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黄作粱又去了“乌有之乡”两次。
第一次,他带着更详尽的补偿方案,试图用数字说服别经年。他将打印好的文件推过去,上面罗列着各种诱人的数字和看似美好的置换选择。
别经年当时正在切柠檬,头也没抬,沾着果汁的手指在文件上虚点了一下:“黄经理,你这上面的‘预期增值’,是预期多久?等我孙子来兑现吗?”
黄作粱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第二次,他改变了策略,打感情牌,谈论城市发展的必然性,谈论老旧社区存在的安全隐患,谈论改造后能给周边居民带来的“福祉”。
那天店里人不多,只有阿斌在角落里敲代码,红姐在和小舟讨论麻将牌局。别经年听着,偶尔给阿斌续杯免费的柠檬水,或者纠正一下红姐算错的番数。直到黄作粱说得口干舌燥,他才递过去一杯冰水。
“黄经理,”别经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你说的那些隐患,街道去年统一排查过,我们这片没问题。至于福祉……”他抬眼,目光扫过店里斑驳但结实的墙壁,“我这儿的人,暂时还不需要靠拆了家来获得幸福感。”
阿斌在角落里发出一声不厚道的嗤笑。小舟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黄作粱感觉脸上有点发烫。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一群看穿一切的观众面前卖力表演,而唯一的评委别经年,连喝倒彩都懒得给。
他意识到,别经年是个“软钉子”。不激烈,不争吵,但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都精准地戳在他那些宏大叙事的泡沫上。这种无力感,比面对直接冲突更让人挫败。
公司的压力与日俱增。部门会议上,经理拿着报表,语气沉痛:“各位!市场寒冬不是我们躺平的理由!越是艰难,越要体现出我们金牌经纪人的价值!化龙池那个项目,必须尽快打开突破口!”
黄作粱低着头,感觉同事们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他。他知道,这个“硬骨头”落在他头上,既是“重用”,也是考验。啃不下来,他那个“金牌”的头衔,以及背后代表的业绩和安全感,都可能摇摇欲坠。
中午,他和同组的李锐在写字楼下的快餐店吃饭。李锐比他小两岁,干劲十足,是成功学的忠实拥趸。
“粱哥,那个酒吧老板还没搞定?”李锐扒拉着盘子里的菜,语气轻松,“要我说,就是钱没到位。或者,使点别的办法?”
黄作粱皱了皱眉:“什么办法?”
“啧,这年头,哪有真撬不动的墙角。”李锐压低声音,“找几个人,天天去他门口‘站岗’,恶心他几天?或者,查查他有没有违规经营,消防啊,执照啊……总能找到由头。”
他顿了顿,带着点炫耀地补充:“我以前跟过的一个项目,那边钉子户更硬,最后不也……嘿,反正办法总比困难多。”
黄作粱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立刻意识到,李锐口中轻描淡写的“办法”,很可能就是某些上不了台面的骚扰手段。
他放下筷子,没什么胃口:“没必要搞这些吧。”
“粱哥,你就是太规矩了。”李锐不以为然,“这叫什么?这叫策略!达成目标才是最重要的。你看那些上位者,哪个是干干净净的?”
黄作粱没接话。他看着李锐年轻而充满算计的脸,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为了业绩可以不择手段。可现在,他听着这些话,却莫名感到一阵厌烦。他想起了别经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如果用了那些手段,在那个男人面前,自己恐怕连最后一丝伪装都会被剥得干干净净。
周五晚上,黄作粱加完班,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化龙池附近。他没有直接去“乌有之乡”,而是在巷口对面的一家奶茶店站着,远远望着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木门。
他看到阿斌和小舟勾肩搭背地走进去,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笑闹声。看到红姐端着个搪瓷缸子,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过了一会儿,甚至看到刘奶奶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似乎还拎着个小袋子。
那扇门,像一个结界,隔开了外面的喧嚣与焦虑,守护着里面那份自得其乐的、带着烟火气的平静。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羡慕。
他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晃晃悠悠地朝着“乌有之乡”门口走去。为首的那个,嘴里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那块旧招牌。
黄作粱的心猛地一沉。李锐中午那些意有所指的话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响。难道……公司或者合作方真的用了这种下作手段?还是巧合?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快步穿过马路,在那几个男人伸手推门前,抢先一步挡在了门口。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那几个混混和刚好在门口送阿斌出来的别经年都愣了一下。
“几位,有事?”黄作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他闻到了自己身上一天下来积累的疲惫汗味,也闻到了身后酒吧里飘出的、熟悉的烟酒和老木头气息。
“你谁啊?”叼烟的混混上下打量着他笔挺(虽然已微皱)的西装,语气不善,“挡什么道?”
“我是……这里的客人。”黄作粱稳住心神,拿出平时应对难缠客户的架势,“老板今天有事,不营业了。几位请回吧。”
“客人?”混混嗤笑,“我们也是来‘消费’的,怎么,不欢迎?”
别经年站在黄作粱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在黄作粱绷紧的后背和那几个混混之间移动,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消费可以,找茬不行。”黄作粱寸步不让,尽管心跳如鼓。
他知道自己这身板,真动起手来不够看,但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去捣乱。
“这条街有监控,派出所也不远。”
也许是他的态度强硬,也许是提到了派出所,那几个混混交换了一下眼色,骂骂咧咧了几句。
“行,今天给你个面子。”叼烟的混混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指着酒吧里面,“告诉老板,这地方,迟早得腾出来!”
看着那几个混混晃晃悠悠离开的背影,黄作粱才缓缓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别经年的目光。
别经年还是那副样子,靠在门框上,神情淡漠。但他看了黄作粱几秒,然后侧了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
“进来坐坐?”别经年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请你喝一杯。”
黄作粱怔住了。这是他几次交锋以来,别经年第一次对他发出邀请。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别经年走进了那片昏黄的光晕里。门在他身后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嘈杂暂时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