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沅卿站稳了身形,微微垂下眼帘,似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守岁。”
她的语声极轻,带着一点软糯,却又规矩得很,没有半分多余的解释。
覃淮垂眼看她,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守岁?
他生于长安,虽然此后多年未再回京,却也知晓,长安人素有守岁的习惯。
可她这副拘谨模样,竟像是被他撞破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般,实在叫人觉得……
有些好笑。
覃淮并未立刻作声,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瞬。
这一月以来,他素来见惯了兰沅卿在李老爷跟前的规矩模样,行止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外人交谈时,更是举止收敛,言辞温和有度,唯恐稍有不慎,便落了人口实。
可偏偏,偶尔间又能窥见她不同的一面
——譬如在书塾中她对经义的独到见解,譬如偶然被点到时,她眸中那一丝细微的戒备。
又譬如……此刻。
她眼底尚有一点未散的兴奋之色,似是尚未从方才那烟火的绚烂中回神,可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又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只低着头,攥着袖口,像只被撞破的小兽。
——很有趣。
覃淮目光微动,复又淡声道:“方才在廊中瞧见动静,便出来看看。”
闻言,兰沅卿的手微微紧了紧,抬眼看他,迟疑道:“淮哥哥方才在外头……?”
这么大冷天的,守在外面干啥?
“自然。”
覃淮言简意赅,眉眼间仍是淡淡的。
他是不是被她放的烟花给吵扰到了……
兰沅卿顿时有些后悔方才在院中放烟火了。
她原本是不想打扰到别人的,可方才烟火太过好看,一时兴起,便未曾顾及许多,如今听他这话,心底竟隐隐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了垂眸,片刻后,方才轻轻道:“若是吵着淮哥哥了,那……我便不放了。”
语气间有些犹豫,分明是不舍,却又有些拘谨地想要克制。
覃淮看着她,眸色微深。
——她这小娃娃,倒是奇怪得紧。
明明适才眼底尚有几分雀跃,方才燃放烟火时,亦不像是寻常那般小心翼翼。
可如今不过几句话,便又收敛得如此迅速,似是生出了一种被训斥后的克制。
覃淮不答,目光微沉,片刻后,他忽地伸手,从旁边的木匣里取了一支未燃的火树银花,随手一扬,递到了兰沅卿眼前。
“还放吗?”
兰沅卿微微一愣,抬头看他。
覃淮面色平静,灯火映在他深色的瞳仁里,隐隐透着些许不容置疑的意味。
兰沅卿垂下眼,盯着那支未燃的烟火,似有些犹豫,半晌,她伸出手,将那支火树银花接了过去。
覃淮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弯腰拾起火折子,干脆利落地点燃了烟火。
“嘶——”
星点光芒自指间燃起,瞬间跃动着飞散开来,宛若夜色中骤然绽放的流光,洒落满地碎金。
兰沅卿被这光影映得睫毛轻颤,唇角亦是不自觉地微微弯了弯。
覃淮就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
-
又不知过了多久,烟火燃尽,碎星点点地落下,兰沅卿仍仰着头,目光随着那抹光亮一点点消失。
她站在檐下,小小的身影映在雪地上,被红灯笼的光晕轻轻笼罩,显得愈发静谧。
覃淮侧首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
院墙之外,夜色深沉,唯有远处天边的烟火忽明忽暗,映得半片夜幕浮光跃金。
院墙极高,他们只能隐约听见护城河畔那些欢庆的百姓,只能看见烟火升腾,迸裂,灿烂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覃淮低头,果然见兰沅卿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
那双眼睛澄澈如漆,倒映着夜空的光彩,眸色深深浅浅,似有藏不住的欢喜,又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覃淮唇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开口:“想去看?”
兰沅卿蓦地回神,睫毛轻颤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攥紧了袖口,轻声道:“不想。”
现在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外祖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有护卫,她要是要出门,肯定要惊动外祖父的。
外祖父虽然身体康健,可这些日子已经够操心她的了,她怎么再能大半夜去打扰他呢?
那真的很不好。
覃淮盯着她,黑眸微眯,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
——撒谎。
他却不点破,只是不紧不慢地问:“真的不想?”
兰沅卿垂着眼,指尖微微收紧,片刻后,仍是轻声道:“嗯,不想。”
-
覃淮闻言,挑了挑眉,干脆不再问了,目光扫过院墙,随即慢悠悠地踱到墙边。
兰沅卿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他双手负在身后,步子缓缓,似乎毫无目的,却径直朝着那堵高墙而去。
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覃淮已经抬起一只脚,踩上墙根的青砖,作势要翻过去。
兰沅卿顿时怔住。
“……淮哥哥这是去哪儿?”
覃淮闻言,略一停顿,神色如常,只微微抬眸看她一眼,语气平静道:“去往城中观烟火。”
兰沅卿微微睁大了眼。
李府门禁森严,外有护卫巡守,他竟能自行出府?
她指尖轻轻收紧,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却不曾言语。
覃淮并未多作解释,只随手拂了拂袖,语调平淡如初:“本欲寻一同行之人,如今看来,终是作罢。”
言罢,他复又垂眸,姿态端方,不露丝毫遗憾之色,仿佛方才所言,不过随口一提,既无多余之意,也无半分期待。
说着,他抬手按住墙头,微微屈膝,似是随时要跃上去。
兰沅卿指尖攥紧衣袖,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
这一瞬,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么晚了,外祖父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外面那么冷,他们能去哪儿?可是……
可是她真的很想去。
她很想念这样的长安——灯火万家,夜色璀璨,烟花漫天,她明明听得见外头的欢声笑语,可她却被院墙困在这里,什么都看不清。
此时此刻,她好像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不想”时,心里为何会生出一丝落寞。
她真的很想去看看。
-
就在覃淮手指微曲,准备用力翻上墙头的一瞬,兰沅卿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口了。
“……淮哥哥。”
覃淮动作一顿,侧过头来。
兰沅卿站在原地,衣袖被她攥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红色的斗篷映得他脸颊有些白,眼底却闪烁着某种复杂的光。
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极轻,像是怕被风吹散一般,带着一点迟疑,又带着一点期待。
“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覃淮闻言,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一勾。
他早料到兰沅卿会开口,先前的一番试探,不过是想看看她能忍到何时。
如今终于憋不住了,才小小声地唤他“淮哥哥”,语气轻轻的,透着点犹豫,像是怕他不答应,又像是怕自己这点心思被人瞧破。
真是有趣。
他转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然见她眼底还残存着一丝迟疑,却又透着些许渴望,站在那里没动,小小一团,仿佛是夜色下被红灯映着的雪团子。
见他迟迟未答,兰沅卿不由攥紧了衣角,轻声道:“淮哥哥,我……”
我真的很想去。
话未说完,覃淮便淡淡打断:“去换件厚些的披风吧。”
兰沅卿一怔,抬头望着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
一股不自觉的欢喜从心底升腾起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唇角压不住地轻轻弯起。
-
下一瞬,她转身就往屋里跑去,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腾空飞起来似的。
覃淮倚在墙边,静静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跑进屋中,嘴角那一抹笑意更深了几分。
果然,小孩都是这样,嘴上说不想,身子却最诚实。
芷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自表小姐大病一场以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性子沉稳,行事规矩,她已许久未见过她这般雀跃的模样了……
眼看着她急匆匆地进屋翻找衣物,她下意识地劝道:“姑娘,这么晚了,真的要……”
话音未落,兰沅卿已经自己翻出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身上,忙不迭地道:“快帮我系一下。”
芷儿张了张嘴,见自家小姐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再劝,只好乖乖上前替她系紧衣襟。
片刻后,兰沅卿重新回到院中,覃淮已经等在原地。
见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身旁,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横抱起,双臂有力而稳妥,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托在怀里。
兰沅卿猝不及防,惊得微微睁大了眼,整个人僵了一下,耳边却听见覃淮淡淡道:“别乱动。”
她急忙缩紧身子,乖乖不敢再动。
只觉得夜风自耳畔掠过,衣袂翻飞间,覃淮已然身形一掠,轻轻松松地跃上墙头,继而足尖一点,几乎未曾停顿,便落在了墙外。
-
雪地微微晃了一下,片刻后,落地的声响被厚厚的雪层吞没,四周依旧是一片静谧。
兰沅卿怔怔地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覃淮——
他竟然真的……带她出来了?
她呼吸微微一滞,四周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却夹杂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朝远处望去,只见街市之间,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们走进了长安街头。
覃淮放下她,拍拍她的脑袋,道:“走吧。”
兰沅卿点点头,缩在厚厚的披风里,乖乖地跟在他身侧。
十三远远地跟在后面,始终未曾出声,守着他们。
-
夜色之下,人潮渐多,皆是出来赏灯、放烟花的百姓。
街市两侧,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鞭炮在远处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得半片长空明亮。
覃淮侧目望去,只见兰沅卿仰首望着夜幕中绽放的烟火,光影映入她的瞳中,熠熠生辉,神色竟比天上的火光更显专注。
他微微一顿,似有话要说,然未及开口,便觉她步伐稍缓。
街市人流渐聚,行人摩肩接踵,他略一思忖,随即伸出手,语气不急不缓,理所当然道:“拉着我的手。”
兰沅卿怔住,倏地垂眸,眼睫轻颤,显然未曾料及。
她指尖微蜷,似是不太习惯如此亲近,一时间未有动作。
覃淮见状,也不催促,眉峰略挑,复又将斗篷一拢,衣袖随势递至她手边,语气平和道:“那便拉着衣袖罢。”
“此处人多,莫要走散了,倘若当真丢了,我可寻你不得。”
兰沅卿怔了怔,低头看着那只垂在她面前的衣袖,指尖微微收紧,最终轻轻伸手,抓住了它。
淮总:这小孩好惨!这小孩好可爱!这小孩好有趣!
沅妹:诶?你不是就比我大三岁吗?
淮总:[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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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