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他心怀不轨》 第1章 骄纵探花郎 琼林苑的夜,是被金烛台与琉璃盏烘托出的盛世幻梦。 汉白玉露台下,太液池的万盏莲灯与九天星河竞辉,沉香木的暖香纠缠着御酒的醇冽,在仕女环佩的叮咚声里,织成一张浮华而柔软的网。 方嘉钰斜倚案边,绯红锦袍上的金线海棠,在灯火下流转着细碎锋芒。他无需开口,便是全场焦点。 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正为他斟酒,低声说着新得的笑话;镇国公世子则将新贡的冰湃葡萄推到他手边。 他享受着这众星捧月,唇角噙着慵懒而骄纵的笑意。 手中琉璃盏轻晃,琥珀酒液漾开涟漪,一如他勾魂摄魄的眼波。 一双桃花眼慵懒扫视全场,眼尾薄红微挑,顾盼生辉。所及之处,无不心旌摇曳。 “方探花今日这身,当真衬得人比花娇……”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这般风姿……” “若能得他青眼一顾,便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他早已习惯这等追捧,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得意。 今夜,他准备了一首精心雕琢的诗,只待御前一鸣惊人,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为他停留。 正欲起身,却在抬眼的刹那,万籁俱寂。 入口处,一人缓步而来。 深青状元袍熨帖挺拔,勾勒出宽肩窄腰。容貌俊美凛冽,眉如墨染,眸似寒星,薄唇紧抿,周身清冷端方,如高山积雪,与满殿浮华格格不入。 新科状元,江砚白。 他出现的瞬间,喧嚣如潮水退去。所有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他攫取。 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 方才还围绕方嘉钰的赞叹,此刻齐齐转向这位寒门夺魁的状元郎。 “那就是江状元?果真龙章凤姿!” “听闻他殿试策论,深得陛下赞许……” “寒门学子,能有此风仪,实属难得……” 连御座上的帝后,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欣赏期许。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从容至御前躬身行礼,动作流畅优雅,无一丝寒门学子的拘谨。 然后,他听到了江砚白的声音。 低沉清晰,醇厚如古琴,在这奢华大殿中不紧不慢地流淌。 没有吟风弄月,而是陈述治国策论。字字珠玑,鞭辟入里,从漕运到边关,胸有沟壑。 那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丝竹,吸引所有心神。 帝后频频点头,众臣敛容静听,连闺秀命妇们也屏息凝神,双颊飞红。 方嘉钰站在原地,手中那杯未曾献出的酒,突然就不香了。 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诗句,在这经世致用的宏论前,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玩物,被悄无声息的比了下去。 灯火在那双深邃眼眸中投下光点,那沉静无波的神情,在方嘉钰看来,简直是对他的一种无视! “书呆子……”他小声嘟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琉璃盏上的纹路,“就会说这些大道理……” 方公子不开心了。他习惯了做全场的焦点,现在风头被抢,心里酸溜溜的。 很快到了御前敬酒环节。方嘉钰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走到江砚白面前。 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江状元,恭喜啊。”声音刻意放得轻飘,尾音微微上扬。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丝波动。 然而,江砚白只是微微颔首,举杯回敬:“方探花,同喜。” 声音平稳无波,那双眸子看向他时,平静得让人生气。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让方嘉钰更窝火了。 他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一个人站在这里,这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纳闷回到席间,连最爱的冰湃葡萄都不想吃了,只闷头喝了一口果酒。 他那副明显不开心的样子,立刻被时刻关注他的镇国公世子和吏部尚书公子看在眼里。 “瞧瞧,都把咱们方公子气成什么样了?”镇国公世子压低声音,语气不忿,“那江砚白什么东西,一个寒门爬上来的,也敢给嘉钰脸色看?” “就是!嘉钰好心去道贺,瞧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死人脸!”吏部尚书公子附和道。 俩人一合计,觉得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状元一点颜色瞧瞧,好为方嘉钰出这口恶气。 二人端起酒杯,不怀好意地朝着独自坐在一隅,姿态依旧清冷端正的江砚白走去。 “江状元!”镇国公世子率先开口,脸上堆起过于热情的笑容,“恭喜高中状元!来来来,我敬你一杯!状元公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他说着,就将自己手中那杯斟得极满的酒往江砚白面前递,几乎是逼着他接。 江砚白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依礼站起身,接过酒杯,语气疏淡:“世子客气。”随即举杯,姿态优雅地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拖沓。 两人见他如此干脆,愣了一下。 吏部尚书公子立刻又斟满一杯,笑道:“江状元好酒量!这一杯,是我敬你,祝贺你鱼跃龙门,前程似锦!” 这话听着是祝贺,细品却带着点酸意。 江砚白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接过,从容饮下。 周围一些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在故意灌酒。 一些寒门出身的进士面露不平,却敢怒不敢言;而一些世家子弟则抱臂旁观,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镇国公世子见两杯下去,江砚白神色如常,心下更是不爽,对侍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又有人端上酒壶。 他亲自执壶,又将江砚白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这次几乎要溢出来。 “江状元,这第三杯,你可一定要喝!”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逼迫的意味,声音也扬高了些,“这杯,是替嘉钰敬你的!他年纪小,性子单纯,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状元公海涵!” 他刻意将“年纪小”、“性子单纯”咬得很重,仿佛江砚白真把方嘉钰怎么着了似的。 这话一出,更多人的目光投了过来,连上首的帝后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淡淡扫过。 江砚白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他看向镇国公世子,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周身的气压似乎低了几分。 一直偷偷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这边的方嘉钰,此刻也捏紧了衣袖。 他看见镇国公世子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看见那满得几乎要洒出来的酒液,又看见江砚白被围在中间……他心里那点因为被“欺负”而产生的气恼,莫名地消散了一些,反而生出一点点……担心和愧疚。 他只想小小地“报复”一下,没想让同伴这样当众给人难堪。 就在江砚白准备再次举杯时,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 “陛下方才还夸赞江爱卿策论精辟,切中时弊,乃是实干之才。如此佳士,若被酒水灌坏了身子,岂不是朝廷损失?”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太子殿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镇国公世子二人。 镇国公世子和吏部尚书公子脸色一白,连忙躬身:“太子殿下恕罪,臣等……臣等只是仰慕江状元才华,一时欣喜,多敬了几杯。”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们,转而对着江砚白温言道:“江爱卿,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拘泥俗礼。” 这便是直接给了江砚白一个拒酒的台阶,也是对那些世家子弟的警告。 江砚白从善如流,向太子殿下躬身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遵命。” 他又向永昌伯世子二人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这才从容转身,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青色的背影依旧挺拔,缓步回到坐席。 镇国公世子等人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再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砚白离开。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的背影,又看了看吃瘪的同伴,心里不是滋味。 他忽然觉得,今晚这琼林宴,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宴会终了,众人散去。 江砚白因策论出众,被陛下留下勉励。那青色背影在稀疏灯火下,挺拔如孤松。 方嘉钰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却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他望着太液池的点点莲灯,小脾气上来了:“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你私下里是不是也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只见那道青色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方嘉钰心一横,正要上前理论,却不想—— 一只手比他更快地袭来!江砚白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了回廊旁一处幽暗的宫墙岔道。 “你!”方嘉钰又惊又气,“放肆!快放开本公子!” 他挣扎着,却发现对方力气大得惊人。养尊处优的他哪里受过这等对待,顿时慌了神。 “江砚白!你想干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江砚白将他轻轻抵在冰冷的宫墙上,在晦暗的光线里低头看他:“方探花在回廊下徘徊不去,是在等江某?” 那声音比宴会上更低醇,带着磨砂质的磁性,敲打着方嘉钰的耳膜。 方嘉钰心脏砰砰直跳,被吓的。他强撑着骄纵:“是又如何?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装模作样!” “哦?”江砚白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却不知,江某何处得罪了方探花,值得探花郎用那般……勾人的眼神,从宴席开始就黏在江某身上?” “勾人”二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念出来,平添了几分暧昧。 方嘉钰脸上瞬间爆红,是恼怒。他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全被这人看在眼里! “你……你胡说!谁看你了!”他矢口否认,声音却因心虚而发颤。 江砚白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拂过方嘉钰因紧张而微翕的眼尾。那触感微凉,让方嘉钰猛地一颤。 “方探花这双眼睛,生得极好。”江砚白的声音近乎耳语,“宴上流转生辉,怎么此刻……倒像是受惊的小鹿?” “你才小鹿!”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毛,可挣扎的力道在对方绝对的控制下显得徒劳。 他那点被娇惯出来的胆小暴露无遗,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委屈:“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回家……” 看着他这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江砚白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现在知道怕了?”他低笑,语气里带着玩味,“方才在殿上,不是还很嚣张?” 方嘉钰眼圈都红了,是气的也是吓的。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见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江砚白才缓缓松开了钳制。 手腕上的力量一撤,方嘉钰立刻像只惊弓之鸟,猛地后退两步,戒备又委屈地看着他。 江砚白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清冷端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将人堵在暗处逗弄的危险分子只是幻觉。他理了理袍袖,语气平淡: “夜已深,宫门即将下钥,方探花,请便。” 方嘉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咬了咬唇,几乎是落荒而逃,绯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道尽头。 望着那抹仓皇逃离的绯色,江砚白负手而立,淡漠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小探花……”他无声默念,“我们来日方长。” 第2章 冤家路窄 宫道幽深,月色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窄的银练,洒在青石板上。 方嘉钰几乎是脚下生风,绯红的袍角在夜风中翻飞。 他一路疾行,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令人心慌的回廊岔道,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才扶着一棵古松,微微喘息。 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紧紧攥住的力道和温度,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还有……还有他拂过自己眼尾的指尖…… “放肆!登徒子!伪君子!”方嘉钰低声骂着,声音里却带着颤意和虚软。 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哪个不是捧着他、哄着他?偏偏那个江砚白!那个寒门出身的江状元!竟敢……竟敢把他堵在暗处,说那样……那样混账的话! 什么“勾人的眼神”?什么“受惊的小鹿”? 方嘉钰气得脸颊绯红,比身上那件金线海棠的锦袍还要艳上三分。 他用力擦了擦眼尾,仿佛要擦掉那并不存在的触感,可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过的感觉,却顽固地烙印在皮肤上,甚至……隐隐发烫。 “书呆子!最讨厌了!”他嘟囔着,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宴会上江砚白万众瞩目的清冷身影,一会儿是他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时,那双寒眸中深不见底的幽光。 那眼神,不像平日里看到的平静无波,反而像是……像是潜藏着暗流的深潭,随时可能将人吞噬。 他当时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了。江砚白身上那种骤然爆发出的、与他端方形象截然不同的压迫感,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公子?您怎么了?”观墨小跑着跟上来,见他家公子扶着树,脸颊泛红,眼神飘忽,不由得担心问道,“可是饮多了酒?脸这样红。” “谁、谁脸红了!”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立刻直起身,色厉内荏地瞪了观墨一眼,“是气的!被那个江砚白气的!” 观墨缩了缩脖子,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公子这会儿的样子,不像全然的生气,倒像是……嗯,他也说不上来。 回府的路上,方嘉钰靠在马车软垫上,看着窗外流转的灯火,却有些心神不属。 翌日,方嘉钰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宿醉加上昨夜情绪大起大落,头有些隐隐作痛。他拥着锦被坐起,呆呆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昨夜种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 “哼!”他用力捶了一下软枕,试图把那张讨厌的脸从脑子里赶出去。 用早膳时,他有些食不知味。父亲方尚书下朝回来,见到他,倒是提了一句:“今日朝会上,陛下当众褒奖了新科状元江砚白,赞其‘沉稳干练,学识渊博’,看来是要重用了。” 方嘉钰夹菜的手一顿,撇撇嘴:“不过是会掉书袋罢了。” 方尚书何等精明,瞥了几子一眼,慢悠悠道:“寒门出身,能得陛下如此青眼,自有其过人之处。你莫要因其出身而轻视于人。” “我哪有!”方嘉钰下意识反驳,心里却更闷了。连父亲都替他说话! 接下来几日,方嘉钰发现自己似乎处处都能听到“江砚白”这个名字。 茶楼酒肆里在议论状元郎的风采和陛下的赏识;昔日围着他转的那些世家子弟,在说起江砚白被破格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时,语气中也难免带上几分酸意和忌惮! “阴魂不散!”方小公子愤愤地合上书,决定出门散心。 他约了镇国公世子几人去京郊马场跑马。纵马驰骋时,风声呼啸,倒是暂时忘却了烦恼。 然而,就在他勒马休息,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马场边缘,一行人正缓步走来。 为首那人,身着月白色常服,身形挺拔,气质清卓,不是江砚白又是谁?他身旁跟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似乎是在勘察什么地形。 方嘉钰一口水差点呛住。 真是……冤家路窄! 江砚白显然也看到了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方嘉钰下意识地想扭开头,但骄傲又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强迫自己扬起下巴,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回去,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可惜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底气不足。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 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昨晚那带着压迫的逗弄更让方嘉钰憋屈! “嘉钰,看什么呢?”镇国公世子赵铁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江砚白,脸色顿时不太好,“晦气!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这穷酸书生!” 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也凑过来:“听说他最近在忙什么漕运改良的条陈,怕是来这边查看水道情况的。装模作样!” 方嘉钰没接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他看着江砚白从容不迫、与人侃侃而谈的背影,那样专注、沉稳,与周围勋贵子弟的纨绔气息格格不入。 方嘉钰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凶狠”的瞪视,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稚儿的玩闹,可笑至极。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闷闷不乐地提前回了府。之后几天,都有些提不起精神。连他最爱的听说书先生讲江湖轶事,都有些兴趣缺缺。 这日,他鬼使神差地,让观墨去打听了一下江砚白近日的动向。 观墨带回消息:“公子,江状元近日除了翰林院公务,时常去城西的崇文馆查阅古籍。哦,对了,他好像还住在城南榆林巷的一处小院里,是租住的。” 崇文馆?榆林巷? 方嘉钰眼珠转了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私下里的江状元,是不是也像人前那样一丝不苟,清冷端方! 他要去“偶遇”!非要揪出他的错处,撕破他那张假面具不可! 于是,方小公子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更显矜贵娇气的云水蓝锦袍,带着观墨,出现在了城西崇文馆附近。 他在对面的茶楼雅间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茶水换了两壶,点心也吃了好几碟,才终于看到那道青色的熟悉身影从崇文馆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几卷书。 方嘉钰精神一振,立刻丢下银子,带着观墨下了楼。 他算准了时机,在江砚白即将走过茶楼门口时,假装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一不小心”,直直地撞向了对方! “哎呀!” 预想中撞入坚硬胸膛的触感并未传来。在他的肩膀即将碰到对方的瞬间,江砚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脚步微错,身形一侧,巧妙地避了开去。 方嘉钰收势不及,惊呼一声,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还是观墨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 “你!”方嘉钰站稳身形,又羞又恼地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江砚白单手护着手中的书卷,另一只手臂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扶,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他看着方嘉钰,眉头轻蹙。 “方探花?”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何事如此匆忙?”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准备好的质问和挑衅,在对方这全然无事发生的态度下,显得无比可笑。 “我……我走路不小心,不行吗?”他强词夺理。 近距离看,江砚白的容貌更是俊美得具有冲击力,鼻梁高挺,唇线薄削,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能洞悉一切。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因为气恼而格外明亮的桃花眼上,淡淡道:“街市人多,探花郎还需小心些。” 说完,他微微颔首,竟是要绕过他离开。 “站住!”方嘉钰下意识地拦住他。 江砚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方嘉钰脑子飞快转动,想找个由头,“你昨日在马场,为何无视本公子?”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像在抱怨? 江砚白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语气依旧平稳:“昨日公务在身,未曾留意。若有失礼之处,望方探花海涵。” 又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官话! 方嘉钰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他看着江砚白怀里抱着的书卷,忽然灵机一动,指着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江砚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漕运通志》与《水部纪要》。” 果然是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方嘉钰撇撇嘴,故意找茬:“哦?状元公真是勤勉。不过,读这些死书有什么用?漕运之事,错综复杂,岂是几本破书能说得清的?” 他本意是挑衅,想让江砚白反驳,最好能失态。 然而,江砚白只是抬眸看他,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方探花所言极是。”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纸上得来终觉浅。故而需实地勘察,请教老吏,方知其中关窍。治学治国,皆非纸上谈兵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在方嘉钰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上扫过,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若方探花对此有兴趣,江某或可荐书几本。若无他事,江某先行告退。” 这一次,他不再停留,径直从方嘉钰身边走过,青色衣袂拂过清晨微润的空气,带起一阵淡淡的冷冽气息。 方嘉钰僵在原地,脸上阵红阵白。 江砚白那番话,看似客气,实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讽刺他不学无术,只知享乐!还有那最后一眼……那是什么眼神?!他方嘉钰需要他来怜悯吗?! “公子……咱们还……”观墨小心翼翼地问。 “回府!”方嘉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连续两次在同一个人手下吃瘪,方小公子的好胜心和委屈感达到了顶点。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都没吃,满脑子都是江砚白那张冷漠的脸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方嘉钰烦躁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江砚白……你等着……”他闷闷地发誓,“本公子跟你没完!” 而另一边,回到榆林巷小院的江砚白,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 窗外月色清辉,落在他淡漠的侧脸上。 他想起今日茶楼前,那只“不小心”撞过来的小探花,那双桃花眼里明明带着心虚,却偏要装出凶狠的模样,耳根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月,唇边无声地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第3章 出师不利 方府尚沉浸在方嘉钰高中探花的喜庆余韵中,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服饰的太监便带着几名小黄门登门了。 “方探花,接旨意——”太监拉长了尖细的嗓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方嘉钰整理衣冠,规规矩矩地跪下,心中不免有几分期待。 琼林宴上陛下似乎颇为欣赏,这授官的恩赏,总该体面些吧? 然而,那太监宣读的旨意,让他心凉了半截。 皇帝虽有赏识,但按本朝惯例,新科进士一甲三人皆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职,乃是清贵之选,起点却不高。 方嘉钰被授予的,正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岁禄仅八十两,月俸五石米。 赐下的官邸位于城西,听着是个赏赐,实则只是朝廷分配给低级官员的标准配置,里面空空荡荡,家具器物一概需自行筹措。 方嘉钰捧着那轻飘飘的任职文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八十两?还不够他平日里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那官邸……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在那等“家徒四壁”的地方落脚。 传旨太监何等眼力,见方嘉钰脸色变幻,知其心思。他也不催促,只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呷着,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方尚书。 方尚书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堆起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约莫五十两的锦囊塞入太监袖中,“公公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那太监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这才真切了几分,微微颔首:“方尚书客气了。方探花年少有为,前程远大,这翰林院可是储相之地,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大器。”说完,便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待太监一走,方嘉钰立刻将那任职文书丢在桌上,俊脸垮了下来:“爹!这……这叫什么待遇?从六品!八十两!我不去了!” 他越想越气,忿忿道:“还不如我在家当个富贵闲人!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胡闹!”方尚书脸色一沉,呵斥道,“翰林清贵,乃天子近臣,是多少寒窗学子求都求不来的起点!你莫要仗着家世便眼高于顶!俸禄微薄又如何?我方家还缺你这点嚼用?你可知那江状元,寒门出身,如今怕是连这等官邸都需精心规划才能入住!” 他苦口婆心,又是分析翰林院的重要性,又是提醒他初入仕途需谨言慎行,莫要辜负圣恩。 方嘉钰被念叨得头疼,想到江砚白那张冷脸,更是憋闷,最终只能蔫头耷脑地满口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便是。” 话虽如此,第一日去翰林院应卯,方嘉钰仍是起晚了。或者说,他心底那点不情愿,让他刻意磨蹭到迟到。 等他施施然赶到翰林院,已是日上三竿。 负责考功的老翰林扶了扶眼镜,面色不豫地看着他:“方修撰,初来乍到,便迟了整整一刻钟。翰林院有翰林院的规矩,念你初犯,罚没本月一半月俸,以儆效尤。” 罚月俸? 方嘉钰差点气笑了。他那点本就微不足道、还不够买他腰间一块玉佩的俸禄,这就要被罚去一半? 他看着老翰林那张古板的脸,再看看周围一些同僚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眼神,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却又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只能硬生生憋回去,那张秾丽的脸蛋涨得通红,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下官……知错。” 这仕途开端,可谓是出师不利,憋屈至极。 方嘉钰憋着一肚子气,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 环顾四周,这翰林院值房倒是宽敞肃静,可空气中弥漫的陈年墨香和书卷陈旧气息,让他这习惯了馥郁暖香的人只觉得沉闷。 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便觉得口干舌燥。也是,早上起来便憋着气,又听了半天的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他下意识便想扬声唤人,猛地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府里。只得压着性子,朝门外候着的、自家带来的小厮观墨招了招手。 观墨蹑手蹑脚地进来,躬身听命。 “茶呢?”方嘉钰压低声音,语气不耐,“渴死了,去沏壶新茶来,要雨前龙井。” 观墨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凑得更近些,声音细若蚊蚋:“少爷,方才奴才去打听了,这翰林院里……规矩大着呢,喝水的事儿,也分三六九等。” 方嘉钰蹙起好看的眉头:“什么意思?” 观墨便将自己刚探听来的“翰林院饮水生态”一五一十道来: “听那老吏说,掌院的学士大人,是正五品的大员,有自己单独的茶室,里头喝的可是宫中特供的六安瓜片!” “再往下,那些个侍读、侍讲大人,是正六品,也算中坚,能享用公家提供的普通绿茶。” “至于像少爷您这样的新科修撰、编修,都是从六品起步……得,得自个儿解决饮水。公家不管的。”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喝水还能喝出个等级森严来?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四下扫去。 果然,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正六品官袍的侍读,正慢条斯理地用公中的瓷杯品着绿茶。 而更多像他一样身着从六品或更低品级官袍的年轻官员,要么案头放着自带的茶杯,要么正起身去角落的茶炉边接热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斜对面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江砚白端坐如松,正垂眸看着手中卷宗。在他的案几一角,赫然放着一个灰扑扑、毫无纹饰的粗陶水壶,样式拙朴,与这翰林院的清贵、与他本人那冷峻的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居然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就用这么个破壶喝水?! 这哪里是什么清贵无匹的“储相之地”?分明是个连喝水都要看人下菜碟、锱铢必较的势利场! 他方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在家里,他喝的茶、用的水,哪一样不是精挑细选?便是出门赴宴,也从未为一口水发过愁。 一股强烈的憋闷和抗拒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起身,拂袖而去。 这劳什子的官,谁爱当谁当!他只想回他的方府,躺在他那铺着软绒垫子的贵妃榻上,喝他冰湃过的、用玉泉山水沏的香茗! 正当方嘉钰被那“饮水阶级”气得心口发闷,只想当个甩手掌柜时,一份差事落到了他头上——起草一份关于漕粮转运的文书。 这可算撞到了方小公子的“长处”上。他虽不耐俗务,但自幼饱读诗书,骈文律赋信手拈来。当下便将那点不快暂时抛诸脑后,铺开宣纸,磨墨挥毫。 他引经据典,从《禹贡》谈到《漕运通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更在文末附上一首精心雕琢的七言律诗,咏叹漕河风光与皇恩浩荡。 自觉文采斐然,远超那些枯燥的案牍文章,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文书呈交上去不久,便被发了回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附在一旁的素白笺纸。 方嘉钰起初不以为意,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展开。然而,目光落在笺纸上那几行铁画银钩、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朱笔批注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批注只有三点,言简意赅,却字字如刀: 一、 文中引用前朝漕粮数据,去岁因黄河改道已不适用。 二、 所提“增设漕卡”之议,恐会加剧底层胥吏盘剥,民怨累积,非善策。 三、 文末诗赋虽佳,于实务无益,建议删除。 落款处,是那个让他心头一刺的名字——江砚白。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直冲头顶!他竟敢!竟敢如此贬低他的心血! 方嘉钰捏着笺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桃花眼里燃着羞愤的火焰,几乎要将那几行朱字烧穿。 他下意识就想冲过去质问,想将这张破纸摔在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可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残存的理智拽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三点批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看去。 第一条,他引用的确实是旧籍中的数据,只图文章漂亮,却完全忽略了去岁黄河改道对漕运路线的巨大影响。若按此执行,岂非谬以千里? 第二条,他提出“增设漕卡”本是为了强调监管,经江砚白一点,才惊觉这看似合理的举措,在层层下行的吏治中,极可能变成胥吏敲诈勒索、盘剥百姓的新借口,最终激化矛盾。 第三条……更是直接撕开了他华美袍子下的“虚浮”。那首他颇为自得的诗,在关乎国计民生的漕运事务面前,确实只是无用的点缀,甚至显得不合时宜。 这三点批注,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指责,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洞察与事实。 每一条都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文章华而不实的要害上,将他那点倚仗家世与文采的优越感,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江砚白之间的差距,并非仅仅在于出身,更在于一种根植于现实、洞悉利弊的务实能力,一种真正的经世之才。 这种基于绝对实力的、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碾压”,比任何言语上的冲突或轻视,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印象深刻。 方嘉钰死死咬着下唇,将那纸批注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想回家……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疯狂叫嚣,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是气的,也是委屈的。 他颓然靠向椅背,只觉得这翰林院的第一天,竟是如此的难熬。 第4章 道貌岸然 方府,灯火通明。 “砰”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玉镇纸被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紧接着,紫檀木笔架、一方端砚……书房内能砸的东西,几乎都被方嘉钰扫落在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张秾丽绝伦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桃花眼里不再是顾盼生辉,而是燃着熊熊怒火,眼尾那抹薄红愈发明显,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钰儿!这是怎么了?”方夫人闻声急匆匆赶来,看到满室狼藉和儿子气得发颤的模样,心疼得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可是在琼林宴上受了委屈?谁给你气受了?” 方尚书也蹙眉跟了进来,沉声道:“堂堂探花,如此失态,成何体统!可是同僚排挤于你?” 他自动将儿子的暴怒归因于官场新人的不适应,“初入仕途,难免要受些磨砺,不必过于介怀。” “不是!都不是!”方嘉钰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难以宣泄的憋闷,“没人排挤我!” 他怎么说?难道说他是被那个新科状元、那个道貌岸然的江砚白给欺负了?在皇宫里的阴暗角落!那种被绝对力量压制、被言语逗弄、最后落荒而逃的狼狈,还是今日又被……他如何说得出口! “那是为何?”方夫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拭并无形迹的额头,“我儿今日这般出众,陛下都夸赞了吧?可是诗未献成?无妨无妨,日后机会多的是。” “对对对,”方尚书也顺着话头安慰,“我儿才华横溢,十七便冠绝京城,何必因一时小事动怒?明日为父带你……” “你们不懂!根本不懂!”方嘉钰烦躁地打断他们的话。父母的安慰如同隔靴搔痒,完全没触碰到他心底那根刺。 他们只看到他表面的风光和此刻的愤怒,却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种被彻底无视、又被强势掌控的屈辱。 府中的小厮丫鬟们也战战兢兢地围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少爷,您消消气,喝口茶润润喉。” “少爷,您可是探花郎,谁敢给您气受啊?” “定是那些人有眼无珠,嫉妒少爷您……” 这些安慰如同苍蝇嗡嗡,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们越是将他捧得高高在上,他就越是想起自己在江砚白面前那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 “出去!都给我出去!”方嘉钰指着门口,厉声喝道。 方尚书与夫人对视一眼,见儿子正在气头上,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叹了口气,示意下人收拾一下,便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冷静。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方嘉钰粗重的呼吸声。他颓然跌坐在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上,手指深深插入墨发之中。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宫道黑暗中的那一幕——江砚白逼近的身影。 “登徒子!伪君子!”方嘉钰猛地一拍桌子,掌心震得发麻,“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却如此放肆!” 还有今日字条上的批语……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羞恼。 那种被全然看穿、无力反抗的感觉,比他当众出丑更让他难以忍受。江砚白那副冷静自持的假面之下,竟然是那般……那般恶劣的性情! “不行!”方嘉钰倏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那是一种混合着报复心和强烈征服欲的火焰,“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他这张假面具!让他身败名裂!” 他开始在书房内踱步,脑子里飞速运转。 弹劾他行为不端?无凭无据,谁会信他这“骄纵”探花的话去怀疑陛下钦点的“端方”状元? 找人揍他一顿?且不说江砚白那身手似乎不错,就算得手,也太便宜他了,而且显得自己很没品。 那就……找到他的把柄!方嘉钰眼睛一亮。对,江砚白一个寒门学子,骤然登科,身处京城这花花世界,难道就真的一点错处都没有?他就不信! 贿赂?结党?或者……金屋藏娇? 方嘉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狠劲又有些天真的狡黠。 他方小公子在京城横行这么多年,别的不说,打听消息、找人手盯梢的门路还是有的。 “江砚白……”他对着空气中假想的敌人,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顿地低语,“你给我等着!看本公子不把你那身‘清冷端方’的皮,一层一层扒下来!让你也尝尝被人……被人那般对待的滋味!” 他已然忘记,最初是他自己先去挑衅,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报复那个敢在黑暗里“欺负”他的“登徒子”状元郎! 夜色深沉,方府书房的灯,亮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方嘉钰才带着满腹算计和一身疲惫,勉强睡去。 翌日,不必去翰林院,他心气依旧不顺,那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无处发泄。索性换了身常服,叫上几个平日里一起斗鸡走马的纨绔友人,上街闲逛,试图驱散那份憋闷。 京城街头依旧繁华,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 方嘉钰心不在焉地听着友人们高谈阔论,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店铺,脑海里却总晃动着那张冷峻的脸。 行至一处街角,一阵略显哀婉凄清的琵琶声传来,夹杂着女子怯生生的歌唱。 一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眼覆白翳的盲女,正抱着把旧琵琶,坐在墙角边卖唱。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陶碗,里面零星有几枚铜钱。 歌声不算顶好,琵琶技艺也寻常,在这喧嚣的街市里,更显得微弱。 “啧,真晦气,挡在路中间!”一个友人用扇子掩了掩鼻子,嫌弃地蹙眉,拉着方嘉钰就要绕开,“走走走,钰哥儿,前头新开了家珍宝斋,我们去瞧瞧。” 方嘉钰被拉着走了两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回头,又瞥了那盲女一眼。 她似乎察觉不到外界目光,只是专注地拨动着琴弦,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唱着一段不知名的民间小调,身形在热闹的街景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他好看的眉头蹙起,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耐的骄纵表情,嘴里低声抱怨:“唱的什么玩意儿,咿咿呀呀吵死了……” 话虽如此,他却挣脱了友人的手,停下脚步,就那般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竟是真的听完了那一曲。 一曲终了,盲女停下拨弦的手,怯生生地低下头。 方嘉钰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秾丽精致的侧脸上,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然后,他像是极其随意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绣着金线的荷包,看也没看,从里面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 那银子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在友人惊愕的目光和周围行人隐隐的吸气声中,他手腕一抬,那锭银子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精准地落入了盲女面前那个原本只装着几枚铜钱的破陶碗里。 巨大的声响让盲女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碗中。 当那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入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方嘉钰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方嘉钰却在她开口前,抢先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骄横不耐的语调说道:“唱得一般,吵得本公子耳朵疼。” 他顿了顿,目光瞥向一旁卖冰饮的摊子,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天热,赏你买碗冰饮,别在这儿晒晕了碍眼。” 说完,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道谢的机会,甚至没再多看那盲女一眼,仿佛刚才那掷地有声的“豪掷”只是随手丢了个石子。 他转身,对着还在发愣的友人们扬了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去珍宝斋吗?走啊!” 然后,他便率先迈开步子,月白色的衣摆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度,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只留下身后一片窃窃私语和那捧着银子、依旧处于巨大震惊和茫然中的盲女。 友人们面面相觑,赶紧跟上。有人忍不住咂舌:“钰哥儿,你可真是……十两银子啊!够她活一两年了!” 方嘉钰目不斜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洋洋道:“本公子乐意,你管得着吗?快走,热死了。” 几个纨绔友人最擅察言观色,见他眉宇间仍凝着郁气,便凑上前来,七嘴八舌。 “钰哥儿,可是还在为琼林宴上的事不快?” 一个穿着绛紫锦袍的胖子挤眉弄眼,“要我说,那江砚白一个寒门子弟,也敢抢钰哥儿的风头,真是不知死活!小弟认识几个市井里的好手,不如……寻个夜黑风高的机会,麻袋一套,揍他个鼻青脸肿,让他十天半月出不了门,看他还如何嚣张!” 他边说边比划着套麻袋的动作,满脸狠厉。 方嘉钰正拿着小摊上的一枚羊脂玉佩把玩,闻言,指尖一顿,眉头蹙起。 他想象了一下江砚白那张冷峻的脸被打得青紫交加的模样……心头莫名一揪,非但没有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他放下玉佩,嫌弃地瞥了胖子一眼:“粗鄙!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本公子是那种人吗?不好不好。” 另一个摇着折扇、面色苍白的瘦高个见状,阴恻恻一笑:“钰哥儿雅人,自然不屑动粗。小弟倒有一计,保管让他身败名裂!我府上养着几个善于模仿笔迹的清客,不若伪造几封他与外邦往来、或是抨击时政的密信,往都察院那么一递……嘿嘿,到时候,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计策更毒,直接是要断送江砚白的仕途乃至性命。方嘉钰听得心头一跳,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与江砚白是意气之争,是想看他出丑,撕破他那张假面,却从没想过要将他置于如此万劫不复之地。 不由得语气带上了几分烦躁:“胡闹!伪造书信,乃是欺君大罪!牵连甚广,你想害死本公子吗?不好不好!” 第三个友人见前两计都被否,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既然明的暗的都不行,那咱们就来个‘温柔乡英雄冢’!我知道个地方,里面的姑娘个个是尤物,手段更是了得。咱们设个局,把他诓去,灌醉了,再让姑娘……到时候抓奸在床,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自称端方君子!” 这计策直指文人最看重的清誉,不可谓不狠。 方嘉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这种手段用在江砚白身上……他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脊背升起。他几乎是立刻打断:“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让那几个还在挤眉弄眼的纨绔顿时噤声。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那些恶毒计策而翻涌的不适感。 他抬起下巴,恢复了那副骄纵傲慢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你们这些主意,一个比一个下作,一个比一个蠢!”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用折扇挨个点了点几人,“本公子与他之间的事,自然要本公子亲自来解决。用这些旁门左道,就算赢了,又有什么趣味?” “我要赢,就要赢得堂堂正正,至少在他看来是,要他江砚白心服口服!让他知道,我方嘉钰,不是他能随意轻视、随意……欺负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含糊。 他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都散了吧!珍宝斋也不去了,没意思。本公子自己逛逛,想想怎么亲手收拾那个伪君子!” 说完,他也不理会友人们面面相觑的表情,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融入熙攘的人流。 方嘉钰独自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才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回到方府。 府门口的下人见他回来,连忙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方嘉钰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 他绕过正堂,不想去见父母,免得又被问东问西。穿过抄手游廊,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 “少爷,您回来了。”观墨早在院门口候着,见他面色不虞,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可要用些茶点?厨房新做了您爱吃的芙蓉糕。” “不吃。”方嘉钰挥挥手,语气不耐,脚步不停地走进书房——昨日被他砸过,今日已由下人迅速收拾整齐,换了新的摆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在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第5章 雨前龙井 翰林院深处,古柏滤日,一片清凉。 方嘉钰今日起得倒早,但不情不愿的,又刻意迟了一刻钟,才施施然出现。 他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常服,领口袖边却用银线密绣海棠暗纹,在晨光下流转着细碎光芒,于沉肃中不甘寂寞地闪耀。 他步履从容,腰背挺直,目光精准扫过靠窗的位置。 江砚白已然端坐,身姿挺拔如松,正垂首专注翻阅泛黄古籍。 晨光落在他清隽侧脸,勾勒出冷硬线条,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对方嘉钰刻意的入场,他连眼皮都未抬。 一旁的老翰林扶了扶眼镜,正要开口询问迟到缘由。 一直沉默的江砚白却忽然抬头,目光平静地转向老翰林,声音平稳无波:“陈大人,方才掌院学士遣人来问昨日整理的漕运策论,下官已告知,方修撰一早便去书库调阅相关卷宗,以便补充佐证,故而晚到了些。” 他说话时,目光极短暂地掠过站在门口、因意外而微微睁大眼睛的方嘉钰,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老翰林恍然,对方嘉钰和蔼点头:“原来如此,方修撰有心了。”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白皙面皮透出薄红。他预想了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平静自然地替他遮掩。 这种被彻底“无视”,连挑衅都被轻描淡写化解的感觉,比直接冲突更让他憋闷。 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躁意,走到自己书案前坐下。紫檀木的冰冷触感传来,却无法冷却他不服输的火焰。 午休后,翰林院内更显静谧。 方嘉钰抱着一摞从故纸堆深处翻出来的、布满灰尘的生僻典籍,“砰”一声放在江砚白整洁过分的案头。 他扬起下巴,桃花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狡黠光芒,语气轻慢拖长:“江状元,博闻强识,小弟佩服。奈何学识浅薄,这几卷书中典故百思不解,还望状元郎不吝赐教。” 他信手翻开一页,指尖点着一个佶屈聱牙的古地名,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微甜冷香:“譬如此处,‘魑魅镇’所指何地?有何典故?还请状元郎,细说一番。” 他紧紧盯着江砚白的脸,等着看他蹙眉为难。 江砚白缓缓放下狼毫笔,笔尖在砚台轻轻一顿,未溅丝毫墨渍。 他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方嘉钰,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故作刁难的姿态,直抵那点不服输的小心思。 方嘉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欲再开口催促,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江砚白案头——那里放着的,并非昨日见过的粗陶水壶,而是一只釉色温润的青瓷茶杯,里面茶汤清亮,袅袅热气带着熟悉的茶香升起。 是雨前龙井的香气。 这江砚白表面上一副冰山模样,其实内心还是知道好歹的?见识了他方小公子的挑剔和讲究,终于觉得那粗陶壶拿不出手,自行更换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隐晦的示弱? 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悄然萦绕在方嘉钰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扳回了一城。 就在这时,江砚白并未立刻去看那卷书,反而将那只青瓷茶杯往方嘉钰的方向推了推。 “方修撰说了这许多,想必口干。”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新沏的雨前龙井,尚温,润润喉再问不迟。” 看着这只明显“升级换代”的茶杯,再结合自己刚才的猜测,方嘉钰心中那点雀跃更盛。 他几乎可以肯定,江砚白这就是在向他示好,或者说,是在回应他昨日无意中展现出的“高标准”。 “哼,算你还有点眼色。”他嘴上不肯吃亏,故作矜持地端起那杯茶,凑到唇边。 茶水温度恰到好处,清醇甘洌,确实比值房里那些寻常茶叶好上不少。 他忍不住多喝了两口,只觉得这茶似乎比平日里喝的还要香甜几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低头饮茶时,江砚白的目光正落在他握着茶杯的纤长手指上,以及那微微仰头时,露出的那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如同欣赏专属藏品般的满足。 待方嘉钰放下茶杯,江砚白才不疾不徐地重新拿起笔,取过一张干净笺纸,开始解答。 清峻挺拔的字迹流畅出现,不仅将“魑魅镇”的出处、考据、地理位置写得清清楚楚,还顺手将旁边几卷书中,方嘉钰极可能接下来用来发难的其他生僻词句,一一注解了出处、释义,甚至引用了相关诗文佐证。 整个过程,他身姿未变,神情淡漠,公事公办得无可指摘。 末了,他放下笔,用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那张墨迹初干的笺纸推到案几边缘。 他的指尖,在收回时,状似无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方嘉钰因撑着案几而放在边缘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笔墨的清苦气息,如同静电掠过。 江砚白语气依旧平淡:“方修撰若还有疑问,可随时再来。” 方嘉钰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详实到可恶的批注吸引了,一股邪火混合着强烈挫败感直冲头顶。 手背上这转瞬即逝的触碰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只当是意外。 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过笺纸,宣纸在他指尖被捏得皱起,狠狠瞪了江砚白一眼,眼尾因怒气而愈发秾丽鲜红。 对方却已重新低下头,长睫掩去所有情绪,专注于面前的卷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意外”从未发生。 “谢过江状元!”方嘉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猛地转身离开。 月白衣袍划出凌厉弧线,衣袂翻飞间,再次带起那阵微甜冷香,萦绕在方才紧绷的空气里。 在他身后,一直垂眸的江砚白,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道仓皇的月白身影。 目光骤然有了温度和实质,掠过那微微晃动的纤细腰肢,月白布料下若隐若现的柔韧背部线条,直到那抹亮色彻底消失在转角。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方才“不小心”触碰到方嘉钰手背的指尖。 然后,那总是紧抿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眼中是深藏于冰雪下的、得逞般的灼热笑意。 他复又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写下的字迹上,那一个个原本力透纸背、风骨峭峻的字,在收笔处,似乎都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缠绵的柔和笔锋。 值房内重归静谧。 而冲回自己值房的方嘉钰,反手“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凉门板,胸口起伏。 他摊开手心,那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笺纸赫然在目。 上面清晰工整的批注,在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这男人……心思太深了!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云淡风轻,游刃有余,故意显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装!太能装了!”他猛地将笺纸拍在书案上,海棠般秾丽的脸上因怒气与羞窘染上薄红。 可旋即,他又想起那只青瓷茶杯,心头那点被挫败感压下的雀跃又冒了出来。 方嘉钰在心里哼了一声,算他识相! 这念头一起,方才那股邪火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他翻出自带的一套紫砂茶具和红泥小炉,茶叶也是从家里带的“雨前龙井”。 烧上水,给自己泡上一壶,慢慢品着,心里琢磨着下次该怎么“回报”江砚白今日的“嚣张”。 第6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嘉钰就不信,江砚白这人真就毫无破绽,能永远维持那副冰雕似的假面!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 翰林院后苑有一处小小的荷花池,池上架着九曲回廊,是官员们偶尔散心之处。 方嘉钰远远便瞧见江砚白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池中初绽的芙蕖,侧影在斑驳树影下显得愈发清冷孤峭。 方嘉钰心念急转,一个“完美”的计划瞬间成形。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更要有人见证江砚白的败绩! 他整了整衣冠,确保自己依旧风华绝代,然后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最是无辜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 “江状元,好雅兴。”他声音清亮,打破了池边的宁静。 江砚白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种无视更是火上浇油。 方嘉钰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紧紧锁住江砚白的侧脸。他故意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与这闷热天气格格不入的微凉气息。 “这荷花虽好,看久了也难免无趣。” 方嘉钰歪着头,状似天真地提议,桃花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不若我们来找点乐子?听闻江状元学识渊博,想必投壶、双陆这些雅戏也不在话下?你我比试一番,添个彩头,岂不快哉?”他刻意将“彩头”二字咬得暧昧,意图激将。 他料定江砚白这等“古板”之人,定会以“公务在身”或“不擅此道”推拒,届时他便可以好好嘲讽一番对方“徒有虚名”、“毫无情趣”。 然而,江砚白缓缓转过头,那双寒眸终于落在他脸上,深邃得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与热。 他静静看了方嘉钰片刻,直看得方嘉钰心底那点勇气又开始摇摇欲坠,才淡淡开口:“方修撰想比什么?” 方嘉钰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就、就投壶!简单直接!” 他眼尖,瞥见回廊另一端似有人影晃动,心下更喜,扬声补充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刚好请位同僚做个见证,免得有人输了不认账!”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已投向那边。 来者正是平日与方嘉钰还算说得上话的李修撰,此刻正捧着几卷文书似乎要往藏书阁去。 被方嘉钰这一喊,李修撰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犹豫和尴尬,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江砚白,又看了看一脸“你快来”的方嘉钰,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江状元,方修撰。”李修撰拱手行礼,有些局促。 “李兄来得正好!”方嘉钰热情地拉过他,“我与江状元欲比试投壶,正缺个公证人,就劳烦李兄了!” 江砚白对此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方嘉钰心头大定,立刻唤来不远处侍立的小厮,取来投壶器具。他摩拳擦掌,势在必得。他方小公子在京城宴饮集会上,投壶技艺可是拔得头筹的! “彩头呢?”方嘉钰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江状元想要什么?”他打定主意,无论江砚白要什么,他都加倍奉还,只要有李修撰在场,赢了便能大肆宣扬,让这冰块脸丢尽颜面。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秾丽生动的脸上流转一圈,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方嘉钰无端生出一种被剥开审视的错觉。 然后,他听到那低沉的声音缓缓道:“若江某侥幸胜出,便请方修撰……应我一事。” 方嘉钰心头猛地一紧:“何事?” “尚未想好。”江砚白语气依旧平淡,“修撰可敢应?李修撰可做个见证。” 李修撰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这彩头透着古怪,却又不敢多言。 这模糊的彩头带着未知的危险,但此刻方嘉钰被胜负欲和李修撰在场带来的“安全感”冲昏了头脑,加之对自己技艺的绝对自信,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有何不敢!若我赢了,你也要应我一事!李兄,你可听清了!” “可。”江砚白依旧是那个字。 比赛开始。方嘉钰凝神静气,手腕轻抖,箭矢“嗖”地飞出,精准落入壶口。他得意地瞥了江砚白一眼,又看向李修撰,李修撰只得干笑着点了点头。 江砚白神色不变,取箭,瞄准,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在游戏,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箭矢破空,同样精准入壶,甚至力道角度,比方嘉钰更显沉稳老辣。 李修撰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称奇,这位状元郎,当真样样都不简单。 几轮下来,两人竟是不分伯仲。 方嘉钰额头沁出细汗,他没想到江砚白竟真有如此水准,而且是在李修撰的注视下,这让他压力倍增。 最后一箭,决定胜负。他深吸一口气,力求完美,箭矢飞出,堪堪擦着壶耳落入其中,虽中,却略显惊险。 现在,压力全在江砚白身上。 方嘉钰紧紧盯着他,心跳如擂鼓。李修撰也屏住了呼吸。 只见江砚白手持最后一箭,并未立刻投出,而是抬眼看向方嘉钰,那双寒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 然后,他手腕一动,箭矢并非直射壶口,而是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铛”一声脆响,竟将方嘉钰那支险险投入的箭矢撞了出来,而他自己那支,则稳稳占据了壶心! 全场寂静。连一旁的小厮都惊呆了。 李修撰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投法…… 方嘉钰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支被撞飞出壶口的箭矢滚落在地,仿佛是他碎裂的自信和骄傲,尤其是在李修撰面前! “你……你耍诈!”他反应过来,气得声音发颤,指着江砚白,眼圈都红了。这根本不是常规的投法! 江砚白缓缓放下手,语气平静无波:“规则并未限定投法。李修撰可为证。方修撰,承让。” 那“承让”二字,听在方嘉钰耳中,无异于最大的嘲讽,尤其是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 “你!”方嘉钰气血上涌,想到那个模糊的“应我一事”的彩头,又惊又怒,还有一丝在李修撰面前丢尽颜面的羞愤和恐慌。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江砚白的衣领,“你早就计算好的!你故意引我入局!” 看着他因愤怒而愈发明艳生动的脸,那双桃花眼里燃着的火焰几乎要喷射出来,江砚白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微微向前倾身。 他靠得极近,近到方嘉钰能清晰地看到他长睫的阴影,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碎发,完全无视了旁边还有个目瞪口呆的李修撰。 “是又如何?”江砚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方修撰,愿赌,便要服输。李修撰……可是见证。” 那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掠夺性的专注,牢牢锁住方嘉钰。 方嘉钰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被那眼神震慑,被那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压迫感攫住,更被“见证人”这三个字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红白交错,羞愤难当。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狠狠瞪了江砚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化为一声带着哽咽的怒哼,甚至顾不上跟李修撰打声招呼,转身再次仓皇逃离,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带着一股决绝又狼狈的气势。 留下李修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江砚白那恢复清冷、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只觉得后背发凉,赶紧寻了个借口,也匆匆溜走了。 江砚白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抹消失的亮色,直到彻底看不见。 第7章 愿赌服输 方嘉钰将自己关在值房里,对着满架诗书生闷气,脑子里乱糟糟的。羞愤、不甘、还有对那个“应我一事”彩头的隐隐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 他方小公子向来言出必行,耍赖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可一想到要向江砚白那个“伪君子”低头,答应他一个未知的、很可能极其过分的要求,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就这么煎熬了两日,连翰林院同僚都察觉出方探花似乎格外“安静”,不再像往常那般意气风发,时不时就往江状元那边瞟一眼,眼神复杂。 这日散值前,方嘉钰正埋头整理书案,试图用忙碌忽略心底的烦躁,一道青色身影停在了他的值房门口。 光线被遮挡了一部分,方嘉钰心头一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他攥紧了手中的卷宗,指节微微发白。 “方修撰。”江砚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嘉钰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他抿了抿唇,想维持骄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江……江修撰,何事?” 江砚白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在欣赏他此刻强作镇定下的细微慌乱。他顿了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前日荷花池畔,投壶之约,方修撰可还记得?” 该来的终究来了。 方嘉钰脸颊微热,梗着脖子,硬声道:“自然记得!本公子愿赌服输!你说吧,要我做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凶一点,可惜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他的心虚。 江砚白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方嘉钰以为是错觉。 “并非难事。” 江砚白缓缓道,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略显凌乱的书案上,“只是江某近日整理前朝水利卷宗,其中颇多古字僻义,需誊抄注解。听闻方修撰书法承自颜大家,风骨独具,一手小楷更是清丽工整……” 他话语微顿,重新看向方嘉钰,那双眸子幽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便请方修撰,明日散值后,至江某值房,为我研墨铺纸,抄录三个时辰。期间,需静心凝神,不得……如往日般喧哗躁动。” “什么?!”方嘉钰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让他去给江砚白研墨铺纸?!当个书童小厮?!还要连续三个时辰?!不得喧哗躁动?!这简直比让他去跑腿干活更侮辱人!这分明是把他当成什么了?需要严加管束的顽劣幼童吗?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方嘉钰气得脸颊绯红,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是纯粹的气恼和屈辱:“江砚白!你……你欺人太甚!” 让他安安静静坐三个时辰,还要看着江砚白那张冷脸,这比任何体力活都更折磨他! 江砚白对他的暴怒似乎早有预料,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只淡淡反问:“方修撰是要……食言而肥?” “我……”方嘉钰所有反驳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是啊,他打了赌,输了,对方提了要求,他若反悔,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输不起?他方嘉钰丢不起这个人! 他死死咬着下唇,饱满的唇瓣被咬得泛白,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应你就是!明日散值后,我去找你!” “恭候。”江砚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青色官袍划出利落的线条。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方嘉钰猛地将手中的卷宗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绣墩。 “研墨铺纸……静心凝神……江砚白!你这个混蛋!伪君子!你就是故意羞辱我!” 他低声咆哮着,一双美目燃着熊熊火焰,艳丽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更加光彩夺目,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甘。 然而,骂归骂,恼归恼,翌日散值的钟声响起时,方嘉钰还是磨磨蹭蹭地,几乎是在所有同僚都离开后,才一步一挪地,朝着江砚白所在的值房走去。 他板着一张脸,试图用冷漠武装自己,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情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上刑场一般,最终,还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去。 “进来。”里面传来江砚白那熟悉而清冷的声音。 方嘉钰推门而入。 只见江砚白正端坐在书案后,案上已然铺开了宣纸,摆放好了墨砚和毛笔。他并未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卷书,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轮廓分明,清俊得不似凡人。 “我来了。”方嘉钰干巴巴地说道,站在门口,不肯再往前一步。 江砚白这才放下书卷,抬眸看向他。目光在他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扫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眉梢微挑:“方修撰,研墨,需用水。” 方嘉钰一愣,这才想起研墨需要清水。他脸上发热,有些狼狈地转身,去院中的水缸取了水。 回来时,江砚白已经重新低下头,仿佛他的存在与空气无异。 方嘉钰憋着气,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方上好的徽墨,开始笨拙地磨了起来。 他何曾做过这种活儿?心里又憋着股邪火,手下便没个轻重,墨条在砚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墨汁随着他过猛的力道溅出几滴,险些污了旁边一叠写好的笺纸。 他正兀自跟那墨块较劲,甚至带着点泄愤的意味,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用镇纸轻轻压住了那叠险些遭殃的笺纸。 “方修撰。”江砚白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寒意,如同冰珠落玉盘,“墨,不是这般磨的。” 方嘉钰动作一僵,抬起头,对上江砚白那双毫无情绪的眸子。 江砚白并未看他,目光落在砚台里那摊被糟蹋得深浅不一的墨汁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力道不均,心急气躁。此等墨色,如何书写?”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张刚才被溅上一小点墨迹的笺纸,那上面是他刚写好的几行清峻小楷。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随手团起,扔进一旁的纸篓。 “污了。”他淡淡道,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然后抬眸,视线终于落在方嘉钰因惊愕和羞恼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若方修撰继续如此,这三个时辰……也未必能将这些卷宗抄录完毕。”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火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方嘉钰那点虚张声势的气焰。 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可以继续闹,但后果自负,时间拖得再晚,也是你自找的。 方嘉钰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想反驳,想摔东西,可对上江砚白那洞悉一切、仿佛早已料定他不敢真掀桌子的目光,再看看纸篓里那张被废弃的、字迹漂亮的纸,一股莫名的理亏和……被看穿的狼狈涌了上来。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最终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不甘的哼声,然后……默默地、极其不情愿地,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学着记忆中家中小厮的样子,开始规规矩矩、一圈一圈地,匀速研磨起来。 动作依旧生疏,但至少,不再有刺耳的刮擦声,墨汁也不再四处飞溅。 他感觉到江砚白的目光似乎落在他手上。 “静心。”江砚白头也不抬,淡淡吐出两个字。 方嘉钰一口气堵住,只得努力压下烦躁,放缓动作。 一时间,值房内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方嘉钰起初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片过于安静的、只有书卷气和淡淡墨香的空间里,在那人沉稳存在感的无形笼罩下,他竟慢慢地……真的静了下来。 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 江砚白垂眸书写的姿态极其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字迹风骨峭峻,一如他本人。 方嘉钰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即便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也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三个时辰,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方嘉钰就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它甩出去。他怎么能觉得和这个“伪君子”待在一起不难熬呢!一定是这满屋子的墨香把他熏糊涂了! 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磨墨,仿佛跟那方砚台有仇一般。 而他未曾察觉,在他低头愤愤磨墨时,书案对面,那双原本专注于纸笔的寒眸,曾数次抬起,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尖,掠过他低垂时显得格外乖巧的浓密眼睫。 第8章 寻衅滋事 那日三个时辰的“书童”经历……那份诡异的、被迫的宁静。 方嘉钰将那段记忆强行压下,更加坚定了要与江砚白势不两立的决心。 于是,翰林院内,众人又渐渐习惯了这样一幅景象——方探花依旧是那个灼灼其华、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的绝色人物,只是他投向江状元的目光,愈发复杂难言。 而江状元,依旧是那副清冷端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对于方探花种种或明或暗的“挑衅”,他照单全收,却总能以最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让方小公子铩羽而归,顺带……占些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方嘉钰跳脚的“便宜”。 这日众人在翰林院正堂议事,小吏奉上清茶。 方嘉钰眼见江砚白端坐于侧,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心念一动,假意起身与对面同僚说话,衣袖“不经意”地一拂—— 预想中茶盏倾倒、泼湿那身碍眼青袍的场景并未出现。 江砚白手腕稳如磐石,甚至连盏中茶水都未晃出半滴。 他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方嘉钰,语气淡然:“方修撰小心,莫要……烫着手。” 说着,他竟顺势将自己那盏未曾动过的茶,轻轻推到了方嘉钰面前的案几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同僚间的寻常关照。 “这茶尚温,方修撰若不嫌弃,可润润喉。”他补充道,眼神里没有任何揶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方嘉钰看着那杯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拒绝,显得小家子气;若接了,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最终,他只能僵硬地坐下,瞪着那杯茶,仿佛要把它瞪穿。 那缕清幽茶香,此刻闻起来都带着江砚白身上那讨厌的气息! 这次,翰林院安排整理库房积压的旧卷宗。 方嘉钰不幸与江砚白分到一组,被派去清理最里间那个常年无人问津、蛛网密布的角落。 库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陈年灰尘的气息。 方嘉钰一进去,就被扬起的尘埃呛得连声咳嗽,那张秾丽的脸上写满了嫌弃,拿着鸡毛掸子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离那些泛黄发脆的纸页八丈远。 “咳咳……这什么鬼地方……”他一边咳一边抱怨,眼尾都呛出了泪花。 江砚白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那副清冷模样,动作利落地搬动着沉重的卷宗箱,甚至连呼吸都未见紊乱。 就在方嘉钰咳得撕心裂肺时,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他眼前。 方嘉钰一愣,顺着那手看去,只见江砚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今日天气: “《礼记》有云,‘前人之尘,后人咳之’。”他顿了顿,看着方嘉钰瞪大的眼睛,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声线说道,“你我如今,也算承前启后了。” 承前启后……咳灰尘?! 方嘉钰足足反应了三息,才明白过来这竟然是个冷笑话!来自江砚白的、一本正经的、关于吃灰尘的冷笑话! “你……!”他一把夺过那方干净的手帕捂住口鼻,剩下的话被布料闷住,只剩下一双桃花眼气鼓鼓地瞪着江砚白,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羞愤。 这伪君子!不仅无视他的狼狈,还敢出言调侃!关键是,这笑话冷得他差点当场打个寒颤! 此仇不报非君子! 方小公子在心里恶狠狠地记下了这笔账。 然而,方嘉钰的“报复”手段,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被江砚白的冷笑话气到后,他憋了两天,终于想出了“毒计”。 他趁着江砚白被掌院学士叫去问话的间隙,猫着腰溜到对方书案前,做贼似的将自己砚台里新研的、浓黑油亮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倒掉,然后换成观墨不知从哪个杂耍艺人那里弄来的、写上去片刻即会消失无踪的“无痕特制清水”。 他看着那砚台里清澈见底的“墨水”,想象着江砚白提笔书写却一字无存的错愕表情,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溜了回去。 他又翻出几本江砚白近日必读的典籍,在其中一页里,偷偷夹了一张自己亲手画的、墨迹拙劣的小像。 画上是一只龇牙咧嘴、尾巴焦黑的红毛狐狸,旁边用他自以为很有气势、实则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伪君子江某”。 画完后,他对着自己的“杰作”端详半晌,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十分传神。 做完这一切,他心情大好,仿佛已经看到了江砚白吃瘪的模样,连走路都带着风。 可惜,他低估了江状元的道行。 那砚台里的“清水”,江砚白蘸笔时指尖一触便知有异,他甚至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不动声色地取出自己备用的墨锭,重新研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至于那幅狐狸画像…… 江砚白翻书时看到,指尖在那“伪君子江某”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然后,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极轻地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小心地将那张画纸取出,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郑重其事地夹入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本私人笔记中,与那些重要的策论草稿和读书心得放在了一起。 方嘉钰暗中观察了许久,见江砚白始终神色如常,毫无波澜,既没有发现“假墨”的恼怒,也没有看到“丑画”的气急败坏,他那点幼稚的得意渐渐变成了更深的郁闷。 不料片刻后,江砚白将一份需要修改的策论递给方嘉钰,声音平稳,公事公办:“方修撰,此处数据有误,请核实。” 方嘉钰接过,却发现纸张背面,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只气鼓鼓的红毛小狐狸,旁边还有一行小楷批注:“然,神态娇憨,可抵十错。” 他耳朵“唰”地红了,在桌下狠狠踩了江砚白一脚,抬头却见对方已正襟危坐,专注地翻阅着手中的《起居注》,仿佛刚才递纸条的是另一个人。 他气得当晚多吃了两盘点心,化悲愤为食量,并且决定,要构思一个更“恶毒”、更“有效”的报复计划! 这日散值时分,天空飘起细雨。方嘉钰未带雨具,站在廊下蹙眉。眼见江砚白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步履从容地走来。 方嘉钰立刻扭过头,假装欣赏雨景,心里盘算着等这讨厌的人走了再冒雨冲回去。 然而,那脚步声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伞沿微抬,遮住了他头顶的天空。 “雨势渐急,方修撰若不介意,可同行一段。”江砚白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润。 方嘉钰想硬气地拒绝,可冰凉的雨丝随风飘到脸上,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憋着气,闷声道:“不劳江状元费心!” “无妨。”江砚白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顺路而已。” 说着,伞面又往他这边倾斜了几分。 方嘉钰僵持片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走进了伞下。伞下空间有限,两人不可避免地靠得极近。 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他浑身不自在,刻意往旁边避让,肩膀却险些淋到雨。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伞中心带了带。 “小心淋湿。”江砚白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烫得方嘉钰手臂一麻。他想甩开,却又觉得那样过于矫情。直到分岔路口,江砚白自然地松开手,将伞塞到他手里。 “伞予修撰,明日归还即可。”说完,他便径直走入雨中,青色身影很快模糊在雨幕里。 方嘉钰握着还带着对方体温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猛地跺了跺脚,低骂一声:“伪君子!谁要你的伞!”却终究没有把伞扔下,反而攥得更紧,转身快步朝府邸走去。 第9章 礼尚往来 方嘉钰攥着那把素伞,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冲回了方府,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一进垂花门,迎面就碰上了正指挥丫鬟上菜的方母。 方母一眼就瞧见儿子手里那把眼生的伞,再看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步伐,不由奇道:“钰儿,这伞……瞧着不像你平日用的那些?今日不是没带伞么,谁这么好心送你回来的?” 方嘉钰正心烦意乱,被母亲一问,想也没想就没好气地嘟囔道:“什么好心!这是那位江状元的伞!” 他本指望母亲会跟他同仇敌忾,至少数落那家伙几句“多管闲事”,谁知方母闻言,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却微微一亮,脸上竟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笑意: “江状元?就是新科那位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哎呦,这孩子,瞧着清冷,倒是个知礼数的!知道你未带伞,还特意送你一程?不错,不错。”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娘!他那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方母笑吟吟地打断:“不管怎么说,人家帮了你,咱们方家可不能失了礼数。” 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正巧,前儿个庄子上才送来了几篓顶好的血燕,宫里娘娘也不过用这个品相。你明日去翰林院,带上一匣子给江状元,就说是娘谢他照顾你。”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哦,还有,你爹前几日得了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据说是什么‘千金不换’的古法所制,放着也是落灰,一并拿去给他。他们那样的寒门学子,怕是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正该用在这些正经途上。” 方母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世家大族浸淫已久的、浑然天成的豪奢与居高临下的“体贴”。 一匣子价比黄金的血燕,一套有价无市的古法笔墨,于她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予、维系体面的寻常物件,甚至带着几分“赐予”的意味。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血燕?古法笔墨?给江砚白那个伪君子?! 他想象着江砚白收到这些东西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可能出现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波动——或许是惊讶,或许是推拒,或许……依旧是那该死的平静!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不去!”他梗着脖子拒绝。 “胡闹!”方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叫礼尚往来!咱们方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难道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们方家的公子不懂规矩,受了人情不知回报?听话,明日就带过去!” 方母态度坚决,不容置疑。方家行事,可以骄纵,可以奢靡,但明面上的礼数绝不能让人挑了错处,尤其是对方还是陛下看重的状元郎。 方嘉钰拗不过母亲,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应了下来。 当晚,他看着观墨小心翼翼捧来的那个描金嵌贝的精致食盒,里面装着据说一盏就价值十两银子的血燕,以及那个紫檀木刻云纹的长匣,里面躺着那套“千金不换”的笔墨,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盯着那两样东西,咬了咬牙。 “送就送!” 翌日,方嘉钰几乎是踩着点进的翰林院。他故意磨蹭到众人都已开始办公,才拎着那个过于精致的描金食盒和紫檀木长匣,有些别扭地走到了江砚白的书案前。 “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的随意,“江状元,昨日多谢你的伞。这是我母亲的一点心意,让你……补补身子,还有这套笔墨,你拿去用吧。” 他将东西往对方案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同僚都悄悄抬起了头。 江砚白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东西,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欣喜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无。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方嘉钰脸上,那双寒眸深邃依旧。 “方夫人客气了。”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清润,“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同僚之间,理应互相照拂。如此厚礼,江某愧不敢当。”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因为礼物的贵重而显现出局促或艳羡。 方嘉钰准备好的、诸如“不过是些寻常东西”、“你怕是没见过”之类的说辞,一下子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预料到江砚白可能会推拒,却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拒绝的不是价比黄金的血燕和千金难求的古墨,而只是一杯寻常的茶水。 这种彻底的、发自内心的不受嗟来之食的清高,反而让方嘉钰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甚至隐隐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狼狈。 “你……”方嘉钰有些急了,觉得面子挂不住,“不过是点东西,我家里多的是!给你你就拿着!磨蹭什么!”他试图用骄横来掩饰心虚。 江砚白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某寒素,然立身之本,在于心安。无功不受禄,方修撰的心意,江某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深意地看了方嘉钰一眼,“若是方修撰觉得过意不去,不若日后在公务上多尽一分心力,便是最好的回馈。” 他将“回馈”说得极其自然,仿佛方嘉钰昨日的受助,需要用在正途上的勤勉来偿还一般。 这话更是戳中了方嘉钰的痛处,让他想起自己那些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书。 他脸颊瞬间涨红,是气的,也是羞的。 “你、你不要就算了!本公子还不乐意给呢!”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两个盒子又捞了回来,动作之大,险些打翻了食盒。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回到自己座位,将那两个碍眼的盒子胡乱塞到案几下,发出的声响又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 一整日,方嘉钰都心浮气躁,公文看不进去,茶也喝得没滋没味。 他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斜对面,江砚白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伏案疾书,姿态端正,仿佛早上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散值时,方嘉钰第一个冲出了翰林院,连观墨都差点没跟上。他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而江砚白,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缓缓放下笔。他抬眼,望向方嘉钰空荡荡的座位,目光在那案几下隐约露出的描金食盒一角停留了片刻。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无奈,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纵容。 第10章 冷面毒舌 方嘉钰的字,自小被夸有灵气,风流飘逸。只是他性子急,写起日常文书或草稿时,难免有些挥洒过度,略显潦草。 一日,他将一份匆忙写就的文书草稿递给江砚白,本想让他看看内容,江砚白接过,目光在纸上一扫,停留了片刻。 方嘉钰正等着他评价内容,却见江砚白抬起眼,看向他,语气是一贯的平淡,用词却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方修撰这笔字,笔走龙蛇,颇具狂草风范,”他先是看似夸赞,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然则,翰林院非兰亭雅集,文书归档,首要清晰工整。下官建议,探花郎或可稍敛‘仙气’,接些地气。” 笔走龙蛇?狂草风范?接点地气?!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脸颊瞬间涨红。这分明是在拐着弯说他字迹潦草、不合规矩!还说得这么……这么文雅又刻薄! 另一次,两人因一份史料记载的细节争执起来。方嘉钰其实心里有点发虚,知道自己可能记错了,但骄纵的性子让他不肯轻易认输,便开始东拉西扯,强词夺理。 江砚白安静地听他掰扯完,既不动怒,也不打断,直到方嘉钰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这时,江砚白才微微颔首,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认真口吻,淡然总结道: “方修撰此论,引据虽然牵强、推理尽管跳跃、结论颇为独特,逻辑链条之精妙,环环相扣又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在方嘉钰几乎要以为他是在真心夸赞时,缓缓补上最后一句,“足以著一部《方氏诡辩术》,必能于名家之外,另辟蹊径,开宗立派。” 《方氏诡辩术》?!开宗立派?! 方嘉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哪里是夸奖,这分明是把他刚才所有的胡搅蛮缠都钉在了“诡辩”的耻辱柱上,还顺手给他“封了个祖师爷”! 他指着江砚白,手指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翰林院里所有的人都叫进来,让他们好好看看,这个平日里道貌岸然、清冷端方的江状元,私底下是怎么用他那张冷脸和那张毒舌,杀人于无形的! “江砚白!”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羞愤到极致的颤音,“你……你简直……两面三刀!” 江砚白面对他的指控,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仿佛不解其意,语气甚至带着点无辜:“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不知何处得罪了方修撰?” 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严谨学术交流的模样,更是让方嘉钰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方嘉钰算是彻底明白了,跟江砚白斗嘴,简直就是自取其辱。这家伙的脑子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构造!他那些引经据典、逻辑缜密的“毒舌”,比直接骂人狠上一万倍! 他气得拂袖而去,决定今天、明天、后天……至少三天都不要跟这个“伪君子”说话! 而在他身后,江砚白看着那抹气冲冲消失的月白身影,指尖轻轻敲了敲方才方嘉钰强词夺理时拍过的桌面,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如此种种,周而复始。 方嘉钰就像一个不服输的棋手,屡败屡战,绞尽脑汁地布下一个个自以为精妙的局。而江砚白,则永远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对手,看似被动接招,实则每一步都计算在心。 这日,方嘉钰又一次“挑衅”未果,气得他午休时一个人跑到翰林院后苑最僻静的角落生闷气。 他正对着假山运气,嘴里不住地低声抱怨:“……登徒子!就知道显摆!哼!” 忽地,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竹林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李修撰,不是我说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份誊录的卷宗可是急着要入库的,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墨点污渍,字迹歪斜,像什么样子!” 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说道,带着明显的刁难意味。 方嘉钰蹙眉,悄悄挪步,透过竹叶缝隙看去。只见竹林空地上,编修赵志刚正指着手中一卷文书,对着面前垂首站立的李修撰厉声斥责。 赵志刚出身不高,却最是会看人下菜碟,专挑李修撰这种家境贫寒、性子又软的同僚欺负。 旁边还站着两个平日里与赵志刚交好的低阶官员,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李修撰脸色涨红,讷讷道:“赵、赵编修,昨日是您急着要,下官熬了夜才……” “熬夜就能做成这样?”赵志远打断他。 将文书几乎戳到李修撰脸上,“这就是你寒窗苦读练出来的字?我看连街边代写书信的都不如!重抄!今日下值前必须交给我!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李修撰身子一颤,眼中满是屈辱和无助,嘴唇嗫嚅着,却不敢反驳。 方嘉钰看着这一幕,心头那股因江砚白而起的邪火,仿佛瞬间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他平日里虽也觉得李修撰有些懦弱,但更看不惯赵志刚这等仗势欺人的小人行径!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袖,脸上挂起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骄纵表情,施施然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哟,这儿挺热闹啊?”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那几人一惊。 赵志刚等人见到是他,脸色微变。方嘉钰家世显赫,是翰林院里出了名不好惹的小公子。 赵志刚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方修撰,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督促一下李修撰的公务。” “公务?” 方嘉钰踱步过去,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赵志刚手中那卷文书,又落在李修撰苍白羞愧的脸上,桃花眼微微一眯,“我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质疑李兄的字?” 他不等赵志刚回答,便伸手拿过那卷文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然后嗤笑一声:“我当是多大的纰漏,不过些许墨点,也值得赵编修如此大动肝火?” 他随手将文书塞回给李修撰,“李兄的字,端方严谨,我是知道的。比某些人的鬼画符,可是强多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赵志刚一眼,谁不知道赵志刚为了求快,日常草书跟符箓似的。 赵志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方修撰,您这话……” “我怎么?”方嘉钰扬起下巴,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李兄好歹是两榜进士,正经的翰林院修撰,赵编修张口闭口斥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掌院学士呢!怎么,是觉得李兄没背景,好欺负?” 他这话直戳要害,赵志刚和他身边两人顿时语塞,脸色难看至极。 方嘉钰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再者说,催逼公务也得讲究个章程。昨日急要,今日又嫌抄得不好?赵编修若真这么急着要完美无瑕的文书,不如自己动手?或者……”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赵志刚身旁那两人,“让你这两位‘好友’帮帮忙?总不能可着李兄一个人折腾吧?” 那两人被方嘉钰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李修撰站在方嘉钰身后,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骄纵、此刻却为他挺身而出的同僚,眼圈微微发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涩。 赵志刚被方嘉钰连削带打,噎得说不出话,知道今日这亏是吃定了,再闹下去,方嘉钰这混不吝的性子,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他只得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方、方修撰言重了,是下官……下官心急了些。李修撰,你……你慢慢抄,明日给我也行。”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那两个跟班匆匆走了。 竹林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修撰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方嘉钰郑重一揖:“多谢方修撰出言相助!今日若非修撰,下官……下官真是……” 方嘉钰摆了摆手,浑不在意:“举手之劳罢了。这种人,你越软他越欺你。”他看看李修撰手中那卷文书,想了想,“这玩意儿真要重抄?” 李修撰苦笑着点头。 方嘉钰啧了一声,忽然道:“我那儿有新得的徽墨,细腻浓黑,不易晕染,待会儿让观墨给你送一锭过去。用好墨,字也精神些。” 李修撰闻言,更是感激涕零:“这如何使得……” “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方嘉钰打断他,语气依旧带着点小少爷的不耐烦,但眼神却缓和了许多。 他解决了这桩“闲事”,觉得心头那口闷气散了不少,正准备转身离开。 却在不经意抬眼间,瞥见回廊的拐角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江砚白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方嘉钰心头猛地一跳,方才“仗义执言”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一种被抓包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地想瞪回去,却又觉得没什么底气,只好强装镇定地扭开头,对着李修撰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快步朝着与江砚白相反的方向离去,只是那脚步,比起平日,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第11章 诗会风波 数日后。 京城夏夜,浮动着栀子甜香与未散的暑气。 镇国公府别苑内,水榭歌台,“清夏诗会”正酣。曲水流觞,莲灯摇曳,丝竹靡靡,才子佳人眼波流转间暗藏机锋。 方嘉钰依旧是场中最灼眼的存在。 他今日未着官袍,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冰绡广袖长衫,行动间如拢清泠月光。 墨发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余下尽数披散,衬得脖颈修长,锁骨在轻薄衣料下若隐若现。 他懒倚美人靠,指尖捏着白玉酒杯,琥珀酒液随腕轻晃。桃花眼漫不经心扫过众人,眼尾薄红,水光潋滟,唇角那抹慵懒骄纵的笑意,引得无数目光流连。 几位倾慕他容貌家世的闺秀命妇,按捺不住,纷纷端着酒杯上前敬酒。方嘉钰来者不拒,含笑应酬,姿态优雅从容。 他仰头饮酒时,流畅的下颌线与微微滚动的喉结在灯下划出诱人弧线,天青色的宽大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更是引来阵阵低叹。 而在方嘉钰身侧,俨然形成了一个以其马首是瞻的小圈子,堪称今夜诗会的“浮世绘”一角: 领军人物便是此间主人——镇国公世子赵铁柱。 他身形高大,面容勉强算得上端正,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被酒色浸染的虚浮。 他组织了这“海棠诗社”,自任社长,却死活非要拉方嘉钰做个“名誉社长”,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几分探花郎的才气。 此刻,他正红光满面地坐在主位,享受着众人的奉承,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方嘉钰,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 旁边是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生得白白胖胖,一脸富态,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插科打诨。 他没什么真才实学,靠着父荫混了个功名,最大的本事便是买单和活跃气氛。 此刻,他正忙前忙后,指挥着侍女们添酒布菜,嘴里不住地念叨:“钰哥儿,这酒是西域新来的葡萄酿,您尝尝?”“这果子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是清甜解暑!” 最外头挤着的是盐运使之子钱满仓,人如其名,浑身透着一股子精明的商贾气。 他虽也捐了个官身,但心思全然不在诗文上,整日琢磨着如何钻营牟利。 他常借着家中职务之便,弄来扬州最新的绸缎、海外奇巧的香料,此时正拿着一匹流光溢彩的鲛绡,献宝似的给方嘉钰看:“方兄,您瞧瞧这料子,日光月华下能变换七色,全京城独一份!回头我就让绣娘给您裁一身新袍子!” 这三人围着方嘉钰,殷勤备至,嘴里吐出的恭维话比那莲灯的香气还要腻人。 他们对方嘉钰是真心实意的追捧,一方面因其家世容貌,另一方面,方嘉钰身上那种他们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真正的风流才情与骄矜贵气,让他们既羡且妒,更生攀附之心。 而当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对面灯火阑珊处独自饮茶的江砚白时,那热情便瞬间冷却,换上了混杂着嫉妒、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的复杂神色。 尤其是赵铁柱和魏明远,琼林宴上灌酒反被太子殿下敲打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们虽对江砚白这寒门状元一万个看不顺眼,觉得他装模作样、恃才傲物,但此刻也学乖了,不敢再明着挑衅。 只是那眼神,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暗戳戳地、带着怨毒地在那抹素白身影上扫来扫去,低声交头接耳: “哼,摆什么清高架子,还不是个穷酸!” “就是,瞧他那身衣服,料子怕是还没钱兄家仆穿的讲究……” “若不是走了狗屎运中了状元,这等场合,他也配来?”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确保不会传到江砚白耳中,但那点龌龊心思,却是在这浮华的夜色中暴露无遗。 诗会过半,气氛微醺。 轮到方嘉钰行令。他施施然起身,天青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小臂。 目光若有似无掠过那抹素白身影,唇角弯起秾丽挑衅的笑意,清声吟出精心准备的上句:“‘孤月沧浪河汉清’,请诸位接下一句。” 此句意境空灵,用词不俗,满场静了一瞬。 不料,下首的永昌伯世子梁启发抢先起身,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洪亮道:“方探花此句甚妙!小弟不才,忽得一句‘北斗错落长庚明’,不知可还工整?” 方嘉钰心中猛地一沉。 这纨绔绝无此急才!这分明是他前几日私下推敲、未曾完善的残句!对方定是得知了他的计划,故意抢先,要让他落得个拾人牙慧、甚至串通刁难同僚的恶名! 滚烫的血冲上头顶,烧得他双颊耳廓绯红。屈辱、愤怒、难堪如潮水淹没。众目睽睽,他若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他几乎本能地,抬眼望向对面。 江砚白依旧安静垂眸,专注看着手中素白瓷杯里的茶汤,侧脸在灯影下清俊绝伦,也冷漠得如同隔着一层无形冰壁。 就在方嘉钰血液冲顶,准备不管不顾撕破脸时—— 一道低沉清晰、带着独特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打破了寂静。 “永昌伯世子方才所吟之句,辞藻虽工,然意境与方探花上句的孤高清冷全然不符,衔接生硬,不似原作。” 他随即转向梁启发,目光清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的严谨:“世子是否记错了出处?或是听他人提及,未解其意便匆忙引用?作诗贵在真诚,而非机巧。” 他一席话,将一场私人刁难,变成了对“诗道真诚”的公开维护。他维护的不是方嘉钰,而是他心目中的“公道”与“真实”。 众人恍然,看向方嘉钰的目光中的怀疑顿散。 江砚白目光极淡地扫过脸色青白的永昌伯世子,最终,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了依旧僵立原地、脸颊绯红、眼尾湿润的方嘉钰身上。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稳稳将他从灭顶泥沼中托起。 他继续淡然道,声音在静谧夜空中格外清晰: “依江某浅见,不若续以‘银汉无声转玉盘’。取其银河静谧、玉盘流转之意,动静结合,更显宇宙浩瀚与时光悠长,与方修撰方才吟诵时,心中所感更为契合,浑然一体。” 他说话时,目光在方嘉钰脸上停留了短暂一瞬。那一眼,依旧看不出情绪,却仿佛洞悉了他所有未竟的诗意与那一刻的窘迫。 方嘉钰愣住了。他原以为会看到江砚白一丝“英雄救美”的得意,或是看向他的安抚眼神。 但没有,江砚白的目光始终坦荡地落在那个舞弊者身上,仿佛只是在纠正一个学术错误。 这种不带任何私心、纯粹出于本性的正直,反而让方嘉钰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场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由衷赞叹! “妙啊!‘银汉无声转玉盘’!此句接得恰到好处,意境全出!”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今夜最佳,当属此联!” 所有质疑烟消云散。焦点彻底转移到了诗句的精妙与江砚白的急智上。 永昌伯世子梁启发脸色彻底垮下,悻悻坐回,再不敢言。 方嘉钰怔怔站在原地,仿佛置身奇异的梦境。 他看着江砚白说完便神色淡然地呷了口茶,目光垂落,恢复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模样。 一场滔天风波,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优雅化解。诗会继续,方嘉钰却心不在焉地坐回,白玉酒杯被无意识攥紧。 待到月色西斜,诗会渐散。 方嘉钰磨蹭着,目光追随着那抹素白身影。眼见江砚白独自踏着清辉,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夜色中,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混乱的冲动,快步追了上去。 “江砚白!”他唤道,声音在寂静夜空中显得有些突兀。 江砚白驻足回身。那双深邃眸子在月华映照下,仿佛蕴藏万千破碎星辰,幽深得令人心悸。 方嘉钰下意识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长睫微颤,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小片被月光照亮的地面。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扭捏和底气不足:“你……方才……为何要帮我?” 夜风掠过花木,沙沙轻响,衬得此处寂静入骨。方嘉钰能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他感觉到江砚白的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久久落在他脸上,掠过他因紧张而微颤的睫毛,掠过他依旧泛红的脸颊,甚至……在他微微敞开的、线条优美的领口处,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并不带侵略性,却充满了审视与难言的专注,让方嘉钰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细小颗粒。 半晌,江砚白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他薄唇微启,声音平淡无波,却比月色更冷,比夜风更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方嘉钰猝不及防的心上: “同朝为官,一荣俱荣。”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未再看一眼,径自转身,素白衣袂在夜风中划出清冷决绝的弧线,背影挺拔孤直,很快融入前方更深沉的夜色,消失不见。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他微热的面颊和脖颈,却吹不散心头那片燎原的混乱。 “同朝为官,一荣俱荣。” 这八个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第12章 夜遇歹人 镇国公府别苑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方嘉钰失魂落魄地走着,连自家等候在门口的马车和小厮都心不在焉地挥手打发走了。 他需要冷风让自己清醒,便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一条回府必经的、相对僻静昏暗的巷子。 月光吝啬,只有远处街口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道矫健的黑影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旁侧蹿出!一股巨力袭来,他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狠狠掼在了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后背撞得生疼,眼前发黑。 一只带着薄茧、温热而极其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条手臂则如铁箍般横亘在他胸前,将他牢牢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浓烈的、属于陌生男子的侵略性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他惊恐中忽略的清冽。 “唔……放……放开!”方嘉钰吓得魂飞魄散,四肢冰凉,拼命挣扎,却如同蜉蝣撼树。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高大挺拔的轮廓和一双在暗处灼灼盯视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近乎玩味的掠夺感。 “啧,好标致的小公子……”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沙哑和浓重戏谑的声音响起,热气故意喷在他敏感脆弱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战栗,“这深更半夜,独自一人,穿得这般……招摇,是等着哪个情郎,还是……故意引诱哥哥我?” 那声音里的恶意和轻佻让方嘉钰羞愤欲绝,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钱……钱给你!都给你!”他声音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将腰间那个绣工精湛的海棠钱袋解下,颤巍巍地递过去,“求你……拿了钱……放了我……” “恶人”低笑一声,接过钱袋,看也不看就塞入怀中,粗糙的手指反而顺势捏住了他递钱袋的那只手腕,指腹暧昧地摩挲着他腕间细腻的皮肤。 “这点买路财……可不够。”他语气恶劣,另一只手竟毫不客气地探向他腰间,精准地摸到了那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玉带钩,“哥哥我看上的……是别的。” “你……你敢!”方嘉钰感受到腰间玉带钩被熟练地解开,冰蚕丝与金线交织的奢华衣带应声滑落,天青色冰绡外袍顿时散开,夜风灌入,吹拂他仅着素色中衣的、微微发颤的身体,带来无尽的凉意和羞耻。他拼命想合拢衣襟,手腕却被死死钳住。 “恶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脖颈,深深地、刻意地吸了一口气。 “嗯……真香……”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陶醉,“说!小小年纪,身子骨怎么这般甜腻勾人?是不是经常去那秦楼楚馆,寻花问柳,沾染了一身腌臜香气?嗯?” “没……没有!”方嘉钰吓得浑身直打摆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拼命摇头。 他虽自幼骄纵跋扈,但在男女之事上,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管教极严,生怕他沉迷声色犬马,坏了前程。 他今年已十七,按理早该安排通房或纳妾,但府中从未有此动静,他自己也因眼界高,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 此刻被如此污蔑,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我……我从不去那种地方!这是……是熏香……” “熏香?”“恶人”显然不信,发出一声嗤笑。他竟变本加厉,猛地将头埋进方嘉钰散开的衣襟领口处,在那裸露的、线条优美的锁骨和颈窝处,再次深深呼吸! 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最为敏感的皮肤上,伴随着陌生男子强势的靠近和嗅闻的动作,方嘉钰惊得浑身僵直,如同被闪电劈中,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肆意品评的玩物,所有的尊严都被踩碎。 “呵……倒像是天生的体香……”“恶人”抬起头,语气中的玩味更重,带着一种发现了珍稀猎物般的兴奋,“小公子,你这般极品,独自夜行,可不安全啊……” 极度的恐惧淹没了方嘉钰。他语无伦次地哀求:“好,哥,哥……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哥哥……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家有钱……好哥,哥……” 他被逼着,一遍遍带着哭腔喊那屈辱的“好哥哥”,说了许多自己事后回想都面红耳赤的糊涂求饶话,只盼着这可怕的折磨尽快结束。 或许是他的凄惨模样终于“满足”了对方的恶趣味,在他几乎要晕厥过去时,“恶人”松开了钳制。 那价值连城的衣带和钱袋被对方随意塞进怀里,接着,一只手指,极其轻佻又缓慢地,从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路滑到下巴,强迫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记住了,小可怜儿,夜里……别一个人乱跑。” 说完,那身影如同鬼魅,迅速隐没在巷子的黑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嘉钰彻底脱力,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散乱的衣袍沾满了尘土,发髻松散,玉簪歪斜,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胸腔因后怕而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才连滚带爬,衣衫不整地朝着有光的地方狂奔,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一路失魂落魄冲回方府,他无视所有惊愕关切的目光,径直逃回自己的院子,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砰”地关紧房门,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一头扎进锦被之中,用厚厚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仍在不住发抖的身体。 今晚的经历如同最恐怖的梦魇。诗会上的心绪起伏,与巷子里那极致的恐惧、屈辱、以及……以及那被陌生男子强行贴近、嗅闻身体带来的诡异战栗感交织在一起,几乎摧毁了他的心神。 他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脑海中只有那双黑暗里灼热的眼睛,那低沉恶劣的声音,那被强行触碰、嗅闻的恐怖感觉……连那个让他又气又恼的江砚白,此刻在这巨大的冲击下,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被子下,传来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因后怕而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一夜,方小公子是真真切切地被吓破了胆,留下的阴影,恐怕许久难以消散。 第13章 鬼迷心窍 那夜的惊吓着实让方嘉钰安分了两日。他称病告假,连翰林院都没去,自然也没再去找江砚白的麻烦。 整日窝在自己院里,对着满架诗书也提不起兴致,脑海里时而闪过诗会上江砚白那张冷脸和那八个字,时而又被巷子里那双灼热可怕的眼睛和令人战栗的触碰惊醒,心绪烦乱不堪。 他烦躁地扔下书卷,在铺着长绒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目光扫过博古架上那尊沉重的青铜貔貅,又想起那晚永昌伯世子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 “哼!”方嘉钰冷哼一声,要不是这厮在诗会上搞鬼,他何至于那般窘迫? 他越想越气,猛地停下脚步,扬声喊道:“观墨!” 观墨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少爷,您吩咐。” 方嘉钰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压低了声音:“你去,找几个面生、手脚利落、嘴严实的人,给本公子盯紧了永昌伯世子那厮!” 他做了个套麻袋的手势,语气带着解气的快意,“寻个僻静处,给我狠狠揍他一顿!别打死,也别留明显把柄,重点是让他疼,让他十天半月出不了门!记住,要做得干净,别让人查到方府头上!” 他想着那肥猪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模样,心头那股憋闷总算疏散了些许。 观墨听得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是,少爷,奴才这就去安排。”心里却暗暗叫苦,这差事可不好办,既要打得狠,又要不留痕迹…… 然而,不过半日功夫,观墨就脚步轻快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庆幸和八卦的神情。 “少爷!少爷!”他凑到方嘉钰跟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不用咱们动手了!” 正歪在软榻上吃着冰镇葡萄的方嘉钰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嗯?怎么回事?” “奴才刚出去打听人手,就听街上都在传呢!”观墨绘声绘色地说道,“说是前儿晚上,永昌伯世子在外头喝花酒,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调戏了一个卖豆腐的姑娘,结果惹恼了那姑娘的父兄和街坊!” 观墨说得眉飞色舞:“您猜怎么着?那姑娘家虽是平民,可街坊邻居都护着!一伙子人冲出来,二话不说,就把永昌伯世子和他那几个跟班给堵在巷子里,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听说打得那叫一个惨,鼻青脸肿,嗷嗷直叫,连他娘都快认不出来了!” 方嘉钰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观墨拍着胸脯保证。 “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都说他活该,仗势欺人,踢到铁板了!永昌伯爷知道后,觉得丢尽了脸面,气得不行,等他被人抬回府,又亲自拿着家法,把他按在祠堂里结结实实抽了一顿!这会儿啊,还躺在家里下不了床呢!” “哈哈!哈哈哈!”方嘉钰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方才那点郁气一扫而空,只觉得畅快淋漓! “该!真该!”他抚掌笑道,眉眼弯弯,秾丽的脸上尽是幸灾乐祸。 “让他嚣张!让他使坏!果然恶人自有天收,不,是恶人自有平民收!调戏良家妇女,被打死活该!回家还挨揍,更是大快人心!” 他心情大好,只觉得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变得顺耳了许多。拈起一颗冰镇葡萄丢进嘴里,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他眯着眼,满足地喟叹一声。 “看来,都不用本公子脏了自己的手了。” 他优哉游哉地晃着脚尖,之前那点找人动手的心思彻底烟消云散,只觉得看了一场现成的、精彩绝伦的热闹,身心舒畅。 至于那晚巷子里的惊魂……暂且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几分。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又开始琢磨起晚上让厨房做点什么好吃的来庆祝一下。 第三日,他打起精神去应卯,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江砚白碰面的机会。 下值回府时,他懒懒地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只盼着快点回到他那安全的“巢穴”。 正行至一处繁华街口,一阵喧闹的敲锣打鼓声夹杂着人群的哄笑声传入耳中。 方嘉钰皱了皱眉,掀开轿帘一角,问跟在轿旁的贴身小厮观墨:“外面何事喧哗?” 观墨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兼小厮,比他大两岁,今年十九,性子沉稳踏实,方嘉钰虽恃宠而骄,但本性不坏,对观墨这些身边人极好,主仆关系亲近。 此刻观墨却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眼神闪烁:“回少爷,是……是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在……在招揽客人。” “酒楼?” 方嘉钰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更是奇怪,索性将轿帘又掀开些,探头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装饰得灯火辉煌、彩绸招展的三层楼宇门前,正围着一群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那些穿着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们,她们正笑语盈盈地挥着帕子,热情地招揽着过往行人。 楼上倚着栏杆的,更是姿态各异,眼波流转,目光大胆地扫视着街面。 恰在此时,方嘉钰这顶一看就非富即贵的轿子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见他掀帘张望,露出那张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秾丽姿容的脸,那些女子顿时更加热情起来,娇声软语,夹杂着一些直白露骨的调笑,如同带着钩子的香风,直直扑面而来: “哎哟,好俊俏的小公子!快进来坐坐呀!” “公子爷,里面请,保证让您舒坦……” “瞧这通身的气派,定是位贵人,姐妹们,好生伺候着!” 方嘉钰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即便有爱慕者,也都是含蓄矜持的。 此刻被这些风尘女子如此直勾勾地盯着,听着这些露骨的话语,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颊、耳朵、脖颈瞬间红透,如同煮熟的虾子。 心脏砰砰狂跳,又羞又窘,几乎要窒息。 “放肆!”他低斥一声,声音却因羞恼而没什么气势,连忙甩下轿帘,隔绝了外面那些令他面红耳赤的景象和声音,对着轿外急声吩咐:“观墨!快!快快离开此地!回府!” 观墨连忙应声,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回到府中,用晚饭时,方嘉钰依旧心神不宁。父母与他说话,他都是“嗯”、“啊”地敷衍,眼神飘忽,筷子在碗里扒拉半天也没吃几口。 方尚书与夫人对视一眼,只当他是前几日“病了”还没完全恢复,又或是初入官场压力大,便也没多问,只温言让他多吃些,好好休息。 可方嘉钰哪里静得下来? 入夜,他独自在自己精致奢华的小院里踱步,白天那些女子大胆直白的眼神和话语,如同魔音灌耳,反复回响。 混合着之前巷子里被“恶人”贴近嗅闻、质疑他“身子香”是去“寻花问柳”的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好奇、羞耻与一丝隐秘躁动的情绪,在他心里野草般滋生。 他忽然停下脚步,朝着院门外喊道:“观墨!进来!” 观墨应声而入,恭敬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嘉钰盯着他,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我们去白天路过的那家酒楼看看!” 观墨一听,脸都白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少爷!万万不可!那……那是青楼楚馆!老爷夫人若是知道了,非打断奴才的腿不可!少爷,您金尊玉贵,可不能去那种地方啊!” “你不是说那是酒楼吗?”方嘉钰叉着腰,假装质问。 “少爷,我错了,那不是酒楼,是青楼……我不想污了您的耳朵,才,才编了个酒楼~”观墨跪伏在地期期艾艾。 方嘉钰看着观墨的模样,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他长到十七岁,因父母期许和自身骄傲,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甚至连通房丫头都没有。 对男女之事,他懵懂又带着一种被刻意隔绝后的好奇。此刻,这种好奇被白天的见闻和之前的遭遇无限放大。 他见观墨反应激烈,反而更坚定了心思,转而问道:“观墨,你……你可去过那种地方?” 观墨被他问得一愣,黝黑的脸皮也泛起红晕,支支吾吾道:“少爷……奴才没去过,奴才不敢瞒您。” 继而又道,“奴才老家……有个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姑娘人很好,奴才……奴才就等着她明年满十六,便向少爷和老爷夫人告假,回乡成亲。成了亲,若少爷不嫌弃,奴才还想带着她一起来府里做工,也有个照应。”他语气诚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方嘉钰听了,沉默了片刻。 观墨都有未婚妻了,而他这个少爷,却还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甚至被个“恶人”质疑是否经常寻花问柳……这简直是对他“京城第一美男子”魅力的侮辱!不行,他非得去见识见识不可! 至少要弄明白,那些女子为何那般……那般大胆!还有,他自己身上这所谓的“香”,到底和那些女子身上的一不一样! “我不管!”方嘉钰骄纵脾气上来,下定决心,“今晚必须去!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偷偷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看父亲母亲饶不饶你!” 观墨深知自家少爷说一不二的性子,见他态度坚决,吓得魂飞魄散,权衡利弊之下,只得苦着脸妥协:“少爷……那……那咱们可得千万小心,偷偷去,偷偷回,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而且,只能看看,绝对不能……不能那个……” “啰嗦!快去找两身不起眼的衣服来!”方嘉钰见他答应,眼睛一亮,立刻催促道。 主仆二人鬼鬼祟祟地换了身普通富家子弟的常服,趁着夜色深沉,从方府后院的角门偷偷溜了出去,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目标直指白日里那家新开张的、名为“销金窟”的酒楼。 第14章 伪君子 “销金窟”内,灯火迷离,香风缭绕,丝竹管弦与男女调笑声混杂,织成一张奢靡柔软的网。 方嘉钰一身普通绸衫,虽刻意低调,但那通身的矜贵气度和秾丽绝伦的容貌,依旧如同暗夜明珠,一进门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强作镇定,心底却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观墨跟在他身后,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寸步不离。 老鸨眼尖,立刻扭着腰肢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哎哟,这位公子面生得很,真是贵客临门!快请上座!” 她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方嘉钰出身不凡,虽衣着普通,但那料子、那气度,绝非寻常富家子弟。 方嘉钰被引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雅间,点了些酒菜,又依着老鸨的推荐,叫了一位据说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前来弹奏琵琶。 那女子抱着琵琶进来,确实有几分清雅姿色,低眉顺眼,并不多言。琵琶声淙淙,如珠落玉盘,技艺算得上精湛。 方嘉钰起初还觉得新奇,端着酒杯,故作老成地听着。可几曲下来,他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这女子美则美矣,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眼神空洞,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有趣。 他意兴阑珊地赏了那艺妓一锭银子,打发她离开,自己也起身准备打道回府。这地方,看来也不过如此。 “公子请留步!” 老鸨却像幽灵般再次出现,拦在门口,脸上堆着神秘又谄媚的笑,压低声音,“公子这就走了?可是觉得方才的姑娘不解风情?我们这儿啊,还有更好的‘节目’,保管公子……满意。”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方嘉钰脚步一顿。更好的节目?好奇心再次被勾了起来。他本就对这类事情一知半解,带着探索的心思来的,就这么走了,似乎确实有些不甘。 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什么节目?” “公子稍安勿躁,且回雅间稍候,容老身去安排,定给公子一个惊喜。”老鸨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方嘉钰被她推搡着又回到了雅间。他吩咐观墨在外面守着,若有不对立刻进来。观墨忧心忡忡,却也只能遵命。 时间一点点过去,雅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烛火噼啪作响。 方嘉钰等得有些不耐烦,又觉得口干舌燥,便拿起桌上老鸨方才“贴心”送上的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那酒入口甘醇,带着一股奇异的果香,后劲却似乎不小。他心中烦躁,不知不觉间,竟将那一壶酒喝得见了底。 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可没过多久,一股强烈的燥热便从丹田处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头脑昏沉得厉害,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偏偏某处又躁动不安。口干舌燥的感觉更甚,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觉得那点湿润如同杯水车薪。 “观墨……观墨……”他声音微弱地唤着,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意识像是漂浮在云端,又像是沉溺在温水里,只剩下本能的难受和想要解脱的渴望。“回府……下次……下次再来看……” 就在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瘫软在桌上时,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修长挺拔的青色身影逆着门外迷离的光线,缓步走了进来,随即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方嘉钰努力睁大迷蒙的双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那人身量极高,肩宽腰窄,穿着似乎是与这靡靡之地格格不入的青色长衫。 他脑子糊成一团,混沌地想:这……这次的“艺妓”……身段倒是……真高挑……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 那人走近,带着一身清冽的、仿佛能驱散这满室甜腻香风的寒气,停在他面前。 方嘉钰热得难受,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本就松散的领口,露出一小片被酒意和药力蒸腾得泛着粉红的肌肤。 他仰起头,醉眼朦胧地望向对方,试图看清来人的脸,却只对上一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眸子。那眼神……好熟悉……冷冰冰的,却又像藏着能把人烧穿的暗火。 然后,他听到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清冷,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与他之前听到的所有咿咿呀呀的软语都不同,像冰凌敲击玉磬,瞬间穿透了他混沌的意识: “方嘉钰。” 仅仅是三个字,连名带姓,没有任何称谓,却让方嘉钰浑身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如同被冰水浇头,但又迅速被更汹涌的热浪吞没。这声音……这声音…… 他还没想明白,那人已经俯下身,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那张布满不正常红晕、艳色惊人的脸。 “你可真是……出息了。” 那低沉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愠怒和更深的危险,敲打在方嘉钰混沌的神经上。 他努力睁大眼睛,视野里那张俊美凛冽的脸庞时清晰时模糊,唯有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如同烙铁,烫得他心尖发颤。 “江……江砚白?” 他喃喃道,声音软糯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混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他一样来找乐子的? 江砚白没有回答,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仰起更多的角度,那双深邃的眸子锐利地扫过他潮红的脸颊、迷蒙含水的桃花眼、以及因燥热而微微张开、喘息着的秾艳唇瓣。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仿佛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濒临损坏的珍宝。 方嘉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冰冷的指尖触感与他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形成鲜明对比,竟带来一种诡异的舒适。他无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却被钳制得更紧。 “热……好热……”他委屈地抱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几乎要靠在江砚白身上,试图从那微凉的青色布料上汲取一丝缓解,“难受……江砚白……我难受……” 他声音带着哭腔,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全然忘记了眼前之人是他立志要撕破假面的“死对头”。 江砚白眸色骤深,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他看着方嘉钰这副毫无防备、任人采撷的媚态,想到他竟敢独自跑来这种地方,还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自找的。”他声音冷硬,另一只手却揽住了方嘉钰软倒的腰肢,将人稳稳扶住,避免他滑落到地上。 那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在方嘉钰敏感的后腰,带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 他本能地想要更多接触,双手胡乱地抓住江砚白胸前的衣襟,脸颊贴了上去,贪婪地感受着那难得的凉意。 “呜……那个酒……有问题……”他断断续续地控诉,意识愈发模糊,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驱使,“坏人……都是坏人……骗我……” 江砚白感觉到怀里滚烫的身躯和那不安分的蹭动,呼吸微微一滞。他目光扫过桌上空了的酒壶,眼神瞬间结冰。 “知道是坏人,还来?”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贴着方嘉钰发烫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惩罚性的意味,“方探花不是要撕了我的面具吗?怎么自己先送到这种狼窝里来了?” 方嘉钰被他呼出的气息弄得耳根更痒,迷迷糊糊间只听清了“撕面具”几个字,顿时委屈更甚,带着醉意的蛮横涌了上来:“对!撕了你……你这个伪君子……登徒子……总是……总是欺负我……” 他说着,竟仰起头,用那双水光潋滟、毫无焦距的眸子“瞪”着江砚白,可惜毫无威力,反而像是一种无心的引诱。 江砚白看着近在咫尺的秾丽容颜,那因药力和酒意而愈发娇艳欲滴的唇瓣,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眼底的墨色翻涌,最后一丝克制正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