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阿斌和小舟还没走,站在卡座边,警惕地看着门口,又好奇地打量着黄作粱。红姐端着搪瓷缸子,忘了喝,目光在别经年和黄作粱之间逡巡。
黄作粱站在门口,有些不自在。他身上的西装与这里格格不入,刚才的勇气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面对陌生环境和审视目光的局促。
“坐。”别经年走向吧台,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门口的风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黄作粱犹豫了一下,走到吧台前,在之前坐过的高脚凳上坐下。这一次,感觉却截然不同。
别经年没问他要喝什么,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不是最便宜的基础款,也不是昂贵的收藏品,而是一瓶标签有些磨损的中档酒。他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没有加冰,直接倒了小半杯,将其中一杯推到黄作粱面前。
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荡漾着柔和的光泽。
“谢谢。”黄作粱低声道,不知是谢这杯酒,还是谢刚才的解围。
别经年拿起自己的杯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该谢你。”他喝了一小口,动作从容。
黄作粱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灼热感,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他注意到别经年用来碰杯的是杯壁,而不是杯口,一种保持距离的礼貌。
“那些人……”黄作粱忍不住开口,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别经年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拭吧台,“树欲静,风不止。”
黄作粱哑然。他准备好的说辞,比如“可能只是路过”、“或许是误会”,在别经年这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他意识到,别经年根本不需要他来说明情况,对方对潜在的麻烦心知肚明。
阿斌和小舟见没事了,跟别经年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红姐凑过来,把搪瓷缸子往吧台上一放,好奇地看着黄作粱:“哟,黄经理,没看出来啊,还挺仗义。”
黄作粱脸上微热,含糊地应了一声。
“红姐,你的茶。”别经年将一杯新泡的、冒着热气的茶推到她面前,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红姐接过茶,白了别经年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黄作粱,这才端着茶扭身回到自己的老位置,继续研究她的麻将经去了。
吧台边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弥漫开来,但并不完全令人尴尬。酒吧里放着极轻的蓝调音乐,慵懒的萨克斯风掩盖了寂静。
黄作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别经年为什么这么固执,比如他到底在守护什么,比如他是否真的不怕那些麻烦……但这些问题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了回去。他感觉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带有目的性的提问,都会显得愚蠢。
“工作不容易。”别经年忽然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依旧在擦着吧台,头也没抬。
黄作粱愣了一下,苦笑道:“是啊,不容易。尤其现在……”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抱怨行业下行,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仿佛给了他一点倾诉的勇气,“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推销员,卖的还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概念,是预期,是……一张自己都不太信的饼。”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如此直白地承认过职业的虚无感。
别经年擦拭的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目光很短,却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没评论黄作粱的话,只是说:“每个行当都有它的难处。”
这时,里间传来水烧开的鸣笛声。别经年放下布,对黄作粱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走了进去。
黄作粱独自坐在吧台前,环顾四周。这是他第一次以“客人”而非“说客”的身份,仔细打量这个地方。墙上的抽象画色彩大胆凌乱,细看却似乎有种压抑的力量。角落堆着的啤酒箱旁,放着几本旧书,封面磨损,看不清名字。空气里弥漫的烟酒味、木头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卤料香气,混合成一种复杂但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比起他那些窗明几净、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样板间,这里更像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别经年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砂锅走了出来,放在黄作粱面前。锅里是清淡的白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好的酱菜。
“晚上空腹喝酒伤胃。”别经年语气平淡,“凑合吃点。”
黄作粱看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粥,一时语塞。他晚上确实没吃饭,加班时只胡乱塞了个面包。此刻,胃里因为酒精而微微灼烧,这锅简单的粥却显得无比诱人。
“谢谢……”他再次道谢,这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度刚好,米粒软糯,带着纯粹的米香。就着脆爽的酱菜,一股暖流从胃里缓缓扩散至全身。
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直到一碗粥见底,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有些窘迫地放下勺子。
别经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面前的空杯又续了一点点酒。
“我……”黄作粱想找点话说,“你这酒吧,名字挺特别的。‘乌有之乡’。”
“嗯。”别经年应了一声,看着杯中残酒,“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地方。”
“你觉得……不存在吗?”黄作粱忍不住追问。
别经年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空了的卡座,扫过红姐的背影,扫过这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旧屋子,最后落在黄作粱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黄作粱看不懂的情绪。
“或许存在过,”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也可能,就在你以为它绝不存在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黄作粱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他似懂非懂。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是公司的电话。黄作粱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接通。是经理询问另一个项目的进展,语气急切。他不得不站起身,走到角落,压低声音,熟练地汇报、保证、应对。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感觉刚刚那点短暂的松弛瞬间被抽空,疲惫感加倍涌来。他回到吧台,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
“别老板,谢谢你的酒和粥,我该走了。”
别经年点了点头,没有挽留。
黄作粱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回头说道:“那些人……你小心点。”
别经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
推开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黄作粱深吸一口气,重新扎紧领带,整理了一下西装,那个精致而紧绷的“黄经理”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乌有之乡”的招牌,它依旧沉默地亮着。然后,他转身,快步汇入了夜色之中。
吧台内,别经年拿起黄作粱用过的杯子和碗,走到水池边。水流声哗哗。他洗得很慢,很仔细。
红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倚在门框上:“这小子,好像跟之前来的那些不太一样?”
别经年没有回头,继续洗着碗,水流冲过碗壁,泛起白色的泡沫。
“谁知道呢。”他淡淡地说,声音几乎被水流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