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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愿赌服输

作者:消防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方嘉钰将自己关在值房里,对着满架诗书生闷气,脑子里乱糟糟的。羞愤、不甘、还有对那个“应我一事”彩头的隐隐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


    他方小公子向来言出必行,耍赖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可一想到要向江砚白那个“伪君子”低头,答应他一个未知的、很可能极其过分的要求,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就这么煎熬了两日,连翰林院同僚都察觉出方探花似乎格外“安静”,不再像往常那般意气风发,时不时就往江状元那边瞟一眼,眼神复杂。


    这日散值前,方嘉钰正埋头整理书案,试图用忙碌忽略心底的烦躁,一道青色身影停在了他的值房门口。


    光线被遮挡了一部分,方嘉钰心头一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他攥紧了手中的卷宗,指节微微发白。


    “方修撰。”江砚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嘉钰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他抿了抿唇,想维持骄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江……江修撰,何事?”


    江砚白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在欣赏他此刻强作镇定下的细微慌乱。他顿了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前日荷花池畔,投壶之约,方修撰可还记得?”


    该来的终究来了。


    方嘉钰脸颊微热,梗着脖子,硬声道:“自然记得!本公子愿赌服输!你说吧,要我做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凶一点,可惜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他的心虚。


    江砚白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方嘉钰以为是错觉。


    “并非难事。”


    江砚白缓缓道,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略显凌乱的书案上,“只是江某近日整理前朝水利卷宗,其中颇多古字僻义,需誊抄注解。听闻方修撰书法承自颜大家,风骨独具,一手小楷更是清丽工整……”


    他话语微顿,重新看向方嘉钰,那双眸子幽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便请方修撰,明日散值后,至江某值房,为我研墨铺纸,抄录三个时辰。期间,需静心凝神,不得……如往日般喧哗躁动。”


    “什么?!”方嘉钰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让他去给江砚白研墨铺纸?!当个书童小厮?!还要连续三个时辰?!不得喧哗躁动?!这简直比让他去跑腿干活更侮辱人!这分明是把他当成什么了?需要严加管束的顽劣幼童吗?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方嘉钰气得脸颊绯红,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是纯粹的气恼和屈辱:“江砚白!你……你欺人太甚!”


    让他安安静静坐三个时辰,还要看着江砚白那张冷脸,这比任何体力活都更折磨他!


    江砚白对他的暴怒似乎早有预料,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只淡淡反问:“方修撰是要……食言而肥?”


    “我……”方嘉钰所有反驳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是啊,他打了赌,输了,对方提了要求,他若反悔,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输不起?他方嘉钰丢不起这个人!


    他死死咬着下唇,饱满的唇瓣被咬得泛白,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应你就是!明日散值后,我去找你!”


    “恭候。”江砚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青色官袍划出利落的线条。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方嘉钰猛地将手中的卷宗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绣墩。


    “研墨铺纸……静心凝神……江砚白!你这个混蛋!伪君子!你就是故意羞辱我!”


    他低声咆哮着,一双美目燃着熊熊火焰,艳丽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更加光彩夺目,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甘。


    然而,骂归骂,恼归恼,翌日散值的钟声响起时,方嘉钰还是磨磨蹭蹭地,几乎是在所有同僚都离开后,才一步一挪地,朝着江砚白所在的值房走去。


    他板着一张脸,试图用冷漠武装自己,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情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上刑场一般,最终,还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去。


    “进来。”里面传来江砚白那熟悉而清冷的声音。


    方嘉钰推门而入。


    只见江砚白正端坐在书案后,案上已然铺开了宣纸,摆放好了墨砚和毛笔。他并未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卷书,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轮廓分明,清俊得不似凡人。


    “我来了。”方嘉钰干巴巴地说道,站在门口,不肯再往前一步。


    江砚白这才放下书卷,抬眸看向他。目光在他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扫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眉梢微挑:“方修撰,研墨,需用水。”


    方嘉钰一愣,这才想起研墨需要清水。他脸上发热,有些狼狈地转身,去院中的水缸取了水。


    回来时,江砚白已经重新低下头,仿佛他的存在与空气无异。


    方嘉钰憋着气,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方上好的徽墨,开始笨拙地磨了起来。


    他何曾做过这种活儿?心里又憋着股邪火,手下便没个轻重,墨条在砚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墨汁随着他过猛的力道溅出几滴,险些污了旁边一叠写好的笺纸。


    他正兀自跟那墨块较劲,甚至带着点泄愤的意味,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用镇纸轻轻压住了那叠险些遭殃的笺纸。


    “方修撰。”江砚白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寒意,如同冰珠落玉盘,“墨,不是这般磨的。”


    方嘉钰动作一僵,抬起头,对上江砚白那双毫无情绪的眸子。


    江砚白并未看他,目光落在砚台里那摊被糟蹋得深浅不一的墨汁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力道不均,心急气躁。此等墨色,如何书写?”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张刚才被溅上一小点墨迹的笺纸,那上面是他刚写好的几行清峻小楷。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随手团起,扔进一旁的纸篓。


    “污了。”他淡淡道,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然后抬眸,视线终于落在方嘉钰因惊愕和羞恼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若方修撰继续如此,这三个时辰……也未必能将这些卷宗抄录完毕。”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火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方嘉钰那点虚张声势的气焰。


    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可以继续闹,但后果自负,时间拖得再晚,也是你自找的。


    方嘉钰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想反驳,想摔东西,可对上江砚白那洞悉一切、仿佛早已料定他不敢真掀桌子的目光,再看看纸篓里那张被废弃的、字迹漂亮的纸,一股莫名的理亏和……被看穿的狼狈涌了上来。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最终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不甘的哼声,然后……默默地、极其不情愿地,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学着记忆中家中小厮的样子,开始规规矩矩、一圈一圈地,匀速研磨起来。


    动作依旧生疏,但至少,不再有刺耳的刮擦声,墨汁也不再四处飞溅。


    他感觉到江砚白的目光似乎落在他手上。


    “静心。”江砚白头也不抬,淡淡吐出两个字。


    方嘉钰一口气堵住,只得努力压下烦躁,放缓动作。


    一时间,值房内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方嘉钰起初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片过于安静的、只有书卷气和淡淡墨香的空间里,在那人沉稳存在感的无形笼罩下,他竟慢慢地……真的静了下来。


    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


    江砚白垂眸书写的姿态极其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字迹风骨峭峻,一如他本人。


    方嘉钰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即便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也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三个时辰,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方嘉钰就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它甩出去。他怎么能觉得和这个“伪君子”待在一起不难熬呢!一定是这满屋子的墨香把他熏糊涂了!


    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磨墨,仿佛跟那方砚台有仇一般。


    而他未曾察觉,在他低头愤愤磨墨时,书案对面,那双原本专注于纸笔的寒眸,曾数次抬起,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尖,掠过他低垂时显得格外乖巧的浓密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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