。” 陆子荫的头发粘在脖子上,眼神模糊不清。 周晏清一愣,随后咧开嘴,身子下滑,靠在池边。她抬头看着天空,星星吓人的多。 “以后周末有时间,你可以教我做饭吗?” 不等陆子荫反应,周晏清又突然坐起来,看着陆子荫,竖起一根手指:“只是我想学。” “嗯。”陆子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 也许是陆子荫泡晕了,也许是周晏清泡晕了。陆子荫的声音在她耳朵里软绵绵的,总是不肯着陆。 周晏清晃了晃脑袋,冷风从远山吹来,带走她身上的热气。 一切尘埃落定后,疲惫感终于迟到地抓住了周晏清。她早就对咖啡耐受的身体在温泉里变得松散无力,没精打采。 “我去躺一会。”周晏清站起来,“别泡太久~” 陆子荫点点头,目送周晏清离开。 之后,陆子荫一个人躺在凉风吹刮的温泉池里,头枕着池边,仰面朝天。她抬起手,水从指尖流去,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了一些似有若无的水珠,映着光,让手指闪闪发亮。 事已至此,陆子荫才开始在脑子里回顾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难为情。 她拍了拍脸,感觉脑袋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起身冲洗身体,擦干后穿着睡衣回了房间,却发现在她的床上,周晏清正栽倒在被窝里,甚至还在打呼。 陆子荫怔了一会,凑进一步蹲下身。周晏清的睫毛很长,睡姿却不甚美观。 她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周晏清的脸。周晏清的嘴也微微张开,像是要吐泡泡。 陆子荫愣了好久,又戳了戳。 / 第二天一大早,宋安秋推开房间门寻找周晏清。 “周晏清你不会又没睡吧,昨晚见不到你今早也没见到……” 宋安秋还没睡醒,头发乱糟糟的,却没有如想象中在客厅里看到玩手机的周晏清。 “欸,人呢?” 宋安秋一愣,以为自己没睡醒,在房间里找了半天都不见人影。最后只剩下一个房间没有检查。 “不是吧……”宋安秋看着陆子荫的房间,眼角抽动。 陆子荫的房间是单人间,床并不大。陆子荫微微缩起身子躺在周晏清身前,周晏清倒是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安详睡脸。 阳光从拉上的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都绕着她们离开。 宋安秋一言不发,掏出手机,拍下照片,扬长而去。 第9章 酒后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怀大三食堂,满脸涨红的周晏清差点扑上去,把宋安秋的嘴缝起来。 “哦对,我还拍了照片,我发给你。”宋安秋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掏出手机。 “不要!” “发——送。” “都说了不要!” “好啦好啦,这个时候害羞有什么用。”宋安秋把手机放回去,“睡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想起来才后悔?” “我当时只是太困了……” 周晏清只记得她在温泉里泡得脑袋发晕,离开阳台后钻进房间就直接躺下了,随后就没了意识。 谁知道那是陆子荫的房间。 “你不是失眠癌患者吗,这么容易就睡死了?” 周晏清挠了挠脸,面露难堪,不想搭理宋安秋。 “行吧,换个话题。”宋安秋撇撇嘴,“妹妹呢,她什么反应?” “你不是说换个话题吗!” “换了啊,这不是没聊你了吗?” “这不还是在聊我吗!” “好啦,说说嘛。”宋安秋眨眨眼,“我好奇。” “她……”周晏清想了想,“没什么反应。” / 周晏清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迷迷糊糊出了房间,打了一个圆满的哈欠。 客厅里,陆子荫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到周晏清,她抬眼看了一下,又很快低下了头。 周晏清心生不解,但还是挠挠头,笑着说:“早上好。” “早上好。” “宋安秋呢?”周晏清四处环顾,却发现没见到宋安秋的影子。 “她先下去退房订大巴什么的去了,让我们快些跟上。” 周晏清这才发现,民宿的门虚掩着。她脑子嗡的一响,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十点了。 “子荫。” “嗯?” “我睡了多久?” 陆子荫一愣,有些心虚地把头偏了过去:“好像,是挺久的。” 周晏清狐疑地看着陆子荫,陆子荫的耳垂有些红,却死活不愿意说为什么。 / “那不就是害羞了吗?”宋安秋笑道。 “你小声点……” “怎么,愁眉苦脸的。”宋安秋说,“你们关系现在不是很好了吗,又不高兴了?” “也不是……”宋安秋把菜塞进嘴里。 回家之后,陆子荫就开始写作业,没过两天就返校继续她的高中生活;周晏清也乖乖地回到了怀大。 也许两颗心的距离离之前近了一些,但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大变。 理智上,周晏清觉得这样挺好的,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为什么。 “纳新进度如何了?”周晏清岔开话题。虽然和副会长关系很好,还经常被叫来干活,她也只是羽协的普通成员,对纳新的整个流程并没有那么熟悉。 “哦,忘记跟你说了。”宋安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我们这周末应该会聚餐,你当心点。” “哦。”周晏清一愣,“什么?” “嗯?” “什么叫‘我当心点’?”周晏清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满脸疑惑地看着宋安秋。 “就……你知道的,去年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宋安秋咂咂嘴,犹豫着开口,“总有一些人,是贪图你的美色来的。” 周晏清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去年,这种人根本过不了面试吧?”她说,“态度不端正,干活也不积极。” “今年这个……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确实找不到理由刷掉。”宋安秋一脸无奈,“人家确实很有能力,也的确喜欢打球。” “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奔着我来的?”周晏清放下筷子,端起汤碗,“这不就是一般优秀新同学吗?” “因为人家自我介绍的时候,点名道姓说的。” 咳嗽声。 “大一的?”周晏清抽出一张纸,擦掉嘴角的汤。 宋安秋点点头:“小学妹哦。面试结束还拉着我要你微信。” “你给了?” “不能够啊,我像是那种会出卖你的人吗?” “挺像的。” “喂。”宋安秋白了周晏清一眼,“总之,我说你不喜欢加陌生人,让她自己找你。” “你这不也没解决问题吗?” “多接触新同学又不是坏处。”宋安秋拍了拍周晏清的肩,“星期六晚上,我到时候发定位给你。” 周晏清实在想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叹了一口气:“好。” / “怎么样,进度如何?” 玉德中学的课间不长,上完厕所后,许映欢就凑到陆子荫旁边,饶有兴趣地问。 “还差两道题。”陆子荫头也不抬,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没问你这个。”许映欢看着陆子荫马上要写完的课后练习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等我一下。”陆子荫加快了手头的速度,把结果算出来填上,才转过头,“什么事?” 看她一脸风轻云淡,许映欢反倒有些扫兴。 “就是问你和你姐的事情啊。”许映欢说,“所以你是姐控吗?” “嗯……”陆子荫突然发现问题有些不对,“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怎样了?” “就、应该算解决了。”陆子荫挠了挠脸。 许映欢狐疑地凑上去打量陆子荫,后者心虚地往后缩。 “你脸红什么?” 陆子荫害羞的时候不会有什么表情,连脸也只会微微泛红。许映欢之前就发现过这一点,有时陆子荫只是看上去轻描淡写,实际上心里波涛汹涌。 “我……” “你们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陆子荫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但本能地回答,没有。 “哦。”许映欢缩回脑袋,“不过看上去问题算是解决了,恭喜?” “嗯……嗯。” “所以你是姐控吗?”许映欢冷不丁地又问。 两秒内,陆子荫的脑子光速运转,差点宕机。 “算……有一点。”她小声说。 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现在对于周晏清的感情,这个词实在再合适不过。由此,才可以显得克制,保守,温和,而人畜无害。 至于再往深处,这份情绪里面包裹的是什么东西,陆子荫没有想过,也没有试图去想过。 现在的她们已经很好了,陆子荫理应知足。 许映欢也没想到陆子荫会这么坦率,抿抿嘴挑了下眉毛,随口问:“你姐有男朋友吗?” “应该没有。” “女朋友?” “应、应该也没有。”陆子荫被后半句呛到了,差点没换过气,“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在想,如果她有了另一半,陪你的时间就会变少吧?” “我知道。” 陆子荫说过这样的话,也得到过周晏清的回答。 哪怕那算不上一个言出必践的承诺,但至少,陆子荫也不应该为了这种事情又再忧虑起来。 而且,再怎么说,她们也终究是姐姐和妹妹。 “呃,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许映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对,“我没有在挑拨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 但许映欢自认为看人很准。她知道,陆子荫虽然一个劲地点头说好,但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那双眼睛里,有很凶恶的灵魂。 “加油哦。” 陆子荫满脸不解,但许映欢不答。 / 周六晚上,陆子荫回到家,把书包放下,房间里空无一人。 周晏清今晚要参加羽协的聚餐,所以只有她一个人。 陆子荫没什么胃口,走到厨房里热锅准备炒面吃。厨房的窗户外总是夕阳,穿透几棵已经开始落叶的树,照在陆子荫的侧脸上。 她系上围裙,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周晏清: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回来?这些点心很好吃! 周晏清还发了一张图片,内容是一群人围聚在八仙桌边,桌上摆满了吃的。 陆子荫:不用了。 陆子荫愣了一下,这张照片是后置摄像头拍的,画面里陆子荫只认识宋安秋。 陆子荫:没看到你。 周晏清沉默了片刻,然后发来一张自拍,脑袋后面笑着看镜头的是宋安秋和另外一个陆子荫不认识的女生。 周晏清:现在看到了吗? 陆子荫没忍住笑出声。 陆子荫:看到了。 周晏清虽然经常回家吃饭,但学校的事情依然很多。一个多星期过去,也只是学了一些炒饭和面的做法。 陆子荫做得很少,简单吃了,把锅刷了,关上厨房的灯。 快到八点,天已经黑了。陆子荫从书包里把作业掏出来,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扔在一边。 在这种时候,陆子荫又会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依然只是一个高中生。和大学生相处并不会让她变得像一个大人,更何况对方是周晏清。 四年的时间,足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样子。就像陆子荫没有认出许映欢,就像许映欢也没有认出陆子荫。陆子荫依然想象不到,四年过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到了那个时候,周晏清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好像没有问过周晏清关于未来的打算,姑母说过,周晏清一直在纠结要不要读研,那种对于陆子荫来说还相当遥远的事情。 冷风从窗外直接扑过来掠过陆子荫的脑门,她突然回过神,卷子才写了几道题。 陆子荫晃晃脑袋,拍了拍脸,把草稿纸翻开新的一页。 把卷子写完的时候已经是九点过了,陆子荫放下笔,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活动筋骨,准备去接杯水喝。 她顺便把手机抓起来,发现刚刚调成静音的手机里一堆消息。宋安秋的好友申请,以及宋安秋在国庆出游的群里一个劲地@她。 宋安秋:@陆子荫@陆子荫 宋安秋:你在家吗?你姐喝醉了,能不能来接一下她? 宋安秋:我们在大学城这边,我把定位发给你。 陆子荫一愣,把杯子放下,滑来滑去却只有这样的消息反复发。来自十分钟前。 陆子荫:我刚没看消息,她怎么样? 陆子荫:@宋安秋 没回答。 陆子荫手心有些汗水,她连忙划出去,同意了宋安秋的好友申请,然后打了个微信电话过去。 五秒后,宋安秋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喂?” “她怎么样?”陆子荫马上问,语气急切。 “不算很好,有点走不动道。”宋安秋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是很清醒,“我稍微好点,但还得安排别的醉鬼。你能不能来接……” “定位发给我。”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然后才说:“行。” / 宋安秋的消息还没发过来,陆子荫就换上衣服往外走,哒哒哒飞奔下楼。 周晏清他们就在怀大附近的步行街上的饭店,夜色渐深,依旧灯火辉煌。陆子荫下了出租车就径直往里走,钻上楼,找到雅间推门而入,一大股酒气漫了上来。 “这么快。”宋安秋就在门口,颇为惊讶地看着陆子荫。 房间里只剩下几个人,大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椅子上,有人靠在墙边玩手机,有人在靠窗的位置打电话。残羹冷炙,桌上一片狼藉。 “你们喝了多少?”陆子荫皱起眉。 “呃,有点多。”宋安秋没见过陆子荫露出这种表情,有些心虚地回答,“我的错,对不起。” 陆子荫对她的解释不怎么关心,直接问:“晏清姐呢?” “呃,在那边,沙发上。” 陆子荫快步挤过去,看见周晏清正斜躺在沙发上,一只手盖住额头,像是在睡觉。 “晏清姐。” 周晏清没听见,呜咽了几声,翻了个身子。 陆子荫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发现沙发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就是周晏清发过来的照片里她不认识的那个女生。 “那个,请问你是?”对方有些困惑地看着陆子荫。 陆子荫一愣,从嘴里盘了好几圈才说出口:“她妹妹。” “原来,学姐还有妹妹。”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好,我是沈叙。” 陆子荫看了一眼她,只是点了点头:“你好。” 随即,她走过去,轻轻把周晏清翻过来,摇了摇她:“晏清姐,醒醒。” 周晏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陆子荫后愣了好久,然后突然坐起身。 “子荫?你怎么在这?” 陆子荫满脸无奈。 “你觉得呢?”不远处,宋安秋说。 “你打我小报告!” “我是在救你。”宋安秋摆摆手,“别喝死在这了。” “你……” “晏清姐。”陆子荫打断周晏清,“我们回去吧。” 陆子荫神色平静,只有眉头微微皱起,左手轻轻抓着周晏清的袖子。 周晏清满脸通红,一看上去就不是擅长喝酒的那种人。她看着陆子荫,就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低下头,小声说:“嗯。” 陆子荫点点头,伸出手:“来,我扶你。” “要不我送你们?”沈叙问,“有人可以送我们。” “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陆子荫侧过头看了一眼沈叙,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小声问旁边的周晏清:“晏清姐,你朋友?” 周晏清眼神迷离,愣了好久才接着说:“羽协的新人,大一的,不是,特别熟。” “那你们留我个联系方式,回去了和我说一声?” “不麻烦,我和宋学姐说就好。” “欸那……”沈叙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抓住周晏清的衣角。 “我说了,不用。” 陆子荫转过头,似乎很不耐烦地看着沈叙,一字一顿地拔高音量。 一瞬间的安静。嘈杂被消弭。 沈叙好像被吓到了,愣了愣,然后松开手,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好。” 陆子荫回过神来,才发现周边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小声“嗯”了一下,托着周晏清往门外走。 “到家了给我发消息啊。”宋安秋说。 / 步行街外,陆子荫打开手机叫了车。周晏清还迷迷糊糊地蹲在路边。冷风直直钻进袖口,月亮高高挂在天空。 “晏清姐,别蹲着。”陆子荫把周晏清拽起来扶住。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的侧脸,但后者脸上除了一丝担忧之外并没有别的神情。陆子荫没说话,看着道路尽头,等着车来。 其实周晏清以为陆子荫一定会数落自己一通,至少,也会追究几句。 但陆子荫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平静地扶着她。又或者挪了挪位置,站在上风口,帮她挡住了风。 陆子荫其实比周晏清矮一截,周晏清脸上还是会吹到冷风。风夹杂着步行街各种各样的味道,又把她身上的酒气刮走。 “子荫。”周晏清问,声音糍糯绵软。 “嗯?” “你生气了吗?” 陆子荫一愣,反倒有些诧异地看向周晏清:“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晏清姐。”陆子荫平静地说,“你喝醉了。” “对不起。”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了。”陆子荫说,“你酒量不好。” “但有你在呀。”周晏清突然笑起来。 陆子荫没说话,愣了半晌。直到网约车停在她面前,车灯闪得她睁不开眼,她才回过神,扶着周晏清钻进了车内。 陆子荫知道,周晏清醉了。 所以她佯作无事发生地关上车门,安静地坐好。周晏清就坐在她旁边,头枕着冰凉的玻璃,神情恍惚。 汽车在城市的立交桥上飞驰而过,周晏清的脑袋被颤抖的车窗玻璃颠得不轻,发出不舒服的呜咽声。 陆子荫犹豫片刻,把她扶正,但又一个转弯,周晏清倾倒下来,枕在了陆子荫的肩头。 第10章 交错 把笨重的门推开,陆子荫扶着周晏清,吃力地摸墙把灯打开,然后关上门。 周晏清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混杂着淡淡的香水气息。周晏清用的味道总是很淡,每每让陆子荫怀疑,这其实只是洗发水的味道。 陆子荫抱着周晏清的腰,慢慢把她放到沙发上,拉来几个抱枕把周晏清的头垫起来。 周晏清迷迷糊糊嘟囔了些什么,睁开眼睛,但两眼涣散。 陆子荫看着眼前的人,愣了一会,走到房间里,拿出一张小毯子,盖在周晏清身上。 过了一会,周晏清好不容易才找回视野,慢慢缓过劲来。她想摸手机,却发现手机被放在了远处的桌子上。 她看了眼挂钟,时针和分针刚好重合。厨房的灯还亮着。 周晏清脑子很热,身体却很冷,她蜷缩起来,抱紧毯子,像个小孩子。 安静的房间里,窗外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光点。那是高楼里的窗户,和闪烁的防空警示灯交织起来的幻觉。至于星星,则不在此列。 陆子荫走出厨房,捧着碗,吹了吹热气,走到周晏清旁边坐下。 “这是什么?”周晏清问。 “醒酒汤。”陆子荫又吹了吹,把碗递过去。 “你还会做这个啊。”周晏清又傻笑了一下。 “赶紧喝吧。” “我没力气。”周晏清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有没有喝醉,“你喂我好不好。” 在周晏清眼里,陆子荫愣了一下,就像被按下了暂停。过了好一会,陆子荫才回过神,挤出一句细若蚊呐的“嗯”。 周晏清往前凑了凑,陆子荫的勺子就送了过来。 橘子味,蜂蜜味,别的味道,周晏清就没有尝出来了。 陆子荫张开嘴,想问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过了好久,等周晏清的眼神逐渐清明,陆子荫才说:“好了些吗,可不可以洗澡?” 不早了。 哪怕明天不上学,都已经快要到一点了。 稍微清醒一些的周晏清想到,她自己倒是习惯了熬夜,但陆子荫可是还在长身体。 她可负不起这样的责任。 但没来头的,周晏清只是耷拉着眼皮,随口问:“洗不了,你帮我擦擦身子?” 周晏清衣服乱糟糟的,露出了汗涔涔的锁骨。刚才躺了太久,她头发也胡乱披散下来。 一定是陆子荫的错觉,她总觉得,周晏清的眼神在拉丝,掉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又僵住了,眼神躲闪好几次,才鼓起勇气小声说:“如果你实在洗不了的话。也行。” 周晏清果然还是喝醉了。连周晏清自己都这么觉得。 “开个玩笑。”周晏清揉了揉陆子荫的脑袋,掀开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早点睡,熬夜长不高的哦。” 陆子荫坐在原地,理了理头发,一句话都没说。 / 周晏清洗完澡,脑袋清醒了不少,推开浴室的门,发现陆子荫还坐在餐桌边玩手机。 “怎么还不睡?”她问。 “等你。”陆子荫把手机放下,抬起头,看向周晏清。 周晏清一愣。 “你怕我摔了?” 陆子荫没说话,低头摸了摸脖子,算是默认。 周晏清反应过来,忍不住凑过去,捏了捏陆子荫的脸:“那我现在安全出浴了,你还要看着我安全入睡吗?” “嗯。” 周晏清没想到她会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 然后,陆子荫就跟着她进了卧室。 除了她们大扫除的时候,陆子荫平时很少进周晏清的卧室。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东西,书桌上只有一些书,另有一个简单的梳妆台。头顶的灯是两个重叠的圆形,像月亮的重影。 周晏清钻进被窝,侧过身,看向陆子荫。 “要一起睡吗?” 周晏清果然还没清醒。陆子荫还是这么觉得。 “不用。”她故意不去理会,平静地回答。 周晏清看着她,陆子荫的眼神远远没有她看上去那么从容。但也许是酒还没醒,周晏清总觉得自己下不了判断。 就连头顶的灯,都像是醉酒后的错觉。 “那我睡了。” “嗯。”陆子荫点点头,“晚安,晏清姐。” “晚安。” 陆子荫往外走,顺便关上灯。 房间一片漆黑。 周晏清歪过脑袋,窗外昏黑不明。伴随着陆子荫远去的脚步声,高楼上的防空警示灯有规律地闪烁。就像是在呼吸。 / 宿醉醒来,周晏清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哪怕有陆子荫的醒酒汤,她的感受依然相当糟糕。 “子荫,早上好。”她揉揉脑袋走出门,却发现陆子荫并没有出现在客厅里。 周晏清有些困惑地四下张望,却发现陆子荫的房门还是关上的。 这家伙。 周晏清笑着挠挠头,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然后就看到了沉溺在睡梦中的陆子荫。 周晏清本来想走上去叫醒她,但只是退开半步,又把门关上。 直到又过了半个小时,房门被陆子荫轰然打开,坐在沙发上的周晏清吓了一跳。 “十点了。”陆子荫两眼阴沉地说。 “十点了。”周晏清满脸平静地回答。 “晏清姐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很香。”周晏清无辜地说,“而且昨晚那么晚才睡,你该好好休息一下。” 陆子荫实在不知道怎么反驳,往洗手间走去。 周晏清扭过头,继续在电脑上敲敲打打。虽然是周末,但她还有一堆仿真要跑,算不上清闲。 “晏清姐你吃了吗?”陆子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还没。”周晏清回答,“我煮了粥,待会一起吃吧。” 里面没有传出声音。 突然的安静意外的漫长。 周晏清正打算问怎么了,就看见陆子荫一只手拿着牙刷,嘴里含着泡沫,快步流星地钻进厨房。 过了一会,她又慢慢走了出来。 “呃,怎么了?” 陆子荫一愣,扭过头,摇了摇脑袋。用含糊不清的话说:“没什么。” “煮个粥而已,没这么严重吧!” / 那天下午,许映欢背着包刚回到教室,就看到陆子荫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笔下哗啦啦不知道在写什么。 “补作业?” 陆子荫连忙后仰,把手里的东西盖上,然后才说:“日记。” “哦。”许映欢挑眉,也没觉得是什么很新奇的事情。 于是她拉开椅子坐下,问出她真正想问的问题:“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子荫没回答,也没继续写。她歪过头,不知道在看哪里。 “没什么原因。” 是不可能的。 昨晚之后,陆子荫的脑袋就一直不大清醒,和周晏清也没说上几句话。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不知道。 陆子荫没有喝酒,但已经被周晏清染醉了。 许映欢“哦”了一声,没打算打搅她写日记。翻开习题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发呆。 月考降至。 窗外的枝桠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像裂痕一样盘旋在空中,分开了远方的云。 等过了十一月,便就要入冬了。 “你有哥哥姐姐吗?”大概四点,陆子荫突然问许映欢。 “没有,我是独生子女。”许映欢大概能猜到她又打算聊她姐姐的事情,“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奇。”陆子荫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话题,换成了另一个,“只是想到,我还不怎么了解你。” 意料之外的展开,许映欢有些惊讶。 她挑了挑眉,顺着陆子荫的话往下说:“我小时候还挺乖的,喜欢看书,成绩也还好。中考结束,我妈的公司搬到了杬州,我就顺便来这里读书了。”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展开。”陆子荫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初中时候你……” “停,不用往下说了。”许映欢连忙打断陆子荫,喝了口水,“确实没什么事情。——我没骗你,我真的是想在高中改头换面,在一个离竹阳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谁知道你来了!”许映欢忿忿地说。 “呃,对不起?” 许映欢摆摆手,像是在说“没关系”。 “所以呢,‘改头换面’,成功了吗?”陆子荫问。 “嗯……基本算成功了吧。” “‘算’成功?” “就,有点成功过头了吧。”许映欢有些苦恼地挠挠脸,“其他班总有人觉得我是那种很好搞定的人,还挺麻烦的。” 就在陆子荫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许映欢突然凑过来,一本正经地对陆子荫说:“不要早恋哦。” “什么?” “我很质疑你看人的眼光。”许映欢说,“会遇人不淑的。”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有人和你表白?” “嗯……收过情书。”许映欢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补充,“我有好好回复的!” “我倒也不是想说这个……” 陆子荫看着许映欢,思绪总是忍不住飘走。 早恋这样的词,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太过遥远。 十六年过去,陆子荫都本本分分地活在父母为自己规划好的道路上。堪称心无旁骛。 她很少参加八卦话题,也很少思考很远之后的未来。 她只是在一条既定的河道上永无止境地向前奔流,却很少去思考终点和那之外的事情。 这样的人生一直持续到了三月的那一瞬间的爆炸。 在那之后,陆子荫流向了另一片旷野。 远方,未来,沿路的风景,依然模糊。 “陆子荫?” “啊,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许映欢笑了笑,“你走神了。” “抱歉。”陆子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问你,月考后那个周末有空吗?”许映欢问。 “去哪里?” 许映欢故作玄虚地晃了晃脑袋,闭口不提。 她只说:“‘改头换面’。” / 刚下课,周晏清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去图书馆。 已经十一月了,有些课程论文的ddl已经追了上来,要是再不痛定思痛,又要重蹈上个学期的覆辙。 天空很阴,远处山头上已经翻卷起墨色的雨云。 周晏清走出教学楼,发现有人在路边朝她打招呼。 “学姐好。” 是沈叙。 “你也在这边上课?” 沈叙手里提着一听可乐,点点头:“在二楼。” 周晏清只是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 再怎么说,她和沈叙之间并没有多么熟悉。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几面之缘。 非要说有什么印象的话,沈叙酒量很好。 上次聚餐刚开始,会长大人收到消息得知保研成功,龙颜大悦,伙同副会长喝倒了一众英雄好汉,包括周晏清。 只有沈叙跟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闲心照顾她和其他人。 至于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周晏清已经记不得了。宋安秋和其他人都摇头不语,让她自己问陆子荫,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周晏清更是困惑不解。 可这几天陆子荫都不会主动提起话题,周晏清也没那个脸问那天她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 难堪的记忆又涌上脑海,周晏清有些痛苦地捂住脸。 “怎么了?”沈叙问。 “没什么。”周晏清摇摇头,“你记得那天吃完饭,我妹妹来接我了吗?” 沈叙一愣,迟疑后点头:“嗯。” “她有说什么吗?” 突然的沉默,背景音是嘈杂的走廊。 “她来接你,然后把你带回去了。”沈叙说,“我说让我家的人送你们回去,她拒绝了。” 沈叙笑得很浅,语气也很平静,混杂着可乐里的气泡上浮时破裂的声音。 “就这样?” “就这样。”沈叙失笑,“还能怎样?”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她?”沈叙问。 “我……”周晏清挠了挠头,“你既然在场,就该知道她当时不太开心吧?我还没勇气问……” “妻管严?”沈叙连忙找补,“啊,应该叫妹管严?” 周晏清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又实在没办法反驳她。 有时候,陆子荫确实和她妈妈一样。 不如说,陆兰新都没这么管过她。 “话说学姐你有男朋友吗?”沈叙突然问。 “没有。” 周晏清光是上课做项目忙学生工作就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她实在没时间谈恋爱。 当然,这应该算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很久以后周晏清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女朋友呢?” “我像是那类型的?” “只是问问。”沈叙躲开视线,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但周晏清只是说,“感觉很久没有喜欢过谁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学姐你下周应该不用陪对象对不对?” 周晏清适应不了如此频繁跳脱的对话,心里盘算了一下,下周周末是双十一。 “怎么,有事?” “浔南街那边有活动,我爸让我拉些同学帮忙。”沈叙两眼放光,“有工资的!” 虽然周晏清一早就有这种感觉。 “你不会真的是什么富家千金大小姐吧?” 浔南街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会做生意办活动的地方。 “呃,这个不好说嘛。”沈叙晃了晃手里的空可乐,仿佛是想强调自己的平民身份,“钱都是他们的。” “行吧。”周晏清勉强接受了这样的说辞。 “所以呢,去吗去吗?” 周晏清本想追问“为什么找我”,但转念一想,这种东西实在不需要理由。 或者说,信手拈来的理由太多了,问了也是白问。 至于沈叙是否别有用心。 周晏清摆摆手。 “行,你先加我微信吧。” 则不是现在的她应该担心的事情。 第11章 狰狞 双十一,月考后,许映欢依然被陆子荫碾压,但比上次进步了,她还算满意。放学后,她和陆子荫约好周六晚上去浔南街玩。 “浔南街?”陆子荫一愣。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条古镇,虽然已经高度商业化,虽然已经遍地都是酒吧,虽然如此,但那终究还是被称为古镇。 人流量巨大,陆子荫担心自己被淹死在里面。 “嗯,周末那里搞活动,听说还有傩戏。”眨眨眼,“不想去看看吗?” “这就是你说的‘改头换面’?”陆子荫眼角抽了抽,显然,她不觉得那些周边商贩卖的面具会和傩戏有什么关系。 “哎呀别在意这些细节啦。”许映欢摆摆手,“找个理由拉你出去玩而已,很难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陆子荫问,“陈幼辛她们呢,你怎么不找她们?” 这实在是很不解风情的一句话。 许映欢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你知道这句话听上去很奇怪吧?” “我知道。”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她们要陪对象的~”许映欢早就知道陆子荫是这种人,也没有追究,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只有找你陪我啦。” 陆子荫一愣。其实是因为她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其实身边的很多人都已经有了这样那样的恋爱经历。 陆子荫很少听八卦,总会在不经意间突然意识,身边总是青春期少男少女懵懂的恋爱话题。 她像个老古董一样被甩在身后。 “再说了,你也算我朋友。我想找你玩,需要有什么很特别的理由吗?”许映欢说。 陆子荫看着许映欢,神情复杂。 “怎么这么看着我?”许映欢连忙否认,“事先说明,我是直的!” 谢谢提醒。 “我没说这个。”陆子荫汗颜,“我只是刚刚在想,原来陈幼辛有对象。” “是吧是吧,她很少和别人说这事。”许映欢满脸八卦样。 照理说,以往的陆子荫非常识趣,非常会点到即止。 当身边的人兴致勃勃地想要和她聊起这样的话题时,陆子荫总是会摇摇头,找个借口错开话题,不去深究。 倒也不是讳莫如深,只是单纯不感兴趣。 但今天,放学后的夕阳穿透光秃秃的枝桠和灰蒙蒙的教室玻璃,流进了陆子荫的头发里。 她问:“为什么?” 许映欢笑着左顾右盼:“到时候再告诉你。” / 周五晚上吃饭的时候,陆子荫犹豫了很久,然后才开口。 “我明天晚上可能会回来晚一些。”她莫名紧张,好像放学后和同学出去玩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周晏清也确实愣住了,嘴里的空心菜都无意识多嚼了几下,才咽下去。 “有事?” “和朋友约了出去玩。” 这样。 “知道啦。”周晏清很快又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开始夹菜。 看似云淡风轻。只是看着陆子荫的模样,她这下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晏清姐,你自己可以解决吗?”陆子荫有些担心地问。 周晏清莫名失语。陆子荫照顾了她太久,好像已经彻底把她当成生活废人了。 虽然好像这也不算什么很夸张的假话。 “我……” “姑妈说让我盯着你少吃外卖。” “我是说。”周晏清加快语速,抢先把话说完,“我明天晚上也有安排。” 陆子荫一愣,好像忘记了这种可能性。 于是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说:“嗯。” “嗯。” 有时候,周晏清也会忘记这一点。 习惯了每天回家,和陆子荫一起吃饭。她们都渐渐忘记了,她们也有各自的生活圈,有各自的朋友,有各自要见的人。 把她们环扣在一起的,仅仅是一层没有血缘的姐妹关系,和一套还算宽敞的房子。 很亲密,但又没那么亲密。 陆子荫没说话,扒饭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本来想开口问,去哪里。 但很快就发现,这句话没有意义。 / 周六晚上的浔南街,吵得要命。 陆子荫拼尽全力扒开地铁口的人群,沿着人流往里走,终于在一座桥上看到了等她的许映欢。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陆子荫问。 许映欢挥挥手,示意陆子荫跟上。 路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贩,买一些扇子和小工艺品,价格出奇的低,做工也是出奇的差。 来来往往的人流里,不乏有浓妆艳抹,穿着古装汉服的男男女女,背着打光板和长枪短炮,在各个取景点走走停停。 现代人穿行在现代人修建的古建筑里,梦回一个不存在的前朝。 桨声灯影,画舫游船,飞檐斗拱。 声色犬马。 天已经黑了,并不算宽敞的街上人潮汹涌,灯汇成光河。反倒是一旁真正的流水显得黯淡。 其实陆子荫很不愿意把浔南街称为所谓的江南水乡。 “你在想什么?”许映欢发现陆子荫神情恍惚,转过头来问她。 “没。”陆子荫摇摇头,反倒问,“杬州为什么会有傩戏?” 好问题,但也不是什么好问题。 “这年头,哪里有都不稀奇吧?”许映欢反问,“这些剧团五湖四海地走,今天到杬州,明天就说不定到竹阳了。” 陆子荫说傩戏没有戏班,许映欢说时代变了。 于是陆子荫无话可说。 竹阳确实没有傩戏。陆子荫想。倒是有川剧,不过哪里都有川剧。 “我看看啊。”许映欢掏出手机,翻了翻,“演出的地方在河对面,我们过去吧。” 陆子荫跟着她往前走,穿过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大人的嘈杂声。 那些花枝招展,那些嬉笑怒骂,那些胭脂粉黛。 陆子荫还背着书包。天已黑了,她今天还没回家。虽然家里也没有人在等她。 / 拐弯别进一个院落,戏台旁边围满了人。乐班调音的声音时断时续,嘈杂的交谈声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方言。 陆子荫一个都听不懂。 她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为什么杬州会有傩戏了。 “这根本不是傩戏吧。”她朝许映欢说。 许映欢正在一个摊位旁边挑面具,闻言抬头:“什么意思?” “感觉只是几个杂交的戏班子,我看那边的宣传牌上,各种由头都有。” 倒也没有很失落,只是有点无话可说。 “欸,怎么这样。”许映欢拉长了声音,“难道还是只能去听评弹吗?” “你喜欢?” “不喜欢。”许映欢吐了吐舌头。 许映欢并不是那种对古代文化有着痴迷心情的人,她只是喜欢长街流水,灯火星河。 好吧,陆子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这个面具还挺好看的。”许映欢把手里的面具拿起来,挡住脸,狰狞的面容是酒红色。 “你要买就买咯。” “你不买?” “我……不感兴趣。” 这是实话。 许映欢挑眉,耸肩,说了声“好吧”,然后买单,拉着陆子荫往纪念品店里走去。 陆子荫本来只是跟在许映欢身后钻进亮堂堂的店面,却在迈进门槛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没、没什么。”陆子荫满脸心虚,推着许映欢钻进了另一侧的货架。 “到底怎么了?” 陆子荫就差冲上去捂住她的嘴了。 在柜子的另一面,周晏清和沈叙正在整理货架,忙着聊天。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沈叙说,“还要麻烦你来搞这些东西。” “没事,我也只会这些了。”周晏清蹲着,从一旁的篮子里把明信片和徽章盒都放出来。 “学姐你是什么专业的?” “电信的。”周晏清顺口反问,“你呢?” “我是传播学的。” 周晏清“嗯”了一声,然后听到后面的货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她起身,往那边看,却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妈妈的手在看一片书签。书签上是一团模糊的月亮。 / 许映欢已经放弃了,反正陆子荫也没打算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子荫站在店外,心有余悸地平复呼吸。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许映欢困惑地看着陆子荫。她只见过一次周晏清,当然记不清陆子荫的这位姐姐的声音。 但也许知道了,许映欢依然不会知道为什么陆子荫会这么害怕。 陆子荫深呼吸几次,又变回了若无其事的模样。 “走吧。” “我东西还没买。” 陆子荫一愣,好像才意识到这件事。 “那我等你。” 许映欢扭过头,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纪念品店;又转过来,问:“里面有什么吗?” 陆子荫慢慢冷静了下来,满脸无奈地说:“我姐。” 许映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说:“你们吵架了?” “没有。”陆子荫矢口否认。 “那为什么躲着她?” 陆子荫好久不说话,只是低头摸了摸脖子。声音很低,好像不打算被听见。 “尴尬。” 花船游溪,人们提着灯笼走过光火闪烁的石桥。情人相拥,躲在人群里偷偷接吻。 许映欢花了十几秒才错误地解读出了其中的含义。 “她谈恋爱了?”许映欢冷不丁地说。 困惑的表情复制到了陆子荫脸上。 “为什么这么说?” “呃,不是因为她和她对象在里面……”许映欢越说越心虚,“所以你才尴尬?” 陆子荫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 “不是。”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看到周晏清和沈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尴尬? 陆子荫往下深究的思绪很快就被她自己掐断。 她很聪明,一直都是。 “姐控。” 宛如放弃抵抗一般,陆子荫说。 “哦。”许映欢无法反驳这个过于有说服力的理由,“所以确实有人和她在里面?” “她朋友。”陆子荫顿了一下,“可能吧。” “男的女的?” “女的。” “你姐是弯的?” 沉默。 陆子荫僵硬地扭过头,满脸不可思议。 “什么意思?” “呃,你是连姐姐的朋友都会嫉妒的类型?” 陆子荫没说话,因为她想到了宋安秋。 “不是。” “那你姐和女生在一起,为什么你会紧张?” 陆子荫闭上眼睛,自若地躲开了视线交互。 她不知道。 沈叙和宋安秋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陆子荫只能想到那天夜里,在酒气熏天的饭店二楼,雅间的沙发上,沈叙坐在一边,满眼都是周晏清。 所以陆子荫生气了。 她说:我说了,不用。 咬牙切齿。 时至今日,陆子荫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周晏清也没有。 绞尽脑汁搜肠刮肚,陆子荫都找不到一个生气的理由,但她还是生气了。 就在假装换气再也不起作用的时候,就在陆子荫找不到借口把沉默延续下去的时候,争吵声从店里炸了出来。 / 其实周晏清早就应该预料到这种情况会发生,沈叙也和她提醒过。 但是直到发飙的顾客真的站在她面前,拽着自己儿子的手,非要让她解释,为什么书签会把孩子的手划破的时候。周晏清只是觉得很无力。 她看了一眼那个书签,金属制品,很薄,也当然很利。正面画着两根竹子,反过来,塑料包装上贴着:不适合6岁以下儿童使用。 但中年男人根本不管这种事情,扯着嗓门大声咆哮。店里店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人。 周晏清不是店长,她只是那个倒霉的被一眼就看见的人。男人进来的时候沈叙正在前台后的仓库里,如今只能一直呼喊,却挤不出来。 男人一直在说话,但周晏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只是纯粹的情绪发泄,或者说人身攻击。 好可怕。 周晏清很怕麻烦,也不想给别人惹麻烦。她所接受的人情世故大都如此:逆来顺受,来者不拒。 周晏清很少主动去做什么事情,她只是一直被推着走而已。从小到大无数人给她规划好了堪称完美的人生轨迹,可到了大学,那些人却都突然消失不见,逼着周晏清自己去做选择。——她根本不擅长的事情。 若非如此,她不会到了大三还在迷茫未来该往哪里走,升学还是就业。 周晏清好累,可她不敢叹气。男人还在骂。 谁来救救她。 然后,男人终于把自己说急眼了,伸出手就向周晏清挥去。 然后,就像是为了响应她心里的祈祷一样,另一双手飞了出来,卸力反打。 不到一合,男人就纠缠不动,被擒住手按在了柜台上。 救世主戴着酒红色的盗版面具,愤怒狰狞。 男人大叫一声,想要还击。可很快,安保就从长街的另一侧刺破人潮走了进来。 闹剧散场。人一圈一圈散开,就像水面的波纹被抚平。 许映欢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悄悄朝陆子荫眨了眨眼。后者跑得很快,转眼不见踪影。 这个时候,沈叙才终于从松散一些的人群里钻了出来。 “学姐你没事吧?”沈叙慌乱地上下打量周晏清,“他有没有伤到你?” 周晏清沉默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被警卫带走,哭哭啼啼的孩子跟在他身后。 “我没事。”周晏清摇摇头,眼睛里还留存着愤怒的赤面。 “情况我们大概知道了,这位小姐可以和我们去做个简单记录吗?”带头的警卫说。 周晏清环顾四周,刚才钻出来的救世主已经不见踪影。 “安保处吗,我一会过来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警卫有些困惑。 “那我先出去一下。”周晏清转头把手里的东西拿给沈叙,跑了出去。 / 人群散尽的波纹外,周晏清看到了阑珊灯火,船头挂着摇摇晃晃的花灯。夜幕昏沉。 有人跑过石桥,逆着人海的流向往河对岸跑。 周晏清耐力跑很好,两千米从来都是满分。但今夜的浔南街实在太过嘈杂拥挤,她跑得很吃力。 其实也不是,只是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应不应该追上去。 也许跟丢了才是对的。 周晏清突然这么觉得。 但陆子荫转过拐角,还是被周晏清堵在了巷子里。 “终于找到了。”周晏清喘着气,刘海有些粘在额头上。 陆子荫站在周晏清十米外,面具还没有摘下来。 她不说话,等周晏清开口。 但周晏清只是看着她,透过没有遮盖的面具的孔洞,平静地看着她。 隔着十米,隔着面具,隔着昏暗的巷子里黑色的光线。 可陆子荫觉得自己被□□地看光了。 她知道她是谁,她知道她知道她是谁。 “谢谢。” 可周晏清只是这么说,笑了笑。 月亮没有出来,街上灯火如游龙。 陆子荫觉得自己好蠢。 陆子荫从小到大都被夸作是成熟冷静的孩子。她一点也不幼稚,一点也不冲动。 可事到如今,她戴着滑稽的面具,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她是想保护周晏清吗? 可为什么又要遮住脸呢,这是什么很可耻的事情吗? 陆子荫实在想不到理由。没有任何一个可供她保护自己的逻辑可以用来解释。 她的脸已经染上了和面具一样的颜色了。 在那之前,周晏清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算是再见。 陆子荫靠在墙上,无力地把面具摘下来,掏出手机。如遭大难。 “喂,谢谢你的面具。赶紧拿走,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 另一边,刚做完记录,沈叙就问出了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怎么了吗?” 走出安保处,周晏清伸了一个懒腰:“什么怎么了?” “看你心情很好。” “嗯……因为被搭救了吧?”周晏清摆摆手,糊弄过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警卫本来还打算追查那个戴面具的好心人,被周晏清三番劝阻,终于以“做好事不留名”且“没有恶劣影响”为由拦下了。 云遮住月,沈叙犹豫再三,本打算再说些什么,却只是说:“学姐,不好意思。” “谁都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没事的。” “其实……” “嗯?” 沈叙看着周晏清。她们隔得很近,眼睛望进眼睛,周晏清眼睛里有赤面的恶鬼,却还是放出了火,烧熟了沈叙的耳朵。 “没什么。”沈叙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以后再说。” “那我可好奇了。”周晏清莞尔。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周晏清开玩笑开得适可而止,道了别便往浔南街外走。 走到街巷与十字路口的交界处,地铁站就在不远的地方。 周晏清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她看见浔南街依然如故,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喧哗吵闹。刚才的插曲只是夜晚无足轻重的点缀。 长袖飘舞,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在人造的古梦里,人们不用在意去向,更不用做选择,只需要跟着起舞,随波逐流就好。 但周晏清已经走了出来,停在了十字路口上。 她犹豫了片刻,掏出手机,想给陆子荫发条消息。 但她却发:我马上就回来。 但陆子荫却秒回:嗯,我等你。 心照不宣。 第12章 恋爱话题 回家的路上,陆子荫靠在地铁门边,放下手机,呆呆地看着窗外。灯光时隐时现,掠过她的眼睛。 许映欢站在她旁边玩手机,那个酒红色的面具就绕在她手腕上。 “你非要戴着那个面具吗?”陆子荫终于忍不住,问。 “呃,我觉得这样方便些。”许映欢提了下手里的小包,“我没带包,不好放。” 许映欢家离学校很近,所以她是先回了一趟家再来的。 “或者放你书包里?”许映欢看了一眼陆子荫背着的包,提议。 “算了。”陆子荫断然拒绝。 又是沉默。 也许是因为逛了一大圈太累了,两个人很久都没说话。 地铁车厢一节一节地摇晃,一节一节地相撞,发出规律的声响。 像是在给陆子荫的心跳打节奏。 “既然尴尬成这样,为什么非要戴着个面具?”过了好久,许映欢终于忍不住问。 陆子荫没回答。 成绩优异如陆子荫,也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有些问题答不上来,其实是因为题出错了。 她歪着头,无力地靠在栏杆上,数着还有几站下车。 她比周晏清先一步离开,应该就会先一步到达。周晏清没有开车。 不如说,除了第一天周晏清开车来接她,在那之后,陆子荫就再也没有见过周晏清开车了。 很久之后,周晏清会说,这是为了给陆子荫留下成熟可靠大人的形象。 事实是,不仅开车不方便找停车位,周晏清自己也开得半生不熟。 这种事情,陆子荫要等到许久之后才会知道了。 / 就在陆子荫发呆的时候,许映欢扯了扯她的袖子。 “怎么了?” “看那边,是不是陈幼辛?” 陆子荫踮起脚,在另一节车厢,陈幼辛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 她们穿着汉服,看上去和这辆车上的很多人一样,也是刚从浔南街出来。 另一个人背对着陆子荫,她看不清。 “还真是。”陆子荫扭过头问许映欢,“她们也来浔南街,为什么没叫你?” 许映欢满脸无奈地看着陆子荫。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说,“要陪对象的。” 陆子荫“哦。”了一声,然后“嗯?”了一声。 “所以……” “是女朋友。”许映欢压低了声音,悄悄在笑。 陆子荫看着远处的陈幼辛,那二人凑得很近。 地铁摇摇晃晃,喧哗嘈杂。 “你怎么知道?” “被我撞见过她们约会!手牵着手!”许映欢莫名开心,和很多八卦时的人一样,“就在海边的那条步行街。” 不知道为什么,陆子荫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另一段记忆。 海风,烤肉,已经突如其来的大雨。 “哦。”她只是这么说。 陆子荫脑子很乱,没法思考太多东西,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她现在只想赶紧跑回家,躲进房间里闷头睡大觉。 “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陆子荫反问。 “倒也不是。”被她这么一问,许映欢反倒有些不自信,“呃,怎么说,我以为你会更惊讶一些的。” 陆子荫确实很惊讶,但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此之前十六年的人生里,陆子荫没有接触过恋爱。她对爱情的所有理解,只有书中字句里铺排的情节和电视剧里模糊的片段。 东京塔上的落雪,拉丁美洲潮湿的床。那都是离陆子荫相当遥远的东西。 “你就这么告诉我?”陆子荫问。 陈幼辛从来没在学校里说过这事。也许如果没有那次海边的偶遇,许映欢也不会知道。 这并不是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宣传的事情。 恋爱这件事本身也好,恋爱的对象也罢。都如此。 这个世界也没有书里想象的那么宽容。 陆子荫知道,许映欢也知道。 “这不是相信你嘛。”许映欢摆摆手,“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没人可说,怪难受的。” 陆子荫刚想接着说什么,地铁到站,许映欢笑着道别,从人堆里钻了出去。 地铁门又缓缓关上。 陆子荫叹了一口气,靠着栏杆。头顶是地铁运行表,红灯和绿灯交替亮起。 等到她下站时,陆子荫忍不住扭过头。在另一个车厢里,已经没有了那两个人影。 / 周日上午,周晏清起床,听见了厨房里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牛奶香气。 周晏清揉揉眼睛,穿着拖鞋挪到厨房门边,那个她总是靠着的位置。 “早上好。” 陆子荫正在切面包做三明治,小锅里热的牛奶咕咕冒泡。 她回头看了一眼周晏清:“早上好。” 又把头转了回去。 昨天周晏清回来之后,陆子荫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吹头发。见她回来,便随口寒暄几句,就回了房间。仿佛只是为了应那个“等你回来”的诺。 她们都当作无事发生。 一种糟糕透顶的默契。 周晏清挠了挠头,丢下一句“我去漱口”便走开了。 陆子荫一声不吭地把三明治做好,装进盘子里,倒上牛奶,端出厨房。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上,阳光倾斜的角度都一如既往。 唯一不同的,只有周晏清在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后,起身从挂在玄关的包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走到陆子荫面前。 “昨天出去玩,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陆子荫一愣,低头看去,是一个金属书签。正面印着云和月。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海上月。 她抬起头,周晏清低头看着她。眼睛里裹着很多东西,随着阳光一起流转,滴进陆子荫的瞳孔。 烫得吓人。 陆子荫局促地收回目光。 “谢、谢谢。” “喜欢就好。”周晏清笑道,“不过当心一些,容易划到手。” 她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关心。 陆子荫的耳朵却应声而红。 / 回到学校后,周晏清被宋安秋气势汹汹地找了上来。 “晏清,怎么回事?”宋安秋皱着眉,在周晏清身上摸来摸去,“听说你被打了?” “没有。”周晏清笑着把宋安秋的手按下去,“再摸我告你非礼了。” “我们都是女生,不算!”宋安秋摆摆手。 “直女真可怕。” “你是弯的?” “怎么你也问这个问题?”周晏清好气又好笑,岔开话题,“周六的事情,不会是沈叙跟你说的吧?” “呃,我逼她说的,所以答应要保密。”宋安秋心虚地看向别处。 “以后我也不找你说秘密了。” “别啊!”宋安秋眨眨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周晏清没接话,反倒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 “真有!?” “哎呀,每个人有点小秘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晏清推着宋安秋往教学楼外走,“不奇怪不奇怪。” “听说是有人出手救你。” 周晏清的脚步停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 “好心人多嘛,人间有真情。”她接着往外走,在停车场里找到了自己的电瓶车。 “哎哎哎,你等等我,我车在那边。” 周晏清坐在车上,目送宋安秋去另一侧的停车场找她的车。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周晏清拿着手机看了下朋友圈。 陆子荫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往前滑,只能看到陆子荫过年的时候发的一张家庭聚餐的照片,内容还是一桌菜。 周晏清突然很好奇,这里面有哪些是陆子荫做的。 “笑什么呢?”宋安秋的声音突然传来。 周晏清吓了一跳,白了一眼宋安秋。后者骑在自行车上,车铃响了又响。 “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宋安秋跟在周晏清身边骑车,突然问。 “还有一个月呢,这就开始问了?” 宋安秋磕磕巴巴,只说了些早点准备,怕买不到之类的话。总之没有答上来。 周晏清狐疑地皱起眉。 “宋安秋,宋安秋,我没想到你是那种会卖我的人。” “我没有!”宋安秋连忙否认。 “谁派你来的?”逼问。 “我不想两面不做人。”宋安秋满脸悲壮。 “所以你就在我这里不当人?” “这是我的原则。” 红绿灯变色,周晏清停下车。宋安秋也停了下来。 “你送我本书吧。”周晏清突然说。 没想到她真的愿意说。宋安秋喜出望外。 “等到我生日那天,我看谁送书给我,你就两面不当人了。” “你设计我!” “反正话我也给了,看你传不传咯。”周晏清满脸无辜地耸耸肩。 “可恶。”宋安秋牙痒痒,“你真没打算谈恋爱?” “说得好像你谈了一样。” “我可没有满大街的追求者。”宋安秋拉长了声音,“系花同学。” “都已经传得这么离谱了吗?” 宋安秋“嗯哼”了一声。 “没时间。” 绿灯亮起,周晏清拧动把手,车往前加速。 “怎么就没时间了,大三课不是很少吗?”宋安秋追了上来。 周晏清侧眼看了她一下,好像在说“你认真的?”。 “好吧。”宋安秋认输,“我只是好奇。” “不要好奇太多这种事情。”周晏清笑了笑,“又不是小孩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晏清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陆子荫的这个年纪,是喜欢讲故事谈八卦的年纪吗? 陆子荫,会不会也曾经偷偷喜欢过某个人呢? “你今天怎么总是突然怪笑?”宋安秋警惕地看着周晏清,“挺吓人的。” “有吗?” “有。” “好吧。”周晏清抿了抿嘴,“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刚刚说错了。” “什么?” “到了我这个年纪,可能还是会有一点八卦的。” / 周晏清回到家,发现陆子荫没有在厨房。 她先是愣了一下,拿出手机,确认陆子荫没有给自己发晚归的消息后,才把包放下,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 陆子荫的卧室门关着。 陆子荫从来都是回家前就把作业写完,就算学习,也是在晚饭后。 那她关在里面做什么,睡觉? 周晏清莫名其妙地,蹑手蹑脚地往房间走。 贴在门上,只能听见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准确的说,一个字都听不清。 周晏清突然有了罪恶感,于是缩回了脑袋,清了清嗓子,轻轻敲门。 没有反应。 那就怪不得她了。 周晏清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把门打开。 窗帘拉着,挡住了夕阳,房间里很暗。 陆子荫躺在床上,抱着那个巨大的旧玩偶,呼吸平缓。 在一旁的桌子上,一个本子打开着,笔放在一边。大概是她的日记。晚风拂过,书页轻轻颤抖。 周晏清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 周晏清强忍着巨大的好奇心,只是蹲在陆子荫旁边,端详她的睡脸。 陆子荫睡觉的时候很安稳,不会乱翻身。她怀里的旧玩偶周晏清看着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 乖巧。这是周晏清对陆子荫睡姿的评价。她伸出手,轻轻戳了戳陆子荫的脸。 陆子荫脸上没有很多肉,轮廓清晰,五官挺拔,哪怕还没有完全张开,也是个标标准准的美人胚子。 就在周晏清打算细看的时候,陆子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两声惊叫同时发出。 “晏、晏清姐。”陆子荫的声音还迷迷糊糊的,软糯不清。 “怎么了,今天很累吗?”周晏清笑着问。 陆子荫犹犹豫豫地开口:“有点。” 其实是昨晚没睡好。 陆子荫突然想起还没做饭,连忙爬起身,却被周晏清按在床上,揉了揉头发。 “那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她的声音也很轻,让陆子荫飘飘然,“我点外卖。” 其实昨晚没人睡好。 “可是……” “别告诉你姑妈哦。”周晏清笑了笑,“我会被骂的。” “哦……”陆子荫很明显还没睡醒,还抱着玩偶。 “在写日记?”周晏清随口一提。 陆子荫“腾”地坐起来,把周晏清吓了一跳。 “放心。”她回过神安抚这只炸毛的小狗,“我没看。” “哦……哦。”陆子荫又躺了下去。 就好像里面写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周晏清想。 里面写了不少不能给周晏清看的东西。陆子荫想。 “那就这样,我先点个外卖,然后去把衣服洗了。” 周晏清说着起身,却突然被陆子荫一把拉住手。 不知道是风还是什么,挠在掌心,痒痒的。 “怎么了?”周晏清笑了。 陆子荫躺在那里,沉默了片刻,好像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回答。 “没什么。” 她松开手,把脸埋进玩偶。 第13章 冬天的故事 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厨房里鸡飞狗跳。 “对不起……”周晏清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两只手搭在身前。 陆子荫什么都没说,看了一眼旁边的盘子里,几坨勉强能被认出是肉的东西。 午后。天气晴朗,能偶尔听到鸟鸣,窗外的树倒是都只剩下枝桠。 陆子荫也是最近才发现,她上学时经常路过的学校附近的那条河,也已经到了枯水期,只剩下河床。有时晚上,还会有老人和小孩在那里散步。 “下次火开小一点吧。”她只是说。 冬天不知不觉就到了。 当说话时会不自觉吐出白雾,手指的屈伸也开始变得迟钝。陆子荫看着满脸尴尬的周晏清,扭过头,从冰箱里端出一碟已经搅碎的牛肉。 “先热下锅吧。” 周晏清一惊:“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糟蹋食物了!” “不是晏清姐说要学做饭吗?”陆子荫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说、说是这么说……” “不做就永远学不会了。”陆子荫把盘子往前送了送,“我看着你做,不会出事的。” 周晏清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接过盘子,放在一边,倒上油,又打开燃气灶。 蓝色的火焰悄悄地燃烧。 把牛肉盛出来的时候,周晏清悄悄看了一眼陆子荫。 陆子荫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吸收了所有的光,让周晏清看不清。 就在这个时候,陆子荫抬头,发现了周晏清的眼睛。 “看吧,我说没问题的。”她只是说。 周晏清点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清。 / 其实不好吃,至少远远比不上陆子荫做的。 吃饭的时候,周晏清嘴里嚼着牛肉,一边这么想。 “下周是不是晏清姐生日?”陆子荫突然说。 周晏清一愣,点点头:“下周日。” 周晏清的生日是在12月末,过了生日没几天就是元旦,20年前呱呱坠地时,她刚好迎上了新年的第一阵烟花声。 沉默。 周晏清本想等陆子荫说出下一句话,诸如“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想要什么礼物”之类的。但陆子荫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只是随口提起。 “元旦连着周末要放假,你不用上学吧?”周晏清说。 “嗯。” 陆兰新和周珩在外地工作,只会在春节回家。跨年的间隙,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我打算聚个餐,请大家吃个饭。”周晏清笑着说,“你要来吗?” 陆子荫没有拒绝的立场和理由。她们都知道。 “好。” “吃烤肉?” “行。” 周晏清满意地笑了笑,才掏出手机拉了个群。群名叫“跨年干饭小队”。 宋安秋:这是什么群? 周晏清:下周我生日,大家赏脸吃个饭? 宋安秋:吃吃吃!为什么不吃! 沈叙:在哪里? 周晏清:我到时候给你们发定位,吃烤肉。 还有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应和了几句。不用想也知道,大多是周晏清在大学认识的朋友。 陆子荫也在群里。大概是唯一的,“家属”。 她只是看了几眼消息,没有吭声。 周晏清把手机放下:“你要不要叫上你朋友?”她笑了笑,“都是我高中和大学的朋友,不知道你会不会尴尬。” 按理来说,陆子荫应该说“不会尴尬”,然后随口打个哈哈过去。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问问。” / 杬州的冬天不比竹阳。阴冷潮湿,寒风刺骨。 好巧不巧的是,上次考试出的就是一道关于冬天的阅读理解。晦涩难懂,关于深冬的人与事,像个寓言。 陆子荫成绩好,但语文是短板,5分的主观题只拿到2分。 语文单科最好的是陈幼辛,作文也没扣多少分。 陆子荫看着桌上的卷子,一只手撑着脑袋,目光呆滞。 “发什么呆呢。”许映欢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陆子荫摇摇头:“下周你有事吗?” 许映欢颇为惊讶:“约我?” “我姐生日,去吃烤肉。” 许映欢指了指自己:“作为妹妹的朋友?” 反倒是陆子荫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嗯。” “好啊,我没意见。”许映欢随即笑着戳了戳陆子荫的手臂,“老实说,是不是怕你一个人混在大学生堆里尴尬?” “是。” 陆子荫回答得过于坦率,许映欢一下子接不上话。 “咳咳,行吧,我就勉为其难地陪陪你。”许映欢双手抱在身前,“把你看好了。” “什么意思?” “怕你又脑子一热冲上去打人。” 好汉不提当年勇。 “能不要提这件事了吗……” “你可是连你姐的朋友都会嫉妒的人。”许映欢压低了声音,“一群朋友围着你姐有说有笑的,你敢做什么我都不敢想!” 陆子荫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晏清的生日聚会,肯定会来很多她熟悉的,陆子荫不熟悉的人。那些人知道在陆子荫所没有见到的岁月里,周晏清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也知道,在她们的人生相隔万里时,当她们的河流还没有交错的时候,周晏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陆子荫偏过脑袋,窗外草木凋零。 “许映欢。” “嗯?” “午饭后,你有时间吗?” / 如周晏清所言,玉德的操场背后,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榕树。入冬以后,日渐萧瑟,但终究没有把叶子落尽。 这些生长在南国的树木,不喜欢冬天,所以也不喜欢凋零。 “这里还有这种地方啊。”许映欢看上去并不知情,在榕树周遭的空地上打转。 陆子荫没说话,走到榕树背面,蹲下身,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树洞。 她不吭声,钻了进去。 树洞很矮,就算是陆子荫,也有些勉强才能缩在里面坐下。许映欢有些惊讶地挑眉,笑着跟着钻了进来。 刚好两个人。 “谁跟你说过,玉德还有这种地方的?” 陆子荫眼睛滚了一圈,却说:“放学的时候听到的。” 为什么不说实话呢?陆子荫也不知道。 只是一瞬间,“我姐”这样的字眼突然变得难以开口。陆子荫说不上来。 她轻轻把头靠在干裂的树干上,冷风吹不到洞里,只是掠过她的脚踝。 四年以前,周晏清也在这里,像她这样。 那时的她也许比现在的陆子荫还要矮一些,或许头发也没有今天那么长。她成绩不算特别好,但特别爱笑。 或许,那时也有另一个人,和她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无人知晓的树洞里。 陆子荫起身走出树洞,大风突然刮起来,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 “走了?”许映欢问。 “嗯。”陆子荫的声音被吹走,“走吧,午休要结束了。” 许映欢点点头,歪过脑袋,突然看见了什么。 “欸,居然有人在这里面刻字欸……” 陆子荫突然出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陆子荫没听见许映欢的抱怨,聚精会神地凑在那行字面前,很努力地想要辨认出那写的是什么。 “讲真,好没素质啊。” “这是晏清姐写的。” “咳咳咳……什么?” 刻痕很浅,但依稀能辨认出“ZYQ”三个字母。 许映欢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样下说。 陆子荫神色动摇,却只是晃了晃脑袋,钻了出去:“走吧。” “你这是什么反应?”许映欢笑了笑,“不应该拍张照片,拿回去威胁你姐吗?” “我威胁她做什么?” “呃,让她对你好点,给你做好吃的……”许映欢自己都把自己说难为情了,“哎呀就是书上姐控会做的那种事……——陆子荫你怎么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陆子荫天真无邪地歪过头。 只是看上去天真无邪, “得了得了别这么看着我。”许映欢从树洞里钻出来,拍拍尘土,“当我没说行了吧!” 陆子荫点了点头,然后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 周晏清生日那天很冷。 烤肉店里热气升腾,肉香和酒气交错,滋滋发烫的声音也和吵闹的喧哗混在一起。 一个长长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烤盘,周晏清坐在中间,旁边是陆子荫和宋安秋。 室内空调开的很足,陆子荫的额头都开始冒汗。 “热了就把外套脱了吧。”周晏清说。 陆子荫点点头,把外套脱下,穿着毛衣。 随后周晏清就把一次性围裙递到了她手里。 陆子荫抬头,周晏清朝她眨了眨眼,然后把围裙往长桌的另一头递:“你们那边要围裙的自己拿。” “好的周总!”长桌那头的男生嘻嘻哈哈地敬了个礼。 许映欢在旁边扯了扯陆子荫的袖子:“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你姐不会是人气王吧?系花那种?” “我、我哪知道。”这年头都不流行系花校花这种叫法了,陆子荫又不问,自然不会知道这种事情。 不过周晏清很受欢迎这种事,或许不需要怎么求证就能看出来。 陆子荫环顾四周,发现沈叙不在。 她张开嘴,却没有问出口。 “来来来,没人起头就我来!”宋安秋未饮先醉,举起酒杯,“祝我们的晏清宝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我干了!”宋安秋仰头,把啤酒喝出了白酒的架势。 “去去去。”周晏清摆摆手,“这次不准再灌我了!” 宋安秋挑了挑眉毛,歪过脑袋看向一旁的陆子荫。 “没事没事,家属来了,不怕你喝醉。”她笑着拍了拍周晏清的肩。 怎么也说她不过,周晏清不想和她争论。转过头,她轻声问陆子荫,哦,还有许映欢。 “喝点什么?” “我……椰子汁。”陆子荫小声回答。 “好。” “那我也要椰汁!谢谢姐姐!” “服务员!拿两瓶椰汁来!”周晏清朝服务员招手。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陆子荫才会想起,周晏清也算是一个大人了。 比她大四岁。成年。见识了无数的人,做过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事。 相比之下,陆子荫只是一个小孩子。坐在喧闹的饭桌旁,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纪。 她明明应该是坐得离周晏清最近的人。 “别发呆了。”周晏清扭头叫了声陆子荫,“趁热吃。” 陆子荫回过神,发现自己碗里躺着好几块肉。 她脑子里却突然在想,要不什么时候,她也试试在家里烤肉吧。 酒过三巡,周晏清喝了几杯,脸已经有些红了。 陆子荫的脸也红了,但是因为热。可能吧。 脚步声响起,沈叙急急忙忙地从门外走进来,提着一个袋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爸那边有应酬,非得拖着我,我找准机会溜出来了。” 周晏清看着她,笑着摇摇头:“没事。” 眼神模糊,或许是升腾的白雾遮住了。 陆子荫一不小心,嘴里的撒尿牛丸溅出来,还好有围裙遮住。 “学姐。”沈叙把手里精巧的纸袋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周晏清笑着接过来。 她悄悄看了一眼。是香薰。 “诶诶诶,不成不成,怎么这就到送礼物环节了?”宋安秋义愤填膺地叫起来。 “原来还没到送礼物环节吗?”沈叙僵在原地。 “你别管她。”周晏清摆手。 “那我也送。”宋安秋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周晏清手里。 “别是炸弹吧?” “那可说不定。”宋安秋做了个鬼脸。 她不开这个头还好,一时间满桌人都把自己的礼物拿了出来。不一会,周晏清背后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 周晏清谢了半天终于谢完,一直不吭声的陆子荫扯了扯她的袖子。 “怎么,你也有?” 陆子荫觉得周晏清有点醉了,不然她不会笑得这么轻柔,这么妩媚,这么风情万种。 “我的……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这是实话。陆子荫也很努力地想让这句话听上去是实话。 “嗯,那你回去给我。”周晏清把黏在陆子荫头上的几缕头发拨开,“谢啦~” 白雾弥漫,热浪浮沉。烤架上的肉滋滋作响,流下汗水。 陆子荫的脸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 第14章 闯入 悄悄看了一圈礼物,一本书都没有。 周晏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宋安秋,后者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彼此彼此”。 就是不知道可怜了谁。 酒酣脑热,宋安秋提议去KTV。周晏清看了眼时间,九点。便同意了。 “出发出发出发!”宋安秋背上包,看上去喝了不少。 陆子荫站起来,突然迎上了周晏清迷离的视线。 晏清姐,你喝醉了。她本来想这么说, “你们两个,怎么办?” 一瞬间,陆子荫从未如此痛恨自己还是个未成年人。 “我们打车回去吧。”但她平静地说,“我们还算顺路。” “嗯,也好。”周晏清点点头,“路上小心。” 陆子荫没说话,好像在等待周晏清多说几句什么。 我送你吧? 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有从周晏清嘴里说出来。 陆子荫知道,周晏清没有理由说这句话。不如说,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反而显得荒唐。 她背上了包。 “我去买单。”周晏清朝着陆子荫挤出一个笑脸,“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早点睡,不用等我。” “嗯。” 直到周晏清走远,桌边的人们还在三三两两地聊天,许映欢才戳了戳陆子荫。 “嘿嘿嘿,眼神拉丝了,陆子荫同学。” 陆子荫吓了一跳,连忙把视线收回来。 “之前我还没那么大感受。”许映欢笑了笑,“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你真的是重度姐控。” 陆子荫没法反驳。 如果一句“姐控”就能解释掉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慌乱;成为那个完美的借口。 那陆子荫求之不得。 但她做不到。 所以她不安,所以她紧张,所以她慌乱。 她找不到借口。 陆子荫背着包,准备往外走。被宋安秋突然叫住了。 “陆子荫陆子荫,你出去的时候和你姐说一下,沈叙上厕所去了,我等会她,让他们先过去。” 陆子荫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原本沈叙坐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好。”她点点头。 / 路过前台时,周晏清并不在。 陆子荫四处张望,都没发现周晏清的踪迹。打算拿手机发个消息,但估计现在喝了不少的周晏清也不会看。 “老板,买瓶酸梅汤!”许映欢说。 “好嘞!酸梅汤刚拿完了,我去后面给你拿一瓶!” 许映欢点头说好。 “那我去外面等你。”陆子荫说。 走到外面,冷风吹到脸上,脑袋依然没有冷却下来。 陆子荫只在很小的时候被亲戚长辈灌过酒,又苦又涩。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碰过任何酒精饮料。 只是,如果她没有误喝周晏清杯里的酒,她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始至终,她的脸都这么红。 陆子荫揉了揉太阳穴,听到了很像是周晏清的声音。 “你这么说其实让我很难办。” 陆子荫耳朵动了动。 她本能地告诉自己不应该去听,她应该马上背过身,马上叫一辆车,马上回家。 但陆子荫朝周晏清的方向走了一步,又一步。 “我知道,但我总觉得应该告诉你。”另一个人是一个男生。 “我……” “我知道,你可能要考虑一下,毕竟你现在还有个住一起的妹妹。” 陆子荫找到了他们,在一盏路灯下,灯光落下来,两个影子散开。 周晏清和那个男生都面朝公路,背对着陆子荫。他们没有看向彼此,声音被夜风吹得很远。 周晏清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你不用这么快给答复。”男生说。 又过了一会。 “行。”周晏清说,“让我想一下。” 陆子荫没有再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应该逃走。 夜风如刀。 “那你随时联系我。”男生也没多说什么,就走回了店内。 这个时候,许映欢有些不合时宜地跳出来,猛拍了一下陆子荫的后背。 “看什么呢!” 就这么一下,周晏清发现了她们。 “叫车了吗?”她笑着问。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只是出来吹吹风。 “叫了。” 连陆子荫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回去别忘了给我发消息。”周晏清再三叮嘱。 “好。”陆子荫突然想到什么,“安秋姐让我告诉你,沈叙姐上厕所去了,让你们,先过去。” 去另一个陆子荫无权涉足的地方。 去另一个陆子荫不知道的地方。 陆子荫突然有点受不了了,别过头去,不看周晏清。 “那我先走了,拜拜~”周晏清没有发现不对劲,只是笑着摆摆手。 “拜拜~”许映欢也挥手。 陆子荫缓了缓,又把头转过来,平静地说。 拜拜。 但声音没能离开嘴唇。 / 许映欢比陆子荫早下车,下车后,她扶着车门,有些担心地看着陆子荫。 “你,心情不好?” “嗯?”陆子荫愣了一下,“有吗?” “有。”许映欢点头,“我看人很准的,你骗不过我。” 陆子荫抿了抿嘴,但只是说:“我没事。” “最好是这样。”许映欢笑了笑,“要是有什么能告诉我的,我很愿意听。” 她背后有一盏路灯,柔和的光照下来,莫名的圣洁。 “我知道。”陆子荫没忍住笑,“谢谢。” “嗯,就这样,到家了也给我发个消息。” “你也是。” 车门关上。 引擎发动。车又汇入立交桥。 / 人是无法交融的河流。 陆子荫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流向。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也许总有一天,她会遇到另一条河流。然后越过她。 车开得很快,呼啸着穿过层层叠叠的立交桥。 陆子荫头靠在车窗上,她发现这座城市的夜晚比她记忆里还要喧闹。远处的高楼亮着彻夜不灭的灯火,防空警示灯亮起,然后熄灭。 车穿过十字路口。 陆子荫深呼吸,埋着头,头发遮住脸。 可无论如何,呼吸和心跳都调理不好。 恍惚间,陆子荫看到了刺眼的强光,在她的视野里逐渐膨胀。 然后变成了一声巨响。 / 陆子荫突然想到了周晏清。 不对。她脑子里一直都是周晏清。 / “你好,我是陆子荫的家属,她在哪?” “204,靠左边那个房间。” 周晏清冲进病房的时候,陆子荫正躺在床上,看着白色天花板发呆。 深夜,十一点。 单人病房。周晏清头发被风吹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晏清姐……”陆子荫的声音里裹着一些惊讶。 “没事吧?” 陆子荫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裹起来的左腿,说:“没事。” 她的语气太平淡了,显得实在虚弱。 但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陆子荫现在的紧急联络人是陆兰新,是她把电话打给了正在KTV里的周晏清。 然后周晏清一路打车加飞奔,出现在了这里。 “发生了什么?” 周晏清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觉得很陌生。 “有个司机酒驾,撞上来了。”陆子荫平静地说,“不过还好,我和司机都没啥大事。” “这叫没啥大事!?”周晏清指着陆子荫的腿,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晏清姐。”陆子荫的声音依然很轻,“真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陆子荫痛得要命,痛得歇斯底里。医生给她做应急处理的时候她咬碎了牙齿才没失去知觉,可她一个人在清冷的病房里看着窗外流动的车水马龙,哭得一塌糊涂。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个小时。 这都是不能对周晏清说的事。 周晏清还想说些什么,陆兰新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喂,小晏,子荫怎么样了?” “她……还好,只是伤到腿。” “她在你旁边吗?醒着?” “嗯。” “把电话给她!” 周晏清把电话递给陆子荫。 “喂,姑妈……” “子荫啊,没事吧?你手机呢?” “碎了。不过我没事。”陆子荫顿了一下,“让您担心了。” “哪里的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兰新舒了一口气,“要是你出了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爸妈交代……” 陆兰新也很紧张,一直抓着陆子荫问这问那。 但陆子荫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得心不在焉。 在她面前,周晏清靠在窗边,正在剥橘子。 “嗯,好,就这样。”陆子荫说,“拜拜。” 她拿下手机,递向周晏清。却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想要看清周晏清的屏幕。 消息栏里躺满了未读的小红点。 周晏清把手机拿了回去。然后把橘子轻轻塞到了陆子荫嘴里。 只有一瞬间,她的手指碰到了陆子荫的嘴唇。后者心神大乱。 又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爸。”周晏清手上还有橘子汁,只好别扭地夹着手机,“嗯,她没事。妈刚刚和我打了电话了。” 周晏清走进洗手间,水声遮住了交谈声。 “好,我知道了。” 周晏清走出来,放下手机。 “你姑父结束工作就回国,就这两天。”她说。 陆子荫“嗯”了一声。 周晏清找了个椅子,拉开坐下,却一句话都没说。她把果篮里的橘子拿出来,一声不吭地接着剥。 哪怕没有人提,哪怕所有人都在有意地避讳。陆子荫也总是会想到大半年前的那场车祸,那场将她的人生导向另一个方向的车祸。 她没说话,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就像回到了那个春寒料峭的四月,她也一样坐在病房里,看着同样没有月亮的星空。 一只手轻轻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很温柔,很暖和。 陆子荫侧过头,周晏清刚洗了手,把装满了橘子的果盘放在床头。 “想吃就自己拿。”她笑了笑。 陆子荫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害怕车祸的人。 她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脸,但哭肿了的眼睛还是很红。 周晏清伸出另一只手,把陆子荫凌乱的头发拨开,露出她黑色的眼睛。 “晏清姐。”陆子荫小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今天是你生日。”陆子荫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周晏清愣住了。 她站起身,凑上去,轻轻抱住陆子荫。 陆子荫挣脱不开。 “说什么傻话呢。”周晏清拍了拍陆子荫的背,“我是你姐姐。” 陆子荫不想听这样的话。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想把周晏清推开,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想说话,却被泡泡堵在嘴里。 “不是……” 她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要以姐妹相称。 她们明明相隔如此之近,陆子荫却连一个拥抱都舍不得。 这太残忍了。 那些泡泡从陆子荫嘴里冒出来,破裂,最后变成了哭声。 “晏清姐。” 周晏清。 要是你不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 病房外,宋安秋打来了电话。 “怎么不回消息?” “没时间。”周晏清坐在长椅上,弯着身子,“有事?” “关心一下啊。”宋安秋说,“没事吧?” 周晏清顿了一下:“没事。腿伤了,估计要养一段时间。” “没大事就好。”宋安秋说,“我们这边已经散了,都到家了。” “麻烦你了。” “说什么话呢。”宋安秋笑了笑,“你好好陪她。” 短暂的沉默。 “嗯。” 周晏清接了杯水才回到病房,陆子荫坐在那里,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 “喝口水。”她把杯子递过去。 十二点了。窗外的车流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周晏清看了一眼床头柜,果盘里的橘子已经被吃的差不多了。 “我刚问了医生,得再住院观察几天。”她坐在旁边,“我明天去给你请假。” 陆子荫看着周晏清,喝了口水。 “如果我还是请不了,就让你姑妈打电话。” 周晏清知道陆子荫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她还是这么回答了。这是一个时间跨度有点长的笑话。 “好。”但陆子荫听懂了,笑了笑。 “喝完水就早点睡。”见她心情好了些,周晏清也微笑,“我守着你。” “不用。”陆子荫连忙拒绝。 “要的。” 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所以说任何话都变得太过清晰,避无可避。 “因为你是姐姐?” 陆子荫意识到时,这句话已经从嘴里掉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这句话被风吹走。 “不喜欢我这么说?” 周晏清笑起来,眨了眨眼。她的眼睛也有些红,但那是前夜迷离的酒精。 陆子荫张开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陆子荫知道的。她应该赶紧逃离这片寂静,笑一笑,然后换个话题。 但她一不小心掉进了周晏清的眼睛里,才忙不迭地逃走。 “没、没有。” 一旦承认就没有退路,一旦承认就无法直视。 她说不出口。 第15章 珍视之物 沉默像一滩水,洇开,慢慢干涸。 陆子荫看着窗外,黑色的夜空。 一直在发呆的周晏清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 “洗澡吧。” 在陆子荫脑袋里“嘭”地炸开。 “什、什么?” 周晏清若无其事地指了指一旁的卫生间:“这里的病房有独立卫浴的。” “哦,哦。”陆子荫把头转开,“那我待会自己……” “还自己去?”周晏清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陆子荫的腿,然后朝她眨眨眼,“我帮你。” “不用。” 拒绝之快,周晏清都吓了一跳。 “放心,我今天没喝多少酒,站得稳。” “不、不是这个原因。” 周晏清一愣,她才发现,陆子荫的脸已经烧熟了。 不到一个小时之前,陆子荫才痛苦万分地承认了自己喜欢周晏清的事实。偏偏这个时候,非要让周晏清给她擦身子? 不行。绝对不行。 她听到周晏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 这就是害羞的时候。 陆子荫不知道如何辩驳,也不敢抬头看周晏清的眼睛。 “其他事情,我可能都还能依你。”周晏清的声音变得严肃,“但你总不能一两个月不洗澡吧?” 陆子荫差点就要说“那就一两个月不洗澡好了”。 “今、今天太晚了。”陆子荫磕磕巴巴地说,“改天吧。” 陆子荫很少结巴,以前偶尔支支吾吾,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方寸大乱。 周晏清只觉得她是真的难为情,笑了笑:“好,你早点睡。” 陆子荫大难不死般悄悄舒了一口气。 周晏清补充:“不过明天一定要洗了,别脏兮兮地跨年。” 不过听上去,只是死缓而已。 / 第二天来得很快。 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杬州没有下雪。 玻璃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在反光的景象里,陆子荫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远处黯淡的天际线。脑后,门被推开,周晏清背着包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们非要拖着我吃饭。”周晏清把包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走到陆子荫旁边坐下,“吃饭了吗?” 陆子荫点点头:“刚刚护士送了些过来。” “那,今天好些了吗?” “没那么疼了。” 周晏清“嗯”了一声:“那就好。” 以往的新年,陆子荫总是和父母一起度过,他们在家里打开没人会看的跨年晚会,然后围坐在茶几边聊天或玩手机,有时也会和长辈亲戚打电话。陆子荫总是那个一声不吭地玩手机的人,虽然她并没有那么多要送跨年祝福的朋友。 至于周晏清,过去两年她总是被拉出去喝酒,具体细节,已经记不太清。 “看电视吗?”周晏清问。 陆子荫点了点头,然后周晏清打开了电视,跨年晚会里唱着陆子荫没听过的歌。 周晏清起身去接了两杯水。 陆子荫喝了水,拿出手机看了两眼又放下。显得相当不安。 “怎么了?”周晏清发现了她的紧张,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看上去是彻底把昨晚的话忘记了。 陆子荫正打算佯装无事发生地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周晏清就恍然大悟般张大了嘴。 “哦——我想起来了。”她挤了挤眼睛,“放心,我带了你的衣服来。” 陆子荫挠了挠脸。 “我今天收拾的时候才发现你内衣好像没带够,衣服也没多少。”周晏清随口说,“等寒假你好些了,我带你去买点新的吧?” 陆子荫小声地“哦”了一下,捧着手机点来点去。 班级群里有几个平时就很活跃的人在聊天,关于作业和千篇一律的跨年晚会。许映欢自然是其中之一。 今天下午许映欢就给她打了电话,连忙问她怎么样。得知她只是脚受了伤后长舒一口气,然后说:“班上都炸锅了。” 陆子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班上这么有讨论度。 她简单地在群里回应了一下,随后也没有搭理太多。 她最近的脑子已经足够乱了。 陆子荫闭上眼睛,悄悄叹了一口气。 周晏清看着陆子荫,眨了眨眼,扭过头去把跨年晚会的声音调大了一点:“那你准备好了告诉我。” “我可以自己洗。”陆子荫还在挣扎。 但周晏清只是看了她一眼,她便败下阵来。 / 扶陆子荫在卫生间洗澡椅上坐好后,周晏清先脱起了衣服。 陆子荫脑子一片混沌,伸出手却一个字都没挤出来。 周晏清脱到一半,两只手还抓在衣服上,困惑地看着陆子荫:“怎么了?” “你、你为什么也要脱?” “我总不能穿着毛衣给你洗吧?”无懈可击的答案。 “哦。” 周晏清只是脱了毛衣,留下了打底,挽起袖子,朝着陆子荫挑了下眉毛。 “脱吧。” 云淡风轻。但陆子荫总觉得她在挑逗。 但终究是错觉。 深呼吸好几次,陆子荫才鼓起勇气,把外套的扣子解开。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但依然面无表情。强撑的。 等到上半身脱光了,陆子荫捂着胸口,红着耳朵看着周晏清。 但周晏清只是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说:“裤子我帮你脱。” 陆子荫脚上还有伤,周晏清小心翼翼地把她下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指尖沿着腿根一直流到脚踝,痒痒的。 陆子荫的颤抖蔓延到脚尖,又传回心脏。 周晏清慢慢把陆子荫的伤腿垫好,用防水毯盖住。随后站起身,拧开水龙头,用手调试水温。 浴霸开着,陆子荫满脸是汗。 就在她大脑宕机的间隙,温暖的水流慢慢沿着她的背流下。 “合适吗?”周晏清捧着她的头发问。声音和水蒸气一起漂浮。 陆子荫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呐。 陆子荫身材很匀称,说得上有些瘦。她很少运动,皮肤白皙,有些平时跑步锻炼出的肌肉,但并不多。她的头发很柔顺,像瀑布。 周晏清心里有些痒痒的,但她只当是尴尬。 至于陆子荫,则完全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从容。毕竟哪怕隔着毛巾,周晏清的手指也时不时就会碰到她的身体,让她微微颤抖。洗头发时周晏清纤长的手指穿过瀑布,轻轻滑过她的耳廓,让她心脏乱跳。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次简单到乏善可陈的洗澡。但陆子荫重新躺回床上时,感觉已经掉了一层皮。 “脸怎么这么红?”周晏清问。 “泡晕了。”陆子荫马上就准备好了回答。 周晏清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坐在陆子荫旁边,把手机掏出来回消息。 宋安秋:干嘛去了,消息也不回? 周晏清:在陪我妹。 宋安秋:死妹控。 周晏清:? 周晏清眼角抽了抽,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子荫。后者抱着手机,时不时偷偷看她。 周晏清:找我有事? 宋安秋:没,只是看群里你没动静,关心你一下。 周晏清:哪个群? 宋安秋:羽协啊,沈老板发红包你都不抢? 周晏清顿了一下,切出去,找到羽协的群,里面抢红包抢得不亦乐乎。 周晏清往上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没有被抢光的红包,是沈叙发的。打开一看,手气王。金额还不小。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周晏清心里感慨。 宋安秋:手气王接着发接着发! 起哄倒是起劲。 周晏清心里白了她一眼,包了个红包发出去,便切出群聊。 她心里一动,打开在好友列表里找到陆子荫。 然后,在陆子荫的手机里,那只被她置顶的一直沉默的白色小狗,给她发了一个红包,写着“新年快乐”。 陆子荫抬起头,周晏清朝她眨了眨眼睛:“新年快乐。” “还没到新年呢。”陆子荫说。 周艳清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几分钟。” 电视声音被开得很大,里面正在表演歌舞节目。水袖翻飞。 让陆子荫想到浔南街斑驳的光影,被船桨搅碎的时间。 “收下吧,没多少钱。”周晏清说,“就当只是我的心意。” “什么心意?” 陆子荫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甚至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自己都这么觉得。 “呃,祝你新年快乐的心意?” 陆子荫知道,她只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谢谢。” 她领了红包,有整有零,毫无设计的数字。 她抱着手机沉默了片刻,又点开红包发送界面,给周晏清发了一个过去,也写着“新年快乐”。 周晏清一愣,挑了下眉毛:“这也是你的一片心意?” 陆子荫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嗯。” "事先说好,不能比我多。"周晏清莫名地在意长幼顺序。 “不会。”陆子荫牵起嘴角笑了下,“我没多少零花钱。” 红包不大,只有52。 “怎么不是520?”周晏清开玩笑地说。 “都、都说了我没那么多钱。” 在小数点后,有两个小小的零。无足轻重,也代表不了什么。 周晏清也许是说了一声“谢谢”,但她的声音被窗外升起的烟花炸响的声音遮住了。 半个窗户里装满了燃烧的流火和光焰。 电视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倒计时。主持人站在舞台上,身边载歌载舞。 陆子荫突然想到什么,眼神躲闪十几下,才攥紧了床单,说:“晏、晏清姐,我有个问题。” “什么?”周晏清心情莫名很好,拉大了音量,“大声点!” 病房的隔音意外的差,窗外烟花爆竹响声如震。 “那、那天晚上,那个男生……” 一根手指突然竖在了陆子荫唇边。 今晚最大的烟花突然爆开,吞噬了整个天空。 电视机里一片歌舞升平,陆子荫却只能听到自己焦躁的心跳声。 新的一年又翻篇了吗? 陆子荫好不容易捅到嘴边的问题又滑进了肚子里。 周晏清笑起来:“新年快乐。” 等她放下手,陆子荫才回过神,木讷地点了点头。 “新年……快乐。” / 在那之后,陆子荫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哪怕周晏清追问,她也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 周晏清不解,却没法追究。她只是每天晚上来照看陆子荫,顺便帮她擦身子。再扶着煮熟的陆子荫躺回床上。 如此过了几天,陆子荫还是要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寒假就要到了。 正好是早高峰,玉德中学外送孩子的家长络绎不绝。车连成线。 “好久没来了,玉德的停车场扩建了吗?”周珩开着车,话里是一段命苦的回忆。 “看上去没有。”周晏清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往外面望了望,“和我当时没什么区别。” “那……” “我就在这里下吧。”一直坐在后座的陆子荫说。 “这里?”周珩看了一眼校门,离这里还相当远。 陆子荫的伤不算特别重,但现在还是要坐轮椅或者杵拐杖。 “小晏,你送一下子荫。”周珩犹豫后停下车,说,“我去周边转一下,等你送到了我再来接你。” “嗯,好。”周晏清说着就要推开门。 “不……” 不用。 陆子荫本来想这么说。 但看着两双真诚到灼人的眼睛,她实在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 一声催促的鸣笛强迫陆子荫结束了思考。 “赶紧下车吧。”周晏清钻下车,把后座门打开。她先拿出拐杖,然后把陆子荫扶着出来。 周晏清没看到,在摸到陆子荫的手的时候,陆子荫的耳朵动了动。 周珩的车走远。 “瘦了。”周晏清看着重新穿上校服的陆子荫,上下打量。 “赶、赶紧走吧。”陆子荫被她看得心慌,杵着拐杖往前走。 “诶诶诶你慢点。”周晏清连忙跟上去,“你伤还没好,别走这么快。” 陆子荫恢复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今天早上他们去医院接她,等考完试,估计还得回去办了出院手续才能离开。 陆子荫已经受够了纯白的天花板和空空荡荡的病房了。 周晏清经常会来看她,但不会一直都在。 想到这里,陆子荫有些自我厌恶,走得更快了。 “你慢点。” 一路上陆子荫都没说话,周晏清也没想到什么话题。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路。 陆子荫以前也很早熟,周晏清倒也没觉得稀奇,只是时不时拦住她,让她走慢点。然后陆子荫往往会走得更快。 就这么纠缠着到了校门。 “我能进去吗?她腿有伤,我送到教室去。”周晏清问门卫。 “不用。”陆子荫先行拒绝,“教室很近,我一会就到了。” 周晏清还想穷追不舍,但陆子荫平静地看着她。 也许只是错觉,但周晏清觉得陆子荫心情不太好。 又或者,只是在生她的气? 虽然很想问为什么,但周晏清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她点点头:“你小心,慢一点。” “知道了。” 陆子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没走多远,路边就冲出来一个女生和她打招呼。是许映欢。 周晏清站在门口,听不见她们聊了什么。 踮起脚,陆子荫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那个?麻烦让一下可以吗?” 比陆子荫稚嫩一些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啊啊,不好意思。” 周晏清退开。 / “没事了?”许映欢说。这是那晚之后她们第一次再见。 “你觉得?” “还有事。”许映欢眨眨眼,“外面里面都有。” 陆子荫愣了一下,心虚地把头扭开。 “又被我说中了?”许映欢想用肩撞撞陆子荫,但意识到她还杵着拐杖,便作罢。 “嗯。”陆子荫的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就会忽略。 许映欢眯起眼睛,本想追问,陈幼辛就闪出来和她们打招呼。 “早上好!”她看到一旁的陆子荫,迟疑后说,“嗨,还好吗?” 陆子荫摇摇头:“没什么大碍。让大家担心了。” 除了考试,陆子荫虽然很少在班级出头露面,但和同学的关系都算得上和睦。得知她出了车祸的时候,班上闹腾了好一阵子。 “没事就好。”陈幼辛笑了笑,“我都没法想象期末考试的第一不是你该是谁。” 陆子荫尴尬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把手机掏出来:“我好像没加你好友?” “嗯,好像确实没有。” 扫码。道别。陈幼辛摆摆手离开。 在许映欢怪异的目光中,是陆子荫先招架不住:“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这么主动加人好友了?” “有吗?” “说,你是不是心怀不轨!” 还真是。 “我想问她一些事情。” 这是实话。 “你有什么想问的,不能问我?”许映欢狐疑地看着陆子荫。 “阅读理解,还有作文。” 这不是实话。 陆子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练就了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的能力。 当然,在周晏清面前除外。 这么多天过去,陆子荫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问起那天晚上街边风中的对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周晏清也如无事发生般,从未提起。 “好吧,别问我。”许映欢倒是当真了,摆摆手便不问这件事。 陆子荫一瘸一拐地走进考场,坐下。 第一门考试就是语文,卷子发下来后翻过来第一眼看作文,主题是:珍视之物。 第16章 我不知道 考试考了两天,陆子荫考完最后一门就去医院办了出院手续。周珩陪她。 “晏清姐呢?”她问。 “她今天下午有课,来不了。”周珩随口回答。 周珩是很标准的中年精英,瘦高,寸头,方框眼镜,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工作。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陆子荫父母出事的那段时间,他和陆兰新忙前忙后,帮了不少忙。 陆子荫想到,也许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周晏清重逢过了。但那时候的她眼睛总是哭肿,记忆也很模糊。 周晏清会记得吗?陆子荫不知道。 她看着周珩。长得和周晏清一点也不像。 “姑父。”在周珩的搀扶下,陆子荫坐进车的后座。 周珩把拐杖放好,走到驾驶座坐好:“嗯?” “你们,是多久遇见晏清姐的?” 陆子荫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她四岁的时候。”周珩笑着倒车,“那时候脸上肉嘟嘟的,不像现在这样。——回头我发照片给你看。” “啊,嗯,好。谢谢。” “怎么突然问这个?”周珩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很稀奇的问题,只是随口问。 “前段时间在家里翻我以前的照片,突然想到,有点好奇。” 四岁。那时候陆子荫才刚刚出生,不知天地为何物。 “收养流程挺长的,我们准备了好久才把她带回家。”周珩有些感慨,“不过一转眼,就已经十六年了。” “成年后,收养关系会解除吗?” 陆子荫的脑袋嗡的一声。 她冷不丁地把这个唐突至极的问题说漏了嘴。就好像她别有用心一样。 “不会吧?”但周珩只顾着开车,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要解除,得等她先提出才行。” 红灯亮起,周珩踩下刹车。 “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解不解除感觉也没啥区别。” 有区别的。 但陆子荫说不出口。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陆子荫不知道。她不说话,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绿灯迟迟没有亮起。 / 陆子荫其实知道,她的问题,不是靠一两纸协议,三四句承诺就可以解决的, 不管她期末考得好与坏,都不会改变这些事情。 转学来的第一次期末考试,陆子荫作文得分年级第一。所有人都很惊讶,包括陆子荫自己。 晚饭时候,周珩提起这事。周晏清两眼放光,朝着陆子荫一个劲眨眼:“写这么好,给我看看?” “答题卡没发下来呢。”陆子荫看似平静。 “那等你发了再给我看。”周晏清倒不急,却没给陆子荫拒绝的余地。 “你姐高中那会,语文是最烂的。”周珩笑着说。 “能不能别揭我老底!” 要不然怎么会直接投向了工科专业呢。陆子荫心里想。 周晏清学电信,但陆子荫从来没听她说过相关的事情。只有偶尔,她会在起夜时,发现失眠的周晏清抱着膝盖,坐在电脑面前跑仿真。 “咳咳。”周晏清清了清嗓子,举起杯中的饮料,“总之,庆祝子荫顺利出院!” 陆子荫举起杯子,里面装的是椰汁。周晏清今天特地买的。 碰杯。 陆子荫看着满桌菜,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看着周晏清。 “怎么了?”周珩颇为自信地推了推眼镜,“试试吧,在国外的时候我都自己做饭,手艺应该还在。” “哦哦。”陆子荫低头扒了口饭。 原来是这样。 陆子荫还以为…… “快吃快吃。”周晏清颇为兴奋地催促陆子荫。 陆子荫狐疑地看着她,又看向周珩。 周珩忍不住,说:“你姐说,她从你那学了些菜,非要露两手。” 陆子荫的眼睛又情难自已地亮了起来。 “有个菜是她做的。”周珩说,“她说你吃得出来。” 陆子荫压力山大地提起筷子,把桌上的菜挨个吃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说:“这盘牛肉。” 沉默。 陆子荫心里咯噔一下。 “错了?” 周晏清破功,笑了出来。 “对了。”周晏清说,“怎么猜出来的?” “呃,比较,特别。”陆子荫很委婉地说。 一旁的周珩把头转过去忍不住笑。 “谢谢你的评价。”周晏清皮笑肉不笑。 饭后,陆子荫本打算去帮忙洗碗,被周晏清轻轻慢慢地推出了厨房。 “伤病人员就不要干活啦,坐一会,待会洗了澡睡觉。”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床已经给你铺好了。” “哦,哦。” 陆子荫坐在沙发上,事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这间屋子里不会只有她和周晏清两个人。等到再过几天陆兰新回家,这家里的三间卧室都会热闹起来了。 未来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她都不会轻易有和周晏清独处的机会。 到底是不是好事呢,陆子荫想不明白。 “哦对了,小晏。”周珩刚刷完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下午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你药吃完了,你买了新的吗?” 轻描淡写地丢出一个炸弹。 药? 砰。 “什么药?”陆子荫问。 站在二人中间的周晏清僵在原地,机械地转过身,挤出一个笑脸:“我买了。” 脸上写满了“能不能赶紧闭嘴”。 “助眠药啊。”周珩偏偏在这种时候格外的迟钝,“子荫你不知道?” 周晏清闭上眼睛,不敢回过身。 陆子荫的声音也很平静,只是平静到有些吓人。 “我不知道。” / 浴室里水汽氤氲,周晏清如常给陆子荫擦身子,但气氛额外冰冷。 陆子荫没说话。周晏清满头大汗。 过了好久,周晏清才鼓起勇气,却只是清了清嗓子。 又是沉默。 “子荫?”周晏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 虽然隐瞒这件事是她的错,但她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告诉陆子荫的义务。 “嗯。”陆子荫的声音还是很平淡。 “那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瞒着我什么?” 明知故问。 周晏清明明才是那个大四岁的姐姐,现在显得像是个小四岁的小朋友。 “我、我吃药的事情。”周晏清试图解释,“因为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只是有时候有点失眠,我觉得就没必要……” 她有些心虚,没说下去。 毛巾沿着后背滑下。 “我没有生晏清姐的气。”陆子荫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 一看就是生气了。周晏清想。 “我只是,有点生自己的气。” 陆子荫的声音很小。很努力地装作云淡风轻。 周晏清愣了一下。 “因为有时候,我也看到晏清姐很晚不睡。”陆子荫偏过头,不让周晏清看见她的脸,“但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不是很严重啦……” “但都已经要吃药了。”陆子荫说,“我以为这种事情我应该知道的。” 周晏清没说话,热气冲得她有点头晕目眩。 “晏清姐,有把我当成妹妹吗?” 周晏清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啊,你当然是我妹妹!比亲的还亲!” 答错了。 陆子荫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但她只是点点头,抿了抿嘴:“那,晏清姐为什么事事瞒着我?” 周晏清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秒内,周晏清把自己21年的人生中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对不起陆子荫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 “我、我还瞒了你什么?” 陆子荫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微仰起头,于是瀑布倾倒,长发落在周晏清掌心。 “你生日那天晚上,我出门找你,有个男生在和你聊天。”陆子荫拼尽全力,才让这句话听上去不那么酸涩,“你说你会考虑。” 也拼尽全力,才没有让声音颤抖。 但周晏清反倒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 “出国项目?” 周晏清的房间里。陆子荫看着周晏清的手机。屏幕上是那个男生给周晏清发的PDF。 “你小声点,我还没和我爸说过这事。”周晏清说,“我还得再想想。” 但满脸通红的陆子荫才没听进去。要不是腿受了伤,她已经狂奔出家门找地缝自己把自己埋了。 “所以,那个男生只是跟你说这个事?”陆子荫重新确认了一遍。 周晏清点头:“他是我学长,他导师那边有几个出国的名额,想推荐我去。” 陆子荫的脑袋已经要烧焦了。 周晏清知道她想的什么,还补充:“他有女朋友,都已经快领证了。” 无地自容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现在的陆子荫了。 “你担心,他是在表白?”周晏清坐在床上,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陆子荫。 陆子荫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这种事情也确实发生过。”周晏清好像想到什么,接着说。 “然后呢?” 周晏清眨眼笑:“你好急。” 陆子荫语塞,把头扭开。 “然后?然后我拒绝了。”周晏清耸耸肩,“就这样。” “你们还在联系吗?” “没怎么联系了。”周晏清抿抿嘴,回忆了一下,“本来也没有特别熟。在那之后,感觉也当不了朋友,就没怎么聊过了。” 陆子荫实在不知道,这是因为本就不熟,还是因为表白。所以她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晏清姐……谈过恋爱吗?” 好俗套的故事,平常到周晏清只会觉得这是这个年纪的人都会关心的话题。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没有。” 陆子荫突然很高兴,但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只好抿着嘴把头别开。 周晏清想起那个她之前就想问,但不知道从何问起的问题。身子微微前倾,小声问:“子荫呢?” “嗯?” 周晏清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像冬天从嘴里逃走的水雾,刹那间消失。 “谈过恋爱吗?或者说……”周晏清凑得很近,说着悄悄话,“有喜欢的人吗?” 绕过心防,攻城略地,如大水漫灌。 夜渐渐深了。 陆子荫还来不及挣扎就差点被溺死在里面。 “没、没有。”陆子荫眼神游离,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因为周晏清靠得太近,她满眼都是她。 莫名的沉默持续了五秒,陆子荫才从温柔乡里狼狈地逃了出来,夺回理智。 “这算是早恋吧。” 周晏清无辜地撇撇嘴:“我倒没那么在意啦。”说罢又眨眨眼,“感觉,高中生有过喜欢的人,还挺正常的?” “那晏清姐,高中喜欢过谁?” 陆子荫攥着手机,那里面还留着一张照片。在只能装下两个人的树洞里,歪歪扭扭地刻着“ZYQ”。 “我?”周晏清指了一下自己,摆摆手,“我没有啦,只是身边有很多朋友有这样的经历,我听说的。” 陆子荫狐疑地看着周晏清。 “怎么这么看着我,我没骗你!”周晏清满脸委屈。 “晏清姐没喜欢过别人,为什么还说是正常的?”陆子荫倒打一耙。 周晏清云淡风轻:“怎么,你想说我不正常?” “我没说。” 周晏清说的确实是实话。她从小到大都没喜欢过别人,时不时被表白,也总是拒绝。 恋爱是一个看上去离她很近,但实际上相去甚远的东西。 “所以,晏清姐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周晏清笑着,随口回答。 但陆子荫却没回答。 周晏清一愣,看过去时,陆子荫的脸有点红扑扑的。 “真有情况啊。”周晏清凑上去,“是哪家猪拱了我们家的白菜?” 陆子荫红着脸往后缩,实在不知道周晏清算不算在骂她自己。 “都、都说了没有。”她嘴硬回答,“只是班上,有些八卦。” 周晏清停下来,眼睛转了转,退开:“行吧,姑且相信你。” 这个时候,周晏清的房门被敲响。 “咋啦?” 周珩的声音响起:“切了点水果,你们吃不吃?” 周晏清起身打开门,笑眯眯地接过果盘:“谢谢爸。”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女生的话题你就别关心了。”周晏清又把脸一沉,“你出卖我的事我还没说呢。” 周珩一愣,尴尬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房间里床上的陆子荫:“我看子荫不也没怎么生气嘛,啊哈哈……” “那是我哄好的。” “是是是。” 周晏清又笑起来,把果盘递给陆子荫:“你先吃。”然后转身推着周珩往外走,“我有事要说。” 陆子荫坐在原地,手里捧着果盘,环顾四周。 她沉默片刻,把果盘放下,缓缓躺了下去。只有一股淡淡的,周晏清的洗发水的香味。 / 阳台上风很大,月亮高挂,视野很好。能看到远处的城区,就像被点亮的珊瑚礁。车水马龙如鱼群洄游。 “出国?”周珩背靠着栏杆,听周晏清说了一遍交换项目的细节,“什么时候?” “上半年吧。”周晏清趴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大概两个月?” “靠谱吗?” “靠谱。”周晏清说,“是学校的老师,项目我也看过了,挺对我方向的。” 周珩歪过头,看向周晏清。 “你这是打算升学深造了?” 但后者只是趴在那里,神色恍惚的看着远处的夜空。 “大概吧。只是感觉,大家都走这条路,我应该也可以。” 沉默。 “如果你确实想读研读博,或者出国,我都支持你。”周珩顿了一下,“但我其实不希望你随波逐流。” “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办法。”周晏清苦笑,“我想找个人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也没人愿意告诉我。” 周晏清知道这是无理取闹。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应该为她一辈子规划人生的轨迹。 她只是会偶尔感到害怕。 有多少河流会在平原上干涸呢。没有人数过。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和过去的二十年里没什么不一样。 周珩:“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学校那边也不影响,那我支持你去看一看。” “子荫呢?我走了,她怎么办?” “我觉得她的自理能力比你强。”周珩笑了笑。 无法反驳。 周晏清白了他一眼,又把头埋在肘窝里。 “让我再想想吧。”她长舒一口气,“再想想。” 第17章 长江水 陆子荫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从竹阳来到杬州,是她这辈子去到过最远的地方。那时陆兰新和周珩都没空接她,她又是未成年人,所以坐着摇摇晃晃的动车来到了素未谋面的新家。 现在,冬天,杬州的早晨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扶着行李箱,即将回到她阔别半年的故乡。 “看上去还是有点坡脚,没问题吧?”周晏清问。 陆子荫本伤得不算太重,又恢复得很快,前两天刚丢掉拐杖,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他们现在正在候机大厅,机场里空调开得很足。年关降至,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陆子荫被周晏清安放在角落,护着不被其他人撞到。 周珩接水去了,周晏清站在旁边,陆子荫乖巧地坐着。 “姑妈呢?”陆子荫摇摇头,问。 “她直接回竹阳。”周艳清回答,掏出手机敲了敲,“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回竹阳了。” 周晏清一家很早就离开竹阳生活,周珩和陆兰新又是整日在外漂泊的主,很少回竹阳过年。这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陆子荫的伤让他们不得不有了闲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中新添了一位在竹阳水土上长大的新成员,总归要回家看看。 还有一方面,只在出发时提起过一次:他们要回去祭奠陆子荫的父母。 才过去一年不到,已经恍若隔世。 “晏清姐,上半年,回来了吗?”陆子荫忍不住问。 “啊,回来了。”周晏清说,“不过那时候只是在忙你父母的事,感觉,不算真的回来。” 窗户外,飞机轰鸣着逃离地面,遁入云霄。 沉默被机场的嘈杂淹没。 “嗯。”陆子荫点了点头,“也是。” 连陆子荫自己都觉得,那段时间,那个地方算不得是家。 陆子荫抱着手机,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也许陆子荫已经慢慢走出来了。 当她可以不动声色向他人提起自己的故事,当她可以孰若无睹地和朋友一起欢笑。甚至,当她有了闲心,去撬开她十六年从未颤抖的情窦。陆子荫当然可以说,她走出来了。 没有人逼着她苦涩,没有人逼着她怀念。她理应享受她青春年少的人生,欢歌笑语地走向未来。 连她的父母都是这么想的。 可陆子荫总是无法避免这样的事:攥着手里的登机牌,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发呆,在某一瞬间感到有些害怕。 她习惯了。她接受了。她释怀了。 但她难免还是会难过。 周晏清搂住她的脑袋,把她轻轻抱在怀里。 / 陆子荫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机场发呆。 飞机滑行,机翼震动。 坐在她旁边玩手机的周晏清熄屏,扭过头看她。 “应该不会晕机吧?” 陆子荫本想说“不会”,但考虑到国庆那场昏天黑地的晕车,只是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过廊的另一侧,周珩回了几个消息,然后闭目养神。睡得很香。 “那要不躺着睡会吧。”周晏清说,“两个多小时呢。” 陆子荫“哦”了一声,把头偏过去。 摇晃几下后,轰鸣声变成耳鸣,飞机离开地面。 陆子荫看着窗外慢慢消失在云层中的地面,好像能看到远处的江水。 杬州在入海口,竹阳在上游。 陆子荫突然想到了一首以前学过的宋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她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发呆的周晏清。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写的不是她们。 飞机逃进云端。 / 冬天的竹阳比杬州干爽,周晏清一落地就猛吸了一口空气。 “还是竹阳好。”她感慨。 上半年回竹阳时已经快要入夏。周晏清记忆里冬天的竹阳,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无论如何,也比阴晴不定的杬州好不少。 陆子荫虽然只在杬州生活了半年,却已经吃尽了杬州四季的苦。实在没法反驳。 三人中陆子荫的箱子最大,装满了网约车的半个后备箱。 出发前周晏清有意无意地撞见了收拾行李的陆子荫,那时她房中的那个巨大的玩偶已经不见踪影。想必已经塞到了箱子里。 光是好奇是没有用的。周晏清只是发现,一旦错过了问出口的最好机会,就已经找不到另一个借口了。 陆子荫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她看着后备箱缓缓关上。盯着那个箱子里的隔层,却一句话都没说。 车一路开到了小区里,只有陆子荫的爷爷奶奶住在这里。那是一套很老却很大的房子,陆佑诚曾经笑着对陆兰新说,逢年过节,他们住进来也可以。 但后来,陆兰新和周珩去了杬州。但后来,陆佑诚和柳宛泽遭遇不测。这间房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空空荡荡。 上次来这里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站在门前,陆子荫沉默着,却没有敲门。 她好像在练习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又好像在尝试抬起自己的手。 周晏清走上去,轻轻敲门。 咚咚。 咚咚。 第三次敲门之前,门被打开了。 “爷爷好~” “来啦?”陆旭手里还提着锅铲,“进来吧。” 陆子荫也走了进去。 “爷爷好。” 看到陆子荫的时候,陆旭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瘦了。” “没有。”陆子荫回答。 陆旭笑着钻回厨房,油烟和折腾声铺天盖地。 “爸,我来吧。”周珩面露担忧地跟了进去。 “现在子荫也不在竹阳读书了。”沙发上的池秦芳戴着老花镜,把电视的音量调低,“在那边还习惯吗?” “习惯的,奶奶。”陆子荫乖巧地回答。 “习惯习惯,现在都是子荫给我做饭吃。”周晏清笑着凑过来,两只手搭在陆子荫肩上,“可好吃了。” “晏、晏清姐……” “小晏,你可是姐姐,怎么让妹妹照顾你?” “没、没关系的!”陆子荫连忙找补,“我喜欢做饭,没有不情愿。” 也许是久别重逢,池秦芳也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无奈地笑笑:“你已经21岁了,也该自己照顾自己了。难道要让子荫照顾你一辈子吗?” 陆子荫眉毛动了动。 ——不是不行。 “哎呀,我知道。”周晏清埋下去,凑到陆子荫耳边,“要不,子荫就照顾我一辈子吧?” 方寸大乱。 “晏清姐……” 明知是在开玩笑,但陆子荫的耳朵还是红了。 “你别折腾你妹了。”卧室里,陆兰新探出头来,“来帮我收拾行李。” “遵命!” 周晏清蹦跶着走了,留下陆子荫一个人左顾右盼。 “那、那我去帮姑父……” 她转身就要往厨房走,却被池秦芳叫住了。 “让他们两个弄吧。”她拍拍旁边的沙发,“过来陪我坐会。” 陆子荫点点头,坐下。 “之前总是听小晏抱怨,说杬州天气不好。” “是挺不好的。” 每个生活在杬州的人都经历过几场劈头盖脸不讲道理的暴雨。 池秦芳轻轻握住陆子荫的手。 一双熟悉的手。牵着陆子荫长大。哪怕多了褶皱,变得枯瘦,也依然是陆子荫记忆里的温度。 直到这个时候,听到厨房里油被水爆开的声音,听到卧室里被褥被抖动的声音,陆子荫才会如梦初醒地想到:她到家了。 她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竹阳。 但物是人非。 池秦芳瘦了,父母出事时她差点哭进了医院。如今,她含笑看着陆子荫,却只是问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没生病吧?”池秦芳问。 陆子荫一愣,想起自己出车祸的事还没和他们说过,尴尬地哈哈几声,悄悄扯了扯裤腿。 但她看着池秦芳的眼镜,说不出谎话。 / 周晏清是被喧闹声唤出来的。 走出门时,池秦芳正扯着陆旭的袖子,拉到陆子荫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你孙女都变成什么样啦!” 陆子荫被按在沙发上,挽起裤腿,露出敷着伤药的腿。 她抬头看到周晏清,哭笑不得。 “哎哟,怎么搞成这样?” 周晏清心里嘀咕:我见到她的时候可比这严重多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哎呀都说了没事。”陆子荫终于找到机会打断二老的絮叨,把裤腿放下来,“我不要紧的。” “对对对,我房间里的跌打药,我去拿……” 周珩连忙叫住陆旭:“您就别操心了,子荫那不是敷着药的吗?” 和所有被晚辈教训的长辈一样,陆旭欲言又止,站在那里。 周晏清打断了沉默:“那个,可以吃饭了吗?我饿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她。 “嗯,对,吃饭吧。”陆兰新招呼着大家坐下,“你们飞了一路,也累了。” 周晏清走过来,朝着陆子荫伸出手,掌心朝上。 “怎么了?”陆子荫问。 “扶你过去。”周晏清笑,“你现在可是二老认证的一级伤员。” 陆子荫眨了眨眼,没有搭理周晏清伸过来的手,自己站起来,慢慢朝饭桌挪去。 周晏清倒也不恼,跟在她身后,走到饭桌边坐下。 云淡风轻如她,很快就被晚饭拿下。 “呜啊……怎么这么辣!水水水!” “是你在杬州吃惯了,竹阳一直都这样啊。”周珩笑着说。 “你可是在国外!” “我都自己做饭。”周珩摆手,“你看子荫,她就没事。” 周晏清看向陆子荫,一个近乎求助的神情。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碗里那个还没动过的鸡爪,犹豫片刻后,把它夹走。 / 吃完饭,本打算帮忙洗碗的陆子荫又被池秦芳推了出来。 陆兰新帮着池秦芳洗碗,陆旭坐在沙发上看抗战片,周珩在在书房里开会。 周晏清趴在栏杆上吹风,手里捧着手机。 宋安秋:到啦? 周晏清:到了。 宋安秋:唉,没了你的杬州更冷了。 周晏清:少恶心我。 宋安秋:无情。 宋安秋:听说你要出国了? 周晏清愣了一下。 周晏清:谁给你说的? 宋安秋:你妹问我我才知道的。 周晏清:好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宋安秋和陆子荫的关系就好了很多。 周晏清知道这是因为她,却不知道这为什么因为她。 宋安秋:所以? 周晏清:所以还没想好。大概会去吧。 宋安秋:具体时间? 周晏清:三月。开学后。 宋安秋:唉唉,会长进实验室了,羽协又只剩我孤家寡人了。 周晏清:少来。 周晏清无声笑笑,把头发拨到脑后。 歪过脑袋,她看见了阳台门口的陆子荫。后者两只手背在身后,犹犹豫豫,左顾右盼,不敢上前。 周晏清:我先下了。 “怎么了?”她笑着偏头,“找我?” 陆子荫吓了一跳:“啊,嗯,嗯。” 周晏清把手机揣回兜里,倚在栏杆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陆子荫。 陆子荫上前一步,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掏出来。 “这个,生日礼物。”她说,“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周晏清愣住了。 阳台上没有灯,陆子荫的面容隐隐绰绰。夜风从远处吹来,把周晏清披散的长发吹得乱舞。 周晏清生日那天,陆子荫说,她给她准备了礼物。 也是同一天,她出了车祸,她跑进医院。 “你不说我都忘了。”周晏清笑起来,“谢啦。” 还挺沉。 “书?” 她想到另一个她和宋安秋之间的玩笑。 “啊,嗯。”陆子荫有些难为情地挠挠脸,“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东西,所以觉得,送本书总不会错……” “你和宋安秋商量过吗?” “啊?” “不,没什么。”周晏清笑着摆摆手,“我开玩笑的。” 周晏清接过来,借着客厅里溢出的光,看清了书名。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周晏清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你看过?” “没,只是听说过。”周晏清咧嘴,“谢谢,我很喜欢。”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封皮。模糊不清,但书名反光。 陆子荫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子荫犹豫片刻,把头别开。 “所以,你要出国吗?” 第不知道多少个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周晏清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通用的答案。 可莫名其妙地,她只是反问:“子荫觉得呢?” “嗯?” “你希望我出国吗?”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陆子荫的答案不应该,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们都知道。 “晏清姐不该问我。”所以她义正词严地回答。 “嗯,我知道。”所以她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唯一有意义的,只是周晏清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件事本身。 “晏清姐不用顾虑我的。”可陆子荫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晏清沉默片刻,笑着伏在栏杆上,夜风吹开她的刘海。 “你会寂寞哦。” 陆子荫脸红了,但还好阳台上没有灯。 “又不是失联了。”她说。 周晏清突然就笑得直不起身。 “也是。” 今晚月亮很高,很亮。陆子荫抬头,就能看见稀薄的云,月如明镜。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 晚上洗完澡,陆子荫穿着睡衣,坐在房间里吹头发。 然后周晏清破门而入。 两双眼睛呆滞地对望。 吹风机的声音巨大,愣在那里,把陆子荫的头发吹得漫天飘飞。 沉默了很久之后,陆子荫才关掉电吹风:“怎么了?” 周晏清恍然大悟:“欸,我们一起睡,你不知道?” 电吹风从手里滑走,砸到床上。 第18章 飞尽 “子荫。” “嗯?” “你睡姿好端正。” “……嗯。”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 陆子荫躺在床上,像木乃伊。 周晏清就在她旁边,侧躺着。声音细软,气息隐约。 窗外月光落在身上,烫得她坐立不安。 她早该知道,这栋房子一共就三个房间,她没有独占一间的机会,更没有和周晏清分房睡的借口。 也不是,其实有。周晏清失眠,她有充足的理由独占一间房。 但周晏清悄悄提着一瓶药走了进来,说:我也没告诉爷爷奶奶。 受伤了可以用事实证明没有大碍,但失眠就会被直接拖到医院去了。 于是,经过了漫长而短暂的心里挣扎,陆子荫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好。 然后,她现在正在拼尽全力地控制心跳速度。 “我以为你会抱着那个睡觉。” 周晏清和陆子荫一起看向那个躺在桌上的,巨大的玩偶。 “那不是放不下吗……”陆子荫有些尴尬地回答。 床不大,她们两个靠得很近。周晏清不安分的手时不时就会撩擦到陆子荫的睡衣上。 “所以你一个人睡的时候都抱着?”周晏清问。 陆子荫没说话,算是默认。 安静。 月亮高挂在天空中,从窗户里只能看到城市的灯火和黯淡的星光。 “那个,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周晏清声音很小,很谨慎。 “嗯。” “那个玩偶,是你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吗?”周晏清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搜过,款式应该有些年头了。” 但陆子荫只是默不作声。 “秘密?” “也不是。”陆子荫思索了片刻,“只是我没想好怎么说。” “这么有渊源?”周晏清笑。 “不是。”陆子荫连忙否认,“只是网上买的,没什么特别的。” “生日礼物?” 陆子荫“嗯”了一声。 “朋友送的?” 陆子荫摇了摇头:“我爸送给我的。” “那不是挺好……” “但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周晏清说到一半的话被吞回去了。 “哦,他也知道。”以防误会,陆子荫解释,“所以他才是那个摸不着头脑的人。” “那为什么他会送你这个?” 又是一阵沉默。 “我要求的。” 陆子荫忘记拉窗帘了,城市的灯火隐隐约约还能映照在窗玻璃上,结成冬天的薄霜。 有些光飞进来,沿着她脸庞的轮廓滑行,最后掉进眼睛里。 周晏清:“我是不是该问,‘为什么’?” 陆子荫偏过脑袋,看向周晏清。 于是她脸上的光消失了,只有头发丝被打上了轮廓线一样的亮色。眼睛陷在眼眶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反光。 周晏清莫名心虚:“怎么看我?” 但陆子荫只是摇摇头,翻过身,背朝着周晏清。 “没什么,困了。”她顿了一下,“晚安。” / 第二天一大早,陆子荫醒来时,周晏清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其实陆子荫的第一反应是紧张地查看周晏清状态。她怕周晏清安眠药吃过了头。 但仔细一想,去年国庆节在千湖山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一起睡过了。虽然时至今日陆子荫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周晏清可是始终如此。 确定周晏清只是没睡醒后,陆子荫松了一口气,又俯下身,悄悄端详周晏清的睡脸。 视线从发梢流到眼睛流到唇齿再流到脖颈。 越看脸越红。 周晏清突然呓语,差点把这颗熟透的气球扎爆。 有惊无险。 周晏清醒来时,陆子荫正在洗脸。 “你也太自律了。”她睡眼惺忪,“放假了都起这么早。” 陆子荫确实很自律。各种意义上都是。 周晏清趁二老不在场,悄悄把安眠药藏进抽屉里。 虽然有那么几个时候,她会怀疑另一件事。 “子荫。” 陆子荫正在漱口,胡乱应了一声。 “我突然在想。”周晏清还坐在床上,“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我都睡得很香,是不是你的功劳?” 陆子荫呛了几声,把嘴里的泡沫吐掉。 “我觉得不太可能。” “要不今晚我们试试,控制变量!”周晏清眼里发光。 没什么意义的实验。 不过陆子荫没什么损失,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多做。她也没反对。 “如果你真的可以助眠,那我以后就不用吃药,只要和你……”周晏清停了下来,“不对,天天和你一起睡,是不是不太现实?” ——不要认真的考虑这种事情啊。 陆子荫心里叫苦不迭。要是一直和周晏清同床共枕,她绝对会受不了的。 陆子荫没回她,漱完口就慢慢挪到桌边坐下。周珩正好从厨房里出来。 “起了?你姐呢?” “她也刚起。” 周珩点点头,欲言又止。 还是陆兰新从卧室里出来,说:“我们今天要回一趟你原来那个房子,收拾些东西。” 她顿了一下:“你,要不要一起去?” 阳光躲到了屏风后。 周晏清刚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陆子荫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怎么了?”她问。 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搭理她。 “好。”陆子荫点头,好像只是在回答“今早的面要不要加香菜”。 / 陆子荫曾经无数次走这条路。 穿过小区大门,爬上一个很缓却很长的坡,在看到第一颗樟树时左转,钻进铁门,按下电梯按键。 四个人站在电梯厢里,直到外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叫唤。 “等等等等!” 一个老婆婆提着菜,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她喘口气:“哎呀,终于赶上了,谢谢啊。” “邓婆婆?”陆子荫先开口。 邓婆婆一愣,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陆子荫。 好久不见。 “啊,子荫啊。”她有些惊讶地点头,“回来啦?” “嗯。”陆子荫沉默了两秒,“回来,收拾东西。” 邓婆婆是陆子荫原来的邻居,两家人隔得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 “嗯。挺好的。”邓婆婆只是朝着一旁的陆兰新等人点点头。 “听说,在外地读书啦?”她问。 “嗯,在杬州。” “我不知道那在哪。”邓婆婆咧嘴笑笑,“一切都好就行。” 一切都好。 陆子荫点点头。 电梯抵达,有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五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我先回去给孙子做饭,以后见!” 周晏清拍了拍陆子荫的肩,笑着和邓婆婆说再见。 陆兰新在包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很久没有用过的钥匙。 “本来应该打算早点来收拾的,但一直没有时间。”她犹豫了一下,把钥匙递给陆子荫,“要不你来?” 陆子荫愣了片刻:“姑妈你来吧。” 陆兰新点头:“好。” 锁用了很多年,插进去的时候还卡了一下。 翻转,拉开。陆子荫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动作。 熟悉的空间在她面前显现,落满灰尘。 / “咳咳。”陆兰新用手扫去灰尘,“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脏。” 半年而已,只是开门时抖落了一些尘埃。并没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好像陆子荫刚刚放学回家,还可以钻进屋子里写作业,做饭。 葬礼那段时间家里重新布置过一次,因此稍微显得素净。 清冷。 周晏清的手在发愣的陆子荫面前晃了晃。 陆子荫回过神。 周晏清笑:“走啦。” 陆子荫一个人走进她原来的卧室。空空荡荡的,她搬去杬州的时候已经带走了很多东西。 不算很大的房间,窗户外是后山的人民公园,大树遮天。晚上坐在桌边,夜风就会从窗户溜到作业本上。 和很多孩子一样,陆子荫的房间里有一面贴满了奖状的墙。从幼儿园到高中,密密麻麻,铺满了各个角落。 虽然过去很多年,那里面的大部分已经泛黄,卷边,有些残缺不全。那些小红花飞出回忆,一层一层,堆叠成了如今的陆子荫。 陆子荫没有去找什么东西,只是坐在只剩下床板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上啥都没有。原来有一盏吊灯,后来拆掉了,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倒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在发呆,脑袋空空。 她本以为她会感慨万千,或者潸然泪下,至少怅然若失。 但思绪都飞走了。不留痕迹。 陆子荫躺下来,眨眨眼,不说话。 但我们其实是这样的生物。 / 门没有关,但有人敲了敲门。 陆子荫转过头,周晏清站在门口朝她微笑。 “还以为你一个人关在里面哭呢。” “才没有。” 周晏清走进来,坐在床边。 陆子荫还是躺在那里。 “他们收拾的差不多了。”周晏清说。 “嗯。”陆子荫一动不动。 “累了?” 沉默。 “有点。”陆子荫翻了半圈,“但我其实以为,我会更难过一点的。” 一包抽纸放在了陆子荫脑袋边上。 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窗外,光秃秃的树林,鸟雀飞散。 “晏清姐。” “嗯?” 陆子荫犹豫了半晌。 “如果我说,我现在已经不怎么难过了。”她看着周晏清,周艳清背对着她,“会显得我很无情吗?” “你希望我说‘是’吗?” 陆子荫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周晏清回答。 遗忘是我们的天性,也是禀赋。 没有人应该活在过去里。 “休息好了吗,走吧。” 陆子荫点点头,爬起身。 至于未来,那是另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又走回门外的走廊里,陆子荫吐出白雾,又看着它们消失不见。 “东西都拿好了?”陆兰新问。 陆子荫点点头,她提了一个袋子,装了一些算不得重要的东西。 至于那些重要的,没法忘记的,有的早已放进了杬州的新家,有的则被贮藏在了记忆的房间里。 别去打扰了。 陆子荫摆摆手,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声再见,便第一个走远。 毕竟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 然后,她就看到了周晏清手里的照片。 “晏清姐。” “嗯?”周晏清无辜地抬头看着她,一边走进电梯。 “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周晏清手里,一张塑封的老照片,画面里是两三岁的陆子荫,穿着蓝色的棉衣,戴着毡帽。 “你房间里呀。”周晏清晃了晃手里的照片,“你不是在填充你那个相册嘛,多好的素材!” 话是这么说。 “那给我。”陆子荫脸有点红。 “啊,好,等等。” 周晏清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来拍照备份。 陆子荫连忙把照片抢过来。 “怎么这样!”周晏清委屈巴巴。 电梯落地。陆兰新接了个电话:“二老和爷爷老战友吃饭去了,晚上我们自己解决。”她顿了一下,“出去吃吗?” “你们先过去,我把东西先放回去。”周珩朝着陆子荫伸出手,“袋子给我吧。” 陆子荫犹豫片刻,却说:“我和姑父一起吧。” 沉默片刻,没人说话。 周晏清打破寂静。 “那我们先过去。”她说,“你们搞快。” 陆子荫看了一眼周晏清,后者朝她眨了眨眼。 / 汽车发动,转入路口。 陆子荫坐在后座,在她的旁边,放着一些从房子里拿出来的老物件。很多都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了,放在被忘记的角落里,早就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车里开着空调,侧窗内有一层薄雾。 “袋子里是什么我不能看的吗?”周珩试探着问。 “不是。”陆子荫看着窗外倒退的城市,“只是会害羞。” 说得倒是平淡无奇。 日光被隐去,在冬天,竹阳雾霾很重。万事万物都褪去颜色。 在她手里的袋子里,装着一些铃鼓,画册,小陀螺和水彩笔。都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东西,早就被忘在房间深处了。 “这样。”周珩笑了笑,刹车。 在半隐半现的雾气中,红灯格外亮眼。 陆子荫其实没理由怀念这种东西,她确实没有很怀念。 但有时候她又会觉得,如果等到未来的哪一天,在她后知后觉地想要怀念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可以承载这种痛苦的物件,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陆子荫不想让自己变得可悲。 她低下头,在袋子里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纸戒指。大概是什么时候玩过家家剩下的。陆子荫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了。 “子荫。”周珩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甚至显得有些局促。 漫长的红灯。 “嗯?” “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聊过这件事。”周珩犹豫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套房子……我们和你爷爷奶奶聊过了……” 陆子荫外公外婆年纪很大,在她初中的时候已经离世了。 “嗯,卖了吧。” 陆子荫靠在窗户上,嘴边的白雾,在玻璃上隐现。 周珩愣住了,他没想到陆子荫会说得这么干脆。 后视镜里,坐在后座上发呆的那个女孩,其实才16岁。 他接着说:“他们想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你。那样你就有全部继承权。” 陆子荫没有反应,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过了好一会,她才说:“嗯。” “房子卖掉后,钱会存到一个单独的账户里,等你成年后,会划到你那里。” 周珩也很不想聊这种冷冰冰的话题,但这又是不得不说清楚的事。 陆子荫好像又“嗯”了一声,好像没有。总之,她没有再接着说了。 绿灯亮起。 陆子荫的视野里,有几只飞鸟,消散在了灰色的云的尽头。 车迟迟不动。 陆子荫终于开口。 “是不是爆胎了?” 第19章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寒假反复如常。 早上八点,陆子荫睁开眼睛。 扭过头,周晏清蜷缩成一团,面朝着她,呼吸很慢。 每天这个时候,陆子荫都会愣好一会,才蹑手蹑脚地起床,换衣服,走出卧室又把卧室的门关上。 池秦芳正打算出门,叮嘱她把厨房里的早饭端出来趁热吃。 她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长辈的关心无关身体。他们只是想照顾儿女孙辈,无论陆子荫说多少次不用操这么多心,他们都不会听。 于是陆子荫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这是每天的日常。 池秦芳白天会出门和老太太遛弯,陆旭更是大清早就去钓鱼。周珩和陆兰新要么一大早就出门办事,要么就一上午都躺在卧室里睡觉。 这个点,只有陆子荫一个人,收拾好碗筷,把寒假作业拿出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卧室门。 等到九点或者九点半,卧室门就会被推开,披头散发的周晏清揉揉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 声音慵懒。“早上好。” “早上好。” 等周晏清洗漱完,陆子荫就已经把她的那份早饭端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谢谢。”周晏清笑着坐在陆子荫对面。 陆子荫“嗯”了一声,接着低头写作业。 和过去的半年没有任何分别,她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仿佛理所应当。 吃完饭,周晏清安静地收拾好,端进厨房洗碗。重新出来的时候,陆子荫的卷子又写了一大半。 大学生和高中生的寒假相去甚远。周晏清无事可做,陆子荫忙个不停。也许偶尔,下午或晚上,周晏清会被拉去开线上会议,但至少,在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醒来的间隙里,周晏清有足够的闲暇,可以看着陆子荫发呆。 陆子荫抬头,吓了一跳。 “看我做什么?” 周晏清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看你写作业。” 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和陆子荫对视,把后者瞬间击败。 “哦。” 陆子荫躲回试卷里。 周晏清看着手机,有人给她发消息,是沈叙。 沈叙:学姐在吗? 周晏清:在。有事? 沈叙:你在干嘛? 周晏清:刚起床,在看我妹写作业。 沈叙:辅导? 周晏清:我可没那本事。 周晏清苦笑。 沈叙:你们关系真好。 周晏清看了一眼陆子荫。 周晏清:嗯。 周晏清:你呢,你在干什么? 她随口问,沈叙倒是犹豫了半天,“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出现了很久。 沈叙:在社会实践。我们学院大一事情很多。 周晏清:理解。 周晏清:后天就是除夕了吧,还不回家? 沈叙:没事,明天就回。 沈叙:而且回去了也没人管我。 这条消息很快就撤回了。 周晏清看到了,但她觉得应该假装没看到。 沈叙:开年有空吗? 周晏清:怎么了? 沈叙:我想约你去爬山,天眉,离竹阳不远。 周晏清划出去,飞快查了一下位置。地点就在竹阳和杬州之间,甚至可以玩完之后直接返校。 好像还挺有名的,不过周晏清没去过。 周晏清:就我们两个? 没有回复。 连“对方正在输入中”也没有出现。 周晏清不知道怎么回事,放下手机,发现陆子荫在看她。 陆子荫慌乱地把头扭开。 “没……”她有些心虚,“作业做完了。” “今天的份?” “全部。”陆子荫答得轻巧,“毕竟后天就过年了。” 真可怕。 周晏清咋舌。 她想到四年前的自己,寒假作业永远是拖到开学前几天才发疯一样地写。 她笑起来:“那你可以享受美好寒假了。” “嗯。”陆子荫点头,却把视线贴到周晏清身上。 和她手里的手机里,模糊不清的聊天界面。 “有人回你消息。”她说。 沈叙:你可以叫上安秋姐。 周晏清沉默了片刻,她总感觉这句话听着怪怪的。 周晏清:你的计划里,就我们两个? “对方正在输入中”。 桌子对面,陆子荫站起来,把收拾好的作业抱在怀里,从周晏清身后走过,进了卧室。 没有停留,没有偷看,但她轻轻关上了门。 空旷的客厅里就剩下周晏清一个人,抱着手机,等着那头传来消息。 沈叙:嗯。 周晏清不傻,她知道什么是试探,什么是靠近,什么是别有所图,什么是欲言又止。 至少对于沈叙,周晏清是这样的。 她很客气地周旋,打太极,但这终究不是一个好方法。 周晏清:我考虑一下。 周晏清:除夕前给你答复。 沈叙:嗯。 卧室门打开,陆子荫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拿起杯子,接了杯水。 / 那天下午,陆兰新出门打麻将,周珩也被她拖走。周晏清缩在书房里听那个国际项目的宣讲会。 她抱着膝盖,耳机线垂到小腿上,有时在听,有时发呆。 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敦促返校前提交申请表,以及附上推荐信。 宣讲会结束,周晏清摘下耳机,陆子荫就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嗯,结束了。”周晏清说。 陆子荫把果盘端了进来。苹果,芒果,还有橘子。 周晏清失笑:“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养了。” “晏清姐自己都说自己是小孩子。”陆子荫面不改色地把果盘放在电脑前。 周晏清眨眨眼,使坏地凑上去,贴在陆子荫耳边,声音裹着气流:“那你,岂不是小小孩子?” 陆子荫没应,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被周晏清定了身。 周晏清发现,陆子荫的耳朵变得通红。 陆子荫没看周晏清。周晏清也突然不知道该看哪里。 怪异的气氛。 陆子荫愿意用暧昧形容这被封存的五秒钟,但周晏清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呃,你耳朵好敏感。” 才不是。 陆子荫只是最近才变得这么敏感的。 “我先出去了。”她恢复了动作,快步出了门。 咚。书房的门被关上。 陆子荫满脸视死如归,迈着箭步冲进卧室, 咚。卧室的门被冠上。 陆子荫扑到床上。 身体一旦安静下来,心跳就会变得震耳欲聋。 要死了。 陆子荫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但她聪明如她,又想不到办法。 过了很久很久,等到她的脸终于熄灭,她把手机掏出来,翻了几下。 周晏清最近的朋友圈都是些有的没的东西,打游戏的记录啦,吃的饭的照片啦,诸如此类的东西。 许映欢好像也回了竹阳,陆子荫刷到了今早她定位在竹阳机场的朋友圈。 然后她看到了陈幼辛凌晨发的朋友圈,没有配文,只有一张图。画面里两只手,拼成一个爱心,把天边的太阳圈在里面。云海,日出,都被虚化,只有那两只纤细的手分外显眼。 陆子荫愣了一会,点了个赞。 低头看,定位是在天眉山。 / 周晏清找到宋安秋兴师问罪。 宋安秋:“怎么,非要打电话?” 周晏清:“拜托你问我生日礼物的,是不是沈叙?” 宋安秋:“……” 周晏清:“是不是?” 宋安秋:“她不是送的香薰吗?” 周晏清:“我又不是傻子。” 宋安秋:“原来如此。” 周晏清:“……” 宋安秋电话那头,宋安秋叹了口气。 宋安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喜欢你。” 周晏清:“所以你帮她?” 宋安秋:“我觉得她人挺好的,而且也只是一些小忙。——你不喜欢她?” 周晏清:“我不喜欢……不是那个不喜欢。” 宋安秋:“但你也不讨厌她吧?” 周晏清说不上话。 沈叙不是什么坏人,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除去司马昭之心以外,对别人也堪称一个体贴温柔的学妹。长得标致,家庭条件也很好,追她的人应该不会少。 宋安秋:“我记得,你没否认过你不喜欢女生。” 周晏清:“不是这个问题。” 宋安秋:“问题是?” 周晏清:“问题是她还不够了解我,我们真正相处没多久,还没到……” 周晏清没往下说。 她不知道她的失眠,不知道她的迷茫,她不知道她未来会去哪里,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但周晏清没往下说。 她知道,这都是借口。 宋安秋也沉默了很久。 “我不是想和你吵架,但谈恋爱不是这么谈的。” 周晏清靠在桌上,弓着腰,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抓着桌角,手指不安分地扣挠。 “你非要等万事俱备,知根知底,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安秋的电话背景音嘈杂,不知道她又跑哪里鬼混去了,“哪有那么多好事。” 她大概只是在说谈恋爱。 周晏清没吭声,过了大概七秒,扯着嘴角笑了笑:“别拿你的个人经历当通解。” 电话那头也没吭声,周晏清听到了喝水的声音。大概不是水。 “吵架了?”她笑。 “别扯我的事。” “我理解。”周晏清拿着牙签,叉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你一见钟情,你不可自拔,你和她有共同话题。所以你帮她。” 宋安秋被她呛到了,一句话不说。 “但那么多人都料理不好,怎么就能说这是对的呢?” 周晏清自知不该说这种话。宋安秋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干什么,自己完全没必要这么刺激她。 但周晏清只是忍不住这么说。 她可能不只是在说谈恋爱。 周晏清越吃越快,牙签最后插进了仅剩的一瓣橘子。 “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宋安秋说。打了个嗝。 周晏清停下。 她本来是在等宋安秋接着把后半句说完,但等了很久,宋安秋也没有继续说话。 好吧,她们都知道后半句是什么。说不说,区别不大。 “我知道了。”周晏清把橘子塞进嘴里,苦涩的橘络被咬断,汁水不足。整盘水果里最干瘪的一个。 周晏清:“少喝点。” 宋安秋:“好。” / 周晏清推开房门,把空着的果盘端出来,陆子荫不在。 卧室门关着,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写日记。周晏清自以为很了解陆子荫,却还是猜不出来。 她把盘子拿进厨房洗了,就坐回沙发上看手机。 看了一会,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走回厨房,把柜子和冰箱翻了一遍。 陆子荫的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 陆子荫慌慌张张地把日记藏好,才拉开了门。 “怎么了?” “家里没菜了,我去买点回来。”周晏清,“一起去吗?” 一个非常不明显的停顿,几乎听不出来。 在转瞬即逝的气口里,周晏清把“要吃什么”变成了“一起去吗”,把询问变成了邀请。 “好。”陆子荫没有分毫犹豫,“等我换下衣服。” / 回到竹阳将近一周,陆子荫和周晏清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出门,是去离小区门口只有一条街的农贸市场。 她裹了一件厚厚的大衣,和周晏清一起提着一个偌大的布袋子。 周晏清没说话,只是时不时指以下摊位上的菜,问:吃不吃这个。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做饭的那个人。 陆子荫倒是回答得相当认真,她不厌其烦地说这个可以做,那个家里缺调料,这个不是这个季节吃的,那个我可能不太擅长。 兜兜转转,袋子里渐渐多了些东西,她们却一句闲聊都没有。 陆子荫看出来了,所以在她们走出农贸市场的时候停下脚步。 两个人一起提着的袋子扯了扯,周晏清便走不动,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陆子荫。 “晏清姐有心事?” 周晏清没有遮掩:“算是吧。” “秘密?” “也不是。”周晏清勉强笑了笑,"只是我没想好怎么说。" 熟悉的台词。 但陆子荫没往下接,她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冬天,黑得很早。路灯却没有亮起来。 昏昏沉沉晦暗的天光里,周晏清慢了陆子荫半个身位。两个人就这么字面意义上拉拉扯扯,走到了楼下。 陆子荫按下电梯按钮。 “过年后,我可能要出去和朋友旅游。” 陆子荫扭过头,用人畜无害的眼神看着陆子荫,好像要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为什么要说这个? 征求同意?还是告知?无论是哪一个,陆子荫都没有一个立场知道这些事情。 至少的至少,周晏清实在是没有理由,这么拧巴地,这么说话。 为什么? 叮。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一个刚吃完饭的大爷背着手出来,又有一个大娘牵着孙子走了进去。 “哦。” 陆子荫说。然后走进电梯,轻轻扯了扯,周晏清也跟着走了进去。 周晏清脑袋一片浆糊,一瞬间,她脑子里多了一大堆她从来没有想过,也完全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但陆子荫说。 哦。 第20章 完蛋了 陆子荫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冷静。 远远远远远远没有。 除夕夜,她掏出手机,终于鼓起勇气,打出一行字。 陆子荫:在吗? 陈幼辛:有事? 陆子荫停了下来。 她没有发错人,只是脑子一热就发了出去。仔细一想,这是她加了陈幼辛以后第一句话。就在同一块屏幕里,上一条消息是她发的验证信息:我是陆子荫。 陆子荫:呃,算是。 春晚开始不久,电视里正欢声笑语地唱歌跳舞。客厅的灯明亮温暖,陆子荫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眼前坐着爷爷奶奶姑妈姑父,还有周晏清。 周晏清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扯着一团小棉被裹在身上,她也没看春晚,抱着腿玩手机,挂着半只耳机,时不时和电话那头的宋安秋语音。 陆子荫:会不会打扰你? 陈幼辛:看你问什么。 陈幼辛发了一个俏皮的表情包。 陆子荫:有些想要咨询的问题。 陆子荫犹犹豫豫挣扎半天,最后挑了“咨询”这样一个堪称滑稽的词。 陈幼辛:说来听听? 陆子荫:如果冒犯到你我马上道歉。 陈幼辛:你先说,我再判断。 沉默。 一旁正在打游戏的周晏清抬头,发现陆子荫抱着手机缩成一团,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敲打,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音游。 宋安秋:“发什么呆呢!开团了!” 周晏清回过神,角色已经死了。 所以她又转过头,陆子荫还在敲字。 漫长的一分钟又十三秒。 陆子荫目不斜视的专注只熬出了几个字。 陆子荫:喜欢上女生怎么办? / “完蛋了。” 陆子荫抬起头,周晏清把手机放下,暗下去的游戏界面。陆子荫不怎么打游戏,但看反应,周晏清大概是又死了。 周晏清也不怎么打游戏,放假的时候偶尔打一打,技术很菜,光是看就能看出来。 “怎么,看我笑话?”周晏清发现了陆子荫偷偷看她,似笑非笑。 “没。”陆子荫强装镇定,“我又不打,看不懂。” “那你下一个,陪我打。” 周晏清挤挤表情,抛了个媚眼。 陆子荫被直接击沉。 她低头,有消息进来。 陈幼辛:谁跟你说的? 陆子荫:可以保密吗? 陈幼辛:许映欢? 陆子荫:其实是我那次去浔南街看见你们。 陈幼辛:那还是有她? 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了。 陆子荫:嗯。 陈幼辛:行吧,我之后再找她算账。 看上去倒没有很生气。 陆子荫切出去,在列表里找到许映欢。 陆子荫:对不起。 许映欢:? / 陆子荫切回来,陈幼辛又发了一条消息。 陈幼辛:所以,你是发现,你喜欢上女生了? 陆子荫愣了一下,手停在键盘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敲什么。 陈幼辛:要不打语音电话?方便吗? 陆子荫:好。 然后,在五双眼睛的注视下,陆子荫若无其事地拿着手机站起来,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去上厕所,她抱着手机,越走越快,最后钻到卧室里。 关门,没开灯,陆子荫靠在窗边,陈幼辛的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月光和烟花的亮光从她脑袋背后照过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把陆子荫的身形勾勒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陆子荫手里的板子发出黯淡的亮光。 陈幼辛第一句话:“所以是吗?” 陆子荫没有马上回答:“我以为你会生气。” 陈幼辛听上去还在笑:“生什么气?” 陆子荫:“许映欢泄密,或者觉得我冒犯你,之类的。” 陆子荫以前又没喜欢过别人,又没喜欢过女生。她不懂。 陈幼辛:“没事,不算冒犯。”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这也不算秘密。只是我没说而已。” 陆子荫大概能觉察到这之间细微的差别,但陈幼辛没给她细细品味的时间。 “所以你喜欢上谁了?” 当头一棒。 陆子荫:“……” 寂静的房间里,剩下门外聊天和春晚的声音,还有脑袋背后,时不时有烟花炸响。 “以防万一,我先问个问题。”陈幼辛。 “你说。” “不是许映欢吧?” 陆子荫沉默。 但这次是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驳,无力感就一下子抓住她,把她按在地上摩擦来摩擦去。 陈幼辛也沉默着等她回答。 “你应该不认识。” “哦哦。”陈幼辛,“你别介意。” “没事。”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补充,“但是这事别告诉许映欢。” “嗯?” 陆子荫抿抿嘴,还是说实话:“她认识。” 她得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哦”。 “所以,怎么回事?” 这两年竹阳烟花解禁,但买烟花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陆子荫回过头,甚至能看到没有被烟尘遮住的星星。 “喂?” “啊,抱歉。”陆子荫挠挠脸,“让我先组织一下语言。” / 打完游戏,周晏清和宋安秋发消息聊天,把羽协群里热火朝天的红包雨抛在一边。 周晏清:你真就打算找我打一晚上游戏? 宋安秋知道她在说什么。 宋安秋:皇帝不急太监急。 周晏清:算我热脸贴冷屁股。 “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一阵子。 宋安秋:再等两天,冷静一会,我再去道歉。 周晏清:再等就明年了。 宋安秋:这叫小别胜新婚! 周晏清懒得反驳她的歪理,但大概能看出来,宋安秋女士已经从某段莫名其妙陷入又莫名其妙沉溺的关系里又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了。 好事。 她看到柜头还摆着陆子荫送她的那本书,她这两天还没怎么看。 宋安秋:那现在可以聊沈叙吗? 周晏清:给你一句的机会。 宋安秋:你回复别人了吗? 周晏清:马上。 宋安秋:靠。周晏清你别真打算吊着别人吧。 宋安秋:我可不记得你是这种人! 周晏清汗颜。 周晏清:不是,我真忘了。 周晏清:我这两天脑子很乱,就忘记回了。 宋安秋:又怎么了? 周晏清盯着手机,无意识抬起头,看到了关上的卧室门,门缝里没有光露出来。 周晏清:跟你说不清楚。 周晏清:总之,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周晏清划出去,找到了沈叙。上一条记录还是沈叙发的“嗯”。 周晏清:我没安排,你定时间吧。 沈叙:好。 跟着是一个开心的表情包。 心尖刺痛,或许是负罪感。 周晏清犹豫半天,挠挠脑袋,却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回。索性手机熄屏。 为什么要做一件早就知道结果的事情呢。 “爸,我饿了。” / “大概就是,我们很久没见,重新见面的时候我情绪很差。她对我很好,很温柔,我也喜欢她陪在旁边。我之前还以为不是什么的,但是后来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就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陆子荫也没有逃过:“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 组织了语言,但还是说得一塌糊涂。 怪不得陆子荫语文不好呢。 “很久没见,是多久没见?” 陆子荫沉默作答。 “懂。秘密。” 时间一旦太长,就说不出口了。快要十年的分别,陈幼辛若不起疑心,便会觉得她是个偏执狂。 人说小别胜新婚,但陆子荫别了太久,已经变成干尸一具。 “你确定是喜欢吗?”陈幼辛连忙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要想清楚。” 友情,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分清楚的东西。特别是对于她们这些人。 不巧,陆子荫是从亲情翻过来的。 “是。” 不拖不延,很干脆,就一个字。 陆子荫当然怀疑过,只当这是美好幻觉,是吊桥效应。她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周晏清,而周晏清正好是个滥好人。 冷静下来,理性分析,陆子荫有十几种解法,可以得出“放下吧”的结论。 可她冷静不下来。 “嗯。”陈幼辛应了一声,问题追杀而来,“你想表白吗?” 烟花在陆子荫脑袋顶上炸响,混杂着敲门声。 “你等我一下。”陆子荫低声说,然后转向门外,“怎么了?” 周晏清推开门,摸黑到开关:“怎么不开灯?” 白光溢裂,陆子荫瞳孔猛地收缩。 上一段对话的主角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吃汤圆,你要几个?” 陆子荫面无表情地回答:“五个。” “好。”周晏清点点头,又指了指陆子荫手里发光的小板子,“打电话?” “嗯。” 可周晏清没有追问,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为什么不接着往下问呢? 连过年和其他人出门玩都要朝自己报备一声,为什么连一句“是谁”都问不出口? 陆子荫怎么都看不懂周晏清。 “喂?” “啊,我在。”陆子荫把手机拿起来,“我姐问我吃多少汤圆。” “哦哦。” 陈幼辛当然不知道这和她们刚刚对话的主角是同一个人,又转回之前的话题:“所以?” “如果我说想呢?” 陆子荫很狡猾地把答案变成了问题,还加上了一个否定一切的“如果”。 “如果想,那你就要做好准备。” “哪种准备?” “拉近关系,让她感觉到你对她有意思。”陈幼辛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再慢慢试探她,靠近她,等气氛到了再表白。” 陆子荫还没回话,陈幼辛又接着说。 “还有被拒绝的准备。” 沉默。 两个人都没说话。一句话把所有的没说出口的全部吃进肚子里,烂掉。 陈幼辛说了一连串的理论,但她不了解陆子荫的情况。如果她知道,可能就没有那大一堆话了。 只会剩下一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有些问题没有成为问题,只是因为本身无解。而陆子荫固执地把这道题端了出来,不能怪陈幼辛解题思路不对。 烟花又炸,流火还没落到地上就消失不见。 卧室里,书包里,陆子荫的书里,有一片闪闪发光的书签。上面写着:海上月。 “那如果我说不想呢?”陆子荫开口,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 沈叙:初五?会不会太早? 九点,陆子荫电话还没打完,周晏清缩在藤椅上,时不时看一眼卧室,时不时看一眼厨房。 陆兰新和周珩计划初七一大早就出发,周晏清怕是等不到和他们同路。 周晏清:不会,我正好就顺便回学校了。 沈叙:嗯,那就初五,我定好了酒店把地址发给你。 周晏清:行,麻烦了。 沈叙:不麻烦不麻烦。 又有一个消息进来。 楚严河,羽协会长。和周晏清本来不熟,特别是有宋安秋这么个羽协高层和周晏清关系很好,他和她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们两个能聊上天,也是因为宋安秋。 楚严河开门见山:宋安秋动作这么快? 周晏清愣了下:她没跟我商量。 楚严河:我看我姐表情不对劲,刚进屋打电话去了。 周晏清眼角抽了抽。 皇帝陛下这不是很急吗。 周晏清一时兴起,问楚严河:你说,一见钟情靠谱吗? 楚严河: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她俩是快靠上了。 周晏清倒也不是说这件事。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沈叙的消息又发了过来。是条语音。 很短,只有两秒。 不知道为什么,周晏清不安地看了一眼卧室。那扇紧闭的门,光从门缝里安安静静地流出来,人畜无害地变成了一声—— “哦。” “谢谢。” 沈叙说。 / 一扇漏光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陈幼辛沉默了好一会才接着说话。 “看你症状。” 陆子荫大概能猜到她什么意思:“多重才算重?” “你是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当朋友,还是慢慢走开,一别两宽?”陈幼辛说,“取决于你到底想和她变成什么关系。” 朋友。爱人。路人。 陆子荫想说都不是。她和周晏清只是姐妹。没有血缘关系,但偏偏就是姐妹。 走不开就当不成路人,也不能算朋友。 糟糕透顶。 “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她委婉地说,“保持现状。” 烟花越来越吵,陆子荫知道她已经没话能接着说了。 也许不是咨询,她用错词了。毕竟更像诉苦。 陆子荫大概猜到了陈幼辛会是什么反应,但陈幼辛的下一句话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你为什么喜欢上了这种人?”语气哭笑不得。 陆子荫也想知道。 摊开来,展平说。你为什么喜欢上了这种逃不掉忘不掉走不近还碰不得的人。 造孽。 门被敲响,有人想从门的那头闯进来。 陆子荫看着那扇门和缝隙里的光。期待着它被推开,渴望着它被推开,畏惧着它被推开。 直到它真的被推开。 包裹着陆子荫的世界习惯性崩塌。 周晏清:“啊,抱歉我忘了。你还在打电话吗?” 凶手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圆。 陆子荫摇摇头,对电话那头说:“那就这样吧,谢谢。” 陈幼辛知道她聊不下去了,所以也很明事理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陆子荫把手机揣进兜里,跟着周晏清出了门。卧室的灯关上。 刚出门周晏清就揉了揉陆子荫的脑袋,把温热的碗塞进陆子荫手里。深冬,陆子荫发凉的手指被温暖融化。 她犹疑着抬起头,脸又被周晏清搓了搓。 还来不及脸红,陆子荫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还有发红的眼眶,荡漾的双眸。 原来她快哭了。陆子荫自己都是才知道。但她脑子里全是三个字。 完蛋了。 陆子荫看向周晏清,后者却只是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准备走远。 走出一步,还没有一步。 陆子荫一把抓住周晏清的袖子。周晏清没料到,被拽着往她的方向滑了几步。 视线盲区,没人看见她们两个。靠得很近。 仿佛只有在意识到之后,陆子荫的声音才染上了哭腔。 “你不问我?” 不问我原因,不问我心事。 就像姐姐一样,只知道泛滥的安慰。 是你说让我可以一直依赖你,可现在却一个字都不说? 陆子荫好想给周晏清颁个奖夸她尊重他人**。 才不要。 可周晏清眨眨眼,苦笑说:“那你告诉我?” 沉默。 持续了很久。很久。 陆子荫用尽全身力气抽鼻子,松开了手。 第21章 两宽 大年初一,周晏清睁开眼睛,旁边的被褥里没剩下余温,已经空了。 下床,揉揉脑袋,推开门。和以往的所有时候一样。 陆子荫没有坐在桌边写作业,而是站在刚关上的门口,穿着运动衫,满身是汗。马尾在脑后高高扎起,脸有些红,有几缕发丝粘在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 哦。周晏清想起。陆子荫的作业写完了。 她看着陆子荫,陆子荫看着她。 一阵漫长到让人巴不得马上逃走的沉默。 陆子荫的眼神只有短暂的动摇,又很快变回了平日里的镇静。 “新年快乐。”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但那只是因为刚跑完步太累了。白雾在她面前偶尔出现。 “新年快乐。”周晏清愣愣地回答。 陆子荫点点头,换了鞋子走进屋:“我把饭给你拿出来。” “不用。” 陆子荫停下来,过了一会,才回过头。 “你先去洗澡。身上都是汗,当心感冒。” 周晏清不知道陆子荫是不是真的有假期里晨跑的习惯,但她知道这个寒假陆子荫第一次这样。最好是因为陆子荫作业做完了,而不是她有意在躲着她。 陆子荫沉默半晌,点点头,往浴室走。 擦肩而过。 另一个卧室门被推开,陆旭走了出来:“小晏今天起这么早啊。” 周晏清干笑了几下,低头看时间。才八点。她起得最早的一次。 “我去盛稀饭。”周晏清快步钻进厨房,盛了四碗稀饭端出来。 她抬头,浴室的门里,水声朦朦胧胧地透出来,毛玻璃厚到无以复加,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 新年伊始,宋安秋吵完了架,整个人又活了一遍。 周晏清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了皮肤摩擦布料的声音,隐隐约约不耐烦的哼唧声。 “干嘛?” “新年快乐。”周晏清站在书房里,背靠着桌子,电脑刚打开。 “嗯。”宋安秋显然还没睡醒,“新年快乐。” 周晏清听到了另一个人醒来的呜咽声。 过于明显。她听到了,她也知道她听到了。 周晏清:“打扰你了?” 宋安秋:“有点。” 周晏清:“算我自讨没趣。” 说着便打算挂电话。 宋安秋:“欸欸欸,话没说完呢。” 周晏清没说话,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宋安秋:“大清早的。你主动找我打电话。准没好事。” 周晏清没接话。 宋安秋很快就会意:“你又出事了?” “也不能这么说……” “那就是出事了。”既然都这么说了。 周晏清反驳不了,看着电脑屏幕,一个白色的小狗头像,和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框用来输入密码。 “沈叙?” 周晏清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不算。”所以她说。 “你怎么说话这么拧巴?”宋安秋也糊涂了。 “就,沈叙不是约我过几天出去玩吗?”周晏清舌尖在牙齿上滚了一圈,“然后我把这事跟我妹说了一下。然后她,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寂静,连电话那头的起床气都沉降。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安秋才开口,四个字。 “你有病吧。” 周晏清预想到了会挨骂,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说的,饭桌上?” “我俩逛街,单独说的。” “你真挺有病的。” 又骂一句。 “不是我针对你妹啊。你为啥跟她说?” “我不该说?” “不是。性质不一样。” 周晏清知道。或者不知道。 “饭桌上说,就是通知,就是跟你家所有人都说一遍你过年要出去玩。”宋安秋这个时候倒说得头头是道了,“你私底下跟她说,就是她不一样,你要问她,征求她意见。” 宋安秋:“我都看得出来你妹很喜欢你,你这不是摆明了说‘我出去玩不带你’?” 而且另一个人还是沈叙。 宋安秋留了点话没说尽,只是接着说:“周晏清,你是那种很蠢的妹控。” 电脑熄屏。那个白色的小狗和黑色的密码框都消失了。 等了很久,沉默被敲门声撞断。 陆子荫推开门:“晏清姐?” “嗯?”周晏清若无其事地捂住手机话筒,轻声应答。 “在忙?” “还没开始。有事吗?” “我和姑妈出去买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没有那句类似的“一起去吗”。 “呃,都可以。”周晏清笑了笑,“你们看着买就行。” 书房的门又被关上。 周晏清脸上的笑瞬间化作愁容:“那能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经验。” 那你还叭叭叭说一大堆。周晏清又气又想笑。 细细簌簌,宋安秋的手机易手,滑进了另一只更白皙的手掌。变成了更凌冽的声线。 “你跟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什么反应?” 周晏清沉默片刻:“没什么反应。” “那她说了什么?” “哦。” “啥玩意?”这句是宋安秋。 “就,她说,‘哦’。” 整场电话,有一半都被这样无话可说的沉默填充着。让人呼吸困难。 宋安秋丢下审判书:“那你自求多福。” / 陆子荫是个很别扭的人。 她想要依赖周晏清,为此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她想放开周晏清,为此又和周晏清闹了不愉快。 兜兜转转,她止步不前。 许映欢:大过年的,吵架了? 陆子荫:没吵架。 这几天她和周晏清说过最过分的话就是一句“你不问我”和“那你告诉我”。单拎出来简直不知所云。 许映欢:那就是冷战。 陆子荫:没冷战。 她经常和周晏清聊这聊那,周晏清也笑着回她。一起坐在一个饭桌上,池秦芳还夸她们感情好。 许映欢:那是什么? 陆子荫:不知道。 许映欢投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许映欢:打游戏吗? 陆子荫:跟你说正事呢。 许映欢:我又没姐姐,也不是姐控。 陆子荫无话可说。 许映欢:你现在脑子也乱,想不清楚的。 许映欢:先把这事忘了吧。 许映欢和宋安秋都是那种平时咋咋呼呼的人,但当狗头军师的路线完全不一样。 这位是乐不思蜀派的。 许映欢:来吗来吗。 陆子荫:我不玩游戏。 许映欢:下一个嘛,我带你。 陆子荫抱着手机,看着许映欢的头像。但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白色的小狗。 陆子荫:等我下游戏。 许映欢发了个OK的表情包。 / 初二。初三。无事发生。 陆子荫照常早起跑步,回家后就钻进浴室。周晏清忙着准备材料,时不时翻翻那本陆子荫送她的书。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凑巧的是,陆子荫选好这本书的时候,并不知道周晏清手头有个犹疑不决的出国项目。 周晏清从来没有明着和陆子荫说过自己的迷茫。以前没有提起过,以后她也没这个打算。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陆子荫送了她这本书。说穿了也只是巧合或者偶然。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命运。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陆子荫和周晏清偶尔就说话,陆子荫风平浪静,周晏清笑得轻松。尴尬只在两个人心里。 微妙的氛围一直蔓延到了初四晚上。饭桌上。陆兰新的嘴里。 “东西收拾好了吗?”她问周晏清。 周晏清的筷子一抖,肉掉到了桌子上。 “嗯,明早的动车。”她放下筷子,抽了张纸,简单擦擦桌子。 “你们几个人出去玩啊,要不把你妹带上?” 陆兰新只是随口一说,本来也没打算听周晏清答应。但却实实在在地把周晏清提起来了。 周晏清嘴里一直在嚼,陆子荫低头扒饭。 周珩是第一个发现气氛有点尴尬的人,所以他拿起碗给陆子荫盛了碗鸡汤。 陆子荫把饭碗放下:“我也去不了。我约了同学。” 轻描淡写,她甚至都没看周晏清。 “多久?”陆兰新。 “初六吧,就在附近,青东山。”陆子荫面不改色,“当天就回。” 很近,坐车不到一个小时,就算是撒谎都无从查证。 陆子荫喝了口汤,然后被烫得吐舌头。 周珩递了杯水过去:“七中的同学?” “玉德的。”陆子荫说,“她也是竹阳人。” 此时此刻,一边刷剧一边写作业的许映欢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那好吧,你姐不带你。”陆兰新笑笑,“你们各自玩。注意安全。” 陆子荫终于看向周晏清,后者很快就回过神,耸耸肩,挑挑眉。总之没有露出破绽。 她也不知道她在犟什么。 陆子荫没再多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摆在玄关的箱子,然后低头喝汤。 吃完饭,陆子荫下了饭桌,想洗碗结果又被厨房推出来,在沙发上降落。 她掏出手机,在列表里找到了许映欢。 陆子荫:后天出去玩不,青东山。 对方正在输入中。 许映欢:你是谁? 一个语音丢了过去:“我。” 许映欢:被绑架了就吱一声。 陆子荫满脸黑线:我不能约你出去玩? 许映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怪怪的。 很久没有新消息。突然一个语音也砸了过来。 陆子荫狐疑地看着那个语音框,谨慎地把耳机掏出来。 许映欢:“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因为要气你姐才约我的吧!?” 陆子荫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耳机里震天喧闹。 陆子荫:嗯。 对方正在输入中。 但许映欢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许映欢:你牛。 陆子荫:去不去? 许映欢:去。 / 初五一大早,周晏清睁开眼睛,吓了一跳。 在她面前,陆子荫背对着她,身子微微起伏。 周晏清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半,不早也不晚。平时陆子荫应该已经起床了。 至少不会还躺在这里。 周晏清下意识想凑过去看看陆子荫醒没醒,又怕真的把她吵醒。 最后,周晏清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把被子给陆子荫小心盖好,出了门。 天蒙蒙亮,窗户外面,视野尽头,天际线是一层蓝红交接的亮线。窗帘没有拉紧,有一片光落到了陆子荫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抖了抖。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醒没醒。凑到她耳边的到底是真实的周晏清,还是昨晚迷离的梦境。反正等到她真的鼓起勇气睁开眼,床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两个枕头贴在一起,另一个没有余温,还有凹陷。 陆子荫维持着一个僵硬别扭的姿势,双目无神。过了好一会才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取下来,周晏清给她发了个消息。 周晏清:看你睡懒觉没忍心叫醒你,我先走啦~ 配图是陆子荫的睡脸。相机凑得很近。 陆子荫红着耳朵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了,周晏清应该已经到车站了。 陆子荫:嗯。 天眉有多远呢,也不算很远。陆子荫小时候和父母去过一次,不过记忆已经模糊了,除了山顶很冷以外,什么都没记住。 陆子荫:一路顺风。 然后再也没有消息。 / 陆子荫说,人就像是河流。 在竹阳的一条不知名的支流汇入长江,流到天眉,再婉转迂回,最后会从杬州逃走,跑进大海。 竹阳的冬天很冷,干冷,但不会结冰。水因此一直在流。 陆子荫没有带手套的习惯,因此写日记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哈一口气融化在掌心。 她在纸上画了两条线,但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分叉了,奔向相反的方向。 不吵不闹。那些河流就像这样,安静地一起流到大海里,然后失去彼此的消息。 大年初五,十六岁的陆子荫曾经很天真地以为,这是她和周晏清之间最远的时候。 第22章 望山跑死马 天眉既是山名,也是城市的名字。 但天眉市实在乏善可陈,发展全靠旅游业,整座城市靠在这座大山上,地理意义上,各种意义上。 这是周晏清第一次来天眉。 她坐大巴一路摇到了天眉山脚的镇子,跟着沈叙发的导航一路到了一家民宿。前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看上去是来帮家里看店的。 “你好,我有预定。” “身份证谢谢。” 周晏清把身份证递上去。拿回来的时候,一缕头发垂到了她手边,伴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周晏清扭过头。沈叙穿着黑白条纹格外套,白色高领毛衣,两只手背在身后,却只是看着她的手。 “下午好。”沈叙说。 周晏清“嗯”了一声,接过前台递过来的房卡:“早就到了?” “中午到的。”沈叙龇牙。 直到这个时候,周晏清才发现,沈叙和她不是一间房。昨天沈叙把房间信息发给她,她脑子一片浆糊,根本没有细看。 沈叙在隔壁,周晏清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床房。 放好行李,简单检查了一下房间,没什么问题。沈叙的消息也跟着跑了进来。 沈叙:你要不休息下,我们晚上出发? 周晏清看了一眼窗外,看不到太阳,但依然是蓝天。天眉山就在视野尽头,在城镇人烟断裂的平面上向天空生长。于是毫不在乎人类,上空依然属于自然。 周晏清:晚上? 沈叙:夜爬啊。 周晏清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周晏清:能不能改到明晚。 她已经大三了,她有点吃不消。 沈叙“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却只回了一个字。 沈叙:好。 沈叙:那你休息会,我们先出去吃饭。 周晏清:嗯。 天眉山游览车,也有步道。从北峰爬上去看日出是这两年的热门路线,山顶有佛塔,隐隐在云雾中。周晏清只能看到半山腰。 周晏清站在窗边,拍了张照片。然后发到了家族群。 温馨一家人。而不是陆子荫。 陆兰新:到啦? 周晏清:刚到。 陆兰新:嗯。 聊了好久,陆子荫也没冒头。周晏清本来还想问一句“子荫呢”,但手指停在屏幕上空,没掉下去。 阳台上有个风铃,就这么挂着,没风不响。 周晏清挠挠头,手滑掉进陆子荫的聊天界面。上一条还是“一路顺风”。陆子荫发的。 但是此时此刻,聊天界面上面显示的却不是“子荫”,而是“对方正在输入中”。 周晏清不动声色,靠在阳台上,手里抱着手机。 沈叙恰好也出来透气,两个房间挨着,阳台之间只有一臂的距离。周晏清倚着灰暗的天光,低着头看手机,手指一动不动。头发垂下,遮住了半边的神色。 沈叙不说话,也跟着沉默。 就这么持续了很久。“对方正在输入中”又变成了“子荫”。消息栏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周晏清放下手机,抬头,沈叙朝她摆摆手。 . 天眉山脚,入夜后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酒吧,烧烤,游灯与星火。和所有自诩的古镇一样商业化,哪怕头顶之上佛光冉冉,浮屠千里,那也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人们提着啤酒瓶游街串乡。 “诺。” 路边大排档,沈叙提着两罐温啤酒放到桌上,然后坐下。在她对面,周晏清正在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有一盆炭火,但肉还没端上来。 “谢谢。”周晏清收起手机,环顾四周。 这里的确很热闹,吃饭的地方一座难求,像是过年该有的人流量。可这大概算不上年味。 刺啦。原本就开了个口的易拉罐被拉开。虽然是冬天,大排档边却依然热火朝天。 “新年快乐。” 周晏清扭回头,沈叙提起啤酒瓶。 “新年快乐。”她笑着回敬。 “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来。” 平铺直叙,直接钻进了话题。其间的所有过渡,仅仅只是一个算不上多么自然的新年快乐。 “我没理由不来。”周晏清喝了口酒,挑眉。 但她也没有理由非要来。 沈叙和周晏清都知道。 “就像浔南街那次吗?” 菜端了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一圈又一圈的菜。炭火温吞,在冷风里呼吸。 周晏清用腹语“嗯”了一声,拿起公筷烤肉。 翻面,油滴下,滋滋发烫。周晏清夹了两片五花肉放进沈叙的干碟。 “听说学姐你要出国了?”沈叙问。 “宋安秋给你说的?” 沈叙眼睛转了一圈,但只是点点头:“嗯。” “三月吧。一个小项目而已。” “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周晏清换自己的筷子吃饭,“五月中左右回来。” 说完这句话,周晏清就愣住了,虽然只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被沈叙抓住了。 “你呢?”周晏清挑眉,很快把这个话题顶走,“社会实践,顺利吗?” “挺顺利的。”沈叙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负责人是大三的学姐,我就一打工的。”龇牙。 公筷有两双,沈叙也索性帮着一起烤肉,时不时夹给周晏清,再夹给自己。话题都是天南地北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副会长,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周晏清一顿,抬起头:“怎么说?” 宋安秋的地下恋就是这么谈的? “没,年前在步行街碰见过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那条街的故事还真是多。周晏清以前这么觉得,后来还会这么觉得。 “没事,她……有些家事。”周晏清抿了抿这两个字,笑着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现在有事的另有其人。 而且,也算家事。 公筷打架,周晏清很识趣地退开。 “有心事?”沈叙的声音。 周晏清抬眼。 “呃,我瞎猜的。” “嗯。”周晏清回答,又微笑,“不过,你是希望我有心事,还是没有?” 沈叙刚在喝酒,差点从嘴边漏出来。 “嗯……”她缩了一下脖子,望着漆黑的天空,想了很久,“我不知道。” 她垂下头,看着周晏清。今天晚上她第一次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可眼睛却被酒精迷散。 “所以,这件事,和我有关吗?”她歪脑袋,笑。 眼神颤动,两个人都是。 “那我说实话。”周晏清笑着把头发拨到脑后,“有。” 然后补充:“但应该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 “那是怎样?” “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年初六,陆子荫和许映欢坐在地铁上,摇摇晃晃。陆子荫背了一个灰黑色的挎包,卡其色的冲锋衣。她拉着地铁拉杆,看着玻璃里的自己。 “懂,还是不想说。” 陆子荫看了一眼许映欢,然后又把头转回去。 “其实我也觉得是我的问题。” 等了三秒,许映欢扭过头:“‘也’的意思是?” “不知道。” “好的。”许映欢顺着她聊,“什么问题?” “我不该乱发脾气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我拉下水?” 陆子荫转过头,许映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等一下,让我先猜。”许映欢抬手拦住欲言又止的陆子荫。 然后开始说:“你姐要和女朋友一起出去玩。” 打断。“女性朋友。” “好,女性朋友一起出去玩。但是心里没底,特意支会了你一声。” 打断。“我没这么说。” “好,你没这么说。但是她确实专门和你说了,然后你闹了脾气,在她出发前一天谎称和我有约并且把我拖了出来,甚至昨天她出发的时候你都没送她。” 陆子荫这次没打断。 “恕老奴直言,你这个情况更像是……” 打断。“青东山客运中心,到了。”这次是地铁广播。 “走吧。”陆子荫大跨步走了出去,像是要逃离一般,像是不像听到许映欢接着要说的话一般,总之落荒而逃。 许映欢看着那个被衣服和风撑起来的小小的影子,快步跟了上去。 青东山不是什么名山,没有惊世骇俗的人文底蕴,也没有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对于竹阳人来说,这里只是一座后山,许多人周末闲暇都会来这里散步。可以类比为迷你版的千湖山。 正值春节,登山的步道上零零散散是结伴出行的人。多云,微风,适合爬山的天气。 许映欢在山脚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给陆子荫递了一瓶过去。 “没椰汁,将就吧。” 陆子荫接过来,喝了一口,顺便抬起头,仰望很远的地方,悬挂在半山腰的亭廊。 青东山并不高,至少看上去并不高。很多看着很近的目标,看似轻松的距离,要在山间绕不知道多少个弯,迷多少次路,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得到合适的出口。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 周晏清刚开始就领教。 “怎么,这么远?”她抬起头,一条几百步的长阶一直蔓延到天和云的尽头。 傍晚时分,凉风在山间摇动树枝。周晏清和沈叙休整了一个下午才出发,一上来没走多久就是一段望不到终点的爬行。 周晏清还好,沈叙体能更差,不多久额上就已经铺了一层汗。 “体力不行,还拉我来爬山?”周晏清笑着说。 沈叙扶着栏杆苦笑,却没解释。 从林间往外望,夕阳稀稀拉拉地穿过枝桠,散落在她们头顶。 前几天下了雨,山间湿滑,沈叙一脚踩空,又很快被托住手臂。 “小心点。” 周晏清的动作很克制,只是扶着她。没有用力,也没有前倾,比起朋友,更像路过的好心人。 沈叙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扶着栏杆站直。 “话说,为什么和我有关?” 冷风在山间吹,但并不刺骨。 周晏清接着往前走,没有回头。 走出几十步,她才说:“和别人,闹了点小别扭。” 算别扭吗。应该算。但说出来都会觉得幼稚。 没关系,周晏清早就接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听上去我不是个正面角色。” 周晏清顿了一下,回过头,沈叙朝她笑了笑。 太阳在山谷里荡了几圈,终于失去重心,掉进了黑夜。路灯亮起来。 她们接着往前走,周晏清放慢了脚步,于是沈叙跟了上来。她们并肩走。 “我以前,做事都挺拖沓的。”周晏清挠挠头,“寒假作业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天才做。出国,也是前几天才决定的事情。” 周晏清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沈叙。沈叙也没有看她。 绕过长阶,走进了平缓的步道。可心跳却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陡峭。 “有时候也会觉得,拖太久,其实解决不了问题。”周晏清慢慢走,路灯时不时照亮她的脸,和恍惚的眼睛。 所以沈叙笑了笑:“这么早吗?我计划里要等到山上的。” “你想让我再拖一会?”周晏清扭过头。 “嗯。”沈叙乖巧点头,“不差这一会。” 就像武林对决,华山论剑。纠缠几十年一路打到了半山腰,终于要见分晓了结果收剑入鞘,说我们先爬会山吧。 不是胜负未分,只是差个形式。 她们都知道的。 就像天眉山下本来只剩下双床房和大床房,沈叙守了半天才终于抢到了两个单间。就像周晏清有无数个理由在春节推辞这次出行,却还是一大早坐动车赶了过来。 所以她说:“好。” 沈叙笑着点点头,走到路边凉亭里的自动贩卖机,扫码开门。 . 没反应。 “嗯嗯?” 许映欢又按了几下自贩机的按钮,终于认命:“坏了。”一语双关。 她绝望地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易拉罐,倒了倒,一滴水都没流出来。 扭过头,陆子荫手里提着那听可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陆子荫同学,俗话说滴水之恩……” “你有吸管吗?” 许映欢没想到她得到的是这个问题。 “你……介意这个?”她指了指易拉罐口那些自古从未被喝光的水渍。 陆子荫一愣,好像刚刚才回过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可乐:“也不是。” 为什么会介意呢? 但陆子荫没来头的想到,如果对方是周晏清,那她一定会介意。 陆子荫把易拉罐递过去,自己转过头,从半山腰的凉亭里往外望。 不远处,竹阳隐隐绰绰,山中只有一层薄雾,丁达尔变成光柱穿插在林涧。 很多年后她才重新俯瞰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城市。和她儿时相比,多了很多高楼,少了很多山丘,人们变得愈发匆忙,在湍急的河流里汹涌挣扎,迷失方向。 一个罐子出现,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是一只手,扭过头去,许映欢笑。 “谢啦。” 陆子荫接过来,摇了摇,只剩一口了。 许映欢笑得人畜无害。 她无声叹气:“走吧。” “诶等等等等。”许映欢连忙叫住她,“再休息休息。” “已经走了一半了。”陆子荫。 许映欢白了她一眼:“你确定?” 陆子荫抬头,但天空都被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指示牌上说这里是半山腰,那山顶应该不会远。 应该吧。 “看出来了,你很多年没爬过山了。”许映欢找了个位置坐下,“青东山这半山腰往上还得绕一两个小时呢。看着近,走得远。” 陆子荫没说话,因为许映欢喘了口气,明显没说完。 “我说,非要爬到山顶吗?” 陆子荫晃神,只有一瞬间。 “你本来拉我出来就是为了解闷,又不是真的为了爬山。” 在许映欢身后,行人来往,午后阳光稀疏,云层渐淡。 陆子荫抿嘴,在许映欢旁边坐下,面朝半山景色。 “那我把之前的话说完。”许映欢试探着说。 陆子荫没吱声,就算是默许。 “你姐跟你说这事,因为她知道你依赖她,所以要特地告诉你,让你放心。但你又闹别扭,突然觉得不该这么依赖她,就敬而远之。” 陆子荫手里提着易拉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侧壁。她没说话,意思是让许映欢接着说。 “所以你拉着我出来玩,因为你想告诉她,你其实有自己的圈子,你其实也没有那么依赖她。你急于自证清白。” 陆子荫低下头,看着那点所剩无几的可乐。 “你们吵架也好,闹别扭也好,压根不是因为你姐和谁去哪里玩。” 陆子荫扭过身,她本想阻止许映欢把下半句说出口。可许映欢还是说出口。 “而是因为她把这事告诉你了。她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你知道她知道,所以你不安。” 胡说。 陆子荫在心里疯狂反驳。脑子却撬不开嘴巴。 她只能强撑着反问:“你怎么突然懂这么多?” 许映欢好像早就在等这个问题,得意地哼哼两声:“我连夜恶补姐控心理学好吧。” 陆子荫说你要是把这些心思花在学习上早就考进少年班了。 “所以呢,猜对几成?”许映欢挑眉。 陆子荫沉默,又把头转走。声音变低。 “基本没错。” 许映欢哇地感慨。 “陆子荫。” “干嘛?” “你完蛋了。”许映欢咋舌,“没见过你这么扭曲的姐控。” 陆子荫无话可说。 陆子荫的汹涌是在流水之下的混乱。 她生气,她不满,她作对。用尽凶恶的手段却只是为了疯狂后退。 哪怕她心知肚明,哪怕她退无可退。 “那能怎么办?”陆子荫问许映欢,问她自己。 许映欢看着她,咂咂嘴。 “我们下山吧。” 陆子荫回头,许映欢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下一秒,许映欢精疲力尽地指着上方,那遥遥无期的天空,山顶。 “望山跑死马啊陆老师。” 第23章 日出 凌晨,路灯亮得吓人,往来人流不减。 周晏清揣着两个肉饼走到山间路边的茶水间里,沈叙正坐在角落的桌边玩手机,手机尾部的充电线一直延伸到她包里的充电宝。上山之后就一直没有信号,她只能翻之前拍的照片,拍来拍去几百张。 “谢谢。”沈叙接过来,吹了吹,咬了一口。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条路线。”周晏清哆嗦了一下,“还好带了厚衣服。” 冬天,夜爬山。周晏清不由得感慨互联网炒作真是无所不能。 “因为信诚,就能见到山顶的佛光?”沈叙说得头头是道。 “你信这个?”周晏清笑,“我不信,就见不到?” “见得到。不过那就不叫佛光了。”沈叙回答。 “那叫?” “日出。” 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周晏清手里提着半个肉饼,撑在桌上发呆。 行人在茶水间穿梭,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木板包裹着水泥墙壁,立式空调吐出热风,穿过人群飘到上空。 各种各样的人。 周晏清回过神,沈叙刚刚放下手机。 周晏清笑:“给我看看。” 沈叙摇头:“不要。” 说完,她又转过头,拍拍这个拍拍那个。 “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周晏清问。 “我爸让我给他拍点,参考。”沈叙收起手机,又咬了一口饼。 沈叙是商人家庭,父母是投资人和集团高管。沈叙很少说,周晏清也不了解,只知道要怎么有钱就怎么有钱。 反正她没法想象。 “你爸要来天眉山投资?” 沈叙晃晃脑袋:“他们想在千湖山那边谈一块旅游中心。” 千湖山。又是一段不愿意回首的记忆。 周晏清无意识咬了一大口。 “你以后也要搞类似的事?”周晏清突然问。 因为沈叙学的不是工商管理,是传播学。 不算意外,沈叙还是摇头。 “我有姐姐和哥哥,让他们做吧。”她笑着摆摆手,“我……就不想掺和这些事了。” “那做什么?” “我想当记者。” 沈叙回答得很快。快到连周晏清都恍惚。 她都忘记了,原来人可以这么快地回答“以后想要做什么”。 反正她没法做到。 “嗯。”周晏清半吞半咽地回答,客套地说,“那你加油。” 在沈叙马上就可以自然地反问前,周晏清抓住机会,站起身:“我们走吧。” 茶水间外,巨大的路灯照出晃眼的光,飞越人群,却只把阴影铺在了她们桌上。周晏清抿了抿嘴,又接着说:“我去接杯水。” . 过了一会,许映欢端着两个小小的一次性纸杯回来了。 “喏。” 天将落幕。 许映欢,十六岁,大年初六被朋友拉出来爬山,爬到一半放弃未遂,愣是被对方直直拖到了山顶。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水,把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旁边就是路标,离山顶只剩一百米。天黑得很快,远方的云已经显现出一层绯红。 “终于要到了。”许映欢之前看陆子荫脸色不好,一直忍住没问:“原来你真的想爬山?” 吹着凉风的山顶,陆子荫走在石阶上,摇了摇头。 摇。头。 许映欢已经没有力气扑上去扭住她了。 “那是为什么?”气音扭曲。 “因为你说望山跑死马。” 所以她要证明她不会跑死。 许映欢对这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无话可说。偏偏陆子荫也不是第一天钻牛角尖了。 “行,我说错话了。”她投降,“那你想好了吗?” 怎么和周晏清和好。 “没有。”陆子荫平静地回答。 她爬山就只是爬山,没有心思去思考这种事情。或者说,一旦开始考虑这种事情,她就会丢掉所有力气。 陆子荫其实隐隐觉得,她和周晏清也没有吵架或者冷战,“和好”这样的字眼显得有些重了。但更不可能假装无事发生,于是便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她应该道歉的。反反复复在消息栏里删了又删,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映欢也没多说什么,喝了口水,指了指蜿蜒向上的步道:“走吧。” 山顶没多少人,有一片两三层的小洋楼,听说是上世纪哪个商行大户在这边修的避暑山庄。现在能开的门全开了,开不了的门拉上封条写着“游客勿入”。 陆子荫神情恍惚地徘徊,撞进了房间,沿着楼梯往上走。许映欢连忙跟过来,直到陆子荫终于在二楼的一个阳台外停下。 至于为什么没有走进去,因为阳台的栏杆已经破了,青东山这边的政府也没打算修,就拉了一条栏杆,把人拒绝在大好夕阳外。 确实是大好夕阳。 等到太阳终于肯蹲在稀薄的云后变成了一团蜡红,视线被弯弯折折地分成了两片。上半,是远处模糊亮起的城市;下半,是被染透浸湿的山林。 把这一切框起来的,是一个草草修葺但仍有裂痕的门框,和破掉的阳台栏杆。 陆子荫身边,许映欢掏出手机,拍照,又放回去。 所以她也把手机拿了出来,亦步亦趋地拍了一张。低头打开相册,照片四周全是灰暗背光的墙体。她拍照技术很烂,好在手机自动调了ISO。 大好夕阳。 既然要告别,既然要入夜,就应该用一些更加浪漫更加洒脱的方式。哪怕近黄昏,夕阳还是无限好。 陆子荫捧着手机,手指滑动,把阳台和墙裁掉。 她手一抖,照片就掉进了名为“周晏清”的聊天窗口。 . 走到山顶望到那个不能被称为基站的塔后,周晏清的手机终于爆炸般钻出来一大串消息。 置顶的其中一个,只有一张夕阳的照片,然后一句话都没说。 现在是五点。 她愣了很久,直到沈叙端着两杯热茶走到她旁边:“辛苦啦。——有信号?” 周晏清点点头,不知为何心虚地划出去,又草草看了一下别的消息。 她抬起头,看到了千转佛塔,林立在天眉山顶。天还未亮,只有一层深蓝色的暗光攀附在金白色的浮屠表面,塔顶隐没在云和黯淡的星辰中。 “要去拜一拜吗?”沈叙。 周晏清指了指自己,笑着摆摆手:“我不信这个的。” “不信也可以看看嘛。”沈叙耸耸肩,“反正还早。” 周晏清没有反驳的理由,于是跟着沈叙一直走到塔前。 山顶风很大,又是冬天,刮在脸上刺骨的疼。 她们站在蒲团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跪下,祈福。却只是把手揣在兜里,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塔身,一句话也没说。 望不到顶。 很夸张。 人们总是喜欢造奇观,古往今来都是。 在这样的宏大的叙事存在下,人们才有理由挤压自己,逼迫自身去反思,去懊悔,去垂怜。 所以沈叙趁着这个档口开口了。 “那个,有件事,我要说清楚。” 周晏清这次没有阻止她,只是眼睛一转,便偏向她。 “学姐你生日那天,我其实没有被我爸拖出去应酬。”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笑起来,“他管不了我的。” “嗯。” 周晏清很平淡地回答。她知道,重点是接下来的话。 “我那天其实很早就到了,你们都不在。” 沈叙拔剑,但拔得很慢。 “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个礼物是不是太冒犯了?”沈叙挠了挠头,“所以我跑去赶紧换了一个。你别介意。” 周晏清没说话,摇摇头。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但已经有晓光涂在了塔顶。 “思来想去,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于是沈叙云淡风轻地从包里掏出了那本书。 “谢谢。” 周晏清很自然地接过,放进了自己包里。 停顿哪怕一秒都不应该,犹豫哪怕一秒都不一样。 沈叙垂眉,眼里的光闪烁。她只让自己沉默了两秒,奢侈。 “啊,日出要到了,我们先过去吧。” 周晏清跟着她一起小跑到了观景台,已经围了厚厚的一圈人。 沈叙抢到了一块石头,卖力爬了上去,转过头,周晏清刚拨开人群走到她跟前。 她想拉周晏清上来,但周晏清摇头拒绝了。 “没位置了,挤不下。”周晏清说。 沈叙没说话,抿嘴,点头。 “好。” 天边云裂开。 太阳出来了。 晓光把沈叙的面庞照亮,连同她荡漾摇晃的眼睛,和乱飞的头发。却把周晏清遮在人群的阴影里。 所有人都抬起手机拍照、录像,前排还有好几个三脚架。 沈叙的镜头在太阳身上闪过,却飘到了旁边。 周晏清一愣,笑着摆摆手:“别拍我了。” 沈叙摇头:“是录像。” 镜头里的周晏清没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取景框外的声音:“果然还是不行?” 跳过了中间无数个步骤,她们却都跟上了节奏。毕竟拖动进度条的是她们。 周晏清却没有回答,像是在自说自话。 “你说,你想当记者。”看了一眼镜头,“你知道我想当什么吗?” 画外音:“什么?” “我不知道。”周晏清笑得很软。 一阵沉默后,画面中的人接着说:“我和你想象的那个周晏清,有很多不一样。我已经大三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我觉得还可以才去做,而不是我真的觉得这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帮助。我其实很迷茫的。” 她抬起手机,对准升起的太阳。 在画外音说话前她连忙抢先:“我不是说你不够了解我的问题,而是我没有准备好。不是你的错,也……不一定是我的错。” 于是画外音沉默。 “在我变得坚定之前,我会有意无意地伤害很多人。不止是你。” 周晏清无意识地意有所指,她只是看着自己屏幕里的太阳,还有一阵眩光。 “当然我不是想说让你等我。”她声音放大,“如果你要我现在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会说,不。” 不。 只有一个字。不委婉不体贴。一剑封喉。 “我们可以当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周晏清平静地说,“但我们不适合有更多别的关系。这是我的判断。” 太阳慢慢升高,照亮了周晏清的头发和额头。于是她也收起手机,看向镜头。就像演员谢幕那样,最后说:“谢谢。” 视频结束。 周晏清伸出手,想扶沈叙下来,但沈叙甩开,跳了下来。 她笑着说:“甩了我还想牵我的手?” 周晏清笑着投降,背过身,留时间让沈叙整理表情。 然后她听到沈叙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知道了。” 嗯。到此为止吧。 . 大年初七,陆子荫和陆兰新周珩一起,告别祖父母,回到了杬州。 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周晏清发过来的照片。 天眉山的日出。 干干净净,只有云和太阳。 后面跟着一行字。 周晏清:怎么样,我拍的,好看吗? 陆子荫沉默片刻,歪过头,也看到了竹阳人民公园上空漂浮的太阳。 大概是同一个太阳吧。 陆子荫坐在床上,沉默很久之后才发消息。 陆子荫:没看到你。 周晏清秒回。配图是一张她站在日出观景台上的自拍。 周晏清:早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陆子荫笑了,抬起头发现门外的池秦芳也笑眯眯地看着她。 池秦芳:“笑啥呢。” 陆子荫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把周晏清那张照片点开,递过去:“姐姐。” 姐姐。 池秦芳凑过来,笑得更开心了。 等到她转身去准备早饭,陆子荫把手机拿回来,沉默片刻后点了保存。 陆子荫:你现在在哪? 周晏清:刚退房,准备去高铁站。 周晏清:估计晚上到杬州。 陆子荫:好。 周晏清:我记得你们是中午的飞机,出发了吗? 陆子荫:刚起床。 陆子荫犹豫了一下,跟上一句吐槽。 陆子荫:现在才七点。 周晏清:哦哦,我迷糊了。昨晚爬山没睡觉。 陆子荫:那车上好好休息。 周晏清:嗯。杬州见。 陆子荫停下打字的动作,看着聊天窗口里那个白色的小狗沉默了很久。 她把手机举起来,按下语音输入。 “对不起。”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信。 前半分钟,是周晏清在找耳机。然后十秒,是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接着一分钟沉默。“对方正在输入中”又持续了二十秒。 回信是两段语音。 陆子荫忙不迭找耳机,房间里确实没有。她只好匆匆忙忙跑到卧室门口把门关上,然后跳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外放。 “我才是。” “不要不开心了。” 她们没有吵架,没有冷战。却可以毫无铺垫地道歉,毫无理由地心领神会,毫无征兆地原谅彼此。 陆子荫和周晏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陆旭敲敲门,然后推开:“子荫还在睡吗,你奶奶刚刚不是看你起来了吗?” 然后一愣。 “你躺那干嘛呢?” 第24章 春酒 二月,杬州花未开。 收假第一天陆子荫就晚回家了,因为开学考试,她帮着老师收卷子,却被风一路吹到了楼下的花坛里。 “不好意思啊,还要让你们帮我收拾。” 陈幼辛把叠好的卷子放回陆子荫怀里,轻轻拍了拍:“没事,也不急着回家。” 陆子荫点点头,看了一眼蹲在旁边垂着头的许映欢。 “她咋了?” “不知道。” 许映欢绝望地抬起头:“我发现我结构式又写错了。” 陆子荫和陈幼辛面面相觑。 何平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人了。 陆子荫:“那你加油。” 陈幼辛没说话,路过许映欢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 春天还没到,玉德的枝桠还是光秃秃的。太阳落得很早,不一会就收敛了光。 陆子荫放好卷子就飞快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掏出手机发消息。 陆子荫:不好意思今天要晚一点。 周晏清没回。 陆子荫等了两秒。 好吧,她没看消息。 陆子荫把作业和书塞进包里,抬起头,看到了教室背后,墙上贴的上学期期末的剪贴报。那时候她腿伤了还在医院躺着,没参与这些事情。 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这么多各种语言的报纸,剪下来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风景,国内外,各式各样,陆子荫都没去过。 天眉山她认出来了。竹阳她认出来了。 还有很多陌生的地方,有些远在国外。 夕阳穿透玻璃,又从另一块玻璃逃走。 陆子荫多看了几秒,然后收起视线。 .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一打开就闻到了香味。嗯,勉强算是香味。 陆子荫愣了好半天,才把包放下,堪称张皇地走进厨房。 “回来啦?” 厨房里,周晏清正穿着围裙,拿着勺子站在锅边试味。和所有老套电视剧的家庭主妇的刻板图景一模一样。 当然,要是她的厨艺也能那么好就好了。 陆子荫有些紧张地意识到,她的目光没有像以前那样丢进那锅不知道什么东西,而总是要飘到周晏清身上。 咳咳。 陆子荫扇了扇脸。 “走热了?”周晏清。 陆子荫胡乱“嗯”了一声,把袖子挽起来,洗手,凑到周晏清旁边,拿起菜刀。 回到竹阳一个多星期,她们什么都没多说。两个人都很自觉地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中。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 “明晚羽协例会,我可能不回来吃。” 就是周晏清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越来越云淡风轻。 就像她们刚刚重逢的那一阵子。 一个有分寸的,温柔的,姐姐。 陆子荫求之不得。 可是她还是哑了一下,才说:“好。” 她抬起头,暗淡的天光从窗外飘进来,把周晏清的头发照得微微亮。 玄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弥勒。是周晏清从天眉山带回来的。既没有开光,也看不出有多么精细的做工,只是纪念品。 “好了,来试试我的手艺!” 周晏清坐在桌边,兴致昂扬地眨眨眼。 陆子荫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汤。 “还行。” 真不容易,能让陆子荫露出这样的表情说这样的话。周晏清简直值得大鸣大放,明天吃饭都有的吹。 “重回校园,感觉如何?” “只是开学……没那么夸张。” 虽然对于陆子荫来说,她离开学校的时间,稍微更长了一点。 想到这个,她顿了一下,放下筷子,又抬头。 “晏清姐。” “啊,这个。已经确定了。”周晏清知道她想说这个,“三月底,还有一个多月。” “所以……” 周晏清一愣。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各种迹象都已经如此表明,但她还没有真的正式和陆子荫说过这事。 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是因为前不久刚闹过别扭,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以她也放下筷子,抿了抿嘴:“嗯,我打算出国几个月,就当……探索一下发展方向。” 一个毫无信息量的句子。 所以陆子荫心知肚明,只是在喉咙里挖出一勺“嗯”,又低头吃饭。 但周晏清挠了挠脸。 “时间几个月,可能会错过你的生日。”周晏清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啊。——礼物我会送的!” 陆子荫愣了一下。 她其实没想到这个。 “嗯。”可她只是说,“不要紧的。” 没抬头,刘海遮住眼睛。 . 羽协其实并不常聚餐,因为天南海北,大家各有事做。加之组织横跨四个年级,能凑到一桌吃顿饭的时间实在不多。 但也许是新学期第一次例会,也许是副会长大人龙颜大悦,这次周晏清会开到一半就和其他人一起被拖到了烧烤摊。 哦,也许不能叫副会长了。楚严河四月离职,到那时候宋安秋就得当羽协一把手了。 “我怎么感觉打球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还少呢……”周晏清托腮,歪着脑袋看着旁边的宋安秋。 刚点了菜,还没端上来,七八个人围在一个巨大的圆桌旁边有说有笑,地上满是卫生纸和塑料袋啤酒瓶。露天的烧烤摊摆在江边,入夜后风时不时吹过来。早春料峭,钻进脖子里还有些发凉。 “是你来得太少了。”宋安秋摆摆手,“平时约球十次你八次都在忙,我们约饭已经很少了。” 周晏清没法反驳,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安秋:“我怎么不知道还能带家属的?”和她旁边的姜临潮。 姜临潮莞尔:“谁的家属?” 她旁边,又坐着正在和其他人吐槽导师的楚严河,闻言一愣看向这边,不知所以。 周晏清挑眉:“都可以是。” “去去去,少弄我。”宋安秋,“你也可以带啊。” 周晏清被呛得说不出话。 “我妹未成年人,还在读高中呢。”她指了指桌上。这帮人菜没端上来倒是先开了几瓶酒,“陪你们喝酒?” “也不知道上次是谁把你扛回去的。” “要不是你们喝那么多,轮得到……”周晏清叹了口气,“我跟你争这个干嘛。” 周晏清回过头。沈叙就坐在她旁边,面不改色地听周晏清聊起那天的事,喝了口酒。 当然,其中的有些细节,周晏清或许一辈子都没法知道了。 比如那天的陆子荫。 烤串端上来,宋安秋第一个开始吆喝:“吃吃吃!再不拿就没了!” 人群里有人叫:“会长还没说话呢!” 楚严河:“老子早就被她架空了!” 风卷残云十几只手卷过,刚端上的盘子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放眼望去,所有人手里都有烤串。姜临潮没有,但宋安秋马上给她分了一个。 周晏清:就我没抢到? 沈叙很贴心地递了一串牛肉过来。 周晏清倒也没客气,直接拿了过来:“谢谢。” 一切结束,佛光消散,她们还是她们。 宋安秋撞了一下周晏清:“还没问你,结果呢?” 周晏清面不改色,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结果就是没结果。” 宋安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吃串的沈叙,“嗯”了一声。 “其实我问的是你妹。” 噗。 手一抖,杯子一翻,酒稀里哗啦洒出来。 “学姐?” 沈叙吓了一跳,连忙从纸上抽了好几张纸递过去。 周晏清退得很及时,只有裤子上滴了几滴,擦一擦,印子不深。 “怎么了?”楚严河。 周晏清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向姜临潮:“嫂子你管管她!” “我可什么都没干!”宋安秋投降。 周晏清知道这是胡乱指控,也没接着往下说,谢过沈叙后,拿纸擦了擦嘴。 “所以?”宋安秋不肯罢休。 周晏清翻了个白眼:“和好了。” “怎么和好的?” “还能怎么和好?”周晏清不想理她。 “那现在?”宋安秋。 “和以前一样呗。” “真的?”宋安秋狐疑,“我看不像。” “哪里不像?” “你,气质,变了。哎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变了。” “嫂子!” 姜临潮:“怎么了?” “她欺负我!” 周晏清变没变且不论,宋安秋肯定变了。 至少,多了一个可以让周晏清随时告状的把柄。 姜临潮挑眉,放下杯子,转身倾过来:“在聊什么,男朋友?” 周晏清语塞。 宋安秋笑得浑身发颤。 姜临潮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试探着说:“女朋友?” 沈叙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宋安秋笑得更猖狂了。 周晏清:“都不是。” 姜临潮眨眨眼:“啊,抱歉。”然后接着说,“我看你脸很红,以为是这方面的话题。” 周晏清心说我酒量不好行了吧。 宋安秋:“我不行了我去上个厕所,不然要笑尿了。”然后连滚带爬地走开。 “所以?” “在说我妹。” 姜临潮若有所悟:“啊,有印象。初一早上。” 有人大年初一复合,有人大年初一吵架。 "嗯。" 姜临潮点头,挪了个位置,坐了过来:“不过我觉得她没说错。” “什么没说错?” “嗯……气色变好了。” 周晏清本想说我们平时也不怎么见面,姜临潮的下一句就飘过来。 “前几次看到你,你都有种……”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死感。” 理科生还是理科生,一点拐弯抹角的花言巧语都没有。 “那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很忙。”周晏清解释。 周晏清一直很忙。没功夫打球,没工夫睡觉,甚至没工夫吃饭。 因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什么都要做。用来寻找方向,或者只是在麻痹自己。 他们这种人,大都如此。用忙碌填充自己空虚的灵魂,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切。 姜临潮提起一瓶酒给自己倒上:“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周晏清顿了一下,没拒绝,所以杯子被姜临潮满上。 “那你妹?” “她能照顾自己。”周晏清喝了口酒,“不如说她一直在照顾我。” 姜临潮摇摇头:“我不是说这方面的。” 周晏清没说话,江风从她脑袋后面飘过来,掠过她的后颈。 “她会寂寞。”姜临潮声音很轻,被淹没在吵闹和喧哗中。 烤串一盘又一盘端上来,姜临潮拿了几串,放一半在宋安秋盘子上。 周晏清看着手里的烤面筋。 “不会吧?”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姜临潮笑笑,“你比我了解她。” 是吗? 周晏清突然觉得,她也没有那么了解陆子荫。 她咧嘴无声笑笑,没有接话。 . 十一点,门响起,周晏清进了玄关,反锁门。发现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打开门,发现陆子荫坐在床上看书,手机躺在旁边。 “还不睡?”她脸有点热,倚在门框上。 陆子荫先是上下打量周晏清,然后才是心虚地把头扭开。 周晏清两只手抱在身前,包还挎在肩上,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我没喝醉,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放心。” 陆子荫不喜欢这种被识破的感觉。更不喜欢周晏清微醺的时候迷离的眼睛,和飘忽不定的距离感。 所以她的脸也红了。 周晏清笑起来,站起身:“我洗澡去了,你早点睡。明天还上课呢。” 陆子荫点点头,然后听到周晏清好心提醒:“记得回消息。” 陆子荫不明所以,低头才发现,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再抬头,周晏清已经走开了。 再低头,陈幼辛在发消息。 陈幼辛:所以你说的进展是什么? 陆子荫愣了很久。 陆子荫:就是变回之前的样子了。 陈幼辛:? 陆子荫:之前……吵了一架。 算是吧。 陈幼辛:因为? 陆子荫没回,打的字反反复复,光标前前后后。 陈幼辛:好,你不想说就算了。 陈幼辛:我问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陆子荫:嗯? 陈幼辛: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陆子荫一愣。 陆子荫:什么意思? 陈幼辛:听你描述,你们关系绝对不是普通朋友吧。 陆子荫憋了半天,才挤出四个字。 陆子荫:比较复杂。 陈幼辛这次没说“懂”,而是发了个问号。 陆子荫:总之,现在关系还不错。 陈幼辛这次没回,沉默了很久才冷不丁说出下一句。 陈幼辛:所以,你还打算继续下去? 夜深了,哪怕已经到了春天,晚风依然透骨。窗帘被吹起,漏进来一点似有若无的光。 陆子荫抱着手机,一个字都没按下去。 敲门声。 “呃,在。” 于是周晏清才推开门,抿着嘴歪脑袋:“高中生不许熬夜。” 她刚洗完澡,穿着松垮垮的长袖睡衣,头发随意地散下来,沿着锁骨流淌到身前。 周晏清从来化的都是淡妆,素颜清丽,哪怕偶尔那双黑色的眼睛有些所谓的死感,却还是深不见底。 陆子荫愣了,哪怕只有两秒。明明她已经看了无数次这张脸。 周晏清晃了晃手:“Hello?在听吗?” “在。”忙不迭回答。 “赶紧睡觉。”周晏清指了指手腕上不存在的手表,关门离开。 陈幼辛:还在吗? 陆子荫:在。 陈幼辛: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没关系。 陆子荫:要。 陈幼辛:? 陆子荫打字飞快,好像这样就可以跳过发热的脑袋,趁理智把自己冷却下来把心意钉死在人生的耻辱柱上,砍断某条用来后退的路。 陆子荫:我还不想放弃。 暂时。 二月,花还没开,但已经有一些枝桠吐出了绿色,试探着发抖的春天。 客厅里,等到陆子荫的房间关上了门,周晏清起身伸了个懒腰,吃了助眠药,回房睡下。长夜无梦。 第25章 变动 周晏清发现,陆子荫最近有些不对劲。 早早回家,偶尔发呆,时不时和她一起晚上出去散步,连晚饭都做得比以前精巧认真几分。 当然周晏清也没敏感到能察觉到这些和以前差别不大的变化,她只是在周末的早上起床上厕所,路过洗手台,看到陆子荫贴在镜子上拨弄自己的刘海。 眼神一晃,两个人就在镜子里撞上了眼。 陆子荫面不改色,却还是结巴了一下:“早、早上好。”才佯装镇静地把脑袋缩回来。 “你……”周晏清抱着手靠在一旁的墙上,上下打量陆子荫,却还是没有往下说。 如果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陆子荫开始打扮自己,化妆什么的,她或许有理由冲上去质问是哪个黄毛小子勾走了她的魂。 但陆子荫没有。哪怕她气质变了些,面庞打理了一些,哪怕眉眼更清澈,哪怕神情更婉然。 哪怕种种,都不在逾矩。 周晏清没说话。 反倒是陆子荫眨了眨眼:“我?” 镜子里,那双眼睛扑腾着水花。 好吧,陆子荫,你过分了。 “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陆子荫摇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周晏清没追问,耸耸肩,随便糊弄了几句,钻进厕所。 刚进厕所没多久,就听到陆子荫的声音:“晏清姐,你的电话!” . 楚严河的电话。 周晏清反拨回去:“怎么了?大清早的。” 楚严河:“你在家?” 周晏清看了一眼桌边吃饭的陆子荫:“嗯。” “方便过来一趟?”楚严河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实验室这边最近在调系统,事情一堆,人手不够。” 严格意义上来说,周晏清没有进组,至少没有月钱。但导师对她还挺好,出国的项目也是这边的。没有义务但还是一堆责任。 “我现在过来。” “嗯。麻烦。” 周晏清看了一眼桌上的米粥和面点愣了半晌,才说:“我去趟学校,中午可能不回来。” 陆子荫愣了一下,抬起头:“那晚上?” “看情况吧。” 看情况吧。意思是可能不。 陆子荫垂下眼睛,于是周晏清看不清表情。 “那我先走了?”周晏清没打算吃饭,收拾好包就打算走。 “等等。” 周晏清在玄关刚换好鞋,陆子荫就扯了个食品袋把包子馒头鸡蛋装了些进去,递到她面前:“路上吃。” 周晏清看向陆子荫,把后者看得耳朵发热,才笑了笑:“谢谢。” 咚。门关上。 桌上还有一碗没人喝的粥,她特意多加了糖。 . 周晏清到实验楼的时候楚严河正在走廊外打电话,她晃晃手打招呼就钻进实验室,噼里啪啦混着仪器的隐隐轰鸣,松香焊锡的味道浓郁。 “学长学姐好。”她打了招呼,拉开椅子把包放下。 李陈钊算是怀大名声很好的那类青年导师,名气没有姜临潮大,但人确实很好。虽然有时候push很厉害,但就能在用地紧张的实验室里给周晏清开出一个工位,人品也算可见一斑。 “辛苦你过来。他们那边在采数据,你去帮帮忙?” “没事。”周晏清摇摇头。 李陈钊递了张纸巾过来,把周晏清整蒙了。 李陈钊虚指一下嘴角:“油。” 哦哦。 周晏清把嘴角的油擦掉。 “我已经把你的材料都发过去了,到时候那边的老师带你。——我有个师弟也在那,让他关照一下你。”他在说下个月的事情。 “嗯嗯,谢谢老师。” 周晏清侧过脑袋,看了一眼百叶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春天。来的路上没看到花,只能闻到一股隐隐的香味。 春寒料峭,但实验室里只有锡膏和旋转的热空气。 周晏清从包里掏出手机,敲了几下,塞回去。挽起袖子。 . 陆子荫坐在桌子面前,看着手机里的消息,犹豫半天只是回了一个不知所云的表情包。 她咂咂嘴,喝口水,把手机放到一边。 手还没松开,许映欢的消息就弹了出来。 许映欢:在? 陆子荫:不在。 许映欢:少来,有时间吗? 陆子荫:写作业呢。 许映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课上悄咪咪写完了! 许映欢:怎么,有安排了? 陆子荫呆呆地看着屏幕,划出去。那只白色小狗没给她再发消息。 划回来。 陆子荫:本来有。 许映欢很礼貌地沉默了一分钟表示安慰。 许映欢:那就是没事。 许映欢:出来帮忙! 陆子荫:干嘛? 许映欢:逛街。 许映欢: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好姐姐帮帮忙! 陆子荫看着屏幕,又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卷子,再看了一下时间。 陆子荫:定位发我。 . 二十分钟后,陆子荫和宋安秋面面相觑。 “这就是你找的救兵?”宋安秋。 “你俩认识?”陆子荫。 许映欢咳了咳:“听我解释。” 海边步行街,商场门口,两个人抱着手听她解释。午后风微微凉。 “事情是这样,过两天不是情人节吗?” “所以你俩怎么认识的?”陆子荫打断。 “家教。”宋安秋。合理到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 “咳,那我继续说。”许映欢接着说,“安秋姐想找人帮她参谋一下送什么礼物比较好。我思来想去,就把你带过来啦。” 完全算不上解释的解释。 宋安秋:? 陆子荫:? 至少,从结果上来看,两个人的问题更多了。 “你先问。”宋安秋颇有风度地让陆子荫先说。 “安秋姐,有对象了?”陆子荫小心翼翼地问,“我记得上次去千湖山的时候还没有……” “现在有了。”宋安秋挠挠脸,“看得出来周晏清在家里很少提我。” 其实可能也不是。只是可能这些事情和周晏清关系不大,陆子荫没太上心。 “那为什么不找晏清姐他们?”追问。 “我只是提了一嘴,她非要帮忙。”宋安秋打断,“你们高中生比我想象的要闲。” “怎么这个态度!我问你要不要帮忙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许映欢看上去和宋安秋关系还很好。 “而且周晏清我今天给她打电话也打不通,消息半天才回。”宋安秋朝着陆子荫说,“估计又被导师抓过去推磨了。” 还真是。 “我像是那种很有经验的人吗?”陆子荫转向许映欢。 “我也想问。”宋安秋附和。 陆子荫从小到大已经那么多年没过过生日,别人的生日聚会也少有参加。一年到头能挑礼物的场合挤不出三个,上次送礼物还是给周晏清塞了一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现在好了,周晏清真要飞走了,就在下个月。 “呃,那个,这个……”许映欢别开脑袋,“我本来是打算找陈幼辛的,但是她没时间,就和我推荐你。” 宋安秋:? 陆子荫:? 过一会,陆子荫反应过来了。玉德年级第一的脑子领先了宋安秋转出了结论:“所以……安秋姐的另一半,是女生?” 许映欢挑眉,悄悄看一眼宋安秋。 “是。”宋安秋答应得倒是快,“所以为什么推荐你?” “我也想问。”这次附和的是许映欢。 陆子荫干笑了几声。 她已经想象到陈幼辛笑着说“要不你去找陆子荫”的时候的样子了。 明明答应好不乱说的! “因为她和我聊过她的事。”陆子荫扯谎扯得很快。 “也行,那就看看玉德第一聪明的脑瓜子的见解!”许映欢倒没觉得奇怪,推着陆子荫往商场里走,“三英战吕布,还不把她分分钟拿下!” 宋安秋没忍住笑,掏出手机看了眼消息,随口给置顶发了条语音:“奉先大人今晚回家吃饭吗?” . 姜临潮满脸问号。 她放下手机,低头打字回消息,把热水机旁的杯子拿起来,正往外走,就碰到了楼道口下来的周晏清。 “姜老师好。”周晏清乖巧地点头打招呼。 开什么玩笑。实验楼里人多耳杂的,她可不敢乱叫。 “嗯。”姜临潮点点头,“李陈钊又抓你来干活?” “嗯……算是吧。”周晏清抿抿嘴,把杯子放到热水机下面接水。 “挺好的,本科生就是积极。”姜临潮小声说,“我组里有些人真的不听话。” “宋安秋?”周晏清下意识问。 姜临潮一怔,眼睛转开,压低声音:“论外。” “明白。”周晏清会意。 “晚上有空吗?叫上楚严河吃饭。”她随口说。 “这不用避嫌?”周晏清似笑非笑。 “我弟都在你们组,避不避都那样。”姜临潮笑,“而且你们组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没什么嫌。” “心领了。”周晏清拧上杯盖,“家里还有人在等。” 其实陆子荫从来没有说过她要等周晏清。但周晏清自己都觉得,陆子荫应该是在等她的,而她应该是要回去的。 姜临潮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笑着摆手走开。 周晏清低头,终于抽出时间看看手机,陆子荫给她发了一张奇怪的表情包。过了一会,又发了一张照片。点一下放大。照片里,陆子荫纤细的手指托着一个银色的金属书签,上面写着:心上人。 周晏清瞳孔悄悄缩了一下,又点一下缩小,陆子荫还发了一行字。 陆子荫:这里也有同款。 周晏清笑起来,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 . “这边这边!”许映欢朝陆子荫招招手,“买了什么?” 陆子荫摇摇头:“没买。” “那你看那么久?”许映欢见陆子荫在文创店里逛了半天,还以为她有什么想买的。 陆子荫脸一红,眼一闪,许映欢就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 她凑过去,小声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也有喜欢的人了吧?” 咳咳。 “没有。”陆子荫垮下脸否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住她表情的不对劲。 “欸……真的?”许映欢不信。 “什么真的假的?”宋安秋从另外一边的店里提了一个小口袋出来,好奇地探头。 “都……都说了没什么。” 陆子荫有点破功,好在绷住了。 宋安秋歪着脑袋打量半天,收回视线:“走吧,再逛逛。” “这是什么?”许映欢问宋安秋手里提的小口袋,包装还算精致,里面还有盒子。 “热敷贴。”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砸进沉默。 “呃,礼物?”陆子荫。 “嗯……其中之一吧。”宋安秋咂咂嘴,“我觉得她用得上。” 遥遥远处的怀大实验楼里,姜临潮扭了下脖子,像变形金刚一样发出卡卡卡的声音。 许映欢无从反驳。所以只能换个话题:“这条街有家烤肉挺好吃的,待会要不吃了再回去?” 确实挺好吃的。陆子荫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周晏清第一次出门就是来的这边。 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已经相当遥远了。 “算了。”但她拒绝了,“我还要回家做饭。” 既然周晏清没说晚上不回来吃,那陆子荫就默认她会回来。 “这么贤惠啊小厨娘。”许映欢调侃她。 “哎要是我也有个陆子荫这样的妹妹就好了。”宋安秋也感叹,“羡慕周晏清。” 怀大实验楼里有两个人同时打喷嚏。 . 周晏清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推开门,闻到已经泛凉的菜香,看到坐在桌边看小说的陆子荫的时候,她才在玄关变成了石像。 完了,只记得要回家,忘记给家里人报备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借口,没一个靠谱的。 听到声音,陆子荫抬起头,略显疲惫的眼睛里又亮起光。她才把手里的书放下,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我去热一下菜。” 就在她半只脚踏进厨房的时候,周晏清叫住了她。 “那个,对不起。” 陆子荫往下看,又往上看,但最后只剩下微笑:“没事,晏清姐很忙,我知道的。” 然后厨房里微波炉转起来。 周晏清走到桌边,才发现陆子荫看的是她从天眉山带回来的那本书。准确的说,是沈叙送她的那本马尔克斯短篇小说集。本来是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书页里夹着一个银色的书签,落进了不知道哪个故事。 她走到厨房门口,就像她以前每一次所做的那样,靠在门框上,看着陆子荫。 陆子荫转过身,就刚好和她对上视线。 天已经黑了,厨房里柔和的白光,微波炉嗡嗡作响,里面的菜缓慢地旋转。 “怎么了?”陆子荫看着周晏清。 她不该问这个问题,否则便显得心虚。 “在想,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什么东西。”周晏清轻笑,眼神不醉而散。 陆子荫挑眉,看向他处。若无其事地走回餐厅,从书里抽出那个银色的书签,递到周晏清手里。 心上人。 周晏清一愣,接过来,只看到上面刻着几片云彩,几团浪花,剩下三个字:共此时。 陆子荫忍不住恶作剧得逞般地笑。所以周晏清也追问:“怎么突然想送这个?” “看到成套的就买了。”陆子荫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当是……情人节礼物。” 情人节礼物。 当然不能在情人节送。不然就真的要变味了。 陆子荫觉得自己就像一盘温凉的菜,在微波炉里转来转去,从外到里都熟了,还强撑着没有红脸。 然后周晏清挑眉,看着书签笑起来。 厨房里“叮”的一声。 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