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黄作粱还是会因为工作去化龙池附近,但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在那条深巷口徘徊。他不再总是带着明确的任务和目标走进“乌有之乡”,有时只是进去点一杯最便宜的啤酒,坐在角落,听着阿斌抱怨新来的主管,或者看小舟在速写本上涂鸦。
他依然穿着西装,但领带往往松垮地挂着,头发也不复最初那般一丝不苟。他很少主动找别经年说话,别经年也从不打扰他,只是在他杯子空的时候,会用一个眼神询问是否续杯。
这种沉默的默契,像一层薄纱,隔开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有一次,黄作粱听到阿斌在和别经年讨论一款新出的威士忌,口感如何,产区特色。他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句,引用了他某个知识付费APP里听来的、关于单一麦芽和调和威士忌的区别。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
阿斌和小舟都愣了一下。别经年擦拭杯子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很平淡地接了一句:“理论是那么说,不过舌头不会骗人。”
然后,他倒了一小杯不同产区的酒,推到黄作粱面前,“尝尝看。”
没有评判,没有讽刺,只是一个简单的邀请。
黄作粱小心翼翼地尝了,那股浓烈的泥煤味呛得他差点咳嗽,但他忍住了,仔细分辨着口腔里复杂的变化。他说不出什么专业的品鉴词,只能含糊地说:“这个……味道很冲。”
别经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很短,几乎像是错觉。
“不喜欢就不用勉强。”
那一刻,黄作粱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用来武装门面的、碎片化的“知识”,在这个依靠真实感知的地方,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但同时,一种陌生的、想要去真正了解某种东西的**,悄悄冒了头。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别经年调酒时,手指稳定而灵活,手背上那道旧疤像一道沉默的注脚。比如刘奶奶每次来,别经年给她倒的酒总是温得恰到好处。比如红姐虽然嘴碎,但街坊邻居有点小矛盾,都爱找她评理,而别经年这里,则成了默认的“仲裁庭”角落。
这片他原本试图用“蓝图”覆盖的“乌有”之地,其下的脉络和肌理,正一点点在他面前清晰起来。
然而,风从未真正停歇。
一天下午,黄作粱正在公司整理资料,李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粱哥,化龙池那边,听说要动真格的了。”
黄作粱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上面没明说,但暗示了,进度太慢,可以考虑……多管齐下。”李锐做了个微妙的手势,“估计不止是混混骚扰那么简单了。可能从证照、消防、甚至房东那边施压。你那个钉子户,怕是要顶不住了。”
黄作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打印纸的边缘。他知道“多管齐下”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系统性的、让人难以招架的挤压。别经年能挡住明枪,未必能防住所有这些暗箭。
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下班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来到了“乌有之乡”。今天店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红姐不在,阿斌和小舟也一脸凝重。
刘奶奶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正用一块旧手帕抹眼泪,佝偻的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了?”黄作粱忍不住问坐在旁边的阿斌。
阿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刘奶奶住的那片老房子,产权有点复杂,她家情况又特殊,一直没办下正式的房产证。现在有人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材料,说她那房子归属有问题,要她限期搬走,不然就法院见。老太太吓坏了。”
黄作粱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李锐所说的“多管齐下”中的一环。找最薄弱的环节下手,杀鸡儆猴。
别经年站在吧台后,脸色比平时更冷峻几分。他给刘奶奶倒了杯热水,声音低沉温和:“刘奶奶,别怕,事情还没定论。我帮您问问律师朋友。”
“小年……我……我哪请得起律师啊……”刘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
“费用您不用操心。”别经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作粱看着这一幕,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这背后的推手很可能就是他的公司,或者与公司利益相关的方面。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边,对别经年低声说:“别老板,关于产权和拆迁补偿的政策,我……可能了解一些流程。也许能帮上点忙。”
别经年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他这番话背后的动机。
黄作粱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诚:
“我只是想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别经年看了他几秒,眼神里的锐利稍稍收敛,点了点头:“谢谢。”
这声“谢谢”很轻,却让黄作粱心头一松,仿佛得到了某种赦免。
接下来的几天,黄作粱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人脉,悄悄查证刘奶奶房产的情况,梳理里面可能存在的法律漏洞和程序问题。他发现事情确实棘手,对方准备充分,钻了政策的空子。但他也找到了一些可以争取的模糊地带。
他没有把这些直接告诉别经年,而是整理成简单的要点,在一次晚上去喝酒时,假装不经意地放在了吧台上。
别经年看到了,没有立即拿起,只是在他离开时,说了句:“路上小心。”
又过了两天,黄作粱听说别经年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位愿意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正在准备材料。他不知道自己提供的那点信息是否起到了作用,但心里却莫名感到一丝微小的慰藉。
一天晚上,他加班到很晚,身心俱疲地走出办公楼。手机响起,是他母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母亲的声音依旧充满关切,但这次,她没有提别人家的孩子买了房,也没有隐晦地催促,只是说:“粱粱,最近工作是不是太累了?听你声音都没精神。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
听着母亲絮絮的叮嘱,黄作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霓虹灯下匆忙的人群,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第一次没有用那些浮夸的承诺来回应母亲的关心,只是低声说:“妈,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挂断电话,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他发现自己开始厌恶那个需要不断表演、不断证明的自己。而那个在“乌有之乡”里,可以沉默,可以笨拙地品酒,甚至可以因为一碗粥而感到温暖的自己,似乎更真实一些。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围绕化龙池的风暴正在酝酿。刘奶奶的事情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他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他赖以生存的系统和规则,一边是那个逐渐在他心里占据分量的“乌有之乡”和那里的人。
他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