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作粱回到他那间租在芙蓉中路某栋老居民楼里的小单间时,已是深夜。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有些时日,他用力跺了跺脚,灯光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通往家门口的几步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外卖余味和潮湿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唯一显得昂贵的,是窗边那套挂着好几套西装的简易衣柜,以及书桌上那台时刻保持待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他甩掉皮鞋,扯下那条勒了他一整天的领带,像挣脱某种枷锁。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丢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那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泄愤意味。然后,他把自己重重摔进电脑前的椅子里。
电脑屏幕应声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公司内部的OA系统自动登录,弹窗接连不断——未读邮件(37),待处理流程(12),部门群通知(99 )。最显眼的,还是屏幕一角那个不断闪烁、实时更新的业绩排行榜。他的名字,“黄作粱”,此刻正悬在榜单中游,一个不上不下、随时可能滑落的位置。
他盯着那名字,感觉有些陌生。白天在“乌有之乡”,那个叫别经年的老板似乎只称呼他“黄经理”,带着点疏离,却又奇异地精准。一个冰冷的、代表绩效的数字符号。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乌有之乡”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用我的‘乌有’,换你们的‘蓝图’?”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精心打理的发型瞬间凌乱。端起桌上半杯凉掉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没能压下去心底那股莫名的虚火。
手机震动起来,是他设定的“每日复盘”提醒。他点开备忘录,里面记录着今天的工作:拜访客户(3位),其中两位意向不明,一位(指别经年)态度强硬,需重点攻坚。后面还跟着他自己加的备注:分析痛点,寻找突破口,必要时可申请上级支持。
“痛点?”黄作粱嗤笑一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他的痛点就是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准备写下更详细的攻坚策略,打了几行字,却又猛地按下了删除键。那些标准化的销售话术、客户心理分析模型,在别经年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他转而点开手机里某个知识付费APP,书架里塞满了《逆周期生存策略》、《存量时代的营销突围》、《认知破局:重塑你的财富思维》之类的电子书。他曾是这些理论的虔诚信徒,坚信只要参透里面的逻辑,就能在行业的寒冬里找到火种。可如今,这些标题在他眼里,却透着一股浓重的焦虑贩卖意味。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白天说过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他现在就像那逆水中的船,拼尽全力划桨,却发现水位在不断下降,搁浅的风险与日俱增。行业下行,公司收缩,每一个单子都变得至关重要,也无比艰难。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视频通话邀请,来自老家。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确保脸上挂起轻松的笑容,才按下了接听键。
“妈。”他声音里的疲惫瞬间被刻意拔高的清亮所取代。
屏幕那头是母亲关切的脸庞,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粱粱,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吃饭了没有啊?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吃了吃了,刚跟客户谈完事情,挺顺利的。”黄作粱熟练地撒着谎,镜头巧妙地避开了桌上那杯凉咖啡和凌乱的房间,“最近市场有点波动,正是我们表现专业能力的时候,忙点是好事。”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絮叨着,“你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隔壁王阿姨家的儿子,跟你同年,原来也在房地产公司,最近听说被优化了……”话语里带着担忧和后怕。
黄作粱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加深:“妈,你放心,你儿子能力强着呢,公司要靠我们顶业绩的。”
他语气轻松,仿佛那悬在头顶的裁员铡刀只是别人的故事。
又应付了几句父母的关心和隐形的忧虑,挂断视频后,黄作粱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小块潮湿的霉斑,感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业绩排名,父母的忧虑,行业的寒气,同龄人的遭遇……无数条无形的绳索捆缚着他,让他不敢停,不敢歇,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的脆弱。他必须永远精致,永远积极,永远像个上了发条的战斗者。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莫名闪过“乌有之乡”里那股混杂着烟酒和老旧木头的气息。那个空间,那个叫别经年的男人,似乎构筑了一个奇特的场域,在那里,他那种时刻备战的状态,显得格外可笑和疲惫。至少在那里,他紧绷的神经曾有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未被察觉的松动。
与此同时,“乌有之乡”也迎来了晚市最后的喧嚣。
几个附近的常客聚在角落的卡座里,烟雾缭绕。有穿着格子衫、头发稀疏的程序员阿斌,正对着手机吐槽公司的“福报”文化;有背着吉他、身上带着颜料痕迹的年轻画师小舟,和同伴争论着某个艺术流派的没落;还有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下来的麻将馆老板娘红姐,一边嗑瓜子一边分享着巷子里的最新八卦。
别经年依旧在吧台后忙碌着,洗杯子,倒酒,偶尔搭一两句话。他话不多,但每个人似乎都愿意在他这里说上几句。他像一块沉默的磁石,吸引着这些在城市缝隙里寻找片刻喘息的人。
“别老板,今天来又来了个房产中介,啧啧,你是没瞧见,那身行头,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小舟灌了一口啤酒,笑着说道。
“一看就是来者不善。”阿斌推了推眼镜,“又要拆了?这片好不容易有点烟火气。”
别经年把一杯新调的威士忌推到阿斌面前,语气平淡:“拆不拆的,也不是他们说了就算。”
“那可说不准,这些大公司,手段多着呢。”红姐吐掉瓜子壳,压低声音,“听说隔壁街有几家,都被骚扰得不行了,天天有混混去门口转悠。”
别经年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眼神微微沉了沉。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挪了进来。是住在巷尾的刘奶奶,儿子早年出了意外,她一个人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捡点废品过活。
“小年啊,给我打二两散酒,最便宜的那种就行。”刘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零碎的纸币。
别经年接过钱,却没去打散酒,而是转身倒了一小杯温热的黄酒,又从一个旧式搪瓷盆里夹了几块卤得入味的豆干和兰花干,放在一个小碟子里,一起推到刘奶奶面前。
“天潮,喝点黄酒暖暖身子。豆干是晚上刚卤的,卖不完,您帮着吃点。”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刘奶奶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光,她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颤巍巍地坐下,小口抿着酒,吃着豆干。
旁边常客们对此习以为常,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小小的酒吧,就像一个微缩的市井江湖,有自己的规则和温度。
阿斌还在抱怨:“……天天画饼,说什么上市财务自由,我看是自由地加班到死。”
小舟接话:“都一样,我们搞艺术的,不也被市场逼着向‘钱’看?纯粹的创作?饿死街头谁管你。”
别经年听着,偶尔抬眼看看他们。当阿斌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来时,别经年朝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都是如此。”
阿斌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某个开关,苦笑了一下,拿起酒杯猛灌一口:“对,都是如此!妈的,喝!”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瞬间消解了部分抱怨的沉重,变成了一种无奈的共鸣。他们继续喝酒,聊天,骂娘,在“乌有之乡”里,这一切都被允许,甚至被某种沉默的力量所支撑。
夜深了,客人们陆续散去。别经年收拾着狼藉的杯盘,动作缓慢而稳定。刘奶奶早已喝完酒,吃完了豆干,悄悄把碟子和杯子放在吧台边,对着别经年的背影说了声“我走了啊,小年”,便拄着拐杖消失在门外。
别经年洗着最后几个杯子,水流声哗哗。他想起黄作粱白天那副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样子,又想起刘奶奶那双布满老茧、数着零钱的手。
一个是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可能正在失去自我;一个是似乎没什么可失去,却固守着某种微末而坚韧的东西。
他关掉水龙头,用干净的棉布仔细擦干杯子上的水渍,然后将它们一个个倒扣在架子上,排列整齐。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化龙池的深巷已渐渐沉入睡眠。
他知道,那个叫黄作粱的经纪人还会再来。那张精致的蓝图和这片自洽的乌有之间,必然还有一番纠缠。
而他,和他的“乌有之乡”,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