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盛拿了两个瓷碟和两双筷子,来到上房,放在炕桌上,就恭恭敬敬站在炕边。
师父要给自己教吃饭的本事,可得用心学。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好多行业的师父,一般都要徒弟跟着干好几年杂活,才肯教手艺,尤其一些独门绝技,不到一定时候,师父不会轻易传授给徒弟。
自己刚入门,师父就开始教手艺,张天盛哪敢怠慢。
“双响的敲法,早上大致说给你了,现在给你说说碟子的捣法...”
刘瞎仙拿起瓷碟,用左手拇指食指夹住,把一根筷子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又用右手拿起了另一根筷子,便敲了起来。
他的手腕灵活旋转,左手的瓷碟正反摇晃,右手里的筷子更是上下翻飞。
普普通通的瓷碟和筷子,就像活了一般,发出纷繁复杂的节奏和花样。
节奏缓慢的时候,瓷碟的声音如同和尚的木鱼和道士的罄,悠远清越,节奏激烈的时候,好似急流细雨,令人忍不住想跟着节奏起舞。
捣碟子又叫敲碟子,敲盘子,古称“击水盏”,最早在宋朝就有记载,历史久远,在很多地方民间都有流传。
太平盛世,老百姓吃饱了肚子,就鼓腹击缶而歌...
到了乱世逃荒,穷苦人拿上半块瓷碟,到人家门前唱一段“莲花落”,说不定就能讨碗剩饭渡命。
发展到后来,一些街头唱曲的艺人,带着个漂亮的大姑娘,一边敲碟子一边跳舞,能吸引更多的看客。
筷子和瓷碟家家户户都有,拿起来就能边敲边唱,但敲好可不简单。
瓷碟的正面、反面、中心、边缘、底部敲击出来的音色都不一样。
配合筷头、筷尾,还有手的力度,敲碟子就有各种演奏技巧,比如平敲、轮敲、颤音,单打、双打,抵、顶、截、靠...敲出的节奏非常丰富,极具感染力。
炕下的张天盛眼花缭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惊得张大了嘴。
他早上听师父敲双响,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师父捣碟子的本事更加出神入化。
之前张天盛也见过贤孝摊子上有人捣碟子伴奏,但只是简单“当啷当啷”的强弱伴奏,根本没有有师父敲得这么精彩。
敲了一段,刘瞎仙放下瓷碟,侧头问张天盛:“听出名堂了吗?”
“我...没有听懂...这捣碟子太难了,我太笨了,怕是...学不会。”
张天盛嗫嚅着,低头挠后脑勺。
他早上学碰铃的时候,就发现不简单,现在听了师父捣碟子,发现更难。
碰铃好歹还是两个铃铛,算是乐器,捣碟子只是寻常的瓷碟筷子,要敲出不寻常的节奏,实在是太难了。
张天盛不禁愧疚。
师父主动教自己手艺,一点都不藏私,可自己看了半天,一点门道都没有看出来,实在是太笨了,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肯定会挨骂的。
不料,刘瞎仙却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嗯,你听不懂,觉得难...果然是有点灵性。”
“这...”
张天盛懵了,抬头不解地看着师父。
他以为师父肯定会责骂他笨,没想到,师父反倒夸自己有灵性,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刘瞎仙低头说道:“这捣碟子,拿起碟子筷子就能敲,一般人都觉得简单,可要敲得让人家掏钱给你,可就不简单...
能把简单的事情,做得不简单,这就是本事!
所以,你听不懂,学不会,反倒说明你听出了名堂,知道这捣碟子不容易,已经算是入门了呢!”
“呃...”
张天盛愣在了当地。
师父说自己已经入门了,可自己啥都不会呢。
“你别怕学不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才七八岁,只要用心学,将来肯定敲得比我还好呢!”
刘瞎仙难得抬头朝张天盛笑了笑,说道:“到跟前来,我给你教捣碟子,你先从最简单的学,晚上练熟,明天出摊边唱边练,日积月累的,啥都学会了。”
“哦。”
张天盛难得见师父笑,心里也就不那么紧张了,赶紧凑到跟前。
刘瞎仙便又拿起了瓷碟,教张天盛怎么拿,怎么敲:“这捣碟子的敲法,分为敲、击、点、磕、弹、转、上刮、下刮、碎刮...”
每说一种演奏方法,刘瞎仙就亲自敲一遍示范,再让张天盛跟着学敲几遍,有不对的地方,就纠正他。
师徒俩教学捣碟子,师娘就坐在炕沿上,用牙扯着麻线纳鞋底。
学了大半日,张天盛把捣碟子的所有手法都学会了。
“行了,就这么个敲法,以后出摊就按照贤孝的调子敲,悲音、苦音、紧述音捣碟子,起述音、平述音、古词调就用双响...你再慢慢敲一遍我听对不对。”
刘瞎仙又嘱咐了几句,端起了茶碗喝水。
张天盛就拿着瓷碟筷子,把师父教的手法挨个敲奏了一边。
有些地方敲错了,他就停下来重新敲,虽然不熟练,倒也没有像模像样。
一边的师娘纳着鞋底说道:“他们那些敲碟子的大姑娘,都是一边跳一边捣碟子,不行让天盛也跳着捣碟子,肯定能吸引更多的人,不然干站着也难受。”
“唔...也行呢,就是我不会跳,没办法教天盛...”刘瞎仙说道。
“随便走个扭秧歌的十字步,再加上转身、低头、起身啥的,不就行了?我来教!”
师娘把鞋底扔到炕上,一瘸一拐走到当地,说道:“天盛,你见过人家扭秧歌的十字步吧?”
“我...见过扭秧歌的,但没有...注意过他们怎么走的...”
张天盛见师娘要教自己跳舞,更加紧张害羞,脸都红了。
他过年看人家扭秧歌,却只是看热闹,从来没有注意过人家跳的什么“十字步”。
“这个最简单了,我一教你就会!”
师娘拿过笤帚把,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让张天盛双脚站在左右,教他走十字步。
其实就是双脚在“十字”的四个点上来回循环,师娘说了两遍,张天盛就知道了步法,却因为害羞,走得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酒。
“你一个大小伙子家,怎么比大姑娘小媳妇还扭捏?”
师娘瞪着张天盛,冷声说道:“你跟着你师父吃开口饭,头一条就不能有羞脸,这可是吃饭的手艺,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是,师娘...”
张天盛早上也听师父说了这个道理,就只好鼓起勇气,走起了十字步,比之前好了很多。
“不行,不行,你这身子硬得跟死人一样,皮影戏里的人娃娃都比你软和些!”
师娘却还摇着头,说道:“这十字步,头一步叫个推门见山,第二步叫大鹏展翅,第三步叫风摆荷叶,第四步叫稳如泰山,讲究脚碾芝麻粒,腰转磨盘山...”
师娘说着,一瘸一拐地给张天盛做着师范。
她腿脚不方便,身子前仰后合,左摇右晃,样子有些滑稽,却也扭出了十字步的要领。
张天盛心中一热。
师娘不顾自己的残疾,尽心尽力教,自己怎能不好好学?
他便学着师娘的样子,放开身段,扭起了十字步。
炕上的刘瞎仙听着张天盛的脚步,拿起了瓷碟,为他伴奏着鼓点。
师娘也拿过了瓷碟筷子,让张天盛边敲边扭。
张天盛越扭越熟练,慢慢领悟了师娘说的那些口诀要领,扭到满头大汗都不停下来。
“行了,缓缓吧!”
师娘满意地坐回了炕上,拿起鞋底笑道:“天盛这十字步,扭得比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攒劲,以后捣碟子的时候再加些动作,肯定能引来不少人!”
“有灵性,也肯务心学...将来这凉州贤孝啊,谁都唱不过这娃娃呢!”
刘瞎仙喟然长叹:“回屋个人练去吧,明天早点起来出摊。”
“是,师父。”
张天盛便收拾起了瓷盘碟子,回到自己房中,边敲边练,直到肚子饿了,才赶紧上炕睡了。
他不怕困,却最受不了肚子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