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四下静谧。
李老爷坐在马车里,心绪如潮,胸口沉闷得厉害。
他攥紧手里的书信,信纸已被揉得皱巴巴的,指节微微泛白。月光透过帘缝落在他鬓角,那一夜之间新添的几丝白发,映在昏黄灯光里,愈发显得冷硬而疲倦。
赵管事坐在一旁,轻声问道:“老爷,到了府上,可要直接去见大娘子?”
李老爷闭了闭眼,声音低沉:“先去书房。”
赵管事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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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入刺史府时,院中寂静得有些异样。
府门虽未闭死,但门外守夜的衙役靠在门边打盹,甲胄散乱,腰刀挂得歪歪斜斜,显然并未尽职尽责。
李老爷掀帘下车,目光一沉。
这刺史府,哪里还有半点规整体面?他冷冷扫了一眼那几个打盹的衙役,未发一言,抬步走向书房。
夜风吹过廊下,灯火微晃,书房门半掩着,透出微弱的烛光。
李老爷推门而入,书案前,兰刺史正伏案沉思,眉头紧锁,神色憔悴。案上摊着几封公文,旁边一盏茶水早已凉透。
听见脚步声,他猛然抬头,看清来人,脸色一变,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岳丈……”
李老爷走至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求娶我女儿时,是如何向我承诺的?”
兰刺史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喉头微微发紧。
他如何能不记得?当年他一贫如洗,唯有一腔赤诚,向李老爷立誓,此生只娶一人,绝不纳妾。
可是如今——
他抬手捂住额头,声音低哑:“岳丈,事到如今,我……我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李老爷冷笑一声,目光凌厉,“你若非有意,那她又何至于要以死相逼?”
兰刺史猛然抬头,眼底是深深的痛苦与自责。
“我……”他的声音干涩,“岳丈,我真的不是存心负她。我原也以为此生只婵娘一人,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终是低声道:“可是我酒后失德,轻薄了人家清白女子,若不纳她,如何向世人交代?”
李老爷双目一眯,心头顿时冷了下去。
“所以,你便宁愿她去死?”
兰刺史猛然起身,声音骤然拔高:“我从未想过要她去死!”
他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出来的,眼底布满血丝,拳头死死攥紧,指节泛白。
“岳丈,我一直在想办法!”
“我想让那女子嫁给旁人,给她丰厚嫁妆,让她后半生无忧,可是事情已经传开,我若不纳了她……刺史府的脸面便彻底丢尽!”
“届时,婵娘与孩子们,又该如何抬头做人?”
他眼底浮起一抹深深的痛苦,“岳丈,我知婵娘心中痛恨,可是她却不肯听我解释。我去看她,她便拿剪刀抵着脖子,几次三番,我……我真的怕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哽住,猛地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是藏不住的狼狈与绝望。
李老爷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却是满面沧桑,憔悴不堪,沉默了许久,终是闭了闭眼,叹道——
“带我去见她。”
-
兰刺史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转身,步履沉重地领着李老爷往后院去。
穿过一条寂静的回廊,便到了兰夫人所居的院子。院门紧闭,屋内未燃灯火,夜风拂过,窗纸微微晃动,透出几分冷寂。
院中伺候的丫鬟看见兰刺史来了,顿时露出惶然之色。
“老爷,夫人她……”丫鬟欲言又止,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屋内,神色焦急。
兰刺史脸色微沉,低声问道:“她又闹了?”
丫鬟红着眼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夫人没用晚膳,奴婢们劝了半日,她也不肯见人,屋里也不让点灯……”
李老爷听罢,眉心皱起,沉声道:“开门。”
丫鬟犹豫了一下,终是颤颤巍巍地推开门。
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入的一丝清冷月光,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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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爷踏入房中,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眉头微微一拧。
屋内帘幕低垂,香炉中残炭尚有余温,烟气缥缈,似有似无地笼罩在半空之中,映得房中一片幽沉。
床榻上,一道身影静静倚靠着,素色里衣包裹着削瘦的身躯,鬓发松散,露出雪白的侧颈。
她双手交叠,覆在膝上,微微蜷缩着,仿佛初春雨夜中的一枝寒兰,风雨飘摇,却仍带着几分傲骨。
李老爷走近几步,方轻轻唤道:“婵娘。”
兰夫人缓缓睁眼,眸中仿佛一池深水,幽幽沉沉,毫无波澜。
她似是听得模糊,又似根本不愿回应,半晌,方嗓音微哑地道:“阿爹,您来了。”
李老爷心头微沉,缓缓坐在榻边,伸手握住她的腕子,一触之下,竟是冰冷如霜。
“婵娘,你是何苦?”
他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忍,言语间竟带了微微的叹息。
兰夫人闻言,唇角微微一动,似是想笑,最终却只是轻轻吐了口气。
她缓缓垂下眼睫,嗓音淡淡:“阿爹,您来了……”
她顿了顿,忽然轻轻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想当年,他不过是个落第举人,贫寒至极,京中连个投宿的地方都无……”
“我与他同甘共苦,哪怕您和阿母那般反对,哪怕受尽冷眼,我也从不后悔。”
李老爷眸色微深,沉默不语。
先前传来的诸多信件都是他那大女婿所书,其中言及女儿情况危急,更似岌岌可叹。
如今看女儿面目伤情,眼里却一片清明……瞧着闹这一遭,想必定然也是别有深意。
思及此,李老爷不动声色的瞥了眼门外的兰刺史。
果真,他当是听到了这话,烛火映照下,那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顿,似是屏息聆听。
这头的兰夫人神色依旧,语声幽幽:“阿爹可记得,那一年大雪,他困于寒庐,我亲自煮粥,踏雪送去……”
“阿爹可记得,他初入仕途,身无长物,我变卖嫁妆,为他筹银,置办衣冠……”
“阿爹可记得,他被人构陷,险些入狱,是您上下倾力周旋,才救他脱身……”
她每说一句,兰刺史的指节便攥紧一分,脸色亦渐渐发白。
她缓缓抬眸,眼底水光微微,却未有一滴落下,唯有嗓音轻缓,带着淡淡的寒意:“阿爹,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如我这般,自微末之时便随夫同舟共济?”
“……可到头来呢?他嫌我年老色衰,欲纳新人,置我于何地?”
听罢,李老爷闭了闭眼,蜷了蜷手指。
大女儿生来聪颖,最善帐房一类,经商有道,是他最看重的女儿,也曾想把家业寄托于她身。
原本是想找个赘婿也就罢了,不曾想她非要一股脑的嫁给一个家中连薄田都不曾有几分的寒门学子。
如今……是后悔了吗?
他这个女儿生来就最有主意,他素来看不透她。
兰夫人看向他,缓缓道:“阿爹,若是我当年不曾与他共苦,他今日是否也能如此轻易地弃我?”
屋内死寂无声,唯有炉火轻轻噼啪作响。
许久,李老爷方沉声道:“婵娘,若你实在过不下去,那便和离吧。”
此言一出,屋内气息陡然凝滞。
门外,兰刺史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似是未曾料及。
兰夫人闻言,缓缓一笑,笑意凄然:“和离……也好。”
她闭了闭眼,像是喃喃自语:“只是不知,我一旦和离,这世间,可还有我李玉蝉的立足之地?”
她声音轻缓,却似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入兰刺史心中。
兰刺史喉头微微发紧,拳头死死地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嵌入血肉。
和离?
她竟当真愿意与他和离?
他闭了闭眼,心脏像被人狠狠掐住,痛得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往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她随他困居陋巷,她为他典衣换米,她在风雪夜里守着油灯,为他缝补官服……
那时候,他只觉得她无比贤惠,如今再想,竟觉她一言一行,皆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骄傲。
他蓦地闯入门扉,满眼怜惜的看着发妻,低声道:“婵娘,若你真不愿,我便……我便不纳。”
兰夫人蓦地睁眼,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浮起一抹痛恨与讽刺:“到了如今,你才肯说这种话?”
她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字来:“当年你初入仕途,一文不名,何曾有今日的体面?你说此生只我一人,纵使贫苦,也绝不负我……”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冰冷:“如今你在官场浮沉久了,便再也不记得当初誓言了?”
兰刺史身形微微摇晃,似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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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死寂良久,惟烛影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浮沉不定。
忽闻门外轻轻一响,似是风过竹帘,脚步极轻,缓缓而入。
李老爷抬眸望去,见一少年身形颀长,立在门槛外,未及踏足,便已端端正正,束手垂首,沉静如水。
正是兰青何,兰沅卿的嫡亲兄长。
他年方十二三,身量已抽得极快,今日里着一袭青衫,腰束玉带,鬓角修整得极为利落。
年纪虽尚幼,然神色镇定,举止有度。
他静静立着,目光微垂,片刻后,缓缓向李老爷俯身一拜,声音清朗:“外祖父安。”
李老爷目光不动,深深望着他,这才缓缓颔首:“起来吧。”
兰青何方才直起身,整了整衣襟,继而转身,向着兰刺史与兰夫人躬身一拜:“父亲,母亲。”
兰夫人眸色微微一敛,收回方才的情绪,神色渐渐恢复如常,语气温和:“青何,你怎的来了?”
兰青何微微垂眸,语气淡然:“适才听闻外祖父到了府上,青何原该早些前来拜见,只因夜已深,恐叨扰外祖父歇息,故而这才过来请安。”
李老爷望着这一幕,眸色微深。
这孩子,倒真是个稳重持重的。
兰夫人心下微微一松,暗自庆幸自己方才那一出戏演得恰到好处——既叫丈夫心惊,又未让儿子见到过分失态的模样。
丈夫薄情,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断断续续折腾多少年,她早已看清了此人品行。
如今,她所谋者,再不在他身上了。
这时候兰老爸还没有蜕变成《谋安》里面的尚书和太傅
如果这时候就是那个级别 就不至于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人然后从吏部侍郎发配潮州了是吧[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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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