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薄雾笼烟,李府饭厅内温暖如春,银鼎轻煨羊乳,玉碗盛着温粥,袅袅香气氤氲。
李老爷端坐主位,手执象牙箸,举箸却未曾下落,眉间微微蹙起,目光不住地往堂内一隅望去。
兰沅卿乖巧地坐在一旁,小小的身影被暖炉的光晕笼罩。
她今日又是一身红色小袄,袖口绣着金线祥云,衬得面颊越发白嫩。
只是她双手拘谨地放在膝上,偶尔偷偷瞥向覃淮常坐的位置,眼底透着几分隐隐的担忧。
李老爷终是忍不住,搁下筷箸,沉声道:“怎的二郎还不见人影?”
“今儿个大年初一,理当一起和和气气用膳才是,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赵管事闻言,忙欠身应道:“老爷稍安,想是二公子起得迟了些,小的这便去催。”
他话音未落,堂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覃淮身旁的贴身侍卫十三快步而入,略一躬身,沉声道:“请老爷安。”
“公子身子微恙,今晨便不来用膳了,特遣小的前来知会。”
李老爷神色一凛,登时坐直了身子,沉声道:“身子不适?如何忽然病了?昨夜还好端端的,莫不是吃坏了什么?”
十三垂首恭敬道:“公子昨夜回房后未曾用膳,只服了一剂药,如今已然歇下。”
李老爷闻言,脸色微变,连忙起身:“不管如何,既是病了,岂能不请大夫?走,我们去瞧瞧。”
赵管事忙应声:“老爷放心,小的即刻去请许大夫。”
言毕,他便急匆匆地去了。
兰沅卿坐在榻上,指尖紧紧拽着衣角,小脸皱成一团,眼中满是担忧。
半晌。她还是悄悄站起身,跟着李老爷一行人,往覃淮的院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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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的院中,帘幕低垂,火炉熊熊,暖意阵阵。
可甫一踏入内室,众人便觉一股异样的寒意扑面而来,仿佛连火炉都难以驱散这房中的冷气。
床榻之上,覃淮静静地躺着,眉宇微蹙,唇色略显苍白,额头上覆着一方湿帕,双颊被高热蒸得微微泛红,呼吸亦是不稳。
李老爷快步上前,见此情形,心下一沉,几乎是立刻伸手覆上覃淮的额头。
触手之下,一片滚烫!
他脸色顿时变了:“如何烧得这般厉害?昨夜尚好,怎会忽而发热?”
许大夫正巧赶来,搭脉诊断,沉吟片刻,方才捋须道:“公子乃受寒所致,高热未退,幸而脉象尚稳,只需静养调理,服药后自可痊愈。”
李老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仍不免忧虑:“何以好端端的,便受了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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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立于一旁的十三神色微动,沉默不语,只是目光深深地看了兰沅卿一眼。
兰沅卿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指尖紧紧攥着衣袖,心头一瞬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沉甸甸的。
昨夜之事刹那间浮上心头——
长安街头,灯火通明,火树银花。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边,仰望天幕间绽放的烟火,光影变幻间,她的眸光一亮一灭,心绪被那一瞬的热闹牵引着,竟未曾察觉夜色已凉。
直到覃淮站在她身侧,皱眉将自己的斗篷脱下,随手披到她身上,语气淡淡道:“你穿着。”
她当时虽有些迟疑,却未多想。
可如今——
她眼睁睁看着覃淮卧病在床,额上覆着湿帕,双颊被高热蒸得微微泛红,连眉心都蹙着。
——是她害的。
她眼睫微颤,终是咬紧唇,沉默片刻,跪了下来,低声道:“外祖父……”
李老爷微微一怔,回首望她。
只见兰沅卿神色沉静,唯有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收紧,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执意:“都是沅卿的不是……是沅卿昨夜贪玩,求淮哥哥带我出府去看烟花,淮哥哥怕我受寒,才将衣裳脱予我……”
她顿了顿,指节略微泛白,声音仍旧平稳:“……这才害得淮哥哥生病。”
说罢,她顿了一顿,似是蓄足了勇气,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丝沉稳的倔强:“既是因我而起,沅卿愿意留下照看淮哥哥,直到他醒来。”
李老爷听罢,原本微蹙的眉心稍稍松了松,抬眼看她,眼中神色复杂。
这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做事虽有些胡闹,却也是出于天性。
但这大过年的,老友托付给自己的孙儿竟在自己府里病倒了,终究是心中有愧。
可他看着跪在榻前的小小身影,那衣袖被她攥得紧紧的,唇瓣微微颤抖,双眼泛着水光,一副极度自责的模样,心里倒也不忍再多苛责。
李老爷微微叹息,伸手将兰沅卿轻轻扶起,语气虽带了些许不悦,但终究还是温和了些:“好了,别跪着了,你也是个孩子,哪能照顾得了二郎?”
“万一他病好了,你又倒下了,这病还传来传去不成?”
外孙女本来才大病初愈,身子就不算好的,要是再折腾,不知道几时才能好全。
兰沅卿被扶起,小小的身子却仍旧紧绷着,低着头,声音更轻了些:“可……可都是沅卿的错……”
她总要补偿几分啊。
李老爷见她神色倔强,便换了个语气道:“你若是真心觉得愧疚,便回去抄书吧。”
兰沅卿怔了怔,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李老爷。
李老爷摸了摸胡须,缓声道:“去抄《月令》里的‘孟春之月’罢。”
“人当惜身,顺应天时,胡闹不得。”
“等你淮哥哥病好了,你便把抄好的书拿去给他,便当祈福,也算是你的心意。”
兰沅卿听了,怔了怔,随即用力点头,郑重道:“是,外祖父,沅卿这就去!”
李老爷点点头,摆了摆手:“去吧。”
兰沅卿凝眸望向榻上沉睡的覃淮,目光深深,似欲停驻,终究未发一言。
片刻后,方轻轻敛眸,微一屈膝,恭谨行礼,这才缓步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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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走远了,李老爷方才转头看向许大夫,沉声道:“务必用最好的药仔细调养,万不可让他落下病根。”
许大夫拱手道:“老爷放心,某自会尽心。”
李老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覃淮,眉宇间仍旧带着几分忧虑。
希望这孩子能早些好起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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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覃淮底子好,这病来的快,去得也快。
入了夜,烛火静燃,映得帐幔微微晃动,帘外夜色沉沉,寒意犹存,唯炉火熊熊,将室内照得温暖如春。
覃淮缓缓睁开眼,目光尚未完全聚焦,耳畔却已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含着一丝轻快:“公子醒了?”
言语间,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覃淮的额头,稍作停留,复又收回,似是确定高热已退,才松了口气。
覃淮撑着手肘微微坐起,虽仍有些倦意,然已无方才那般沉重。
他侧目看去,便见十三端着一盏药碗,眉眼间含着笑意,将碗搁在手炉上,轻轻吹了吹,方才递到他手边:“药刚温好,公子且趁热服了。”
覃淮目光落在那碗药上,并未急着接过,只是微微抬眸,嗓音略带些沙哑:“……何时了?”
十三笑道:“申时已过,公子这一觉,可睡得踏实。”
覃淮略微动了动身子,靠在锦枕上,眉间还有些未散的倦色。
待十三见他饮尽药汤,这才转身走到书案前,随手翻起一叠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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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了,便也看看这几样。”
十三将那叠抄好的经书和月令轻轻放在桌案上,目光含笑,“这是兰姑娘今日所抄,说是为公子祈福,每一样都抄了九遍,取一个吉利。”
说罢,十□□开一步,静静立在一旁。
覃淮微微蹙眉,抬眼望去,只见案上整齐地摞着厚厚一叠经书,纸张洁白,墨色沉稳,笔锋虽稚嫩,然每一字皆端正清润,透着几分拘谨之意。
他不由地抬手翻阅,指尖拂过纸页,略略停顿,目光落在经文上——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不忮不求,必能长久。”
“仁者寿,福者安。”
字字规整,一笔一画皆无半分敷衍之态。
覃淮盯着那一叠字迹端正的经文,目光微微一顿,似觉几分有趣,随手翻了翻,唇角略略一挑,漫声道:“我又不是甚么尊长,她竟也虔敬如此?”
寻常人家谁会给年纪相仿的郎君抄写这种佛经的?还说什么长寿不长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覃淮八岁就当上祖父了呢。
十三不语,只垂手站在一旁,面上带笑,心中却分明知晓——公子嘴上虽是不以为意,心里却是受用得紧。
果然,覃淮翻了几页,便随手将抄本理好,拢在手边,未曾搁下。
指尖轻轻敲着封面,半晌,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她倒是有心。”
十三微微一笑,低声道:“兰姑娘抄了整整一日,午后老爷让她歇息,她却不肯,说是非要抄满九遍才作罢。”
覃淮动作微顿,眼神稍稍一凝。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上云,积精全神,以应天数,九九则足,以致长生。
她样样抄录九遍,足可见其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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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淮指尖在书页上轻敲两下,眸色略沉,似是片刻失神。
正欲再翻几页,十三忽而自怀中摸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低声道:“公子,漠北也来了一封信。”
话音刚落,书页轻合,檀香墨气被一瞬裹住。
覃淮目光微动,望向信封,并未立刻伸手去接,反倒微微抬首,语调仍是清缓:“阿爷寄来的?”
十三摇头,语声不疾不徐:“并非老侯爷亲笔,而是公子留在漠北的人送回的。”
此言一出,屋中炉火微晃,映得少年眉宇间的微光忽明忽暗。
方才因兰沅卿抄经用心之事,他心中本还有些隐约的轻快,然此刻,那丝微妙的松弛之意,已然收束干净。
他未再言语,抬手接过信封,展开,灯下墨迹清晰,字字凝重。
“漠北天寒,连日大雪,粮道断绝。”
“铁甲军夜袭敌营,然敌早有防备,反陷伏击,折损惨重。”
“朝中议兵未决,侯府调令受阻。”
覃淮目光一寸寸扫过,指尖略一收紧,未及片刻,神色却又恢复平静。
他并非不知漠北局势,亦明白自家祖父不愿他涉足此事,盼他能同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一般,读书习字,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这些年来,他如何能真的视若无睹?
祖父与父兄皆在边疆,侯府肩挑的,不止是世家的荣光,更是天下安危。
许久,他缓缓阖上信笺,复又叠好,搁在案上,指腹微微摩挲纸面,语气淡然:“寒山寺那位,近日可有动静?”
十三闻言,心下一凛,旋即低声道:“仍在寺中,闭门不出。”
覃淮微微颔首,思忖片刻,执笔写下一封信,字迹沉稳,笔势端方,与他年岁颇不相称。
末了,他将信折起,递予十三,语声仍旧从容:“让人送去,便说我择日登门。”
我不得不说淮哥就是性转版阮姐。
沅妹就是性转版穆总。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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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