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池巷199号》 第1章 第 1 章 长沙的夏天,黏腻得如同打翻了的糖油粑粑糖浆,糊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夜幕垂下,没能带来多少清凉,只是把白日的焦灼换了一种形态,融进了霓虹闪烁与鼎沸人声里。 化龙池酒吧街深处,不像解放西那般喧嚣震耳,更多的是一种被岁月和酒精浸泡过的、懒洋洋的热闹。“乌有之乡”就嵌在这片热闹的相对静处,门脸不大,招牌是块旧木板,字迹潦草得仿佛随时会化在夜色里。 别经年靠在吧台后面,指尖夹着半燃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将落未落。 他刚送走一拨熟客,店里暂时安静下来。老旧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吱呀呀地转,搅动着混浊了烟味、酒气和老旧木头气息的空气。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纯棉T恤,肩线处微微有些松弛,衬得他整个人有种垮塌的松弛感,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眼望向门口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倦意。 膝上的旧伤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某种永不失效的备忘录,提醒着他那些早已乌有的荣光。他挪动了一下重心,将大部分重量压在右腿上,动作自然得几乎无人能察。 门上的铃铛哑着嗓子响了一下。 进来的人,与这间被烟酒和旧梦腌入味的“乌有之乡”,格格不入得像一颗钻石误入了煤炭堆。 首先捕捉到他的,是吧台边一个醉眼朦胧的女人。她手中的酒杯顿在半空,唇间逸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叹。这像是一个信号,引得三两桌客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他站在门口,仿佛自带追光。 一身过于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因其廉价面料的僵硬感,反而被他的身形撑出了一种奇异的舞台效果。肩线平直,腰身收束,双腿修长——那是一种天赋的、奢侈品衣架般的骨架。 视线向上,是一张人群中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皮肤在昏昧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感,白得几乎晃眼。眉眼深邃得如同工笔刻画,眼型长,眼尾微挑,一双瞳仁颜色偏浅,此刻正像警觉的鹿,迅速扫过店内,评估着环境与潜在价值。 他的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恪守其位,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鼻梁是高挺的傲慢,而下方那双唇,却是饱满的、唇线清晰的,透着自然的嫣红,像雪地里唯一的花。 他脸上挂着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标准化的真诚微笑,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他拎着厚重的公文包,一步步走进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店里原本懒洋洋的空气。 吧台后,别经年停下了擦拭酒杯的动作。 他的目光越过杯沿,平静地落在来客身上。他看见了吧台女人眼底的惊艳,也看见了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孩瞬间烧红的耳根。 他看着这个漂亮得如同幻觉的年轻人,像是在看一件被自身光芒困住的珍贵瓷器。 然后,别经年垂下眼,继续擦他的杯子,只在心底留下一个念头: 一只误入灰扑扑人间,却以为自己正在狩猎的,孔雀。 “老板,晚上好。”黄作粱的声音清亮,带着职业性的热情,打破了店里的沉滞空气。“生意兴隆啊。” 别经年没接话,只是用那截烟灰点了点他,示意他自便。目光在那紧绷的西装和过分精致的发型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开,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那只晶莹的玻璃杯。这年轻人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青黑,即便在昏黄光线下,也透出一股被强行压下的疲惫。 黄作粱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地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公文包放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给我来杯……嗯,你们这有什么推荐的?”他抬眼看向酒柜,眼神里带着一种惯常的、审视商品的神色。 “只有啤酒和基础款威士忌。”别经年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不搞花里胡哨的那套。” “那就威士忌,纯饮。”黄作粱从善如流,身体微微前倾,摆出准备深谈的架势,“老板怎么称呼?我姓黄,黄作粱,作粱是……” “别经年。” 他打断他,把擦好的杯子挂回架上,转身取酒倒酒,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感,仿佛对方是谁,来做什么,都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推到他面前。 “别老板,”黄作粱端起酒杯,却没喝,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着,“你这店,位置不错,就是装修风格……挺独特的。”他环顾四周,裸露的红砖墙,旧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抽象画,角落甚至堆着几箱没拆封的啤酒。一切都在诉说一种“爱谁谁”的随意。 “糊口而已。”别经年拿起自己的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比不得黄经理你们,动辄就是亿万蓝图。” 黄作粱脸上的笑容僵了零点一秒,随即绽开得更盛:“别老板消息灵通啊。看来知道我为什么来了。”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装帧精美的册子,光滑的铜版纸在昏黄灯光下反着冷硬的光。 “我们集团,准备对这一片进行整体改造升级,打造一个集文化、休闲、商业于一体的城市新地标。您这间‘乌有之乡’,正在规划的核心区域。” 册子被推到别经年面前,封面上是炫目的效果图,高楼林立,流光溢彩,与他这间充斥着岁月痕迹的小店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别经年看都没看那册子一眼,目光落在黄作粱因为说话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年轻人眼底有不易察觉的青黑,即使被精致的妆容勉强遮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新地标?”别经年扯了扯嘴角,那侧先勾起的弧度带着明显的嘲讽,“就是把旧的都拆了,盖上一模一样的盒子,然后挂上不一样的logo?” 黄作粱显然对这种反应早有准备,他熟练地翻开册子,指着数据图表:“别老板,时代在进步。您看这些数据,项目落成后,周边人流预计提升百分之三百,商业价值不可估量。您这小店,届时无论是选择回迁,还是拿到补偿款去更好的地段,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是发展的红利,我们要抓住机遇……” “机遇?”别经年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针,刺破那些华丽的泡沫,“黄经理,你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红利’到底是谁的红利?是你们的,还是我的?”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更远处那些同样面临着“乌有”命运的老街坊,“用我的‘乌有’,换你们的‘蓝图’?这算盘打得,我在岳麓山上都听见了。” 黄作粱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他遇到过难缠的业主,有过激烈的争吵,但像这样轻描淡写、却句句直指核心的讽刺,还是第一次。 他体内那套熟练的应对机制自动启动,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别老板,我理解您对这里有感情。但人总要向前看,对吧?我们都不能跟趋势作对。您守着这里,一年能赚多少?抛开成本,还能剩下什么?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引用了手机里某个成功学音频里的话,说完自己心里都泛起一丝荒谬的腻味。 别经年终于正眼看了看他,那目光沉静,却有种重量,让黄作粱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包装的商品,内在的空洞和焦虑无所遁形。 “理想?那是年轻人拿来跟现实赌气的筹码。”别经年拿起酒瓶,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却没喝,只是晃动着,“我们这种人,只谈生意,或者…交情。” 他抬眼,看向黄作粱,“黄经理,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哪一样?” 黄作粱一时语塞。生意?对方显然不吃这套。交情?更是无从谈起。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和计算,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效力。他只能强撑着那副精英的皮囊,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西服面料上。 “补偿方案,我们可以再谈。”黄作粱深吸一口气,准备进行持久战,“集团是很有诚意的。” 别经年不置可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酒钱五十。” 他放下杯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现金还是扫码?” 黄作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送客。他拿出手机付了钱,动作有些仓促。收起那份精美的规划书时,他感觉那铜版纸的边缘割得手指生疼。 “别老板,我会再来的。”他站起身,试图找回一些气势。 “随时欢迎。”别经年重新拿起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上,低头点燃,火光跳跃的瞬间,映亮了他眉眼间那过尽千帆的倦怠,“不过我这儿,只卖酒,不卖‘乌有’。” 黄作粱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外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店内的阴凉形成鲜明对比。他扯了扯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带,回头看了一眼那块“乌有之乡”的招牌,它依旧沉默地嵌在夜色里,像个固执的、不合时宜的旧梦。 他快步走向街口,那里停着他贷款买的、用来充门面的白色轿车。坐进驾驶室,空调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公司内部APP不断跳动的业绩排名和未读任务通知。他烦躁地划掉,点开一个知识付费软件,里面传来一个充满激情的声音:“突破圈层!如何高效说服你的客户……” 他猛地关掉了音频。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抬头,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妆容精致,发型完美,西装革履,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样。可他却觉得,镜子里那个人,陌生得可怕。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别经年那句话:“……用我的‘乌有’,换你们的‘蓝图’?” 他某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每天拼命推销的那些“蓝图”,那些承载着无数人渴望的“家”和“未来”,在此刻,变得无比轻盈,不断变幻扭曲。 “操。”他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那个油盐不进的酒吧老板,还是在骂这个莫名感到动摇的自己。 他发动汽车,驶入流光溢彩的车流。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而在“乌有之乡”里,别经年掐灭了烟头,走到窗边,看着那辆白色轿车汇入车河,消失不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刚才更深了一些。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风暴还在后头。 他转身,拿起吧台上那只黄作粱用过的杯子,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对方的指纹。他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杯壁,也冲刷着今夜这不愉快的插曲。 水流声哗哗,掩盖了窗外城市的喧嚣,也掩盖了他内心深处,那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第2章 第 2 章 黄作粱回到他那间租在芙蓉中路某栋老居民楼里的小单间时,已是深夜。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有些时日,他用力跺了跺脚,灯光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通往家门口的几步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外卖余味和潮湿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唯一显得昂贵的,是窗边那套挂着好几套西装的简易衣柜,以及书桌上那台时刻保持待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他甩掉皮鞋,扯下那条勒了他一整天的领带,像挣脱某种枷锁。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丢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那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泄愤意味。然后,他把自己重重摔进电脑前的椅子里。 电脑屏幕应声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公司内部的OA系统自动登录,弹窗接连不断——未读邮件(37),待处理流程(12),部门群通知(99 )。最显眼的,还是屏幕一角那个不断闪烁、实时更新的业绩排行榜。他的名字,“黄作粱”,此刻正悬在榜单中游,一个不上不下、随时可能滑落的位置。 他盯着那名字,感觉有些陌生。白天在“乌有之乡”,那个叫别经年的老板似乎只称呼他“黄经理”,带着点疏离,却又奇异地精准。一个冰冷的、代表绩效的数字符号。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乌有之乡”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用我的‘乌有’,换你们的‘蓝图’?”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精心打理的发型瞬间凌乱。端起桌上半杯凉掉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没能压下去心底那股莫名的虚火。 手机震动起来,是他设定的“每日复盘”提醒。他点开备忘录,里面记录着今天的工作:拜访客户(3位),其中两位意向不明,一位(指别经年)态度强硬,需重点攻坚。后面还跟着他自己加的备注:分析痛点,寻找突破口,必要时可申请上级支持。 “痛点?”黄作粱嗤笑一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他的痛点就是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准备写下更详细的攻坚策略,打了几行字,却又猛地按下了删除键。那些标准化的销售话术、客户心理分析模型,在别经年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他转而点开手机里某个知识付费APP,书架里塞满了《逆周期生存策略》、《存量时代的营销突围》、《认知破局:重塑你的财富思维》之类的电子书。他曾是这些理论的虔诚信徒,坚信只要参透里面的逻辑,就能在行业的寒冬里找到火种。可如今,这些标题在他眼里,却透着一股浓重的焦虑贩卖意味。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白天说过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他现在就像那逆水中的船,拼尽全力划桨,却发现水位在不断下降,搁浅的风险与日俱增。行业下行,公司收缩,每一个单子都变得至关重要,也无比艰难。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视频通话邀请,来自老家。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确保脸上挂起轻松的笑容,才按下了接听键。 “妈。”他声音里的疲惫瞬间被刻意拔高的清亮所取代。 屏幕那头是母亲关切的脸庞,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粱粱,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吃饭了没有啊?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吃了吃了,刚跟客户谈完事情,挺顺利的。”黄作粱熟练地撒着谎,镜头巧妙地避开了桌上那杯凉咖啡和凌乱的房间,“最近市场有点波动,正是我们表现专业能力的时候,忙点是好事。”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絮叨着,“你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隔壁王阿姨家的儿子,跟你同年,原来也在房地产公司,最近听说被优化了……”话语里带着担忧和后怕。 黄作粱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加深:“妈,你放心,你儿子能力强着呢,公司要靠我们顶业绩的。” 他语气轻松,仿佛那悬在头顶的裁员铡刀只是别人的故事。 又应付了几句父母的关心和隐形的忧虑,挂断视频后,黄作粱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小块潮湿的霉斑,感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业绩排名,父母的忧虑,行业的寒气,同龄人的遭遇……无数条无形的绳索捆缚着他,让他不敢停,不敢歇,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的脆弱。他必须永远精致,永远积极,永远像个上了发条的战斗者。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莫名闪过“乌有之乡”里那股混杂着烟酒和老旧木头的气息。那个空间,那个叫别经年的男人,似乎构筑了一个奇特的场域,在那里,他那种时刻备战的状态,显得格外可笑和疲惫。至少在那里,他紧绷的神经曾有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未被察觉的松动。 与此同时,“乌有之乡”也迎来了晚市最后的喧嚣。 几个附近的常客聚在角落的卡座里,烟雾缭绕。有穿着格子衫、头发稀疏的程序员阿斌,正对着手机吐槽公司的“福报”文化;有背着吉他、身上带着颜料痕迹的年轻画师小舟,和同伴争论着某个艺术流派的没落;还有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下来的麻将馆老板娘红姐,一边嗑瓜子一边分享着巷子里的最新八卦。 别经年依旧在吧台后忙碌着,洗杯子,倒酒,偶尔搭一两句话。他话不多,但每个人似乎都愿意在他这里说上几句。他像一块沉默的磁石,吸引着这些在城市缝隙里寻找片刻喘息的人。 “别老板,今天来又来了个房产中介,啧啧,你是没瞧见,那身行头,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小舟灌了一口啤酒,笑着说道。 “一看就是来者不善。”阿斌推了推眼镜,“又要拆了?这片好不容易有点烟火气。” 别经年把一杯新调的威士忌推到阿斌面前,语气平淡:“拆不拆的,也不是他们说了就算。” “那可说不准,这些大公司,手段多着呢。”红姐吐掉瓜子壳,压低声音,“听说隔壁街有几家,都被骚扰得不行了,天天有混混去门口转悠。” 别经年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眼神微微沉了沉。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挪了进来。是住在巷尾的刘奶奶,儿子早年出了意外,她一个人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捡点废品过活。 “小年啊,给我打二两散酒,最便宜的那种就行。”刘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零碎的纸币。 别经年接过钱,却没去打散酒,而是转身倒了一小杯温热的黄酒,又从一个旧式搪瓷盆里夹了几块卤得入味的豆干和兰花干,放在一个小碟子里,一起推到刘奶奶面前。 “天潮,喝点黄酒暖暖身子。豆干是晚上刚卤的,卖不完,您帮着吃点。”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刘奶奶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光,她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颤巍巍地坐下,小口抿着酒,吃着豆干。 旁边常客们对此习以为常,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小小的酒吧,就像一个微缩的市井江湖,有自己的规则和温度。 阿斌还在抱怨:“……天天画饼,说什么上市财务自由,我看是自由地加班到死。” 小舟接话:“都一样,我们搞艺术的,不也被市场逼着向‘钱’看?纯粹的创作?饿死街头谁管你。” 别经年听着,偶尔抬眼看看他们。当阿斌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来时,别经年朝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都是如此。” 阿斌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某个开关,苦笑了一下,拿起酒杯猛灌一口:“对,都是如此!妈的,喝!”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瞬间消解了部分抱怨的沉重,变成了一种无奈的共鸣。他们继续喝酒,聊天,骂娘,在“乌有之乡”里,这一切都被允许,甚至被某种沉默的力量所支撑。 夜深了,客人们陆续散去。别经年收拾着狼藉的杯盘,动作缓慢而稳定。刘奶奶早已喝完酒,吃完了豆干,悄悄把碟子和杯子放在吧台边,对着别经年的背影说了声“我走了啊,小年”,便拄着拐杖消失在门外。 别经年洗着最后几个杯子,水流声哗哗。他想起黄作粱白天那副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样子,又想起刘奶奶那双布满老茧、数着零钱的手。 一个是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可能正在失去自我;一个是似乎没什么可失去,却固守着某种微末而坚韧的东西。 他关掉水龙头,用干净的棉布仔细擦干杯子上的水渍,然后将它们一个个倒扣在架子上,排列整齐。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化龙池的深巷已渐渐沉入睡眠。 他知道,那个叫黄作粱的经纪人还会再来。那张精致的蓝图和这片自洽的乌有之间,必然还有一番纠缠。 而他,和他的“乌有之乡”,就在这里。 第3章 第 3 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黄作粱又去了“乌有之乡”两次。 第一次,他带着更详尽的补偿方案,试图用数字说服别经年。他将打印好的文件推过去,上面罗列着各种诱人的数字和看似美好的置换选择。 别经年当时正在切柠檬,头也没抬,沾着果汁的手指在文件上虚点了一下:“黄经理,你这上面的‘预期增值’,是预期多久?等我孙子来兑现吗?” 黄作粱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第二次,他改变了策略,打感情牌,谈论城市发展的必然性,谈论老旧社区存在的安全隐患,谈论改造后能给周边居民带来的“福祉”。 那天店里人不多,只有阿斌在角落里敲代码,红姐在和小舟讨论麻将牌局。别经年听着,偶尔给阿斌续杯免费的柠檬水,或者纠正一下红姐算错的番数。直到黄作粱说得口干舌燥,他才递过去一杯冰水。 “黄经理,”别经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你说的那些隐患,街道去年统一排查过,我们这片没问题。至于福祉……”他抬眼,目光扫过店里斑驳但结实的墙壁,“我这儿的人,暂时还不需要靠拆了家来获得幸福感。” 阿斌在角落里发出一声不厚道的嗤笑。小舟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黄作粱感觉脸上有点发烫。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一群看穿一切的观众面前卖力表演,而唯一的评委别经年,连喝倒彩都懒得给。 他意识到,别经年是个“软钉子”。不激烈,不争吵,但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都精准地戳在他那些宏大叙事的泡沫上。这种无力感,比面对直接冲突更让人挫败。 公司的压力与日俱增。部门会议上,经理拿着报表,语气沉痛:“各位!市场寒冬不是我们躺平的理由!越是艰难,越要体现出我们金牌经纪人的价值!化龙池那个项目,必须尽快打开突破口!” 黄作粱低着头,感觉同事们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他。他知道,这个“硬骨头”落在他头上,既是“重用”,也是考验。啃不下来,他那个“金牌”的头衔,以及背后代表的业绩和安全感,都可能摇摇欲坠。 中午,他和同组的李锐在写字楼下的快餐店吃饭。李锐比他小两岁,干劲十足,是成功学的忠实拥趸。 “粱哥,那个酒吧老板还没搞定?”李锐扒拉着盘子里的菜,语气轻松,“要我说,就是钱没到位。或者,使点别的办法?” 黄作粱皱了皱眉:“什么办法?” “啧,这年头,哪有真撬不动的墙角。”李锐压低声音,“找几个人,天天去他门口‘站岗’,恶心他几天?或者,查查他有没有违规经营,消防啊,执照啊……总能找到由头。” 他顿了顿,带着点炫耀地补充:“我以前跟过的一个项目,那边钉子户更硬,最后不也……嘿,反正办法总比困难多。” 黄作粱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立刻意识到,李锐口中轻描淡写的“办法”,很可能就是某些上不了台面的骚扰手段。 他放下筷子,没什么胃口:“没必要搞这些吧。” “粱哥,你就是太规矩了。”李锐不以为然,“这叫什么?这叫策略!达成目标才是最重要的。你看那些上位者,哪个是干干净净的?” 黄作粱没接话。他看着李锐年轻而充满算计的脸,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为了业绩可以不择手段。可现在,他听着这些话,却莫名感到一阵厌烦。他想起了别经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如果用了那些手段,在那个男人面前,自己恐怕连最后一丝伪装都会被剥得干干净净。 周五晚上,黄作粱加完班,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化龙池附近。他没有直接去“乌有之乡”,而是在巷口对面的一家奶茶店站着,远远望着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木门。 他看到阿斌和小舟勾肩搭背地走进去,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笑闹声。看到红姐端着个搪瓷缸子,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过了一会儿,甚至看到刘奶奶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似乎还拎着个小袋子。 那扇门,像一个结界,隔开了外面的喧嚣与焦虑,守护着里面那份自得其乐的、带着烟火气的平静。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羡慕。 他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晃晃悠悠地朝着“乌有之乡”门口走去。为首的那个,嘴里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那块旧招牌。 黄作粱的心猛地一沉。李锐中午那些意有所指的话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响。难道……公司或者合作方真的用了这种下作手段?还是巧合?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快步穿过马路,在那几个男人伸手推门前,抢先一步挡在了门口。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那几个混混和刚好在门口送阿斌出来的别经年都愣了一下。 “几位,有事?”黄作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他闻到了自己身上一天下来积累的疲惫汗味,也闻到了身后酒吧里飘出的、熟悉的烟酒和老木头气息。 “你谁啊?”叼烟的混混上下打量着他笔挺(虽然已微皱)的西装,语气不善,“挡什么道?” “我是……这里的客人。”黄作粱稳住心神,拿出平时应对难缠客户的架势,“老板今天有事,不营业了。几位请回吧。” “客人?”混混嗤笑,“我们也是来‘消费’的,怎么,不欢迎?” 别经年站在黄作粱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在黄作粱绷紧的后背和那几个混混之间移动,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消费可以,找茬不行。”黄作粱寸步不让,尽管心跳如鼓。 他知道自己这身板,真动起手来不够看,但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去捣乱。 “这条街有监控,派出所也不远。” 也许是他的态度强硬,也许是提到了派出所,那几个混混交换了一下眼色,骂骂咧咧了几句。 “行,今天给你个面子。”叼烟的混混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指着酒吧里面,“告诉老板,这地方,迟早得腾出来!” 看着那几个混混晃晃悠悠离开的背影,黄作粱才缓缓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别经年的目光。 别经年还是那副样子,靠在门框上,神情淡漠。但他看了黄作粱几秒,然后侧了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 “进来坐坐?”别经年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请你喝一杯。” 黄作粱怔住了。这是他几次交锋以来,别经年第一次对他发出邀请。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别经年走进了那片昏黄的光晕里。门在他身后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嘈杂暂时隔绝。 第4章 第 4 章 酒吧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阿斌和小舟还没走,站在卡座边,警惕地看着门口,又好奇地打量着黄作粱。红姐端着搪瓷缸子,忘了喝,目光在别经年和黄作粱之间逡巡。 黄作粱站在门口,有些不自在。他身上的西装与这里格格不入,刚才的勇气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面对陌生环境和审视目光的局促。 “坐。”别经年走向吧台,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门口的风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黄作粱犹豫了一下,走到吧台前,在之前坐过的高脚凳上坐下。这一次,感觉却截然不同。 别经年没问他要喝什么,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不是最便宜的基础款,也不是昂贵的收藏品,而是一瓶标签有些磨损的中档酒。他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没有加冰,直接倒了小半杯,将其中一杯推到黄作粱面前。 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荡漾着柔和的光泽。 “谢谢。”黄作粱低声道,不知是谢这杯酒,还是谢刚才的解围。 别经年拿起自己的杯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该谢你。”他喝了一小口,动作从容。 黄作粱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灼热感,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他注意到别经年用来碰杯的是杯壁,而不是杯口,一种保持距离的礼貌。 “那些人……”黄作粱忍不住开口,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别经年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拭吧台,“树欲静,风不止。” 黄作粱哑然。他准备好的说辞,比如“可能只是路过”、“或许是误会”,在别经年这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他意识到,别经年根本不需要他来说明情况,对方对潜在的麻烦心知肚明。 阿斌和小舟见没事了,跟别经年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红姐凑过来,把搪瓷缸子往吧台上一放,好奇地看着黄作粱:“哟,黄经理,没看出来啊,还挺仗义。” 黄作粱脸上微热,含糊地应了一声。 “红姐,你的茶。”别经年将一杯新泡的、冒着热气的茶推到她面前,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红姐接过茶,白了别经年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黄作粱,这才端着茶扭身回到自己的老位置,继续研究她的麻将经去了。 吧台边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弥漫开来,但并不完全令人尴尬。酒吧里放着极轻的蓝调音乐,慵懒的萨克斯风掩盖了寂静。 黄作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别经年为什么这么固执,比如他到底在守护什么,比如他是否真的不怕那些麻烦……但这些问题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了回去。他感觉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带有目的性的提问,都会显得愚蠢。 “工作不容易。”别经年忽然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依旧在擦着吧台,头也没抬。 黄作粱愣了一下,苦笑道:“是啊,不容易。尤其现在……”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抱怨行业下行,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仿佛给了他一点倾诉的勇气,“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推销员,卖的还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概念,是预期,是……一张自己都不太信的饼。”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如此直白地承认过职业的虚无感。 别经年擦拭的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目光很短,却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没评论黄作粱的话,只是说:“每个行当都有它的难处。” 这时,里间传来水烧开的鸣笛声。别经年放下布,对黄作粱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走了进去。 黄作粱独自坐在吧台前,环顾四周。这是他第一次以“客人”而非“说客”的身份,仔细打量这个地方。墙上的抽象画色彩大胆凌乱,细看却似乎有种压抑的力量。角落堆着的啤酒箱旁,放着几本旧书,封面磨损,看不清名字。空气里弥漫的烟酒味、木头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卤料香气,混合成一种复杂但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比起他那些窗明几净、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样板间,这里更像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别经年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砂锅走了出来,放在黄作粱面前。锅里是清淡的白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好的酱菜。 “晚上空腹喝酒伤胃。”别经年语气平淡,“凑合吃点。” 黄作粱看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粥,一时语塞。他晚上确实没吃饭,加班时只胡乱塞了个面包。此刻,胃里因为酒精而微微灼烧,这锅简单的粥却显得无比诱人。 “谢谢……”他再次道谢,这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度刚好,米粒软糯,带着纯粹的米香。就着脆爽的酱菜,一股暖流从胃里缓缓扩散至全身。 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直到一碗粥见底,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有些窘迫地放下勺子。 别经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面前的空杯又续了一点点酒。 “我……”黄作粱想找点话说,“你这酒吧,名字挺特别的。‘乌有之乡’。” “嗯。”别经年应了一声,看着杯中残酒,“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地方。” “你觉得……不存在吗?”黄作粱忍不住追问。 别经年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空了的卡座,扫过红姐的背影,扫过这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旧屋子,最后落在黄作粱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黄作粱看不懂的情绪。 “或许存在过,”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也可能,就在你以为它绝不存在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黄作粱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他似懂非懂。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是公司的电话。黄作粱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接通。是经理询问另一个项目的进展,语气急切。他不得不站起身,走到角落,压低声音,熟练地汇报、保证、应对。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感觉刚刚那点短暂的松弛瞬间被抽空,疲惫感加倍涌来。他回到吧台,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 “别老板,谢谢你的酒和粥,我该走了。” 别经年点了点头,没有挽留。 黄作粱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回头说道:“那些人……你小心点。” 别经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 推开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黄作粱深吸一口气,重新扎紧领带,整理了一下西装,那个精致而紧绷的“黄经理”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乌有之乡”的招牌,它依旧沉默地亮着。然后,他转身,快步汇入了夜色之中。 吧台内,别经年拿起黄作粱用过的杯子和碗,走到水池边。水流声哗哗。他洗得很慢,很仔细。 红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倚在门框上:“这小子,好像跟之前来的那些不太一样?” 别经年没有回头,继续洗着碗,水流冲过碗壁,泛起白色的泡沫。 “谁知道呢。”他淡淡地说,声音几乎被水流声掩盖。 第5章 第 5 章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黄作粱还是会因为工作去化龙池附近,但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在那条深巷口徘徊。他不再总是带着明确的任务和目标走进“乌有之乡”,有时只是进去点一杯最便宜的啤酒,坐在角落,听着阿斌抱怨新来的主管,或者看小舟在速写本上涂鸦。 他依然穿着西装,但领带往往松垮地挂着,头发也不复最初那般一丝不苟。他很少主动找别经年说话,别经年也从不打扰他,只是在他杯子空的时候,会用一个眼神询问是否续杯。 这种沉默的默契,像一层薄纱,隔开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有一次,黄作粱听到阿斌在和别经年讨论一款新出的威士忌,口感如何,产区特色。他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句,引用了他某个知识付费APP里听来的、关于单一麦芽和调和威士忌的区别。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 阿斌和小舟都愣了一下。别经年擦拭杯子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很平淡地接了一句:“理论是那么说,不过舌头不会骗人。” 然后,他倒了一小杯不同产区的酒,推到黄作粱面前,“尝尝看。” 没有评判,没有讽刺,只是一个简单的邀请。 黄作粱小心翼翼地尝了,那股浓烈的泥煤味呛得他差点咳嗽,但他忍住了,仔细分辨着口腔里复杂的变化。他说不出什么专业的品鉴词,只能含糊地说:“这个……味道很冲。” 别经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很短,几乎像是错觉。 “不喜欢就不用勉强。” 那一刻,黄作粱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用来武装门面的、碎片化的“知识”,在这个依靠真实感知的地方,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但同时,一种陌生的、想要去真正了解某种东西的**,悄悄冒了头。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别经年调酒时,手指稳定而灵活,手背上那道旧疤像一道沉默的注脚。比如刘奶奶每次来,别经年给她倒的酒总是温得恰到好处。比如红姐虽然嘴碎,但街坊邻居有点小矛盾,都爱找她评理,而别经年这里,则成了默认的“仲裁庭”角落。 这片他原本试图用“蓝图”覆盖的“乌有”之地,其下的脉络和肌理,正一点点在他面前清晰起来。 然而,风从未真正停歇。 一天下午,黄作粱正在公司整理资料,李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粱哥,化龙池那边,听说要动真格的了。” 黄作粱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上面没明说,但暗示了,进度太慢,可以考虑……多管齐下。”李锐做了个微妙的手势,“估计不止是混混骚扰那么简单了。可能从证照、消防、甚至房东那边施压。你那个钉子户,怕是要顶不住了。” 黄作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打印纸的边缘。他知道“多管齐下”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系统性的、让人难以招架的挤压。别经年能挡住明枪,未必能防住所有这些暗箭。 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下班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来到了“乌有之乡”。今天店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红姐不在,阿斌和小舟也一脸凝重。 刘奶奶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正用一块旧手帕抹眼泪,佝偻的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了?”黄作粱忍不住问坐在旁边的阿斌。 阿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刘奶奶住的那片老房子,产权有点复杂,她家情况又特殊,一直没办下正式的房产证。现在有人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材料,说她那房子归属有问题,要她限期搬走,不然就法院见。老太太吓坏了。” 黄作粱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李锐所说的“多管齐下”中的一环。找最薄弱的环节下手,杀鸡儆猴。 别经年站在吧台后,脸色比平时更冷峻几分。他给刘奶奶倒了杯热水,声音低沉温和:“刘奶奶,别怕,事情还没定论。我帮您问问律师朋友。” “小年……我……我哪请得起律师啊……”刘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 “费用您不用操心。”别经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作粱看着这一幕,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这背后的推手很可能就是他的公司,或者与公司利益相关的方面。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边,对别经年低声说:“别老板,关于产权和拆迁补偿的政策,我……可能了解一些流程。也许能帮上点忙。” 别经年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他这番话背后的动机。 黄作粱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诚: “我只是想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别经年看了他几秒,眼神里的锐利稍稍收敛,点了点头:“谢谢。” 这声“谢谢”很轻,却让黄作粱心头一松,仿佛得到了某种赦免。 接下来的几天,黄作粱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人脉,悄悄查证刘奶奶房产的情况,梳理里面可能存在的法律漏洞和程序问题。他发现事情确实棘手,对方准备充分,钻了政策的空子。但他也找到了一些可以争取的模糊地带。 他没有把这些直接告诉别经年,而是整理成简单的要点,在一次晚上去喝酒时,假装不经意地放在了吧台上。 别经年看到了,没有立即拿起,只是在他离开时,说了句:“路上小心。” 又过了两天,黄作粱听说别经年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位愿意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正在准备材料。他不知道自己提供的那点信息是否起到了作用,但心里却莫名感到一丝微小的慰藉。 一天晚上,他加班到很晚,身心俱疲地走出办公楼。手机响起,是他母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母亲的声音依旧充满关切,但这次,她没有提别人家的孩子买了房,也没有隐晦地催促,只是说:“粱粱,最近工作是不是太累了?听你声音都没精神。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 听着母亲絮絮的叮嘱,黄作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霓虹灯下匆忙的人群,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第一次没有用那些浮夸的承诺来回应母亲的关心,只是低声说:“妈,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挂断电话,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他发现自己开始厌恶那个需要不断表演、不断证明的自己。而那个在“乌有之乡”里,可以沉默,可以笨拙地品酒,甚至可以因为一碗粥而感到温暖的自己,似乎更真实一些。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围绕化龙池的风暴正在酝酿。刘奶奶的事情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他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他赖以生存的系统和规则,一边是那个逐渐在他心里占据分量的“乌有之乡”和那里的人。 他该何去何从? 第6章 第 6 章 法律援助的介入像一块投入泥潭的石头,激起了涟漪,却未能立刻改变浑浊的局面。刘奶奶的房产问题如同缠结的藤蔓,牵涉到多年前的历史遗留问题,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程序走得又快又刁钻。 别经年酒吧里的空气也仿佛凝重了几分。常客们的话题总绕不开这件事,忧虑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弥漫。 “这明摆着是杀鸡给猴看!”红姐愤愤地拍着桌子,搪瓷缸子里的茶水晃了出来,“搞不定别老板,就拿刘奶奶开刀,真不是东西!” 阿斌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程序员的冷静分析:“这是典型的策略。寻找系统中最脆弱的节点进行攻击,以最低成本制造最大恐慌,瓦解抵抗意志。” 小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我们能做点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奶奶被赶出去吧?”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吧台后的别经年。 别经年正在磨咖啡豆,手动磨豆机发出均匀而沉稳的咯咯声,似乎并未被周遭的焦虑影响。他动作不疾不徐,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滤杯,用热水细细冲泡,浓郁的香气渐渐驱散了一丝沉闷。 “律师在收集证据,街道那边我也去问过。”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能稳定人心的低沉,“急没用。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他的冷静像一块压舱石,让众人的情绪稍稍平复。但黄作粱注意到,别经年擦拭咖啡杯时,指尖用力有些发白,手背上那道旧疤也更显清晰。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黄作粱这些天过得同样煎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组合拳的套路。骚扰只是前菜,真正的压力来自于规则范围内的合法挤压。他偷偷查阅了大量类似案例,越查心越沉。他知道,单凭别经年找的法律援助,胜算渺茫。对方有专业的团队,有充足的资源,甚至可以影响规则的解读。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做点什么,不仅仅是偷偷递一点资料。但他身份的尴尬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原地。他是谁?是施压方的马前卒,还是……“乌有之乡”的同情者?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天晚上,黄作粱又来了。他点了一杯啤酒,坐在老位置,听着阿斌和小舟在讨论能不能通过网络发声,给刘奶奶争取一些舆论支持。 “没用的。”黄作粱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感到一阵不自在,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这种本地、小范围的产权纠纷,很难引起广泛关注。而且……对方很可能准备了应对舆论的反制措施,比如强调项目的合法性,甚至反过来指责我们阻碍城市发展。” 他说的都是行业内常见的操作。阿斌和小舟愣住了,脸上浮现出挫败感。 别经年看了黄作粱一眼,那眼神很深,看不出情绪。 “他说得对。”别经年淡淡道,“靠同情走不远,最终还是要回到规则本身。”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酒吧里最后一点侥幸的泡沫。气氛再次沉闷下来。 黄作粱感到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像个泄露天机的叛徒,又像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他猛地站起身,说了句“我去透透气”,便匆匆推门走了出去。 夏夜的闷热黏在皮肤上,让他喘不过气。他靠在巷子冰凉的墙壁上,仰头看着被屋檐切割成窄条的、灰红色的城市夜空。远处解放西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此地的寂静沉重。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别经年走了出来,递给他一支烟。 黄作粱愣了一下,接过。别经年自己也点了一支,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尼古丁的味道辛辣而熟悉,短暂地抚平了黄作粱内心的焦躁。 “压力很大?”别经年忽然问,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 黄作粱苦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 “你呢?明明知道很难,为什么还要坚持?” 别经年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缓缓消散在夜色里。 “有些东西,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可能看到一点……人影子。”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黄作粱,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隼,“黄经理,你在你的蓝图里,看到你的人影子了吗?” 黄作粱浑身一震,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人影子? 他看到的只有不断跳动的KPI,越来越高的业绩门槛,同事间隐形的竞争,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期盼,还有镜子里那个越来越陌生的、疲惫而精致的面孔。他的人影子,早就迷失在那些宏大的数据和虚幻的承诺里了。 别经年没有等他回答,将烟头摁灭在墙上的简易烟灰缸里。“风大了,回去吧。” 他转身走回酒吧,留下黄作粱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心潮起伏。 别经年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某个紧锁的盒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更好的生活奋斗,却从未想过,这奋斗本身,是否正在吞噬他作为“人”的影子。 第二天,黄作粱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他利用职务权限,调取了公司内部关于化龙池项目更详细的评估报告和部分非公开的沟通纪要。 他看得心惊肉跳。报告里冷冰冰地分析了“清除障碍”的成本与预期收益,将刘奶奶这样的住户称为“低价值滞留资产”,将别经年这样的经营者视为“高成本谈判对象”。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商业术语,此刻读来却充满了冰冷的残酷。 他关掉文档,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正在跨越一条危险的界线。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经理打来的。 “作粱,来我办公室一趟。”经理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黄作粱的心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表情,走向经理办公室。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暴雨将至。 第7章 第 7 章 经理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王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屏幕上正是化龙池项目的进度表。 “作粱啊,”王经理抬起眼皮,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化龙池那个项目,拖得有点久了。” 黄作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着镇定:“经理,那家酒吧老板态度比较坚决,周边几家住户也有些联动,我们在想办法逐个突破。” “突破?”王经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了些,“我听说,你最近往那边跑得挺勤快。跟那个酒吧老板,处得还不错?” 黄作粱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他不知道自己哪些举动落在了别人眼里,或者这只是经理惯常的敲打。他稳住心神,解释道:“接触多了,了解情况也更深入一些。有时候缓和的态度反而比强硬更容易找到突破口。” “嗯,有道理。”王经理靠回椅背,语气莫测,“不过,作粱,你要清楚,公司看重的是结果。过程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障碍’要被清除。”他特意加重了“障碍”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黄作粱心上。 “我明白。” “刘桂香那户,”王经理话锋一转,提到了刘奶奶,“产权清晰,只是程序上有点历史小问题,按政策补偿没问题,但她如果坚持不搬,就是阻碍整体进度。律师函已经发了,下一步就是正式的法律程序。这件事,你跟进一下,确保流程走完。” 黄作粱喉咙发紧。他知道,所谓的“确保流程走完”,就是让他去充当那个直接面对刘奶奶、执行冰冷程序的人。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经理,刘奶奶年纪大了,是不是可以再沟通一下,争取一个更温和的……” “作粱!”王经理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要对项目负责,对股东负责。同情心用错了地方,就是软弱。别忘了你的位置,还有你的业绩。” 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黄作粱知道,他没有退路了。要么做那把“清除障碍”的刀,要么,他自己就可能成为被清除的“障碍”。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黄作粱感觉脚步有些虚浮。他回到自己的工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依旧悬在中游的业绩排名,感觉那串数字像锁链一样缠着他。 李锐凑过来,压低声音:“粱哥,没事吧?我看王经理脸色不太对。” 黄作粱摇摇头,没说话。 “是不是为化龙池那事儿?”李锐一副了然的样子,“要我说,你就按流程办呗。跟那种钉子户讲什么情面?完成指标才是硬道理。你看我这边的几个项目,一开始也难搞,用了点‘策略’,不都顺利推进了?” 黄作粱看着李锐那张年轻却写满世故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他曾经也是这样的,甚至可能更甚。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乌有之乡”。 他一个人沿着湘江边走了很久。江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闷热。对岸的霓虹璀璨夺目,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的轮廓。他曾无比渴望融入那片繁华,在那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现在,他却觉得那片光亮有些刺眼。 他想起别经年的话—— “你在你的‘蓝图’里,看到你的人影子了吗?” 他停下脚步,望着江水中破碎的倒影。 水波荡漾,那个影子扭曲、模糊,不成人形。 他拿出手机,翻到刘奶奶的资料。上面有地址,有那个简陋的、即将不保的家的照片。他又想起别经年酒吧里那杯温热的黄酒,那锅清淡的白粥,红姐的咋呼,阿斌的抱怨,小舟的涂鸦……那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与他电脑里那些冰冷的“低价值资产”、“高成本谈判对象”的标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哪一个,才是他黄作粱内心深处想要靠近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他熟悉的、遵循了多年的生存法则,通往或许安稳却注定空洞的未来;另一边则是一片迷雾,充满了不确定,甚至风险,但那里似乎有他丢失已久的、“人”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江水的腥味混杂着城市的气息涌入鼻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多了某种决绝。他拿出手机,不是打给经理,也不是查看工作邮件,而是拨通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在司法系统工作的大学同学的号码。 “喂,老同学,忙吗?有点法律程序上的事情,想私下咨询一下……” 与此同时,“乌有之乡”提前打了烊。 吧台上摊开着一些法律文书和房产资料的复印件。别经年、红姐、阿斌、小舟,还有几位受影响的街坊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法律援助的律师刚刚来过,分析了情况,不容乐观。对方证据准备充分,程序上很难挑出大毛病,刘奶奶的处境非常被动。 “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小舟不甘心地问。 律师推了推眼镜:“法律上讲,翻盘的机会很小。除非能找到对方在程序启动过程中存在重大瑕疵或者违规操作的证据,但这很难。” “违规操作?”红姐眼睛一亮,“他们找混混来骚扰算不算?” 律师摇摇头:“需要切实的证据链,证明是受他们指使。而且,这属于治安范畴,对房产诉讼影响有限。” 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 别经年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他知道,仅仅依靠正规的法律途径,恐怕保不住刘奶奶的家。他需要别的筹码,或者,做好最坏的打算,为刘奶奶争取一个尽可能好的安置条件。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署名,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产权转移登记流程存疑,可重点核查第三章第七条适用条件。对方评估报告数据与公开信息有出入,疑压低补偿标准。谨慎。】 别经年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他不知道这条信息来自谁,但信息的指向性非常明确,而且直击要害。这像是在黑暗中,有人悄悄递过来的一根火柴。 虽然微弱,但或许,能照亮下一步的方向。 他收起手机,看向律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新的力量: “陈律师,关于程序启动的合规性,我们是不是可以再仔细梳理一遍?尤其是……” 第8章 第 8 章 匿名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乌有之乡”内部激起了新的波澜。 别经年没有透露信息的来源,只是引导着律师和陈律师,将核查的重点转向了信息所指的方向。这如同在密林中开辟了一条隐秘的小径,虽然依旧荆棘遍布,但至少有了明确的目标。 红姐动用了她盘根错节的街坊关系网,阿斌则在网络和公开数据库里大海捞针,小舟用他艺术生的敏感,试图从那些枯燥的文件里找出不和谐的细节。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将这个小小的社群凝聚得更紧。 而这一切,黄作粱都无从得知。他发送完那条冒险的短信后,如同经历了一场虚脱。他将自己投入到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项目里,试图用忙碌麻痹神经,但化龙池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去“乌有之乡”,害怕面对别经年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也害怕自己的反常会引起同事的怀疑。 他按照经理的要求,按部就班地推进着针对刘奶奶的法律流程,发送正式的通知文件,安排评估人员上门。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他自己心上凌迟。他只能尽可能地将程序拖慢,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资料需要复核,流程需要会签,试图为别经年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王经理对他的“效率”表达了不满,在周报上用红笔批注了“加速”二字。李锐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探究,半开玩笑地问:“粱哥,你最近状态不对啊,不会是让那个酒吧老板下了什么蛊吧?” 黄作粱只能勉强笑笑,搪塞过去。 这天傍晚,黄作粱加完班,身心俱疲。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化龙池后巷,那里靠近刘奶奶家和“乌有之乡”的后门。他只想远远地看一眼,确认那里的平静是否还在。 然而,他看到的情景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刘奶奶家那扇薄旧的木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黑色POLO衫、身形魁梧的男人,正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太太,开门!我们是街道派来的,跟你谈谈搬迁的事!” “再不开门我们可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他们的语气凶狠,动作粗鲁,与“街道工作人员”的身份格格不入。 黄作粱认得这种做派,这是比之前那些混混更专业、也更难缠的“清场”人员,通常用来对付最顽固的“钉子户”。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动用了这层力量。 他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心脏狂跳。他看到刘奶奶家的窗帘紧紧拉着,里面没有任何声息,那种沉默的恐惧几乎要溢出这小小的院落。 就在这时,“乌有之乡”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别经年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T恤,步伐因为旧伤带着他特有的、微微迟滞的节奏。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平静地走向刘奶奶家门口。 “几位,有事?”别经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瞬间镇住了那两人的气焰。 那两人转过身,看到别经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地说:“别老板是吧?我们找刘桂香老太太谈公事,不关你的事。” “她是我这里的客人,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别经年挡在门前,身形不算特别魁梧,却像一堵沉默的墙,“有什么事,跟我谈,或者,按法律程序走。” “法律程序?”另一个男人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别经年身上,试图用体型压迫他,“别给脸不要脸!识相的就让开,不然连你这破酒吧一块儿收拾!” 巷子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黄作粱在阴影里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别经年有身手,但对方是两个人,而且明显是专业的打手。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手指悬在报警号码上。 别经年面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脸色丝毫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看着那个挑衅的男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的店就在那儿。”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乌有之乡”的后门,“你们可以试试。不过,我店里有监控,直连云端。这条巷子两头,也有邻居装的摄像头。你们今天动了手,明天,你们背后的人,就得想想怎么跟警察解释,为什么‘街道工作人员’会暴力威胁合法经营的商户和老人。” 他的话不紧不慢,却字字千斤。那两人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他们这种活在灰色地带的人,最怕的就是被摆在明面上。 就在这时,红姐的大嗓门从前街传来:“哎哟!这是干什么呢!大晚上的堵在人家门口!阿斌!小舟!快出来看啊!有人要欺负刘奶奶和别老板!”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由远及近。阿斌、小舟,还有几个附近的商户和住户都闻声赶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扫帚之类顺手的东西,瞬间将巷子口堵住了。 那两个男人见势不妙,色厉内荏地撂下几句狠话,悻悻地瞪了别经年一眼,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人群簇拥着别经年和惊魂未定、被红姐扶出来的刘奶奶,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黄作粱依旧躲在阴影里,看着别经年被众人围在中间。巷子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沉稳,坚定,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黄作粱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没有现身,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条喧嚣渐起的后巷。 他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夜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他回想起别经年面对威胁时的冷静,那种基于理性和准备的、不卑不亢的力量,与他平时所见的要么卑躬屈膝、要么虚张声势的生存方式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力量。 而他自己,刚才除了躲在暗处准备报警,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提供的那些信息,在真正的、**裸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但他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对方的试探受挫,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会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了。 暗流已然汹涌,明火,只怕也不远了。 第9章 第 9 章 后巷冲突的第二天,公司里的气氛明显不同。 王经理把黄作粱叫进办公室,这次连表面的和气都懒得维持。他把一叠照片摔在桌上——正是昨天后巷对峙的模糊画面,角度刁钻,看起来像是别经年带着一群人在“围攻”那两个穿黑衣服的。 “黄作粱!”王经理声音冷硬,“这就是你‘深入了解情况’的结果?纵容甚至勾结对方,暴力抗拒合法公务?!” 黄作粱看着那些歪曲事实的照片,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栽赃的前奏。“经理,事实不是这样。是那两个人先骚扰刘奶奶,别老板只是出面阻止……” “够了!”王经理猛地一拍桌子,“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听你为那些钉子户辩护!公司对你很失望!” “失望”两个字像重锤砸下。黄作粱感到一阵眩晕,他努力站稳,喉咙发干:“经理,我……” “化龙池项目你不用跟了。”王经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李锐会接手。你手上的其他项目也暂时移交,回去写份详细的工作报告,等候处理。” 停职调查。 黄作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经理办公室的。同事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李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粱哥,别灰心,休息一下也好。” 黄作粱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业绩报表、项目计划书,此刻看来如同废纸。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金牌经纪人”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他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手机不断震动,有客户的,有同事的,他统统没接。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个他只存下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别经年低沉的声音:“喂?” 黄作粱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委屈、愤怒、不甘、迷茫……各种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别经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人在哪儿?” 黄作粱报出了自己的位置。 “等着。”别经年说完,便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那辆熟悉的、有些旧了的黑色SUV停在黄作粱面前。车窗降下,别经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上车。 黄作粱抱着纸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默默地坐进了副驾驶。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和皮革味,混合着别经年身上那种独特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别经年没问他怎么了,也没看他那个显眼的纸箱,只是发动了车子,汇入车流。 车子没有开往“乌有之乡”,而是沿着湘江一路行驶,最终停在了一处相对安静的江畔观景台。夕阳西下,给江面镀上一层破碎的金色。 两人下车,靠在栏杆上。江风吹乱了黄作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他看着江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终于艰难地开口:“我被停职了。” “嗯。”别经年应了一声,并不意外。 “他们……用假照片诬陷我。”黄作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说我勾结你们……” 别经年看着远方,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些模糊。 “系统要排除异己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黄作粱情绪的闸门。他猛地转过身,眼眶泛红: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我只是想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我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拼命往上爬,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长久以来压抑的崩溃。那些伪装出来的精致、强硬、游刃有余,在这一刻彻底粉碎,露出底下那个疲惫、脆弱、充满自我怀疑的真实内核。 别经年静静地听着,没有安慰,也没有评判。直到黄作粱的情绪稍微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开始像一个‘人’一样去感受和思考了。而这,在他们看来,就是最大的错误。” 黄作粱怔住了,抬头看向别经年。 别经年也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穿透灵魂的理解。 “他们需要的,是听话的、高效的工具,而不是会痛苦、会犹豫、会有自己判断的‘人’。”别经年继续说道,“当你开始质疑,开始同情,开始寻找所谓的‘人影子’时,你就已经不再适合那个位置了。” 江风猎猎,吹动着两人的衣角。黄作粱看着别经年,看着这个他最初视为障碍的男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和依靠的对象。一种荒谬而又无比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曾经拼命想要融入的那个光鲜世界,轻易地将他抛弃。而他曾经试图拆解的这个“乌有”之地,却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接纳了他。 “我……以后该怎么办?”黄作粱的声音带着迷茫和无助。 别经年重新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夕阳在他眼中映出点点碎金。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诚实,“但至少,你不用再戴着那个假面了。” 不用再戴假面了。 黄作粱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看着江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正在一点点,艰难地,重新拼凑成一个属于“黄作粱”的、真实的形状。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刻,卸下重负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第10章 第 10 章 黄作粱在“乌有之乡”的阁楼上住了下来。 这阁楼低矮,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书桌,屋顶倾斜的窗户能望见巷子里斑驳的屋瓦和一线天空。与他之前租住的、可以俯瞰部分江景的高层公寓相比,这里逼仄、陈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空气中弥漫着楼下传来的、已变得熟悉的酒香和木头气味。 最初的几天,他处于一种麻木的放空状态。睡了很久,仿佛要补回这些年亏欠的所有睡眠。醒来时,就听着楼下隐约的谈话声、杯碟碰撞声,或者只是看着天窗外的云发呆。 别经年从不打扰他,只在饭点时,会默默放一份食物在门口的矮凳上——有时是一碗简单的肉丝面,有时是红姐送来的家常菜,有时是隔壁餐馆的盖码饭。 他没有问黄作粱今后的打算,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拆迁、关于他过去工作的事情。这种沉默的尊重,像温水流过黄作粱干涸裂开的心田。 几天后,麻木感渐渐消退,一种更深的焦虑开始噬咬他。停职意味着收入中断,积蓄在付完上次季度房租后已所剩无几。他三十二岁,履历上可能被打上“疑似勾结外部势力对抗公司”的污点,在这个下行行业里,前途一片灰暗。 他打开手机,又迅速关上。求职APP的推送、前同事旁敲侧击的打听、家人可能即将打来的关切电话……这些都让他感到窒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脱离那个高速运转、看似光鲜的系统后,个体是多么的脆弱和无依。 他走下阁楼时,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别经年正在核对进货单,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身上投下安静的光影。 “醒了?”别经年头也没抬,“厨房有粥。” 黄作粱去厨房盛了碗粥,坐在吧台边,慢慢地喝着。粥熬得软烂温热,抚慰着他空荡而紧张的胃。 “我……不能白住这里。”黄作粱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可以帮忙,打扫,洗杯子,或者……你这里需不需要人记账?”他试图寻找自己还能提供的价值。 别经年放下单据,看向他,目光平静:“想做事?” 黄作粱用力点头。 “行。”别经年没多问,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厚厚的、页面泛黄的笔记本,“这是店里历年的流水和存货记录,还有供应商联系方式。之前的记账方式比较乱,你如果没事,可以帮忙整理成电子表格,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优化成本的地方。” 他把笔记本推到黄作粱面前,语气寻常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黄作粱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不是施舍,是给他找点事做,是让他用自己尚存的能力,换取在这里的立足之地。一种微小的、久违的尊严感,悄然复苏。 他开始埋头于那些杂乱的数据。别经年的记录方式果然很“别经年”,随心所欲,时而详尽时而简略,充满了个人化的缩写和符号。黄作粱调动起他多年与数字和报表打交道的全部经验,试图从中理出头绪。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却奇异地让他专注。当他不再需要去思考那些宏大的“蓝图”、虚浮的“预期”,而是面对着一瓶酒的实际进价、一段时间的真实损耗时,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平静。 下午,酒吧开始营业。黄作粱没有躲回阁楼,他留在楼下,学着别经年的样子,擦拭杯子,整理酒柜。他动作生疏,甚至打碎了一个威士忌杯,清脆的碎裂声让他僵在原地,脸色发白。 别经年闻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拿来扫帚和簸箕,默默地将碎片清理干净。 “没关系,”他直起身,对依旧僵立的黄作粱说,“刚开始都这样。碎片别用手碰。” 那一刻,黄作粱眼眶微热。在他过去的世界里,错误意味着扣罚奖金,意味着能力质疑,意味着可能被淘汰。而在这里,错误似乎只是学习过程中必然的一部分。 他开始观察别经年如何与客人互动。那不是销售式的热情,而是一种基于了解和分寸感的淡然。他知道阿斌喜欢在代码卡壳时点一杯最烈的酒,知道小舟没钱的时候会赊账但下次有活了一定会还,知道红姐只喝自己带的茶但每次来都会买一碟最贵的卤味分享给大家。 这里交易的不是简单的酒水,是一种掺杂着人情、信任和默契的复杂生态。黄作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另一种生存逻辑,一种与效率至上、利益最大化截然不同的逻辑。 晚上打烊后,别经年会和他一起坐在吧台边,有时喝酒,有时只是喝茶。他们聊得不多,偶尔黄作粱会问起某笔奇怪的账目,别经年会解释那是帮某个街坊垫付的,或者是谁家红白喜事随的礼金。 “你这不像是在做生意。”黄作粱忍不住说。 别经年喝了口酒,淡淡道:“本来就不全是。” 透过那些冰冷的数字,黄作粱仿佛触摸到了这个酒吧,以及别经年这个人,更深层的温度和脉络。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卖酒的地方,更是这片街坊邻里一个无形的枢纽,一个提供微弱但切实庇护的角落。而他,似乎正被允许,一点点地靠近这个角落的核心。 他知道,外面的风暴并未停歇。李锐接手项目后,手段想必会更激进。刘奶奶的官司还在进行,前途未卜。他自己的未来,依旧是一片迷雾。 但在这个小小的、被称为“乌有之乡”的堡垒里,在别经年沉默的守护和这些琐碎却真实的工作中,黄作粱感觉到,那个破碎的自我,正在以一种缓慢而艰难的方式,进行着重组。 他失去了一个战场,似乎,正在进入另一个。 第11章 第 11 章 黄作粱在“乌有之乡”的生存技能培训,进展得磕磕绊绊。 他试图帮阿斌修电脑,结果把系统搞崩,差点让阿斌熬夜写的代码泡汤。他想帮小舟布置一个小型画展,结果把价格标签贴得歪歪扭扭,被小舟吐槽“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丑陋”。红姐让他帮忙看一会儿麻将馆,他倒好,给客人找零钱差点算错,被红姐揪着耳朵教训“细伢子会不会算数咯”。 每次搞砸,别经年通常只是撩起眼皮看一眼,不咸不淡地来一句: “嗯,有进步,至少这次没摔东西。”或者,“挺好,保持了这个稳定的闯祸频率。” 黄作粱从最初的窘迫,到后来几乎有点破罐子破摔。他发现自己那些所谓的“金牌经纪人”技能,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江湖里,大部分都派不上用场,甚至显得可笑。 这天下午,酒吧里没什么人。黄作粱自告奋勇要帮别经年整理阁楼仓库。那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和备用的酒水。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旧木箱时,他脚下不稳,箱子脱手,眼看就要砸下来。 电光火石间,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托住了箱底。是别经年。他动作极快,但托住箱子的瞬间,黄作粱清晰地听到他极轻地抽了口气,左膝几不可察地软了一下,靠右腿迅速支撑住才稳住身形。 “没事吧?”黄作粱赶紧接过箱子放下,下意识地去扶他。 别经年摆摆手,站直身体,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没事,老毛病。” 黄作粱看着他下意识揉了揉左膝的动作,那旧伤显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你这膝盖……” “以前练散打留下的。”别经年语气随意,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年轻时候逞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伤了一次没好利索又急着上台,结果……”他耸耸肩,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就把自己搞成这半残废样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黄作粱却能想象出那份属于年轻别经年的张狂和随之而来的代价。那与他现在这副看透世事、懒散淡漠的样子,形成了奇妙的对照。 “散打?厉害啊!”黄作粱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一个打十个?” 别经年嗤笑一声,从旁边杂物堆里抽出一本旧相册,随手翻到一页,指给他看。 那是一张集体照,一群鼻青脸肿、穿着背心短裤的年轻小伙子,对着镜头龇牙咧嘴,背景是简陋的擂台。站在角落里的别经年,眼角还贴着胶布,却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眼神亮得灼人。 “还一个打十个?”别经年合上相册,语气带着戏谑,“能把自己囫囵个儿从台上弄下来就不错了。那时候傻,教练画个饼就往上冲,以为打赢了就能怎样,结果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奖金还不够治这破腿的。” 黄作粱看着他现在这副惫懒样子,很难和照片里那个眼神锐利的少年联系起来。 他忍不住问:“后悔吗?” “后悔?”别经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挑眉看他,“后悔有用吗?拿后悔换点钱花花?”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带着点看透后的淡然,“就是一段经历。跟阿斌熬夜秃头写代码,跟小舟饿着肚子搞艺术,跟你以前拼命卖房子一样,都是谋生,顺便做点自己觉得当时该做的事。只不过我那个行当,更容易把身体搞废。” 他这话说得太平常,太接地气,反而让黄作粱愣住了。他原以为会听到一个关于梦想破碎的悲情故事,结果别经年三言两语,把曾经的荣光和伤痛都讲述成了“谋生”和“该做的事”,甚至还带着点自嘲。 晚上打烊后,别经年心情似乎不错,翻出个小电磁炉,说要煮点宵夜。他拿出下午买的糖油粑粑,不是炸的,而是用少量油慢火煎得两面金黄酥脆,内部软糯,然后淋上厚厚的红糖汁和炒香的黄豆粉。 “尝尝,比外面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强点。”别经年把一碗推到黄作粱面前。 黄作粱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甜而不腻,黄豆粉的香气混合着红糖的焦甜,温暖妥帖地落进胃里。 他舒服地眯起眼:“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以前队里有个湘西来的师兄,教的。”别经年自己也端着一碗,靠在灶台边吃着,橘黄的灯光软化了他脸部的轮廓,“他说吃甜的能缓解疼痛,骗鬼的。不过,心情不好吃点甜的,倒是有用。”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黄作粱却忽然想到,他膝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的那些夜晚,是不是也曾这样,一个人默默地给自己煎上一份糖油粑粑,用那点甜,去对抗身体和记忆里的苦。 这个念头让黄作粱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他看着别经年低头吃东西时垂下的睫毛,看着他那双稳定却带着旧疤的手,看着这个用嬉笑怒骂和随性冷漠包裹着自己的男人。 他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有故事的、需要被拯救的符号,而是一个真实的、有着具体伤痛和具体应对方式的人。他会疼,会自嘲,会煮不好吃的糖油粑粑,也会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安抚自己。 这份真实,比任何悲情的故事都更有力量。 黄作粱低下头,大口吃着碗里甜糯的粑粑,感觉那甜味不仅暖了胃,似乎也悄悄渗进了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 他想,或许他不需要急着去拯救谁,也不需要刻意挖掘什么沉重的过去。就这样,慢慢地,看清这个人的每一道伤疤,也尝到他藏起来的每一份甜,就很好。 第12章 第 12 章 化龙池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 李锐接手项目后,手段果然更直接。街道办组织的“政策宣讲会”变成了单方面的施压现场,穿着制服的人员挨家挨户发放着最后期限的通知。刘奶奶收到的律师函措辞更加严厉,甚至暗示如果再不配合,将追究她“占用”房产这些年的所谓“不当得利”。 焦虑像潮湿的霉菌,在巷子里蔓延。连红姐打麻将时骂娘的声音都少了往日的底气。 黄作粱虽然不再直接参与项目,但他过去的职业本能让他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他利用自己对行业规则和对方套路的了解,开始有针对性地帮别经年他们分析那些送达的文件,指出其中刻意模糊、夸大甚至恐吓的地方。 “这里,‘预期补偿标准参照同类区域市场价’,就是个陷阱。”黄作粱指着通知上的条款,对围坐在一起的别经年、阿斌、小舟和红姐解释,“‘参照’和‘执行’是两回事,他们可以在评估时做手脚,把‘同类区域’定到偏远郊区,最终补偿款会远低于实际价值。” 阿斌飞快地敲着电脑:“我查了他们引用的那个区域基准,确实是三环外的数据。” “嬲他妈妈别!”红姐气得湘骂都出来了,“尽玩这些阴招!” 别经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看向黄作粱:“继续说。” 得到肯定,黄作粱精神一振,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个‘限期搬迁奖励’,设置得极其苛刻,几乎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达成所有条件,目的是制造紧张气氛,分化住户。我们可以建议大家联合起来,统一口径,拒绝这个不平等的奖励条款,要求更合理的整体方案。” 他的分析清晰、精准,直指要害。这不是靠同情或义愤,而是用对方的规则,寻找反击的缝隙。 小舟忍不住拍了他肩膀一下:“行啊黄经理!你这脑子转得够快的!” 黄作粱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下意识地看向别经年。别经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很轻微,却让黄作粱心头一热。 “就按作粱说的思路,阿斌负责查数据,小舟和红姐去跟其他几家通个气,统一一下想法。”别经年拍了板,语气果断。 “作粱?”红姐敏锐地捕捉到称呼的变化,眼神在黄作粱和别经年之间打了个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黄作粱耳根微热,低下头假装整理资料。别经年则像是没听见,起身去给众人添茶。 策略似乎起了一些作用。联合起来的几家住户,态度明显强硬了一些,对方预期的分化效果没有完全达到。但压力也随之而来。 一天晚上,黄作粱从外面回来,快到“乌有之乡”巷口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李锐那张带着假笑的脸。 “哟,粱哥,真在这儿体验生活呢?”李锐语气轻佻,“听说你现在混成‘乌有之乡’的军师了?可以啊,吃里扒外这一套玩得挺熟。” 黄作粱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李锐,有事说事。” “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句。”李锐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阴鸷,“跟错人,站错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以为别经年能护住你?他自身都难保!别忘了,你那些‘光辉事迹’,公司可都记着呢,想在行业里混不下去,你就继续。” 车子扬长而去,留下尾气和威胁。 黄作粱站在原地,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他知道李锐说的是实情,他过去的职业生涯可能真的已经蒙上了阴影。但奇怪的是,这种明确的威胁,反而让他心里最后一点犹豫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进了那条熟悉的、亮着昏黄灯光的巷子。 酒吧里,别经年正在听阿斌汇报网上查到的一些关于开发商的负面信息。见黄作粱进来,脸色不太对,别经年抬眼看他:“怎么了?” 黄作粱摇摇头,不想让他担心:“没事,碰到只乱叫的狗。” 别经年看了他几秒,没再追问,只是把手里刚调好的一杯东西推到他面前。那不是酒,是一杯热牛奶,上面还飘着几颗枸杞。 “喝了,安神。” 黄作粱看着那杯画风清奇的牛奶,愣了一下,心里那点因李锐而起的戾气,莫名就被这杯温热的、带着点笨拙关怀的牛奶给浇熄了。 他端起杯子,小口喝着,甜暖的液体滑入喉咙,熨帖着有些发凉的四肢。 阿斌汇报完,抱着电脑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黄作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遇到李锐以及他的威胁说了出来。 别经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直到黄作粱说完,他才淡淡开口:“怕了?” “不怕。”黄作粱回答得很快,也很坚定。他看着别经年的眼睛,“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可能是我连累了你们,他们好像更针对你了。” 别经年嗤笑一声,拿起布开始擦杯子:“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有没有你,他们都会针对我。你来了,不过是给他们多了一个攻击的借口而已。” 他顿了顿,看向黄作粱,眼神深沉:“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别想那么多。代价这种东西,想起来是座山,做起来,也就是块石头,搬开就是了。” 他的话总是这样,没有什么热血沸腾的鼓励,却带着一种看透后的沉稳力量,让人莫名安心。 “嗯。”黄作粱点点头,感觉心里最后那点不安也落定了。 他低头喝着牛奶,别经年低头擦着杯子。吧台上方老旧的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隐约喧嚣。 在这片由危机和温情交织的奇异氛围里,黄作粱忽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平稳,有力。 他不再去想那些未知的代价和模糊的未来。他只知道,此刻,他站在这里,和这个人一起,面对着同样的风雨。 这种感觉,比他过去签下任何一个大单,都更让他感到充实和……踏实。 他甚至觉得,如果代价是失去过去那种浮华却空洞的生活,换来此刻这份并肩而立的真实,那这代价,或许值得。 第13章 第 13 章 李锐的威胁像一根刺,虽然被黄作粱果断拔掉,但残留的不安依然隐隐作痛。他开始更仔细地留意巷子里的陌生面孔和车辆,甚至养成了睡前检查后门是否锁好的习惯。这种下意识的警惕,是他过去在谈判桌前从未有过的。 别经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某天下午,他搬来梯子,默不作声地在酒吧前后门不太显眼的位置,摆弄起几个崭新的、造型低调的监控摄像头。 黄作粱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看着他专注接线的侧影,心里那点不安奇异地平复下去。这个人总是这样,用行动代替言语,把可能的风雨悄然挡在外面。 “连云端了?”黄作粱仰头问。 “嗯。”别经年应了一声,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防小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没再提李锐的名字。 天气逐渐转入深秋,长沙的雨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带着侵骨的凉意。这天晚上,雨下得格外大,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巷子里几乎没了行人,“乌有之乡”也显得比平时冷清。 黄作粱坐在吧台边,对着电脑整理最近的账目。别经年则在清洗咖啡机,规律的水流声和键盘敲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宁静的伴奏。 忽然,黄作粱感觉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接连好几个。 “吵死了。”别经年头也没抬,语气嫌弃。 黄作粱有些尴尬,刚想说什么,却见别经年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后面的小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马克杯走出来,放到黄作粱面前。 一股带着辛辣气息的姜味弥漫开来。杯子里是滚烫的姜茶,深褐色的茶汤里,能看到几片沉底的姜片和漂浮的红枣枸杞。 “喝掉。”别经年命令道,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别把感冒传染给我,耽误干活。” 黄作粱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姜茶,又看看别经年那张故作冷漠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低下头,捧起杯子,温热瞬间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驱散了雨夜带来的寒意。 他小口喝着,姜的辛辣和红枣的甜润在口腔里融合,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连带着有些发凉的指尖都暖和起来。 “谢谢。”他低声说。 别经年没理他,回去继续擦他的咖啡机,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轻柔了些。 黄作粱捧着杯子,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灯光。这细致入微的关照,对他而言,陌生得让人心头发紧。他忽然想起大学时那次重感冒,发烧到意识模糊,当时的男友只在电话里敷衍地让他“多喝水”,最后还是室友看不过去,给他买了药,灌了热水袋。 “以前……也有人给我煮过姜茶。”黄作粱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大学里,发烧快四十度,那时候的男朋友,只在电话里说了句‘多喝热水’。”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混杂着自嘲和苦涩的笑,“后来才知道,他正忙着陪新认识的学弟去看画展。那之后,我就觉得,这种东西,太矫情,不如吃药来得实在。” 他将那段被轻视、被敷衍的过往,轻描淡写地摊开在这个雨夜。不是卖惨,更像是一种解释,解释他为何会对一杯姜茶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吧台那边沉默了片刻。水流声停了。别经年放下手中的布,走到吧台另一边,拿出一个玻璃杯,也给自己倒了点热水。他靠在吧台上,面对着黄作粱,喝了一口水。 “人都一样。”他看着杯中升起的热气,淡淡地说,“怕疼,怕失去,想找点依靠,还怕真心喂了狗。”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黄作粱脸上,那眼神不再带有平时的嘲讽,而是一种深切的平静,“我当年在队里,腿伤反复,疼得睡不着。那时候谈的对象,是散打队里的师妹,来看过我一次,隔着病房玻璃,说了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第二天就分了。”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就明白了,指望别人心疼,不如自己想办法止疼。姜茶没用,就吃止痛片,再不行,就熬着,总能熬过去。” 黄作粱怔住了。他没想到别经年会用自己同样不堪的往事来回应。这不是比惨,而是一种更深层面的理解与共鸣。他们都曾在脆弱时被抛弃,都曾选择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别经年的松弛,他的精于算计,或许都源于此。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但酒吧里很暖,灯光昏黄,姜茶的热气氤氲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和生姜混合的、有些奇异却让人安心的气味。 黄作粱把最后一点姜茶喝尽,暖意充盈着四肢百骸。 他放下杯子,看向别经年,很认真地说:“止痛片吃多了伤胃。下次你膝盖疼,告诉我,我来煮姜茶。可能没你这个好喝,但……至少不是一个人熬着。” 别经年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看着黄作粱,昏黄灯光下,对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拿起黄作粱的空杯子,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水流声哗哗响起,掩盖了他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情绪。 黄作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片因为李锐的威胁、因为过往的迷茫而荒芜的土地,仿佛被这夜的雨水和那杯姜茶,以及那段交换的、带着伤疤的往事悄然滋润。 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风雨未停。但此刻,在这个弥漫着姜茶气息和共享脆弱的雨夜里,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度,更是一种灵魂被深刻理解的震颤。 他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带着伤痕的个体,而是在彼此的伤痕里,看到了相似的影子,并愿意为之停留。 第14章 第 14 章 雨夜之后,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黄作粱依旧睡在阁楼,依旧笨拙地学着打理酒吧的琐事,但感觉已截然不同。他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个暂居的过客,或是需要被验证的投诚者。他开始真正地“看”这个空间,也重新“看”身边的人。 他注意到别经年擦拭杯子时,眼神偶尔会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神态不像平日的倦怠或嘲讽,更像是一种沉浸在遥远回忆里的怔忪。 黄作粱会想起别经年提过的散打队小师妹,那个如同青春烟火般明亮短暂的女孩。他想,那些放空的瞬间,是否与那段纯粹却无疾而终的过往有关?那烙印下的步伐,是否也影响了他如今选择这种看似停滞、实则坚守的生活方式? 他也留意到,当红姐或者阿斌开玩笑撮合别经年和某个常来的单身女客时,别经年总是用一句不咸不淡的“不合适”挡回去,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黄作粱几乎能窥见那段现实镜面般的关系留下的影子—— 理性、体面,却缺乏灵魂的悸动。别经年守护的,或许正是那份不肯为合适而妥协的自留地。 这些观察让黄作粱心里的别经年变得更加血肉丰满。他不再只是一个提供庇护的、强大的符号,而是一个同样背负着过往、在情感世界里谨慎划下界限的、具体的男人。 同时,黄作粱也在别经年的不买账里,清晰地照见了自己。 那天,一个之前对黄作粱表示过好感的、开着保时捷的年轻客户不知怎么摸到了“乌有之乡”。对方一进门,目光就黏在黄作粱身上,言语间带着那种黄作粱极其熟悉的、将他视为一件精美收藏品的打量和势在必得。 “作粱,真没想到你在这儿体验生活呢?这地方……挺别致啊。”客户笑着,手自然地就要搭上黄作粱的肩膀。 黄作粱下意识地想挂上那副营业用的、游刃有余的面具,身体却先于意识微微一侧,避开了那只手。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李总,我现在在这里帮忙。”黄作粱语气平静,带着疏离。 别经年就在吧台后擦杯子,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黄作粱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他知道,别经年不会像他大学那个学长一样,只将他视为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也不会像那个优渥的客户,将他看作可以明码标价的资源。 别经年看他的眼神,是平的。像看阿斌,看小舟,看红姐,也像看他自己。这种平视,剥去了他赖以周旋多年的美貌和社交技巧,让他不得不以最本质的“黄作粱”站立。 这感觉起初让他无所适从,现在,却成了他最坚实的立足点。 那位李总自觉无趣,讪讪地走了。黄作粱松了口气,转头,正好对上别经年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短,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了然,随即又垂下,继续他永无止境的擦杯子事业。 黄作粱却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他知道,别经年什么都明白。明白他过去的生存方式,明白他此刻的解脱。这种被彻底“看见”却未被评判的感觉,像一道暖流,缓缓淌过心间。 然而,外部世界的裂痕正在加速蔓延。 刘奶奶的官司第一次开庭,结果不尽如人意。对方证据链准备充分,法官虽然对刘奶奶的处境表示同情,但在法律层面难以支持。法律援助的律师表示会上诉,但前景黯淡。 压力之下,化龙池其他几户原本态度坚决的人家,也开始动摇。有人私下接触了李锐那边的人,试探着妥协的可能性。流言在巷子里飞舞,说开发商已经准备好了强拆队,只等最后的法律程序走完。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湿的霉菌,侵蚀着原本团结的氛围。 一天下午,黄作粱去给刘奶奶送别经年炖的汤,发现老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对着墙上老伴的遗照默默流泪。那双曾经在“乌有之乡”接过温黄酒的手,此刻颤抖着,布满老年斑。 “奶奶……”黄作粱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安慰。 刘奶奶抬起浑浊的泪眼,抓住黄作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小黄,你跟小年说……算了,算了……我老了,斗不过他们……别连累你们……” 黄作粱看着老人眼中彻底的灰败,感觉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他知道,一旦刘奶奶这里崩溃,整个化龙池的抵抗意志很可能随之土崩瓦解。这不仅是一个老人的家,更是这场无声战争中的一个精神高地。 他回到酒吧,将刘奶奶的情况和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别经年。 别经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擦拭吧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不能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黄作粱,扫过闻声围过来的阿斌、小舟和红姐。 “今天算了这个,明天就能算那个。一步步退,最后连立锥之地都不会有。”他的眼神里没有激昂,只有一种经历过真正失去后的沉静决绝,“告诉刘奶奶,也告诉大家,只要还有一家没签,我这‘乌有之乡’的灯,就为她亮着。要拆,先从我这块‘硬骨头’开始。” 他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重新激起了涟漪。 黄作粱看着别经年沉静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为任何宏大蓝图、只为守护眼前具体人的坚持。他忽然明白了别经年与这个世界对抗的方式—— 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这种近乎固执的、一寸不让的坚守。 这种坚守,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有力量。 它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黄作粱内心深处,那份尚未完全熄灭的、对“真实”和“尊严”的渴望。 他看着别经年,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抽身。不仅是为了寻求庇护,更是为了守护这份他在别处从未见过的、笨拙却无比珍贵的坚持。 风暴将至,但他已决定,与这个男人,与这个被称为“乌有之乡”的角落,共同面对。 第15章 第 15 章 刘奶奶终究还是没能撑住。 上诉被驳回的消息传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傍晚时分,她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了“乌有之乡”。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枯柴。 别经年和黄作粱正在准备晚上的营业,看到她,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刘奶奶从洗得发白的手帕包里,颤巍巍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门口那张用来放杂物的旧木凳上。 “小年啊,”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落叶,“这些日子,多谢你的酒,你的豆干……还有大家的心意。我……我明天就搬了,去我侄女那边挤一挤。” 空气仿佛凝固了。吧台后的别经年沉默着,擦杯子的布停在半空。黄作粱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刘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看了看这间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的小店,看了看别经年,又看了看黄作粱,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一步一步,蹒跚地消失在了巷子尽头。那背影,像是被夕阳彻底吞没了。 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静静地躺在木凳上,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别经年走过去,没有碰那些钱。他站在那里,背对着黄作粱,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抚平,叠好,收进了吧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那里,似乎已经收着不少类似的东西。 那天晚上,“乌有之乡”没有营业。别经年锁了门,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黄作粱站在阁楼的窗边,看着楼下吧台那片凝固的黑暗,没有下去。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有些失去,只能独自吞咽。 刘奶奶的搬走,像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化龙池的抵抗意志迅速瓦解。几天之内,又有两户人家签了协议,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巷子里时常响起搬家公司货车的轰鸣声,夹杂着零星的争吵和压抑的哭声。 红姐的麻将馆也冷清了许多,她常常坐在门口,看着空了一半的巷子发呆,嘴里不再骂娘,只是叹气。阿斌和小舟来得也少了,据说在忙着找新的、便宜的工作室和住处。 一种无声的溃败,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黄作粱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别经年还在坚持,但那种坚持,在庞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悲壮而孤独。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种坚守究竟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真的像李锐说的,只是螳臂当车? 这天,黄作粱出门采购,回来时,看到别经年正站在酒吧门外,仰头看着那块“乌有之乡”的旧招牌。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的身影立在逐渐空寂的巷子里,像最后一座即将被潮水淹没的孤岛。 黄作粱的心猛地一抽。他快步走过去。 别经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沉寂。 “回来了?”他声音有些哑。 “嗯。”黄作粱应了一声,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着那块招牌。 “你说,”别经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这‘乌有之乡’,是不是真的只是个……乌有之乡?” 这是黄作粱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动摇。那个总是用嘲讽和淡然武装自己的男人,此刻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裂缝。 黄作粱看着他那双盛满倦怠却依旧深邃的眼睛,想起了他手背上那道旧疤,想起了那杯失败的私酿,想起了雨夜里那碗滚烫的姜茶,也想起了他挡在刘奶奶门前时沉稳如山的身影。 那些具体的、微小的、真实的瞬间,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 “不是。”黄作粱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别经年侧头看他。 “对我来说,不是。”黄作粱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在这里喝过最好喝的酒,吃过最暖心的粥,见过最真实的人。刘奶奶在这里得到过温暖,阿斌、小舟、红姐他们在这里有过依靠。这些东西,也许留不住,但它们真实地存在过。这就不是‘乌有’。”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胸口堵着的那股郁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别经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只是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块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旧招牌,看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巷子深处,不知哪家还在坚守的窗户里,隐隐传来花鼓戏的调子,咿咿呀呀,唱着一出不知名的、关于离别与坚守的旧戏。 戏文听不真切,但那苍凉的韵味,却丝丝缕缕,缠绕在这个即将逝去的黄昏里。 别经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极轻地拍了一下黄作粱的后背,然后转身,推开门,走进了那片昏黄的光晕里。 黄作粱站在原地,感受着后背那短暂却沉重的触感。他知道,有些战争注定会失败,有些家园注定要失去。 但总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 比如记忆,比如理解,比如此刻,他们并肩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共同面对最后余晖的这份沉默的情谊。 第16章 第 16 章 推土机的轰鸣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背景噪音,在化龙池上空盘桓了整整一周。尘土飞扬,间或夹杂着砖墙倒塌的闷响。 “乌有之乡”成了这片废墟中最后的孤岛。门上的锁已经坏了,是上次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来“测量”时强行撬开的。别经年没修,只用根铁丝随意别着。 黄作粱坐在吧台前唯一完好的高脚凳上,看着别经年清点最后一批酒。午后的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斜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界。几缕汗湿的黑发垂在额前,被他随手拨开,露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黄作粱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别经年时的样子—— 也是这般沉静,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而现在,那份疏离感仍在,底下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还剩这些。”别经年直起身,指了指墙角几个纸箱。 黄作粱走过去,蹲下身和他一起整理。靠得近了,能闻到别经年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威士忌和灰尘的气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别经年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右手背那道白色的旧疤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看什么?”别经年头也没抬,声音低沉。 黄作粱仓促地移开视线,耳根微热。 “没什么。” 他随手拿起一瓶波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外面世界的崩塌反而让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某种连接变得更加清晰。 傍晚时分,最后一抹夕阳将废墟染成凄艳的橘红色。别经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把旧吉他——是小舟临走时死活塞给他的。 他抱着吉他,走到门口那片狼藉的空地上,随便找了半截残墙坐下。试了几个音,调子不准,琴弦老旧,发出喑哑的声音。他弹的是那首他们这一代人耳熟能详的《浏阳河》,但指法生疏,节奏混乱。 黄作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别经年低头拨弦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蹙。听着这不成调的旋律,看着眼前这片曾经鲜活、如今只剩瓦砾的街巷,黄作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琴声戛然而止。 “难听?”别经年抬眼看他。 “特别难听。”黄作粱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断墙上坐下,“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浏阳河》。” “就会这一首。”别经年把吉他递过来。 黄作粱没接。他确实会弹——大学时那个学长为了讨好他,特意学过几首曲子教他。现在想来,那些看似深情的举动,都带着刻意的表演成分。他目光落在别经年被琴弦勒出红痕的指尖上。 远处传来拆迁队收工的哨声。 黄作粱深吸了一口气。 “我卡里还有三十多万。”他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这几乎是他工作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之前赚得多,花得也凶——昂贵的西装、充门面的车贷、给父母在老家盖的房子、还有那些维系“人脉”的无谓应酬。真正存下来的,比想象中少得多。 别经年转调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按在琴弦上。 “之前攒的。”黄作粱盯着地面一块碎砖,“现在用不上了。够租个新店面,小点的。” 别经年沉默着,把吉他轻轻靠在墙边。他摸出烟盒,是先给黄作粱递了一支,然后自己才叼上一支。低头点火时,打火机的火苗跳跃着。 两人对着逐渐暗下来的江景抽烟,谁也没再说话。 烟快燃尽时,别经年突然站起身,踩灭烟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旁边一堆碎砖瓦砾走去。黄作粱看着他的背影——因旧伤而微跛的步伐在废墟间显得有些踉跄。 他在那堆垃圾前蹲下,徒手扒拉着。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手里拿着半块烧焦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木牌。他走回来,用袖子用力擦掉上面的灰土,露出一个模糊的“之”字。 别经年把这半块残破的木牌塞进黄作粱怀里。木头粗糙的边缘硌在胸口。 “拿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明天去找店面。” 黄作粱抱着那块残破的招牌,站在原地。暮色四合。怀里的木头还残留着别经年掌心的温度。 当晚,他们睡在已经搬空了的酒吧地板上。月光惨白,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 黄作粱睡不着。他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别经年平稳的呼吸声。 后半夜,他被身边细微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看见别经年正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膝。 黄作粱立刻坐起身,摸黑找到常备的止痛膏药。 他挪过去:“膝盖又疼了?” 别经年没说话,只是把按在膝盖上的手移开。 黄作粱撕开膏药,靠得很近。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小心地将膏药贴在别经年肿胀的膝关节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那触感让他心头一跳。 贴好膏药,他却没有立刻退开。两人在黑暗中靠得很近,呼吸可闻。 “别经年。” “嗯。” “明天开始,”黄作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给你煮姜茶。” 黑暗中,别经年沉默了片刻。然后,黄作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头顶,用力揉了揉他睡乱的头发。动作有些粗鲁,却让黄作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 天快亮时,推土机的轰鸣声再次由远及近。 在一片地动山摇的噪音中,别经年突然开口: “黄作粱。” “嗯?” “跟着我,”他说,“以后可能都是这种日子。” 黄作粱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废墟中依然挺直脊梁的男人。他翻过身,正面朝向别经年: “知道。”他顿了顿,“挺好。” 巨大的撞击声在隔壁响起,墙壁剧烈震动。后续的话语被彻底淹没。 但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别经年先站起身,然后向黄作粱伸出手。黄作粱握住那只带着旧疤和薄茧的手,借力站起。两人站在满地狼藉和弥漫的尘埃中。 窗外,新的撞击声再次传来。而他们,开始动手拆解这间承载了无数记忆的、最后的“乌有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