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疯魔》
第1章 初识
太初四十一年。
天光微曦,寒风裹挟着雪沫打在李宅朱漆的大门上,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昨夜扬州又落了一场雪,积雪尚未融尽,踩在上面发出“嘎吱”脆响,寒气透骨,令人心生倦怠。
然而,李宅后院一隅,却无半分安宁。
沿着幽深的夹道一路往里,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霜花。
路旁梅树枝头压满积雪,红梅半掩,倒映在一间破旧的柴房门前。
那柴房四面透风,屋顶几处破败,门窗竟被一条生锈的铁链牢牢锁住,寒意顺着柴门缝隙渗入,一片死寂,竟无半点生气。
门外,几名奴仆低垂着头,缩着肩,似是不敢抬眼去看站在前头的人。
那人披着一件墨色狐裘,裘毛上还沾着未曾拂去的雪痕。
他双鬓微霜,眉峰微蹙,一双沉如寒潭的眸子盯着紧锁的柴房,薄唇紧抿,脸色冷沉得可怕,竟比这冬日更冷三分。
这正是才从漠北匆匆赶回的皇商李氏家主,李峥岳。
他背负双手,冷冷道:“开门。”
刘其闻言,心中一凛。
他虽是李府的总管,伺候李老爷多年,可今日见自家老爷如此神情,仍觉心惊。
未及多问,他立刻挥手,低声对一旁的两个小厮道:“去,把门打开。”
两名小厮手脚冰冷,彼此对视了一眼,还是哆嗦着走上前去。
“咔哒——”
锁扣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尤为清晰,锈迹斑驳的铁链被生生扯开,门闩吱呀一响,沉重的木门缓缓被推开。
屋内的光景登时显露。
所有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屋内,柴火堆积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娃。
她静静地蜷缩着,瘦得皮包骨,衣衫褴褛,袖口破损,露出一截冻得发白的手腕,上面布满冻疮。
那身淡青色的旧衣早已积满尘垢,颜色暗沉,分不清原本模样。
她垂着头,靠在身旁婢女的怀里,一动不动,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神色木然,气息微弱,仿佛已然不觉寒冷。
而那婢女,早已断了气,双眼半睁,脸色乌青,唇角凝着血迹,身上的衣裳更薄,手腕上勒痕深重,死前似曾挣扎,终究没能逃过一劫。
风透过门缝吹入,屋中血腥气混着霉腐之味,冷得叫人心惊。
-
李老爷的脸色顷刻间沉了下去。
他一步迈入柴房,脚下踩碎了地上的枯草,快步上前,动作间带着隐忍的怒意。
他一把脱下自己肩上的狐裘披风,轻轻覆在小女孩的身上,掌心落在她瘦削的肩头时,触感冰凉,竟像是摸到了冰块一般。
“沅丫头。”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尽力放缓了语调,生怕惊到她,“外祖父回来了,别怕。”
披风落在她的肩上,沉甸甸的,带着残存的体温,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然而,她没有反应。
她仍旧蜷缩着,杏眼半阖,眼神空茫得像是看不见人。
-
李老爷心头一震。
他俯身,伸手轻轻将她抱起,怀中的小小身躯轻得不像话,像是一阵风便能吹散。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背脊上,透过单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她嶙峋的脊骨,胸口隐隐起伏,气息轻得几不可闻。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娇俏可爱、总爱缠着他撒娇的外孙女?
-
院中一角,几株寒兰孤立雪地,叶色青碧,花瓣微张,傲然挺立,犹在严冬中吐露幽香。
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他怀中如枯枝般瘦弱的小小身影——
她原该是温暖屋檐下被精心呵护的兰花,而不是这般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孤零零的折枝。
“我让你们好生照顾沅丫头,你们便是这般照顾的?”
五个月前,他尚在漠北和林城赈灾,忽只收到长女夫妇二人修书一封,言及大女婿被佞臣所害,被贬潮州,因怜惜幼女身子弱,便遣人送到他府上小住。
他从前时常去往京城探望大女,自然与外孙女亲近熟络,当即应下,随即遣人送信回扬州,嘱咐夫人悉心照料。
谁曾想……
谁曾想他今儿个回府一遭,外孙女便被“照看”成了这副模样?
若他再晚回来一日……
李老爷不敢想,只声音低沉,隐隐透着怒意,一字一句,如冰锥般狠狠扎在众人心头。
跪了一地的奴仆们皆不敢作声,皆是瑟缩着身子,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
而站在一旁的李夫人,身为兰沅卿的外祖母,她面上并无半点忧心,眼下,她唇角似笑非笑,瞧着倒更像是尽然不在意小姑娘的死活。
“老爷这话未免说得重了些。”
她轻叹一声,语气虽温婉,却无半点愧色,“沅丫头虽是您的外孙女,可到底是个孩子,顽劣不懂规矩,妾身与姮儿原本只是想着小惩大诫,教她学些礼数,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李家夫妇膝下只一双女儿,李大娘闺名作李玉婵,原是兰沅卿的身生母亲,李二娘闺名便是李玉姮,便也就是兰沅卿的姨母了。
“为了她好?”
李老爷直直望向李夫人,声音冷得能冻住空气,“将她关在这阴冷柴房,不闻不问,连一口热饭都不给,甚至任由她身边的丫鬟活活冻死……这就是你们的‘小惩大诫’?”
他此番快马加鞭赶回家宅,正也是他留在家中的亲信传书,言说外孙女被妻女羞辱,将要丧命。
如此荒谬之言,他初次读来却还不信,可如今真瞧见了……
真真是荒唐!
李夫人闻言,微微一笑,似是无奈,又似带着几分嘲弄:“老爷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沅丫头毕竟不是寻常孩子,既是大家嫡女,怎可连些许苦头都受不得?”
她说着,眼神微动,似笑非笑地看向怀中瘦小的兰沅卿:“难道您真要将她养成个没规矩、不知分寸的姑娘?妾身不过是让她学些规矩,吃些苦头,免得日后……”
“住口!”
李老爷陡然低喝,声音像是风雪压枝,冷硬而森然。
他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李夫人,牙关紧咬,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声音:“齐氏,若沅沅因此出了半分差错,你——”
李老爷话未说尽,猛地一甩袖,转身抱着兰沅卿大步离去。
他从前也是行伍从军之人,知晓这寒症最是伤身,如今外孙女年纪尚小,轻易不能留下病根,自然是要先找了大夫看看身子的好。
“回松鹤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其反应极快,连忙应声,几名小厮也立刻去备软轿。
李夫人见状,眉心微蹙,唇角微微一抿,却终究没有再多言。
她本就不喜这个外孙女,何况如今她的父亲远在潮州,也再不是那京城贵胄,一个身子本就不好的小女娃娃,就算是真的死在李宅,她自有千万个借口说头,岂能奈何的了她?
丈夫这般怜惜这个小丫头,却又是为了什么?
-
风雪中,李老爷怀抱着兰沅卿快步穿过小径。他的步伐沉稳,却透着隐隐的焦灼。
怀中的孩子轻得让他心惊,每走一步,心头的怒火便燃烧得更旺。
回到正院,早有丫鬟匆匆端来温水,备好汤药。
“去请大夫。”
他沉声吩咐,旋即抱着兰沅卿走进暖阁,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丫鬟赶忙取来炭炉,房中暖意渐升。
他亲手为她掖好被褥,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沅沅,外祖父在这里,别怕。”
然而,小小的身影仍旧蜷缩着,毫无反应,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无尽的寒冷与沉寂之中。
李老爷拳头微微收紧,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他回身对刘其冷声道:“去查,凡涉此事之奴,一律发卖,若有首恶,杖责而诛,不得宽宥!”
刘其心头一凛,立刻低头应下。
-
松鹤院,李府东侧偏院,庭中遍植苍松翠柏,几株寒兰于雪中傲然挺立,幽香暗浮。
院中一片静谧,唯有寒鸦偶然振翅而过,扑落枝头积雪,簌簌作响。
东厢房内,炉火正炽,烛影摇曳。
几名小厮低头屏息,正小心翼翼地安置随行行李,案几上已摆妥笔墨砚台,窗下的紫檀书架空出一层,显然是留作日后所用。
刘管事负手立于堂中,待下人安置妥当,方才整了整衣襟,低头上前,语气恭敬且谨慎:“二公子,老爷特意交代,院中诸事皆已备妥,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差人知会。”
“……老爷此刻正处置府中事务,一时分身乏术,待稍后闲暇,定会亲自前来看望。”
话音落下,少年自案后缓缓抬眸。
那是一双澄澈而沉静的眼睛,漆黑如夜幕,却藏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微弱的烛火映照下,少年半侧着身,肩背挺直,如松竹一般,不见半分孩童常有的慵懒散漫。
他穿一件深青色云纹锦袍,衣襟收得极紧,袖口以暗金丝线绣着游龙缠枝,极是繁复。
然他举手投足间,衣摆微动,却无半分累赘之感,反倒显得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敛。
案上陈设简洁,唯有一只白瓷茶盏,盏中热气氤氲,他却并未碰,只是静静端坐,眉眼淡淡垂着,似是在思索什么。
刘管事立在堂前,目光微微一斂,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敬意。
他知晓这位二公子身份尊贵,虽年幼,却随镇北侯镇守漠北,行军布阵、习刀弄枪,皆是军中风骨。
这等出身的贵公子,本该天性骄矜,可眼前之人举止间却半点张扬都无,反倒透着一股沉稳端凝,让人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
-
覃淮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侧耳听了一瞬,窗外风声呼啸,掠过檐角,隐约还能听见正院方向传来的动静,似有女子低低啜泣,还有奴仆急促的脚步声。
他微微蹙眉,手指轻叩案几,声音极轻,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堂中的沉寂:“那姑娘是谁?”
刘管事一怔,随即垂首应道:“是老爷的外孙女。”
这话说得简短,似不欲多言,然少年目光未曾挪开,眸色清沉,不见情绪流露,却叫人莫名生出几分拘谨之感。
刘管事心头微微一顿,复又躬身补上一句:“表姑娘原是前吏部侍郎兰慎贤之女,彼时兰侍郎仍在朝中,兰家门户规整,亦算得上是书香人家。”
“......只是前些时日,兰侍郎遭贬,现已调任岭南。表姑娘原本随父母一同迁往潮州,只因兰大人怜惜她年幼体弱,不忍她随行受苦,故而暂居李宅。”
覃淮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复又问道:“她原是长安人?”
“正是。”
短短两字落下,堂中一时无声。刘管事微微屏息,垂首静待,少年却未再追问,只是微微颔首,复又移开目光,似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见状,刘管事方才拱手道:“二公子若无别的吩咐,老奴便先行告退了。”
他话音甫落,正要转身退出厢房,少年却忽地从袖中取出一只素白瓷瓶,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拂,将其递了过来。
“此药可治寒症,你且拿去。”
刘管事一怔,伸手接过瓷瓶,心头微微一震。
他原知这位二公子自幼随镇北侯驻守漠北,耳濡目染,医术亦略通一二,此番竟早备了药来,足见其心思缜密。只是——
“公子如何知晓……”
他话未说完,便被覃淮淡淡打断:“碰巧罢了。”
漠北苦寒,比之扬州长安更甚,他原先跟着阿耶阿母在战场上呆习惯了,随身带着这些药丸子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只今儿个凑巧碰上了。
刘管事心中微颤,连忙恭敬行礼,道:“老奴谨遵公子吩咐。”
少年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刘管事垂首退下,步履匆匆,连气息也不敢重。
待屋中重归寂静,覃淮方才缓缓抬眸。窗外风声猎猎,檐角的风铃被寒气裹挟,微微晃动,发出低微的声响,似乎整个院落都隐在一片沉静之中。
他微微眯眼,缓缓摩挲着指尖,似是在思索什么。
尽管他未曾亲见,但只凭那自正院隐隐传来的动静,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位表姑娘,怕是遭了难的。
否则,以李阿公的脾性,何至于震怒至此,甚至将府中奴仆尽数发卖、杖责?若非事涉真切在意之人,哪里至于闹得如此不堪?
可他并不打算深究。
这李宅,不过是他临时落脚之地,李家之事,旁人之事,于他而言皆是过眼云烟,他本无意置喙。
不过是看在李阿公与自家的情份上,才帮拂一二罢了。
新文!!!~
我流青梅竹马!!
男主:覃(qín)淮【其实本来想写秦,但是感觉这个姓好常见哦,就不太喜欢了】
如沅水之清,如卿者之雅,如淮河之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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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识
第2章 沉郁
松鹤院暖阁之中,炉火正旺,烛光摇曳。
房中四壁皆是沉香木雕花,窗前垂着青绡纱帘,帐内铺着狐裘褥子,暖意氤氲,隐隐散着一缕药香。
李老爷端坐榻侧,面色沉凝,眸中隐有戾气未消。
褥上躺着的兰沅卿仍旧蜷缩,双目紧闭,苍白的唇微微张合,呼吸几不可闻。
随行的大夫是李老爷早年从军时的随军医官,姓许,原是军中最擅治寒疾的郎中。
此刻,他仔细搭着兰沅卿的脉,神色渐渐凝重。
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叹道:“小姐幼年受此重创,恐难痊愈。现下伤寒入骨,血气亏损,体表冻疮未愈,内里亦是亏虚。”
李老爷闻言,眉峰一皱,沉声问道:“可有法子?”
许大夫沉吟片刻,方才低声道:“先前在柴房之中,寒气入肺,气血不畅,若不调理妥当,恐伤及根基。”
“再者,表小姐身上新旧伤痕交叠,脉象虚弱,且长时间断粮,脾胃已然受损,如今能否熬过,尚未可知。”
李老爷闻言,眼神更沉,双拳微微收紧,声音压得极低:“如何调理?”
瞧瞧这些伤痕,保不准就是自己那小女儿弄的。
小女儿虽嫁了长陵伯,婚后却子嗣不丰,还被那长陵伯动辄打骂……
故而,小女儿这些年来愈发放肆,妻子有意纵容,他为人父一场,这些年来在外奔波,并未关照几分,心中有愧,往往帮忙摆平,也未曾多于责骂。
可如今……手都伸到自己的血亲身上,如此狠毒心肠,又是如何了得?
若是不加管束,将来又会如何作威作福?
许大夫拈须而思,缓缓道:“眼下首要之事,便是温养气血,先稳住她的身子。”
“膳食宜清淡温补,需慢慢调理脾胃,再佐以温阳活血之药。至于冻伤……需以温汤渐缓,涂抹药膏,但这冻疮久未医治,已伤及皮肉,恐怕需时日方能痊愈。”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眉头微蹙:“只是表小姐神色呆滞,反应迟钝,实乃心神大伤,若心疾不除,纵使调养再久,恐怕也难复旧时。”
心病最难医,且看这表小姐不过四五岁年纪,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得出这一场阴霾。
李老爷闻言,眉心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兰沅卿身上。
褥上的小小身影仍旧蜷缩着,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脸色青白,唇瓣干裂,虽裹着厚厚的狐裘,可那双手仍无知觉地垂在被褥外,瘦小得叫人心惊。
李老爷胸口翻涌起一股怒意,半晌,他沉声道:“药膳方子你拟好,所有药材皆以最好的入方,不计代价。”
许大夫点头,正要应声,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老爷。”
刘管事躬身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素白瓷瓶,语声恭敬,“这是二公子送来的治寒症的药。”
李老爷略微抬眼,目光落在瓷瓶上,神色微动。
镇北侯府覃氏一脉世代镇守北境,手里保不准有什么名丹妙药,他与老镇北侯本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这些年来,朝中挚肘,他更是岁岁往漠北运送粮草。
覃二公子会送来这药,多半也是念着这一道情分在。
他沉吟片刻,抬手接过,递向许大夫:“看看此药如何?”
许大夫接过瓷瓶,揭开封口,倒出一颗药丸在掌心。
药色莹白,隐透淡淡清香,许大夫凝神细看,又凑近嗅了嗅,片刻后,才微微颔首:“此药温阳祛寒,其中有人参扶正,川乌通络,药性平和,正合表小姐之症。”
李老爷听罢,不再犹豫,沉声吩咐:“立刻喂下。”
许大夫应声,遣人取温水,将药丸研碎,兑入汤中,仔细喂入兰沅卿口中。
小小的身影仍旧毫无反应,唯有药汁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李老爷看得心头一紧,手指微收。
半晌后,兰沅卿微微咳嗽了一声,喉间轻颤,终于将药咽下。
李峥岳见状,眼中紧绷的神色稍缓,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好生看顾,若有异样,立刻来报。”
待他先去收拾收拾清楚,再来好好看顾外孙女。
许大夫点头,亲自替兰沅卿掖好被褥,确认她脉象无碍后,方才退至一旁。
-
入了夜。
覃淮执笔落字,黑墨在宣纸上晕开一抹锋利的痕迹。窗外风声猎猎,檐角的风铃被寒气裹挟,微微晃动,发出清脆而低微的声响。
案几上摊着一本《武经总要》,他本拟抄录一段兵法注解,然而心神微散,落笔时竟将一字写错。
他微蹙眉,搁下笔,旋即取过镇纸,将那页缓缓覆上。
正此时,院外忽传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哭喊与奴仆劝阻的低语,声音虽未至刺耳,却已扰得人心烦。
覃淮抬眸,眉心微蹙,淡声道:“外头何事?”
伺立一旁的十三微微倾身,探听片刻,回道:“似是李老爷的夫人,被送去了大明寺清修,如今李二娘子回了府,正在闹着。”
覃淮闻言,眸光微动,指腹无声地叩了叩桌案,复又沉默。
半晌,他淡淡道:“李阿公的事,倒是从未消停过。”
十三听出他语中意味,迟疑了一瞬,随即低声问道:“公子,您又想老侯爷了?”
覃淮不语,微微仰首,望向窗外。
——扬州虽亦是大雪纷飞,可到底不似漠北一般。
扬州之雪,柔和绵密,初落时似柳絮翻飞,沾衣不湿,落地化水,纵使积雪盈尺,也不曾见那种彻骨的凛冽。
而漠北不同。
漠北之雪,来得迅猛,去得决绝,风卷雪尘,天地苍茫,入眼皆是浩然冰原,积雪常年不化,寒气砭骨,马蹄踏过,往往埋至半腿。
风沙中,军帐森严,烽燧不息,战鼓声声,胡笳悲鸣。
和林城更甚。
他自幼长于和林,和林之雪,凌厉如刀,寒风猎猎,将人的血肉都冻得僵硬。
可在那般天寒地冻之地,人们从不言冷,纵然霜雪满襟,也不过是掸去,依旧策马而行。
如今身在扬州,听这府宅之中鸡犬升天的闹腾,倒显得格外无趣。
覃淮敛了眸光,执起笔,随意地在纸上点了点墨,低声道:“祖父要我来,究竟是想让我学些什么呢?”
他口中的祖父,正也就是老镇北侯。
若非老镇北侯有所托付,覃淮也不会跟着李老爷走这扬州城一遭。
十三微垂眼睑,并未作答。
他如何不知?
镇北侯世代镇守北疆,护国疆土,戎马一生,而今世事变换,旧人凋零,更有朝廷虎视眈眈,老侯爷让二公子南下扬州,恐怕也不只是让他避世静修这么简单。
只是,这话他如何敢言?
十三抿了抿唇,心中默然,终是低声道:“公子,扬州到底天寒,还是添件衣裳吧。”
覃淮微微一笑,却未接话,只淡淡道:“无妨。”
他长于风雪之地,惯于极寒,这扬州的冬天,虽冷,却冻不住他。
-
几日后。
窗外寒意未退,积雪压枝,天地间尽是一片寂白。院中寒鸦忽地掠过檐角,振翅之间,带落几片枯叶,在皑皑白雪上印下几道零乱痕迹。
暖阁之中炉火静燃,药香氤氲,然而帐内的气息却仍旧冷寂得很。
榻上的兰沅卿已经醒了三日。
她醒来那一刻并无挣扎,也未曾惊惧,只是静静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帐幔,眼神空茫无依。
李老爷彼时正守在榻侧,见她醒来,心头蓦地一震,几乎是立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语声微颤:“沅沅,外祖父在这里。”
然而,兰沅卿没有回应。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一处,眸色寂寂,仿佛不曾听见,也仿佛未曾看见。
李老爷心头骤然一沉。
这几日,松鹤院上下皆屏息静候,许大夫每日为她诊脉,汤药悉数按时喂下,屋中更是烧着最好的炭火,只盼她能醒转些许。
可如今,尽管人是醒了,心魂却仿佛仍被囚禁在那寒冷的幽牢之中。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蜷缩在榻角,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连衣角都不曾舒展。
丫鬟们轻声唤她,她不理;李老爷亲自抱她入怀,她也只是木然地靠着,任人摆布,却无半点回应。
用膳时,食物送到唇边,她也只是机械地张口,尝上两口,便垂下眼睑,再不肯吃。
——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小兽,在寒冬中被人拾起,却已然不知如何回应温暖。
李老爷心中焦灼,试遍了一切法子,甚至让人请来乐师轻奏古琴,又遣人去城中购来各色新奇玩物,皆无一丝作用。
最初,许大夫尚宽慰他:“小姐此乃大病初愈,气血亏损,乍然苏醒,尚未回神,待过些时日,想来会慢慢好转。”
可又三日过去,兰沅卿仍旧是那副模样。
连许大夫亦皱眉叹道:“此乃心神受创之兆,非药石可治。”
李老爷闻言,眉间阴霾更重。
“可有法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沉沉望向许大夫。
许大夫拈须沉思片刻,缓缓道:“表小姐年纪尚幼,若长久幽闭于屋中,恐怕愈发沉郁。”
“老夫以为,或可让她多接触些外界之景,使她知晓世间仍有光亮,不至彻底封闭于己身。”
李老爷思忖片刻,沉声道:“那便带她出去走走。”
-
李老爷最终还是定了主意,命人特意打造了一张精巧的轮椅,以紫檀木为架,雕琢梅枝暗纹,靠背处又铺了厚厚的狐裘,内衬以软锦,务必叫兰沅卿坐得暖和舒适。
推轮椅的,自然不能是寻常丫鬟,思来想去,李老爷便叫了刘管事的孙女芷儿来。
芷儿年方十一,模样清秀,眉目端正,性子也最是温和细致,自幼便在李府长大,知晓府中诸般规矩,很是妥帖。
李老爷此番安排,亦是思虑再三,连许大夫都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次日巳时,天光微亮,松鹤院中便有了动静。
一众丫鬟婢仆忙前忙后,将轮椅推至暖阁外,又特地在院中洒扫干净,免得积雪冻滑,伤了人。
李老爷亲自抱着兰沅卿,缓缓放入轮椅之中,才一松手,便见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整个人缩在狐裘之内,仿佛一个小小的团子。
他心头一紧,轻叹道:“沅沅,让芷儿带你去院中看看雪,好不好?”
兰沅卿没有反应,亦未抬眸,仍旧沉默地缩在轮椅中。
李老爷只觉心如刀绞,却终究还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语声温和:“芷儿,你好生照看小姐,若是冷了,便立刻送回来。”
一旁侍立的芷儿轻轻福了福身,柔声道:“老爷放心,奴婢会好生看顾小姐。”
她声音极轻,目光落在轮椅上的兰沅卿身上,眼底不由浮起些微酸涩。
——这一位表小姐,昔日里每每来李宅做客,总也是最为灵动活泼的,曾经见了雪,还要嚷着堆雪兔,如今却只是蜷缩在狐裘之中,任人摆布,半点反应也无。
想到她先前被关进柴房之时,那般狼狈模样,芷儿心里更是难受。
彼时,府中上下皆忌惮李二娘子的威势,无人敢轻易靠近柴房,是她偷偷绕了个远道,从后门溜进去,将一包小小的干粮塞进去,又从母亲那儿寻了几件旧衣裳,偷偷送了去。
可她到底只是个小小丫鬟,根本无法帮上什么。
如今,小姐终于回到了李老爷身边,她总算能尽上一点微薄之力了。
芷儿轻轻推着轮椅,缓缓走出暖阁,院外寒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收紧披风,又低声道:“表小姐,咱们去外头看看雪,好不好?”
兰沅卿没有回应。
她只是静静地蜷缩着,小小的一团,宛若被严冬遗落的折翼雏鸟,不知暖意何物。
芷儿心里一酸,却仍是轻手轻脚地推着她缓缓前行。
第3章 初见
覃淮素来习武,晨起例行练武,院中积雪已化,地面虽仍微湿,然今朝雪晴,天光澄澈,正是适宜舒展筋骨之时。
他换了一身轻便衣裳,袖口收束,束发以银冠,持剑立于院中,缓缓吐息,调整内息。
剑光未动,耳畔却传来一阵絮絮叨叨的声音,轻细而缠绵,如初春柳絮,被风吹得飘摇不定。
覃淮眼神微顿,眉心不自觉地轻蹙。
——有人在隔墙外说话。
他本不欲理会,可那声音软软的,偏又没个停歇,带着一点讨好般的絮叨。
那话里时不时蹦出几个“表小姐当时如何如何”、“表小姐最喜欢什么什么”,让人不由自主听了进去。
覃淮随意地转了个剑花,心神微敛,他说不上感兴趣,只是练武之人,耳力极佳,耳边的声音想忽略也难。
那丫鬟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回忆的温软,话中所提之人,多半也就是那兰家表小姐。
——听她所言,这位兰家表小姐当初刚入府作客时,倒是个极爱玩闹的孩子,最喜欢跑跑跳跳,见了好吃的便馋嘴不已。
-
覃淮手腕一转,将剑收入剑鞘,随手搁在一旁,原本并未打算去细究。
可耳边那丫鬟的话絮絮叨叨,竟越说越具体,仿佛在刻意勾勒出一个曾经活泼可爱的娃娃模样。
“……小姐刚来那会儿,最爱满院子跑,蝴蝶也要追,鸽子也要抓,抓不住了就闹着要拿彩线系上,奴婢说系不住,您还不信呢……”
“……那时候啊,小姐最爱笑了,跑两步都要回头冲人笑一笑,露着一口小虎牙,可灵气了……”
覃淮微微偏头,眼神深了些。
——说得这样活泼有趣,倒像是个灵动的小姑娘。
可再灵动再活泼,又与他何干?
思及此,他本不欲理会,可转念一想——
那个小姑娘服了自己拿的药,要是没好全,回头岂不是要被人嚼舌根,说是他害了她?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最终不动声色地一跃而起,轻轻跃上院中一棵挺拔的松柏,借着茂密的松针隐去身形,远远望向院墙外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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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兰沅卿安安静静地坐着,眉目沉静,像是听见了芷儿说话,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覃淮看着,竟生出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这真是同一个人?
覃淮撑着树枝,微微歪了歪头,心想,这丫头怎么会病成这样?
她看着就像是随时都会碎掉的瓷人,一点生气也无,实在不像是个五岁的小女娃该有的模样。
覃淮盯了片刻,终究没再多看。
他不过一时好奇,又或是想着那药的事,才分了神瞧了几眼。
可她既没要倒下的样子,想来性命无碍,那便与他再无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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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微微直起身,抖了抖袖子,便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衣摆轻扬,半点声响未起。
剑还搁在原处,他抬手将剑拿起,轻轻一拂,复又抽出三寸,寒光映在他一双沉静的眸子里。
晨光正好,庭院里回荡着他练剑时衣袖破风的声音,清冽干净。
只是偶尔分神时,他脑海中竟浮现出那女娃的眉眼。
病恹恹的,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里,乖得很,也瘦得很,却生得极精致。
可练功最忌多思多虑,更忌分神,覃淮很快收回思绪,脚下步伐未停,手中剑锋稳稳落下。
不过是个病着的小姑娘罢了,瞧着是有几分可怜,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特别之处。
下一刻,剑风再起,他的眼神已然沉静如常,方才的那些杂念,仿佛不过微风拂过池面,未留半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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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过了午后,日头西移,落在院中,透过稀疏的枯枝洒下一片温暖的光。
李老爷与覃淮用完午膳,稍作歇息后,便来到院中练武。
李老爷年少时便入军中,武艺高强,后虽辞官归隐,却未曾荒废半分,今日正教覃淮拆解几招刚猛的拳法。
覃淮天资极高,身手本就凌厉,今日学的这几招虽与他习惯的剑法不同,但领悟极快,几个回合下来,已然行云流水。
李老爷收手,捋须笑道:“二郎的天赋真是极好。”
覃淮略一点头,收了招式,正要再演练一遍。
忽听得院门处传来车轮轻响,回头一看,便见芷儿小心翼翼地推着兰沅卿进来。
覃淮微微挑眉,未作声,李老爷倒是立刻停了下来,拍了拍覃淮的肩,示意他稍等片刻,便迈步走了过去。
他在兰沅卿身前蹲下,语气温和:“沅沅,今日外头暖和些,出来走走可还好?”
兰沅卿依旧是安静的,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被动地坐在轮椅里,像个小小的木偶娃娃。
李老爷并不恼,仍是耐心地笑着:“今日厨房里做了青琼糕,你最爱吃的那个,糯叽叽的,蘸了红糖,吃起来又甜又软,可要尝一口?”
青琼糕,乃江南特有之点,外皮翠绿,糯软清甜,入口时裹着融化的红糖,甜而不腻。
芷儿也轻声道:“小姐,您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
兰沅卿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有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李老爷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无奈和心疼,他伸手替兰沅卿掖了掖狐裘,又轻声道:“外祖父陪你坐一会儿可好?”
他声音极温和,带着耐心,像是在哄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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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覃淮看着这一幕,自然也不由得想起自己远在漠北的亲人,他眼神微敛,片刻后,忽然开口:“阿公,我曾见过这样的人。”
李老爷闻言一顿,抬头看向他。
覃淮目光沉静,缓缓道:“北疆战场上,曾有一座村子,叫做青阳村,是被北狄人屠了个干净,全村上下,唯独剩下一个孩子。”
他语气淡然,仿佛只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往事,可其中的寒意,却让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被带回来后,整日麻木地坐着,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有人给他送饭,他便吃;有人给他披衣,他便裹上,可不管旁人说什么,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李老爷听着,眼神一沉。
覃淮继续道:“军中将士心软,见他可怜,便让他住进一间破庙里,每日有人送饭送衣,可他始终那般,像个活死人。”
“后来,有一日,他趁着无人注意,自己把头按进了水缸里。”
“——死了。”
话音落下,庭院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芷儿站在一旁,听得悚然一惊,眼神慌乱地看向兰沅卿,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李老爷沉默良久,缓缓起身,望着兰沅卿,语气微微低沉:“你的意思是?”
覃淮看着轮椅上的兰沅卿,眸色深了几分,淡声道:“若不能让她受些刺激,唤回她的心神,那便算活着,也不过是多拖几日罢了。”
李老爷没说话,沉沉地看着兰沅卿,眼神复杂。
半晌,他低叹了一声,轻轻抚了抚兰沅卿的发,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颤抖:“沅沅,你可愿意,为外祖父再吃一口青琼糕?”
兰沅卿依旧没有回应,眼神空茫如旧。
可她袖中的手,已悄然收紧了一分。
-
李老爷感受到兰沅卿微微收紧的手,心头一震,仿佛握住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目光柔和,却藏着深深的疼惜,声音低缓而温和:“沅沅,外祖父还记得,你原先最爱吃这个……”
“外祖父每次去京城看你,总要带上一盒,你还说,要是吃不到,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他语气轻柔,带着些许回忆的温度,像是想用最熟悉的东西,把她拉回现实。
可兰沅卿仍旧没有说话,她只是睁着一双空茫的眼,定定地看着李老爷,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人和事。
风吹过院落,卷起几片干枯的叶子,拂过覃淮的衣摆。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收了收,半晌,收回视线,微微拱手:“李阿公,您既有家事要处理,我便不多做打扰,先告退了。”
这到底是李阿公的家事,纵然自己与李阿公算得上熟络,可君子不窥人闱,自己总站在这里,是有些扎眼和碍事的。
李老爷闻声,抬头看向他,似乎才想起他的存在,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是我疏忽了,今日便到这吧,改日再教你几招新的。”
覃淮微微颔首,规矩得很,并未多言。
李老爷到底是个沉稳的人,即便心中焦灼,此刻仍强自镇定,拍了拍覃淮的肩:“你祖父将你托付于我,我自不会藏私。你天赋极高,只要肯下苦功,日后定不负所托。”
覃淮依旧神色不动,淡淡道:“多谢阿公。”
他向李老爷行了一礼,而后目光极快地在兰沅卿身上扫过一眼,没再多停留,转身便走。
而李老爷也只依旧蹲在兰沅卿身前,耐心地看着她,仿佛除了她之外,整个世界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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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走到院门口时,微微侧眸,看了一眼。
午后的日光斜斜洒下,落在那祖孙二人的身上,映得李老爷鬓角的白发愈发明显,而兰沅卿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还未彻底回到人世。
他收回视线,心中虽略有触动,但仍神色平静地迈步出了院门。
第4章 离城
覃淮回到自己的院子时,日光已渐渐西斜,檐角的风铃被微风拂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推门入内,屋中炉火正旺,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暖意扑面而来。
桌上摊着一本未曾合上的兵书,原是午间翻阅至此,然而此刻,他却并未急着去看,而是微微蹙眉,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是心中有所思量。
十三端着新沏的茶进来,见状,不免有些诧异:“公子?”
覃淮指尖一顿,抬眸看向他,语气淡淡:“去查查,扬州或京城可有擅解心症之人,或是覃家旧识中,有无精于此道者。”
十三正倒茶的手微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是在问……兰姑娘的事?”
覃淮未置可否,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如常:“李阿公年纪大了,若因忧思过重而伤了身子,我总不好坐视不理。”
十三心里“啧”了一声,眯着眼打量他,语气意味深长:“公子素来不爱管旁人闲事,如今却为了兰姑娘亲自过问,怎的……这是瞧上人家了?”
覃淮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眼皮微掀,下一瞬便毫不客气地抬脚朝十三踹去。
“滚。”
十三没料到他来真格的,险些连茶壶都翻了,急忙往后闪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笑嘻嘻地道:“哎呀,公子这反应,可不大寻常啊。”
十三话是这样说,但到底还是逗趣儿罢了。
自家主子到底年岁还小,何况就算是将来要成亲,也不可能会选兰家这样一个落魄官僚的女儿。
话音刚落,覃淮又是一记眼风扫过去,冷淡得像刀子。
十三立马识趣地收敛了几分,乖乖站直了身子,正色道:“公子可记得咱们临行前,老侯爷千叮咛万嘱咐,让咱们务必去京郊的寒山寺一趟?”
覃淮闻言,微微挑眉,眼神落在他身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十三轻咳了一声,语气正经了几分:“属下还记得,老侯爷曾言,寒山寺中有一慧真大师,精通医理,佛法高深,世间诸多疑难杂症,她或可解。”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覃淮,带了几分小心试探:“更何况,公子您的……那位,还在那处修行呢。”
覃淮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目光微微敛起,片刻后,淡声道:“夜里我去寻李阿公一趟,他若是允了,明日我便骑马去趟寒山寺,见一见故人,再顺道给这小娃娃求个药。”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安静了片刻。
他嘴巴张了张,似是有什么想问的,却到底还是忍住了,只低头应了一声:“是。”
檀香的气息在屋中缓缓弥漫,窗外夕阳西斜,映得屋内光影浮动,氛围忽然沉静下来。
覃淮未再多言,手指翻开桌上的兵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未曾真正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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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李府前院,已有仆从来回穿梭,整备行装。
偌大的马车停驻在门前,车身以上等紫檀木打造,雕镂祥云暗纹,窗棂嵌着金丝勾边,绣锦帘子垂落,隐隐可见内里铺陈华贵,火炉燃得正旺,温暖而安稳。
李老爷负手而立,眉目间透着几分思忖。
昨夜,覃淮来与他言明此事时,他沉吟良久,终究点了头。
这十几日来,他也是遍寻名医,也换了几幅药方子,可外孙女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她吃饭,喝药,听话地让人服侍,可却从不曾回应半分。
她坐在那里,像一座被遗落的瓷偶,任谁呼唤,都换不来一个眼神。
他知晓,孩子的心病若不解,纵使再养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活着罢了。
如今听闻寒山寺□□大师医理高深,素有“慧眼识心”之称,或许她能解开沅卿的心结。
何况,寒山寺距京城不远,而京中……正好也有他该去办的事。
昨夜,他在书房中燃了一炉茶,望着烛火,思索许久。最终,他还是做了决定——亲自送外孙女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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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今日一早,府中便忙碌起来。
随行车队整备妥当,除了一辆极为宽敞舒适的主车外,还有四辆马车载着随行仆从、药材与补给,一队护卫骑马随行,以防沿途有任何不测。
“李阿公。”
李老爷闻声回首,便见覃淮身着一袭深色锦衣,腰系玉带,步履稳稳踏上青石板,身形虽尚稚嫩,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沉静之态。
晨曦微曦,映得他眉宇间愈发清朗。
“二郎。”李老爷颔首,语气温和。
覃淮行至他身侧,略一点头,言简意赅:“时辰到了,路途遥远,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也好。”李老爷闻言轻叹一声,回眸望了眼车厢,旋即抬步登车。
覃淮原本打算翻身上马,谁知李老爷在车内坐定,便掀帘朝他道:“二郎且随我同乘。”
覃淮眉峰微蹙,道:“马匹轻快,若有急事,也便于随时通传。”
李老爷一笑,语气不容置疑:“长途跋涉,你骑马只觉轻便,可日夜兼程,岂能不知疲惫?且不说别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尚有坐车的福气,你怎的反倒推辞?”
此言一出,覃淮知他是存心让自己上车,便也未再多言,翻身入内,掀帘落座。
马车极大,车内铺着厚厚的锦垫,炉火温暖,颠簸之感几不可察。
李老爷端坐一侧,兰沅卿靠在软垫上,仍是那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小小的身子裹在狐裘里,纤细得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去。
覃淮在她对面坐下,本也无意多看,然落座时不经意一瞥,却见她神色淡淡,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面色白得有些病态。
他的视线不由得停滞了一瞬。
这小女娃倒也的确生得极为精致,鼻梁秀挺,眉眼虽因病显得有些清寡,却仍可窥见昔日的灵动风采。
只是那双眼睛,空空如也,透着难以言喻的死寂。
他正欲收回目光,却在那一瞬间,瞥见了她眼角的一颗小痣。
极淡极小,若非近距离对坐,几乎难以察觉。可偏生落在眼角处,竟教人一时挪不开目光。
马车缓缓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远去,街巷的喧嚣被隔绝在帘幕后,只余车轮碾过石板的轻响,与风吹帘角的窸窣。
兰沅卿依旧安静,亦未察觉覃淮的目光。
覃淮心中微微一动,终究收回目光,倚靠在车壁上,闭目不语。
-
十数日后,天光未明,一行人便抵达了寒山寺。
寒山寺立于京郊山麓,古木森森,苍松翠柏簇拥着红墙碧瓦,青石台阶自山门蜿蜒而上,直通寺内。
晨钟声悠然自雾气中传来,隐隐透着几分空灵肃穆。
马车停在山门前,前行之路皆为陡峭石阶,无法再乘车而上。
覃淮抬眼望去,青灰色的石阶自脚下延伸,直入晨雾深处,寺门高悬一方古匾,朱漆已旧,墨书“寒山禅院”四字遒劲端正,隐隐透着几分岁月的沧桑之感。
他未多停留,提步便走。
李老爷年岁渐长,虽身子硬朗,然这等山路毕竟难行,自是坐了小轿缓缓抬上。
兰沅卿则静静地端坐轿中,一路无声无息,仿若全然不觉身在何处。
步行至山门,覃淮驻足片刻,待李老爷的轿子抬上,方才随之入内。
-
进得寺中,晨钟已歇,殿前香烟袅袅,松涛寂然。
三人立于大殿前焚香叩拜,烟气缭绕间,佛像巍然,俯视众生。
覃淮双手合十,垂目沉思,额间点着一抹微光,显得格外沉静。
片刻后,他躬身行礼,转身朝李老爷道:“李阿公,晚辈有一故人在此,需去见上一面。原是念着父母恩情,也不该怠慢。”
此言一出,李老爷微微颔首,目光在覃淮身上停驻片刻,似欲言又止,终究未曾多问。
这到底是覃家事,与他无关,只覃淮心中有分寸就好。
故而,他只抬手拂了拂袖角,语气温和道:“无妨,老夫携沅丫头在院中略作游览便是。”
覃淮闻言,微微拱手,神色沉静,言语恭敬:“既如此,少顷再见。”
李老爷微微颔首,负手而立,目送他背影渐行渐远。
-
寺中小沙弥来往穿梭,皆着月白僧衣,赤足踏在青石板上,步履轻缓。
覃淮行至回廊,未及开口,便见几个小沙弥止步于前,面上浮现出几分欣喜之色,齐齐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见过覃施主。”
他目光微沉,淡淡颔首,低声问道:“明渡师傅可在?”
覃淮口中的明渡,正也是他那拜入山门的表兄了。
领头的小沙弥闻言,合掌躬身,恭敬道:“回覃施主,明渡师兄今晨便在院中清修,如今正在藏经阁诵经。”
覃淮略一点头,语气平静道:“烦请带路。”
“施主请随贫僧来。”小沙弥应声,侧身引路。
覃淮这才侧眸,望向身后李老爷与兰沅卿,复又看向几名小沙弥,沉声吩咐道:“还请几位师傅,引李施主与兰施主前往后院清室歇息。”
众小沙弥齐声应了,自去相引。
覃淮目送李老爷一行人远去,微微垂眸,复又看向眼前的小沙弥,语气平静:“烦劳了。”
覃淮这个阶段对沅妹好是因为李老爷老是往漠北送补给的
李老爷对覃家军有恩 天大的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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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城
第5章 求药
冬日天寒,林间微风过处,枝头梅蕊微微颤动,露出几点素白,冷香袭人。
寺后梅林,枝干虬曲,历寒不凋,满目苍劲之色,正应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
李老爷推着兰沅卿,沿着蜿蜒曲折的石板小道缓行。二人身影寥落,独行于清冷梅林之中,唯闻枯叶被轮椅碾碎之声,断续可闻。
“沅沅,你且看看。”
李老爷缓步而行,语声温和,“此处梅花虽未尽放,然已含苞待开,待到数日后,便是一树一树的繁华胜景。”
兰沅卿微垂着眼睫,听得这话,纤细的指尖微微收拢在袖中,却未曾抬眸去看,只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仿佛这世间之景皆与她无关。
李老爷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仍是缓缓推着轮椅前行,竟不觉走得深了些。
四周皆是纵横交错的梅枝,朦胧雾气弥漫在林中,渐渐分不清来路。
李老爷略一凝神,才觉察自己竟有些迷失了方向。
-
正思索间,前方立着一人,背身而立。
那人一袭青灰僧衣,长发不束,直垂至腰,身形颀长,却立得极静,仿佛与身侧苍老的梅树融为一体。
李老爷心下微讶,不敢贸然上前,连忙止步,后退了两步,拱手道:“不知阁下在此,方才误入,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言罢,他略一欠身,正欲推着兰沅卿折返,哪知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如雪落檐前:“施主,且留步。”
李老爷闻声一顿,略有迟疑,还是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抬手施了一礼,温声道:“方才误闯林间,实乃无意。只因外孙女久病未愈,带她出来走动透气,未曾想错入此处,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那女子缓缓转身,面色沉静如水,眉眼间无悲无喜,唯有一抹不知是疏离还是漠然的淡然气度。
她生得极为清隽,却并非艳丽之姿,容貌虽未掩去,然目光微垂,周身气息寂寂,竟教人不敢妄测身份。
李老爷微微蹙眉,他原以为寒山寺僧人皆是清修佛门之人,未料竟见到如此一位女子。
心中疑惑,却未多言,只静待她开口。
女子垂眸打量兰沅卿片刻,又将目光落在李老爷身上,缓缓吐息,语气如冷泉滴石:“世间诸事,本无定数,善恶祸福,皆在人心一念之间。”
李老爷闻言,微微一怔,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色,沉吟片刻,试探道:“敢问阁下此言何意?”
观她气度不凡,言语间皆有深意,不准是遇到了高人了。
女子目光微敛,语调清淡:“施主若救她,他日或有一劫,恐难自全。若舍她不救,将来却可得一安稳归处。此中因果,皆由施主自行抉择。”
此言一出,李老爷心神微震,眉峰微蹙,虽未全然参透其中含义,却隐隐有些不安。
此等言辞,似是劝人放手,又似未曾指明何意,反倒使人陷入更深的思量之中。
他垂眸看了看兰沅卿,见她仍是那副恹恹模样,眉目间尽是沉寂,仿若这尘世之事已与她全然无涉。
心中忽地一涩,顿了顿,才缓缓抬眼,道:“阁下言辞玄妙,老夫愚钝,一时竟难以参透。”
“只是这孩子命苦,几经离乱,如何能轻言‘舍’与‘不舍’?”
他这外孙女生来体弱,如今逢此大难,也全然是他看顾不周的缘故,她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难道还不该他来好好怜惜怜惜?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奔波劳碌,几乎是错过了两个女儿的成长,如今他终于闲下来,自然也要做力所能及之事,顾心中所念之人。
-
那女子闻言,微微抬眸,目光深深落在李老爷身上,似要将他一身气运与宿命尽数看透一般。
半晌,她轻叹一声,眼神却仍是淡淡的,语声平缓:“施主既然执意如此,贫尼也不多言。”
她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纸笺,轻轻展开,递与李老爷,语气依旧淡漠:“此方名‘清心散’,以甘草煎服,可舒心解郁。然药可医身,难医心疾。”
“世间诸苦,皆在人心,若求真正解脱,终究还是要看她自己。”
李老爷接过纸笺,指尖微颤,似是思忖良久,终究郑重地收入袖中,复又拱手一揖,语声沉稳道:“阁下之恩,李某铭感五内。”
那女子微微颔首,未作多言,旋即自袖中取出一只青色锦囊,质地细密,绣工极佳,隐隐透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她微微垂眸,指尖轻拂过绦带,将香囊递至李老爷掌中,语声平静如水:“施主一生行善,忠义自持,仁心待世,本不应涉此劫数。”
“此物且收好,若逢危难,或可护佑一二。”
李老爷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眸中掠过一抹沉思之色。
看来的确是位高人,只是不知姓什名谁呢……
他缓缓接过香囊,拇指摩挲片刻,忽而抬眼,神色凝重,试探着开口:“敢问阁下究竟是……”
话未尽,那女子目光微垂,神色未变,唯有声音如松风入耳,清清淡淡道:“贫尼不过是慧真大师座下弟子,遵师命而来,施主无须多虑。”
此言一出,李老爷神色微滞,他原以为慧真大师既是寺中主持,身怀异能,自然不好相见,如今能这般得见他的徒儿,想来也是机缘,也是缘法。
他心下隐隐有所猜测,面上却不露声色,忙拱手郑重拜下,连连道:“多谢慧真大师恩泽,多谢阁下慈悲相助!”
“李某必当捐资修缮寺院,为古佛重塑金身,以报今日大恩。”
话音方落,林中一阵风起,梅枝微颤,簌簌有声。
李老爷心中尚存疑虑,正欲再言,待抬首时,眼前竟已杳无人影,唯余寒梅幽香,漫入衣袖之间。
-
却说李老爷兀自推着轮椅,沿着林间小径缓缓前行。林中雾气渐渐浓重,四周寂然无声,唯闻枯叶被轮椅碾碎之声,断续微响。
适才见那女子的情形仍旧浮于脑海,心中虽有疑虑,却终究压下,惟觉此行蹊跷,凡事不得深思,反倒自添烦恼。
然而,行至一处转角,李老爷蓦然觉得步履沉滞起来,仿若脚下积雪忽而凝重数倍,轮椅更是寸步难移。
明明适才还行得顺畅,如今却似有千斤之重压于其上,竟使他这向来身强力健之人,亦推行不动。
李老爷眉头微蹙,低首细察轮下,雪层虽厚,却并未陷入,理应无碍,何以此刻竟觉如此吃力?
他略一沉吟,复又握紧轮椅扶手,脚下稍稍用力,哪知竟仍旧纹丝不动。
更奇异者,方才林间虽觉雾气幽深,然并无异状,而此刻再一环顾四周,却发现梅林深处似比适才更显朦胧,远处枝影虚虚,如水墨晕开,隐隐透出几分诡谲之意。
李老爷心中不由一沉,强作镇定,正欲低声唤兰沅卿,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雪而至。
“李阿公!”
回首望去,正是覃淮不知从何方向走来,那玄色斗篷轻掠衣角,行步虽稳,然眉宇间已隐约显出一丝异色。
覃淮甫一近前,见李老爷独自推着兰沅卿,雪地中竟行得颇为吃力,心下不禁疑惑。
他几步上前,目光一沉,径直探手按住轮椅扶柄,略一试推,眉间疑色更甚。
轮椅竟似深陷雪中,推行之力竟远较寻常为重,仿佛四周空气皆生出无形之力,将其牢牢牵制。
覃淮目光微敛,心中顿时警觉,余光瞥见李老爷衣襟间露出一角素色香囊,隐约可见其上绣有莲花暗纹,顿觉熟悉,不由低声道:“李阿公,您已见着慧真大师了?”
李老爷闻言,缓缓点头:“见的乃是她座下弟子,亦是个心善之女尼。”
覃淮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眸色略深。
——慧真大师素来避世,所收门人极少,且据他所知,大师座下仅有一位男弟子,何时竟又添了女徒?
心念电转,然他未曾多言,惟是微微俯身,一手扶稳轮椅,一手按住轮下踏板,沉声道:“此地雪层不深,理不应如此难行。李阿公,我助您一道。”
言罢,他伸手按住轮椅扶手,与李老爷一同略一用力,轮椅竟顿时轻巧滑行,仿若方才深陷雪中的并非车轮,而是某种无形之阻,待二人合力,那阻滞之感便倏然散去,竟觉轻快异常。
覃淮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未及细思,忽听林中寒风骤起,梅枝轻颤,簌簌落雪扑簌而下,一瞬之间,仿佛整片梅林俱是颤动了几分。
李老爷亦察觉出异样,虽是久历世事之人,然此番情景,却仍觉背脊微凉,低声道:“二郎,你且听听,可是……”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悠长钟鸣,声调低沉而悠远,自寒山寺深处回荡而来。
一刹那间,梅林间缭绕的雾气竟似微微消散几分,轮椅亦随之一震,竟似轻了许多。
覃淮心神微凛,目光微垂,复又推行轮椅,果然较先前顺畅了不少。
李老爷虽不通玄理,然此刻亦觉其中蹊跷,心下更添疑云,然此时不宜停留,便沉声道:“走吧。”
覃淮未再多言,沉默推行轮椅,一步步向梅林外走去。
待得林间雾气彻底散去,四周寒意微敛,李老爷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只觉适才之事,仿若梦幻一般,若非那股沉滞之力尚存臂间,险些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覃淮未作声色,惟是回首望了眼林深处,眸色微沉。
世人皆言慧真大师道行深远,然此番遭遇,实令人愈发捉摸不透。
第6章 恻隐
出得寒山寺,众人并未急着回府,李老爷素来谨慎,既入京中,凡事便宜行事。
且外孙女身子虚弱,舟车劳顿之后,自不可再奔波劳累,遂径自领了一行人,往京城中自家产业樊楼歇息。
京中樊楼,乃是李老爷名下最得意的一处酒楼。
楼高三层,虽未冠以“天下第一楼”之名,然因其菜肴精美,酒酿醇厚,宾客络绎不绝,倒也算是城中士绅富贾最爱往来之地。
马车自城门而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未及午时,已至樊楼门前。
楼前悬着一方黑底金字匾额,端端正正写着“樊楼”二字,字迹苍劲有力,乃是当年一位御笔老臣亲书,因李家在京中颇有根基,得此字后,便挂于楼前,愈显气派。
伙计远远瞧见李老爷的马车,忙不迭迎上前来,弯腰行礼:“东家,您今日怎地来了?”
李老爷颔首一笑:“路过京城,想着带外孙女歇歇脚,且上楼去吧。”
伙计连声应是,赶紧领着人往楼上去。
此时正逢午膳,楼内宾客甚多,然三楼雅座却早有留置。
李老爷一向有交代,樊楼不论生意如何,每日须留一间清净阁房,以备不时之需。
覃淮随行而入,见此楼虽处京中繁华之地,然布置素雅,并无半点俗艳奢华之态,倒也颇为肃整。
他素知李老爷家资丰厚,却不想连一座酒楼都如此讲究。
众人上得二楼,入了雅间,便有小厮立刻奉上热水温茶,殷勤周到。李老爷见外孙女脸色仍显苍白,轻叹一声,命人去厨房煨一碗参汤,待她稍作调养。
众人落座后,李老爷笑道:“二郎难得入京,不若尝尝这樊楼的招牌菜,可别错过了。”
覃淮微微颔首,不多言语,然而他方才一路行来,已见酒楼内菜肴香气四溢,往来的皆是衣冠楚楚之人,心下也略有几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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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酒菜便一一摆上。
鱼香茄子、红烧狮子头、金汤鱼肚羹、糟溜黄鱼,俱是樊楼的招牌菜,连那烧鹅,亦是选用最嫩滑的鹅肉,皮脆肉鲜,香气扑鼻。
李老爷亲自为兰沅卿盛了一碗羹汤,轻声道:“沅沅,你今日乏得很,且先喝些汤暖暖身子。”
说罢,见兰沅卿没什么反应,李老爷又端起汤盏,微微吹凉了些,才舀起一勺,送至兰沅卿唇边,语声温和:“乖,喝一口。”
兰沅卿坐在椅上,身子小小的,微微蜷缩着,双手规矩地搭在膝上,目光低垂,仿若未闻未见。
李老爷耐着性子,又轻轻唤了一声,她才迟迟抬眼,看了看李老爷,又看了看那勺汤,似是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顺从地张口饮下。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间滑下,微微的甘苦之味在舌尖散开,她眼睫微颤,却仍旧不发一言。
李老爷见她虽木木的,总算愿意喝些汤,心下稍安,继续一口口地喂着。
覃淮静静看着,眉峰微蹙。
这女娃十几日来都是这个状态,不哭不闹,不拒不抗,却也无喜无悲,她就这样由着人摆布,吃便吃,喝便喝,教人越发觉得心里发紧。
慧真大师就算是华佗在世,难道当真能救了这女娃?
半晌,他忽然道:“李阿公,外头寒气重,兰姑娘又身子弱,不若暂且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好好调养身子再作打算?”
他们这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舟车劳顿,的确是该好好歇歇。
说罢,覃淮又看着李老爷,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若是不嫌弃,可去镇北侯府暂住些时日。虽久未有人打理,但到底地势僻静,倒也清净。”
此话一落,屋内气氛顿时微微一滞。
李老爷神色未变,然握着汤盏的手却顿了一下。
细细论起来,覃淮想必也没回过几次京城,这些年来皇帝有意打压世家,覃氏身为百年氏族自然首当其冲。
而今镇北侯府在京中亦有官邸,可却也不敢轻易接近——
皇帝是派了人在周围监视,随时提防,覃淮虽贵为镇北侯嫡子,可到底年幼,何必去淌这一趟浑水,徒增不必要的是非。
他思索片刻,仍是摇头笑道:“二郎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家中宅子既在,回去住着便是。”
覃淮听得这话,亦未再多言,只是目光微微一沉,静静垂眸。
李老爷看着他,知他心中必然也明白这些道理,遂轻叹一声,道:“且安心歇息吧,咱们歇个几日便回。”
京中行事到底不比扬州便宜,天子脚下,规矩多得很,拘束起来,李老爷也不喜欢。
覃淮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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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午膳已毕,李老爷领着众人离了樊楼,径自往京中宅邸而去。
这座宅子外观极是寻常,甚至隐在闹市之中,门面亦不甚张扬,唯有一方小匾,上书“清风堂”三字,书法浑厚端正,并无显贵人家常有的雕梁画栋。
远远望去,倒像是哪户寻常人家的老宅。
然一入门,景象却是截然不同。
院中曲径回廊,亭台水榭,虽不奢靡,然处处皆见匠心布置,窗棂雕花,案几雅陈,皆是极考究的用料。
院内石径上不见半点尘埃,奴仆来往有序,衣饰虽不华贵,却干净妥帖,一看便知主人家家教极严,治家有道。
李老爷甫一入内,早有管家迎上前来,恭敬行礼道:“老爷,房间已收拾妥当,厨房也备了些温补汤水,表小姐的院子亦已烧了炭火,可随时歇息。”
既然要来京城,李老爷也是早早修书一封了。
李老爷颔首道:“甚好,沅沅身子弱,先送她去院中歇着。”
当即,几个丫鬟上前,扶着兰沅卿往内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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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仍旧立在门前,目光微微一扫。
这宅子虽不张扬,然内里规整有序,竟丝毫不输给寻常官宦人家,心下不由暗道——李家果真家底殷实,连这京中宅邸也是这般气派。
李老爷看了看他,笑道:“二郎,你舟车劳顿,今儿便在这歇着罢。房间早就备下,安心住几日,不必拘谨。”
覃淮微顿,复又轻轻颔首:“多谢李阿公。”
李老爷摆摆手,笑道:“行了,去歇着吧。”
遂各自散去,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唯余院中风过树影,沙沙作响,透着几分沉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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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寒山寺取回药方以来,兰沅卿每日按时服药,至今已是第七日。
这几日她虽仍少言寡语,神情木然,然气色较往日似略有起色。李老爷原本忧虑,见她虽仍沉郁,却不再动辄气弱,方才稍稍放心,今日一早便往樊楼去了。
这日天色澄明,淡日疏光,院中一片寂静,唯余檐上积雪偶有簌簌落下之声。
李老爷一早去了樊楼,临行前将管家叮嘱了一番,府中丫鬟婆子皆奉命照料兰沅卿,芷儿更是寸步不离,唯恐有失。
自服药以来,兰沅卿气色虽仍虚弱,然神志清醒,芷儿见她近几日偶尔肯用些汤水,心下略略安稳,故而今晨仍依例端了温好的参汤,欲扶她饮下。
哪知兰沅卿方才抬眼,忽地眉心微蹙,似是胸口翻涌不适,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喉间一甜。
“呕——”地一声,一口黑紫色淤血猛然涌出,直直喷溅在锦被之上!
那血色乌黑,腥气扑鼻,浓稠似墨,映着窗前晨光,竟泛着诡异的光泽。
芷儿一声惊叫,手中汤盏顿时跌落,瓷器落地,碎片四散,汤水溅湿了地上的小几。
她顾不得拾掇,只慌乱扶住兰沅卿,声音颤抖:“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兰沅卿浑身似是被抽去所有气力,软软靠在榻上,气息微弱,双唇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芷儿顿时慌了神,眼泪倏地滚落,哆嗦着转头大喊:“快!快去请大夫!快去请老爷回来!”
门外伺候的丫鬟婆子皆闻声惊慌赶来,一见床上血迹斑斑的惨状,尽皆花容失色,纷纷后退,竟无人敢近前半步。
“发什么愣!快去啊!”芷儿几乎声嘶力竭,推了一个小厮一把,那小厮方才惊醒,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直奔门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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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厢房中,覃淮一身短襦,脚下蹬着鹿皮靴,正持剑演练。
屋外积雪盈尺,寒气袭人,而他不过穿着薄衣,出手时袖摆翻飞,映得雪光森然,剑锋闪处,寒芒冷冽。
十三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只温着的黑釉茶盏,眼见小公子练得专注,也不敢轻易打扰。
剑势方至半途,忽听得隔壁院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先是断断续续,旋即似有丫鬟惊呼,又有人疾步奔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覃淮动作一滞,眉头微微皱起,剑尖顺势一收,略带不耐地道:“又在吵什么?”
怎么隔三差五就弄出点动静来?这么能折腾?
十三亦听见了,侧耳辨了辨,摇头道:“不知。公子要去瞧瞧么?”
覃淮略略思忖,随即摇了摇头,将剑随手掷回剑架上,负手道:“算了,那边尽是女眷,我们两个闯进去,成何体统?”
十三闻言,也便不再多言,只恭谨地退后一步,俯身替他披上狐裘,以免寒气侵肌。
谁知不过半盏茶工夫,那厢动静竟愈发大了,隐约听得丫鬟声嘶力竭地喊道:“表小姐吐血了!快去请老爷!快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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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倏地一顿,方才那几分懒散的神色瞬间敛去,眉心微蹙,眸色微微一沉。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未曾刻意去探听兰沅卿的事,可府里上下,哪个不是心里藏着话的?
丫鬟婆子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瞧着风头,言语间不乏惋惜,只道这位兰家姑娘如何命苦,竟落得如此光景。
起初,覃淮并不关心,他只当这世道本就如此,世家宅院里,哪里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可听得久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兰沅卿落到这般田地,竟是被自己的外祖母和姨母生生折磨出来的。
那日,他听见有丫鬟小声嘀咕:“说是二娘子身边的大丫鬟打了人,这才病得这般厉害……”
“哪里是丫鬟打的,明明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他没有刻意去听,却不知怎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兰沅卿那副病怏怏的模样。
覃淮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软弱无力的样子,他觉得活着就该有个活着的模样,哪怕是再无依无靠,也总能寻个法子自己撑着。
可兰沅卿不一样,她是被生生折断了脊梁,连哭都不会了。
他原本不愿理会,他是覃家人、世家子,这番跟随李阿公游历不过是为了增添阅历,来日也好重现家族荣光,怎会去理会这些旁枝末节?
可此刻,听见那边动静,他竟有些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原先在漠北时,举凡路上见到奄奄一息的猫啊狗的,他都会让人捡起来,喂点水食,再送去村子里,能活便活,活不了也算尽了人事。
一个猫狗尚且如此,那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脚下一动,没再多想,径直便往院外走去。
“公子?”
十三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想问句“要不要去帮忙请大夫”,可话还未出口,眼前已无了覃淮的身影。
十三怔了一瞬,目光顺着门口望去,只见雪地上踩出一串小小的脚印,直直通向隔壁院子。
他微微张了张嘴:“……??”
第7章 赠药
覃淮脚步极快,走到院门时,丫鬟婆子们正围在屋外,个个神色惶然,低声议论,却无一人敢进去。
院门半掩,檐角积雪簌簌落下,屋内的情形若隐若现。
他也未多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可那股子血腥气依旧扑鼻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榻上,兰沅卿虚弱地靠着,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嘴唇一抹嫣红,映得人心惊。
她身上的衣衫早被血污染透,胸前大片暗红,触目惊心。
芷儿正跪在榻旁,手足无措地抖着手,想替她擦拭,可手帕方一触到那血渍,便红得更加明显。
“小姐,您忍一忍,等大夫来了就好……”
芷儿眼泪含在眼眶里,嗓音颤抖得厉害。
她正无措间,忽听门口脚步声响,一抬头,便见一位锦衣少年立在那里,他明明年岁不大,神色却冷静非常,竟比屋里所有人都沉稳得多。
芷儿一怔,随即认出来,这少年是跟在老爷身边的公子,老爷身边的都唤他“二公子”。
她不知他到底是何人,素日里也没见他管过府里的事,可此刻,她已是走投无路,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何况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家世显赫之人,说不定还真有什么救人良方呢?
她猛地扑上前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几近哀求:“公子,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她磕得极重,额上顿时渗出一片红印。
覃淮一怔,眉心皱了皱,随即看了眼十三,沉声道:“扶起来。”
十三虽仍有些愣怔,可到底是习惯听令的,闻言立刻上前,将芷儿扶起。
芷儿却仍旧不肯松手,紧紧攥住覃淮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公子,您是有法子的对不对?您一定能救救小姐,对不对?”
覃淮垂眸看着她,瞧着她眼中满是惊慌与哀求,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抽回自己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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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做犹豫,他迈开步子往榻前走去,屋内炭火虽旺,可兰沅卿身上的血气仍未散去,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子寒意。
他在榻边坐下,指尖搭上她的脉搏。
他虽不精通医术,可一些基本的诊断还是会的,原先在军营里,他也是跟着军医学了不少功夫。
细瘦的手腕比他想象中还要纤细许多,几乎被宽大的袖口掩住,像是一折便会断的瓷器,透着一股子脆弱的美感。
脉象微弱,却并未乱了根本,果然只是体内淤血冲撞,一时气滞。
他悄然松了口气,手指微微收紧,试图让自己从这股不知缘由的怜悯情绪中抽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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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惊慌。”
他收回手,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声音沉稳,竟带着几分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不过是淤血冲撞,才显得骇人。她的身体已有好转,不日便能醒来。”
这句话一落,原本慌乱的屋子瞬间安静了片刻,随即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芷儿更是脚下一软,差点又跪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哽咽道:“小姐她……真的会醒过来?”
“嗯。”覃淮轻轻点头,不愿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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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兰沅卿身上。
自初次见面以来,她往常脸色苍白,嘴唇也淡得几乎无色,看起来无端可怜。
可此刻,她唇上却染了一抹血红,那颜色虽骇人,却无端增了几分艳色,让她的脸庞不再是那种病恹恹的寡淡,而是多了一丝活气。
比起之前,她竟……好看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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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怔怔望着,竟看得有些久。
直到一旁的十三低声唤了他一声:“公子?”
他这才蓦地回神,微微偏头,耳尖竟染上了淡淡的红。
他轻咳一声,抬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十三看见那瓶子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他认得这个瓷瓶。
那是公子离开漠北时,老侯爷亲手交给他的救命丹丸,一共十颗,极珍贵,专为紧急关头留用。
如今竟然……
十三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
昔年李老爷对覃家有救命之恩,若非他力挽狂澜,或许他覃家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不过救他唯一的外孙女——如此想来,倒也算不得什么。
覃淮捏着瓷瓶,微微皱了皱眉,似是在权衡,片刻后,他终究还是拧开瓶盖,倒出一粒丹药,轻声道:“她太虚弱了,需得尽快调理。”
他屈膝在榻前坐下,伸手轻轻托住兰沅卿的下颌,将丹药送至她唇边。
指尖微凉,药丸落入口中,他又倒了一点温水,耐心地喂给她。
那水沿着她唇角滑落,覃淮皱眉,见她尚未吞咽,便微微抬手,指腹轻轻按了按她的下颌,试图让她吞咽下去。
“吞了。”他低声道,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
兰沅卿昏昏沉沉,似乎本能地顺从了他的动作,微微张口,将那粒药丸咽了下去。
直到确定她吞下去后,覃淮才缓缓松开手,抬眼看向她那张仍旧苍白的脸。
他的手指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那种触感轻软极了,让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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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正午时分,冬日的日头虽淡,然照在檐下,雪色仍是耀目。
此刻寒意未退,街上行人裹着厚袍匆匆而行,一如风雪中归巢的雀鸟,急欲寻一处温暖之地。
一辆马车自城外疾驰而来,车身漆黑,隐隐刻着云雷暗纹,虽不奢华,然却沉稳非常,观之便知出自世家大族之手。
前头的马匹喷着热气,四蹄翻飞,溅起路旁些许泥雪,车夫缩着脖子,扬鞭催马,口中呵道:“快些,快些!”
车内坐着的,正是李老爷与许大夫。
李老爷今日本是在樊楼办完事,谁知庄头递了封急信来,他素来严谨,便即刻带了管事出城查账。
不料刚到庄上,樊楼便又遣人紧赶着送来消息,言道兰姑娘在府中吐了血,情况不妙。
李老爷闻言,几乎没来得及细问,便匆匆折返,一路催促,终于赶至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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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下车,李老爷便疾步而入,袍角因步伐太快微微扬起,他到底五十余岁,又常年理事操劳,养得一副精健体魄,只是此刻心中焦急,额上竟也隐隐渗出一层薄汗。
身后的许大夫背着药箱,紧随其后,面色亦是凝重。
到了内院,院中婆子丫鬟见老爷归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来,刚要开口,李老爷已抬手止住,径直跨入屋内。
一脚踏入,便觉炭火温热,较之外头的寒风,仿若两个天地。只是屋内气氛仍有些凝滞,众人虽未显慌张,却也不见松懈。
李老爷目光一扫,心头微微一震。
只见兰沅卿静静躺在榻上,眉目轻合,面色虽仍有些苍白,然胸口起伏平稳,隐约透出几分安和之态,较之往日愈显沉静。
而在一旁,却见一人斜倚在软榻边,手中执卷,神色疏朗。
正是覃淮。
李老爷脚步微顿,目光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向来冷淡寡言,凡事不愿多管,他本以为这番回来,纵使覃淮听闻消息,最多也不过遣人来问上一句,哪里曾想竟会坐在这里?
一时间,李老爷心中疑惑几分,倒也未急着开口,只顿了顿脚步,而后温声道:“二郎,有劳你了。”
覃淮手中的书卷翻到一半,闻言微微一顿,抬眸看了李老爷一眼,神色淡淡,但还是恭敬起身行礼。
“李阿公。”
他语气不急不缓,既不谦逊,亦无自居功劳之意。
他自是不爱多管旁事的,可今儿个事出突然,自己给小丫头喂了药,若她回头醒不来,或是身子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
旁人不知此药珍贵,若竟被误会是他加害于她,那才叫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如此想着,他反倒坦然,遂复又坐下,将书卷轻轻阖上,言语平静道:“兰姑娘身子太弱,适才吐血之后,我喂她服了补药,此刻睡得安稳。”
李老爷见他这般神色,更觉诧异,然到底是见过风浪之人,心中虽疑,却也不多问,便即刻回身道:“许清,劳你看看。”
许大夫点点头,抖了抖袖子,在案几旁坐下,伸手搭上兰沅卿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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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李老爷凝神看着许大夫,见他眉间微微一皱,随即又缓缓舒展,心下不由悬起一丝希望。
片刻后,许大夫收回手,复又换了另一只手,仔细把了两遍,才缓缓抬头,眼中已有几分惊喜之色。
“老爷,表小姐的脉象已稳,体内淤血已然退去,气息也顺畅了许多,想来是二公子的灵药起了效用。”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宽慰之色,轻声道,“依老夫看,不过一两日,姑娘便该醒来了。”
此言一出,李老爷只觉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的忧虑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怔愣片刻,旋即忍不住连声道:“好!好!当真是太好了!”
言语间,竟带了几分难掩的喜色。
他自从见了外孙女这幅病容,便日日揪心,唯恐她熬不过去,这些日子以来,见她整日闭目不言,气若游丝,他几次深夜长叹,皆不知如何是好。
而今许大夫竟说她即将醒来,叫他如何能不欢喜?
他回过身,看向覃淮,目光中带了几分郑重,沉声道:“二郎,这次多亏了你。”
覃淮却不过微微摆手,语气仍是淡淡的:“许大夫才是大夫,还是他的诊治为要。”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无意多管闲事,今日所为,不过是顺手之劳。
李老爷听了,目光微动,终是未再深问,心下却微微一叹。
他知覃淮性子淡漠,不愿与人多有牵扯,如今能这般说,已是不易。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只缓缓点头,道:“无论如何,这次还是多亏了你。”
这边,许大夫又叮嘱了几句,嘱咐丫鬟好生照料,李老爷便让人准备些温补的药膳,待兰沅卿醒来后,慢慢调养。
覃淮见事情已妥当,遂便起身,将手中书卷一收,朝李老爷微微颔首,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多留了。”
李老爷见他确无久留之意,便也不强留,只道:“二郎若有暇,改日再来坐坐。”
覃淮并未答话,只转身往门口走去,方才出门,肩上便落了一点雪。
他抬手拂去,脚步微顿,回眸看了一眼屋内。
兰沅卿仍是沉沉睡着,眉间的郁色似已淡去,连唇角的红色都褪了些,看起来竟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覃淮静静望了一瞬,终是收回目光,踏雪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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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赠药
第8章 见礼
又过了两日,天光转晴。
覃淮正坐在窗前,指尖蘸了蘸浓墨,笔锋轻挑,落下方正一字。
窗外寒鸦掠过枝头,雪色映得天地俱白,他却丝毫未受影响,神色平静,心无旁骛。
桌上摆着一卷古籍,纸页微黄,字迹隽秀,是他近几日临摹之物。
誊写,最讲究一笔不苟,气息贯通,他自幼练字,最忌心浮气躁,然此刻,字迹方落至半行,外头便传来匆匆脚步声。
“公子!”
十三掀帘而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气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公子,太好了,兰姑娘醒过来了!”
覃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珠顺着笔尖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他敛眸,未曾抬眼,仿佛并未听见这话。
然而指间的力道,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瞬心绪。
十三站在一旁,满面兴奋,等着自家公子露出几分波澜。
然而等了片刻,却见覃淮不过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如常,仿佛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知道了。”
他说得极是随意,像极了听闻天气放晴一般,毫无起伏。
十三登时怔住,眉头微蹙,心中不解——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关心得很吗?怎么如今兰姑娘醒了,他竟半分不显在意?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覃淮,见他神色淡淡,目光仍旧落在案前的书册上,仿佛丝毫不曾被外界所扰。
十三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什么,可终究未出口,见自家公子这副模样,他知趣地闭了嘴,抱拳退下。
门帘落下,屋内重归寂静。
直到十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覃淮才缓缓搁下手中毛笔,沉默片刻,方才抬眸看向自己方才誊写的书册。
那一行字原该端正整齐,如今却已乱作一团,墨迹晕染,字迹交错,毫无章法可言。
他盯着那一片狼藉的纸面,目光沉沉,指尖微微收紧,最终却只是抬手,将书册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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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兰沅卿这一头。
屋中炭火温温,轻烟袅袅,烘得四下暖融融的,唯有窗棂之外,寒风呜咽,吹得积雪簌簌坠落。
朱漆木盘上,青琼糕尚带着腾腾热气,嫩绿如春草,散着一股淡淡的艾草清香,旁边放着一小碟红糖,色泽深沉,糖浆黏稠,衬得糕点越发可口。
李老爷亲手捏了一块,蘸了糖,温声哄道:“沅沅,来,吃一口。”
兰沅卿低低垂着头,怔怔地看着那青琼糕,像是许久未曾见过似的,眼神空茫,半晌都没有动作。
李老爷见她不动,只当她还虚弱,便又耐心地哄了句:“乖,外祖父特意做的,小时候你最爱吃的,快尝尝。”
兰沅卿微微抬眸,看着外祖父温和的眼神,终于慢吞吞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的青琼糕在舌尖化开,艾草的清香夹着红糖的甜味缓缓溢满口腔,熟悉的味道顷刻间在心头炸开,记忆如潮水般漫涌而至。
她想起了从前——
春日里,外祖父坐在院中,一边翻着账册,一边剥着核桃,见她靠过来,便捏起一块青琼糕,蘸了糖,递到她嘴边,笑道:“小馋猫,又想吃这个?”
她笑嘻嘻地张嘴咬住,一口咬得满嘴是糖,甜得直眯眼。
外祖父无奈地摇头,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糖渍。
可是……
可是后来……
她被关在那间柴房里,四处漏风,夜里寒气刺骨,雪夜里更是冷得透骨。
她蜷缩在角落里,饿得头昏眼花,可那时,哪怕是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她都得不到。
她想起黑暗中的寂静,想起青露倒在地上,冰冷僵硬,任她怎么推,都再也不醒了。
她知道她死了,因为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给她做好吃的栗子糕了。
她想起那天,姨母的手掌狠狠甩下来,力道又重又狠,打得她耳边嗡嗡直响,嘴角也破了,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只是想要活下去。
眼泪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滴在手中的糕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外祖父……”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好害怕……”
她手里的青琼糕掉落在漆盘上,整个人倏地扑进李老爷怀里,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揪紧了李老爷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李老爷一愣,心脏仿佛被猛地揪住,顿时红了眼眶,忙将她抱紧,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沅沅不怕,外祖父在,外祖父在……”
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呜咽中挤出来。
“柴房里好冷……风一直灌进来,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青露死了……我知道她死了,因为她不理我了……”
她抽噎着,声音小小的,带着幼童的无助,“阿娘说过,人总会死的,可是……可是我没想到青露会那样死……”
李老爷的手顿了顿,心口仿佛被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割着,疼得说不出话。
“姨母打得我好痛好痛……”
她的哭腔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鼻音浓重,声音发颤,泪水不断地落在李老爷的袖子上,“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像是害怕他也会离开一样,小小的身子拼命往他怀里钻,瑟缩得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李老爷听着她的哭声,心都碎了,眼底泛红,声音也带了哽咽:“傻孩子,你没有错,从来没有错……”
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纤瘦的肩膀,像是要把她所有的惊惧与委屈都抚平。
小小的女孩窝在他怀里,哭得泪水涟涟,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要把这两个月的所有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外头风雪呼啸,屋内炉火正暖。
李老爷抱着她,任她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曾松开怀抱,任由她哭个痛快。
他低低叹息,嗓音温柔得像是要融化冰雪。
“沅沅,外祖父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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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炉火正暖,祖孙二人相拥而泣,低低的抽泣声透过窗扉,细碎零落,混在温热的空气里,渗出丝丝呜咽的哀意。
与此同时,檐下,一道身影隐在光影交错之处,墨色长袍掩住身形,立在那里,沉静如松。
覃淮静静地看着那扇半掩的窗,不言不语,神色平淡如常,唯有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指节不甚明显地绷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那窗棂之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并无太多情绪。
屋内的哭声断断续续,间或夹着李老爷轻柔的安慰。
兰沅卿的声音又小又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但每一句落在耳里,却透着莫名的沉重。
十三站在他身后,亦听得分明,心下又惊又怒,忍不住咬牙道:“没想到——李二娘子竟是这般人物,兰姑娘这样小,又这般可爱,竟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先前他们只以为那位李二娘子将兰沅卿关在柴房里不闻不问,没想到还动辄打骂。
这也太过分了。
他低声说完,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想从他脸上瞧出几分神色来。
可覃淮依旧立在原地,连微微蹙眉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沉默片刻,缓缓问了一句——
“李二娘子,是何人?”
他的嗓音平静,语调沉稳,仿佛只是随口问起,甚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十三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回道:“是长陵伯爵府的大娘子。”
话音落下,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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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檐角,吹落几点残雪,落在青砖地上,消融无声。
覃淮站在檐下,眸光微敛,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绣边,指尖又微微蜷了蜷,但那点力道不过是浅浅一收,并未更深。
十三打量着自家公子,原以为他会再问些什么——毕竟也都翻进人家的院子来偷听了,或是会有所表示。
可他却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即敛了敛目光,不再多言。
窗内,哭声仍在,带着五岁孩童的无措与惶恐,宛如被困在笼中的小兽,满是求生的本能。
檐下的少年却已移开视线,衣袂翻飞,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轻功翻过了院墙。
十三怔了一瞬,旋即连忙跟上。
-
这一场哭,哭得凶狠,也哭得尽兴,仿佛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惊惧、痛楚、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李老爷心疼的抱着外孙女,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得筋疲力尽,才把她重新安置在榻上。
这般哭了一场,她终于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渐暗,窗棂上映出一抹薄薄的霞色。时近申酉之交,冬日里天黑得快,屋内的灯火方才点上,檀香袅袅,氤氲出几分暖意。
——至未时三刻,兰沅卿方才悠悠醒转。
芷儿正在一旁守着,见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忙俯身轻声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兰沅卿怔怔地望着帐顶,似乎还未彻底回神。
屋内的灯光温柔地映在她脸上,照得那张小小的脸愈发苍白,唯有眼尾一抹微微的红色,像是哭过后未褪的痕迹。
李老爷闻声而来,俯身在榻边坐下,温声道:“沅沅,可是还难受?”
兰沅卿看着外祖父,怔了一瞬,才慢慢摇了摇头。
芷儿松了口气,忙端来温水,扶她漱了口,又取了温软的帕子给她净面。
李老爷见她仍有些呆怔,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低声道:“你这一觉睡得久,想必也饿了,先起身,换了衣裳,咱们晚间一道用膳。”
兰沅卿轻轻点头,顺从地由芷儿扶着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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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未时末,厅中灯火新燃,青玉屏风后透出温润光色,照得雕梁画栋愈显温雅。
厅外风动,落花轻轻,送来一缕淡淡的幽香,似有似无,若即若离。
覃淮本是端坐,听得动静,便依着礼数起身,衣袍纹丝不乱,神色亦是一贯的沉静端方。
李老爷携着兰沅卿缓步而来,在覃淮对面落座。
兰沅卿虽步子极轻,然行至近前,仍是微微敛步,似有些拘谨,手指轻攥住李老爷的衣袖角,隐隐透着些微不安。
李老爷温声道:“沅沅,快些见过你覃淮哥哥。”
兰沅卿闻言,稍稍仰首。
覃淮本是随礼而立,听得此言,方才抬眸一视。
这一眼,不过是寻常的对视,然却在顷刻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女娃的脸仍带着些病后未褪的清瘦。
肌肤却白净如瓷,鬓边微微松散几缕碎发,衬着一双澄澈无瑕的杏眼,黑白分明,映着灯影,恍若晨间初化的春水,盈盈而澈。
这一双眼睛,不似寻常女儿家的软腻柔媚,倒有几分沉静的意味。
覃淮本不欲多看人,然此刻,目光不免稍作停留。
而兰沅卿对上他的目光,似是怔了一瞬,随即微微垂眸,手指松开李老爷的衣袖,端端正正地向覃淮施了一礼,声音轻软:“见过覃哥哥。”
那声音娇娇软软的,挠得覃淮眼中微微一动。
方才听得她称“覃淮哥哥”,本欲回以“兰姑娘”,话至唇边,却不知怎的,略一停顿,终究改口道:“兰妹妹。”
第9章 叩恩
却说覃、兰二人相互见礼之后,屋内竟一时陷入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李老爷微微颔首,面上含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兰沅卿的肩,先开口道:“沅沅,你病了些日子,亏得你覃哥哥赠药相助,才好得这般快。”
“外祖父先前还未曾与你提起,如今人既然好了,该好好谢过他才是。”
兰沅卿微微一怔,抬眸看向李老爷,睫毛轻颤,似乎是怔愣了一瞬,才又慢慢垂下眼帘。
她心中虽怯,却仍记得阿娘从前教她的话——旁人待她好,便要记在心里,不能做没良心的人。
如今这位覃哥哥两次赠药,外祖父也说了这是救命的恩情,定然是要郑重答谢的。
思及此,她攥了攥袖口,指尖微微收紧,似在权衡片刻,旋即缓缓松手,抬步绕过饭桌,走到覃淮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
厅中一瞬静寂。
连李老爷都不由一怔,刚要开口,兰沅卿已低下头去,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清软:“沅卿谢过覃哥哥赠药之恩。”
说罢,郑重叩首。
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一跪已是竭尽全力,然仍是仔细拜了三下。
拜完之后,兰沅卿微微喘了口气,双手撑在膝上,轻轻一顿,试图自己起身。
她原是极倔的,素来不喜在人前示弱,方才这一拜已费尽了气力,此刻虽觉头脑昏沉,膝下酸软,仍是紧抿着唇,缓缓直起身子。
然而方才病中乏力,终究未能站稳,脚下一晃,眼前一阵昏黑,身子不受控地往旁偏去。
-
就在她几乎要跌倒的一瞬,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并不算重,却沉稳而有力,如一根竹枝落入湍急的水流中,叫人不由自主地寻到支撑。
兰沅卿怔然抬首。
入目的是少年略显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掌心透着少年特有的温度,明明不算热,却让她一下子生出几分实在的暖意。
覃淮皱了皱眉,扶着她的手一带,让她缓缓站直,见她仍有些晃,索性伸手稳稳地搀住她的手臂。
然而下一瞬,覃淮神色微变——
-
一股极淡的兰花香气,若有若无地浮入鼻端,清雅温润,仿佛春日微雨沾湿的花瓣,又似晨间露水濡湿的衣襟。
这香气并非厅中燃着的沉香,也不同于世家女子惯用的脂粉香,反倒带着几分干净柔和的气息,叫人想要细辨。
覃淮眼睫微动,下意识地低眸望去。
这小女娃年纪尚幼,身子瘦削,额角还沾着些许细碎的汗,呼吸微喘,眼睫微微颤动,仰头看他时,眼底的光有些不真切。
一瞬间,覃淮竟生出几分莫名的不自在来。
他轻咳了一声,耳根微不可察地泛了点红,随即缓缓松开手,微微退了一步,与她隔开一丝距离。
“兰妹妹不必多礼。”
他端正神色,嗓音仍是清沉平稳,“那药不过是顺手赠的,谈不上恩情。”
兰沅卿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垂眸,默默地站回李老爷身侧,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袖角,似乎还未回过神。
李老爷看着兰沅卿微微晃神的模样,心头不由一紧。
只连忙伸手将她扶住,轻轻搀着她的肩膀,语气里透着几分难掩的心疼:“沅沅可还好?可是头昏了?”
他垂眸细细打量,见小姑娘脸色有些发白。
那额角还带着细微的汗意,神情间带着一点无意识的怔忡,心下更是忧虑,语气也柔了几分:“若是觉得难受,便歇一歇,可莫要强撑着。”
兰沅卿静静坐着,缓了缓,才轻轻摇头,声音很轻:“外祖父,我没事。”
她确实有些昏沉,但并未到支撑不住的地步,方才只是一时乏力,才站不稳罢了。
真是丢人了。
李老爷仍是不放心,又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虽有些恹恹,但气息渐稳,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复又叹道:“你身子还弱着,往后凡事莫要逞强,且先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理。”
兰沅卿乖顺地应了声,眼睫微垂,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
李老爷目光微转,落在覃淮身上,脸上浮现几分温和的笑意,道:“二郎,你也莫要见怪,沅沅年纪还小,先前又病了一场,如今才好,身子到底虚些。”
覃淮微微颔首,端正而立,神色间仍是淡淡的,听得此言,便道:“兰妹妹病后乏力,原是应当的。”
-
李老爷闻言,微微颔首,目光缓缓落在覃淮身上,眼中神色晦明不定,似是思及旧事,一时间竟未言语。
屋中炉火温温,映得木窗上一抹晃动的影,淡烟缭绕间,恍若将他拉回了那日的漠北风雪。
——那一日,长亭送行,白雪漫漫,老镇北侯披甲而立,鬓间霜色沉重,纵是临别,却仍挺直了脊背,唯独看着覃淮的目光,透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彼时的覃淮亦如今日这般,身姿笔挺,言行有度,言语间带着与年岁不符的持重。
“此去一战,生死荣辱皆不必言。”
老镇北侯语声沉缓,眼神却犹如漠北的寒星,寂然深远,“只是这孩子年纪尚小,覃家一脉兴衰起承的担子,我也不愿他这般早就接过去。”
说罢,他眸光微沉,似是叹息,最终低声道:“世家荣辱,自有后人承之,然不该全压在一人肩上。二郎年幼,原该如寻常孩童一般,尚且无忧才是。”
他转过头来,望向李老爷,郑重道:“此番二郎随你去游历,望你看顾一二,莫要让他小小年纪,便事事思虑。”
-
李老爷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神色稍缓,目光扫过厅中二人,心下已有计较。
两个孩子年岁相仿,又都是远离至亲投奔到他府上,若是能做个伴,往后以兄妹相称,也未尝不是什么好事。
“原是打算着这几日便启程回扬州的,只是近来生意尚未理清,往来书信也尚有回音未至,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覃淮,笑道:“正好,我这宅中尚存旧时沙场上的长枪,若二郎有意,不妨趁此机会练练。”
言语平淡,透着几分长辈的随和与关怀。
覃淮闻言,郑重颔首,道:“承蒙阿公指点,覃淮自当请益。”
李老爷微微一笑,复又看向兰沅卿,语气温和:“再者,沅沅你身子才好些,舟车劳顿恐又伤身……便先在京里住些时日,待养好了精神,再回扬州也不迟。”
他话语沉稳,并无询问之意,显然已做定了主张。
兰沅卿静静听着,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如此算来,至少还要在京城住个两月光景。
眼下正值岁末,也该好生过个新年,等过完年再启程回扬州,路上也少几分寒意。
李老爷说罢,见天色不早,便笑对两人说道:“好了,咱们先用饭罢。”
丫鬟们端上饭菜,桌上摆着炖鹿筋、鸡丝粥、酥烂的羊肉羹、酱烧驼峰、盐焗牛肉,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荤素相宜,温补可口。
三人围桌而坐,饭菜热气氤氲,炉火映得屋内暖融融的,间或李老爷随口与二人闲谈几句,气氛温和。
兰沅卿小口吃着粥,乖巧安静,覃淮亦不多言,只沉稳进食,李老爷见状,心下微叹。
两人都是冷性子,场子如何才能热得起来?
心中烦忧,他却也不多说,唯有添菜时,格外照拂两人。
窗外夜色沉沉,寒风裹着细雪掠过檐角,屋内灯影摇曳,炉火正旺,饭香四溢,温暖静谧。
-
翌日天未大亮,院中檐角尚挂着昨夜凝霜,几缕晨曦自云间漏下,映得雪地微光浮动。
远处鸡鸣初歇,廊下丫鬟婆子行走轻缓,唯恐惊扰了主人安眠。
兰沅卿素来睡得浅,闻得动静,便缓缓睁开眼来。帘外隐约传来芷儿温和的声音:“姑娘,该起了。”
她微一应声,任由芷儿轻手轻脚地替她穿衣。
她今日换了一件青蓝色的襦裙,外罩缃色长襦,领口袖边皆绣着细细的卷草纹,衬得她一身清疏雅淡。
梳发时,芷儿道:“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兰沅卿微微颔首,静静坐着,让她将一缕细软的鬓发拢至耳后,簪上一支素银小簪。
收拾停当,她披上斗篷,缓步走出院门。
冬日晨风微寒,吹得院中树枝簌簌轻响,檐下冰凌折光,映得一片清冷幽微。
廊下炉火尚未烧得旺,唯有薄雾浮于屋檐,氤氲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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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迈出门槛,便见院门处立着两人。
覃淮身披玄青色狐裘大氅,内着月白深衣,腰束羊脂玉带,鬓边尚沾未化的雪痕。
衣襟被寒风拂动,然他神色沉稳,自若立于檐下,唯有肩头的微雪,映出冬日凛冽之意。
见兰沅卿出来,覃淮微微颔首,沉声道:“阿公离府前言说,今日起,每日辰时,我等须往西厢房听朱先生讲学。”
他说得平缓从容,顿了顿,又道:“阿公念及你未曾去过西厢房,恐你不识路,命我带你走一回,往后便可自行前去。”
他语声温和,语调却极端正,倒不似嘱托,反像一桩例行之事。
不过……也终究是李家家底殷厚,这随手一处私宅,竟阔大无垠。他每每穿梭此间,总也不免心下微叹,竟觉李老爷这处私邸,较之自家镇北侯府亦不遑多让。
莫说小姑娘,便是他持有府中舆图在手,亦常有辨不清东南西北之时。
由此可见,李阿公的担忧,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兰沅卿听罢,抬眼望他,见他神色端然,心下微思,遂规规矩矩地向前一福,轻声道:“多谢覃哥哥。”
言罢,抬步随他并肩而行,晨光将两人身影拉长,落在青石小径上,映得冬日清寒,亦透出几分宁和安然。
-
天色微茫,晨曦薄薄透入轩窗,檐下冰凌尚悬,庭前翠竹皆覆寒霜。
兰沅卿素来食量不大,病后尤甚,虽知早膳重要,却也不过略饮几口清粥,勉强吃了半盏细点。
她坐得端正,小口细嚼,连持匙之姿亦规矩至极。
对面覃淮沉默进食,举止自然而有度,筷箸落碗,不发半点声响。席间无甚言语,唯炉火噼啪,映得一室温暖。
他看了兰沅卿一眼,见她食量甚微,终是未曾多言。
李家膳食丰盛,桌上各色点心小菜俱全,可她却只拣些清淡的吃。若非昨日才知她病中乏力,倒要疑心她素日便是如此清减饮食。
兰沅卿本以为自己吃得尚可,不料不经意一抬眼,便对上覃淮的目光。
少年眼神清淡,并无过多情绪,只是静静看着她,似有几分审视,又似未曾多想。
她微微一怔,低下头去,捏着银匙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
“沅卿吃好了。”
她轻声道,放下匙筷,规规矩矩地擦了擦唇角。
覃淮瞧她神色,终究没有说什么,亦将手中碗筷搁下,抬首对立侍的丫鬟吩咐道:“收了吧。”
丫鬟们忙应声上前,将碗碟撤去。
二人便起身,披上斗篷,往书塾而去。
覃淮:媳妇第一来就给我磕了个大的,在线等,这咋办?[害怕]
沅妹:等着吧,先欠着,你后面都要给我还回来的[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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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叩恩
第10章 学问
书塾设于西厢,厅内炉火熊熊,炭盆皆以银丝细匝,暖意浮动间,隐有沉香袅袅,映得檐下冰凌微透温润之色。
堂中书案整饬,笔砚俱备,窗上贴着冰纹纸,衬得屋内更加清朗。
朱先生早已端坐,见二人入内,微微颔首,示意落座。
覃淮先行入座,兰沅卿跟在后面,小小一团,悄然坐在案后,袖中小手捏得紧紧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桌上,似乎生怕被人瞧见。
朱先生环视二人,沉吟片刻,缓缓道:“今日初课,且试试你二人学问如何。”
言罢,随手拈起案上一册古籍,翻了翻,目光微敛,遂轻声念道——
“幽谷藏佳木,深潭伏蛟龙。”
话音方落,堂中炉火轻跳,空气霎时一静。
此句出自《太玄经》,非寻常蒙学经典,文意深晦,后世读者多称其晦涩难解。
兰沅卿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角,心下浮起迟疑。
——她识得此句,然此书所涉辞旨极繁。
她虽曾与阿耶略读,却从未与外人辩论,何况此刻面前是素未谋面之人,心中更是无端生惧。
一旁覃淮已然启唇,声音沉稳如常:“幽谷藏木,喻隐士不逐流俗;深潭伏蛟,喻君子韬光养晦。此言世间奇才多隐而不露,未必显赫于当世。”
朱先生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移开兰沅卿,含笑道:“表姑娘可有别解?”
兰沅卿袖下的手微微缩了缩,眼睫轻颤,低头不语。
她并非不知,只是骤然被问,心中怯怯,生怕自己答得过快,落得刻意卖弄的嫌疑;又怕答得太浅,被人瞧轻。
自她来扬州以来,姨母与外祖母多有挑剔,稍露锋芒,便要被斥一句“故意炫耀”。
更兼曾因一时言语不慎,被关在柴房整整两月,饥寒交迫,几近奄奄。
自此方知,才学若显于前,非但不得嘉许,反惹人嫌怨,倒不如敛尽锋芒,藏拙避锋。
于是她低着头,似未听见般,并不作答。
-
覃淮微微侧目,见兰沅卿垂眸不语,神色间竟透出几分怯意,心下不由一动——她年纪尚幼,若不曾读过这书,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瞧她此刻模样,竟仿佛快要被问哭了一般,覃淮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解围,哪知朱先生已微微摇头,目光沉稳,示意他不必多言。
覃淮微微一怔,终是住了口,而朱先生已然转过头去,仍是含笑端坐,敛袖而待,并不催促。
堂中寂然,唯有火炉噼啪微响,暖意氤氲,静得叫人几乎能听见纸页微动之声。
良久,朱先生又缓缓问道:“表姑娘可曾听过?”
这话温和至极,既无催促,也无责备。
兰沅卿眼睫轻颤,袖中手指攥得更紧了一分。
她终究还是怕先生再问,才微微抬眸,垂下眼帘,轻声道:“《太玄》有言,‘幽谷藏木,深潭伏蛟’,然世间藏木者,未必皆成栋梁,伏蛟者,亦未必皆能腾空。”
此言一出,朱先生眉梢微挑,抚须而笑:“哦?何出此言?”
兰沅卿顿了顿,似乎还在犹豫,但终究还是低声道:“幽谷可藏枯木,深潭亦可伏腐鳞……世人常言,隐士清高,然未必人人皆为君子。”
“若徒然藏身山林,不修德业,纵藏于谷中,亦不过朽木耳。”
她声音极轻,但字字清晰。
覃淮倏然抬眸,看向她的眼神已然变了。
——此句出自《太玄》,他初读来尚觉晦涩难解。
方才先生提问时,他也不过依循经义,答得中规中矩,未料兰沅卿竟能从“隐士未必贤良”这一角度入手,言语虽稚,却自有一番见地。
他微微皱眉,心下隐隐生出几分诧异——
她年纪尚幼,竟能如此解经,莫非自幼便得高人指点?还是她本就天资颖悟,只是素日不曾显露?
-
只可惜不过是因为他这些年远在漠北,未曾听听闻兰沅卿的阿耶——也就是前吏部侍郎兰慎贤昔年的风采。
此人十八岁便中了解元,旋即折桂殿试,夺魁封状元,及至弱冠,已名动京师。
其文章议论,素来为士林所推崇,连当朝帝师亦曾言:“兰氏之才,冠绝一时。”
后来入仕,累迁吏部,短短数年,已位列正四品,成了京中士族交口称颂的翰苑英才。
倘若不是今岁遭谗被贬,此刻怕已位居三公之列。
如此人物,他的女儿,幼承庭训,耳濡目染,自小便识经读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同于覃淮的微惊,朱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似是早有预料,缓缓颔首道:“表姑娘年纪虽幼,然见解独到,言之有物,实属难得。”
他轻抚案上书卷,语气温和了几分,道:“学问一道,贵在思辨,才思若不加以展露,便如明珠蒙尘,岂不可惜?往后但有见解,尽可直言,不必有所顾虑。”
兰沅卿抿了抿唇,袖中的手依旧紧攥着,半晌才轻轻点头,勉强笑了笑,却仍低着头,看着自己案上的笔墨,未曾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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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至日影渐落,铜壶滴漏响了一声,朱先生这才收卷起身,见二人端坐如故,遂含笑言道:“今日便到此处吧,明日再继续。”
言罢,他整了整衣襟,抬步缓缓出了书塾。
炉火仍然烧得旺盛,暖意氤氲,映得窗上的冰花渐渐融去。
兰沅卿自始至终坐得笔直,等先生身影消失于门外,才微微松了口气,袖中的小手也随之松开。
覃淮瞥见她的动作,神色微动,却并未作声,待她缓缓收拾好案上笔墨,这才起身道:“走吧。”
兰沅卿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踏出书塾,穿过长廊,沿着石子小径往前厅走去。
天色晦暗,冬日的日头不过浅浅一缕,映在檐角雪堆上,照不出半分暖意。
一路无言,唯有鞋履踏在青石板上的细碎声响,间或有寒雀惊起,扑棱着翅膀,落在远处枯枝上。
行至前厅,李府丫鬟早已候着,见二人过来,忙躬身道:“二公子、表姑娘,午膳已备好,奴婢们引您二位过去。”
两人应了声,随她们往正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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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覃淮走在前头,步伐沉稳如常,神色亦无甚变化,唯眉宇间隐有几分思量之色,似是在心中琢磨着什么。
他方才课上已是忍了许久,原不欲多问旁事,然此事委实叫人不解,终究未能按捺,沉吟片刻,复又侧目看向身旁的小姑娘,开口道:“兰妹妹。”
兰沅卿脚步微顿,抬眸看他,轻声道:“覃哥哥?”
覃淮望着她,神色端谨,眸中虽有探究之意,然语气仍沉稳如常,略一思忖,终是问道:“兰妹妹,适才所论,实非寻常蒙学所及,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经义的?”
她小小年纪,今日所言之事,哪怕在年长几岁的读书人眼里,也算是见解不凡。
覃淮本不欲多问,奈何心中实在好奇,终于还是开了口。
毕竟,就算是三岁启蒙,至今不过两年光景,若只凭自己读书,断然难有此等见识。
他原本不欲探问旁人的私事,可此事实在太过难解,令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其实归根结底,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种种,还是让他生出了窥探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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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兰沅卿眨了眨眼,似是有些怔然。
半晌,她脚下步子慢了些,垂眸沉思了片刻,才答道:“原是家父教导。”
覃淮微微一愣,未曾言语。
兰沅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却是极轻极淡:“家父素爱诗书,每日清晨必读经论,未曾懈怠,我自启蒙便日日随他一同读书,偶有不解之处,他便细细讲予我听。”
言至此处,她微微顿了顿,语气仍是平平的:“不过是偶然记下些,只堪识字诵读罢了,不值一提。”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确是如此,甚至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淡漠。然这话落在覃淮耳中,却不知怎的,总觉哪里透着几分古怪。
他略一沉吟,目光微微一动,片刻后才道:“可你方才所言,倒不像只是‘识字诵读’……”
这小姑娘当真谨慎得紧,仿佛稍露才学,便要惹出什么祸事一般,凡事都要往低处放,连言辞也小心翼翼,竟像是唯恐旁人瞧出半分锋芒来。
兰沅卿微微垂眸,似是斟酌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声轻而柔:“覃哥哥家学渊源,才识自是不凡,今日课上之言,亦当得起‘经义通透’四字。”
言至此处,她顿了顿,似是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语气,复又轻声道:“至于我,不过是蒙阿耶随口点拨,记下几句浅陋言辞,若论见识,实是不值一提的。”
这话既谦虚,又得体,滴水不漏,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客套的意味。
覃淮心下微微一滞,抬眼看她——这小姑娘说话竟如此妥帖?
先前不过觉她性子安静,谁知竟还颇有几分深藏不露的意味,既聪慧,又极谨慎,竟比许多大人还要周全。
他不禁生出几分探究之意,觉得这小姑娘比他原先想的,要有趣许多。
兰沅卿:卷王学霸daddy带大的小学霸[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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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学问
第11章 新年
隆冬时节,寒意袭人,长安城中早已银装素裹,沿街屋檐皆覆雪霜,檐角垂下冰凌,晶莹剔透。
城中坊巷早在十余日前便张灯结彩,街市间酒肆茶楼,俱是张挂起红绸彩练,处处透着节庆的暖意。
兰沅卿自来京城,转眼已有一月光景。
每日清晨与覃淮同往书塾,聆朱先生讲解经义;
午后各自修习,或静读,或习字,偶尔覃淮亦会向李老爷讨教些拳脚功夫,兰沅卿则避在一旁,静观不语;
至夜间,则共坐堂前,或温书,或闲话,日子虽淡,却也充实。
这一月来,二人虽少有亲近言语,然日夜相处,渐生默契。
覃淮素来性沉,惯是寡言少语,幸而兰沅卿也并非热络之人。
偶有交谈,多半是覃淮偶尔一言,兰沅卿便轻声作答,似不疾不徐,然落在旁人眼里,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和谐。
-
眼下年关将近,府中下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廊檐高挂灯笼,廊下案几俱换了崭新桌帷,院中更是挂起红纸剪出的蝙蝠与瑞兽图样,寓意“福至”。
李老爷亦难得地换了新衣,竟比往年还要隆重几分。
年三十这日,天甫亮,府中便弥漫着梅花香气。
李府素来讲究,每年除夕,李老爷必亲自主持年节祭祖之礼,厅堂中供设香案,陈列果品酒食,祭仪郑重而隆重。
兰沅卿起得极早,洗漱完毕,换上新制的红色襦裙。这衣裙乃李府早早便备下,锦缎质地,袖口绣了暗纹兰花,系上素白腰带,衬得她整个人愈发娇小。
她立于铜镜前,略微整理衣襟,目光微垂。——这是她第一次未在家中过年。
往岁除夕,家中皆是热闹的。
阿耶素来温和,总会亲自将她唤至书房,问她可有新年的愿望,阿娘则早早备下新衣,扶她穿戴整齐,兄长总爱揶揄她娇气,总要惹得她嗔怒才肯罢休……
可如今,她身处异乡,父母远在千里之外,不知此刻是否也在念着她。
念及于此,心下不免微微一涩,然面上却并无半分显露。
她抬手拢了拢衣袖,便听得院外传来丫鬟笑语:“表姑娘,老爷请您前去正厅。”
她轻应一声,理了理裙摆,便循声而去。
至前厅时,李府众人已然齐聚,李老爷端坐主位,正待开口,忽听廊下脚步声缓缓,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阿公。”
众人纷纷望去,便见覃淮缓步而来,一袭藏青色锦袍,袖口绣着暗色云纹,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沉稳——那似乎是外祖父特意让人给他做的新衣裳。
兰沅卿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瞬,旋即又低下头去。
——这一个月以来,她与覃淮虽是日日相见,然少有刻意打量,如今见他换上新衣,竟觉较之平日更添几分风仪。
覃淮走至堂前,朝李老爷行礼,李老爷满意地点头,见兰沅卿亦到了,便笑道:“好,好,沅丫头今儿也换了新衣。”
兰沅卿轻轻应声,李老爷笑道:“你阿娘原先最喜红色,如今瞧着你穿,倒觉几分相似。”
听了这话,兰沅卿却也没作声了。
她并不喜欢这样张扬的颜色,可若外祖父喜欢,她自然也很乐意穿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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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炉火熊熊,檐角冰凌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透亮,映得屋内几分暖意。
廊下丫鬟小厮进进出出,端上热汤暖酒,厅中香炉袅袅,红烛高照,窗上新糊的冰纹纸映着灯火,朦胧间透出几分柔和光晕。
除夕团圆宴早已摆好。
长案之上,锦绣罗列,蒸羊炙肉,炖鸡煨鸭,最中间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尤为醒目,沾着氤氲白雾,香气扑鼻。
李老爷端坐主位,笑道:“好了,人都到齐了,既是年夜饭,自然要热热闹闹才是。”
言罢,他执箸先取了一只饺子,咬开后竟见内里隐隐透着金光,顿时笑道:“看来今年的好兆头是我的了!”
他抬手一晃,只见饺子馅中嵌着一粒金豆,金光映着烛火,耀得人眼前一亮。
小厮见状,笑着恭贺:“老爷得了金豆,定是来年财源广进!”
李老爷哈哈一笑,随即又捻起一枚饺子,朝兰沅卿面前的瓷碟里放了一个,语气温和:“沅丫头也尝尝,看今年有没有好运。”
兰沅卿垂眸看了一眼碟中的饺子,未曾急着动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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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一旁的覃淮淡淡看了她一眼,语调平静道:“饺子尚热,小心烫。”
兰沅卿微微颔首,执箸轻轻夹起,低头咬了一口,软糯香滑的馅料瞬间溢满唇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温热。
并未咬到金豆。
她神色未变,仍旧慢条斯理地将饺子吃完,未曾言语。
李老爷见状,也未催促,只微微一笑,端起酒盏,轻抿一口。
覃淮亦不曾刻意去挑寻那枚金豆的饺子,只随意取了一只,低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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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菜肴精致丰盛,然覃淮与兰沅卿皆食量不大,晚宴虽热闹,二人却都十分安静,除非李老爷开口唤人,否则都极少主动言语。
直至宴席接近尾声,李老爷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语气随意道:“不知明日可有雪?”
廊外的管事立刻回道:“这两日天色清朗,未见雪意。”
李老爷轻叹一声,端盏叩了叩桌沿,道:“可惜,若能落一场雪,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瑞年。”
话音落下,兰沅卿手中瓷匙轻轻一顿,垂在膝上的指尖轻轻拢了一下衣角。
她记得,长安的除夕夜,常常会有雪落,锦鲤街巷,甚至还有烟火四放,好不漂亮。
可外祖父一向喜欢早眠,自然也不会应允她夜里出门在外。
她未曾言语,只静静垂眸,将碗中最后一口汤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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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堂中红烛燃得正旺,炉火吐着温暖的光,映得室内一片祥和暖意。
正如兰沅卿心中所想,李老爷并无守岁旧俗,待酒足饭饱,便起身拂了拂衣袖,笑道:“新年已至,万象更新,你们也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起来接新岁。”
言罢,他负手踱步离去,步履虽略显迟缓,然神色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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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与覃淮二人起身行礼,目送他回房。
待其身影消失于廊角,二人才缓缓直起身来,皆不言语,只静静立在堂前。
屋外寒风掠过,吹得檐上冰凌微微作响。
良久,覃淮淡声道:“沅卿妹妹,我送你回去罢。”
兰沅卿微微颔首,拢了拢袖口,随着覃淮踏出厅门,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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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静,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红灯高悬,映得积雪泛着微光。
院中丫鬟小厮们皆去歇息,唯有几盏宫灯悬于廊下,烛火幽幽跳跃,将两人影子拉得长长的。
行至兰沅卿院前,覃淮驻足,侧目看她,道:“早些歇着。”
兰沅卿轻声应道:“淮哥哥也是。”
两人对视一瞬,随即各自转身,回了院中。
——然,二人皆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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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素来有守岁的习惯,往岁此时,她总要倚在阿耶书房窗前,听着外头鞭炮声响,等子时一过,再由母亲牵着手入眠。
如今远离父母兄长,虽无那般热闹,然心中执念未改,如何也睡不着。
她披了件斗篷,推门步出廊下。
庭院寂静,雪光映得院中一片皎洁,唯檐下红灯透出暖意。
她站在台阶上,仰头望向夜幕,半晌,唤道:“芷儿。”
屋内丫鬟应声而出,见她站在院中,忙披了厚衣跟上,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冷了?”
兰沅卿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去取些火树银花来罢。”
这火树银花虽不似鞭炮一般响亮,却也能映亮一隅夜色。
总也聊胜于无。
芷儿得了吩咐,忙不迭地退下,片刻后,便捧着一匣烟火回来。
兰沅卿伸手取了一支,轻轻点燃。
霎时间,银光飞溅,宛若繁星骤落,映得她眉眼也染上几分流光。
她微微侧首,凝望那跃动的光芒,神色恬淡,似是沉浸其中,又似忆起了往昔。
——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兰府,回到了阿耶阿娘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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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隔院之中,覃淮亦立于廊下,正听得远处隐约传来细微的响动。
起初只是偶然一声,似风卷落雪,旋即便有银光乍现,自墙外掠起,宛若流萤翻飞,在夜幕下洒落一片璀璨星屑。
——隔壁可是兰沅卿的院子。
着火了?
在搞什么。
他微微一蹙眉,迈开步子循声望去。
那光亮极快地黯下,又是一道光跃起,似新雪映霞,映得院墙之上淡淡的阴影浮动。
他目光微沉,略一思忖,便翻身跃上院中槐树,足尖轻点枝桠,借着雪光,朝隔院望去。
只见那院中,一道小小的身影立于台阶前,她双手举着一支火树银花,微微仰首,眼中尽是跃动的星火。
正是兰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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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来轻松又愉快。
烟火映亮她的脸庞,她仿佛终于卸下了那一份拘束。
眼神专注而明亮,嘴角微微弯起,竟带着一丝雀跃欢喜。
覃淮不由微微一怔。
看起来比平日里要鲜活许多。
烟火的光辉映得她眉目清晰,鬓角微卷的发丝轻轻扬起,鼻梁小巧挺秀,眉眼柔润,瞳仁漆黑如墨。
因着火光,眼底却泛着流光溢彩,竟如新霁后的夜空一般澄澈。
她的确生得极好,却素来不显,如今这一笑,竟教人移不开目光。
覃淮静静望着,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树枝,心下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又是一支烟火燃尽,兰沅卿侧首,向芷儿伸出手,示意再点一支。
那小丫鬟方要递去,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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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一道黑影自树梢翻落,衣袂翻飞间,轻巧地跃入院中。
那身影来得极快,几乎未曾惊起雪尘。
待兰沅卿反应过来之时,眼前已然多了一道高出她小半个头的身影,藏青色锦袍沾了些微雪色,在灯光下显得极深极沉。
夜色寂然,烟火微微闪烁,忽明忽暗,映得来人轮廓更显幽深,未曾开口,便凭空生出几分迫人之感。
兰沅卿怔怔地望着,尚未看清楚,心头却是骤然一跳,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难道又是什么歹人?
——雪地湿滑,她只觉足下一软,身形猛地一晃,竟是要向后跌去!
“姑娘!”
芷儿一惊,急忙伸手去扶,怎知另一个身影已然快她一步,骤然掠至。
覃淮一手撑住兰沅卿的后背,另一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方才那倾倒的身形便这么定在了半空。
一时间,雪地寂然无声,唯有火树银花的光点缓缓落下,在夜色中摇曳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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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怔了一瞬,随即才缓缓抬眸,与覃淮目光相接。
那人眼神沉静,眉峰微微蹙着,低眸看着她,目光中似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意味不明的审视。
然就在这近在咫尺的瞬间,覃淮又嗅到了那一股极淡的兰花香气。
——清冽,温润,似雪后初霁的梅枝,又似竹影幽幽拂过檐角,极轻,却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
他一愣,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兰沅卿亦未曾动,她向来畏寒,如今身子微微前倾,便觉覃淮掌心透出几分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袖,竟意外地让人觉出几分安心来。
“淮哥哥……”
她眨了眨眼,声音轻轻的,透着一点迟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
他怎么来了?
覃淮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眉间仍残存几分惊讶,方才缓缓松开了手,退开半步,淡声道:“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
第12章 烟火
兰沅卿站稳了身形,微微垂下眼帘,似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守岁。”
她的语声极轻,带着一点软糯,却又规矩得很,没有半分多余的解释。
覃淮垂眼看她,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守岁?
他生于长安,虽然此后多年未再回京,却也知晓,长安人素有守岁的习惯。
可她这副拘谨模样,竟像是被他撞破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般,实在叫人觉得……
有些好笑。
覃淮并未立刻作声,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瞬。
这一月以来,他素来见惯了兰沅卿在李老爷跟前的规矩模样,行止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外人交谈时,更是举止收敛,言辞温和有度,唯恐稍有不慎,便落了人口实。
可偏偏,偶尔间又能窥见她不同的一面
——譬如在书塾中她对经义的独到见解,譬如偶然被点到时,她眸中那一丝细微的戒备。
又譬如……此刻。
她眼底尚有一点未散的兴奋之色,似是尚未从方才那烟火的绚烂中回神,可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又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只低着头,攥着袖口,像只被撞破的小兽。
——很有趣。
覃淮目光微动,复又淡声道:“方才在廊中瞧见动静,便出来看看。”
闻言,兰沅卿的手微微紧了紧,抬眼看他,迟疑道:“淮哥哥方才在外头……?”
这么大冷天的,守在外面干啥?
“自然。”
覃淮言简意赅,眉眼间仍是淡淡的。
他是不是被她放的烟花给吵扰到了……
兰沅卿顿时有些后悔方才在院中放烟火了。
她原本是不想打扰到别人的,可方才烟火太过好看,一时兴起,便未曾顾及许多,如今听他这话,心底竟隐隐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了垂眸,片刻后,方才轻轻道:“若是吵着淮哥哥了,那……我便不放了。”
语气间有些犹豫,分明是不舍,却又有些拘谨地想要克制。
覃淮看着她,眸色微深。
——她这小娃娃,倒是奇怪得紧。
明明适才眼底尚有几分雀跃,方才燃放烟火时,亦不像是寻常那般小心翼翼。
可如今不过几句话,便又收敛得如此迅速,似是生出了一种被训斥后的克制。
覃淮不答,目光微沉,片刻后,他忽地伸手,从旁边的木匣里取了一支未燃的火树银花,随手一扬,递到了兰沅卿眼前。
“还放吗?”
兰沅卿微微一愣,抬头看他。
覃淮面色平静,灯火映在他深色的瞳仁里,隐隐透着些许不容置疑的意味。
兰沅卿垂下眼,盯着那支未燃的烟火,似有些犹豫,半晌,她伸出手,将那支火树银花接了过去。
覃淮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弯腰拾起火折子,干脆利落地点燃了烟火。
“嘶——”
星点光芒自指间燃起,瞬间跃动着飞散开来,宛若夜色中骤然绽放的流光,洒落满地碎金。
兰沅卿被这光影映得睫毛轻颤,唇角亦是不自觉地微微弯了弯。
覃淮就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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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烟火燃尽,碎星点点地落下,兰沅卿仍仰着头,目光随着那抹光亮一点点消失。
她站在檐下,小小的身影映在雪地上,被红灯笼的光晕轻轻笼罩,显得愈发静谧。
覃淮侧首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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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之外,夜色深沉,唯有远处天边的烟火忽明忽暗,映得半片夜幕浮光跃金。
院墙极高,他们只能隐约听见护城河畔那些欢庆的百姓,只能看见烟火升腾,迸裂,灿烂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覃淮低头,果然见兰沅卿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
那双眼睛澄澈如漆,倒映着夜空的光彩,眸色深深浅浅,似有藏不住的欢喜,又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覃淮唇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开口:“想去看?”
兰沅卿蓦地回神,睫毛轻颤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攥紧了袖口,轻声道:“不想。”
现在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外祖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有护卫,她要是要出门,肯定要惊动外祖父的。
外祖父虽然身体康健,可这些日子已经够操心她的了,她怎么再能大半夜去打扰他呢?
那真的很不好。
覃淮盯着她,黑眸微眯,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
——撒谎。
他却不点破,只是不紧不慢地问:“真的不想?”
兰沅卿垂着眼,指尖微微收紧,片刻后,仍是轻声道:“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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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闻言,挑了挑眉,干脆不再问了,目光扫过院墙,随即慢悠悠地踱到墙边。
兰沅卿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他双手负在身后,步子缓缓,似乎毫无目的,却径直朝着那堵高墙而去。
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覃淮已经抬起一只脚,踩上墙根的青砖,作势要翻过去。
兰沅卿顿时怔住。
“……淮哥哥这是去哪儿?”
覃淮闻言,略一停顿,神色如常,只微微抬眸看她一眼,语气平静道:“去往城中观烟火。”
兰沅卿微微睁大了眼。
李府门禁森严,外有护卫巡守,他竟能自行出府?
她指尖轻轻收紧,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却不曾言语。
覃淮并未多作解释,只随手拂了拂袖,语调平淡如初:“本欲寻一同行之人,如今看来,终是作罢。”
言罢,他复又垂眸,姿态端方,不露丝毫遗憾之色,仿佛方才所言,不过随口一提,既无多余之意,也无半分期待。
说着,他抬手按住墙头,微微屈膝,似是随时要跃上去。
兰沅卿指尖攥紧衣袖,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
这一瞬,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么晚了,外祖父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外面那么冷,他们能去哪儿?可是……
可是她真的很想去。
她很想念这样的长安——灯火万家,夜色璀璨,烟花漫天,她明明听得见外头的欢声笑语,可她却被院墙困在这里,什么都看不清。
此时此刻,她好像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不想”时,心里为何会生出一丝落寞。
她真的很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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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覃淮手指微曲,准备用力翻上墙头的一瞬,兰沅卿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口了。
“……淮哥哥。”
覃淮动作一顿,侧过头来。
兰沅卿站在原地,衣袖被她攥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红色的斗篷映得他脸颊有些白,眼底却闪烁着某种复杂的光。
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极轻,像是怕被风吹散一般,带着一点迟疑,又带着一点期待。
“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覃淮闻言,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一勾。
他早料到兰沅卿会开口,先前的一番试探,不过是想看看她能忍到何时。
如今终于憋不住了,才小小声地唤他“淮哥哥”,语气轻轻的,透着点犹豫,像是怕他不答应,又像是怕自己这点心思被人瞧破。
真是有趣。
他转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然见她眼底还残存着一丝迟疑,却又透着些许渴望,站在那里没动,小小一团,仿佛是夜色下被红灯映着的雪团子。
见他迟迟未答,兰沅卿不由攥紧了衣角,轻声道:“淮哥哥,我……”
我真的很想去。
话未说完,覃淮便淡淡打断:“去换件厚些的披风吧。”
兰沅卿一怔,抬头望着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
一股不自觉的欢喜从心底升腾起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唇角压不住地轻轻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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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她转身就往屋里跑去,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腾空飞起来似的。
覃淮倚在墙边,静静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跑进屋中,嘴角那一抹笑意更深了几分。
果然,小孩都是这样,嘴上说不想,身子却最诚实。
芷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自表小姐大病一场以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性子沉稳,行事规矩,她已许久未见过她这般雀跃的模样了……
眼看着她急匆匆地进屋翻找衣物,她下意识地劝道:“姑娘,这么晚了,真的要……”
话音未落,兰沅卿已经自己翻出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身上,忙不迭地道:“快帮我系一下。”
芷儿张了张嘴,见自家小姐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再劝,只好乖乖上前替她系紧衣襟。
片刻后,兰沅卿重新回到院中,覃淮已经等在原地。
见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身旁,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横抱起,双臂有力而稳妥,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托在怀里。
兰沅卿猝不及防,惊得微微睁大了眼,整个人僵了一下,耳边却听见覃淮淡淡道:“别乱动。”
她急忙缩紧身子,乖乖不敢再动。
只觉得夜风自耳畔掠过,衣袂翻飞间,覃淮已然身形一掠,轻轻松松地跃上墙头,继而足尖一点,几乎未曾停顿,便落在了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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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微微晃了一下,片刻后,落地的声响被厚厚的雪层吞没,四周依旧是一片静谧。
兰沅卿怔怔地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覃淮——
他竟然真的……带她出来了?
她呼吸微微一滞,四周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却夹杂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朝远处望去,只见街市之间,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们走进了长安街头。
覃淮放下她,拍拍她的脑袋,道:“走吧。”
兰沅卿点点头,缩在厚厚的披风里,乖乖地跟在他身侧。
十三远远地跟在后面,始终未曾出声,守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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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下,人潮渐多,皆是出来赏灯、放烟花的百姓。
街市两侧,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鞭炮在远处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得半片长空明亮。
覃淮侧目望去,只见兰沅卿仰首望着夜幕中绽放的烟火,光影映入她的瞳中,熠熠生辉,神色竟比天上的火光更显专注。
他微微一顿,似有话要说,然未及开口,便觉她步伐稍缓。
街市人流渐聚,行人摩肩接踵,他略一思忖,随即伸出手,语气不急不缓,理所当然道:“拉着我的手。”
兰沅卿怔住,倏地垂眸,眼睫轻颤,显然未曾料及。
她指尖微蜷,似是不太习惯如此亲近,一时间未有动作。
覃淮见状,也不催促,眉峰略挑,复又将斗篷一拢,衣袖随势递至她手边,语气平和道:“那便拉着衣袖罢。”
“此处人多,莫要走散了,倘若当真丢了,我可寻你不得。”
兰沅卿怔了怔,低头看着那只垂在她面前的衣袖,指尖微微收紧,最终轻轻伸手,抓住了它。
淮总:这小孩好惨!这小孩好可爱!这小孩好有趣!
沅妹:诶?你不是就比我大三岁吗?
淮总:[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烟火
第13章 病倒
翌日。
薄雾笼烟,李府饭厅内温暖如春,银鼎轻煨羊乳,玉碗盛着温粥,袅袅香气氤氲。
李老爷端坐主位,手执象牙箸,举箸却未曾下落,眉间微微蹙起,目光不住地往堂内一隅望去。
兰沅卿乖巧地坐在一旁,小小的身影被暖炉的光晕笼罩。
她今日又是一身红色小袄,袖口绣着金线祥云,衬得面颊越发白嫩。
只是她双手拘谨地放在膝上,偶尔偷偷瞥向覃淮常坐的位置,眼底透着几分隐隐的担忧。
李老爷终是忍不住,搁下筷箸,沉声道:“怎的二郎还不见人影?”
“今儿个大年初一,理当一起和和气气用膳才是,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赵管事闻言,忙欠身应道:“老爷稍安,想是二公子起得迟了些,小的这便去催。”
他话音未落,堂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覃淮身旁的贴身侍卫十三快步而入,略一躬身,沉声道:“请老爷安。”
“公子身子微恙,今晨便不来用膳了,特遣小的前来知会。”
李老爷神色一凛,登时坐直了身子,沉声道:“身子不适?如何忽然病了?昨夜还好端端的,莫不是吃坏了什么?”
十三垂首恭敬道:“公子昨夜回房后未曾用膳,只服了一剂药,如今已然歇下。”
李老爷闻言,脸色微变,连忙起身:“不管如何,既是病了,岂能不请大夫?走,我们去瞧瞧。”
赵管事忙应声:“老爷放心,小的即刻去请许大夫。”
言毕,他便急匆匆地去了。
兰沅卿坐在榻上,指尖紧紧拽着衣角,小脸皱成一团,眼中满是担忧。
半晌。她还是悄悄站起身,跟着李老爷一行人,往覃淮的院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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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的院中,帘幕低垂,火炉熊熊,暖意阵阵。
可甫一踏入内室,众人便觉一股异样的寒意扑面而来,仿佛连火炉都难以驱散这房中的冷气。
床榻之上,覃淮静静地躺着,眉宇微蹙,唇色略显苍白,额头上覆着一方湿帕,双颊被高热蒸得微微泛红,呼吸亦是不稳。
李老爷快步上前,见此情形,心下一沉,几乎是立刻伸手覆上覃淮的额头。
触手之下,一片滚烫!
他脸色顿时变了:“如何烧得这般厉害?昨夜尚好,怎会忽而发热?”
许大夫正巧赶来,搭脉诊断,沉吟片刻,方才捋须道:“公子乃受寒所致,高热未退,幸而脉象尚稳,只需静养调理,服药后自可痊愈。”
李老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仍不免忧虑:“何以好端端的,便受了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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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立于一旁的十三神色微动,沉默不语,只是目光深深地看了兰沅卿一眼。
兰沅卿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指尖紧紧攥着衣袖,心头一瞬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沉甸甸的。
昨夜之事刹那间浮上心头——
长安街头,灯火通明,火树银花。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边,仰望天幕间绽放的烟火,光影变幻间,她的眸光一亮一灭,心绪被那一瞬的热闹牵引着,竟未曾察觉夜色已凉。
直到覃淮站在她身侧,皱眉将自己的斗篷脱下,随手披到她身上,语气淡淡道:“你穿着。”
她当时虽有些迟疑,却未多想。
可如今——
她眼睁睁看着覃淮卧病在床,额上覆着湿帕,双颊被高热蒸得微微泛红,连眉心都蹙着。
——是她害的。
她眼睫微颤,终是咬紧唇,沉默片刻,跪了下来,低声道:“外祖父……”
李老爷微微一怔,回首望她。
只见兰沅卿神色沉静,唯有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收紧,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执意:“都是沅卿的不是……是沅卿昨夜贪玩,求淮哥哥带我出府去看烟花,淮哥哥怕我受寒,才将衣裳脱予我……”
她顿了顿,指节略微泛白,声音仍旧平稳:“……这才害得淮哥哥生病。”
说罢,她顿了一顿,似是蓄足了勇气,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丝沉稳的倔强:“既是因我而起,沅卿愿意留下照看淮哥哥,直到他醒来。”
李老爷听罢,原本微蹙的眉心稍稍松了松,抬眼看她,眼中神色复杂。
这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做事虽有些胡闹,却也是出于天性。
但这大过年的,老友托付给自己的孙儿竟在自己府里病倒了,终究是心中有愧。
可他看着跪在榻前的小小身影,那衣袖被她攥得紧紧的,唇瓣微微颤抖,双眼泛着水光,一副极度自责的模样,心里倒也不忍再多苛责。
李老爷微微叹息,伸手将兰沅卿轻轻扶起,语气虽带了些许不悦,但终究还是温和了些:“好了,别跪着了,你也是个孩子,哪能照顾得了二郎?”
“万一他病好了,你又倒下了,这病还传来传去不成?”
外孙女本来才大病初愈,身子就不算好的,要是再折腾,不知道几时才能好全。
兰沅卿被扶起,小小的身子却仍旧紧绷着,低着头,声音更轻了些:“可……可都是沅卿的错……”
她总要补偿几分啊。
李老爷见她神色倔强,便换了个语气道:“你若是真心觉得愧疚,便回去抄书吧。”
兰沅卿怔了怔,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李老爷。
李老爷摸了摸胡须,缓声道:“去抄《月令》里的‘孟春之月’罢。”
“人当惜身,顺应天时,胡闹不得。”
“等你淮哥哥病好了,你便把抄好的书拿去给他,便当祈福,也算是你的心意。”
兰沅卿听了,怔了怔,随即用力点头,郑重道:“是,外祖父,沅卿这就去!”
李老爷点点头,摆了摆手:“去吧。”
兰沅卿凝眸望向榻上沉睡的覃淮,目光深深,似欲停驻,终究未发一言。
片刻后,方轻轻敛眸,微一屈膝,恭谨行礼,这才缓步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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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走远了,李老爷方才转头看向许大夫,沉声道:“务必用最好的药仔细调养,万不可让他落下病根。”
许大夫拱手道:“老爷放心,某自会尽心。”
李老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覃淮,眉宇间仍旧带着几分忧虑。
希望这孩子能早些好起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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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覃淮底子好,这病来的快,去得也快。
入了夜,烛火静燃,映得帐幔微微晃动,帘外夜色沉沉,寒意犹存,唯炉火熊熊,将室内照得温暖如春。
覃淮缓缓睁开眼,目光尚未完全聚焦,耳畔却已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含着一丝轻快:“公子醒了?”
言语间,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覃淮的额头,稍作停留,复又收回,似是确定高热已退,才松了口气。
覃淮撑着手肘微微坐起,虽仍有些倦意,然已无方才那般沉重。
他侧目看去,便见十三端着一盏药碗,眉眼间含着笑意,将碗搁在手炉上,轻轻吹了吹,方才递到他手边:“药刚温好,公子且趁热服了。”
覃淮目光落在那碗药上,并未急着接过,只是微微抬眸,嗓音略带些沙哑:“……何时了?”
十三笑道:“申时已过,公子这一觉,可睡得踏实。”
覃淮略微动了动身子,靠在锦枕上,眉间还有些未散的倦色。
待十三见他饮尽药汤,这才转身走到书案前,随手翻起一叠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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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了,便也看看这几样。”
十三将那叠抄好的经书和月令轻轻放在桌案上,目光含笑,“这是兰姑娘今日所抄,说是为公子祈福,每一样都抄了九遍,取一个吉利。”
说罢,十□□开一步,静静立在一旁。
覃淮微微蹙眉,抬眼望去,只见案上整齐地摞着厚厚一叠经书,纸张洁白,墨色沉稳,笔锋虽稚嫩,然每一字皆端正清润,透着几分拘谨之意。
他不由地抬手翻阅,指尖拂过纸页,略略停顿,目光落在经文上——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不忮不求,必能长久。”
“仁者寿,福者安。”
字字规整,一笔一画皆无半分敷衍之态。
覃淮盯着那一叠字迹端正的经文,目光微微一顿,似觉几分有趣,随手翻了翻,唇角略略一挑,漫声道:“我又不是甚么尊长,她竟也虔敬如此?”
寻常人家谁会给年纪相仿的郎君抄写这种佛经的?还说什么长寿不长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覃淮八岁就当上祖父了呢。
十三不语,只垂手站在一旁,面上带笑,心中却分明知晓——公子嘴上虽是不以为意,心里却是受用得紧。
果然,覃淮翻了几页,便随手将抄本理好,拢在手边,未曾搁下。
指尖轻轻敲着封面,半晌,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她倒是有心。”
十三微微一笑,低声道:“兰姑娘抄了整整一日,午后老爷让她歇息,她却不肯,说是非要抄满九遍才作罢。”
覃淮动作微顿,眼神稍稍一凝。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上云,积精全神,以应天数,九九则足,以致长生。
她样样抄录九遍,足可见其心诚。
-
覃淮指尖在书页上轻敲两下,眸色略沉,似是片刻失神。
正欲再翻几页,十三忽而自怀中摸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低声道:“公子,漠北也来了一封信。”
话音刚落,书页轻合,檀香墨气被一瞬裹住。
覃淮目光微动,望向信封,并未立刻伸手去接,反倒微微抬首,语调仍是清缓:“阿爷寄来的?”
十三摇头,语声不疾不徐:“并非老侯爷亲笔,而是公子留在漠北的人送回的。”
此言一出,屋中炉火微晃,映得少年眉宇间的微光忽明忽暗。
方才因兰沅卿抄经用心之事,他心中本还有些隐约的轻快,然此刻,那丝微妙的松弛之意,已然收束干净。
他未再言语,抬手接过信封,展开,灯下墨迹清晰,字字凝重。
“漠北天寒,连日大雪,粮道断绝。”
“铁甲军夜袭敌营,然敌早有防备,反陷伏击,折损惨重。”
“朝中议兵未决,侯府调令受阻。”
覃淮目光一寸寸扫过,指尖略一收紧,未及片刻,神色却又恢复平静。
他并非不知漠北局势,亦明白自家祖父不愿他涉足此事,盼他能同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一般,读书习字,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这些年来,他如何能真的视若无睹?
祖父与父兄皆在边疆,侯府肩挑的,不止是世家的荣光,更是天下安危。
许久,他缓缓阖上信笺,复又叠好,搁在案上,指腹微微摩挲纸面,语气淡然:“寒山寺那位,近日可有动静?”
十三闻言,心下一凛,旋即低声道:“仍在寺中,闭门不出。”
覃淮微微颔首,思忖片刻,执笔写下一封信,字迹沉稳,笔势端方,与他年岁颇不相称。
末了,他将信折起,递予十三,语声仍旧从容:“让人送去,便说我择日登门。”
我不得不说淮哥就是性转版阮姐。
沅妹就是性转版穆总。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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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病倒
第14章 偏爱
翌日,檐下雪未消融,冷气微沁,唯饭厅内银鼎煨乳,炉火温融,映得雕梁画栋间皆生暖意。
兰沅卿今儿个来得尚早,甫踏入厅中。
便听得有丫鬟言道:“老爷天未亮便出门了,说是要往库房清点账册,姑娘且用过早膳,便无需久候。”
她应了一声,入席端坐,玉碗盛粥,白瓷净透,她却未曾急着动筷,眉目微转,望向覃淮常坐的位子。
昨日他病着,今日可好了些?
正欲问上一句,尚未开口,便听堂外一阵衣袂翻动之声,步履轻缓,然中气颇足。
话音未落,覃淮已然入内,步履从容,衣冠整肃,神色亦无半分病容,竟比往日更显精神。
兰沅卿见他如此,眉心不觉松了些,轻轻吐出一口气,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清软:“淮哥哥安。”
覃淮微微颔首,拱手还礼,神色温润端肃,语声亦是沉静而和:“沅卿妹妹安。”
“还要多谢沅卿妹妹的经文相赠,想来是抄录者至诚,方使我病去得快。”
兰沅卿听得此言,眼中微光一闪,登时展颜一笑,整个人都似轻快了几分。
她原本尚存几分忧虑,生怕覃淮因前夜带她出去玩而因此害病之事迁怒于她,若是他因此不肯理会她了,她可当真不知如何才好。
此刻见他言谈如昔,心下顿时雀跃非常,眉梢眼角皆是掩不住的欢欣。
她脆生生地道:“这却不敢当,不过是沅卿随手抄录,哪里敢居此功劳?”
“分明是淮哥哥素来康健,才好得这般快。”
说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瞧着覃淮,眸中光彩流转,竟似一汪初春新涨的碧泉,盈盈生动。
覃淮见她如此,眸色微敛,淡淡一笑,并未多言,只抬袖落座。
-
饭间无言,唯有银筷轻触碗盏之声,偶尔炉火轻爆,映得室内温暖融融。
饭毕,兰沅卿方拭净手指,正欲同覃淮一同去书房,不料覃淮却道:“今日我要出门一趟。”
兰沅卿微微一怔,眼睫轻颤,似是不曾料到,握着帕子的手也不觉顿了一下。
这一个月来,他日日同自己温书,她早已习惯,今日忽闻此言,竟生出几分不曾预料的失落之意,虽极浅极淡,仍不免在心头泛起微微的涟漪。
但她终究是个知礼的,片刻后,便敛了心绪,抬眸笑道:“如此,便不叨扰淮哥哥了。”
语气温软恬淡,然落在末尾,却微微顿了一瞬。
言罢,她微微一福,转身便欲离去。
-
孰料方才迈出两步,便听得覃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沅卿妹妹。”
她步子一顿,回身望去,眼底略带讶色。
覃淮静静看着她,眉宇间沉静如常,语声亦是惯常的温润:“或者……你可愿随我一道去寒山寺赏梅?前次去时你未曾见着,如今该是开得正盛。”
兰沅卿闻言,登时眸光一亮,先前那点淡淡的失落瞬间消散无踪,眼中欢喜之色一闪而过,竟似天光乍破,映得脸庞也明亮几分。
她抿了抿唇,声音轻快道:“可行吗?会不会叨扰淮哥哥?”
覃淮微微一笑,淡声道:“无妨。”
言语方落,一旁的十三已是心中叫苦不迭,暗暗在心里摇头不止。
公子今日去寒山寺是要见极重要之人,这本该是万万不可带旁人同行的,何况兰姑娘年幼不知世事,若是不慎听了不该听的,又该如何是好?
他立在一旁,恨不得朝覃淮连使几个眼色,奈何覃淮自始至终不曾看他半分,神色自若,竟似未察觉一般。
覃淮淡然道:“我待会儿遣人去备车,你若要去,便早些收拾。”
兰沅卿原还存了一丝迟疑,此刻听得此言,登时欢喜非常,眸底似漾起碎碎的星光,笑意也不觉加深几分。
她脆声道:“淮哥哥稍候片刻,沅卿去取一本书。”
言罢,提起衣摆,步履轻快地往书房而去,眉眼间皆是掩不住的欢欣。
-
再回到廊下时,天光已微微转盛,檐角冰凌映着晨曦,透出些微润色。
兰沅卿步履轻快,行至车旁,尚未抬手掀帘,便听得车内衣袂微动之声,似是有人稍稍坐正了些。
她轻轻踏上踏板,拨帘而入,迎面便见覃淮端坐于车内,身姿端然,双手拢袖,神色如常,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兰沅卿今日换了一身淡青色衣裙,外罩银白小裘,衣上绣着极淡的梅花暗纹,袖口轻束,更显得小小的人儿越发纤软可爱。
覃淮敛眸微思,觉她穿这一色是比过年时的红衣更见相宜几分的。
她适合天青如雨的兰色。
覃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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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的目光渐灼热,可兰沅卿却未曾察觉对面的打量,只是目光一转,瞧见他身侧搁着一个锦盒,盒身雕琢精致,纹样古朴,隐隐透着几分贵重之气。
兰沅卿眼睫轻颤,眨了眨,却未多问,只当未曾瞧见一般,径自寻了个离覃淮最远的位子坐下,双手抱着书卷,乖巧地倚在软垫间。
覃淮将她神情收入眼底,心下微动,目光微微敛了敛。
她年纪虽小,性子却极知分寸,方才明明瞧见了那盒子,却不曾问上一句。
显然是知道那是他的**事。
这样的细心与懂事,倒让他心中更不自觉生出几分好感。
-
车厢内一时无言,唯车轮辘辘,轻轻碾过雪泥之声,隐约可闻。
片刻后,覃淮视线微转,落在兰沅卿怀中的书卷上,淡声道:“如何赏梅还要抱着一本书?”
该说不说,她有时候倒像个书呆子。
兰沅卿正低头轻抚书角,闻言抬眸,眉眼弯弯,脆生生道:“书中芳云,‘梅以韵胜,非徒恃色香也。’既要赏梅,若能知其风骨神韵,更觉有趣。”
覃淮闻言,眉梢微动,语气不觉多了几分探究:“竟是何书,写得如此?”
兰沅卿将书展了展,露出扉页二字,笑吟吟地道:“《梅谱》。”
覃淮微微讶异,伸手接过,指尖拂过纸页,墨香犹存,翻阅几页,果然见其中详载天下梅品,自宫粉、玉蝶、朱砂、绿萼,至龙游、暗香,皆有列述。
他目光微敛,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缓声道:“‘梅,五福之花也。霜雪不摧,清寒自持,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兰沅卿听得此言,眼底微微一亮,忙凑近些,指着书页上一处细字,兴致盎然道:“这里还说,‘梅花最宜雪夜清赏,或风前对酌,或月下孤吟,若得一壶温酒,临风独立,便是千古风流。’”
覃淮闻言,指尖轻轻摩挲书页,目光略有思忖,随即淡淡一笑:“千古风流,倒也说得雅致。”
兰沅卿见他神色,知他未必当真有所触动,遂眨了眨眼,笑道:“淮哥哥可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好?”
覃淮阖上书卷,随手搁于案上,语气淡然:“梅虽耐寒,不畏霜雪,风骨自成,然终究过于孤峭。若说风流,未必尽在此花。”
兰沅卿听得微微一怔,歪头想了想,忽而轻声道:“那淮哥哥以为,何者才称得上风流?”
覃淮不答,目光微微落在她怀中尚未合起的书卷上,反问道:“沅卿妹妹既抱此书来,可是极爱梅花?”
兰沅卿摇了摇头,小脸上透出一丝认真的神色,软声道:“我其实更喜欢兰花。”
覃淮闻言,眉梢微动,目光中露出一丝探究:“为何?”
兰沅卿垂眸轻抚书角,半晌,方抬头道:“梅虽傲雪凌霜,然终是孤生独放,兰却不同。”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且花叶俱柔,香气清远,不争艳,不媚俗。”
她说着,目光轻轻一闪,语声亦微微放缓:“我记得,长安寒山寺后原是有兰花的……”
覃淮闻言,目光微敛,语气不觉放轻:“你去过?”
兰沅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小的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努力回忆,片刻后,轻轻道:“幼时阿耶阿娘曾带我曾去过,但年纪尚小,已不大记得了。”
听闻芷儿说,外祖父先前也是带她去过一回的,可她却也不记得了。
她说着,目光微微亮了些,像是忽而忆起什么,声音轻快了几分:“不过,仍记得寒山寺里头也有不少古树,高得很,站在下面仰头都望不到顶!”
覃淮见她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忍不住轻轻一笑,眉宇间稍霁:“寒山寺确实树木甚多,寺后亦有兰圃,不过此时节应还未开。”
兰沅卿闻言,目光微微一闪,随即抿唇笑道:“那也无妨,待开了再来看便是。”
覃淮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
却说到了寒山寺以后。
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檀香氤氲,钟声悠远回荡,似从千载之外传来。
佛像巍峨,慈目低垂,注视着芸芸众生,殿中供桌上金灯明亮,琉璃净瓶映着微光,透出几分清净庄严之意。
兰沅卿与覃淮双双跪在蒲团上,奉香一炷,郑重叩拜。
二人一举一动皆显恭敬。
兰沅卿拜下时微微一晃,待起身后,轻轻合掌,双目微阖,低声默念。
覃淮亦不言语,端然叩拜,背脊笔直,神色沉肃如水。
三拜既毕,兰沅卿轻轻吐气,睁眼回身,不期然正与覃淮目光相接。
覃淮淡声道:“走吧。”
兰沅卿轻轻应了一声,随他起身退至殿外。
殿前青石台阶上薄雪未消,寒风轻拂,拂起兰沅卿衣角,她将手揣入袖中,偏头看向覃淮:“淮哥哥,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覃淮略一沉吟,道:“我要去见一位旧友。”
兰沅卿闻言,眼睫轻颤,旋即点了点头,声音轻软:“那沅卿便去看看梅花吧。”
她是知分寸的,既然覃淮要去见朋友,自己自然不该随意跟去。
覃淮微微颔首,唤来寺中小沙弥,温声道:“劳烦师父带兰姑娘去后院梅林。”
小沙弥合掌一礼,笑道:“施主请随小僧来。”
兰沅卿也乖乖福了一礼,软声道谢,随即携着芷儿,跟随小沙弥而去。
覃淮目送她离开,目光微微一敛,随即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缓步而行,往梅林旁那间隐秘竹屋而去。
-
却说兰沅卿一路随小沙弥行至后院,绕过殿宇楼阁,耳畔便只余寒风穿林之声。
待踏入梅林,顿觉天地顿然一净,眼前一片苍茫素白,漫天飞雪之中,疏影横斜,几树红梅凌寒独放,清香远远浮动。
兰沅卿驻足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只觉鼻息间尽是梅花幽香,倒也沁人心脾。
小沙弥微微一笑,合掌道:“兰施主可在此随意赏玩,若需唤人,小僧便在前殿。”
兰沅卿轻轻颔首,软声道谢,目送小沙弥远去,方抬步走入梅林深处。
芷儿见四下无人,兴致极高,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去,踏雪寻梅,捧起一团新雪便欲唤兰沅卿同她堆雪人。
谁知兰沅卿今日却兴致寡淡,只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芷儿,我只想坐一会儿。”
芷儿闻言,微微一怔,转头看她,只见她已走至一处大石旁,理了理衣摆,安安静静地坐下,抱着那本《梅谱》翻看起来。
芷儿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地嘟囔道:“姑娘先前最爱玩雪,如今却只顾看书,可惜这好大的雪,平白错过了。”
芷儿嘟囔几句,见兰沅卿果真无意理会,便只得作罢,兀自弯腰捏了团雪,往远处抛去,雪沫纷飞,在寒风中瞬即消融。
第15章 生辰
却说高处竹屋,窗扉半启,寒风穿堂,拂起素帘一角。
覃淮身影微侧,目光自窗棂之外落向梅林,眸色幽深,映出远处梅树之间那抹青色身影。
梅林清寂,白雪红梅间,唯有她一袭淡青衣裙,映得整片天地愈发鲜明。
“怎么了?”身旁传来一声淡笑。
覃淮微敛目光,回过身去。
他对面正坐着一位年约十一二的小郎君,衣着素朴,身形清瘦,唯眉眼沉静,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何时也会走神了?”
少年微微一笑,端起一旁的粗瓷茶盏,抿了一口,似是随意道,“你方才说北境如何?”
覃淮收敛心神,回道:“北境雪深,城池依山而筑,地势险峻,粮道难通。”
少年闻言,微微颔首,将茶盏搁下,语声淡然:“如此,局势只怕愈发胶着。”
覃淮未置可否,敛眸默然。
须臾,方闻少年长叹一声,道:“我既幽禁于此,便不欲再问尘世纷争,况此刻身不由己,纵有心亦难回天。然若欲求助,钟骥将军或可一试。”
覃淮闻言,微顿,眸色深敛,沉吟片刻,复又抬眸,缓声道:“阿兄何至于此?”
“世事无常,然天道循环,自有兴衰之理,阿兄何不从长计议?”
少年闻言,神色微微一滞,指尖轻扣桌案,半晌未言。
片刻后,他似是被寒风吹得有些冷了,微微侧首,顺着覃淮方才目光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梅林间,一方青色身影静静坐在岩石之上,怀中抱着书卷,眉目低垂,神色恬淡,身侧簌簌落雪,映得周遭一片静寂。
少年目光微闪,似笑非笑地收回视线,语气淡淡道:“同你一起来的?”
覃淮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未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少年闻言,目光略带几分深意,唇角含笑道:“若是顺眼,便早早定下,免得往后回了漠北,再叫姨父姨母寻了机会,与你胡乱定下亲事。”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补充一句:“且想一想你兄长吧。”
覃淮闻言,眉心微皱,脑海中霎时浮现出自家兄长与云家那位姑娘相处时的情景——
两人几乎日日斗嘴,闹得鸡飞狗跳,稍有不合便是拳脚相向,时而互不相让,时而又不知怎的和好如初。
云家姑娘性子张扬,兄长又素来桀骜,两人合在一处,竟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几乎没有一日能安生。
真真是好生怕人。
他稍一思及,心中便不禁微微一滞,背脊倏地生出几分寒意。
少年见他如此,忍不住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悠然抿了一口,唇角微微勾起,似带了几分揶揄之意:“如何,想明白了?”
覃淮神色不变,只是轻轻垂眸,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茶盏之上,指腹不经意地拂过杯沿,半晌未语。
兰沅卿这样安静乖巧的,倒的确顺眼很多。
心头这样想着,覃淮未再多言,他只起身拱手一礼,道:“时候不早,我该回了。”
少年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并未挽留,抬手作别。
覃淮亦不多作停留,径自转身出竹屋,沿着雪径朝梅林行去。
-
寒风乍起,梅影微颤。
远远望去,那抹淡青身影仍端坐岩上,怀中抱卷,眉目低垂,神色恬淡,似未觉寒意。
覃淮步伐一顿,随即走近,立在她身旁,微微俯身,轻声唤道:“沅卿妹妹。”
兰沅卿正看得入神,忽听他唤,便抬起头来。
见是覃淮,眸光微亮,随即乖顺地合上书卷,指腹细细拂去书角薄雪,而后抱紧怀中,仰望他,声音轻软:“淮哥哥看完朋友了?”
覃淮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怀中的书卷,见她持之甚慎,倒也未问,只道:“今日寺中佛会未散,殿前颇为热闹,妹妹可想去看看?”
兰沅卿略一思忖,目光循声望去,远处殿宇巍峨,青幡随风漫卷,袅袅香烟氤氲,隐约间钟磬之声悠然传来。
她静静望了一瞬,而后轻轻点头:“好。”
覃淮见她应了,便伸手拂去她肩头零落的雪絮,微微侧身,示意同行。
兰沅卿将书递予芷儿抱好,随即起身,拍去裙摆残雪,脚步轻快几分,紧随覃淮而去。
-
却说两人携手逛完法会,便乘车回京,时已入夜,天色沉沉,寒意更甚。
一路上,积雪深厚,马车辚辚而行,轧得雪地微微作响。帘外冷月如水,将檐角冰凌映得微微透光,天地间更显寂静无声。
甫一入府,便见门前灯火通明,映得朱漆门扉泛着温润光色。
门前仆从见两人归来,忙上前行礼,又低声道:“老爷正在正厅候着,请公子、姑娘即刻前去。”
覃淮闻言,略一颔首,也不作问,便转身示意兰沅卿同行。
二人拾阶入内,只见沿途庭院幽深,风过竹梢,拂得檐角铃铛微微轻响。
廊下琉璃灯盏摇曳,映得雪地微光浮动,四下里却无一丝喧哗。
转过抄手游廊,已至正厅门前,覃淮略一停步,随即伸手推开雕花门扉,迈步而入。
方一跨进门槛,忽听厅内齐声而出——
“恭祝二公子生辰吉乐!”
-
然此刻的覃淮却未及细看,他只听得这一声惊呼,心中微微一紧,竟下意识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他右手倏地抬起,护住身侧兰沅卿,脚下微移,整个人立于她之前,目光警惕地望向厅中。
兰沅卿尚未明白过来,抬眸望他,正欲开口,却见覃淮微微侧首,唇间低声道:“小心。”
她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厅中众人面上皆是笑意,并无异状。
再细细一看,方才瞧见自家外祖父正笑盈盈地站起身来,缓步朝他们走来。
覃淮眉心微皱,沉声道:“阿公这是——”
李老爷已然行至近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二郎,祝你生辰喜乐!”
覃淮蓦地一震,眼底浮起一丝讶色。
生辰?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这些日子病着,又因诸事缠身,竟将这等日子尽数抛诸脑后。
只看眼下厅中,这四下并无旁人,席上亦无歌舞丝竹,唯有一桌素席,然而观之皆极精致。
檀木长案上,温炖鸡汤清醇透亮,素笋羹色泽莹润,桂花糯米糕点缀着细碎糖霜,另有几碟素净小菜,清淡可口。
此番布置,虽不张扬,却自有一番妥帖温雅之意,灯火映檐,素帷低垂,室内暖意融融,倒更显得清隽从容。
可见是用了心的。
李老爷目光含笑,缓缓望向覃淮,语声温和:“二郎身子初愈,故未大肆张罗,只摆了几样家常菜,权作贺辰之礼。”
覃淮闻言,微微敛眸,整衣起身,抬袖一揖,郑重道:“多谢阿公。”
李老爷抚须颔首,笑意未减,随即目光微转,落在兰沅卿身上,语气愈发和煦:“沅丫头这一路可是乏了?快些入座。”
……
-
却说三人俱已落座,堂中灯火荧荧,映得席上碗盏生辉。
李老爷拈须微笑,执箸取菜,缓缓说道:“此番在长安也住了一个多月,沅丫头的身子总算调养得当。”
“再过几日,待二郎身子大好,咱们便启程回扬州罢。”
李老爷这次来京城原本就是为了给兰沅卿看病,如今她身子大好,自然不必多言。
至于覃淮……他既已见了寒山寺中人,自然也就不必继续留在京城,免得招惹是非。
既然如此,覃、兰二人都点头应下。
而后,席间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温和,时而李老爷提起些往事,覃淮便静静听着,偶尔应上几句。
兰沅卿则是神游在外,似乎心有所念,只出神的细细地吃着碗中的饭菜。
如此,直至酉时,宴席方散。
李老爷素来有早睡的习惯,便遣了覃、兰二人自去回院去了。
-
出了饭厅,覃淮与兰沅卿并肩而行,自正厅而出,沿着抄手游廊缓步归院。
夜色深沉,天际一轮冷月,映得积雪微微泛光,庭院寂静无声,唯余风过竹梢,窸窣作响。
覃淮负手而行,步履沉稳,未曾多言,兰沅卿亦不作声,只垂首专心踩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步与他对齐。
行至小院分岔口,覃淮略一停步,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缓声道:“到了,快些进去罢。”
兰沅卿本已驻足,闻言抬眸望他,黑白分明的眼珠轻轻转了转,似是略作犹豫,随即轻轻吸了口气,声音轻软道:“淮哥哥稍等沅卿片刻,可好?”
覃淮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面上,见她神色认真,并非随口一言,便未多问,只颔首道:“好。”
兰沅卿轻轻一福身,转身入了院中。
-
覃淮负手立于门前,夜色沉静,檐角冰凌微颤,偶有风起,卷起几片零落雪屑,映着庭中孤灯,越显寒意深重。
十三站在侧旁,他虽不知这位兰姑娘要做什么,可望着院门紧闭,忍不住低声道:“公子,夜已深,您要不然先回去?属下在这里等着便是。”
一场病才好,可莫要再病倒了。
覃淮摇了摇头,语调平和:“不必。”
十三见他神色淡定,遂不再言语,只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立于暗处。
-
又过一刻钟,院门方启,兰沅卿自廊下缓步而出。
她怀中抱着一卷宣纸,脚下不疾不徐,至覃淮身前,停步仰首,双手奉上,道:“今日是淮哥哥生辰,沅卿无甚可赠,适才胡乱写了几句,聊表寸心。”
覃淮闻言,微微一顿。
他本不曾将生辰放在心上,席间诸人道贺,也不过随礼随答,并未多想。
此刻见她郑重其事地捧着宣纸,倒觉有些意外。
她年幼性静,素日里言语不多,行事极有分寸,如今竟也想着题诗相赠。
他垂眸看她,只见她仰着小脸,神色依旧恬淡,眼底却藏着几分未明的期盼,未催他,也未多言,只安安静静立着,等他接过。
覃淮略顿片刻,方才伸手接过,展开细看。
纸上字迹尚新,墨色未干,笔法虽稚,却一笔一画写得极是工整,虽未及老成,却也见端谨之态。
今夕生辰照玉灯,寒枝静听夜来风。
银河影转星初落,愿赠长年共此中。
字句清简,意境亦不繁复,然一丝一画,皆透认真,虽非华美,却自有一番澄澈之趣。
覃淮指腹微微摩挲着纸页边沿,心中不觉微动。
他抬眸望去,兰沅卿仍立在原处,神情并无显露,只是眼底微微一动,似是忐忑,又似在等他评断。
覃淮默然片刻,旋即轻轻颔首,道:“好诗。”
兰沅卿听罢,神色未变,眼底却微微松快了些,像是略略放心,复又轻声道:“哥哥喜欢便好。”
覃淮将宣纸收好,郑重道:“多谢沅卿妹妹。”
兰沅卿微微摇首,仍是素日里规矩模样,轻声道:“那……哥哥早些歇息。”
覃淮微一点头,未再多言,只立在院前,目送她缓步入内,步履轻缓,至门槛处,回身朝他微微一礼,方入门而去。
待门扉缓缓合上,他仍立于原地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夜寒渐重,积雪映光,四下无声。
覃淮垂眸望着袖中宣纸,步履虽稳,心下却不知怎的,总觉今夜较往常更静几分。
穆总出场!(《谋安》里的男主)
这首生辰祝贺是低阶版的
以后沅妹会进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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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辰
第16章 体贴
却说翌日,三人便启程,一路绵延赶路,直到了正月二十五,才终于回了扬州。
城外河道纵横,乌篷轻摇。
青石长街上,商贾往来,车马熙攘,巷口酒旗迎风而展,正月里余庆未散,坊间仍有稚子嬉闹,远处丝竹声隐隐传来,添得几分人间烟火气。
马车自城门入,沿官道向东,直至李府门前方才停下。
门前早有下人守候,见车驾归来,忙迎上前来。
李老爷牵着兰沅卿下车,兰沅卿脚刚落地,先抬头望了望府门,面色略沉。
有前车之鉴,她对李宅的印象可算不上好。
-
另一边,覃淮自马车下来,衣襟略整,目光第一时间落向兰沅卿。
她被阿公牵着,却迟迟未动,抬头看着府门,眼中虽无显露分明的情绪,然袖下的手却微微收紧。
覃淮眉目微敛,心中蓦然想起三个多月前,他随李阿公初次来李宅,便听闻这小姑娘被人凌辱的事。
念及此处,他神色微沉,脚步亦顿了顿,可却并不显色。
正思忖,管事已唤人开了府门,门内丫鬟仆役列立两旁。
覃淮并未多言,只随着李老爷兰沅卿二人一道进府去了。
如此,这番长安之行,终是到了归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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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车劳顿,三人自然休歇一日,直到第二日。
是寻常早膳时,饭厅中却已炭火温暖,食案上热汤暖粥,氤氲一片。
李老爷坐于上首,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鸡子,见兰沅卿食量素来不大,便剥好后放入她碗中,随口道:“昨夜可睡得安稳?”
兰沅卿捧着勺子轻轻搅了搅碗中的粥,乖顺地应道:“嗯。”
覃淮坐于一侧,听得李老爷言语,便略一颔首,接道:“扬州气候不似长安干寒,沅卿妹妹身子弱,倒是比长安适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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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爷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便是一声尖锐高亢的笑语,如银针般刺破晨间的宁静——
“好大的威风!这才几日,倒比皇城还要森严!怎么,我连亲爹的门槛都迈不得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院门“砰”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门扇撞在墙上,震得廊下积雪簌簌而落。
便见一妇人一袭大红妆花锦袍,金钗乱晃,满身珠翠,踏着厚底鞋旋风般闯了进来。
她身后簇拥着一群丫鬟婆子,皆是横眉竖眼,嚣张跋扈。
众人簇拥之中,还立着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玫红小襦裙,神情怯怯,紧紧攥着那妇人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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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兰沅卿本正低头慢慢喝粥,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霎时僵住,手里勺子顿在碗中,连粥水微微晃动都未察觉。
她怔怔地看向门口,眼底的光微微敛去,指尖一丝血色褪尽,唇瓣紧抿,呼吸都放轻了些。
赵姨母……
她怎么来了?
那妇人听得李老爷这般语气,先是眉尖一竖,随即又眼珠一转,扯着帕子笑道:“阿耶,女儿自出嫁后,一年难得回娘家几次,今日好容易来见一面,竟还要被下人挡在门外,连门都进不得?”
“这李宅,竟成了外人家了?”
她这话原本就是不讲道理,李老爷常年在外行商,根本不着家。
如此,这李宅里头大事小事几乎都是李夫人做主,而李夫人又自来疼爱二女儿,哪里就真成了她嘴里的“难得回来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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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二女儿行事荒唐,如今嫁作他人妇,李老爷本也不愿多加管束。
可要是仍旧死性不改的回来闹腾,那可就不能不管了。
故而,他粗眉紧蹙,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语气沉沉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外嫁的女儿?”
“你这一年回来几次,且不说旁的,光是进了这门,便闹得鸡飞狗跳,有哪个像你这般回娘家的?”
赵李氏闻言,眼神微微一滞,随即掩唇一笑,丝毫不见退让之色,反而眉梢一挑,语气带了几分娇嗔:“阿耶这话未免偏心,如今家中有了沅姐儿,便连女儿都不疼了?”
“沅姐儿今年才来府上做客,就抢得阿耶满心欢喜,我这个做姨母的,连自家外甥女都未曾见上几面,岂不叫人笑话?”
到底是睁眼说胡话的老手了,她前些日子折腾打骂兰沅卿月余,可不是日日都能见着的?
说罢,她也不待人反应,继续慢悠悠地道:“沅姐儿倒是越发娇贵了,见了长辈,连个规矩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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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这样的语气,却让兰沅卿不禁回忆起初来扬州之时,她亦是如此有意为难。
她自然记得规矩,可眼下赵姨母气势汹汹,她心底惧意横生,竟不知如何应对,眼圈也不觉微微泛红。
李老爷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忽听得身侧覃淮缓缓说道——
“这位娘子方才进门,未有通传,也并未先向阿公行礼。”
声音极淡,不急不缓,厅内众人闻言,俱是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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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李氏怔住,随即看向说话之人。
只见方才一直端坐一旁的少年,此刻已将茶盏搁下,神色沉静,眉目清朗。
他坐得极稳,衣襟平整,举止规矩,目光微敛,不动声色。
“娘子既知礼数,想来自幼谨遵家训。”
覃淮语气平和,眉眼间无甚波澜,唯独目光略顿,落在赵李氏身上,“今既要教人守规矩,方才为何未曾向阿公行礼?”
闻言,赵李氏脸上笑意微滞,张口欲言,却陡然一噎。
她适才进门便是叫屈,哪里还记得行礼?
如今被少年一言道破,倒似她理亏在先,教人拿住了把柄。
覃淮神色不变,并未给她辩驳的余地,又道:“依娘子之言,侄女见姨母须行礼,那女儿见父亲,便可不行么?”
听了这话,赵李氏却是不做声了。
她本是个精明的,虽一时被噎住,终究是个惯于撒泼打诨的,话锋一转,便要将方才的狼狈敷衍过去。
然而李老爷素来最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见她还要强辩,脸色便愈发沉了几分。
“罢了。”
他冷冷打断,“你若只是来寻我说话,便随你说上几句,若是无事生端,今儿个这饭厅,便不留你。”
赵李氏被这话噎得面上发窘,心中更是不忿。
她目光一转,忽地落在一旁覃淮身上,眼底隐隐透出一丝审视之色。
她今儿个进门前便已打听过了,知晓这少年姓覃,来历却无人说得明白,只知是阿耶亲自带回来的,府中上下皆敬着他三分。
如此一来,倒更叫她心生几分算计。
一念至此,赵李氏敛了敛方才的狼狈,勉强扬起笑意,拉着身旁的小女孩往前两步,语调也放得温柔了些:“阿耶说得是,女儿怎敢无事生端?”
“今日本是来见见您,还有……让夙苓来给您磕个头。”
说着,她微微一侧身,朝怀中小女孩轻轻一推,柔声道:“夙苓,快见过外祖父。”
那小女孩不过四岁,生得粉雕玉琢,眉眼间隐隐透出几分怯意,被母亲这么一推,身子晃了晃,才软软跪下,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外祖父。”
李老爷见状,眉宇稍缓,终究是亲外孙女,便抬手示意一旁的管事:“去取些年银来。”
赵李氏见状,眼中得色更甚,随即话音一转,笑道:“阿耶,夙苓虽年幼,性子却极乖巧。”
“前些日子听闻您要带客人回来,便日日吵着要学规矩,今儿个一早便在院中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失了礼数。”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捧了女儿一把,又顺势将话头牵到覃淮身上。
果然,李老爷一听,眼皮微微一抬,神色虽淡,却也随口应了句:“哦?”
若说才刚还拿捏不准女儿此次回府是什么心思,眼下李老爷心里却已明了。
原是来攀缘的。
和林覃氏是名门世家,早年分支更是遍布在大渊各地,这里头几百人物,全非等闲之辈。
女儿若是知道了二郎的姓氏,那边也都足够让她动动手歪心思了。
可他岂会准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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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李氏立时察言观色,含笑接道:“正是呢,夙苓还说,府上来了贵客,自然该好好相处,日后还要向这位哥哥学些规矩呢。”
她这话说得既自然,又不显刻意,旁人听了,便是寻常长辈教子之言。
可若稍稍细究,便会发觉她有意拉近自家女儿与覃淮的关系,甚至隐隐透出几分示好之意。
然而,覃淮听罢,却连眉头都未曾动上一动。
他坐在原处,指节轻叩桌面,目光淡淡落向赵夙苓,见那小姑娘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眼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面色未改,语调亦是淡淡:“赵娘子言重了,家中长辈尚在,何来小辈相教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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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李氏闻言,笑容微僵。
她自以为话里透出的示好已算得恰到好处,不料少年竟如此不留情面,当即脸上挂不住。
她正要再开口,李老爷却冷冷道:“夙苓年纪尚小,规矩也不是一日便能学来的,你长陵伯爵府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便叫她好生在自家学着,莫要胡乱攀交。”
这话一出,赵李氏脸色彻底难看了。
长陵伯爵府瞧着虽尊贵,可她那夫君一心想着炼丹长生,充耳不闻窗外事。
他不闻不问,可她却是要为自己的女儿谋前程的。
今儿个来,她本就打着“孩子年幼,长辈该多关照些”的旗号,好为女儿讨些好,最好是能跟什么贵人熟络几分,就算来日不能婚配,最好也要认识些高门显贵才最好的。
哪知阿耶一句话便将她的心思斩断,连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未曾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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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堂中众人屏息静气,唯有屏风外簌簌落雪,映得厅内气氛愈发冷凝。
赵李氏脸上虽仍挂着笑,指尖却已紧攥着帕角,半晌,方强忍着气,缓缓起身,福了福身,道:“阿耶教训得是。女儿今日唐突了,既如此,便不再叨扰。”
她如今万事仍需娘家的钱银,虽说阿娘总也补贴,可掌家大权到底还是在阿耶手里。
若得罪狠了,回头她难道要带着孩子喝西北风去?
思及此,赵李氏终是不敢再多停留,携着赵夙苓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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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屏风高立,将外头冷风尽数挡住,然众人心下却皆觉寒意侵肌,唯听炉中炭火偶有爆裂之声,在静默中更显森然。
李老爷冷哼一声,提盏抿了口茶,似不欲再多言。丫鬟见状,忙躬身添了些热水,白雾氤氲,将案上气氛稍稍化开几分。
兰沅卿却仍执着瓷勺,低首凝视碗中浮沉的米粒,指尖微蜷,未再动作。
她虽强自镇定,然鬓侧微微颤动的丝发,仍泄露了她心底未褪的惧意。
覃淮敛眸,看她半晌,终是淡淡开口,语调漫然:“扬州街上年味儿尚在,昨夜归府时,见有舞龙灯的,颇为热闹。”
他语声极缓,仿若随意言说,然尾音略顿,似在等待兰沅卿的回应。
兰沅卿怔然抬眸,略一迟疑,方才轻声道:“……可有放河灯?”
覃淮目色稍暖,颔首道:“有。”
李老爷见二人交谈,亦随口道:“昨日途经东市,正巧见有百盏河灯并浮,倒是比长安街头更胜一筹。”
覃淮目色不变,淡声道:“若妹妹想看,今晚可带你去。”
兰沅卿一怔,抬眸望他,似未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她指尖微蜷,略一迟疑,低声道:“可以吗……”
她轻咬唇瓣,目光落在碗中粥水里,半晌,方轻轻颔首。
李老爷见状,放下茶盏,淡道:“也好,出去走走亦是好的。”
说罢,他不着痕迹地看了覃淮一眼。
两个孩子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相处了三月,他虽有意让他们亲近几分,可奈何两人都是寡言少语的,总也不算多么熟络。
才刚覃淮一次次出言维护,他也是听在耳里,如今一时错愕,竟也不知……
二郎何时开始……对沅丫头这般体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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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体贴
第17章 对诗
是夜,天朗气清,月影微寒,远天一轮冰盘,沉沉悬于檐角之上。
扬州城正月灯市犹盛,长街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照得满城皆辉。
坊中商贩叫卖不绝,沿河彩灯浮动,随水漾漾,如金龙浮渊。
李老爷携兰沅卿、覃淮步入灯市,沿街缓行。
行不多时,忽闻一阵喧哗,只见前方人群围聚,中央一艺人手中托一盏走马灯,灯身旋转,投影错落,似有猛虎跃涧、飞鸟穿林。
兰沅卿驻足,仰首望去。
烛光跃动,映入眸底,倒似碎星流转。
李老爷见她立在原地,目不转睛,遂遣随行小厮去买。
谁料小厮才刚走近,那艺人便当众高声道:“此灯独此一盏,不卖,只换。”
人群听罢,哄然一片,纷纷探问要如何交换。
艺人扬声笑道:“但有一人可对出我这上联,便将灯奉上!”
众人闻言,俱觉有趣,纷纷开口应对,却无一合式。
李老爷立于人群之外,轻捋短须,正思量间,忽听耳畔一声淡淡的少年音:“天边月映千江水。”
人群顿时一静。
艺人怔了怔,随即抚掌大笑:“妙哉!妙哉!”遂当即将灯呈上。
小厮接过,却是送至兰沅卿手中。
她捧灯在手,指腹摩挲灯面,良久,垂眸轻轻拂去灯壁上微微的尘屑。
李老爷负手一笑,转头看向覃淮:“二郎此对,倒是妥帖。”
覃淮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
余光扫过兰沅卿,她目色微动,指尖轻触灯身,似有意无意摩挲那一抹映在掌心的微光。
却此时,忽有一人自人群中快步迎上,遥遥便高声唤道:“李兄——!”
李老爷微蹙眉,抬眼望去,乃是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男子,步履急匆,满面堆笑,身后随侍仆从。
来人走至近前,拱手笑道:“李兄,久违久违!前日闻说你已归扬州,今夜恰逢灯市,竟得在此相见,真乃缘分!”
李老爷亦拱手还礼,语调不疾不徐:“郑兄。”
郑姓商贾目光一扫,落在兰沅卿、覃淮身上,笑道:“这两位是令孙、令孙女?”
李老爷只答道:“不过是家中晚辈。”
郑商贾连连点头,笑道:“二位俱是仪容端正,风神不凡,真乃名门之后!”
言语间,意欲与李老爷寒暄叙旧,竟不觉语声渐长。
李老爷本不欲多谈,然对方热络异常,又是商场旧识,实难推却。
侧立的兰沅卿衣袖微拢,指尖轻触灯身,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
李老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目光微敛。
思及此处,他微一侧首,唤过随行管事吩咐道:“赵其,送二郎和沅丫头回府。”
赵其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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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覃淮并未即刻应声,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兰沅卿手中的灯上。
她依旧垂目,微风拂来,灯火跃动,映得她袖下指尖微微一缩。
看着是有点失落的。
覃淮敛了敛眸色,淡声道:“阿公,天色尚早,能否允准我们再逛一会儿,待会儿便自行回府。”
李老爷闻言,略作停顿。
思及二人身边皆有护卫随行,且覃淮武艺不差,暗中亦有人护持,遂点头道:“也好,莫贪玩误了时辰。”
“若是玩累了,便先回府便是。”
得了允准,兰沅卿手中微微一紧,袖下指尖轻轻拂过灯身,眸底似有光微微一亮。
覃淮看在眼中,未多言,只是举步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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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二人行不多时,远远便见一座书肆,门前围了不少文人雅客,正低声论诗,偶有高声诵句,亦有童子执笔书写,热闹非凡。
覃淮目光微敛,随意扫过书肆门楣,见其上悬一方匾额,笔力遒劲,写着“雪浪书坊”四字,心下微微一动。
兰沅卿见他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正巧听得那掌柜捻须一笑,展纸提笔,朗声道:“此灯为本坊镇坊之物,若能接连对出七联,便赠予胜者。”
只见那案上摆着一盏精巧花灯,通体以白绢裱糊,灯身饰以兰花勾勒,墨染渲染,颇有清雅之韵。
灯座镂金嵌玉,灯影微晃间,宛如风中兰蕙轻摆,清幽动人。
是难得的上上品。
兰沅卿目光微微一亮,望向覃淮,轻声唤道:“淮哥哥。”
她想要那盏灯。
覃淮闻声偏眸,便见她指尖轻触袖角,目色含光。
他略一颔首,柔声道:“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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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掌柜话音刚落,便有人笑道:“七联之多,若当真无人能对得全,莫非这灯便是摆设不成?”
众人听罢,亦纷纷附和。
掌柜捻须笑道:“诸位且宽心,若至第七联仍无人对上,便取前六联应对最工整者胜。”
又有人问道:“若几人皆对满六联,如何定夺?”
掌柜目光一扫,朗声道:“届时再由在场诸君评判,择其立意最佳者,赠灯。”
闻言,人群顿时热闹起来,皆道此法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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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听着众人议论,指尖轻触衣角,目光落在案上兰花灯上片刻,复又移开,似在思索。
覃淮见她微微敛眸,轻声道:“既是要试,便不必多想,尽力便是。”
兰沅卿听罢,抬眸望他,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掌柜见众人无异议,便高声道:“既如此,便请有意应对者入座。”
言罢,便有小厮搬来几张竹椅,置于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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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与覃淮并肩坐下,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一温润少年音道:“还请也为我备一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抱着个幼童缓步上前。
那少年身量修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隽,衣衫素雅,虽无半分华丽装饰,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
他怀中幼童不过一两岁光景,眉目灵秀,团团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此时睁着一双澄澈乌亮的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
掌柜见他气度不凡,便笑道:“公子也愿一试?”
少年微微一笑,颔首道:“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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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状,顿生兴趣。
方才应对之人,多是年逾弱冠的士子,即便是童生,也已能背诵诗书。
可偏偏这一轮,瞧着像是两对年纪尚小的兄妹前来比试。
一对年岁相仿,都还年幼,偏偏都是举止沉静,仪态自若,并无半点怯色,一看就是出身大家。
再看对面兄妹,兄长怀抱幼妹,仍安然自若,衣衫虽素,却自有书卷气,气度更也不凡。
“此局当真难分轩轾。”
可难得观孩童对诗词,倒也稀奇,众人皆含笑颔首,愈发静待佳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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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见众人兴致盎然,便也不作迟延,提笔略一沉吟,缓缓书道:
“烟雨江南,画舫归来云水远。”
言毕,众人皆露赞叹之色,烟雨朦胧,画舫渐远,自有一番温润秀雅之境。
覃淮微微敛眸,片刻后,执笔写下——
“风涛塞北,孤鸿去后雪霜深。”
风雪凛冽,孤鸿远去,苍茫之间更显悲壮,与上句一柔一刚,遥相呼应。
那少年目光微敛,轻笑道:“妙。”随即落笔——
“烟霞深处,古寺松声惊鹤梦。”
古寺幽然,松涛惊鹤,一片静寂中忽生动感,另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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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觉精彩,掌柜微微颔首,旋即落下第二题——
“春林暖翠,风过溪桥燕双飞。”
此句清新灵动,兰沅卿微一思忖,缓缓写下——
“秋陌寒青,露凝芦岸雁孤鸣。”
燕子双飞,鸿雁独鸣,一对一孤,一暖一冷,亦是对仗精妙。
少年轻笑,随即落笔——
“夏水浮光,莲荡青舟人影碎。”
风吹荷荡,光影斑驳,水波潋滟,画面生动至极。
至此,两队皆是工整,难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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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掌柜接连出了数题,众人只见兰沅卿与覃淮配合默契,少年亦是笔下生花,回得迅捷,双方皆不落下风。
待得第六联毕,掌柜缓缓抬眸,目光扫过二人,最后一题,落笔而成——
“长风破浪,千帆共济朝云起。”
兰沅卿垂眸思索,半晌,覃淮执笔,一笔一划地落下——
“皓月临江,万里同辉夜未央。”
万里光辉,江水连天,皎洁无垠,对仗大气,与长风千帆之势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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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望了一眼,目光微动,正待落笔,怀中稚童却忽然皱眉轻哼,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似是不安。
少年微微一怔,低声哄道:“杳杳,莫闹。”
谁料稚童眨了眨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清脆稚嫩,惊动四座。
少年手中墨笔微微一滞,心绪一晃,落笔的瞬间,竟是顿了顿。
此时众人已然屏息,等了片刻,未见他下笔,终有人低声叹道:“此局……怕是要分出胜负了。”
既已分心,自然也就难免逊色几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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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少年似是整理思绪,提笔书下——
“寒潮夜涌,孤舟独泛暮烟迟。”
字成,然墨色略滞,意境终逊先前几分。
人群中低语渐起,或叹或惜,终是微微颔首。
掌柜拈须,环顾二人,片刻后轻轻点头,道:“此局,胜负已分。”
少年垂眸望向自己笔下墨迹,沉吟须臾,复又抬眼,神色坦然,唇角微弯,向兰沅卿与覃淮颔首道:“恭喜。”
语声温润,从容自若。
输便是输,自无半分犹豫。
覃淮挑了挑眉,回了句:“承让。”
掌柜见状,将兰花灯取下,双手奉出,道:“既然如此,胜负已分!此灯便赠予这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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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伸手接过,指腹轻拂灯面,眸光微亮,灯火映入瞳中,似点点碎星跃动。
覃淮目光微敛,见她捧灯在手,神色间隐有欢喜,便低声问道:“可喜欢?”
她似乎真的特别喜欢能发光的东西,之前看烟火看火树银花是,如今看花灯亦是满心欢喜。
果不其然,兰沅卿看着灯影晃动,一时看入了神,她唇角微微一弯,眉目间似染了些温光。
半晌,轻声道:“多谢淮哥哥陪沅卿对诗。”
那少年并非是泛泛之辈,若是只她一人上前,定然是赢不了的。
“沅卿很喜欢。”
言罢,抬眸望他,眸底映着灯火,亦映着些微笑意。
覃淮怔了怔,旋即亦是微微颔首,眼中淡色漾开些许笑意。
二人相视片刻,忽而皆是无声一笑,周遭熙攘仿若尽数远去,唯余灯影摇曳,似一朵轻燃的星火,在夜色中缓缓绽开。
我小时候可喜欢写诗词了
这些都是库存
对对子就是讲对仗整齐 也不是说要自己多么有文采出口成章的 这里我觉得沅妹和淮总都是有能力去做这些的(两个精英教育出来的)
这少年是谁?可以猜猜呀,这个杳杳在谋安里面出现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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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对诗
第18章 冲散
却说二人沿河缓行,灯火映水,霜月笼街,夜色愈深,坊中人流依旧不减。
行至一处,四周渐嘈杂,只听远方锣鼓铿锵,丝竹悠扬,人群逐渐向一处汇拢。
原是河街东岸处,有人舞龙戏狮,焰火腾空,灯彩交辉,热闹非凡。
兰沅卿抬首望去,灯影映眸,神色微微一亮。
覃淮见状,淡声道:“过去瞧瞧?”
兰沅卿微一迟疑,旋即轻轻颔首:“好。”
二人遂向人群走去,未行几步,只觉街上拥挤愈甚,四方来往客商、市井百姓尽皆聚拢,摩肩接踵,推攘间,竟连步履都难以从容。
忽然,鼓乐骤响,龙灯舞至人群近前,沿途众人纷纷簇拥上前,兰沅卿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人潮一涌,身子登时被挤得踉跄几步——
覃淮察觉不对,欲伸手去扶,奈何人流汹涌,瞬息间便被隔开几步。
可街上本已拥挤,至此更是人潮翻涌,推推搡搡之间,竟似江潮倒卷,顷刻间将兰沅卿冲得不见了踪影。
哪里还找得着?
覃淮心头一紧,疾步向前,然不过迈出数步,便被汹涌人群生生挤开,几番挣脱不得,急得眉心微蹙。
十三原本随在身侧,亦被人潮冲得踉跄数步,堪堪立稳,抬眼见自家主子神色沉凝,竟难掩慌色,便知事情不妙,忙凑近低声道:“公子,莫在人群中硬闯,且先登高一观。”
覃淮闻言,立刻当机立断,足尖一点,便纵身跃上一旁柳树,枝干虽细,却被夜风吹拂得稳稳当当。
他的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河岸处。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被推攘着,步步向后,她本就身量单薄,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似一叶飘摇的浮萍,眼见着就要被逼至桥栏边。
覃淮心口猛地一缩,呼吸顷刻间滞住,仿佛一根极细的弦被骤然绷紧,紧到发疼。
下一瞬,他脚下发力,欲直掠而去,哪知身形方动,足下一滑,竟险些摔落!
耳畔风声骤起,重心陡然失衡,天地间仿佛猛然翻转。
十三见状,神色一变,疾伸手将他一把拽住,生生稳住身形。
“公子小心!”
十三声音低急,扶着他稳稳落地,言辞果断,“此地人多,脚下无处借力,轻功再快,也过不去!”
他知道自家公子很急,可就算再急,总也不能踩着这些人脑袋过去吧?
这也太不礼貌了些。
覃淮自知十三心中所忧,心中更是焦躁,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低低一咬牙,旋即猛然一转身,翻身跃下,重归人群之中。
“开路。”覃淮低声道,语气冷冽,眸色如霜。
十三心领神会,微一点头,旋即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哨,举至唇边,吹了三声。
音色清锐,却并不响亮,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几乎无人察觉。
可不消片刻,人群中忽然涌出三四个高大男子,悄无声息地穿行而至,个个肩宽体壮,步履沉稳,皆是老镇北侯留在覃淮身侧的暗卫。
这几人一入人群,便不动声色地分立两旁,以肩膀稍一错动,竟生生在人潮中挤出一条通道,挡住旁人冲撞推搡,使覃淮得以快步前行。
此时的覃淮,早已再顾不得旁的,目光牢牢锁定前方那抹素色身影,一路疾行,衣摆翻飞,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急切。
直至近前,定睛一看——
兰沅卿虽被推挤得狼狈不堪,却并未跌落河中,而是在最后一刻,被人一把扶住。
覃淮一颗心登时落回原位,然细细一瞧,心头竟又微微一紧——
那扶住兰沅卿的人,竟是个素衣小郎君,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双手却极有力地抓着兰沅卿的手臂,将她稳稳拉住。
覃淮疾步而来,目光落在那少年脸上,微微一顿。
五官端正,肤色亦白,只是眉骨略高,眼尾微挑,黑发下露出的双瞳,在河灯映照下,竟隐隐泛着一丝浅色。
覃淮心头微震。
这似乎不是汉人。
倒是……像极了他在漠北见过的那些……疏勒人。
他眸色倏然沉了几分,快步上前,沉声唤道:“沅卿妹妹!”
兰沅卿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衣袖仍被那少年拉着,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猛然回头,见是覃淮,登时松了口气:“淮哥哥……”
声音有些颤,显然刚刚惊得不轻。
覃淮面上仍端方沉静,唯独眉心微蹙,定定看她片刻,见她虽衣衫微乱,倒也无甚大碍,才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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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心中落定,站在兰沅卿身侧,他的余光又不动声色地落在那少年脸上。
那小郎君虽年幼,神色却镇定得很,既未慌张退后,也未急着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仍握着兰沅卿的衣袖,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站稳。
他的手骨架纤细,手背却略显削瘦,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上,还可见淡淡一圈勒痕,似是长久被什么束缚过。
兰沅卿回过神来,轻轻将袖子收回,微声道:“谢……谢谢公子。”
那少年听见她道谢,才垂下眼,微微颔首,语气淡淡:“不必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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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眸色微深,正要开口问询,忽然听得一声急唤自旁传来——
“阿笙!”
那声音略带扬州口音,柔和中透着一丝匆忙。
人群中,一名妇人快步而来,及至近前,伸手轻轻揽住少年,语气带着几分责备:“怎的乱跑?”
覃淮目光微转,落在这妇人身上。
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寻常绢衣,鬓边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容貌虽不算艳丽,却端庄秀雅,唯眉间似乎微微蹙着,显出几分疲倦之色。
她一手扶着少年的肩,低头仔细打量,似是要确认他是否受了伤。
少年站得笔直,微微偏头避开,语气淡淡:“阿娘,我没事。”
妇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旋即转向兰沅卿,含着歉意颔首道:“方才犬子莽撞,姑娘莫怪。”
兰沅卿连忙摆手:“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妇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夫人——”
妇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随行的仆妇正向这边快步走来,面色略显焦急:“老爷在那边等着呢。”
妇人微微一顿,旋即垂眸看向少年,轻声道:“回去了。”
少年未作声色,点了点头。
妇人这才向兰沅卿略一颔首,语气温和:“姑娘慢行。”
言罢,便牵着少年的手,随着仆妇向人群深处走去。
-
覃淮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直到那妇人携着少年走远,彻底没入人潮之中,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眸色微沉。
十三站在一旁,察觉到他神色不对,低声问道:“公子,可是有异?”
覃淮收敛目光,摇了摇头,语气仍是平稳如常:“无事。”
虽是这么说,心中却仍存了一丝迟疑。
他方才明明看得清楚,那少年的眉骨、眼尾,都带着一丝异族的影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浅色极淡,在河灯的映照下,才显露几分,可这等特征,旁人未必能察觉,他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可那妇人分明是个汉家女子,举止气度皆透着江南人的温和沉敛,且对那少年言行亲厚,并无半点异样。
……是自己看错了?
罢了罢了,就算真是疏勒人,那也无妨。
疏勒国力薄弱,再说,那少年又不是什么疏勒皇族人,就算真来了扬州,也未曾触碰律法。
与他更该无关。
覃淮眉心微蹙,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再多想,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兰沅卿,语气放缓了些:“可曾受惊?”
兰沅卿刚才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直到此刻站定,手指还下意识拢着袖口,显然心绪未稳。
闻言,她微微抬眸,眨了眨眼,似是方才回神,轻轻摇头:“无碍的。”
语气虽稳,可末尾仍带着一点尚未散去的颤意。
覃淮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腕翻过来一看。
兰沅卿被他动作一惊,微微挣了一下,却没挣得开,只得任他看去。
果然,腕上一片红痕,细细几道,隐隐泛着些微的肿意。方才被人流挤推,猝不及防撞到了什么,竟是不觉间擦破了皮。
覃淮瞧见,面色微沉,拇指在那道痕迹上轻轻抚了一下,语气不自觉地冷了些:“这也算无碍?”
兰沅卿垂眸望着腕上伤痕,片刻后,又抬眸看了看他,她很快将手缩回来,语声轻轻的:“真的没事,过会儿便好了。”
比起饿着肚子被打手板,这点伤痛算什么?
她本就生得秀气,一笑时更添几分温软,似春水拂过,漾着一抹微光。
覃淮看着,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滞,移开视线,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回去给你敷药。”
兰沅卿没做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侧的十三见这场风波已过,也随之松了口气,低声道:“公子,时辰不早,咱们该回府了。”
覃淮略一颔首,抬眸看向兰沅卿:“可还要再逛?”
兰沅卿看了一眼周遭,方才的喧哗已渐平,然人潮仍未散去,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烟火辉映,灯影浮动。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摇头:“不逛了吧。”
覃淮见她语气淡淡,便知她兴致已然尽失,也未多言,转身道:“回吧。”
-
却说一行人沿着原路折返,行至灯市入口处,正见赵管事领着几名护卫候在那里,远远瞧见他们,面上神色才松了几分,上前道:“二公子、表姑娘,可让老奴好找!”
覃淮淡淡扫了他一眼,未作声色,倒是兰沅卿先轻声道:“叫赵伯挂心了,我们无事。”
赵其仔细看了看他们,确认皆无碍,这才放心,拱手道:“老爷已在府中等着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众人应下,遂一齐登车,缓缓往李府而去。
女神节快乐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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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冲散
第19章 挣脱
夜色沉沉,李府门前却灯火未熄。府中下人来来往往,个个神色紧张,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显然乱作一团。
李老爷坐在正厅中,整个人东倒西歪,靠在一张雕花罗汉床上,身上的锦缎外袍被人半搭半披,露出里头一件酒渍斑斑的深色中衣。
他两鬓微乱,眼神浑浊,显然是醉得厉害,可偏偏眉头紧皱,嘴里喃喃不休:“这群狗才——护卫是干什么吃的?怎的连两个孩子都护不住——”
说着竟要起身,身边的管事和几个丫鬟连忙拦住:“老爷,您这会儿使不得啊!天这么黑,您又醉着,如何去找?”
“放屁!”
李老爷猛地一挥手,竟是有几分怒意,“那可是我家沅丫头和二郎!你们让他们两个小的在外头流落一夜,明日还要不要脑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言,只得小心翼翼扶住他,免得他一个醉步踩空。
门外的赵其大步走进来,脸色发白,额上还沁着一层细汗,语声急切:“老爷,二公子和表姑娘已寻着了,这会儿已快到府门了!”
李老爷本还在醉中恼火,闻言登时一个激灵,竟是硬生生撑着摇晃的身子站起,喝道:“当真?!”
赵其连忙点头:“当真,老奴方才亲眼见着!”
李老爷深吸了一口气,似要说什么,可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得管事一把扶住,方才稳住身形。
“备水!”
李老爷定了定神,揉着酸胀的额角,沉声道,“叫厨房赶紧去煮碗醒酒汤来!再去准备些热汤热点,别让孩子们冻着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马车滚滚碾过青石地面的声音。
李老爷心头一跳,来不及多想,竟是大步朝门外走去。
可他到底醉得厉害,走了几步便觉天旋地转,只得伸手扶住门框,死死盯着大门方向,嘴里低声念道:“快些……快些……”
—
府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覃淮先一步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兰沅卿,语气不重不轻:“到了。”
兰沅卿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整了整衣袖,方才随着他一道下车。
一抬眼,便见李老爷站在府门前,正扶着门框直直地望着他们。
因着醉意,他眼神仍显得有些迷蒙,可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焦急。
兰沅卿心头微微一动,刚要开口,李老爷已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
“沅丫头,可有伤着?”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意,浓烈的酒气随着他靠近扑鼻而来,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担忧。
兰沅卿摇了摇头,轻声道:“外祖父,沅卿无事。”
李老爷定定看她片刻,见她虽脸色略有疲倦,身上却并无伤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又看向覃淮,目光沉沉:“二郎呢?可曾受伤?”
覃淮微微拱手,语气平稳:“劳阿公挂心,覃淮亦无事。”
李老爷听了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醉醺醺地摆手:“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说罢,才察觉自己站得太久,身子晃了晃,险些又跌回去,被赵其和管事一左一右地扶住。
覃、兰二人这才发觉面前的老人不对劲。
这……这是喝醉了?!
“唉,那群疯子……把老子灌成这般模样,害我连寻你们都不能,混账!混账!”
李老爷一边骂着,一边又拍了拍兰沅卿的手背,声音放缓几分,“沅丫头,外祖父今夜是叫人害了,方才不是故意不寻你,你可别怪外祖父……”
兰沅卿微微一怔,她自小只见过外祖父在家中持家严谨,教她读书时更是温言宽厚,待人接物皆守礼数,何曾见他这样醉得东倒西歪,出口成“狗才”“混账”?
她下意识看向覃淮,果然见他神色微滞,显然也有些意外。
她旋即轻轻摇头,语气温和:“沅卿知晓的。”
李老爷听了这话,这才放心了些。
可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扯着赵其喝道:“快让厨房备热水,再去煮些驱寒的姜汤,赶紧送去他们院里!”
赵其应声而去。
李老爷这才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口中还念叨着:“快回去歇着吧……夜里凉,莫再着了风。”
覃淮与兰沅卿一齐应了声,方才一同进了府中。
-
李老爷终是被赵其等人搀扶着回了房去,仍兀自絮叨不休,语声含混不清。院中下人亦不敢懈怠,各自散去忙碌,唯恐再惹出半点差池。
兰沅卿立于回廊下,微抬眼望天,见月色如水,铺洒屋脊,心神亦随之缓了缓。
她回身轻轻颔首,正要对覃淮言道:“夜深了,淮哥哥也早些歇息罢。”
哪知方才一转身,手腕便被覃淮执住。
她一怔,下意识微微后退一步,挣了挣未挣开,便抬眸看他:“做什么?”
覃淮并未松手,目光沉静如水,语气亦不容置疑:“去我院里。”
兰沅卿不解,皱眉道:“为何?”
覃淮道:“上药。”
此言一出,兰沅卿霎时明白他的意思,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语气顿时犹疑:“不过些许小伤,不打紧的……”
这样小的伤口,说不准她明儿个早上起来,就都好了。
而且她院中还有之前许大夫送来的伤药,应付着擦一擦应当也足够了。
覃淮却并不作罢,眉峰略敛,沉声道:“方才看过了,虽是不重,若不敷药,明日怕是要肿。”
言及此处,见她仍不作声,便又抬了抬下颌,示意道,“去我院里。”
兰沅卿闻言,微微睁大眼,连忙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擦便好。”
眼下天色已深,他还要让她……进他的住处。
这如何使得?
何况原本就是这么点小伤,哪里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这样想着,兰沅卿心中不禁有些慌乱,“多谢淮哥哥关心,可这不过一点擦伤,明日说不准就好了。”
“夜已深,哥哥今夜想必也累着了,便早些安歇吧。”
说罢,兰沅卿挣了挣手腕,就想转头回院子。
可覃淮哪里会轻易放她走?
他此刻眉间微蹙,却也不再遮掩心中所想,直直道:“你很不该这样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兰沅卿抿了抿唇,低头不语,小小的脸庞在灯下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睫毛微颤,似是不大愿意听他说这些话。
可覃淮素来话少,难得一回多言,竟是半点不肯退让,仍是沉声道:“且不说伤口深浅,你可知是被何物所刮?倘若沾了什么脏污,不曾好生消毒,便是小伤也能惹出大祸来。”
他说着,微一俯身,竟不由分说地执住兰沅卿的手腕,作势便要带她往自己院中去。
兰沅卿本未曾防备,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险些跌了步子,待回过神来,便急急挣扎起来,嗔道:“你……你怎可如此?”
她虽不说多么通晓礼数,却也知晓些许规矩,登时又羞又窘,急得几乎要跺脚,低声道:“这成何体统!”
覃淮仍是不以为然,语气淡淡:“你我才几岁,哪里来那许多体统?”
小姑娘是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她在忧心什么?
可他原先在军营里头也是医过伤者,多么骇人的伤疤都见过,到了那个时候,哪里还分什么男女。
何况兰沅卿才几岁?
回头要是伤口真恶化了,他这头院子不过和她一墙之隔,保不准又要听他们喧嚣吵闹。
更多的,他可不想再看见那个病怏怏的兰沅卿了。
-
却说兰沅卿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挣了两下却不曾挣脱,便是心中焦急,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了些薄红。
她急得四下张望,便见芷儿匆匆从院中追来,正要唤她。
可还未等芷儿靠近,站在旁侧的十三却忽然拦了去路,他一边打量着自家公子的神情,一边慢吞吞地道:“芷姑娘,方才门房那边说,库房里尚余些上好的炭……”
“兰姑娘方才在外冻久了,不若取些来,回头多生些炉火,也好驱寒。”
芷儿一怔,正欲开口,却被十三不轻不重地一拦,竟是丝毫不得向前半步。
兰沅卿瞧着这一幕,更是急得不行,回头望向覃淮,咬着下唇急道:“你……你快放开我!”
覃淮却连头也未回,握着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不知她为何如此慌乱一般:“行了,别乱动,你挣不开的。”
兰沅卿被他这般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住,气得眼圈都红了,偏生力气也及不上他,竟是半点挣脱不得。
他为何这样凶?
为何与寻常见的不一样?为何又要这般强迫于她?
“你……你松手……”
她嗓音微颤,带着一丝未曾克制住的哭腔,软软糯糯的,夹在夜风里竟格外可怜。
覃淮脚下倏然顿住,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松了几分。
他下意识回头,正对上兰沅卿红通通的眼眶,泪水顺着她白嫩的脸颊往下落,一滴一滴,直砸进他心里。
他心头一滞,耳边瞬间静得厉害,连风声都似乎远了些。
这许久的相处里,兰沅卿别说在他面前哭,连受了委屈都极少显露出来。可如今,她竟是当着他的面,真真切切地落了泪。
覃淮有些慌了。
他不擅哄人,更不懂如何应对小姑娘的眼泪,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闷了一下,烦躁地皱起了眉,片刻后,才僵硬地开口道:“你哭什么?”
兰沅卿更委屈了。
她没理他,只垂着脑袋,小小的一团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覃淮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兰沅卿?
从前即便是病得下不了床,也不过是默默忍着,连喊疼都极少,如今为何这般伤心?
难道是因他的一句重话……才哭得这样伤心?
他本能地想要再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有些生硬地扯了扯衣袖,低声道:“……行了,别哭了。”
第20章 消肿
覃淮看着她低着头不言不语,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水落在袖口,晕湿一片,眼睫也沾了泪痕,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虽不惯哄人,但总不能让她一直哭下去,半晌,只得耐着性子道:“好了,别哭了,哭得这般厉害,若是叫阿公看见,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兰沅卿仍旧垂着头,只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眼角,并未答话。
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哭闹的人,可不知怎的,眼下在覃淮面前,心里竟乱得很,眼泪止也止不住。
覃淮见她不理,心头浮起一丝烦躁,皱眉想了想,语气略微放缓了些,道:“你也不是这般爱哭的,怎的今日这般委屈?”
兰沅卿听了,心里更是难受,咬着下唇道:“你……你莫名其妙地拉我去你院里,又凶巴巴的,我不愿,你便这样强拉着我……这如何使得?”
她嗓音微哑,说着又吸了吸鼻子,仿佛委屈极了。
覃淮被她这一番话噎住,心中一时有些无奈,半晌,轻叹一口气,道:“是我方才急了些,语气重了,你别当真,我只是想给你上药。”
兰沅卿没说话,只吸了吸鼻子,似乎还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
覃淮顿了顿,又道:“再哭下去,你眼睛都要肿了。明日若叫旁人看见,还不知要说些什么。”
兰沅卿到底年纪小,被他这般说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果然有些发胀,心下不由一慌,忙又去袖子里翻帕子。
可翻找了一阵,才发觉袖中并未带帕子,正愣神间,忽觉眼前一暗,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了她面前。
覃淮见她愣着不接,语气淡淡道:“拿着。”
兰沅卿迟疑了一瞬,终是接了过来,轻轻擦了擦眼角。
她仍觉眼眶发胀,不由得有些懊恼,低声道:“明日不会真的要肿罢……”
覃淮看她还有心思担忧这个,知她已渐渐缓过情绪,便道:“不会。”
兰沅卿抬眼看他,显然不信,眼中仍带着几分犹疑。
覃淮见她这副模样,难得耐着性子道:“我那儿的药好得很,消肿最快,保准你明早起来,整张脸都还是好看的。”
兰沅卿轻轻吸了口气,揉了揉眼角,仍是有些怀疑:“当真?”
“自然。”覃淮语气平稳,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脸上,“总比你现在一直揉得强。”
兰沅卿被他一说,手指顿时顿住,有些不情愿地放下。
她垂眸想了一瞬,终是小声道:“……那就擦一点。”
覃淮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进去再说。”
兰沅卿轻轻皱眉,抿了抿唇,似仍有些犹豫。
覃淮瞧她这般,又补了一句:“不是要消肿?站在这儿不如赶紧去擦药。”
兰沅卿听了,终是点点头,随他往屋里走去。
她心里仍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低头跟在他身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方帕子,指尖微微收紧。
而在院门口守着的十三眼看着自家公子三言两语便将人哄进房里去,一时竟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这还是他家那位冷着脸不苟言笑的公子?
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
却说覃淮进了屋,先去点了盏灯,又折身至书案旁,取出药匣,拣了一只青瓷小瓶出来。
兰沅卿立在桌前,乖乖伸出手,手心朝上,露出方才受的几道擦伤。
她低头看着掌心,觉得自己这点小伤实在不值一提,可覃淮神色认真,眉目沉静,并未因伤口细小便随意敷衍。
他将瓷瓶轻轻一倾,指尖蘸了一些药膏,慢慢抹在她掌心。
药膏初时微凉,触及肌肤时,一股清凉感顺着掌心沁入,兰沅卿下意识微微蜷手,覃淮察觉到她的动作,便抬眼看她一眼,道:“别动。”
兰沅卿这才安静下来,只是手心微微一颤,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
覃淮见她乖巧听话,便耐着性子,慢吞吞地替她涂开药膏,指腹贴着她的皮肤,不轻不重地揉匀,力道极是温和。
他做事素来仔细,连指节上的细小伤痕都不曾落下,一处一处慢慢涂开,甚至连指尖都小心地擦过,药膏晕开,带着一股极淡的草药香,药力温润,渗入肌理。
兰沅卿本就乏了,方才又哭过一场,现下药膏的凉意渗入皮肤,像是冰雪覆在暖炉上,渐渐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原先还端正地坐着,等着覃淮替她上完药,可不知何时,肩膀微微耷下,背也不自觉地松懈,连睫毛都垂下来,手心在他掌中毫无防备地摊开着,安静得很。
覃淮专心替她上药,手指一点点地抹匀。
待药膏尽数涂好,方才缓缓收手,抬眼一看,竟见兰沅卿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坐着坐着便倦极了,已快要合上眼。
他微微皱眉,正要开口提醒她回去歇息,谁知她下一瞬竟整个人往前一歪,额角几乎要撞到桌沿。
覃淮见状,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脑袋,才堪堪将她护住,未让她磕着。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小人儿,已是彻底睡沉了。
兰沅卿呼吸绵长,眼睫微微颤动,方才哭过的眼角尚有些微红,此刻却因熟睡而显出几分安静的模样。
覃淮顿了顿,略微有些无奈。
刚刚不是还守礼得很?不想进他的房间吗?
不是还担心自己眼睛会不会肿吗?
他现在才上完手上的药,她居然就睡着了。
心可真大。
心中这样想,可到底也不能真拿兰沅卿怎么样,覃淮轻叹一口气,手上却是放轻了力道,慢慢将她的头扶稳,免得她再歪过去磕着。
烛光下,少女的侧脸安静温软,呼吸浅浅,似是这一整日的疲惫终于尽数泄了出来。
覃淮盯着她看了片刻,终是不声不响地起身,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兰沅卿本就睡熟,觉察不到周遭变化,只在他揽起她时微微蹙了蹙眉,嘴角轻轻动了动,似乎梦里尚有不甘之意,然到底是太累了,连眼皮都未掀一下,便又沉沉睡去。
覃淮看着她这一副模样,心底生出几分无奈,亦不愿再去叫醒她,索性径自将人抱起,往内室走去。
房内暖阁里铺着柔软的褥垫,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走到榻前,将兰沅卿轻轻放下,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本就身子轻,抱在怀里像只小猫,放下后仍旧蜷着腿,鼻尖抵着衣袖,似是无意识地蹭了蹭,额前几缕发丝垂落,衬着雪白的脸颊,呼吸均匀安稳。
覃淮沉默片刻,转身取了瓷瓶,坐到榻边,拧开瓶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
烛光微晃,他手上的动作极轻极缓,生怕惊醒了她。药膏覆上眼睑时,兰沅卿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像是察觉到凉意,嘴里呢喃了一声,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覃淮低声道:“睡你的。”
他的嗓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手上的动作依旧缓慢,生怕弄疼了她,待药膏涂匀,他才轻轻收手,将瓷瓶盖好,放回桌上。
再回头,他抬眼看着榻上熟睡的人,目光缓了几分。
她方才哭得厉害,眼尾仍带着淡淡的红,睫毛却极长,安静垂着,竟像小扇子一般。
他蹲下身,凑近些细看,果然长得很,还极密,几乎要扫到眼下的肌肤。
平日里跟兰沅卿说话,就看着她那双眼眸一眨一眨,伴着睫毛扑朔,灵动极了。
可真有人有那么长的睫毛?
他早就好奇,更也想仔细看看了。如今越看越觉稀奇,忍不住又仔细盯了片刻。
半晌,他方才站起身,吹灭了灯火。
一夜好梦。
-
天光乍破,晨曦透过薄雾洒落李府后院,枝头残雪映着微光,寒意清透。
李老爷醒来后,遣人备水净面,随即换上一身素色练功服,信步来到院中,活动筋骨,旋即起势,一套拳法缓缓打起。
他行拳沉稳,起落有度,至最后一式时,猛然收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额上已沁了一层薄汗。
赵其早备好帕子候在旁侧,见状上前一步:“老爷,帕子。”
李老爷接过拭了拭,又顺手抄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才缓声道:“沅丫头醒了么?”
赵其略一犹豫,道:“老奴不曾去看。”
李老爷颔首,抬步往兰沅卿院里去。谁知方一进院,便觉有异——屋中静悄悄的,连芷儿的影子都不见,待推门进去,床帐整整齐齐,榻上空无一人。
他心下一沉,皱眉回头,冷声道:“人呢?”
赵其也一惊,正要唤人四处去寻,忽见芷儿端着抹布从廊下走来,低眉敛目,似是正在做洒扫。
李老爷快步迎上前,沉声问道:“沅丫头呢?”
芷儿不知发生何事,被他这一问吓得一怔,随即规规矩矩回道:“回老爷,表姑娘昨夜在二公子房中歇下了。”
李老爷眉心一跳,脱口而出:“什么?”
芷儿被他这声喝问吓得一缩脖,忙垂下头,不敢再言。
李老爷脸色微变,顿了一瞬,旋即大步朝覃淮院中行去。
-
覃淮院中,积雪未消,十三手持竹扫帚,慢悠悠地扫着院中薄雪,见李老爷气势汹汹而来,忙将扫帚往旁一靠,拱手行礼,笑嘻嘻道:“李老爷。”
李老爷脚步不停,目光沉沉地扫过院子,问道:“沅丫头呢?”
十三扬了扬眉,仍是笑嘻嘻的模样,朝屋内一指,道:“表姑娘在屋里呢。”
李老爷闻言,眉心微松,却仍不作声,径直迈步入内。
-
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燃得正旺,连空气里都带着丝丝暖意。
李老爷步子放轻,穿过屏风,入眼便见榻上被褥隆起,一角微微垂落,露出兰沅卿安睡的模样。
女孩睡得极熟,眉眼安静,鼻息绵长,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窝里,只露出一截小小的脸,肌肤白皙,连睫毛都透着几分静谧的柔软。
而在榻侧,覃淮端着一张椅子坐着,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枕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他睡得极沉,眉头微蹙,呼吸平稳,肩上落了一层未曾整理的薄毯,似是昨夜随手盖上的。
李老爷站在屏风后,怔然望着这一幕,脚步顿住,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屋内静极了,烛火尚未全熄,映得二人眉目柔和,窗外晨曦微透,落在二人身侧,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沉默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缓步上前,将覃淮肩上的薄毯拢了拢,细细掖好,方才站直身子。
遂目光复杂地看了二人片刻,复又笑了笑,负手转身,步履不疾不徐,渐渐消失在晨曦微光之中。
李老爷:我的白菜?!我那么大一颗白菜哪里去了????
覃淮自幼练武 力气够够的
而且这个时候沅妹是被饿了两个月没吃饱的 瘦的发柴 肯定是抱得动的
而且淮总还是比沅妹大三四岁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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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消肿
第21章 表哥
却说李老爷离开后,又过了一阵,屋中仍是静悄悄的,晨曦透过窗棂洒落,映在纱帐之上,染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微尘浮动,隐约可见。
兰沅卿微微蹙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来。
初醒之时,睡意未褪,她茫然地盯着帐顶看了半晌,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异样。
被褥微凉,透着陌生的气息,并非她惯常所睡的软榻。
她偏过头,目光缓缓扫过周遭,一时间更是怔住了——
雕花床帐、紫檀书案,墙角一座白玉博山炉,炉内青烟袅袅,隐隐弥漫着冷檀香的味道。
这不是她的院子。
-
兰沅卿心下一紧,正待撑起身,手腕却被一股温热的力道牢牢扣住。
她微微一僵,略一低头,方才看见覃淮伏在床侧,双臂交叠枕着,竟握着她的一只手,紧紧扣在掌心里。
他睡得极沉,眉目收敛,少了往日冷淡凌厉的神色,反倒透着几分难得的松懈,鬓发垂落几缕,在晨光映照下,显得柔和许多。
兰沅卿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却又愣住,待反应过来,脸上蓦地一红。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可那力道虽不算重,却极稳妥,牢牢将她扣在掌心,她试着轻轻一挣,却未能挣脱。
挣扎间,指尖不慎蹭过他的掌心,带起一丝极轻微的酥麻感。
-
覃淮像是有所察觉,眉心微蹙,睫毛微微颤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他睡眼惺忪,先是怔了怔,片刻后,待看清眼前的人,神色骤然一僵。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似凝滞了片刻。
覃淮显然还未彻底清醒,目光落在兰沅卿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又缓缓下移,直至看到自己仍握着她的手——
他眸光微顿,意识到什么。
忽而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后仰坐直,抬手掩饰性地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不自然:“……昨夜怕你伤口痒了乱抓,这才握着,免得好不了。”
他说得磕磕巴巴,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竟真会握了一夜。
兰沅卿亦察觉到他的窘迫,低低“嗯”了一声,垂眸轻轻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掌心,刺痛已然不明显了。
二人皆未再多言,屋内一时无声,只余窗外晨鸟啼鸣。
-
过了片刻,屏风外忽有脚步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打破沉寂:“公子,早膳送来了。”
是十三的声音。
覃淮蓦地回神,坐直身子,轻咳一声,掩去方才的尴尬,语气淡淡:“什么时辰了?”
屏风外的十三答道:“辰时三刻,快到巳初了。”
兰沅卿本还有些倦意,可一听这话,登时清醒了大半,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榻,急道:“糟了,我们错过早课了!”
她本就睡得迷糊,此刻一着急,竟是忘了自己仍在覃淮的房中,正欲翻身下榻。
覃淮瞥见,眉心微蹙,抬手按住她肩头,语气沉沉:“急什么?”
话音未落,屏风外的十三悠悠补充道:“兰姑娘别急,才刚李老爷派人传了话,说今儿个可让您与公子歇一天。”
覃淮的手微微一顿,随后侧眸看向兰沅卿,语气淡淡道:“那你还可以再睡会儿。”
-
门外的十三闻言,神情一滞,随即默默地合上了嘴。
他已经懒得惊讶了。
毕竟,再怎么匪夷所思的事,若发生得多了,终究也就习以为常了。
十三心里叹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规规矩矩地回道:“公子,李老爷说了,若是您和兰姑娘醒了,便起来用膳,一会子要见一位新的先生。”
“先生?”兰沅卿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向覃淮。
覃淮眉心微蹙,显然也是刚刚听说,沉吟片刻,未发一言。
屏风外,十三继续道:“听说是来教您和公子算账的。”
兰沅卿本就睡不着了,闻言便要起身,可待想起自己如今身在覃淮房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动作顿时又顿了顿。
她略一思忖,终是抬声道:“十三哥哥,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叫叫芷儿?”
门外的十三听得兰沅卿唤他,正要答应,谁知话未出口,背脊便倏地一僵,骤觉一股寒意透过屏风直逼而来。
他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虽未亲眼所见,但凭借多年服侍公子的直觉,他已能清晰地感知到……
自家公子此刻定然正以一种极其不善的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仿佛他只要敢多言一句,便会立刻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十三心下叫苦不迭。
他不过是个跑腿的,兰姑娘一声“哥哥”与他何干?怎得竟似莫名犯了什么大忌?
他悄悄侧了侧身子,避开那无形的压迫,权衡再三,终是识趣地把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默默低下头,佯作未闻,半步不敢再动。
-
屏风内外,气氛一时静默得诡异。
兰沅卿不明所以,等不到十三开口,她只能侧目望向覃淮,见他神色淡淡,目光却沉沉的,仿佛带着几分莫名的不悦。
半晌,他缓缓道:“……你刚刚,叫他什么?”
兰沅卿一怔,茫然地看着他:“十三哥哥?”
覃淮眉梢微挑,语气更冷了一分:“你为什么叫他‘哥哥’?”
兰沅卿眨了眨眼,似是不明所以,有些不解:“啊?那我该叫他什么?”
十三毕竟是他的人,她既然要拜托人家做事情,自然是要礼貌一些的。
不喊哥哥……难道喊叔叔?
十三看起来也没大多少啊,这样喊怕是不好吧……
覃淮面色不变,声音却低了几分:“你为何要叫他?你直接跟我说你要干什么,不就行了?”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可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挑剔的意味,仿佛莫名其妙不高兴了一般。
兰沅卿被他看得一愣,半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脱口道:“……淮哥哥,你好怪哦。”
覃淮:“……”
他脸色一沉,薄唇微抿,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回这句话。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兰沅卿歪着脑袋看他,眉眼间透着一丝不解,似是并未察觉自己话中的“挑衅”意味,只当真在困惑他这奇怪的脾气究竟从何而来。
覃淮被她盯得莫名心烦,舌尖抵了抵后槽牙,终究是懒得同她争辩。
——他自知方才的话的确无理取闹,继续计较下去,只会让自己更显得不讲道理。
但他这口气又着实咽不下去。
于是,下一瞬,覃淮眼神一转,视线落在屏风外的十三身上,语气不冷不热,淡淡开口:“怎么,没听见?快去叫芷儿。”
十三听到自家公子的声音,登时如蒙大赦。
他早就恨不得逃之夭夭了!
闻言,他连忙将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搁,也不管摆得正不正,立刻拱手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快步朝门口退去,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溜得无影无踪。
——天可怜见,哪怕是被派去做苦差,他都心甘情愿,总好过待在这屋里受这无妄之灾!
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冷风携着晨曦涌入,十三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迈了出去,身影一晃,顷刻间消失在廊下。
屋内一时又归于寂静。
-
却说二人各自收拾妥当,又用过早膳以后,便一道往松鹤院而去。
厅中,李老爷正与一位少年对坐闲谈。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量颀长,着一袭月白长衫,气质清隽,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儒雅端方的风姿,声音温润而和缓,正与李老爷细细言谈。
兰沅卿与覃淮方一踏入,李老爷抬眼看见,面上顿时浮起笑意,朝二人招手道:“沅丫头,二郎,快过来。”
兰沅卿依言上前,刚立定,李老爷已然含笑道:“沅丫头,快来见过你远思表哥。”
兰沅卿微微一怔,目光缓缓落在那少年身上,心下疑惑尚未及理清,蓦地忆起昨夜灯会上那场猜灯谜——
那时他一袭青衫,温雅从容,言谈间透着几分书卷气,二人还曾因同一道谜题而略作交谈。
她一时间怔住,脱口而出:“公子?”
那少年亦是微愣,似乎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兰沅卿与覃淮,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李老爷见二人竟早已相识,不由乐呵呵地笑道:“诶,你们竟是认得的?”
覃淮神色不变,微微颔首,语气淡淡道:“昨夜与沅卿妹妹逛灯会,偶遇李公子,一同对诗来着。”
他说得极是随意,仿佛不过是寻常的巧遇,可话音落下后,他的目光却未曾移开,依旧落在李远思身上。
李远思略一错愕,随即笑了笑,眼底透出几分温润的光泽,拱手道:“虽只匆匆一遇,却也算是有缘。”
李老爷听了,越发高兴,笑着点头道:“既然已有一面之缘,那就更好了。”
如此相处起来,自然也就更惬意些了。
-
李远思闻言,便先一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躬身一礼,姿态从容而不失规矩:“二公子,兰表妹。”
他年长几岁,身份上又略占长辈之分,故此行礼时,既不逾矩,也未显得过分谦卑,举止间透着几分书卷气,清润如玉。
覃淮微敛眉目,略一颔首,抬手还了个拱手礼,姿态不亢不卑,虽简而不失礼数,举止沉稳端方,自有一股淡然疏朗之意。
而兰沅卿见他行礼,愣了愣,随即连忙规规矩矩地屈膝一福,低声唤道:“表哥。”
声音不高,却软软的,透着几分拘谨。
李远思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语气也放得更缓了些:“表妹不必多礼,往后若有需帮衬的,尽管开口。”
兰沅卿听着这话,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睫,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轻轻应了一声:“嗯。”
-
这一幕落在覃淮眼里,倒让他唇角却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她平日里虽也温顺乖巧,待人有礼,却到底不是个能与生人立时亲近起来的性子。
眼下虽是亲族相认,仍透着几分拘谨,语调轻软,语气间带着小心翼翼的生疏,与往日里在他面前时全然不同。
覃淮忽然有些愉悦,连眉宇间那点惯常的不耐都淡了几分。
果然,她还是更亲近他的。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抬眸再看兰沅卿一眼,只见她双手垂在身侧,略微绞着指尖,神情间带着几分局促。
李远思温言相慰,她也只是轻轻应了,乖顺而不多言,半点未见昨夜在灯会时同他说笑猜谜的模样。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这样拘束的。
覃淮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微妙的满意,仿佛自己才是唯一能让她自在言笑的人。
想着,他漫不经心地敛眸,指尖轻轻一动,似有若无地摩挲了下衣袖,眉间一片闲适之意,心情好得甚至懒得再去端出半分冷淡模样。
淮总:诶嘿嘿(发出u-know-who的笑声)你是外人诶嘿嘿[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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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表哥
第22章 来信
却说两人又歇息几日,直到二月初二,这日午后,二人用过午膳,略作歇息,便往学堂去。
李宅的学堂设在一方幽静小院之中,四周竹影婆娑,微风拂面,隐隐可闻檐下风铃轻响。
厅内陈设雅致,案上摊着几册账簿,宣纸洁白,笔墨盈香。
李远思早已在堂中等候,见二人入内,便含笑示意:“二位请坐。”
-
覃淮大步迈入,神色淡淡,落座后随手将书卷推至一旁,神情闲适。
兰沅卿则小心翼翼地在覃淮身侧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眉眼间透着几分拘谨。
李远思目光扫过二人,手中折扇轻轻一点案上账册,微微一笑,道:“今日且不讲大道理,先来一道算账的题。”
说罢,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数字,随后抬眼看向二人:“若有人经营布匹,初时本钱三十两银子,购得棉布三十匹,每匹一两,售出时定价一匹二两,然因连日阴雨,客商稀少,至月底尚有十匹未售。”
“如此一来,这一月的盈利几何?”
覃淮微微一顿,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忽听身旁的兰沅卿软软道:“二十两。”
声音清软,却极为笃定。
李远思闻言,眸光微闪,含笑点头:“不错。”
覃淮偏眸看她一眼,眉头微挑。
她年纪尚小,如何也算得这般快?
兰沅卿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局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小手无意识地捏紧袖角,小声道:“先算已售出的布匹……二十匹,每匹赚一两,便是二十两……嗯。”
她生怕自己说错,话音越说越轻,末了,还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李远思一眼。
李远思见状,心下微动,温声道:“表妹不必紧张,算得极是。”
-
他目光微转,看向覃淮:“那二公子可知,这笔账还有何改进之处?”
覃淮轻哼一声,缓缓道:“既亏了十匹布的本钱,何不降价售出,留银周转?”
李远思微微一笑,目露赞许之色:“二公子思路不错,此乃变通之道。”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
“逐利者短,谋道者长。”
覃淮目光微顿,眉心微蹙。
兰沅卿则微微歪头,似有所思。
李远思不疾不徐道:“商贾逐利,然若一味逐利,便易受制于局势变化。”
他略一顿,含笑问道:“若表妹经营此铺,又该如何应对?”
兰沅卿轻轻咬了咬唇,垂眸想了想,忽而道:“若天阴雨多,便添售油纸伞、棉裘等物,客商既来,总能带些回去……如此,也能抵消些亏损。”
她语气虽软,却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李远思闻言,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此法甚妙,表妹虽年幼,却已知趋利避害。”
兰沅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地缩了缩肩膀,耳尖微红,轻声道:“只是随便想的……”
李远思淡笑:“有此思路,已是难得。”
他执笔轻点纸面,李远思语声温润:“经商之道,贵在灵活。世间万物皆有变数,若能顺势而为,方可立于不败。”
言罢,他目光微转,落在兰沅卿身上。
小姑娘虽年幼,神色却颇为专注,眉心微蹙,似在细细思量,指尖轻轻摩挲衣角,显然已是有所思索。
一旁的覃淮亦听得仔细,端坐如松,虽未多言,然眉宇间隐有沉思之色,指腹无意识地轻叩书案,似在琢磨其中深意。
看来,是两个极为好学的孩子。
……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堂中方才散学。
-
已至申时,日光斜斜洒落庭院,映得竹影疏疏。
覃淮起身拱手,道了声:“有劳。”
兰沅卿亦规规矩矩地屈膝一福,轻声道:“多谢表哥。”
李远思微微颔首,含笑道:“二位若有不解之处,尽可来问。”
二人出了学堂,覃淮并未回院歇息,而是径直往后院练武场去。兰沅卿见状,亦是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
李宅后院设有一方演武场,青砖铺地,四周立着几架兵器架,排列整齐,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覃淮换了一身练功服,宽袖收束,腰间束一条窄带,整个人愈显挺拔。
李老爷早已等候,见他来,便点了点头,亲自为他讲解剑法。
“手握剑柄,五指环扣,虚实相生……”
李老爷言辞详尽,招式不藏分毫,亲自示范,时而持剑演练,时而伸手矫正覃淮的姿势。
覃淮神色专注,身形沉稳,持剑之姿已颇具章法,少年之躯虽未长成,但身骨坚韧,动作颇为干脆利落。
兰沅卿站在一旁,仰着小脸,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只觉剑光寒亮,舞动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凌厉之意。
“嗡——”
长剑破风之声微响,覃淮一式劈砍斜斜落下,竟隐隐带起一股剑势,李老爷微微颔首,道:“不错,已得七分气韵。”
兰沅卿听得一知半解,却仍看得极为认真,眼睛亮亮的,仿佛对这剑法极有兴趣。
-
正看得入神,忽然,场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
赵管事自外而入,手中捏着一封信,步履沉稳,目光扫过场中之人,落在兰沅卿身上时,神色微顿,随即转而看向李老爷。
兰沅卿回过神来,见是赵管事,便乖巧地屈膝行礼,脆生生道:“赵叔好。”
赵管事收回视线,忙还了一礼,笑道:“表姑娘。”
他言语不多,只与兰沅卿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到李老爷身侧,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李老爷原本神色平和,听罢之后,眉心微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目光扫向赵管事手中的信,接过拆开,匆匆看了几行,神情愈发凝重,似是在思索如何应对。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覃淮,沉吟道:“二郎,咱们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先歇着。”
覃淮握剑的手微微一顿,虽不知缘由,却也未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收剑入鞘。
李老爷则提着信,神色肃然,抬步往屋中而去,赵管事随之紧跟。
场中余下的二人,一时间皆未言语。
兰沅卿看着李老爷远去的背影,小脸上浮起几分疑惑,却终是未曾开口,只低头望着地上被剑光掠过的落叶,若有所思。
-
却说李老爷与赵管事进了内堂,院中尚余两人静立,俱未言语。覃淮目光沉敛,复又看了眼手中剑锋,未置可否,随即提剑而起,竟是不肯就此罢休。
兰沅卿见状,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身上,尚欲开口相询,然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异样,便也未多言,只乖乖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但见覃淮足下微沉,双腕一转,剑光霍然起落,霜刃映日,寒光凛凛,剑势起伏间,自有一股凌厉之意。
落日余晖洒在院中,天光映照,长剑掠过之处,带起一道道冷光,宛若金虹掠影,直教人目眩神迷。
兰沅卿不觉微微屏息,更不知何故,竟有些看得入了神。
-
且说屋内烛火微摇,李老爷负手立于桌前,眉心紧蹙,额角隐有薄汗,目光落在案上那封信函,久久未曾挪开。
赵管事立在一旁,见他神色凝重,亦不敢多言,唯有沉默以待。
半晌,李老爷长叹一声,缓缓坐下,伸手抚额,语气低沉道:“沅丫头这孩子,已是够苦的,万万再受不得这般打击……”
赵管事闻言,微微颔首,叹道:“老爷说的是。只是……倘若一直不让表姑娘知晓,这来日……”
他话音微顿,眉头轻皱,似有难言之隐,最终低声道:“大娘子若是……若是真出了事,又岂能瞒得住?”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静默下来。
李老爷未曾作答,唯有目光沉沉,望向案上书信,指节微敲桌面,神色愈发阴郁。
半晌,他方才缓缓道:“……最近潮州气候如何?”
赵管事一怔,随即应道:“潮州的伙计们来信说,近日天气尚可,未见异常。”
李老爷闻言,未再开口,目光微敛,似在权衡思量。
窗外日色将沉,院中竹影斑驳,檐下风铃轻轻摇晃,隐隐发出数声低鸣,似风过旧梦,亦似人事难料。
-
却说天色渐暮,李宅内外已次第点起灯火,堂中檀香袅袅,映得帘影微晃,添了几分静谧。
晚膳已然备下,李老爷坐于主位,见兰沅卿与覃淮落座,遂拈起筷箸,漫声道:“二郎今日练武如何?”
覃淮放下汤匙,微微拱手,道:“劳阿公指点,略有寸进。”
李老爷颔首一笑,又转眸看向兰沅卿,见她正低头捧着一盏鸡丝羹,细细吹着热气,神色温顺,便也不多言,随意道:“学问也好,武艺也罢,皆当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
覃淮与兰沅卿皆轻声应下。
席间寂静片刻,李老爷忽而放下筷子,似无意间道:“潮州的生意近来出了些状况,许是要亲自走上一遭。”
此言一出,兰沅卿登时抬头,手中瓷匙亦微微一顿,目光里透出些惊喜之色。
李老爷见状,语气不变,继续道:“二郎与沅丫头可愿随我一同前去?”
话音甫落,兰沅卿眸光陡亮,眼中流转着一丝掩不住的雀跃,似是惊喜来得太快,她一时竟不敢置信,怔怔望着李老爷,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李老爷笑道:“如何?你可愿去?”
兰沅卿不假思索,立时重重点头,语气轻快道:“愿意!”
潮州是父母所在之地。
自她被送来扬州也快要半年,原以为尚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与阿耶阿娘重聚,不曾想,竟会来得这般突然。
她眼底光华微漾,唇角含笑,难掩欣悦之情。
一旁的覃淮自是瞧在眼里,神色如常,待李老爷目光转向他时,他亦不迟疑,沉声道:“我也愿随阿公同行。”
李老爷见状,微微颔首,神色仍是温和,唯独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他目光轻轻掠过兰沅卿,那小姑娘仍是眉眼带笑,眼底盈满期盼之色。
这一瞬,李老爷心中微动,终是生生将方才欲出口的话语压了下去。
眼下,仍不必让她知晓……
-
晚膳毕,夜色更深,庭中竹影依依,檐下风铃清响。
李老爷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夜色沉沉,神色难辨。
赵管事从堂中出来,见他仍立在廊下未回房歇息,轻声唤道:“老爷。”
李老爷闻声,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这趟潮州,恐怕不比以往……”
赵管事微一沉吟,终是拱手道:“老爷可有定夺?”
李老爷目光幽深,沉声道:“走之前,命人再探一次消息,若真……到时再作决断。”
赵管事心中一凛,忙躬身应是。
夜风微凉,吹得灯影微微摇晃,仿佛连天上的星光,也被映得疏淡几分。
其实我本来想直接从沅妹淮哥长大开始写
可是我流青梅竹马细水流长
让我写让我写
数据不好上不了榜也无所谓了
就保持无所谓[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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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来信
第23章 潮州
却说二月初十,李老爷率覃淮、兰沅卿自扬州启程,沿运河南下,经润州、苏州、杭州,至余杭转陆路,经赣地数城。
可谓是翻岭越江,昼行夜宿,足行半月,才至岭南地界。
此番行程虽劳顿,然沿途春光正盛,江南至岭南风物各异,处处皆有可观之景,兰沅卿自是新鲜不已,时而趴在车窗边探头张望,时而拽着覃淮低声询问,兴致盎然。
覃淮虽不喜多言,然终究耐不住她日日纠缠,亦偶尔与她略作解释。
李老爷瞧在眼里,虽心事沉重,然见兰沅卿眉眼明亮,终是隐忍不发,唯恐扰了她这难得的欢喜。
如此行至三月中旬,方抵刺桐城。
-
刺桐城者,泉州之别称,自大渊开国以来便是东南海贸重镇,舟楫辐辏,商贾云集,异域之物比比皆是。
三月时节,城中正是春日繁盛之景,南国暖风习习,街巷间青瓦红墙,檐角高翘,街市上人来人往,熙攘如织。
李老爷虽心绪沉重,然为不叫两个孩子察觉,仍强自抚平心境,带二人游赏市井,言笑如常。
兰沅卿自进城起,便觉与江南诸地大为不同。
街上商贾行人,言语腔调皆与扬州有异,行走间常见肤色黝黑的南洋客商,或缠头巾,或披宽袍,言谈虽难辨,然与本地商贩讨价还价之态倒也分毫不逊。
她拉着覃淮衣袖,悄悄问道:“淮哥哥,这里怎的这般热闹?与扬州又有不同。”
覃淮目光淡淡扫过四周,沉声道:“此地乃海贸重镇,商旅汇聚,南北货物皆可在此易市,较之扬州,另有番商来往,故而风物各异。”
他虽也没来过,但到底比兰沅卿多读过几本游记,自然也是清楚这地的大致情况的。
兰沅卿听得新奇,微微睁大眼,正欲再问,忽见街角一排小摊上摆满了各色糖果,有杏仁糖、椰子糕,最奇特的竟是用红糖裹着花生的糖团,看着又黏又软,模样十分讨喜。
她眨眨眼,悄悄抬眸看了看李老爷。
李老爷果然已察觉她的心思,失笑道:“沅丫头可是想尝尝?”
兰沅卿被他看穿,微微有些赧然,低声道:“外祖父,这糖看着……像是很好吃。”
李老爷笑着摇头,吩咐随行的赵管事:“去买些来,让她尝尝。”
赵管事应声而去,不多时便买了一纸包回来。
兰沅卿接过,迫不及待地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登时眯起眼睛,笑道:“果然好吃!”
李老爷见她如此,也稍稍放松几分,语气温和道:“既然喜欢,待会儿再买些带回去。”
兰沅卿连连点头,正要再说话,又忽闻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随即只见一队身着窄袖短襦的女子自街巷深处走来。
她肩上挑着精巧的小木桶,桶上书着“沉香茶”三字,步履轻盈,铃声悦耳,路旁行人纷纷驻足,似是极为习以为常。
她好奇地望着,低声问道:“外祖父,那是什么?”
李老爷瞥了一眼,缓声道:“此乃刺桐风俗,春日新茶上市,城中女子便会挑桶沿街叫卖,茶水温润清甘,最是去腻解渴。”
兰沅卿眼睛一亮,轻声道:“那能不能买一杯?”
李老爷见她兴致高昂,笑着点头:“既然来了,便尝尝吧。”
赵管事闻言,立刻上前唤住卖茶女子,买了三杯沉香茶。
兰沅卿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登时眼睛微微睁大,惊喜道:“好香!”
茶水入口微甜,带着淡淡的木质清香,确是从未尝过的风味。
李老爷见她喜欢,含笑道:“此茶乃用沉香木浸泡而成,故有此香气。”
兰沅卿听了,忍不住又尝了一口,连连点头。
覃淮自是不甚在意,然见她一副欢喜模样,亦低头饮了一口,微微颔首道:“确有几分韵味。”
李老爷瞧着他们,眼底浮出一丝暖意,然终究藏着沉重心事,转瞬又敛去神色。
-
三人逛了一圈,天色已晚,李老爷见街头灯火初上,便道:“时候不早,不如再去码头走走,看看这番地的船运光景。”
覃淮颔首应下,兰沅卿亦欢欢喜喜地点头,遂三人沿街巷行至码头。
此刻海风微凉,街上行人不减,渔舟泊岸,远处商贾正指挥着船工搬运货物,麻袋、箱笼堆满了岸边,香料、瓷器、丝绸一应俱全。
港口上灯火通明,海舶高耸,桅杆间悬着各色旗幡,迎风猎猎,偶有胡商立于船头,远望天际,低声交谈。
兰沅卿扶着栏杆,眺望那艘巨大的海船,忍不住轻声道:“好大的船……”
李老爷闻言,轻笑道:“此乃海舶,通南洋及诸番国,所载货物皆是异域珍品,若论规模,自非扬州漕船可比。”
兰沅卿听得目不转睛,忽觉袖角被轻轻拽了一下,回头看去,见覃淮微微皱眉,低声道:“风大,小心着凉。”
她微怔,旋即轻轻一笑,乖乖缩了缩肩,点了点头。
-
待回至客栈,兰沅卿因白日玩得尽兴,早早便倚在榻上合了眼。覃淮亦未多言,饮了杯茶水,便自行回房。
李老爷立于窗前,望着夜色沉沉,良久不语。
赵管事推门而入,拱手低声道:“老爷,今夜又得一封书信,潮州来报……”
李老爷神色微动,伸手接过,一目十行阅罢,指节微紧,许久才低低叹道:“……竟已至此地步。”
赵管事眉心微蹙,迟疑道:“老爷,可要告知表姑娘?”
李老爷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摇头:“再缓缓吧,若真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再作打算。”
窗外夜风幽幽,吹得灯影摇曳不定,映得李老爷眉眼更深。
似有风雨欲来。
-
却说自刺桐城再南行数日,沿途山峦愈发险峻,林木森森,时闻猿啼鸟鸣,河道渐窄,水色微浊,舟楫往来稀疏,唯有贩盐贩木的商队偶尔经过。
道旁村落零星,草舍低矮,鸡犬相闻,行至近前,亦有赤足儿童探头张望,见马车驶过,便纷纷闪避。
兰沅卿自帘内探出头来,眨着眼看那沿途景象,只觉愈往前行,气象愈是荒寂,心中不免讶异。
她自幼在长安长大,后来迁居扬州。见惯了朱楼画舫、市肆繁华,虽知岭南僻远,却未料竟至如此。
李老爷端坐车中,目光微垂,神色淡然,似不曾觉察旁事,覃淮亦未多言。
唯有马蹄踏在泥土上的沉闷声响,伴着山风微微。
再行一日,至潮州城外,远远望去,城墙低矮,砖石斑驳,城门处只立着几名衣甲不整的兵卒,手持长戟,神色倦怠。
入得城中,但见街道狭窄,尘土飞扬,屋舍多以竹木搭建,低矮而陈旧,门前悬着的幡布亦是褪色发黄,迎风飘摇,显出几分破败之态。
街市上行人稀疏,偶有挑担的商贩缓步而行,低头不语,亦有衣衫褴褛的老者倚墙而坐,面色枯槁,呆呆望着人来人往,眼中似无半点生气。
更远处,三五孩童赤足奔跑,瘦小干黄,衣衫残破,嘴角却仍挂着笑意,追逐着一只用破布裹成的皮球,欢声阵阵。
兰沅卿初时尚觉新奇,然一路行来,见这街景与扬州大不相同,心下愈发沉闷。
她垂眸望着道旁一处米铺,但见铺前无甚客人,柜台后坐着个衣着简朴的掌柜,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
门外风吹起地上的米糠,旋即又落下,覆在门槛上,仿佛许久无人打扫。
再往前行,忽见一座茶楼,门口立着两个店伙,衣衫已显陈旧,见有客人路过,勉力堆起笑容招呼。
然楼内寥寥几桌客人,皆是沉默饮茶,气氛沉闷,与扬州酒楼中说书高谈、笙歌笑语之景迥然不同。
她握着马车软帘的手微微收紧,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心头渐渐泛起异样滋味。
她本以为潮州虽不及扬州繁华,然到底也是城池一座,岂料竟如此冷清破败……那阿耶阿娘日子过的可还好?阿兄又如何?
-
兰沅卿心绪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抬眼目光落在城中斑驳低矮的屋舍上,一时竟有些怔忡。
她本以为今夜便可进刺史府与阿耶、阿娘相见,谁知马车却在一处客栈前停下。
那客栈门前一块匾额,字迹已然陈旧斑驳,楼上悬着几盏红纱灯笼,微风吹拂,灯火忽明忽灭,映得檐角幽暗不清。
她怔了一瞬,抬头看向李老爷,微微蹙眉道:“外祖父,咱们为何不去见阿耶阿娘?”
李老爷神色如常,笑着抚了抚胡须,道:“沅丫头莫急。”
“你阿耶今夜有应酬,衙中怕是不得闲,咱们这一行人贸然上门,岂不叨扰?还是在客栈歇息一夜,明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见你阿耶阿娘,可好?”
兰沅卿愣了一下,总觉哪里有些不对,但李老爷神态自若,言语温和,她心下虽疑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听外祖父的。”
李老爷含笑点头,吩咐随行的赵管事安排住处。
覃淮立在一旁,目光微微一沉。
他自入城后便觉处处透着几分异样,街市萧条便罢了,原该驻守府衙的衙役皆形容倦怠,毫无戒备之态,而今李老爷又突然决定客栈暂歇,这一切,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并未多言,眼观鼻,鼻观心,待安排妥当,便随着众人入了客栈。
-
夜渐深,客栈寂静无声。
兰沅卿自舟车劳顿,又在白日颠簸许久,身子早已乏了,沾枕便沉沉睡去。
而覃淮此刻却毫无睡意。
他立在窗前,半倚着窗栏,望着夜色沉沉的街道,月光皎皎,洒在街巷之上,勾勒出一片冷寂之景。
远处偶有犬吠声响起,又迅速归于静谧。
忽然,他眼角余光一动,瞥见一辆马车自客栈侧门缓缓驶出。
那车身漆黑,车帘低垂,驾车的车夫亦是衣色黯淡,隐在夜色之中,若非他目力极佳,险些便要错过。
覃淮眸光微敛,拇指抵着剑鞘,指腹轻轻摩挲着雕纹,片刻后,朝暗处看了一眼。
不远处,一道人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然在他目光扫过之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算是收到了指令。
覃淮微微颔首,便见那道身影极轻极快地掠出客栈,身形在屋檐之上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深处,直追那辆悄然驶出的马车而去。
夜风微凉,吹动檐下灯火,摇曳不定。
覃淮收回目光,负手立于窗前,神色沉沉。
沅妹性格本来就一直都是这样的 就是很活泼的一个妹子 但是被收拾惨了 自闭了好长一段时间 虽然以后肯定不能好全 但很亲近的人在一起还是可以好好的相处的[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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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潮州
第24章 闹剧
夜色沉沉,四下静谧。
李老爷坐在马车里,心绪如潮,胸口沉闷得厉害。
他攥紧手里的书信,信纸已被揉得皱巴巴的,指节微微泛白。月光透过帘缝落在他鬓角,那一夜之间新添的几丝白发,映在昏黄灯光里,愈发显得冷硬而疲倦。
赵管事坐在一旁,轻声问道:“老爷,到了府上,可要直接去见大娘子?”
李老爷闭了闭眼,声音低沉:“先去书房。”
赵管事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
马车驶入刺史府时,院中寂静得有些异样。
府门虽未闭死,但门外守夜的衙役靠在门边打盹,甲胄散乱,腰刀挂得歪歪斜斜,显然并未尽职尽责。
李老爷掀帘下车,目光一沉。
这刺史府,哪里还有半点规整体面?他冷冷扫了一眼那几个打盹的衙役,未发一言,抬步走向书房。
夜风吹过廊下,灯火微晃,书房门半掩着,透出微弱的烛光。
李老爷推门而入,书案前,兰刺史正伏案沉思,眉头紧锁,神色憔悴。案上摊着几封公文,旁边一盏茶水早已凉透。
听见脚步声,他猛然抬头,看清来人,脸色一变,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岳丈……”
李老爷走至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求娶我女儿时,是如何向我承诺的?”
兰刺史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喉头微微发紧。
他如何能不记得?当年他一贫如洗,唯有一腔赤诚,向李老爷立誓,此生只娶一人,绝不纳妾。
可是如今——
他抬手捂住额头,声音低哑:“岳丈,事到如今,我……我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李老爷冷笑一声,目光凌厉,“你若非有意,那她又何至于要以死相逼?”
兰刺史猛然抬头,眼底是深深的痛苦与自责。
“我……”他的声音干涩,“岳丈,我真的不是存心负她。我原也以为此生只婵娘一人,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终是低声道:“可是我酒后失德,轻薄了人家清白女子,若不纳她,如何向世人交代?”
李老爷双目一眯,心头顿时冷了下去。
“所以,你便宁愿她去死?”
兰刺史猛然起身,声音骤然拔高:“我从未想过要她去死!”
他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出来的,眼底布满血丝,拳头死死攥紧,指节泛白。
“岳丈,我一直在想办法!”
“我想让那女子嫁给旁人,给她丰厚嫁妆,让她后半生无忧,可是事情已经传开,我若不纳了她……刺史府的脸面便彻底丢尽!”
“届时,婵娘与孩子们,又该如何抬头做人?”
他眼底浮起一抹深深的痛苦,“岳丈,我知婵娘心中痛恨,可是她却不肯听我解释。我去看她,她便拿剪刀抵着脖子,几次三番,我……我真的怕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哽住,猛地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是藏不住的狼狈与绝望。
李老爷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却是满面沧桑,憔悴不堪,沉默了许久,终是闭了闭眼,叹道——
“带我去见她。”
-
兰刺史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转身,步履沉重地领着李老爷往后院去。
穿过一条寂静的回廊,便到了兰夫人所居的院子。院门紧闭,屋内未燃灯火,夜风拂过,窗纸微微晃动,透出几分冷寂。
院中伺候的丫鬟看见兰刺史来了,顿时露出惶然之色。
“老爷,夫人她……”丫鬟欲言又止,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屋内,神色焦急。
兰刺史脸色微沉,低声问道:“她又闹了?”
丫鬟红着眼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夫人没用晚膳,奴婢们劝了半日,她也不肯见人,屋里也不让点灯……”
李老爷听罢,眉心皱起,沉声道:“开门。”
丫鬟犹豫了一下,终是颤颤巍巍地推开门。
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入的一丝清冷月光,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
李老爷踏入房中,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眉头微微一拧。
屋内帘幕低垂,香炉中残炭尚有余温,烟气缥缈,似有似无地笼罩在半空之中,映得房中一片幽沉。
床榻上,一道身影静静倚靠着,素色里衣包裹着削瘦的身躯,鬓发松散,露出雪白的侧颈。
她双手交叠,覆在膝上,微微蜷缩着,仿佛初春雨夜中的一枝寒兰,风雨飘摇,却仍带着几分傲骨。
李老爷走近几步,方轻轻唤道:“婵娘。”
兰夫人缓缓睁眼,眸中仿佛一池深水,幽幽沉沉,毫无波澜。
她似是听得模糊,又似根本不愿回应,半晌,方嗓音微哑地道:“阿爹,您来了。”
李老爷心头微沉,缓缓坐在榻边,伸手握住她的腕子,一触之下,竟是冰冷如霜。
“婵娘,你是何苦?”
他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忍,言语间竟带了微微的叹息。
兰夫人闻言,唇角微微一动,似是想笑,最终却只是轻轻吐了口气。
她缓缓垂下眼睫,嗓音淡淡:“阿爹,您来了……”
她顿了顿,忽然轻轻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想当年,他不过是个落第举人,贫寒至极,京中连个投宿的地方都无……”
“我与他同甘共苦,哪怕您和阿母那般反对,哪怕受尽冷眼,我也从不后悔。”
李老爷眸色微深,沉默不语。
先前传来的诸多信件都是他那大女婿所书,其中言及女儿情况危急,更似岌岌可叹。
如今看女儿面目伤情,眼里却一片清明……瞧着闹这一遭,想必定然也是别有深意。
思及此,李老爷不动声色的瞥了眼门外的兰刺史。
果真,他当是听到了这话,烛火映照下,那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顿,似是屏息聆听。
这头的兰夫人神色依旧,语声幽幽:“阿爹可记得,那一年大雪,他困于寒庐,我亲自煮粥,踏雪送去……”
“阿爹可记得,他初入仕途,身无长物,我变卖嫁妆,为他筹银,置办衣冠……”
“阿爹可记得,他被人构陷,险些入狱,是您上下倾力周旋,才救他脱身……”
她每说一句,兰刺史的指节便攥紧一分,脸色亦渐渐发白。
她缓缓抬眸,眼底水光微微,却未有一滴落下,唯有嗓音轻缓,带着淡淡的寒意:“阿爹,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如我这般,自微末之时便随夫同舟共济?”
“……可到头来呢?他嫌我年老色衰,欲纳新人,置我于何地?”
听罢,李老爷闭了闭眼,蜷了蜷手指。
大女儿生来聪颖,最善帐房一类,经商有道,是他最看重的女儿,也曾想把家业寄托于她身。
原本是想找个赘婿也就罢了,不曾想她非要一股脑的嫁给一个家中连薄田都不曾有几分的寒门学子。
如今……是后悔了吗?
他这个女儿生来就最有主意,他素来看不透她。
兰夫人看向他,缓缓道:“阿爹,若是我当年不曾与他共苦,他今日是否也能如此轻易地弃我?”
屋内死寂无声,唯有炉火轻轻噼啪作响。
许久,李老爷方沉声道:“婵娘,若你实在过不下去,那便和离吧。”
此言一出,屋内气息陡然凝滞。
门外,兰刺史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似是未曾料及。
兰夫人闻言,缓缓一笑,笑意凄然:“和离……也好。”
她闭了闭眼,像是喃喃自语:“只是不知,我一旦和离,这世间,可还有我李玉蝉的立足之地?”
她声音轻缓,却似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入兰刺史心中。
兰刺史喉头微微发紧,拳头死死地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嵌入血肉。
和离?
她竟当真愿意与他和离?
他闭了闭眼,心脏像被人狠狠掐住,痛得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往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她随他困居陋巷,她为他典衣换米,她在风雪夜里守着油灯,为他缝补官服……
那时候,他只觉得她无比贤惠,如今再想,竟觉她一言一行,皆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骄傲。
他蓦地闯入门扉,满眼怜惜的看着发妻,低声道:“婵娘,若你真不愿,我便……我便不纳。”
兰夫人蓦地睁眼,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浮起一抹痛恨与讽刺:“到了如今,你才肯说这种话?”
她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字来:“当年你初入仕途,一文不名,何曾有今日的体面?你说此生只我一人,纵使贫苦,也绝不负我……”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冰冷:“如今你在官场浮沉久了,便再也不记得当初誓言了?”
兰刺史身形微微摇晃,似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屋内死寂良久,惟烛影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浮沉不定。
忽闻门外轻轻一响,似是风过竹帘,脚步极轻,缓缓而入。
李老爷抬眸望去,见一少年身形颀长,立在门槛外,未及踏足,便已端端正正,束手垂首,沉静如水。
正是兰青何,兰沅卿的嫡亲兄长。
他年方十二三,身量已抽得极快,今日里着一袭青衫,腰束玉带,鬓角修整得极为利落。
年纪虽尚幼,然神色镇定,举止有度。
他静静立着,目光微垂,片刻后,缓缓向李老爷俯身一拜,声音清朗:“外祖父安。”
李老爷目光不动,深深望着他,这才缓缓颔首:“起来吧。”
兰青何方才直起身,整了整衣襟,继而转身,向着兰刺史与兰夫人躬身一拜:“父亲,母亲。”
兰夫人眸色微微一敛,收回方才的情绪,神色渐渐恢复如常,语气温和:“青何,你怎的来了?”
兰青何微微垂眸,语气淡然:“适才听闻外祖父到了府上,青何原该早些前来拜见,只因夜已深,恐叨扰外祖父歇息,故而这才过来请安。”
李老爷望着这一幕,眸色微深。
这孩子,倒真是个稳重持重的。
兰夫人心下微微一松,暗自庆幸自己方才那一出戏演得恰到好处——既叫丈夫心惊,又未让儿子见到过分失态的模样。
丈夫薄情,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断断续续折腾多少年,她早已看清了此人品行。
如今,她所谋者,再不在他身上了。
这时候兰老爸还没有蜕变成《谋安》里面的尚书和太傅
如果这时候就是那个级别 就不至于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人然后从吏部侍郎发配潮州了是吧[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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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闹剧
第25章 私奔
刺史府闹剧喧嚣,有几个黑影探了消息,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却说客栈内,夜色沉沉,檐下孤灯摇曳,映得屋内光影浮动。
覃淮正独自坐于案前,案上摆着一盏温好的清茶,茶水未曾动过,泛着缕缕幽香。
他手中持着一本册子,然目光微微沉敛,神色未见波澜,似在思索着什么。
忽闻窗外微风拂动,门扉轻轻一响,一道人影悄然掠入,步履极轻,躬身一拜,道:“公子,已探得确切消息。”
覃淮闻言,轻轻合上手中书册,抬眸望去,神色依旧沉稳,未见惊讶。
那人压低声音,细细禀道:“属下方才探至刺史府内,得知兰刺史欲纳妾之事属实。”
“而据府中仆从言,夫人听闻后大受打击,哭闹一月有余见无果,已至绝食数日,先前更是以剪刀抵颈,意欲轻生。”
他顿了顿,又道:“府中乱作一团,夫人一心求和离,然兰刺史左右为难,倒也并非铁了心要休妻,似是顾忌颇多。李老爷今夜入府,怕是要与兰刺史当面交涉。”
覃淮静静听完,眉梢未动,唯轻叩指节,淡声道:“然后呢?”
那人低声续道:“另有一事——兰刺史自言‘酒后失德’,轻薄外人,方酿成此祸。”
“此言府中上下皆信之,甚有仆妇私下叹息,说夫人太过刚烈,若能忍上一忍,也不至闹得这般难堪。”
此言一出,覃淮不由得失笑了一声,目光清冷,微微摇头,语气虽淡,却透着不加掩饰的讽意:“酒后失德?不过是个好借口罢了。”
他在军营里呆过一阵,且看那醉极之人,便是连站立都难,言语皆含糊不清,如何能‘失德’得这般合乎时宜?
不过是个推脱的说辞罢了。
覃淮冷冷一哂,手指轻轻摩挲茶盏,半晌,又道:“若非本心动摇,焉能教旁人得逞?世上醉酒者多矣,缘何旁人不曾‘失德’,独独他失了德?”
他语调平稳,未见少年意气,反倒带着几分沉着与讽谏。
那人低头称是,不敢多言。
覃淮拂袖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夜色沉沉,眉宇微蹙,思绪起伏不定。
与兰沅卿相处数月以来,他几乎日日都能听她提起自己的阿耶阿母,言语间皆是欢喜。
她说得最多的,便是兰夫人如何心疼她,兰刺史如何待她温和,时不时还会想起儿时在长安时的事……
说兰夫人总爱亲自给她做桂花糖糕,兰刺史即便公务繁忙,也总要抱她转两圈才肯出门。
她说得那样自然,满目欢欣,似是自小便在父母恩爱中长大,从不知世间疾苦。
可如今呢?
他目光微敛,蓦然想起方才探子所言。
刺史府乱作一团,兰夫人绝食求和离,兰刺史狼狈不堪,李老爷亲自赶来,只怕此刻正闹得不可开交。
怪不得李老爷不让兰沅卿直接去刺史府。原来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若她明日见到这一切,又该如何自处?
他想起兰沅卿一路上对这趟行程的期待,想起她进了刺桐城后的雀跃,想起她笑着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阿耶阿母……
覃淮眉心蹙得更紧。
她若知晓了此事,怕是要哭成泪人了。
心中思绪纠葛许久,他终是抿了抿唇,随后翻身跃出窗棂,悄无声息地落入隔壁厢房。
不行,定然不能让她看到这个事儿。
-
屋内昏暗,纱窗外月光淡淡洒落,映得榻上小小的人影轮廓柔和。
兰沅卿蜷着身子,抱着被角睡得正沉,唇角似仍带着些微笑意。
覃淮垂眸望着她,目光沉敛,半晌,终是俯身将她轻轻抱起。
怀中人软软的,他动作极轻,唯恐惊醒了她。兰沅卿微微蹭了蹭他的衣襟,呢喃一声,仍未醒来。
覃淮未作停留,抱着她翻窗而出,几个起落,已出了客栈。
院外,十三正倚着马厩打盹,忽觉夜风一动,猛地睁开眼,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公、公子?!”
他目光落在覃淮怀中的兰沅卿,惊得差点跳起来:“您、您这是作甚?!”
覃淮神色淡淡,语气平稳:“去备马车。”
十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嘴巴张了张,半天才憋出一句:“公子,您要带着兰姑娘去哪里?”
覃淮低头看了怀里熟睡的兰沅卿一眼,目光微动,旋即平静道:“不管去哪里,我也不想看到她哭。”
十三险些跪下:“公子,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
覃淮沉吟片刻,淡淡道:“福州。”
福州有他覃家军原先的几个旧部,他带着兰沅卿去那里歇歇脚,回头等李老爷处理完兰刺史那些污糟事,再来找他们便是。
十三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福、福州?!”
这大半夜的,抱着别人家的姑娘往外跑,还要跑去百来里之外的福州??!
他满头冷汗,急道:“公子,您冷静冷静!这一路那般远,万一走丢了怎么办?再者说,您这样把兰姑娘偷偷抱走,等李老爷发现了,岂不要派人满城搜?!”
覃淮神色未变,语调不疾不徐:“她大病初愈才多久?回头若被兰刺史夫妇气傻了,我的药可不就是白给了?”
十三张嘴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公子您这话倒也有理,可问题是——这能算理由吗?!
十三额角青筋突突跳,忍不住抬手捂脸,艰难道:“公子,您可知这叫什么?这叫拐人!”
覃淮神色平静:“嗯。”
……
十三嘴巴张张合合,终是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恨不得抱头蹲地。
半晌,他认命似的低声嘀咕:“小祖宗,您可别后悔……”
覃淮抬眸看他,眉目沉敛,语气却淡淡的:“不后悔。”
十三:“……”
罢了,拐都拐了,还能怎么办?备车吧!
-
却说天未破晓,刺史府门前,李老爷负手立于门外,披着一身微寒的晨雾,神色深沉。
身后,兰刺史亲自相送,眼底虽带倦意,仍是强打精神,拱手道:“岳丈这一夜也累了,回去歇息罢,明日……明日婵娘那边,我再想办法。”
李老爷微微颔首,正要抬步离去,忽见街角有护卫快马疾奔而来。
“老爷!糟了!糟了!糟了!!”
那护卫一路飞奔,冲至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表姑娘……表姑娘和二公子不见了!”
话音落地,李老爷倏然变色,猛地转身,沉声道:“你说什么?!”
兰刺史原本满面愁容,听得此言,亦是瞬间惊住:“沅卿她——?!”
护卫连连点头,急得直跺脚:“天还未亮,便有小厮去守门,谁知二公子的房门半掩,屋里竟空无一人!再去厢房一看,表姑娘的屋里也没人,连床上的被褥都凉透了!”
李老爷只觉眼前一黑,心头猛地一跳,手指都微微发颤:“胡闹!这两个孩子……怎会突然不见?!到底是何时走的?!”
护卫心急如焚,声音都变了调:“小的们彻夜守在院外,并未见有人出门……怕是二公子从窗子走的!”
李老爷听得腿都软了一瞬,心头气得直发抖。
覃淮那小子是个能耐的,翻窗跳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问题是,是他带着小姑娘走了?可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带走小姑娘??
或者说……还是遇到了什么……劫匪??
兰刺史脸色也难看极了,咬牙道:“岳丈,此事蹊跷,最近潮州城外多有流匪,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歹人?”
此言一出,李老爷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稳不住身形,额角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胡说八道!”
他厉声喝道,语气却透着未曾有过的慌乱,“他们两个若是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他后半句话已说不出口,只觉喉中发涩,心跳得厉害。
兰刺史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转身吩咐身侧亲卫:“速传巡防营,让他们封锁城门,务必搜遍城中各处,不论如何,也要把人找到!”
巡防营乃潮州城防军,虽未必多精锐,可若是找寻两个孩子,已是绰绰有余。
李老爷抖着手,咬牙道:“我回客栈看看情况。”
言罢,他拂袖便走,脚下步伐凌厉至极,心下已然乱作一团。
烦死了。
-
却说天光大亮,马车辘辘碾过青石官道,晨风拂帘,微带寒意。
车内,兰沅卿缓缓睁开眼,先是眨了眨睫毛,迷迷糊糊地看向周围。
软垫,帘幕,檀香隐隐,耳边唯有车轮滚动之声——
她呆了一呆。
怎么回事?她不是在客栈睡觉吗?怎么一觉醒来,竟在马车里了?!
小姑娘有些茫然地直起身子,身上仍穿着昨夜的寝衣,身旁却放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还未等她细想,被褥便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
“……?”
她怔怔地低头看去,还未反应过来,忽觉肩上一沉,竟是有人将那披风替她盖住。
她偏头一看,便见覃淮坐在一旁,双目微阖,神色如常。
他方才是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微微睁眼,见她衣衫单薄,顺手将披风覆上。
他面上神色未变,语气淡淡:“别着凉。”
兰沅卿愣了愣,低头拢了拢披风,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
“……淮哥哥?”她声音软软的,透着刚睡醒的懵懂,“咱们……咱们这是在哪里?”
覃淮眸光微顿,终是没有扯谎,语气淡然:“在去福州的路上。”
兰沅卿倏地睁大眼,彻底醒了。
“福州?!”她惊讶地眨巴眨巴眼,“可是……可是阿公不是说,今日要去刺史府见阿耶阿娘吗?”
覃淮垂眸,静静看着她,神色不动。
兰沅卿被他看得怔了怔,懵懵然又问了一遍:“淮哥哥,我们怎么会在去福州的路上?”
覃淮未答,静默片刻后,方才缓缓道:“你想去刺史府见他们?”
兰沅卿下意识地点点头,可刚点完,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犹豫。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怔怔望着覃淮,小小的脸上满是疑惑。
覃淮神色淡淡,未作答,只是抬手替她拢紧披风,似乎并不打算细说。
兰沅卿抿了抿唇,正要再问,忽然——
“驾——!”
马鞭抽破晨雾,马车倏然一顿!
随即,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兵刃出鞘的锐响,十三的怒喝随风而来——
“是流匪!护住马车!”
覃淮眉头一皱,猛地抬眼,几乎在瞬间便已判断出局势。
外头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风中隐隐带着血腥气,想来对方人数不少。
兰沅卿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颤,身子下意识往覃淮身边缩去。
覃淮一手探向腰间,摸到了随身短刃,另一手却稳稳按住兰沅卿的脑袋,将她搂进怀里,掌心覆上她的耳朵,低声道:“莫怕。”
兰沅卿怔怔被他抱着,小手揪紧他的衣襟,虽然心里慌乱,却还是努力点了点头。
外头刀光闪烁,十三持刀翻身下马,一刀砍翻了扑上来的匪徒,他飞身上前,四五个黑衣暗卫已迅速迎战,刀光一闪,便有流匪倒地,鲜血飞溅!
这群流匪原本只是惯常打劫路过商队,不想这一回竟踢到了铁板!
他们本以为不过是一辆普通马车,谁知车队里的护卫个个身手凌厉,且招招狠绝,不过片刻,已有大半匪徒惨死当场,余下几人更是胆战心惊,面面相觑。
“撤……撤!”有人惊恐低呼。
……
另类私奔[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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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私奔
第26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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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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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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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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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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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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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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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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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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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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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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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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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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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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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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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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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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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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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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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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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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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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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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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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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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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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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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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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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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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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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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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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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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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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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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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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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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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栽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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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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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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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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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骂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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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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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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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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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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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灯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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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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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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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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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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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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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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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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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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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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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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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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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归来【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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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白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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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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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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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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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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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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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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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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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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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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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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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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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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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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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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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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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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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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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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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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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封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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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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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张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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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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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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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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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设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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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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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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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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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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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所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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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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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行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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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讨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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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赠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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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隐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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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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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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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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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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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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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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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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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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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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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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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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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起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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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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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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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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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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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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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夜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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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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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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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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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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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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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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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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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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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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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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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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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同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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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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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异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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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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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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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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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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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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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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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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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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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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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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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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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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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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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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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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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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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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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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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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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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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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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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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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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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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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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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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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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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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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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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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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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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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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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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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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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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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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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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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洛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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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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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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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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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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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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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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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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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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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令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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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子孙(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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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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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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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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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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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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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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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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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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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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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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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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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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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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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处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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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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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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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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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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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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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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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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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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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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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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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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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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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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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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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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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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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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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沅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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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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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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