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弦》 第1章 童子尿 民国十八年腊月,雪满凉州。 百年不遇的寒冬,北风卷着鹅毛般大的雪片,下了两天三夜还不见停。 破败凋敝的古城,白茫茫一片混沌。 天寒地冻,谁都出不了门,不如躲在家里,还能少吃一顿饭。 连着几年的旱灾、蝗灾,再加上兵拏祸结,老百姓每个人都在饥饿线上挣扎。 一个干瘦的身影,却在风搅雪的凉州街上,孑孓独行。 他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布囊,手持盲杖,在一尺深的积雪中,一步三滑。 到了东门口的牌楼,他摸索着拂去街边台阶上的积雪,解下背着的布囊坐下,取出一把三弦,“叮叮咚咚”调弦定音,高声弹唱起来。 “天无道,下的是恶风暴雪... 地无道,长的是毒草烟苗... 国无道,出的是奸臣贼佞... 家无道,生的是忤逆子孙...” 唱腔高亢激烈,却没有传出去多远。 风紧雪急的凉州城,依旧肃杀冰冷。 ... 一间走风漏雪的破屋里,爷孙俩围着一个火盆烤火。 火盆小得可怜,里面的炭早已经烧败,只剩星火残灰。 “爷,你听着了没?陈瞎仙这么大的雪都出来唱贤孝呢!” 七八岁的孙子缩着头蹲在火盆边,双手笼在袖筒里,依旧冷得直流清鼻子。 “瞎仙嘛,不出来唱贤孝,他今个天吃啥呢?” 爷爷叹了一口气蹲起身,拿过屁股底下“吱嘎”乱响的小板凳,双手一扭便拆开,扔进火盆里。 板凳冒了几股烟,升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孙子赶紧伸出双手,凑近火苗烤火,又吸了吸鼻子,说道:“这么大的雪,哪有人出去听陈瞎仙唱贤孝啊?” “没人听也得出来唱啊!下了几天大雪,街上连条野狗都没有,陈瞎仙一个孤老头子,恐怕...几天都没有吃饭了...” 爷爷看着火盆出神。 板凳越烧越旺,热烈地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很快化为灰烬。 破屋又冷得像冰窖一般。 爷爷孙子一起转头四顾,发现家里没有再能烧的东西。 “天盛,我们出去赏雪吧!”爷爷直起身子。 “赏雪?外头冻死人呢...” 孙子天盛嘟囔着没有动。 “走动走动就不冷了...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不赏可对不起老天爷,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啊!” 爷爷拉开了门。 风卷着雪片,扑门而入。 天盛冷得打了个冷战,却也兴奋起来,跟着爷爷出了门,看着漫天飞雪叫道:“雪真个大呀!就像老天爷在弹棉花呢!陈瞎仙的三弦声,就像是老天爷弹棉花的声音!” “数夜北风寒,长空雪片厚,纷纷玉龙斗,国破山河瘦...好雪啊,可惜下的不是时节!” 爷爷叹了一声,牵着天盛的手,沿街踏雪而行。 雪渐渐小了些。 “爷,您说得没错,走一走就不冷了,赏雪比蹲在家里强呢!” 天盛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上擦了,又侧耳说道:“咦?怎么听不到陈瞎仙唱贤孝的声音了?” “走,去东门看看他。” 爷孙俩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东门,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雪终于停了。 陈瞎仙直愣愣坐在牌楼下的台阶上,脸上身上落满了雪,一动不动,成了一尊雪人。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三弦,保持着弹奏的姿势。 “爷,陈瞎仙...怎么了?” 天盛躲在爷爷身后,惊疑问道。 “死了...”爷爷平静地回答。 “死了?” “都冻硬了...” 爷爷面色凝重,拉着天盛慢慢走近,就见陈瞎仙脑袋歪在一边,眉毛胡子上都落满了雪,大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嘶吼。 “这驴日的世道啊,人的命还不如一条狗!”爷爷抹了一把脸,嘶声说道。 雪后的街上,渐渐出来了一些人,全都围了过来,漠然看着僵硬的陈瞎仙。 爷爷抱起天盛,对着陈瞎仙拿着三弦的手,沉声叫道:“天盛,快解开裤带绳,往他手上尿尿!” “尿尿?为...为啥啊?”天盛又害怕又诧异。 “陈瞎仙的手冻到三弦上了,你得用尿化开!” 爷爷又冷声说道。 “这...爷,边里有人呢?” 天盛虽然只有七八岁,却也到了害羞的年龄,不肯当众撒尿,回头望着围观众人。 “人?哪有人?这凉州城里还有人吗?” 爷爷冷眼四顾,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人群中几个穿绸缎皮袄的。 雪中的人群,静得冰冷麻木。 没有谁在乎爷爷的眼神。 这年月,死人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更何况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瞎仙。 “爷,我...尿不出来...”天盛为难地回头嗫嚅。 “快尿!把陈瞎仙的手化开,这三弦以后就是你的了!” 爷爷催促道。 天盛看着陈瞎仙手里的磨出包浆的三弦,愣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解开裤带绳。 热腾腾的童子尿,浇在陈瞎仙干枯如鸡爪的手指上,沿着三弦流下,腾起一道白雾。 爷爷掰开陈瞎仙的手,将三弦取下来递给了天盛。 天盛抱着比他还高的三弦,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叮咚”一声,吓了他一抖。 “呔,张秀才,你这老贼够贼的啊,让孙子尿一泡尿,就想昧了陈瞎仙的三弦?” 人群中,一名黑胖壮汉站出来,冷声对天盛爷孙俩说道。 凉州人招呼人常用“呔”,称呼别人为贼也没有多少贬义,大多是调侃,比如叫小孩子“碎贼”,叫平辈人“老贼”。 有个“凉州八大怪”顺口溜:月饼大得像锅盖,行面长得扯门外,吃肉必须要就蒜,不喝烧酒不自在,软儿梨要冻黑卖,三套车不一家卖,见人招呼就喊呔,碎贼老贼随口带。 那壮汉比天盛的爷爷张秀才小好多岁,虽然叫“老贼”是调侃的口吻,但也有些不敬。 “怎么的个?你想要这三弦?” 张秀才回头对壮汉冷笑道:“马屠汉,你整日价杀羊宰牛,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用不着这三弦吧?” “我是用不着这三弦,可也不能便宜了你们!”马屠汉挑衅地横了一眼张秀才,“这三弦虽破,好歹也值几个钱呢!” “那你就把这三弦拿上!” 张秀才拿起三弦,冷声对马屠汉说道:“不过,你既然拿了陈瞎仙的三弦,就是他的传人,得磕头拜陈瞎仙为师,为他披麻戴孝,发送(操办丧事)入土,以后一年四节还得给他上坟烧纸!最关键的,你还得拿这三弦唱贤孝,把凉州贤孝传唱下去!” “这...” 马屠汉愣住了。 一把破三弦值几个钱,却要做这么多事,可不是划算的好买卖。 其他几个想争三弦的人,也打消了念头,低头不语。 马屠汉却还不死心,又冷笑道:“张秀才,你一个前清的穷酸秀才,现在靠算命糊弄几个钱,带着孙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也穷得淌屎呢,拿啥发送陈瞎仙?” “你们富人有富人的发送法,我们穷人有穷人的发送法...” 张秀才顿了顿,缓缓脱下棉布长袍,看了看说道:“我这件棉袍当了,应该能换一卷席子和几尺白布...” “爷,您就这么一件棉袍,去街上给人算命的时候还得穿呢,当了您穿啥?您不冷吗?”天盛赶紧拉住爷爷,着急叫道。 “身上冷,不算啥...” 张秀才把三弦又递给了天盛:“去,给陈瞎仙磕三个头,以后你就是他的徒弟后人,为他披麻戴孝,上坟烧纸,还要把我们凉州的贤孝传唱下去!” “哦...” 天盛接过三弦,愣了一下,才慢慢走到陈瞎仙僵硬的身前,抱着三弦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一阵寒风,雪又下了起来。 第2章 张天盛的驴 2005年,瑞雪满凉州。 雪后初晴,古城银装素裹,琼楼玉宇,仿佛一幅水墨山水,充满诗情画意。 我因为发表了几篇豆腐块文章,从家乡民勤县的学校调到了凉州区文化馆,负责搜集申报凉州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这天一大早上班,便去寻访唱“凉州贤孝”的“瞎仙”。 凉州贤孝,又称凉州劝善书,是主要流传在凉州地区的一种古老民间说唱艺术,内容多为贤臣良将、孝子贤孙的故事,所以便称为贤孝。 凉州贤孝的唱词没有文本,全靠师徒口传心授,一般用三弦伴奏自弹自唱,有时候也加上二胡、笛子、木鱼,碰铃、敲碟子等伴奏。 弹唱凉州贤孝谋生的民间艺人,多为盲人瞽者,被称为“瞎弦”。 在旧社会,这些盲艺人除了卖唱,还兼摸骨算命掐八字,劝人向善,教化民众,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神秘力量,因此又被凉州人尊称为“瞎仙”。 现在的瞎仙,一般聚集在大十字文化广场上卖唱,离我们文化馆不远。 我出了文化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托面,就踏雪而行,来到了大十字。 雪早停了,路上却积雪难行,大十字挤满了车和人,交警就在一边指挥。 一位白胡子老爷爷,骑着一头毛驴,挤在人车中等红灯,十分扎眼。 他戴着宽沿礼帽和墨镜,身穿绸缎长袍,山羊胡足有一尺长,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布囊,打扮就像电影《功夫》里的那两个盲聋杀手“天残地缺”。 老爷子的座驾毛驴,挤在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中,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却悠然自得,没有一点惊慌。 凉州城区现在高楼林立,道路整洁,早就不让牲畜和畜力车进了,这老爷子居然大摇大摆地骑着毛驴来到大十字,交警也不管,实在是离谱。 我正在诧异,就见交警指着一个闯红灯的愣头青小伙子叫道:“你怎么闯红灯呢?还不如张天盛的驴有素质!” “哈哈哈!” 等红灯的众人哄然大笑,那小伙子红着脸赶紧退了回来。 那老爷子稳坐在他的毛驴上,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毛驴低头老老实实等着红灯,绿灯一亮,就大摇大摆地过了十字,根本不用老爷子指挥。 我便走到了交警跟前,问道:“警官,凉州城区不是不让牲畜进了吗?你怎么不拦着刚才那个老爷子?” “他是凉州城里赫赫有名的瞎仙张天盛,你不知道啊?” 交警好奇打量着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文化馆的,其实就是来参访张天盛老爷子的。”我笑了笑。 这几天我搜集整理凉州贤孝的资料,有人给我说过,凉州贤孝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天盛,让我首先去参访他。 没想到,今天刚出来,我就碰上了骑着毛驴等红灯的张天盛。 我又笑道:“警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你们为啥不拦着张天盛的驴?” “唉,瞎仙挣个钱不容易,张天盛骑着驴唱了一辈子贤孝,拦着他就是砸了他的饭碗,也不是个事情...” 交警说道:“关键张天盛的驴会看红绿灯呢,比有些人还遵守交通规则,也不在街上乱?粪,所以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张天盛的驴,居然真的会看红绿灯?”我愕然。 “当然了,他的驴要是不会看红绿灯,我们也不敢让他进城,万一出了事,我们也是责任呢!” 交警笑道:“你没听过凉州城里的那句有名的俗话吗?张天盛的驴---大摇大摆!今天早上我们队里有人迟到了,我们还开玩笑,说他是张天盛的驴,大摇大摆才来呢!” “是吗?还真有意思...” 我转头看去,见张天盛已经骑着毛驴到了文化广场一角,便快步跟过去。 张天盛慢悠悠下了毛驴,先从驴背上取下一个脏兮兮的破麻袋,铺在了毛驴的后面接粪,又取下一个装满了草料的褡裢,放在毛驴的前面。 那毛驴就低头伸唇,“悉悉索索”从褡裢里掏着吃草。 张天盛又从驴背上取下一个棉垫折叠椅撑开,放在向阳的墙根里,坐了下来,这才解下肩上的布囊,从里面取出一把三弦。 “您是张天盛老爷子吧?” 我掏出烟递上,和张天盛搭话。 “就是的,你是...听贤孝的?还是问事情的?” 张天盛抬头看着我,熟练地点上了烟。 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我还是发现,张天盛不是全盲。 全盲的人,不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人,一般会侧耳细听。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天盛,开着玩笑道:“听贤孝怎么说?问事情怎么讲?” 其实,我连“问事情”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听贤孝嘛,你坐下听就行了,听得不好就罢了,听得好了,五毛一块地丢上个...” 张天盛取出一个装奶粉的铁皮罐子,摆在了跟前,又笑道:“要是问事情...就得到我家里去,现在广场上不叫说了。” “哦...” 我这才明白,张天盛说的“问事情”,就是摸骨算命掐八字。 这是瞎仙除了唱贤孝之外的另一个谋生技艺,但毕竟是封建迷信活动,自然不能在公开场合搞,所以要去他家里。 “那我就先听贤孝,改天再去您家里问事情!” 我还是没有表露身份,蹲在张天盛身边抽烟。 张天盛卖唱的这个角落,背风向阳,四周还有好多台阶可以坐人,应该是文化广场最好的“风水宝地”。 “那你先坐坐,等我把弦子音定好。” 张天盛又看了看我,低头“叮咚叮咚”地调着弦。 他显然狐疑我的身份,再加上没有别人,给我一个人唱也不划算。 我便又笑道:“张爷,您唱贤孝多少年了?” “那可有年成了!” 张天盛捋着雪白的山羊胡,得意笑道:“我七岁那年,凉州也下了几天大雪,我师父陈瞎仙冻死在东门牌楼,我一泡童子尿浇开了他的手,换了他的三弦,开始学唱贤孝,今年老汉我八十三了,算下来,唱了七十六年贤孝了!” “哦,那您就是凉州唱贤孝最权威的瞎仙了!”我笑着打趣。 “啥权威,不过是混口饭吃...” 张天盛顿了顿,又看向我问道:“同志,你到底是个啥人?我看你不像是听贤孝问事情的。” “哦?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禁佩服张天盛半盲的眼力。 “不管听贤孝还是问事情的,一般都叫我张爷或者先生,没有当面叫我瞎仙的嘛!”张天盛笑道。 “哦,对不起,我以为大家平常就这么叫呢。” 我赶紧道歉。 瞎仙虽然是个尊称,但毕竟有个瞎字,当着瞎子的面说瞎字,的确不尊重,这应该是大家背后的叫法。 “木事,本来就是瞎子嘛,人家叫瞎仙还是尊敬的,还有人背后骂我们是瞎驴睁驴呢!” 张天盛呵呵笑道,豁达泰然。 “呃...” 我不用问都知道,“瞎驴睁驴”是什么意思。 唱贤孝的瞎仙,不都是盲人,也有明眼人。 我不好再卖关子,便笑道:“张爷,我其实是文化馆的,叫林远。” “哦...你们单位的人我都熟的呢,王馆长我也认得,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你呀?”张天盛问道。 “我最近才从民勤县调到了凉州区文化馆,王馆长交代我搜集整理凉州贤孝的资料,准备申报非遗,说您是凉州贤孝的代表人物,我今天就是专门来采访您的!”我又解释。 “哎呀,原来是文化馆的林主任啊,你和我老汉打哑谜,让我嘀咕了半天呢!” 张天盛一听我是文化馆的,顿时释然,捋着胡须和我亲近起来,笑道:“申请啥非遗的事情,上回王馆长也和我提过一嘴,既然你来采访,我就先给你唱一段吧!” “不着急,等等人多了再唱。”我笑道。 “你林大主任专门来参访,是看得起我老汉呢,今天我不挣钱都给你唱一天!” 张天盛拿起三弦,“叮叮咚咚”弹了一段前奏,就开口唱起来。 “天有道,下的是细雨瑞雪... 地有道,长的是五谷新苗... 国有道,出的是贤臣良将... 家有道,生的是孝子贤孙...” 第3章 王婆骂鸡 张天盛刚唱了几句,就吸引来了一群观众,男女老少都有,中老年妇女居多。 他们用硬纸板子扫掉了石头台阶上的积雪,或坐或站,围着张天盛听贤孝。 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后初晴,天寒地冻,但听贤孝的观众却很热情。 张天盛唱了一小段开场,就有人给他递上了烟。 一位老奶奶还从张天盛的包里取出大保温杯,帮他拧开盖子,递给他喝。 看来,这些观众和老先生已经很熟悉了。 张天盛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茶,回头对我笑道:“林主任,再想听个啥呢?今天你来点,点啥我老汉就唱啥!” “您不用管我,平常怎么唱您就怎么唱,我今天先听,明天了到您家里,再慢慢采访!”我笑道。 我是民勤县人,之前也听说过凉州贤孝,却知之甚少。 民勤县的先民大多是明清时期的外来移民,而凉州却是五凉古都,历史上曾经是中国第三大城市,长期是河西走廊的中心,两地虽然不过一百公里,但语言风俗却相差很大。 历史上的凉州赫赫有名,是个很大的地域概念,现在却只是甘肃省武威市下辖的一个区。 在我印象里,凉州贤孝就是一帮老爷爷老奶奶围在广场一角听,几乎没有年轻人感兴趣。 现在的年轻人,看的是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听的是港台流行歌曲,喜欢的是美女小鲜肉,哪有人爱听瞎仙唱贤孝? 而且,唱贤孝的“瞎仙”凉州口音非常重,有些土话连凉州本地年轻人都不太懂,就别说我这个外乡人了。 我之前上下班路过文化广场,偶尔也会刮几耳朵贤孝,却听不大明白内容,所以一直没有关注过。 刚才听张天盛唱了一段贤孝,感触颇深。 老先生的唱腔高亢苍凉,有凉州人特有的豪迈、粗犷、豁达,极富感染力。 唱词虽然简单直白,却有朴素的哲理和古朴的韵味。 能流传千年的古老艺术,自然有它独特的魅力。 而凉州贤孝几乎所以唱词内容都是劝人向善,积极向上,正是我们需要传承保护的精神内核。 “那我就给大家唱个十劝人心吧!” 张天盛拿起了三弦,唱了一段《十劝人心》。 《十劝人心》流传很广泛,我曾经在多种曲艺形式里听到过。 内容就是劝世人向善,比如劝官员廉洁,商人公平,兄弟同心,妯娌相亲,邻居和睦... 不过,凉州贤孝《十劝人心》的唱词,还是有好几句打动了我。 比如“兄弟们拧成一股绳,众人拾柴火焰红,遍地黄土变黄金...” 再比如“老师们教书要用心,把娃娃们往大学里供,给他娘老子换门庭...” 还有“人心谁都有杆秤,谁能把富贵保一生,莫要嫌贫爱富毁德行...” 这些朴素直白的唱词,却蕴含着做人的大道理。 “张爷,来一段酸的!” “来个王婆骂鸡!” 几个女人抿嘴笑着起哄。 “你们一天价就爱听个酸的,今天文化馆的林主任专门来采访我呢,不能唱乱七八糟的东西!”张天盛笑道。 “没事,您就唱,我也爱听酸的呢!” 我虽然不懂贤孝,但也懂酸曲儿的意思。 旧社会人们没有多少娱乐方式,好多酸曲就很受欢迎。 “那我就唱个半甜不酸的《小姑贤》吧!” 张天盛又“叮叮咚咚”紧了紧三弦,弹唱起来。 “天上的云多了日不出,海里的雨多了水不清,山上的花多了开不尽,地下的人多了心不公,诗句对口我丢后头,今天唱一段《小姑贤》大家听分明...” 一段开场白后,张天盛就开始唱《小姑贤》。 尽管好多方言土语我听不太懂,但也大致听清楚了《小姑贤》的故事情节。 说的是有一个恶婆婆虐待孝顺的儿媳妇,逼着儿子要休妻,小姑子是个明事理的人,撕碎了休书,劝母亲回心转意,一家又团圆安宁。 故事简单,唱词也土得掉渣,张天盛却能极大地调动听众情绪。 恶婆婆骂儿媳妇,句句不离脏话“狗贱人”,下狠手用鞭子抽儿媳妇,还在伤口上撒盐泼醋,让人不由恨得牙根发痒。 儿媳妇被恶婆婆打骂冤枉,向丈夫哭诉时,张天盛唱得悲声凄惨,不时还哽咽吸鼻,听贤孝的好几个女人都抹起了眼角。 而小姑子撕碎休书,劝说哥哥和母亲的时候,嬉笑怒骂,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大快人心。 我发现,贤孝的听众多为中老年妇女,所以张天盛唱婆媳关系,就能引起她们的共鸣。 唱到最后结尾,张天盛又即兴唱道:“唱不团圆嘛说团圆,林主任和大家嘛听分明,我的这个曲儿嘛就交代清,事情不真嘛道理真!” “哗...” 大家一起鼓掌,有人就又递烟端茶。 我也跟着鼓掌,没想到,张天盛还能即兴编曲,和观众们互动。 一些人慷慨解囊,往张天盛跟前的铁罐子里丢钱,一元两元的,三角五角的,一会就有了十来八块。 我也掏出了五元纸币,投进了铁罐子里。 张天盛似乎没有看到,端起保温杯,低头喝水。 “张爷,这下该唱王婆骂鸡了吧?” “还是王婆骂鸡有意思!” “我就是专门来听王婆骂鸡的,张爷,赶紧唱吧!” 几个女人又开始起哄。 我不禁好奇,《王婆骂鸡》到底是个什么曲目?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听?张天盛却因为我在场而不肯唱? 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也跟着笑道:“张爷,你就唱个王婆骂鸡,大家都想听呢!” “罢了,唱就唱吧,你林主任听了可别笑话!” 张天盛放下了保温杯,又拿起了三弦,弹起了欢快的曲调开唱。 “王婆子,蒜泥踏得瓤瓤(方言:稀烂)的,行面扯得长长的,肚子吃得圆圆的,一个蹦子跳到大十字,老声扯上还骂人呢! 铁匠但是(方言:要是)偷吃了老娘的鸡,火星子把你的皮烫搐(方言:皱)... 木匠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一锛子砍掉脚面上的皮... 石匠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石渣子崩到眼窝里... 铜匠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铜水炼化烫死你... 厨子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锅里掉进去个死老鼠... 姑娘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嫁了女婿是个二尾子...” 大致意思,就是有人偷吃了泼妇王婆子的鸡,被她站在大十字里,骂遍了七十二行。 唱词诙谐幽默,没有什么说教,只是逗乐,把一个泼妇骂街的形象,表现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 唱到结尾,张天盛竟然又自嘲唱道:“瞎仙但是偷吃了老娘的鸡,走路栽到枯井里,弦子折成三截子,一辈子不得唱曲儿!” “哈哈哈!” 众人大笑,纷纷掏出钱往张天盛的铁罐子里丢,很快就丢了半罐子。 几个中年女人听罢《王婆骂鸡》,心满意足地起身,接孙子做饭去了。 我不禁想起了郭德纲说过,大家听完相声哈哈一笑,出门遇事心平气和,回家也不和家人吵嚷,这就是对和谐社会最大的贡献。 凉州贤孝的曲目大多劝人向善,寓教于乐,但像《王婆骂鸡》这样纯粹逗笑的,和相声一样,也有它的积极意义。 大笑一场,起码能分泌多巴胺、内啡肽,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也终于明白,从古到今为什么大家都爱听酸曲儿。 听一段酸曲,哈哈大笑,大家排遣了心里的愁烦怨恨,什么事也就想通了,不再钻牛角尖,开开心心地继续过日子。 这就是酸曲儿最有魅力的地方,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释放压力的方式。 当然,好多酸曲里有太过露骨的低俗糟粕,必须坚决抵制摒弃,这是毋庸置疑的。 文化广场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瞎仙,有的母子牵引,有的师徒跟随,有盲人,也有明眼人。 他们似乎都有固定的地盘,摆下收钱的铁罐,就各自弹唱起贤孝。 每个瞎仙摊子边也围着听众,但都没有张天盛这边人多。 唱到中午,听众大多回去吃饭,张天盛也休息下来。 “张爷,我请你去吃饭吧!”我也起身笑道。 “不了,不了,怎么好意思叫你林大主任请我吃饭?我带着馍馍呢,随便吃上些就行了!” 张天盛摸索着要从包里取馍馍。 “走吧,我请你去吃羊杂汤,再就业市场里有一家不错,也不远。”我说道。 “哎呀,随便吃上碗行面臊子面就好了,羊杂贵哇哇的...” 张天盛不好意思笑着,站起了身,把铁罐子里的钱收起来,又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放在了驴背上。 “您的驴不乱跑吧?” 我看着张天盛的毛驴。 “放心,它呆公里(方言:从来)不乱跑,比人还灵性呢!”张天盛呵呵笑道。 我扶着张天盛去市场吃羊杂汤泡饼子,发现老先生虽然年过八十,但腿脚很利索,饭量也很好。 吃完饭回到文化广场,毛驴果然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帮张天盛看着摊子。 又有人围过来听贤孝,张天盛就继续卖唱。 我之前看过资料,凉州贤孝的曲目非常多,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记》,《七十二案》的说法,还分为“国书”和“家书”...要是全都唱一遍,恐怕得好几天。 唱了几段《丁郎刻母》、《皮箱记》、《包公案》...日影西斜,张天盛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的家离市区有十公里左右,骑着毛驴慢悠悠回去得一两个小时。 “张爷,您明天就别来了,我去您家里专门采访你!” 我问张天盛要了他家的详细地址。 “好好好,我明天就在家里等着你!” 张天盛熟练地骑上毛驴,就大摇大摆地上街走了。 还真是张天盛的驴---大摇大摆。 第4章 老三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凉州城东郊张天盛老先生家的村子。 下了出租车,我问村口的一个老大爷:“老爷子,你们村里唱贤孝的张爷是哪一家?” “你是来问事情的吧?张天盛家就在那边,街门最大最高的就是。” 老大爷把我当成了来问事情的。 显然,经常有人来张天盛家里找他问事情,同村的人早就见怪不怪。 我按照老大爷的指点,来到了张天盛家里。 房间里生了炉子,很暖和。 炕桌上还摆了一个小火盆,上面烤着几个焦黄的洋芋,老先生见我一进门就热情拿给我,让我当早饭。 虽然我早上吃了一碗米汤油馓子,但盛情难却,又怕老先生以为我嫌弃他家的饭食,便不客气地接过了烤洋芋。 张天盛今天没有穿戴唱贤孝的行头,就是家常便服,看起来和农村的老爷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一双眼睛微眯着,浑浊流泪,脸上却红扑扑的,洋溢着笑容。 一番寒暄,老先生让我上炕,盘膝坐定。 我便说道:“张爷,您昨天说,小时候用一泡童子尿换了您师父的三弦,那个三弦还在吗?” “当然在呢,师父传下来的吃饭家伙,怎么能扔掉?” 张天盛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那三弦,便从炕上的铺盖后面,拿出一个长长的绒布囊,从里面抽出一把磨得包浆了的三弦。 三弦到处有磕碰的痕迹,累累伤痕里,仿佛有无数沧桑岁月的故事。 “这弦子起码有一百年了,现在都成古董了,上次有人说要五万买,我都没卖,人家都说我老汉苕(方言:傻)着呢...” 张天盛笑道。 我却从老先生的得意里,听出了些许落寞与辛酸,便好奇问道:“您用童子尿换这三弦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细说说吗?” “这话说来就长咯!” 老先生捋着胡须叹道:“民国十六年,凉州遭了八级大地震,地动山摇,六七成的房屋都塌了,二十四座城楼子塌了二十三座... 人死得码了沓沓子,我娘母子(方言:母亲)也被埋了,好多人一夜之间就要了饭... 转过年,凉州又遭了兵祸,城头改换大王旗,杀进杀出好几回,我爹把我爷和我藏在井里,自己却没能跑脱... 民国十八年滴雨未下,凉州又是旱灾又是蝗灾,饿死了一层人... 凉州城里情况稍微好一些,但活下来的人,谁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下了好几天大雪,凉州城里最有名的瞎仙陈七,也就是我的陈师父,几天没有吃饭,大雪天出去唱贤孝挣饭,冻死在东门牌楼,手里还紧紧攥着他吃饭的家伙,就是这把三弦...” “哦...” 我看着老先生手里的三弦,默然无语。 1927年的凉州大地震和1928年的“凉州事变”,以及1929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我在一些史书上看到过,的确是近代古城最惨烈的浩劫。 根据有关史书记载,民国十八年前后,甘肃省因灾死亡230万人(占当时人口42%),其中140万死于饥饿,60万死于瘟疫,30万死于兵匪,史称“民国十八年馑”。 旧社会最底层的“瞎仙”艺人沿街卖唱,命如草芥,在大雪街头冻饿而死,不过是乱世的冰山一角。 “我爷怕凉州贤孝失传,让我用尿浇化了我师父的手,把他的三弦传给了我,让我磕头拜师,我就拿着这三弦,唱了一辈子贤孝...” 张天盛顿了顿,又叹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呢,还是现在的世道好啊,我到广场上唱贤孝,总有人五毛一块地丢,一天下来,起码吃喝不愁,还把儿孙们也都拉扯大了,现在一天不唱贤孝,我心里就像猫儿挠呢!” “那您就先给我唱一段过过瘾吧!” 我啃着焦黄喷香的烤洋芋笑道。 “行,我就先给你唱一段《五女兴唐》!” 老先生笑了笑,拿起那把百年的老三弦,调弦定调,唱了起来。 “三教真理传天下,二十四孝说贤人,国出忠臣江山稳,家出孝子不受穷...” 听完一段《五女兴唐》,我笑道:“张爷,您今天唱得比昨天还好!这贤孝传递的都是正能量,不愧是凉州的宝贵文化遗产!” “贤孝里唱得好呢,求忠臣要到孝子之门,得仁义必去悌爱之家,哪朝哪代,要想国泰民安,一个贤,一个孝,总是得提倡呢!” 张天盛笑了笑,却又低头黯然叹道:“可惜啊,我们这贤孝,就是一帮瞎子口口相传,苦哈哈地挣口饭,但凡全须全尾的人,都不愿意学呢! 旧社会我们是愁吃不上饭,现在是愁这么好的贤孝传不下去呢! 我的几个儿孙,谁也不想跟着我学,他们都说这贤孝过时了,年轻人不听了,老婆子也说我老了,不让我唱了,我一唱贤孝,她就叨叨呢! 等我们这辈子人没了,这贤孝也就没了,我将来到了地下,怎么有脸见我爷和师父们啊!” “张爷,您别担心,现在国家就是担心这些传统文化遗产失传,才开始了非遗保护工作,王馆长之前应该和你也提过这事情...” 我说道:“等我们把资料收集全了,就带您去城里文化馆,把您肚子里的贤孝全都拍摄下来,永久保存!” “拍摄贤孝?真的?!” 张天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我,盲眼急速地眨动,说道:“上回王馆长就是随口给我提了一句,你们真的这么重视贤孝啊?” “我是代表区文化馆来的,怎么可能骗您嘛!”我笑道,“您不信我,还不信王馆长啊?” “哎呀,这可太好了!我老汉就整天愁的呢,要是哪天忙忙地走了,这满肚子的贤孝,可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张天盛浑浊的盲眼里泛出了晶莹,叹道:“只要能把我的贤孝都录下来,后人谁想学就能看着学,将来我到了地下,给我爷和师父也算有交代了呢!” “您放心,我回去给王馆长汇报,等开始录制非遗项目的时候,第一个就给您拍摄!” 我又看着张天盛笑道:“尤其别人不会唱的那些贤孝,都是先辈传承下来的宝贝,您可得全录下来,不能失传了!” 张天盛会唱的凉州贤孝曲目最多最全,好多他会的,别的瞎仙听都没有听过。 虽然老先生身体不错,但毕竟八十三岁的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肚子里的贤孝可就真成绝唱了。 所以,这非遗保护工作,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却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行,那我再给你唱一段别人没有听过的!” 张天盛有些激动,拿起了老三弦,弹了一段前奏,还没开唱,就见他老伴推门进来,提着一个小茶壶,倒了两杯老茯茶放在炕桌上。 张奶奶看起来也有七八十岁了,满头银发梳扎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虽然满脸皱纹,却也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俊俏人。 我赶紧起身打招呼,张奶奶却只是勉强朝我笑了笑,就冷瞥一眼张天盛,怨声说道:“你都八十多的老汉了,又不是没吃没喝,还扯着嗓子逞能唱啥老古董贤孝呢,也不怕挣出个好歹?” 第5章 传承危机 “哎呀,你这个苕老婆子瞎叨叨啥呢?今天文化馆的林主任专门来参访我,他说完了还要我去文化馆里录贤孝呢!”张天盛不悦反驳老伴。 “录贤孝?那得我们出多少钱?” 张奶奶顿时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张奶奶,我们给张爷录贤孝不要钱,完了要是给张爷评上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一年还有八千块钱的补助,以后说不定还给涨呢!” 我有些尴尬地笑道。 很显然,张奶奶对凉州贤孝的传承并不感兴趣,甚至把我当成了招摇撞骗的。 “八千...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张奶奶依旧眉头紧皱,冷声说道:“林主任,不是我们不支持你们的工作,你也看到了,老汉已经八十三了,唱了一辈子贤孝,肺子上挣下毛病,一年四季都吃药的呢,要是再跟上你们录一场贤孝,万一挣出个好歹算谁的?” “这...” 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张奶奶如此强烈地反对老爷子唱贤孝。 我也才明白,张奶奶进来倒茶,就是专门来阻拦我的采访。 但我并没有怪她。 张奶奶之所以阻止老爷子唱贤孝,完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体。 而且,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凉州贤孝大多是大声喊唱,或者是长声悲音,张天盛八十多岁了,年老气衰,要是把肚子里的贤孝完整唱出来,恐怕得几十个小时,对于老先生的身体来说,的确是个危险的挑战。 要是真的挣坏了老先生,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了责任。 我还在发愣,张天盛却发了脾气,对着老伴叫道:“你懂个啥?这贤孝比我的命都要紧!只要能传下去,就算挣死我都心甘情愿呢!” “那你唱起,挣死你个老不死的,我还不用天天伺候了呢!” 张奶奶一甩门帘出去了。 我尴尬得坐不住,起身就要告辞,张天盛却赶紧拉住了我,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叫你笑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定定坐着,我老婆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会就给我们做饭吃呢!” 我觉得贸然离去也不礼貌,只得继续坐下,说道:“张爷,我理解呢,张奶奶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放心,我的身体木马哒!” 张天盛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道:“一年四季天气好的时节,我就骑驴进城,到广场里唱贤孝,遭风经雨的,我连个感冒伤风都很少有... 挣多挣少的无所谓,关键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家里也蹲不住嘛! 人活一天,总得有个干事,要是不让我唱贤孝,一天价躺在炕上,身子才出问题呢! 我的眼睛有毛病,啥活也干不了,还得老婆子伺候着,不出去唱贤孝挣钱,可就真成混吃等死的老不死了!” “您这话对着呢,人总得活出些价值意义,不然就成行尸走肉了,您这是活通透了呢!” 我笑了笑。 张天盛的话虽然糙,却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哲理。 这或许就是他唱了一辈子贤孝的修持吧。 凉州贤孝多用一些历史故事和小人物的遭际,阐明人生道理,劝人向善,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所以唱贤孝的艺人才被尊称为“瞎仙”。 张天盛唱了一辈子贤孝,对人生哲理的感悟,恐怕不亚于那些写心灵鸡汤的专家学者。 “通透个啥呀,不过是贤孝唱得多了,经见过的世事多了,好多事情也就看透了...” 张天盛收起了三弦,小心翼翼装进绒布囊里,不好意思笑道:“林主任,刚才我把老婆子惹下了,今天是唱不成了,她平常就不让我在家里唱,今天也就是你来呢,才唱了一段,要是再唱,老婆子可就不给我们做饭吃了!” “没事,等到录制贤孝的时候您慢慢唱,我系统地听,今天咱们爷俩就坐着好好喧(方言:聊)一天!” 我伸手在火盆上烤着火,笑道:“您先给我说说这贤孝的来历吧!” “这贤孝的来历,说法可就多了...” 张天盛喝了一口老茯茶,捋着雪白的山羊胡说道:“最早的说法,说是秦始皇修长城的时节,觉得瞎子不能干活,没有用,要全部杀了夯进长城里... 三皇之一的泰皇伏羲听说了,便化身为盲艺人下凡,对秦始皇说,瞎子虽然不能干活,但能唱曲儿给修长城的民工解乏... 秦始皇不信,伏羲便去长城边唱曲儿,民工听着曲儿修长城,果然不知道疲乏,干劲十足,秦始皇才没有杀瞎子,让他们都跟着伏羲学三弦唱曲儿,给民工解乏... 这个说法肯定是不靠谱,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八荒,怎么可能和全天下的瞎子过不去嘛! 这可能是以前的瞎仙,把孟姜女的事情,扯到贤孝上了。” “您说得没错!”我点头笑道,“秦始皇在老百姓心里是坏人,啥坏事就都赖给他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贤孝是西夏时期,从党项人的手里传下来的,当时凉州是西夏的陪都嘛!”张天盛又说道。 “嗯,这个说法还靠谱些。” 我拿出了笔记本记了下来。 张天盛继续说道:“我爷爷是清朝手里的秀才,读过很多书,他给我说过,贤孝应该是从元朝手里的杂剧传下来的,也可能是从敦煌变文里传下来的,和佛经俗讲、凉州宝卷,都有一些渊源,在明朝手里,才定下了名字,叫了凉州贤孝... 我的师父们说,凉州贤孝最早是长城乡一个姓盛的落第秀才传下来的,现在我们唱的好多贤孝,都是盛秀才编下的... 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在我看来,贤孝其实就是瞎子的一种谋生手段... 在旧社会,瞎子啥活都干不成,跟个师父学唱贤孝,掐八字,好歹能混口饭吃,不然就没有活命... 不像现在,眼睛有毛病的年轻人,大多学了盲人按摩,那个比唱贤孝挣得多呢,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学贤孝了!” “也是,现在盲人按摩的确不错,好多关节有病的人,都去找他们按摩呢!” 我感叹道。 时代的变迁,不是谁的意志能左右的。 尤其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贤孝再有文化内涵,再历史悠久,也面临着传承危机。 “现在科学发达了,优生优育,好多娃娃即便眼睛有了病,也能治好,明眼人要是学贤孝,还会被人说是没出息的懒汉,这瞎仙啊...恐怕以后就再没有了!” 张天盛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 “张爷,我问个不该问的,您可别见怪...”我欲言又止。 “有啥你就问嘛,我连(方言:和)你都是朋友了,还外道个啥?”张天盛笑道。 我便说道:“我前头听您说,您当年用尿换师父三弦的时候,眼睛应该还是好的,后来...怎么也有问题了,是害了眼病吗?” “不是害病,我的眼睛...是自己熏瞎的。”张天盛低头笑道。 “啥?”我吃了一惊,“您...为啥要自己熏坏眼睛?是...为了唱贤孝吗?”。 “当然不是,瞎仙里也有好多明眼人呢,不是非要瞎了才能当瞎仙...” 张天盛摇头笑道:“我的眼睛,是为了...躲兵,自己拿大烟叶子熏瞎的。” “躲兵?是个啥意思?”我更加好奇。 “旧社会官老爷都抓兵呢,也就是抓壮丁,青壮男人为了躲兵,有的剁了手指头,有的打折了腿脚,我当时觉得反正一辈子当瞎仙唱贤孝,就熏瞎了眼睛...” 张天盛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惨事。 “哦...” 我心里一阵发紧,皱眉说道:“那...您能给我说说,您当年学唱贤孝的事情吗?” “这...可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张天盛喟然长叹,浑浊的盲眼,看向了虚空。 第6章 六十甲子诀 民国十九年,春寒料峭。 清明时节,南方阴雨纷纷,凉州却依旧风雪交加。 城东郊的一处荒坟,张秀才带着孙子张天盛,跪在瞎仙陈七的坟前,摆了三个黑面馍馍,上了三炷香,烧了几张纸钱。 磕头起身,张秀才拿起一个黑面馍,揪了几块扔到坟前祭奠,便一掰两半,将多半个黑面馍递给了张天盛。 “爷,这是祭奠师父的馍馍,我们能吃吗?”张天盛问道。 “祭奠了的供品吃上才有福呢!” 张秀才啃着黑面馍说道:“昨天遇着了个有钱的财东算命,我给他美美地说了几句,才挣了这三个黑面馍,这世道,活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顾得上死人的讲究?我们要是饿死了,谁给你师父烧纸祭奠?” “哦。” 张天盛也拿起黑面馍,狠狠啃了一大口。 好几天没有吃过正经粮食,黑面馍越嚼越香甜,张天盛差点噎住。 “爷,您真的能给人家算出好命坏命来吗?” 张天盛伸了伸脖子问道。 他一直好奇,爷爷到底是真的会算命,还是故弄玄虚糊弄人。 “先天命局天注定,后天运势靠各人,人的命,天注定,七分命,三分运...” 张秀才念着口诀道:“你说人的命能算出来吧,也不尽然,你说算不出来吧,有些东西人天生命里就带着呢,老祖宗传下来的阴阳八卦,肯定有它的道理... 我只是照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哈数(方言:规矩),给人家捡好听的说,混几个钱我们爷孙两个渡命,算准算不准的,好歹也宽了人心呢!” “那您给自己算过命吗?”张天盛又好奇问道。 “没有,医不自治,易者不卜,老祖宗的哈数,大夫不给自己看病,算命先生不给自己算命...” 张秀才笑道:“其实,大夫看病和我算命差不多,大多诌着呢,看好了是功,看不好是命,这天老爷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呢!” “您说得没错,前几天二柱子的爹得了病去看,大夫说三付方子下去保证药到病除,结果二柱子的爹刚吃了一付药就死了,二柱子才十岁,就去给马百万家放羊了...”张天盛叹道。 “这世道啊,穷苦人都得挣命呢,有个手艺还行,没个手艺,就没有活路...” 张秀才转头说道:“我给你教的六十甲子诀你背会了没?将来你唱贤孝的时候,也要给人家掐八字算命呢,这可也是你吃饭的本事!” “我背得差不多了,可就是不知道啥意思,老记不住...”张天盛挠了挠头,皱眉说道。 “你不管是啥意思,先背得滚瓜烂熟再说,等你背熟了,我再给你慢慢说啥意思...” 爷孙俩吃完了一个黑面馍,张秀才把剩下的两个黑面馍揣进怀里,带着张天盛往城里走,边走边让他背“六十甲子诀”。 张天盛便背诵道:“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 这“六十甲子诀”,张天盛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能死记硬背,但爷爷说这是将来吃饭的本事,他一点都不敢怠慢。 背到后面,张天盛磕磕巴巴地背不下去,张秀才就提醒他道:“这六十甲子诀虽然难懂,其实就是天干地支的搭配,你只要记住天干甲乙丙丁和地支子丑寅卯,推算下去,背起来就简单了!” “哦...” 张天盛虽然没有背熟“六十甲子诀”,但对于天干地支还是知道的,推算了一下,果然就顺利的背完了“六十甲子诀”。 “嗯,不错,比我当年强多了!” 张秀才摸着张天盛的小脑袋,欣慰笑道:“你还得继续背呢,等你把六十甲子诀背得滚瓜烂熟了,我就给你说是啥意思,教你怎么给人家掐八字算命!” “爷,那您给我算一下命吧,看看我的命咋样?”张天盛笑道。 “你刚生下的时候,我就给你推了八字呢!” 张秀才沉吟道:“你是壬戌大海水,水狗命,忠诚老实,聪慧伶俐,情操高洁,富有善心,但水旺生木,需警惕桃花劫难...” “桃花劫难是个啥啊?”张天盛好奇问道。 “桃花劫难,就是男女情爱不顺遂,你娃娃的命里,将来因为女人要招大祸呢!” 张秀才叹道。 “女人?爷,那我不娶媳妇子,打一辈子光棍,不就没有桃花劫难了嘛!”张天盛满不在乎笑道。 “苕娃娃,你还是小,不懂男人女人怎么回事,有些事情,不是你个人(方言: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张秀才又拍了一记张天盛的后脑勺道:“你娃子可不能打光棍啊,不然我们老张家可就绝后了!” “我才八岁,娶媳妇子起码得十年,还早着呢!”张天盛笑道。 “十年...不过弹指一挥!” 张秀才摇头叹道:“我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你拉扯大,给你娶个媳妇子,延续我们张家的血脉,不然将来谁给我和你爹妈烧纸呢?” “爷,您不用辛苦养活我,不行我也跟着二柱子,去马百万家当长工放羊,起码有口饭吃呢...” 张天盛低头说道。 他虽然才八岁,但也开始懂事了。 爷爷每天在街上摆摊算命,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开张,挣不来一个铜板。 虽然去马百万家放骆驼肯定很苦,但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不行,你才八岁,还没卧下的骆驼高呢,想去马百万家放羊,他也不要你...” 张秀才皱眉说道:“再说,你拿了陈瞎仙的三弦,这辈子就得当瞎仙,得把我们凉州贤孝传唱下去呢!” “那您就给我找个瞎仙师父吧,我听说,瞎仙收了徒弟,跟着学贤孝,也给管饭呢!” 张天盛又说道。 “我早就想给你找师父了,但...按照哈数,我们得先给瞎仙四块大洋的学费呢!” 张秀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几年内地仗打得越来越凶,我们河西走廊也不太平,谁的手里都没闲钱,算命的人越来越少,我们肚子都吃不饱,哪能给你凑出四块大洋的学费啊? 你就先跟着我学算命,等凑够学费,你再跟个师父学贤孝,你还小,不着急。” “好吧...” 张天盛低下头,跟着爷爷往凉州城走去。 风搅雪变成了雨夹雪,道路越发的泥泞难行。 第7章 马百万 凉州城虽然地处西北,破败凋敝,但也能遮风挡雨,起码没有城外那么荒凉,大街小巷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西汉时期,霍去病征服河西走廊匈奴各部,汉武帝在匈奴休屠部旧地设立武威郡,意为彰显武功军威,后又设立了凉州刺史部,取地方寒凉之意。 当时的凉州刺史部,管辖的地域从陇西到敦煌,面积很大。 后来的不同历史时期,凉州都是一个很大的地域概念。 到了民国,凉州城周边地区成了甘肃省直属的武威县,但这里的人们,好多还是自称凉州人。 凉州是河西走廊的东端门户,自古以来都是连通中原和西域的枢纽,是丝绸之路的贸易重镇,更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中心。 西域的乐舞传到凉州,融合为“凉州曲”,后来又传到了长安,风靡一时,无数文人骚客纷纷为凉州曲填词,便是流传千古的凉州词。 兵荒马乱的年代,凉州往往偏安一隅,比起关中相对太平一点。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是西晋永嘉之乱时,流传的民谣,描述了中原战乱惨烈,凉州独守安宁的历史场景。 这几年军阀混战,全国打成了一锅粥,凉州虽然好一点,但征粮征兵,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婚嫁要缴红月捐,丧葬要缴白月捐,老人要交拐棍钱,娃娃要交爬爬钱...老百姓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张秀才领着孙子张天盛,回到了家中仅剩的一间破屋。 大前年凉州发生八级大地震,死了几万人,张秀才家的房子几乎全塌了,张天盛的母亲也被埋在废墟里没了命。 前年凉州城里又闹了兵祸,张天盛的父亲把张秀才和张天盛藏在井里,自己却被乱刀砍死在大街上。 张秀才年老体衰,没有能力修整房屋,就和张天盛在这间破屋里凑合睡觉,白天就去街上摆摊算命,勉强挣几个钱度日。 爷孙俩在破屋里烧了一口热水喝了,便来到东门摆摊。 东门牌楼是凉州最热闹的地方,有买卖牲口的集市,大车店,饭馆酒肆,好多沿街卖艺的就在这里摆摊。 张秀才把一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单铺在地上,扔了一个签筒和一本卦书压住,就算是出摊了。 布单上写着几个大字:“摸骨算命,趋吉避凶,解签问卦,指点迷津”。 雨加雪停了,张秀才坐在街边石阶上,晒着太阳打盹,张天盛就蹲在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摸骨解签掐八字,祈福禳厌转吉运。” 街上的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停下来算命。 到了午后时分,张天盛肚子饿得咕咕叫,张秀才便从怀里拿出一个黑面馍,掰了一半递给张天盛,将另一半又揣进了怀里。 “爷,您怎么不吃?”张天盛啃着黑面馍问道。 “我不饿,你吃吧。” 张秀才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晒太阳,肚子却也“咕咕”响了几声。 张天盛低头吃着黑面馍,没有做声。 “骆驼惊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张天盛赶紧转头,就见一峰骆驼横冲直撞过来。 “爷!小心!” 张天盛赶紧把爷爷推倒一边,手里的黑面馍就高高飞起,滚到了街心。 那骆驼被飞起的黑面馍吓得站住,喷了几口白沫子,就低头咬起了黑面馍。 “我的馍!” 张天盛冲过去要抢自己的黑面馍,那骆驼却猛地仰头,抬起前蹄要踏张天盛。 骆驼看似温顺,可一旦受惊发怒,比牛马大牲口都凶。 危急时刻,就见一个魁梧的中年壮汉飞奔而至,一把牵住了那骆驼鼻棍上的缰绳。 骆驼吃疼,摇头甩尾地乱挣,那壮汉就抡起手里的皮鞭,狠狠抽着骆驼骂道:“你这畜生!天生就是挨鞭子的命,一天不挨鞭子就不老实!” 骆驼一见壮汉手里的鞭子,吓得连连后退,安静下来,嚼着嘴里的黑面馍。 张秀才早抢过来,抱起张天盛,退到了街边。 那壮汉驯服了骆驼,交给赶来的伙计,这才转头看着张秀才爷孙俩,笑了笑说道:“是张秀才吧?” “马老爷...”张秀才皱眉说道,“您可是凉州城出了名的驼把式,怎么让骆驼在大街上疯跑呢?” “这儿驼(未成年的骆驼)还是个生羔子,头一回跟我驼货回来,我们正卸货呢,它不知道被谁惊了,就跑到街上来了,没碰到你们吧?”壮汉说道。 “倒是没碰到,就是把我孙娃子吓得不轻...” 张秀才没有多说,张天盛却对那壮汉叫道:“你的骆驼吃了我的半个黑面馍,你得赔!” “半个黑面馍,也值得大呼小叫的?” 那壮汉呵呵一笑,走到了算命摊子前,说道:“罢了,我也不赔你们的半个黑面馍,今天就照顾你们的生意,算一回命吧!” “您马老爷是凉州威名赫赫的马百万,命当然是好的,还用算吗?” 张秀才笑了笑,说道:“我这小卦摊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您蹲着算命,可失了您马老爷的体面。” 张天盛听了爷爷的话,才知道这壮汉就是凉州城有钱有势的财东马百万,吓得缩进了爷爷的怀里,不敢再争竞。 “没事,让伙计把驼鞍卸下来我坐着,你慢慢给我算!” 马百万让伙计取来了驼鞍,坐在卦摊前,取出一个金镶玉的鼻烟壶,往鼻子里抹了抹,打了一个喷嚏。 张天盛这才偷眼看马百万,就见他头戴宽沿大礼帽,身穿缎面皮袄,手上戴着玉石扳指,络腮胡子,一脸横肉,看起来很凶。 张天盛吓得蜷缩在爷爷怀里,动都不敢动。 张秀才把张天盛放在一边,坐在街边石阶上,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马老爷不嫌弃我这小卦摊寒酸窝囊,我就给您算一回,您是想推八字算命格呢,还是抽签问事情呢?” “哪个贵我算哪个!”马百万满不在乎说道,“你放开了算,完了卦金我只多不少!” “行,那我就给您推个八字吧,劳烦把您的生辰八字给我说一下...” 张秀才问了马百万的生辰八字,掐着手指算了半天说道:“马老爷,您今年...怕是财运不旺吧?尤其最近有破财招灾之象,如果我算得不错,您这趟买卖,应该是有赔无赚...” “这...” 马百万一愣,脸上顿时没了狂傲之气,说道:“早就听人说,你张先生有点本事,看来名不虚传,你算得一点都不错,今年我的驼队出门总是不顺遂,这次更是遇到了马贼,差点都没回来... 你快给我说说,我今年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能转运,不再倒霉?” 第8章 五块大洋 张秀才看着着急的马百万,顿了顿,才慢悠悠说道:“马老爷,您的命格是沙中土,火蛇命,年柱丁巳、日时双巳火,古道热肠但急躁易怒... 月柱辛亥,财星有力,事业有成,但亥水冲巳火,犯了驿马冲,主一生奔波劳碌,财运波动...” “我就是骆驼客嘛,注定一辈子奔波劳碌了,但这财运波动...” 马百万听不懂张秀才说的什么四柱命格,只听懂自己一生会奔波劳碌,财运波动。 张秀才微微一笑道:“马老爷,谁都想一辈子财运旺,但命格是天生的,想改可不容易呢! 您的四柱命格火旺,若行火运可成事业,但您的火太旺了,把土都烤焦了... 要是您生在南方,水旺润土,必然富贵绵长... 但您生在我们西北,干旱缺水,好在凉州的凉字带两点水,您遇到水旺的年份,就能事业发达,财源滚滚... 但遇到火旺的年份,您可就要小心了,尤其十一年后的本命年,您岁运并临,恐怕要有一劫...” “岁运并临?就是流年不利吗?” 马百万瞪着张秀才。 “也可以这么说,岁运并临,五行叠加失衡,卦书上说,岁运并临,不死自己就死家人呢...” 张秀才话还没有说完,马百万早发怒翻脸,一把揪住张秀才的衣领骂道:“你个老驴日的胡说啥呢?叫你给老子算命,你他妈怎么咒起我来了?” “马老爷,我可是好好给您算呢,我说的都是您命格里带的,您觉得老汉说得不准,就当我胡说八道,不信就是了,何必生气?” 张秀才却稳如泰山,慢悠悠笑道。 “你...” 马百万愣了一下,才一把推开了张秀才,说道:“你不用给我说什么子丑寅卯的,老子也听不懂,你就说,怎么给我改运,怎么避开你说的流年不利!” “我刚才说了,您的命格里火太旺,把土都烤焦了,所以,您需要身边有个水旺的人...” 张秀才依旧慢悠悠说道:“根据您现在的运势,显然您身边并没有水旺的人,所以今年才财运不顺... 您要想改运,就得找个水旺的人在身边滋润您,必能逢凶化吉,财源广进,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水旺的人?我去哪里找水旺的人?”马百万又瞪着张秀才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秀才微微一笑。 “呃...你就是水旺的人?” 马百万疑惑地盯着张秀才。 “当然不是我,而是我这小孙娃张天盛...” 张秀才拉过了张天盛说道:“天盛是大海水狗命,四柱命格水旺,您要是带在身边,可以旺您的沙中土火蛇命!” “呃...你孙娃才这么点,跟着我啥也干不成,我虽然家大业大,也养不起闲人,等大一点了,来我家里当个伙计吧!” 马百万打量着躲在张秀才身后的张天盛。 “当伙计,恐怕不行...” 张秀才又笑道:“马老爷,要想水旺的人旺你,必须和你很亲近,最好是亲戚,才能影响你的命格...” “亲戚?我和你们家又不沾亲带故的,你孙子怎么和我成亲戚?”马百万好奇问道。 “这个很简单,要么你认天盛当干儿子,要么...让他给你当女婿,你们不就成亲戚了?” 张秀才意味深长地笑道。 “哈哈哈!” 马百万仰天大笑:“张秀才,我还以为你真有些本事,原来也是坑蒙拐骗!你胡说八道几句,就想让我帮你养活孙子?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还想让你这贱种孙子当我的女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算啥东西,也敢痴心妄想和我马百万结亲?” “马老爷,我只是好心建议,您既然看不起我这小孙娃,就当我没说,不用恶语伤人。” 张秀才依旧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哼!我马百万十几岁就出来拉骆驼,走州闯府的几十年,啥世面没有经过,根本不在乎你的胡说八道!” 马百万冷哼一声,掏出五块大洋,扔在卦摊上,说道:“虽然你张秀才满嘴放屁,但我的骆驼毕竟吃了你孙娃的半个黑面馍,这五块大洋赏给你,不是你的卦金,而是我赔你的馍钱!” “行呢,谢谢马老爷!” 张秀才微微一笑,低头一个一个捡起了大洋,揣进了怀里。 “真他妈晦气!” 马百万往街心吐了一口唾沫,便带着伙计,牵骆驼走了。 一些围观的闲人,见张秀才得罪了马百万,都摇着头冷笑走开了。 谁都觉得,张秀才是故弄玄虚,虚张声势,想给自己孙子谋好事。 要是张天盛拜了马百万当干爹,以后可就吃穿不愁,将来靠着马百万这棵大树,干啥都能行。 要是能当马百万的女婿,那就更厉害了,将来马百万一半的家产可就是张天盛的了。 马百万娶了几房太太,却只生了两个丫头,没有儿子。 张天盛见马百万终于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爷,您怎么想让我给马百万当女婿干儿子呢?他看起来那么恶,不像好人呢!” “马百万虽然骄横无礼,仗势欺人,但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还算有点良心,本质不是坏人...” 张秀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要是坏人,就不会因为半块黑面馍赔我们五块大洋了... 我是按照他的命格算的,也是一片好心,想帮他改运,可马百万毕竟是个愚人,不但不念我的好心,还当我有私心... 其实,马百万十一年后的岁运并临,比我说的还严重,弄不好要家破人亡... 让你给他当干儿子女婿,我还舍不得呢,他反倒嫌弃我们穷,真是狗眼看人低,狗咬吕洞宾,愚不可及啊!” “爷,就算您要找个水旺的人帮马百万改运,也不应该让我去啊,您再找个水旺的人不行吗?”张天盛好奇问道。 “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和马百万有因果机缘吗?” 张秀才转头,盯着张天盛。 “啥?马百万可是有钱有势的大财东,我和他...能有啥因果机缘?”张天盛愕然。 “他的骆驼不撞别人,偏偏来撞你,还吃了你半个黑面馍,这...就是因果机缘啊!” 张秀才目光深邃地看着远去的马百万背影,喟然长叹:“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好多东西,在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呢!” 第9章 誓状 “爷,照您说,我的命真能旺马百万的命啊?” 张天盛也看着马百万的背影,喃喃说道。 “当然了,马百万是沙中土,火蛇命,十一年后的本命年,岁运并临,凶劫当头,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家破人亡,除非有个水旺的人帮着他,才能渡过劫难呢!” “马百万家财万贯,养着几十峰骆驼,有钱有势,怎么可能家破人亡呢?”张天盛也对爷爷的占卜表示怀疑。 “他命格就是这样的,到底应不应,就看他的造化了!” 张秀才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说道:“天盛,刚才我算命的哈数,你看出几分了吗?” “有啥哈数啊?您不就是按照马百万的生辰八字推算的吗?”张天盛不解问道。 “我是按照马百万的生辰八字推算,但先说一点他最关心的事情,引起他的注意,才好继续往下说...” 张秀才说道:“马百万爱财,我刚才略一推算,知道马百万今年财运不旺,而且最近有破财招灾之象,所以先说出来,他就改口叫了我先生... 可惜,我认真给他推命改运,他非但不领情,还开口骂人,自毁机缘... 你要记着,将来给人算命的时候,要先挑一些别人最在乎的事说,让别人信服,以后你说的,他就都信了,还能多给你卦金呢!” “嗯,我记住了,马百万虽然骂人,但也给了我们五块大洋呢!”张天盛笑道,“爷,有了这五块大洋,我是不是就能拜师学贤孝了?” “当然了,冥冥之中...这就是你和马百万的机缘因果呢!” 张秀才叹道:“行了,收摊回家吧!过年都没有让你吃到肉,今天我带你去吃一碗羊杂汤!” “爷,我们还有一个半黑面馍呢,您不用带我去吃羊杂汤,我不馋!” 张天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给我交了四块大洋的学费,您就剩一块大洋了,我们可得省着点花!” “活人舍不得吃,莫如早下世,这世道,有口肉吃就赶紧吃,钱省下还不知道给谁省呢!” 张秀才收拾起卦摊,牵着张天盛,来到卖羊杂碎的摊子边,要了两碗羊杂汤,又把自己碗里的肉夹了大半给张天盛。 “爷,您不用给我夹肉,我碗里的肉够多了,您中午就没有吃饭呢...”张天盛说道。 “你马上就要跟着师父学贤孝了,将来饥一顿饱一顿的,还得挨骂挨打,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 张秀才摸着张天盛的脑袋,擦了擦眼角,叹道:“爷舍不得你呢,可爷老了,养活不了你几年,你得自己学个吃饭的手艺啊!” “爷,您放心,我不怕师父打骂,也不怕饿肚子,等我学出了师,能挣钱了,我就养活您!”张天盛却笑道。 “好娃娃,你能把自己养活住就不错了,爷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将来也不会连累你的!” 张秀才笑了笑道:“快吃吧,吃完回家,我得抓紧给你教算命的本事,不然你跟了师父去学贤孝,可就没时间跟我学算命了!” ... 没过几天,凉州城里就传出马百万要找四姨太的消息。 马百万有三个女人,原配大太太出身大户人家,生大女儿的时候害了病,再没有生养。 二姨太娘家是本分的农户,因为长得俊,马百万就娶回了家,也生了一个女儿。 三姨太是个窑姐儿,一身媚骨,把马百万迷得晕头转向,娶回家却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一个儿女都没有养。 现在要娶四姨太,马百万的要求就高了,一要屁股大能生儿子,二必须是水命,还得水旺。 显然,马百万嘴上说张秀才胡说八道,心里却信了个真。 他不想认干儿子,三个丫头也都小,还没有到定亲的时候,那就娶个水旺的女人来改运。 反正张秀才说,找个水旺的人结成亲戚就行,娶个水旺的女人还能生儿子,再好不过了。 一时之间,整个凉州城都轰动了。 马百万可是凉州城有名的财东,虽然不是首富,但城里有商铺,城外有庄院,良田无数,驼马成群。 能嫁给马百万当姨太太,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无数人家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媒婆来看,还给媒婆塞钱,让她们在马百万面前多多美言。 好多人家的女儿不是水命,也改了生辰八字,谎称是水最旺的水命。 闹哄哄的乱了一场,马百万最后挑了城东清源乡潘家的女子,风风光光娶进门当了四姨太。 虽然四姨太长得不怎么样,但屁股够大,肯定能生儿子。 最关键的是,“清源”和“潘”都带三点水,肯定水旺。 ... 半个月后,张秀才领着张天盛,来到了城西刘瞎仙的家里,举行拜师仪式。 “张老先生,您也是凉州城里有名望的人,怎么让孙子跟着我刘瞎子吃这碗开口饭呢?” 刘瞎仙请了几个亲朋乡邻做见证,让瘸女人置办了一些酒菜,请张秀才坐了,就客气说道。 “刘先生,您应该也知道,我这孙娃,去年一泡尿换了陈先生的三弦,拜了他为师,要把我们凉州贤孝传下去呢!” 张秀才说道:“天盛虽然拜了陈先生为师,却没有学本事,只好请您来教,我也打听了,满凉州城,就数您刘先生的弦子弹得最好,二胡拉得最响... 我想着,天盛既然一辈子要唱贤孝,这乐器的功夫就得早点学扎实,这可是日积月累的功夫,不是三头两日能学会的!” “您说得没错,这乐器就是童子功,还得有些天赋,既然您看得起我刘瞎子,我就代陈先生教天盛几年三弦,等他学得差不多了,再拜别的师父!”刘瞎仙点头说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 张秀才让张天盛跪在刘瞎仙的脚下,说道:“刘先生,天盛以后就交给您了,就和你的亲儿子一般,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死走逃亡,一概不问!” “放心,我不是那号子没良心的人,天盛既然给我做了徒弟,我自然把他当亲儿子一般,有我一口饭,就有他一口汤!” 刘瞎仙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这哈数不能乱,还是立一个誓状吧!” “那是自然,誓状我已经写好了,我给您念一遍,您听听行不行?” 张秀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念道:“刘永禄为师,张天盛为徒,学费四元,吃住管带,学艺两年,效力两年,口角冲突,师不留手,死走病亡,各安天命...学成全套冬谢(为师父置办一套棉衣、棉裤、棉帽、棉鞋、棉袜),师回礼双响(碰铃)一对。” 誓状就是拜师的合约,提前写好诸多约定,免得师徒反目的时候说不清。 “行呢!你张老先生写的誓状,念起来都是朗朗上口...” 刘瞎仙让女人接过了誓状,请见证的亲朋乡邻传看了一圈没问题,大家都摁了手印。 张秀才便拿出了四块大洋给了刘瞎仙的女人,让张天盛也在誓状上摁了手印,说道:“快给你师父磕头吧!” “嗯!” 张天盛跪在刘瞎仙脚下,恭恭敬敬磕头说道:“师父,徒弟给您磕头!” 第10章 行面和软儿 “起来吧!” 刘瞎仙让张天盛起身,没有再理会他,对众人说道:“今天我刘瞎子收徒弟,请各位亲朋高邻前来做个见证,酒菜不好,大家陪张老先生多喝几杯!” “好说,好说,您刘先生收徒可是凉州城的盛事,张老先生也是凉州城有名望的人,能请我们来做见证,是给我们脸面呢!” “天盛一看就聪明伶俐,是个好徒弟呢!” “这娃娃拜在刘先生门下,肯定能学到真本事,把我们凉州贤孝传下去!” 众人纷纷说着好话,围坐在桌子边。 刘瞎仙的女人把拜师誓状收起来,小心放在炕上的箱子里,便一瘸一拐去伙房端来了四盘凉菜。 卤猪头肉,油炸花生米,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一盘野地里拔来的曲曲菜。 虽然只有一个荤菜,但客人们都喉头频动。 连年饥荒,又是青黄不接的初春,谁都吃不了几顿饱饭。 今天不仅有猪头肉,还有新鲜的野菜,简直可以说是盛宴了。 刘瞎仙的女人又从桌柜里,取来四瓶红色的酒,摆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娃子前几天回家,带来的葡萄酒,你们尝尝怎么样。” 刘瞎仙低头说道。 “葡萄酒?这可是稀罕东西啊!” “是啊,葡萄酒酿起来太麻烦,不如白酒好烧,现在都没有啥人酿了...” “今天真是有口福,可得好好喝几盅!” 众人盯着四瓶葡萄酒,忍不住咽唾沫。 张秀才却皱起眉头:“刘先生,您儿子到队伍里当差了?” “当啥差啊,是被抓了壮丁...好几个月都没发军饷了...” 刘瞎仙黯然叹道:“听说又要开拔出去打仗,他才回家来看了一眼我们,也不知道...” “赶紧吃吧,别说这些闹心的事了!” 刘瞎仙的女人打断了话头,给大家摆了筷子,又把酒打开。 大家就拿起筷子,夹起猪头肉,吃得满嘴流油。 张天盛站在一边,馋得直咽唾沫,就听师父刘瞎仙叫道:“天盛,来敬酒。” “哦...” 张天盛赶紧答应了一声,过来把酒倒进酒盅,端起酒碟,却不知道先给谁敬合适。 “天盛,先给你师父敬!”张秀才说道。 “不对,先给你爷敬!” 刘瞎仙却说道。 张天盛左右为难,张秀才就说道:“还是先给客人敬吧,最后一起敬我和你师父!” 张天盛就端起酒碟,敬了一圈酒,又愣在一边。 “天盛,跟我去伙房烧火。” 刘瞎仙的女人叫了一声。 “是,师娘。” 张天盛就跟着师娘来到了伙房,坐在灶火前烧火。 “你以后就是家里的人了,手脚勤快些,眼里要有活,别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的...” 师娘扯着行面,絮絮叨叨对张天盛说道。 行面是凉州的传统面食,把面团和了饧好,切成剂子,用手按压扁,拉成宽条状,浇上猪肉、木耳、蘑菇,黄花菜等做的卤子,筋道爽滑,大人娃娃都爱吃。 连着几年灾荒,大多数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行面已成为奢侈的饭食,只有家里来客人,或者遇到事情,才能吃得上行面。 张天盛添了柴火,把锅烧开,又洗了一下手,帮着师娘拉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以后就是刘师父家里的人了。 来之前,爷爷就给他交代过,到了刘师父家里,啥活都要抢着干,师父才会教真本事,师娘也不会打骂。 前几年爹妈活着的时候,张天盛还小,整天就是玩,爹妈很少使唤他干活。 这几年跟着爷爷相依为命,张天盛早就懂事,什么活都和爷爷一起干。 现在既然成了刘师父家里的人,就要更加勤快。 毕竟,刘师父家里条件也一般。 但比起其他瞎仙,刘师父已经很不错了。 张天盛听爷爷说过,刘师父原本家里条件就不错,有几亩薄田,才娶了女人,生了儿子,日子也算过得去。 不像陈师父,孑然一身,唱了一辈子贤孝,老了冻死在大街上都没人管。 刘师父每天都去卖唱,家里田里都是师娘一个人操持。 师娘虽然腿有毛病,但干活比手脚健全的人还麻利。 他们的儿子成年了,正要说媳妇子成家,却被抓了壮丁,将来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好说。 兵荒马乱的,被抓了壮丁的,十个有八个就回不来。 所以,师娘刚才打断了师父的话,不让他再说儿子的事情。 现在自己来了,的确就和师父师娘的亲儿子一般,家里家外什么活都要干。 这也是爷爷首选让自己拜刘瞎仙为师的缘故,好歹能混饱肚子。 师娘早就做好了行面的卤子,盛在盆子里,放在灶头上热着。 肥嘟嘟的大肉片子,看得张天盛不断咽口水。 拉好行面,师娘捞出来用凉水激了,浇上卤子,让张天盛端到上房。 桌子上本就不多的菜所剩无几,两个空酒瓶也扔在了桌子底下。 张天盛把面一碗碗端出去,盆里的卤子也见了底。 师娘就把最后的一点面下了,捞进盆里羼了最后的卤子,连盆递给了张天盛。 “师娘,就这点面了,我吃了...您吃啥呢?”张天盛捧着盆子愕然。 “你吃你的。” 师娘没有理会张天盛,取出一块干馍馍掰碎在碗里,浇上一点面汤泡了,就坐在灶台边吃了起来。 张天盛喉头忽然一堵,愣了一下,低头坐在灶火前的小板凳上,抱着大盆吃了起来。 虽然行面里没有多少卤汁,但还是有肉味,比起黑面馍,简直就是珍馐美味。 行面也没几条,张天盛三两口就吃完了,又自己舀了半盆面汤,吸溜吸溜地喝了,肚子感觉差不多饱了,便收拾碗盆准备洗锅。 “先不忙收拾,你把软儿端出去,给他们解酒。” 师娘又端出了一个小盆,里面是七八个软儿梨。 这也是凉州特产,把秋梨冻黑储存,冬春拿出用清水消开,敲去外皮的冰壳,吮吸里面的梨水,酸酸甜甜,润喉降燥,解酒醒脑。 张天盛把软儿梨端到上房,就见桌子上的碗盘酒瓶都空了,众人也都醉醺醺的。 “这葡萄酒劲还怪大,喝的时候觉谋(方言:觉得)没啥,才一会就上头了!” “你见了酒就叼(方言:抢)着喝,四瓶酒,你起码喝了一瓶子!” “这么好的酒,谁不叼着喝?这世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说不定连凉水都喝不上呢!” 几个人大着舌头说道。 张秀才却敲着桌子吟起了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三弦且拢弹贤孝,高调依然在五凉!” 第11章 双响 酒足饭饱,天色也不早了,大家便起身告辞。 张天盛跟着师父刘瞎仙,把众人送出了院门。 张秀才蹲下身子,红着眼睛对张天盛说道:“好娃娃,你师父师娘就和你亲爹妈一样,你好好跟着他们,用心学本事!” “爷,您不用担心我,有空了,我就去东门看您!” 张天盛也红了眼睛。 虽然凉州城并不大,但以后见爷爷就要从西郊的乡里跑到东门牌楼。 刘师父和师娘人都不错,但毕竟不是亲人,不可能像爷爷那样疼他。 更何况,自己只是在刘师父家里学艺四年,并不是跟着他们一辈子。 这一刻,张天盛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 “好娃娃,我知道你懂事呢...” 张秀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泪水,抹了抹眼角起身,和众人走了。 张天盛关好院门,扶着师父回上房坐了,又来到伙房,就见师娘早把碗筷收拾来洗完了。 他要帮忙收拾,师娘却说:“你把桶子里的猪食提上,到后院把猪喂了。” “哦。” 张天盛答应了一声,提起地上的污水桶,就见里面的猪食是面汤和洗锅水拌麸子。 来到后院,猪圈里一只瘦长的猪仔,早趴在猪圈沿上,噘着嘴哼哼。 猪可是农村最重要的来钱路,辛辛苦苦喂大,年底宰肉卖钱,一家人才能过了年关。 即便是刘瞎仙师父这样日子过得去的人家,也只能用面汤麸子喂猪,没有剩饭让猪吃。 喂完了猪,张天盛回到伙房,帮着师娘收拾干净,便一起来到了上房。 师父刘瞎仙坐在炕上默默抽旱烟,脸色如常,显然他把酒都紧着让客人喝了,自己并没有喝多少。 “师父,师娘,还有啥活没?我去干。”张天盛站在炕前问道。 “木事了,早点睡去吧!明天一早跟我去出摊...” 刘瞎仙说了一句,继续低着头抽烟。 师娘便领着张天盛,来到了一边的小屋里。 “这是我娃子的屋,被褥啥的都现成,你以后就睡这里,早晚收拾着些,别把屋里弄得像猪窝一样!” 师娘说了几句,便出门走了。 张天盛脱衣上炕,铺好了褥子,拉开被窝睡了。 刘师父家虽然在农村,但比自己家那走风漏雨的破屋可强多了。 晚饭尽管只吃了几条行面,但毕竟是正经粮食,还喝了半盆面汤,比跟着爷爷吃黑面馍也强。 张天盛心中满足,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天盛睡得正香,就听师娘敲着门叫道:“都啥时候了,还不起?” “哦,我就起来了!” 张天盛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了衣服,赶紧出了门。 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还洒上了水。 伙房里传来了烟火气,显然师娘早就起来,干了半天活了。 张天盛快步来到伙房,就见师娘已经烧好了水,切好了馍馍。 “师娘,我睡死了,没听到您起来...” 张天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以后起早些,把水烧上。”师娘说道。 “哦。” 张天盛端起馍馍盘子,和师娘一起来到上房,泡了茶,和师父一起吃早饭。 他昨天晚饭吃了一点行面,喝了半盆面汤哄饱了肚子,今天早上一泡尿早就饿了。 “吃了把脸洗净,身上也收拾利索,跟着你师父去出摊,别让人家笑话!”师娘又说道。 “嗯。” 吃过饭,张天盛洗了脸,把身上的土打了一下。 师娘把一个装了馍馍的褡裢(中间开口、两端缝合的长方形布袋,可搭于肩部或系于腰间装载物品)给张天盛背上,让他跟着师父出门出摊。 春天的日头很暖和,四野的草芽发了,柳树也吐出了嫩叶,几只燕子飞来飞去啄泥筑巢。 师父刘瞎仙背着三弦和二胡的布囊,手里拿着盲杖点地,走得很慢,张天盛跟在后面有些着急,便说道:“师父,三弦我也背上吧!” “不用,你拉着明杖前头领路。” 刘瞎仙举起盲杖说道。 “好,我给您领路。” 张天盛拿起盲杖的另一头,在前面带路,师父果然走得快了。 刘瞎仙家离城有七八里路,要是没有人领着,他一个人即便路熟,也得走好半天。 现在有张天盛领着,刘瞎仙可以放开脚步走,师徒俩不一会就到了城西。 西门虽然人不多,但离刘瞎仙家近,他便每天在这里出摊卖唱。 凉州的瞎仙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他们有各自的师承,也有固定的地盘,也算是个江湖。 要是越界跑到别人的地盘去出摊卖唱,可就是坏了规矩哈数,所以,每个瞎仙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地方卖唱。 东门唱得最好的是冻死的陈瞎仙,而西门唱得最好的就是刘瞎仙,所以,他占据的地方是最好的,是城门边一块背风向阳的墙根。 张天盛扶着刘瞎仙坐在墙根的石头台阶上,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破旧毡帽,摆在前面让看客丢钱,便说道:“师父,唱吧!” “不急,这会子还没人,我先给你教双响,一会子你给我伴奏...” 刘瞎仙卸下背着的布囊,放在石台阶上,从里面取出一对用红绸绳连着的铜铃铛,上面的花纹都快被磨没了,闪闪发光。 碰铃就像缩小版的铜钹,音质清越优美,穿透力强,十分动听,凉州人俗称“双响”。 “师父,今天就要我给您伴奏啊?” 张天盛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跟着师父学很久,才能给师父伴奏。 没想到,今天第一次跟师父出摊,他就让自己拿双响上场。 “出来就得干活,你给我用响铃伴奏,听的人肯定比他们多些...” 刘瞎仙说道:“我们唱贤孝主要用的是三弦二胡,铜钹和锣鼓声音太大,会遮住人唱的声音,所以我们一般就用双响或者捣碟子打拍子,有时候也用快板和梆子...” “好吧,那我给您伴奏,一下一下打拍子就好了吧?也简单呢!” 张天盛点头。 碰铃就是一对铃铛,伴奏应该很简单。 “双响看着简单,要打好了也不简单呢!它和铜钹差不多,有轻击、重击、磨击、扑击等手法,还有按住铃铛的哑音...” 刘瞎仙拿起碰铃敲着节奏,给张天盛讲解碰铃的演奏方法和技巧。 “师父,您敲得太好听了!这双响居然有这么多变化,我一时半会可学不来!” 张天盛感叹道。 他之前也见过瞎仙用碰铃伴奏,却从来没有见有人敲得像师父这般变化多端。 “你慢慢学,今天先学会轻重拍就行了,其实就是当,当,当当...等你把双响学会了,我再教你打快板和捣碟子...” 刘瞎仙演示了几遍碰铃的强弱演奏方法,把碰铃递过来。 张天盛接了碰铃,学着师父的样子,试着打了几下,倒也像模像样。 “行了,你跟着我三弦的节奏就好,不要乱。” 刘瞎仙这才拿出三弦,调弦定音,弹奏起来。 张天盛拿起碰铃,跟着师父三弦的节奏,敲起了节拍。 “行,有些灵性呢...” 刘瞎仙听张天盛敲得不乱,欣慰地点了点头,便唱了起来。 “天留日月佛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 天留日月分白黑,佛留真经渡众生... 人留子孙传后人,草留宿根等来春...” 第12章 见面钱 刘瞎仙刚开唱,就引得西门上好多闲人围过来。 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敲碰铃的张天盛,弄得张天盛红了脸,好几下碰铃都敲错了。 一段开场唱完,围观众人就和刘瞎仙谈笑起来。 “刘先生,这俊娃娃是啥人?怎么跟着你唱贤孝呢?” “没听过你有这么大的娃子啊?” “该不是你和哪个相好的婆娘悄悄生下的吧?” 刘瞎仙微微一笑,道:“你们可真抬举我刘瞎子了,你就给我个相好的,我都找不到门道在哪里呢!” “哈哈哈!” 众人哄笑起来。 刘瞎仙又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娃儿,就是东门算命的张老先生的孙子,名字叫个张天盛,去年冬天一泡尿换了陈七先生的三弦,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哦,这就是一泡尿换了陈瞎仙三弦的那个娃娃啊?” “我听说,张秀才让这娃娃拜了陈瞎仙为师,把陈瞎仙发送入土,还说让这娃娃以后就唱贤孝,把咱们凉州贤孝传下去呢!” “没错,就是这个娃娃!没想到现在拜了刘瞎仙当徒弟...” 众人纷纷交头议论。 “天盛传了陈七先生的衣钵,可陈七先生没了,张老先生就让天盛拜在我的门下,先学几年三弦,完了再投明师...” 刘瞎仙又说道:“这娃娃灵性呢,我今天才教他敲双响,他已经能跟上我的三弦了!” “嗯,这娃娃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看就是个灵性人!” “他要是穿戴整齐,比财东家的少爷还俊呢!” “等这娃娃长大了,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呢!” 众人看着张天盛,开起了玩笑。 张天盛更加不好意思,涨红了脸,手足无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从小生得俊,就像年画里的娃娃,谁见了都喜欢,经常被人夸赞。 可这么多人一起盯着自己,也太难为情了。 刘瞎仙虽然眼盲,却早察觉到了张天盛的窘态,转头说道:“天盛,我们吃开口饭的,首先就得抹得开脸,不能扭扭捏捏地怯场... 听贤孝的客人都是我们衣食父母,和你玩笑,是看得起你呢,你可不能不识抬举! 你逗得大家笑了,人家才肯掏出钱来施舍,你臭着脸,谁都不会给你一个子儿!” “嗯,师父,我知道了。” 张天盛听了师父的话,便直起了身子。 师父教的可是干这行的规矩道理,就算心里再胆怯害羞,也不能扭扭捏捏。 他发现,师父在家的时候,总是闷声不响,从来没个笑脸,可和听贤孝的人答话,却是谈笑风生,诙谐有趣。 显然,师父本不是个幽默的人,只是为了表演效果,才和众人插科打诨,就是为了让大家开心,才能挣到钱。 师父说得对,看客都是衣食父母,你愁眉苦脸的,谁愿意给你钱? 刘瞎仙又说道:“去,给看官老爷们磕个头,拿毡帽走一圈,让他们赏你个见面钱,嘴说甜些!” “哦...好的。” 张天盛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却不敢违拗师父的命令,便放下碰铃,到了跟前跪下,给众人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又拿起毡帽,走到了众人面前说道:“爷爷奶奶,老爷太太,叔伯婶子,我今天跟着师父第一次出摊,求你们赏个见面钱!” “嗯,这娃娃嘴可真够甜的!” “我听说,他爹妈都死了,他爷养活不住,才让他拜了刘瞎仙当徒弟,真是可怜...” “这见面钱,谁都得给!” 围观众人纷纷掏出钱,扔进了张天盛捧着毡帽里。 虽然每人都是一个铜板,但也有不少。 张天盛心中感激,不断地给大家鞠躬道谢。 刘瞎仙却开起了玩笑说道:“你们谁看着我这徒弟娃儿俊,就给你们家当个上门女婿,他现在是我家里的人,我就能做主!” “你还别说,谁家有小姑娘,早点把这张天盛招到门上当女婿,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是,这娃娃模样俊,配富户官家的小姐都绰绰有余呢!” “他是明眼人,将来唱贤孝肯定能唱出来,挣钱也不少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张天盛捧着毡帽,放回原地,又站在了师父身边。 刘瞎仙“叮咚”弹了几声三弦,就说道:“谢谢各位老爷看得起我这徒弟娃,我和他给大家唱一段《汾河湾射雁》吧!” 看客们静了下来,刘瞎仙弹起三弦,张天盛就赶紧拿起双响伴奏。 “说了个柳阳城乱纷纷,唐主爷的江山不太平,封了仁贵去征东,十三年没有回家探夫人...”刘瞎仙边弹边唱。 这段《汾河湾射雁》,张天盛听爷爷说过,是《薛仁贵征东》里的故事,说薛仁贵征东立功受封,回家探亲,走到汾河湾,误伤了亲儿子薛丁山... 师父今天唱这一段,是想到被抓了壮丁、即将去前线打仗的儿子吗? 张天盛跟着爷爷,在东门也听过陈师父唱过《汾河湾射雁》,现在听刘师父唱,发现他唱得没有陈师父好。 陈师父唱的时候,声情并茂,情绪饱满,尤其唱到悲情处,哽咽吸鼻,引得看客纷纷抹泪... 而刘师父唱得比较平,情绪波动没有陈师父那么大。 虽然都是盲眼人,但刘师父有家有业,有妻有儿,生活还过得去,所以唱不出那种悲凄... 而陈师父无家无室,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才能唱得令人落泪。 不过,刘师父的三弦弹得可比陈师父好多了。 陈师父的三弦弹得也不错,但弹来弹去都是那几个调子,变化不大。 刘师父却把三弦弹得出神入化。 他的手指在弦上快速滑动,倏忽上下,用了大量的滑音、颤音加花,旋律动听且层次鲜明。 慢节奏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三弦声清脆悦耳,就像珍珠落在玉盘。 快节奏的时候,三弦声密如急雨,仿佛金戈铁马,踏冰而来。 唱贤孝的时候,刘师父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低头,而是仰着脑袋,完全陶醉在三弦的琴声里。 张天盛敲着碰铃,看着师父弹着三弦,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啊!自己要是能弹到刘师父这般水平,就算不唱,都能挣到钱! 张天盛也明白,爷爷让自己先拜刘瞎仙为师,就是要学这手三弦绝活。 贤孝的唱词和唱法,可以慢慢学,但这三弦的功夫,可是日积月累,不是三天两日能学会的。 第13章 山芋米拌面 唱完了一段《汾河湾射雁》,刘瞎仙并没有休息,又唱了一段欢快的酸曲儿,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拿出钱扔进破毡帽里。 西门周围其他几个贤孝摊子也出来了,但看客都是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 刘瞎仙这边却围了两三层人,好多人都站在外面听。 好多人感兴趣的是张天盛。 刘瞎仙听着铜钱“当啷当啷”不断掉落毡帽,更加卖力气,一段接一段地唱,把三弦弹得都快冒烟了。 一直唱到中午,看客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饭,刘瞎仙才歇了下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天盛,去边里的龙丰饭馆讨壶茶来,我们吃饭。” “是,师父。” 张天盛便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破了嘴的瓷茶壶,来到了旁边的龙丰饭馆里,却站在门口,不敢张口讨要茶水。 虽然只是一壶茶水,却也是人家用柴火烧开的。 瞎仙艺人其实和乞丐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街上混饭。 乞丐要钱讨饭的时候,也会敲着瓷碟,在商铺门口唱上一段“莲花落”,说几句吉利话。 张天盛立在饭馆门口发愣,店小二却看到了张天盛手里的破嘴茶壶,便说道:“你是来给刘瞎仙要茶水的吧?” “对,对!我...是他的徒弟。”张天盛赶紧答应,脸又涨红了。 “哦?你就是刘瞎仙新收的徒弟娃啊,模样儿还怪俊的!” 饭馆老板走过来,打量着张天盛笑道:“好啊,有了你这个徒弟,刘瞎仙以后就不用天天自己摸摸索索的来要茶了!” “是,是,我今天来的时候,拉着师父的明杖,他走得都比往日快呢!我师父唱了一早上,嘴干舌燥的,求你们给点茶水吧!” 张天盛点头哈腰地陪笑。 这家饭馆每天都给师父提供茶水,自己可得嘴甜些。 “行啊,你这娃娃懂事呢,以后你们师徒俩口渴了,就尽管来要茶!” 饭馆老板摆了摆手,店小二就接过张天盛手里的茶壶,灌了一壶茶。 “谢谢!谢谢!” 张天盛连声道谢,提着茶壶回到摊子上,倒了两碗茶,又拿出馍馍,和师父一起吃午饭。 瞎仙卖唱,一般都是早上出来,唱到下午,中午饭就吃点馍馍。 其他瞎仙也在吃饭休息,几个明眼的就朝刘瞎仙这边张望,交头接耳地议论,却没有人过来打招呼。 今天因为张天盛敲碰铃伴奏,刘瞎仙的生意比往常好,其他瞎仙自然就挣得少了。 张天盛低着头,很快吃光了自己的一个馍,又伺候师父吃完,就把茶壶茶碗收拾进褡裢里。 “我去上茅房,你看着摊子,我来了你再去。” 刘瞎仙和张天盛换着上了茅房,休息了一会,就又开始卖唱。 下午的看客也多,但好多就是早上的人,不肯再丢钱,师徒俩唱了一下午,毡帽里都没有进账几个铜板。 日影西斜,刘瞎仙便让张天盛收拾了东西,牵着盲杖带路,回到了家里。 伙房里飘出饭香味。 张天盛早饿得前心贴后脊梁,闻到饭香肚子直“咕咕”叫。 他给师父打了打身上的土,扶到上房炕上坐了,便来到伙房帮着师娘烧火。 锅里是凉州人最常吃的“山芋米拌面”。 凉州人把土豆叫“山芋”,滚在煮好的小米粥里,再加上把面粉搅稠闷熟,便是“山芋米拌面”。 灾荒饥馑的年月,谁家都没有多少正经粮食,能顿顿吃两碗“山芋米拌面”,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人家。 师娘做熟了山芋米拌面,一边往碗里盛,一边对张天盛说道:“去捞点咸菜。” “是,师娘。” 张天盛取了个碟子,去伙房角落的小咸菜缸里,捞了半盘腌咸菜,便端了一碗饭,和师娘来到了上房。 师父刘瞎仙坐在炕桌的后面,张天盛就和师娘打横挎在炕沿上,一起吃饭。 张天盛“呼噜呼噜”地吸溜着山芋米拌面,偶尔才夹一筷子咸菜。 以前爹妈都在的时候,张天盛在家里也能顿顿就着咸菜吃山芋米拌面。 可自从爹妈死了后,张天盛跟着爷爷吃了上顿没下顿,老是啃黑面馍,山芋米拌面就咸菜已经是奢侈... 现在到了刘师父家里,又吃上了山芋米拌面就咸菜,张天盛很感激师父师娘,就不好意思多吃菜。 吃了半碗,张天盛发现师父师娘吃得不快,他也就放慢了速度,等着给师父师娘添饭。 等师父师娘吃完了一碗饭,张天盛就赶紧下炕,接过碗去添了,端回来恭恭敬敬放在炕桌上。 “你去把锅里剩下的饭都舀了,把锅巴也铲着吃上。”师娘端起饭碗说道。 “嗯。” 张天盛到伙房把剩下的山芋米拌面舀进碗里,又拿过锅铲,把锅巴铲了先吃。 焦黄的锅巴吃起来有点油味,比山芋米拌面还香。 吃完了锅巴和饭,张天盛又端起碗仔细地舔干净。 山芋米拌面很稠,碗里还有很多小米粒和面浆,要是不舔了,可就便宜后院的小猪娃了。 把碗舔干净,张天盛才回到上房,就见师父师娘也都吃完了,正在清点今天卖唱挣的钱。 “今天挣的不少啊!” 师娘数着钱,脸上堆起了笑。 “天盛帮着敲双响,人就多些,还给了他见面钱...” 师父顿了顿,又说道:“明天把饭搅稠些,天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亏下了。” “嗯,明天我给你们擀顿转百刀吃。” 师娘收起了钱,放到炕里面的箱子里。 “转百刀面”也是凉州的家常饭,把面擀开后,用切刀转着切成三角形的面条,煮熟用笊篱捞出来,拌上菜和蒜泥、油泼辣子吃,属于干饭,比汤饭强多了。 饥荒年月,寻常人家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转百刀面。 张天盛就收起了碗盘筷子,到伙房里洗。 师娘却追了进来,说道:“我洗吧!” 张天盛擦了擦手,有些局促。 昨天师娘就不让自己洗锅,是嫌自己手脏吗?还是怕洗不干净? 师娘也发现了张天盛的尴尬,便转头说道:“洗锅抹灶是女人家干的活,你一个大小伙子,好好跟着师父出摊子,去了卖力些,嘴甜些!” “嗯。” 张天盛这才释然,就帮着师娘收拾东西。 师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天盛说着话,比昨天和气了许多。 张天盛知道,这是因为今天自己帮师父多挣了钱。 誓状里写得很清楚,张天盛四年学艺挣的钱,都归师父刘瞎仙。 即便将来能独立唱贤孝,张天盛挣的钱也是师父的,这便是誓状里写的“两年学艺,两年效力”。 但张天盛还是很高兴。 师父师娘虽然很少有笑脸,但心肠很好,对自己不错。 自己能帮师父多挣钱,就等于挣了自己的饭,这对于张天盛来说,意义非凡。 洗完了锅,喂完了猪,师娘便说道:“天盛,拿上两个碟子和筷子,你师父说要教你捣碟子。” 第14章 捣碟子和十字步 张天盛拿了两个瓷碟和两双筷子,来到上房,放在炕桌上,就恭恭敬敬站在炕边。 师父要给自己教吃饭的本事,可得用心学。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好多行业的师父,一般都要徒弟跟着干好几年杂活,才肯教手艺,尤其一些独门绝技,不到一定时候,师父不会轻易传授给徒弟。 自己刚入门,师父就开始教手艺,张天盛哪敢怠慢。 “双响的敲法,早上大致说给你了,现在给你说说碟子的捣法...” 刘瞎仙拿起瓷碟,用左手拇指食指夹住,把一根筷子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又用右手拿起了另一根筷子,便敲了起来。 他的手腕灵活旋转,左手的瓷碟正反摇晃,右手里的筷子更是上下翻飞。 普普通通的瓷碟和筷子,就像活了一般,发出纷繁复杂的节奏和花样。 节奏缓慢的时候,瓷碟的声音如同和尚的木鱼和道士的罄,悠远清越,节奏激烈的时候,好似急流细雨,令人忍不住想跟着节奏起舞。 捣碟子又叫敲碟子,敲盘子,古称“击水盏”,最早在宋朝就有记载,历史久远,在很多地方民间都有流传。 太平盛世,老百姓吃饱了肚子,就鼓腹击缶而歌... 到了乱世逃荒,穷苦人拿上半块瓷碟,到人家门前唱一段“莲花落”,说不定就能讨碗剩饭渡命。 发展到后来,一些街头唱曲的艺人,带着个漂亮的大姑娘,一边敲碟子一边跳舞,能吸引更多的看客。 筷子和瓷碟家家户户都有,拿起来就能边敲边唱,但敲好可不简单。 瓷碟的正面、反面、中心、边缘、底部敲击出来的音色都不一样。 配合筷头、筷尾,还有手的力度,敲碟子就有各种演奏技巧,比如平敲、轮敲、颤音,单打、双打,抵、顶、截、靠...敲出的节奏非常丰富,极具感染力。 炕下的张天盛眼花缭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惊得张大了嘴。 他早上听师父敲双响,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师父捣碟子的本事更加出神入化。 之前张天盛也见过贤孝摊子上有人捣碟子伴奏,但只是简单“当啷当啷”的强弱伴奏,根本没有有师父敲得这么精彩。 敲了一段,刘瞎仙放下瓷碟,侧头问张天盛:“听出名堂了吗?” “我...没有听懂...这捣碟子太难了,我太笨了,怕是...学不会。” 张天盛嗫嚅着,低头挠后脑勺。 他早上学碰铃的时候,就发现不简单,现在听了师父捣碟子,发现更难。 碰铃好歹还是两个铃铛,算是乐器,捣碟子只是寻常的瓷碟筷子,要敲出不寻常的节奏,实在是太难了。 张天盛不禁愧疚。 师父主动教自己手艺,一点都不藏私,可自己看了半天,一点门道都没有看出来,实在是太笨了,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肯定会挨骂的。 不料,刘瞎仙却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嗯,你听不懂,觉得难...果然是有点灵性。” “这...” 张天盛懵了,抬头不解地看着师父。 他以为师父肯定会责骂他笨,没想到,师父反倒夸自己有灵性,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刘瞎仙低头说道:“这捣碟子,拿起碟子筷子就能敲,一般人都觉得简单,可要敲得让人家掏钱给你,可就不简单... 能把简单的事情,做得不简单,这就是本事! 所以,你听不懂,学不会,反倒说明你听出了名堂,知道这捣碟子不容易,已经算是入门了呢!” “呃...” 张天盛愣在了当地。 师父说自己已经入门了,可自己啥都不会呢。 “你别怕学不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才七八岁,只要用心学,将来肯定敲得比我还好呢!” 刘瞎仙难得抬头朝张天盛笑了笑,说道:“到跟前来,我给你教捣碟子,你先从最简单的学,晚上练熟,明天出摊边唱边练,日积月累的,啥都学会了。” “哦。” 张天盛难得见师父笑,心里也就不那么紧张了,赶紧凑到跟前。 刘瞎仙便又拿起了瓷碟,教张天盛怎么拿,怎么敲:“这捣碟子的敲法,分为敲、击、点、磕、弹、转、上刮、下刮、碎刮...” 每说一种演奏方法,刘瞎仙就亲自敲一遍示范,再让张天盛跟着学敲几遍,有不对的地方,就纠正他。 师徒俩教学捣碟子,师娘就坐在炕沿上,用牙扯着麻线纳鞋底。 学了大半日,张天盛把捣碟子的所有手法都学会了。 “行了,就这么个敲法,以后出摊就按照贤孝的调子敲,悲音、苦音、紧述音捣碟子,起述音、平述音、古词调就用双响...你再慢慢敲一遍我听对不对。” 刘瞎仙又嘱咐了几句,端起了茶碗喝水。 张天盛就拿着瓷碟筷子,把师父教的手法挨个敲奏了一边。 有些地方敲错了,他就停下来重新敲,虽然不熟练,倒也没有像模像样。 一边的师娘纳着鞋底说道:“他们那些敲碟子的大姑娘,都是一边跳一边捣碟子,不行让天盛也跳着捣碟子,肯定能吸引更多的人,不然干站着也难受。” “唔...也行呢,就是我不会跳,没办法教天盛...”刘瞎仙说道。 “随便走个扭秧歌的十字步,再加上转身、低头、起身啥的,不就行了?我来教!” 师娘把鞋底扔到炕上,一瘸一拐走到当地,说道:“天盛,你见过人家扭秧歌的十字步吧?” “我...见过扭秧歌的,但没有...注意过他们怎么走的...” 张天盛见师娘要教自己跳舞,更加紧张害羞,脸都红了。 他过年看人家扭秧歌,却只是看热闹,从来没有注意过人家跳的什么“十字步”。 “这个最简单了,我一教你就会!” 师娘拿过笤帚把,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让张天盛双脚站在左右,教他走十字步。 其实就是双脚在“十字”的四个点上来回循环,师娘说了两遍,张天盛就知道了步法,却因为害羞,走得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酒。 “你一个大小伙子家,怎么比大姑娘小媳妇还扭捏?” 师娘瞪着张天盛,冷声说道:“你跟着你师父吃开口饭,头一条就不能有羞脸,这可是吃饭的手艺,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是,师娘...” 张天盛早上也听师父说了这个道理,就只好鼓起勇气,走起了十字步,比之前好了很多。 “不行,不行,你这身子硬得跟死人一样,皮影戏里的人娃娃都比你软和些!” 师娘却还摇着头,说道:“这十字步,头一步叫个推门见山,第二步叫大鹏展翅,第三步叫风摆荷叶,第四步叫稳如泰山,讲究脚碾芝麻粒,腰转磨盘山...” 师娘说着,一瘸一拐地给张天盛做着师范。 她腿脚不方便,身子前仰后合,左摇右晃,样子有些滑稽,却也扭出了十字步的要领。 张天盛心中一热。 师娘不顾自己的残疾,尽心尽力教,自己怎能不好好学? 他便学着师娘的样子,放开身段,扭起了十字步。 炕上的刘瞎仙听着张天盛的脚步,拿起了瓷碟,为他伴奏着鼓点。 师娘也拿过了瓷碟筷子,让张天盛边敲边扭。 张天盛越扭越熟练,慢慢领悟了师娘说的那些口诀要领,扭到满头大汗都不停下来。 “行了,缓缓吧!” 师娘满意地坐回了炕上,拿起鞋底笑道:“天盛这十字步,扭得比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攒劲,以后捣碟子的时候再加些动作,肯定能引来不少人!” “有灵性,也肯务心学...将来这凉州贤孝啊,谁都唱不过这娃娃呢!” 刘瞎仙喟然长叹:“回屋个人练去吧,明天早点起来出摊。” “是,师父。” 张天盛便收拾起了瓷盘碟子,回到自己房中,边敲边练,直到肚子饿了,才赶紧上炕睡了。 他不怕困,却最受不了肚子饿。 第15章 城里娃 第二天一大早,张天盛就被雨水打窗的声音惊醒了。 他把头探出被窝,朝窗外看了看,天光昏暗,看不出什么时辰。 已经是谷雨时节,但下雨的时候还是很冷,张天盛实在舍不得暖和的被窝。 可他想起昨天起迟了被师娘呵斥,便赶紧爬出被窝,套上衣服,叠好了被褥,下炕出门。 外面的雨说大不小,屋顶上已经淌起了廊檐水。 上房里静悄悄的,师父师娘显然还没有起来。 张天盛便去伙房,找来了两个水桶,放在了廊檐下接雨水。 凉州干旱缺水,下雨的时候,人家一般都会拿水桶接水。 一来防止雨水冲坏院子的地面,二来无根雨水有肥力,用来浇菜浇树都长得好。 接好了廊檐水,张天盛又去后院柴棚里抱了一些干柴,到伙房里生火烧开水。 昨天师娘就说了,早上起来先烧水。 水还没开,就见师娘进了伙房,不悦说道:“今天下雨又不出摊,你起这么早干啥呀?” “呃...雨不是很大,我给师父打着伞,能去城里出摊呢。”张天盛说道。 “你这个娃娃,说是有灵性,有时候还是傻乎乎的!” 师娘郁闷说道:“你是能扶着你师父走到城里,可下雨天,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谁来听贤孝?” “哦...” 张天盛这才意识到,雨天不出摊不是因为瞎仙怕淋雨,而是没有客人,挣不到钱。 “你们这营生,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每回遇到雨天,你师父都睡到中午才起,能省一顿早饭...” 师娘叹气道:“罢了,你已经起来烧了水,我们就吃一点,完了你跟我去干活吧!” “是,师娘。” 张天盛烧开水泡了茶,端着馍馍到上房,和师父师娘吃了早饭,雨却不见小。 师父又闷头睡了,师娘说道:“天盛,去后院里帮我出粪!” 张天盛就跟着师娘,来到后院。 师父家的后院很大,四周有驴圈、猪圈、灰圈(厕所),柴棚、草棚、车棚... 后院中间是一大块菜地,种了很多菜,却都刚抽叶扯蔓,还没有能吃的。 昨天的风雨不小,把豆秧和洋柿子(西红柿)的架子刮歪了,张天盛就帮着师娘,冒雨先把架子绑好,又来到圈舍里出粪。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以前没有化肥,粪肥是庄稼人唯一的肥料。 师娘拉来架子车,进了驴圈,将地上被毛驴踩踏瓷实的粪草混合物,用铁锨铲到车里,再推出去,倒在粪堆上,盖上土和草木灰发酵。 张天盛才八岁,还没有铁锨高,帮着师娘铲粪推车,累得满头大汗,却一点都不敢偷懒。 师娘一个女人,腿脚还有病,家里家外的活都干得井井有条,自己一个半大小伙子,怎么能说累呢? 自己到了师父家里,多了一张嘴,自然得帮着师娘把庄稼种好。 干到中午,张天盛累得半死,肚子更是饿得前心贴后脊梁,可师娘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好咬着牙继续干活。 一直干到午后,师娘把驴圈的粪都出完,才停下来。 张天盛扔掉了铁锨,一屁股坐在架子车辕条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 “你们城里娃,干活就是不行!”师娘擦了擦汗,“我娃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挑水劈柴,出粪种地,啥活都干开了!” “我...慢慢就行了。” 张天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从小在凉州城里长大,没有干过什么重活,的确不如乡下的孩子。 今天拿着铁锨干了半日活,手掌磨起了四五个血泡,钻心的疼,张天盛一声没吭,没想到师娘还数落他干活不行。 心里有些委屈,但张天盛知道,这就是自己以后要过的日子。 自己不能吃闲饭,不仅要帮着师父唱贤孝挣钱,还得帮着师娘干活。 就算吃不下这苦,自己也回不到爷爷身边了。 拜师誓状里写得明明白白,自己以后就是师父家的人,死走病亡,各安天命。 张天盛也不怨师娘。 师娘把自己当亲儿子,才拿她儿子的标准来衡量自己。 怪只怪,自己太没用,这点活都干不好。 师娘四五十岁了,在驴圈里出了一早上粪,干的活又脏又累,全是为了这个家,自己怎么好意思怨她? “走吧,间(方言:疏苗)些萝卜缨子,今天搅锅拌面汤吃吧!” 师娘去菜地里,拔了一些长得稠的萝卜嫩苗,带着张天盛回到伙房,说道:“你去把萝卜缨子多淘几遍,弄干净些,不然吃着碜牙!” 张天盛便取了盆子,从缸里舀来水,淘洗萝卜缨子,一不小心弄破了手心里的水泡,疼得忍不住嘶出了声。 “怎么了?手上扎刺了?”师娘拌着面,回头皱眉问道。 “木事,不要紧...” 张天盛赶紧把手伸进水里,却又疼得龇牙咧嘴。 “有刺就得挑掉,不然一直疼呢!” 师娘没好气说着,走过来一把拉起了张天盛的手。 待看到张天盛手掌里的血泡,师娘愣了一下,叹道:“哎呀,你们这城里娃娃也太嫩了吧?才干了几铁锨活,就磨了这么多血泡?疼不疼?” “也不太疼...就是刚沾了点水有些疼...”张天盛赶紧抽回了手,忍着钻心的疼,强挤出一点笑。 “刚才都龇牙咧嘴的,还说不疼?血泡要挑掉才不疼,你等着,我去找针...” 师娘白了一眼张天盛,找来了针,把张天盛手上血泡都挑破。 “怎么样?疼得好些了吧?”师娘又问道。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张天盛不好意思地笑道。 师娘的法子很有效,血泡挑破,真的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去锅底抹一把灰,明天血泡就长好了!”师娘又说道。 张天盛按照师娘说的,在血泡上抹了点锅底灰,感觉好多了,便坐在灶火前放火烧水。 一会水开了,师娘把拌好的面搅进锅里,又调上了洗干净的萝卜缨子,便是今天的午饭“拌面汤”。 虽然清汤寡水,但毕竟是正经粮食,更何况还有鲜嫩的萝卜缨子,张天盛就着咸菜,喝了两大碗拌面汤。 吃过饭,雨终于停了,但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去城里唱贤孝。 师父刘瞎仙似乎是为了节省粮食,又在炕上睡了。 师娘套好驴车,装了一车发酵好的粪肥,带着张天盛来到了庄子外面的庄稼地里卸了,用土盖住,等地干了再撒。 盖好了粪肥,毛驴在埂坡上贪婪地啃着刚冒出来的草芽,张天盛则跟着师娘挖野菜。 “你这个城里娃,不会连野菜都不认得吧?”师娘没好气地问张天盛。 “呃...我认得曲曲菜和灰条,我爷爷带我挖过。” 张天盛腼腆地笑了笑。 去年好几天没有人算命,他们爷孙俩连黑面馍都吃不上,爷爷就带张天盛去城外面挖野菜,回家煮了充饥。 “认得曲曲菜和灰条就行了!” 师娘点了点头道:“灰条捡嫩的挖,老的吃不成...曲曲菜啥样的都行,最好连根挖了,我回去和萝卜缨子渥(浸泡发酵)一坛子浆水,天马上热了,我给你们做浆水面吃!” “好啊!” 张天盛一听师娘要做浆水面,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拿起铲子挖起了野菜。 第16章 浆水面 我坐在张天盛老先生家的热炕头,听他讲述几十年前的往事。 聊了大半天,他才说到拜刘瞎仙为师学贤孝,跟着师娘挖野菜渥浆水的故事,还没有说到他怎么用大烟叶熏瞎自己眼睛。 我不好意思追问,便笑道:“张爷,您到了刘师父家里,虽然受了不少苦,可起码吃饱了肚子。” “是啊,那个年月,连年灾荒,兵荒马乱的,能吃饱肚子的人可没多少,还是现在的世道好啊,想吃啥都有...以前是天天愁吃不饱,现在是天天愁吃啥...” 张天盛摇头叹息,又砸吧着嘴说道:“说起浆水,我嘴里就馋了,这刚开春,虽然还下着雪,人却容易春燥上火呢,今天就让老婆子给我们做一顿浆水面,吃了润润春燥!” “这天寒地冻的,您家里还渥着浆水啊?能渥酸吗?”我好奇问道。 浆水是西北地区的特色吃食。 把芹菜、甘蓝、萝卜丝、野菜等菜蔬,用清水略煮,调入少量面粉,或者豆面、包谷面作触媒,盛在坛缸里,使其发酵变酸,便成了浆水,既有蔬菜的本味,也有发酵后的清香之酸。 浆水富含酵母菌和维生素,健脾开胃,疏肝利尿,清热解毒,去火降燥,做法简单,用料便宜,以前生活困难的时候,浆水就是西北人家最重要的菜。 有些人家暮春天热就开始渥浆水,边吃边续,一直吃到秋后,有句俗话说,“三斤辣椒一斤盐,一缸浆水吃半年。”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一年四季都能买到新鲜的菜,渥浆水又麻烦,浆水就慢慢淡出了人们的餐桌,只有到了夏天暑热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吃浆水面解暑。 浆水要气温高才能渥酸,这春寒料峭的,即便渥了浆水也发酵不起来。 “哎呀,现在超市里就有现成的浆水卖,买来用油一炝就能吃,比我们自己家里渥的还酸呢!” 张天盛笑道:“就是太贵了些,一小袋袋就要三块钱,我上次买了几袋,叫老婆子骂了一顿,说我乱花钱...” “是有点贵,要是自己家里渥浆水,一大缸都用不了多少钱。” 我没想到,现在居然有袋装的浆水,还卖这么贵。 应该是有商家发现人们渥浆水麻烦,便做了袋装的浆水销售。 “我在刘师父家的那几年,春夏秋三季几乎天天吃浆水,打嗝直泛酸水,放屁都是又酸又臭...” 张天盛抚着胡子笑道:“现在顿顿能吃上肉了,却三天两头想吃浆水,我老婆子就老骂我是穷鬼命!” “呵呵,你们老两口还真有意思!” 我抿嘴笑道。 刚才张奶奶进来阻拦老爷子再唱贤孝,还骂骂咧咧地生气甩门帘走了,可和张爷攀谈了半日,我才发现,他们老两口其实感情非常好。 不然,张爷也不会这般轻松地自嘲。 虽然张奶奶整天骂他,可我知道,家里的大事还是张爷说了算。 “老婆子,把我那天买的浆水从冰箱里拿出来,中午做一顿浆水面吃!” 张天盛隔着窗户,朝外面大声喊道。 “大雪天吃浆水面?亏你想得出来!” 院子里传来张奶奶的咒骂声:“你等着,我今天好好给你做一顿浆水面,酸倒你个老东西的牙!” 我听张奶奶又开骂了,有些不好意思,就笑道:“张爷,我就不在您家吃饭了,坐一会就该回了。” “哎呀,你林主任是我家里的贵客,来的时候还给我提了礼当(方言:礼物),怎么能不吃饭就回呢?” 张天盛一把拉住了我,说道:“我老婆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用管,定定坐着,中午我们好好吃一顿浆水面,吃了嘴皮子不干,全身舒泰呢!” “好吧。” 我其实也很想尝尝初春吃浆水面的滋味,更想继续听张天盛讲述他的故事。 老先生一辈子唱贤孝的故事,就是凉州贤孝传承发展的缩影,是我了解凉州贤孝最好的方式,对我而言,意义非同一般。 民国时期民不聊生,贤孝艺人生活困苦,好多都像陈瞎仙一样,悄无声息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要不是张天盛老先生这样的艺人代代传承,凉州贤孝恐怕早就失传了。 而随着时代发展,贤孝再次面临传承危机。 挖掘、搜集、记录、传承凉州贤孝,将凉州贤孝的精神内核发扬光大,是我们这辈人的时代责任。 我便又问道:“张爷,你继续给我讲您的故事吧,您在刘瞎仙师父家里学贤孝,后来怎么样了?您学会了捣碟子后,帮刘师父多挣到钱了吗?” “嗨!说起这个,我可不是吹,那年我刚学会了捣碟子,头一天跟着师父去出摊,就引起了轰动,全凉州城的人都围来看呢!” 张天盛得意地仰头笑道。 “是吗?这么厉害啊,您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个情形?”我也来了兴趣。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长得可俊了,就像年画里的娃娃,嫩得能掐出水,我捣碟子扭秧歌,比那些大姑娘还好看,看的人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张天盛正要讲他当年的辉煌事迹,就见门帘挑开,进来了大大小小六七个人。 他们手里提着烟酒、牛奶、罐头、营养品什么的。 “爹,我们来看您了,您这些天身子骨好着呢吧?” 一位中年妇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炕上笑道。 “你们怎么都来了?” 张天盛微一皱眉,待看到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顿时又眉开眼笑道:“哎呀,我的两个好乖孙也来了,赶紧上炕,爷这里热和!”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踢掉了鞋,跳上炕,躺在了张天盛怀里。 “坐起来,有客人呢!” 张天盛拉起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对我笑道:“林主任,这是我的娃子媳妇,丫头女婿,还有两个孙子...” “你们好!” 我赶紧起身打招呼。 张天盛给我介绍,他的儿子叫张建设,儿媳妇叫曹琴,女儿叫张丽红,女婿叫王宇,孙子叫张鹏飞,外孙女叫王淼。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提前也不说一声...” 张天盛看着儿子女婿,又皱起了眉头。 “是妈打电话,说家里来了客人,还说您今天想吃浆水面,就让我们买了些卤肉和菜,一起回家来吃饭!” 女儿张丽红笑道。 “瞎说,我才说要吃浆水面,转头你们就进门了,你们都是飞毛腿啊?”张天盛不悦说道。 “怎么了?您不想让我们来啊?” 张丽红眉头一横,颇有张奶奶的风范,不再理会父亲,拉起曹琴说道:“嫂子,走,我们去帮妈做饭!” 第17章 家庭会议 “爹,这是外地朋友送我的两瓶好酒,您尝尝怎么样!” 张天盛的女婿王宇,提出两瓶酒,儿子张建设也拿出了两条好烟,两个人就打横坐在炕沿上,掏出烟递给张天盛和我抽。 “过年你们拿来的烟酒,我都没有动呢,你们又瞎花钱干啥呀?” 张天盛顿了顿,又说道:“你妈早上就给你们打了电话了吧?让你们回来劝我别再唱贤孝了?” 张建设和王宇没有回答,低头抽烟,等于默认了张天盛的猜测。 张天盛又叹道:“我靠着唱贤孝挣钱养家,把儿孙们一个个抓养大,现在怎么能撂掉不唱?做人不能忘本嘛!” “爹,不是妈和我们不支持您唱贤孝,我们也知道,这个家都是您唱贤孝撑起来的,可您现在上了岁数,我们条件也都好着您,您没必要再风里雨里地唱了嘛!” 张建设说道:“您要是再唱贤孝,把身子挣坏,可就是我们一大家的事情呢!” “是啊,爹,我们现在虽然没有挣到大钱,可吃穿不愁,日子都过得都红火呢!您别怕没钱花,没钱了我们给您!”王宇也笑道。 “这不是钱的事情...” 张天盛摇头说道:“我唱了一辈子,贤孝就是我的命,你不让我唱,身子才出问题呢! 关键的关键,我们得把贤孝传下去啊! 当年我一泡尿换了师父的那把三弦,现在都值好几万,我要是不把咱们凉州贤孝传下去,死了怎么有脸见我师父?怎么有脸见你们的太爷?” “爹,您怎么总是放不下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张建设没好气说道:“旧社会,贤孝兴时(时兴、流行),听的人也多,谁也当个事... 可现在的年轻人,听的看的都是电视电影,哪有人再听贤孝?传不传下去的,有啥意思嘛!” “胡说!” 张天盛有些激动,冷声说道:“就因为现在年轻人不爱听贤孝,我们才要想办法传下去! 这贤孝,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里头唱的都是活人的道理,就算社会再怎么变,老祖宗的道理不会变! 刚才林主任也说了,国家就是怕贤孝这些好东西失传,才要抢救保护,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家的事情!你们怎么能不支持呢?” “...” 张建设和王宇无语,闷头抽烟。 很显然,他们也和张奶奶一样,只关心张天盛老先生的身体,没有意识到贤孝传承的意义。 我便笑了笑,说道:“张哥,王哥,你们不要太担心,我们请张爷去拍摄录制贤孝,肯定是在老人家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不会累着他的... 贤孝是我们凉州宝贵的文化遗产,里面的精神内核,是无法估量的财富,张爷知道的贤孝曲目最多,所以我们才来打扰麻烦他... 你们要是实在担心,我们就让别人先录制,完了再让张爷补充缺失的曲目。” “林主任,不是我们不支持,实在是老爷子年岁大了...” 张建设无奈叹道:“我妈给我们打电话,要我们今天来,无论如何也要劝爹不掺和你们的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嘛!” “是啊,爹非要唱,妈非不让唱,我们做娃子们的,也没办法呀!”王宇也笑道。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闲淡子话!” 张天盛摆了摆手,说道:“把酒烫上,我们先和林主任端两杯!” 王宇就去烫了酒,摆在炕桌上,我们四个人互敬了一圈。 张天盛老先生八十三岁了,依旧抽烟喝酒,并无禁戒。 几杯酒下肚,他的脸色红润起来,当真是鹤发童颜。 很显然,老先生的身体其实很好,没有什么大毛病。 “浆水面来咯!” 张丽红端来了几碗浆水面,放在炕桌上。 面汤如同肉汤般浓白,飘着鲜红的辣椒油,里面有曲曲菜、萝卜丝、小白菜、甘蓝、芥菜... 以前生活困难的时候,人们做浆水没有太多讲究,有什么菜就放什么菜。 现在工业化生产浆水,就把能放的菜都放了。 其他菜也就罢了,曲曲菜可是野菜,没有大面积人工种植,价格比其他菜都贵,轻易吃不到,难怪一小袋浆水就要卖三块钱。 张丽红又端来了一盘卤肉,一盘自家腌制的咸菜,还有一碟切碎的韭菜花,一碟松花蛋。 浆水曾经是穷人家唯一的菜,现在却有了这么多配菜,不禁令人感慨。 我们四个成年男人坐在炕上吃,女人和孩子就在下面的茶几沙发上吃。 “林主任,我们乡下老婆子的粗茶淡饭,你别嫌弃,好不好的,你可吃饱,别客气!” 张奶奶坐在沙发中央,笑着招呼我。 “您这才叫客气呢,这浆水面啊,色香味俱佳,现在轻易都吃不到,我今天可有口福呢!” 我先喝了一口浆水汤,发现酸爽清香,让人精神一振。 手擀的面条也爽滑筋道,就着酸菜和腊肉吃,荤素搭配,味道简直绝了。 我“呼哧呼哧”吃光了一碗浆水面,张丽红就赶紧过来拿碗去添。 “谢谢,面少些,多给我舀些浆水和酸菜!”我也不客气地笑道。 饭吃得差不多,张奶奶便放下筷子,说道:“林主任,你可别嫌我老婆子嘴碎,你来我们家是为了工作,却给我们提了礼当,按理说,有些话我不应该再唠叨... 但老爷子八十三的人了,还一天价挣着脖子唱贤孝,我们都担心他的身子呢... 今天我们一家人都在,就商量一下这事情,反正我是不赞成老爷子再唱贤孝,干脆直接拾掇过去,从今往后,不唱最好!” “你这苕老婆子又叨叨啥呢?还嫌林主任笑话得不够啊?啥事等完了再说!”张天盛郁闷地放下了筷子。 “林主任是个好人,不用见外,最好今天就把事情说开,免得以后麻烦!”张奶奶提高了嗓门。 “你...”张天盛无语。 “爹,妈,你们不用争,现在是民主公平社会,我们一家子投票决定这事情...反对爹唱贤孝的举手!” 张丽红笑着举起了手。 “我当然举双手反对!”张奶奶举起了双手。 “我们也都反对!” 张建设、王宇、曹琴都举起了手。 两个孙子却犹豫不决,张天盛便笑道:“我的两个乖孙子,肯定是支持爷的!” 张丽红便冷瞥一眼,说道:“鹏飞,淼淼,你们敢不举手,刚才路上说给你们买的东西,可就不买了,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张鹏飞和王淼只好低着头,委屈地举起了小手。 “你们这哪里是民主公平?分明是专制霸道嘛!”张天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行了,全票通过,以后不许老爷子再唱贤孝了!” 张奶奶直接宣布“家庭会议”的投票决议,带着女儿媳妇,收拾碗筷出去了,完全不理会坐在炕上生气的张天盛。 我忍俊不住,笑道:“你们一家子可真有意思!” “来,喝酒喝酒!林主任,爹,我再敬你们!” 王宇举起酒杯。 我也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便举着酒杯笑道:“张爷,你接着给我说说,你敲碟子扭十字步,轰动凉州城的事情吧!” 第18章 女娃娃 春雨过后的凉州城,街面上没有了往日的尘土,清爽干净。 暖阳照在西门口的台阶上,刘瞎仙带着张天盛,又来出摊卖唱。 “捣碟子练熟了吗?”刘瞎仙问张天盛。 “练熟了...我就是怕人家笑...” 张天盛拿出了碟子和筷子,低头嗫嚅道。 昨天挖野菜回来,师娘做了一顿曲曲菜“转百刀”面条,还凉拌了灰条菜,让张天盛吃饱,就让他继续练习捣碟子扭十字步。 师父刘瞎仙让张天盛先练习一段最简单的节奏和步法,明天出摊的时候就表演。 回到自己屋里,张天盛又练到半夜,才上炕睡觉。 虽然练得很熟了,可张天盛还是抹不开面子,害怕别人笑。 只捣碟子,即便敲错,一般人也听不出来,可扭着身子走十字步,还要加上一些动作,张天盛实在是难为情。 一旦有人笑,张天盛肯定慌慌张张,手足无措,那可就演砸了。 “就是叫人笑呢,人家笑了才肯给我们钱嘛!” 刘瞎仙正色说道:“天盛,吃我们这碗饭,就不能怕丢丑,丢丑也是本事呢,你没听过城北董师父唱贤孝吗?走的就是丢丑的路子,好多人都爱听,北门就数他唱得好呢!” “嗯...” 张天盛前几天跟着爷爷找师父,看过北门的董瞎仙唱贤孝。 董瞎仙也是盲人,常年反戴着皮帽子,穿得破破烂烂,打扮得滑稽可笑。 他爱唱一些荤曲酸调,嬉笑怒骂,诙谐幽默,还摇头晃脑,做出很多搞笑的动作,经常逗得看客哈哈大笑,就纷纷掏钱。 大家听了董瞎仙的贤孝,大笑一场,也就暂时忘掉了乱世的愁苦烦恼。 爷爷说,董瞎仙自成一派,也是有真本事的。 不管怎么样,在乱世能挣到饭吃,都是有本事的人。 不过,张天盛年纪还小,爷爷说等他大一点了,再拜董瞎仙学荤曲酸调。 “唱吧,要是有人笑,你就跳得更怪一些...” 刘瞎仙定了定琴弦,就弹起了三弦。 张天盛便跟着师父的节奏,敲起了瓷碟,扭动身子,走起了十字步。 好几个闲人围了过来,张天盛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差点走错了步法。 他赶紧想着师娘叫的口诀,“推门见山”、“大鹏展翅”、“风摆荷叶”、“脚碾芝麻粒,腰转磨盘山”...一步都不敢乱。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师父刘瞎仙便唱起来。 可所有的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张天盛的身上。 大家经常听贤孝,已经司空见惯,但今天张天盛扭着身段捣碟子,却是头一回见。 别的瞎仙摊子上的看客,望见刘瞎仙这边又有了新花样,全都跑了过来,围在外面看张天盛捣碟子。 “哎呀,这娃娃的碟子捣得太好了!” “是啊,这小娃儿长得俊,扭着身子捣碟子,比那些大姑娘都好看!” “这就是刘瞎仙新收的徒弟,前天刚听他敲双响,今天就捣碟子跳起来了,还跳得这么好,真是有灵性!” “刘瞎仙这徒弟可收着了!有了这小徒弟娃跟着捣碟子,挣的钱起码比别的瞎仙多一倍!” 大家都对张天盛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取笑他。 张天盛练了两天,已经把简单的捣碟子节奏和十字步练熟,碟子敲得有板有眼,十字步扭得风摆荷叶... 最关键他才七八岁,长得又俊,更加让人喜爱。 一段唱完,张天盛才注意到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多人都在外面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看。 “哗...” 看客们不约而同拍着巴掌,好多人就掏出了铜板,纷纷扔进了破毡帽里。 “谢谢,谢谢老少爷们抬爱捧场!” 刘瞎仙听着潮水般的掌声,和“叮叮当当”铜钱的响声,知道张天盛的捣碟子表演得好,也有些激动,大声笑道:“我这徒弟娃儿虽然灵性,也才调教了两三天,玩意儿还没练熟,大家伙儿多多包涵!” “刘先生,你这徒弟娃儿可是个宝贝,我们今天的钱都是冲着他给的!” “对!刘先生,你今天可得割二两肉,犒劳犒劳你徒弟娃儿!” “赶紧再来一段吧,我们都想再看张天盛捣碟子!” 看客们乱哄哄地叫道。 “好,那我们就多来几段!” 刘瞎仙侧头说道:“天盛,父老乡亲给你脸面捧场,你可得多卖力气!” “是,师父!” 张天盛刚开始非常紧张,生怕有人笑话自己... 可一段演下来,不仅没有人取笑他,大家还夸赞他,还引来了这么多的人,纷纷给钱。 张天盛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看客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们这么看得起,自己怎么能不卖力气表演? 就算敲错了,跳歪了,引大家笑一场也是好的啊! 师父的三弦响起,张天盛不再胆怯,不再害羞,放开了身段,卖力地扭着十字步,表演捣碟子。 刚才他还是按部就班,根据师父师娘教的表演... 现在有了信心,张天盛胆子大了,表演得越来越好。 他想着师父教的敲碟子方法,双手翻飞,大胆加了很多花样。 脚下的十字步,张天盛也扭得当真如同风摆荷叶,还加上了一些起伏转身的动作,煞是好看... 他似乎天生就有艺术细胞,临时加的花样行云流水,没有一点违和迟滞。 演的人用了心,看的人自然动了情。 围观众人,不断喝彩鼓掌叫好,十分热闹。 反观其他瞎仙的摊子上,却是冷冷清清,没有几个看客,更没有掌声。 一直到中午时分,刘瞎仙唱得口干舌燥,张天盛也跳得满头大汗,众人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不一会,张天盛捣碟子引起轰动的新闻,就传遍了凉州城。 张天盛照例去龙丰饭馆里讨了一壶茶,和师父吃了点馍馍,换着上了茅房,还没歇一歇,下午的看客又围过来了。 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穿着崭新的大红棉袄,头上用红绸布扎着两个抓髻,小脸蛋粉里透红,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会说话。 她笑盈盈地看着张天盛,牵着身边一位年轻妇人的手笑道:“妈,那个好看的男娃娃,就是他们说的张天盛吧?” “应该就是...他们都说西门刘先生新收的徒弟娃儿,捣碟子捣得好看...” 那年轻妇人也盯着张天盛看。 第19章 冤家路窄 张天盛顿时红了脸,又紧张起来。 刚才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张天盛都已经不紧张了。 可这个好看的女娃娃,和张天盛年岁相仿,一直盯着他看,张天盛就手足无措,一不小心踢翻了师父的茶碗。 “噗嗤!”那女娃娃看到张天盛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毛手毛脚的干啥?稳着些...” 刘瞎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沉声说道,稳稳坐着。 张天盛更加脸红,赶紧拿起师父的茶碗,冲洗干净,又倒了茶捧给师父。 “多歇一会,等人多了,再卖力气唱...”刘瞎仙端着茶碗,不慌不忙地喝着茶。 张天盛也稳住了心神,坐在师父身边低头喝茶,不敢再看那个好看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却牵着母亲的手,又说道:“妈,我们专门来看张天盛捣碟子,他们怎么还不唱啊?” “他们在吃饭休息,一会就唱了。” 那妇人微微蹙眉。 张天盛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就见那妇人长得端庄秀丽,一身绸缎衣裳,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女眷。 那女娃娃见张天盛看过来,便也看着张天盛,眼神十分热切,似乎想给张天盛打招呼。 吓得张天盛赶紧收回眼神,低头喝茶,却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噗嗤!”那女娃娃又被张天盛的傻样逗笑,转头对母亲笑道,“妈,我们先给钱,他们是不是就能快点唱了?” “行呢,你去给几个钱。”那妇人低声回答。 女娃娃就从大红棉袄里掏出一把铜板,走上前来,“当啷啷”丢进了破毡帽里。 “谢谢!谢谢!我们喝口茶就唱!” 刘瞎仙的眼睛虽然盲,听力却比平常人还好,对着那女娃娃点头道谢。 张天盛依旧低着头喝茶。 不料,那女娃娃却大大方方走到了张天盛跟前,笑盈盈说道:“你就是张天盛吧?” “呃...那个...是,是,我就是...” 张天盛大窘,赶紧站起身,对着女娃娃点头哈腰回答。 “噗嗤!” 那女娃娃又笑了,露出一对俏皮的小虎牙,对张天盛说道:“他们都说你捣碟子捣得好,我看你怎么傻乎乎的?” “我...我...那个,那个...” 张天盛紧张得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幸好师父放下茶碗,出声说道:“天盛,唱吧!” “哦,好的。” 张天盛赶紧拿出了瓷碟和筷子,站在师父身边,做好了准备。 那女娃娃一听要唱了,赶紧回到了母亲身边,水汪汪的眼睛还是笑盈盈地盯着张天盛。 张天盛手心里都是汗,便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拿好了瓷碟和筷子。 “天盛...”刘瞎仙顿了顿,说道,“别怕,放开了演,多卖力气就行!” “知道了,师父!” 张天盛明白师父担心自己紧张,便收敛心神,不再管那个女娃娃。 “来吧!” 刘瞎仙弹起了三弦,张天盛就跟着节奏敲起了瓷碟,又扭起了十字步。 开场的曲子一般都很欢快,张天盛随着节拍表演,很快就忘掉了令他紧张的女娃娃,完全投入到了演奏中。 一段唱完,围观的众人又是轰然喝彩,叫得最响的,正是那个女娃娃。 她又从红棉袄兜里掏出一把铜板,走过来丢进毡帽里。 “谢谢!谢谢!” 张天盛赶紧点头道谢,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那女娃娃就歪着头,笑眯眯地对张天盛说道:“你这瓷碟和筷子有啥神奇的地方吗?怎么敲得那么好听!” “没啥神奇的地方,就是平常吃饭的瓷碟筷子...” 张天盛举起了瓷碟筷子,让那女娃娃看。 “真的是平常的瓷碟和筷子啊?在你手里怎么像活了一样!你学好久了吧?”女娃娃好奇地瞪着大眼睛。 “没有没有,我就学了两三天...”张天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 “啥?你才学了两三天,就敲得这么好了啊?” 女娃娃惊奇地看着张天盛,不可置信。 “秀英,快回来!” 那妇人把女娃娃唤了回去,拉着她不许再乱跑。 张天盛才知道,那女娃娃名字叫秀英,就愣愣地看着。 刘瞎仙的三弦又响了,张天盛赶紧回过神,继续给师父伴奏表演。 又唱了好几段,围观的看客越来越多,纷纷掏钱,破毡帽都快丢满了。 张天盛的表演其实很稚嫩,但正是这份稚嫩,与众不同。 有些贤孝摊子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捣碟子司空见惯,没有什么稀奇。 可张天盛父母双亡,爷爷养活不了他,才让他拜师,跟着师父出摊唱贤孝,就让人唏嘘同情。 更重要的是,张天盛跟着师父用心学,卖力演,更让人怜爱。 平常人家七八岁的孩童,还都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张天盛却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挣饭吃了。 这份心劲,更赢得了看客们的尊重。 所以,谁都被张天盛的表演打动,谁都愿意丢钱。 张天盛看着大家这么捧场,热泪盈眶,赶紧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更加卖力地表演。 忽然,围观众人骚动起来。 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壮汉推搡开了人群,骂骂咧咧。 刘瞎仙停了三弦,侧耳倾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天盛也停止表演,呆愣愣地看着。 “你们娘俩不伺候老爷喝酒,却跑到这里,和一帮泥腿子挤在一起听贤孝,还有点体统吗?” 一个刻薄的声音骂道。 张天盛赶紧转头,就见人群外的一辆大马车上,下来一位贵妇人。 她四十来岁,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却眉毛倒竖,一脸凶相。 那个叫秀英的女娃娃,吓得钻进了母亲怀里。 秀英母亲拉着她,赶紧到了马车前,低头对那贵妇说道:“太太,秀英听说西门有个娃娃碟子捣得好,吵闹着非要来看,我就带她来少望望...” “这种瞎子唱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姑娘家听得的?你也不怕把秀英教坏?真是贱胚子生的小贱人,老爷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那贵妇骂得越来越难听,肆无忌惮。 “我...” 秀英母女俩立在街上,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却不敢反驳一句。 张天盛也是义愤填膺,握紧双拳,恨不得上前和那贵妇人理论。 可自己一个唱贤孝的七八岁娃娃,哪敢出头? 弄不好,那贵妇人手下的壮汉会把自己打一顿,说不定还会砸了师父的摊子。 就在这时,一个财东老爷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也斜着醉眼叫道:“捣碟子的娃娃在哪里?赶紧给老子敲一段,要是真敲得好,老子赏他一块大洋!” 张天盛定睛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暗叫冤家路窄。 骑马来的,正是凉州城里威名赫赫的马百万。 第20章 师父的耳光 “天盛,出啥事了?来的啥人?” 刘瞎仙紧张地侧头问身边的张天盛。 他虽然听到了那贵妇人骂秀英母女,却看不到具体的情形。 但他也知道,今天遇到麻烦了。 “师父,是马百万来了!” 张天盛赶紧凑到刘瞎仙耳朵边,低声说道:“刚才给我们丢钱的那个秀英的妈,好像是马百万的小老婆,那个骂人的贵妇人,应该是马百万的大老婆!现在马百万也骑着马来了,要听我捣碟子呢!” “哦...不要慌,稳着点,我们又没有得罪马老爷,他不会为难我们的。”刘瞎仙略定了定神说道。 “我得罪过他...” 张天盛还是紧张说道:“上次马百万的骆驼惊了,差点踩到我,还吃了我半个黑面馍,后来我爷给马百万算命,说他十年后有血光之灾,惹恼了马百万,他差点打了我爷呢!” 关于自己水命旺马百万的事情,张天盛并没有给师父说。 一来事情紧急,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二来张天盛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马百万有某种神秘的机缘。 “木事,马百万就算和你爷有过节,也不会和你一个娃娃计较,他还是有些肚量的人,你扶我起来,我和他说...” 刘瞎仙便放下了三弦,让张天盛扶起身,对着马百万的方向作揖行礼笑道:“马老爷好!您大驾光临我这小摊,可折煞我刘瞎子了!” 马百万并没有下马,掏着耳朵,傲慢说道:“刘瞎子,这一大中午,凉州城里都在传,你新收了个徒弟娃捣的碟子好,谁都跑来看,害得我的酒场子都散了...” “马老爷,实在对不住,我们一点下三滥的玩意儿,万没想到搅了您的雅兴...” 刘瞎仙又谦卑地拱手笑道:“我这徒弟娃才调教了两三天,其实啥也不会,不过是有些灵性,也用心好学,不怕吃苦,肯卖力气... 他爹妈都死了,爷爷养活不住,才跟着我混碗饭吃... 大家伙儿都是看他可怜,才赏脸捧场,没想到居然惊动了您马老爷!” “照你这么说,你这徒弟娃儿倒也不易...”马百万也斜着醉眼说道,“把他叫出来,给我马老爷敲一段,要是真敲得有些意思,老子重重有赏!” “是,是,天盛,快过来给马老爷磕头!” 刘瞎仙转头叫道。 张天盛一直躲在师父身后,生怕马百万看到。 现在马百万点名,师父又叫,张天盛只好走出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头叫道:“马老爷好!” “咦?” 马百万眯着的醉眼顿时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张天盛,半天才说道:“原来是张秀才的孙子...你爷上次装神弄鬼地骗本老爷,老子还没算账呢,他又把你送到刘瞎子这里坑蒙拐骗来了?” 张天盛见马百万凶神恶煞一般,低头跪着,不敢再说话。 刘瞎仙也赶紧跪下,磕了个头说道:“马老爷,天盛签了生死誓状,现在就是我的人,和他爷已经没有关系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娃娃一般计较!” “刘瞎子,你他妈啥意思?是说我马百万没肚量吗?” 马百万醉眼一翻,冷冰冰看着刘瞎仙。 “马老爷息怒!就算借我刘瞎子一万个豹子胆,也不敢对您不敬啊!” 刘瞎仙又磕头说道:“我们师徒在街上讨饭吃,干的是下九流的营生,哪里敢得罪您马老爷啊! 您要是看我这徒弟娃儿不顺眼,我打他一顿给您解解闷,还望马老爷开恩!” “行,那你就打他一顿,给老子醒醒酒,打得重有赏,要是敷衍了事的,我马百万眼里可不揉沙子!” 马百万眼神阴骘地盯着张天盛。 “这...是...是...” 刘瞎仙说要打张天盛,不过是客气的说辞,万万没想到,马百万当了真,真的要他打张天盛。 张天盛虽然年纪小,却明白其中缘由。 马百万之所以小题大做,完全是因为爷爷算命时说的那些话。 爷爷说马百万十年之后有血光之灾,还情有可原,可爷爷建议马百万把自己认干儿子或者招为女婿,让马百万觉得他们爷孙俩在糊弄他,把他马百万当傻子耍,这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马百万嘴上说不信爷爷的话,可他心里却当真了,不然他也不会着急娶四姨太。 张天盛莫名其妙成了马百万的心病,所以他才耿耿于怀,故意找茬。 爷爷说过,马百万本心不坏,也不是没有肚量的人,今天应该是喝醉了耍酒疯,才借口闹事。 不然,以他的身份,也不会和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计较。 天气阴了下来,大街上鸦雀无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盯着圈子当中的张天盛,谁都不敢出头说一句话。 马百万可是凉州城里出了名的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今天又喝醉了酒,谁敢得罪? 刘瞎仙迟疑片刻,长叹一声,转头说道:“天盛,你跪到我跟前来...” “是,师父。” 张天盛转过身子,跪在师父面前。 刘瞎仙面无表情,冷声说道:“天盛,天底下拜师学艺,没有不挨师父打的徒弟,你学艺吃苦用心,没有挨过打,但师父今天还是要打你,你可别怪师父...” “您打就是了,我不怪您,是我得罪了马老爷,给您招惹了麻烦!” 张天盛直愣愣跪着,拿起师父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梗着脖子说道:“师父,您用力打,我不怕疼!” “好娃娃...” 刘瞎仙的盲眼里滚落两行浊泪,猛地抬手,狠狠抽在张天盛的脸颊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让围观众人都是一惊。 马百万脸上的横肉,也是一抖。 张天盛觉得鼻子一热,抹了一把,半掌殷红。 师父下手的确没有留情,这一巴掌,打得张天盛鼻血横流,用手一抹,满脸是血。 “哗...”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马百万也太霸道了!怎么和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过不去?” “平常他也算有些肚量的人,今天可能是喝醉了...” “张天盛啥错都没有,平白无故让马百万逼着挨打,实在是太可怜!” 众人窃窃私语,都为张天盛叫屈,却还是没有人敢出头说话。 张天盛用袖子擦去了鼻血,又拿起师父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道:“师父,我木事,你再打...” “你...” 刘瞎仙双手颤抖,侧耳听动静,却没有听到马百万说话,显然马百万还不满意... “罢了...” 刘瞎仙盲眼里泪如雨下,猛地抬手,又要打张天盛。 “别打了!” 一个稚嫩的童声尖叫。 就见秀英挣脱了母亲的手,飞跑过来,拉开了张天盛,又朝父亲马百万跪下,哭叫道:“爹,张天盛啥错事也没干啊!求您饶过他吧!” 第21章 十块大洋 西门大街上,再次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秀英和张天盛。 谁都没想到,七八岁的小姑娘秀英,居然敢违逆父亲马百万,跑出来为张天盛求情。 马百万在凉州城里出了命的横行霸道,在家里更是活阎王,老婆娃娃见了他都是低眉顺眼,说话都不敢大声。 更何况,秀英不是大太太生的,刚才就被大太太当街辱骂,显然在家里的地位很低。 现在秀英出来为张天盛求情,惹恼了父亲马百万,肯定会受很重的责罚。 马百万骑在马上,脸色依旧阴骘,没有说话。 一边马车上的大太太早开口骂道:“你们看看,真是下贱胚子养的小贱货!居然敢冲撞老爷,帮唱贤孝的穷娃子求情,简直贼胆包天,等回家去,看我不扒了这小贱人的皮!” 秀英的娘吓得魂飞魄散,飞奔过来拉起秀英,就往外面拽。 “爹!求您别再打他了,他啥也没做错啊!” 秀英还扯着嗓子哭喊。 “哈哈哈!” 马百万却意外地放声大笑,没有理会女儿秀英,对刘瞎仙说道:“刘瞎子,你打得很好!这娃娃也有些血性,将来说不定有点出息呢!” “谢马老爷开恩,只要您消气解闷就好...” 刘瞎仙这才长舒一口气,赶紧磕头道谢。 “你这一巴掌,打得老子酒醒了,你们就唱一个吧,我倒要看看,这娃娃有啥能耐,能让全凉州城的人都抬举他!” 马百万取出精致的鼻烟壶,挑了点鼻烟吸了,当街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我们这就唱...” 刘瞎仙扶着张天盛站起来,双手摸摸索索地抚着张天盛的脸,颤声说道:“打出鼻血了?” 虽然他看不见,但刚才张天盛第二次把他手掌放在脸上的时候,刘瞎仙感觉到了湿热的鲜血... “木事,已经不淌了...” 张天盛用袖子擦了擦,又吸了吸鼻子,鼻血就不怎么流了。 “去用茶把手帕蘸湿,擦擦脸,我们就唱...” 刘瞎仙从怀里掏出了脏兮兮的手帕。 张天盛用茶水浸湿了手帕,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便拿起了瓷碟和筷子,说道:“师父,我好了。” “来吧!” 刘瞎仙拿起三弦,调弦定音,说道:“马老爷,我们师徒俩给您唱一段《天官赐福》,祝您马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财源广进,万事遂心!” “唱吧,唱得好,老子重重有赏!” 马百万懒洋洋说着,眼睛一直盯着张天盛。 张天盛却忽然间不再害怕马百万,仰头吸了吸鼻子,将最后的鼻血吞咽进了肚子。 师父的三弦响起,张天盛便敲着碟子,迈开步子,卖力地表演。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想了。 命运的苦难,让张天盛一次次学会坚强。 爹妈去世后,虽然跟着爷爷忍饥挨饿,可爷爷很疼他,张天盛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拜师到了刘瞎仙家里,张天盛虽然吃饱了肚子,却一下子成了大人,承担起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沉重。 而今天,当街挨打受辱,让张天盛更加坚强。 不就是受委屈,不就是挨巴掌,能有个啥? 张天盛痛恨马百万仗势欺人,但也明白,这就是真实的世道。 这世上,有无数个马百万,王百万,李百万,他们有钱有势,为所欲为,卖唱的瞎仙在他们眼里,就是蝼蚁,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但爷爷说过,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张天盛把仇恨悄悄埋在心底。 总有一天,自己要亲眼看着马百万恶贯满盈! 或许是十年吧,爷爷说过,马百万十年后有血光之灾。 而自己才八岁,只要努力的活下去,肯定能看到马百万没有好下场! 心中悲愤,张天盛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摇头晃脑,前俯后仰,把碟子敲得上下翻飞,把身子扭得如同风摆荷叶。 这也是他跟着师父学的。 刘瞎仙本不是个幽默的人,儿子又被抓了壮丁,说不定就要死在战场上,但他唱贤孝的时候,总是满脸堆笑和看客插科打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活着不易,谁不是按照人生的剧本和角色,时刻戴好面具,卖力地表演? 师父刘瞎仙也唱得慷慨激昂,脸上满是笑容,比往日更加卖力。 师徒俩仿佛忘记了刚才受辱的事情,完全沉浸在表演当中。 一段《天官赐福》唱罢,围观看客人掌声雷动,喝彩连声。 “这师徒俩真是不简单啊!刚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他们还给马百万唱《天官赐福》,还唱得这么好!” “这就叫肚量!能屈能伸才是好汉子!” “不错,相比而言,马百万虽然欺负了刘瞎仙师徒俩,却输了人品,羞了先人呢!” 众人说着,纷纷掏钱。 破毡帽里的铜板都要溢出来了。 “谢谢!谢谢!” 刘瞎仙抱着三弦站起身,对着马百万的方向鞠躬笑道:“马老爷,我们师徒俩的玩意儿上不了台面,但却不敢偷懒省力气,这一段《天官赐福》,就当说了几句吉利话,祝您马老爷福寿绵长!” “好着呢!” 马百万摸着下巴笑道:“刘瞎子,你的三弦弹得不错,你徒弟娃儿张天盛的碟子捣得更好,难怪凉州城里传成一股风了!” “谢谢马老爷抬举捧场,天盛,还不给马老爷磕头谢恩!”刘瞎仙又侧头说道。 “是!” 张天盛放下瓷碟筷子,走到当中跪下,又给马百万磕了一个头说道:“谢谢马老爷!” “娃娃,你嘴里谢我...心里怕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吧?” 马百万冷冰冰地看着张天盛。 “我...” 张天盛一惊,赶紧低头,不敢说话。 但他的沉默,也等于是承认了马百万的猜测。 马百万冷笑一声,却转头叫道:“秀英,过来!” 秀英也是一愣,小跑到了马百万马前,低头说道:“爹。” 马百万从怀里掏出一把大洋,丢给秀英,说道:“去,你替我赏了那娃娃!” “好!谢谢爹!” 秀英喜出望外,捧着大洋过去,递给张天盛笑道:“给你,这是我爹赏你的!” “这...太多了!” 张天盛看到秀英白皙鲜嫩的小手掌里,居然有十块大洋。 一块大洋差不多顶一千个铜板,十块大洋就是一万文钱。 张天盛跟着师父唱贤孝,这几天生意翻倍的好,一天也才挣百来十个铜板。 要是遇到刮风下雨出不了摊,一个铜板都挣不到。 这十块大洋,他们师徒俩起码得挣半年多。 “你快拿着,别多说话...” 秀英把十块大洋塞到张天盛手里,就跑回了她娘身边。 大马车上的大太太,脸色阴沉,狠狠瞪了一眼秀英。 马百万让秀英去打赏张天盛,显然是为了表明,他并不怪秀英母女来看张天盛捣碟子。 有了马百万的这个态度,大太太就不敢再借题发挥辱骂秀英母女。 张天盛捧着十块大洋,愣在当地,不知道马百万什么意思,是不是真心要赏自己这么多钱。 马百万微微一笑道:“娃娃,这十块大洋,可不光是赏你碟子敲得好,还有个缘由。” “呃...” 张天盛不知道马百万又要耍什么花样,惊疑地抬头看向马百万。 第22章 奇耻大辱 马百万顿了顿,又对张天盛说道:“娃娃,你爷上次装神弄鬼的,说你是啥水狗命,能旺我的火蛇命,还想让你做我的干儿子,你还记得吧?” “这...记得。” 张天盛不敢多说话,只好低头答应。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马百万从来是不信的...” 马百万摆了摆手,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不过,我看你娃娃有些血性,将来或者有点出息,再加上老子今天高兴,就收了你当干儿子,那十块大洋,便是给你的见面钱!” “啥?这...” 张天盛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上次爷爷主动提出,让马百万收自己当干儿子,马百万却发了脾气,当场拒绝,今天为啥又要收自己当干儿子了? 他不是已经娶了水命的四姨太,还要自己旺他吗? 张天盛也明白,马百万虽然嘴上说不信爷爷算的命,可心里却一直犯鬼,才娶了清源乡潘家的四姨太。 看来,他是怕四姨太的水不够旺,再加上今天看自己碟子捣得好,才重提旧事。 但张天盛却一点都不想当马百万的干儿子。 马百万上次就差点打了爷爷,今天又当街羞辱自己,逼师父打得自己鼻血横流,张天盛对马百万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可能拜他当干爹? 马百万收自己当干儿子,不过是为了旺他,自己要是去了马家,肯定被他当长工牛马使唤,还不如跟着师父唱贤孝。 张天盛还在犹豫,马百万眼睛一横道:“怎么?你娃娃还不想当我干儿子吗?” “我...” 张天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边的师父刘瞎仙赶紧笑道:“马老爷,天盛能给您当干儿子,可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更何况,他爷上次就想让天盛拜您当干爹,现在天盛是我的人,我就做主,让他现在就拜您当干爹! 天盛,还愣着干啥?赶紧给你干爹磕头啊!” 刘瞎仙摸摸索索过来,按着张天盛的头说道。 “呃...” 张天盛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骑虎难下,更何况爷爷之前也的确想让自己拜马百万当干爹。 他还在犹豫,刘瞎仙却低声说道:“快!磕三个响头,说干爹在上,干儿子给您磕头了,声音大些!” 张天盛也发现,自己要是再犹豫,马百万脸上可就挂不住,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他强忍屈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干爹在上,干儿子给您磕头了!” “哈哈哈!好干儿子,有血性,有脏腑(方言:有城府,有狠劲),能屈能伸,将来肯定也是个人物!” 马百万又放声大笑,似乎在得意,又像是在羞辱张天盛。 他当然也看出来,张天盛心里并不想当他的干儿子。 围观众人也知道,虽然马百万有钱有势,对张天盛百般羞辱,但张天盛骨子里,并不服气马百万。 要是张天盛不肯认马百万当干爹,今天马百万可就把老脸丢到凉州大街上。 就算他把张天盛弄死,马百万从人格上还是输给了张天盛这个八岁的娃娃。 但现在张天盛一声干爹叫出来,三个响头磕到了地上,等于彻底定了名分,屈从了马百万,一辈子都低马百万一头。 张天盛听着马百万得意的笑声,浑身发抖,热血直往脑袋上冲! 他甚至能听到热血在血管里奔涌的响声。 刚才马百万逼师父打自己,张天盛一点都不在乎。 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就算打得再狠,张天盛也无怨无悔。 但现在自己叫了马百万干爹,他居然得意大笑,让张天盛羞愤难当,恨不得冲上去弄死马百万! 但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马百万的马镫高... 刘瞎仙早察觉了张天盛的心思,赶紧扶住了他发抖的身子,用力捏了捏,示意他稳住。 这时候,却见秀英又跑了过来,笑盈盈对张天盛笑道:“好啊!我们以后就是干兄妹了,不对,你属啥的?说不定我还是你干姐姐呢!” “我...我是属狗的。” 张天盛回过神来,茫然回答。 “哦,刚才我爹说了,你是水狗命,我怎么忘了...”秀英又说道,“我也是属狗的,你几月的?” “我...十一月初一的...”张天盛木然回答。 “那我比你大,我是五月的,你以后可就要叫我干姐姐了!” 秀英得意俏皮地笑道:“现在就叫一声来听吧!” “呃...” 张天盛无语。 自己压根就没有把马百万当干爹,秀英居然又给自己当起了干姐姐。 不过,马百万虽然横行霸道,秀英却是个好人。 秀英前面就赏了两把铜钱,后来还奋不顾身地为自己求情,让张天盛非常感动。 自己只是个唱贤孝的穷娃子,秀英可是马百万的丫头。 尽管看起来秀英和他妈在马家地位很低,但毕竟也是正经财东家的千金小姐。 所以,叫秀英一声姐姐,其实也没啥。 可张天盛心里本就不认马百万当干爹,秀英这个干姐姐也就叫不出来。 “快叫啊,你还想赖皮啊?” 秀英嘟起了嘴,没好气说道。 “那个...”张天盛张了张嘴,还是叫不出“干姐姐”三个字。 “行了...” 马百万在马上直起了身子,看着张天盛说道:“你和刘瞎子签了誓状,就先跟着他学贤孝,等大一些了,想来我家的话,就跟着我拉骆驼,我亲自调教几年,你就是甘凉道上响当当的骆驼客!” 张天盛还在发愣,刘瞎仙赶紧又推他说道:“快磕头谢你干爹!” “哦...谢谢干爹!”张天盛只得又磕了一个头。 “哈哈哈!” 马百万又是大笑,环视众人叫道:“大家伙儿都看到了,我今天收了张天盛当干儿子,以后你们见了他,都给点面子,谁要是欺负我干儿子,可就是打我马百万的脸!” “马老爷,您的干儿子,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欺负啊?” “张天盛真是好福气!挨了一巴掌,却拜了马百万当干爹,以后这凉州城里,谁都得高看他一眼!” “马老爷还说将来带张天盛拉骆驼呢,这娃娃以后肯定了不得呢!” 众人纷纷赞叹,都为张天盛高兴。 谁都觉得,张天盛因祸得福。 可张天盛对马百万只有痛恨。 马百万是因为爷爷算命说的话,才要认自己当干儿子。 自己就是马百万避祸的工具,没有任何情义可言。 更何况,马百万今天当街羞辱自己,张天盛从来都没有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走吧!” 马百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天盛,一拨马头,转身走了。 大太太翻了个白眼,也钻进大马车,车夫就赶紧扬鞭,驾车跟在马百万的马后。 秀英的母亲过来拉起了她,也上了一辆骡车。 “干弟弟,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捣碟子!” 秀英在车上给张天盛笑着招手,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漆黑的夜里唯一闪亮的星星。 第23章 尊严 张天盛看着骡车上招手离去的秀英,愣在当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 马百万可恨,但这个丫头秀英,却对自己好得过了头,可以说比亲姐姐还好。 张天盛没有兄弟姐妹,今天莫名其妙忽然多了一个干姐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或许是同龄孩子的吸引,张天盛不由自主对秀英有种亲近感。 虽然那一句“干姐姐”没有叫出来,但张天盛心里似乎已经把秀英当成姐姐了。 “天盛,收拾东西回吧!” 刘瞎仙叫了一声,张天盛却还愣怔怔的,没有听到师父叫。 “你木事吧?”刘瞎仙摸索着拉起张天盛问道。 “啊?我木事...要继续唱了吗?” 张天盛赶紧拿起了瓷碟筷子。 “不唱了,收拾上回。”刘瞎仙又说道。 “时间还早呢...”张天盛抬头看了看日影,“师父,我真的木事,我们再唱几段吧!” “回吧,你带我去割点肉,我们早点回去让你师娘煮了吃!” “好!” 张天盛一听要吃肉,肚子马上就“咕噜噜”的饿了,咽了一口唾沫,便拿起破毡帽,将里面的钱装进褡裢里。 刘瞎仙朝着围观众人团团作揖笑道:“老少爷们,今天马老爷认了天盛当干儿子,赏了十块大洋,可是天大的喜事,我割点肉回去给他吃,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请早!” “刘先生,你可得把徒弟娃儿喂胖些,不然马老爷说不定又要找你的麻烦呢!” “有了马老爷关照着,张天盛这娃娃以后可不一般呢!” “刘先生,张天盛拜了马老爷当干爹,你这师父也和马老爷平起平坐了啊!” 众人乱哄哄笑道。 “这玩笑可开不得!”刘瞎仙笑道,“马老爷抬举天盛,是他的福气,我就是个苦命的瞎子,可不敢跟着沾光!” 张天盛收拾好了东西,领着师父到了西门边的肉铺买肉。 肉铺老板就笑道:“刘先生,我听刚才来割肉的人说,马百万马老爷,认了你这徒弟娃儿当干儿子了?” “是的,马老爷说,天盛是水狗命,能旺他的火蛇命,就认了天盛当干儿子。”刘瞎仙平静笑道。 “哎呀,你们师徒俩以后有马老爷关照,谁都高看一眼!” 肉铺老板笑道:“割多少肉,我给你们挑最肥的!” “就割一斤吧,解解馋就行了。”刘瞎仙笑道。 “好嘞!” 肉铺老板就割了一块猪肉,果然有二指厚的肥膘,颤抖抖的,看得张天盛直流口水。 师徒俩相跟着回到家,就见师娘也赶着驴车从地里回来。 “你们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还没做饭呢...”师娘皱眉问道,“出啥事了吗?” “进屋说...” 刘瞎仙进家坐定,才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叫个啥事?” 师娘愕然,看向张天盛说道:“我刚才就看天盛脸蛋有些红肿,原来是挨了打,我一会煮个鸡蛋,你在脸上滚一滚,明天肿就消了!” “不用了,师父割了一斤肉,说今天煮了吃呢!” 张天盛笑着从褡裢里取出了肉。 刘瞎仙叹道:“天盛今天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懂事识大体,我就割了点肉,给娃娃解解馋...” 师娘眉头紧皱,忧心忡忡说道:“天盛拜了马百万当干爹,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不好说...” 刘瞎仙摇了摇头,也皱起眉头说道:“马百万行事一向乖张,有时候也是个有肚量讲义气的人,可犯起混来,比谁都浑蛋... 他认天盛当干儿子,说是想旺自己的运命... 但他又让我当街打天盛,羞辱天盛,一点都不像个干爹的样子,反倒像是要害天盛...” “马百万就是拿我做挡祸的东西,压根就没有把我当人看!” 张天盛愤愤不平说道:“我才不想给马百万当啥干儿子呢!今天也就是逼到头上了,我怕他再犯浑欺负我们,才假装给他磕了几个头,叫了两声干爹!” “可他给你的十块大洋却是货真价实的啊!” 刘瞎仙从褡裢里摸出十块大洋,在掌心摩挲着。 “马百万有的是钱,花钱一向大手大脚的,根本不在乎十块大洋,上次我爷算命惹恼了他,他还给了五块大洋呢!”张天盛说道。 “也不见得...” 刘瞎仙沉吟道:“马百万这种人,大方的时候一掷千金眉头都不皱,可认真的时候,一个铜板都不肯白给人呢! 更何况,他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认你了当了干儿子,还说这十块大洋是见面钱,怎么能随随便便?” “马百万应该是喝醉了,撒酒疯耍威风呢,后来看您真的下重手打我,他面子上挂不住了,才说要认我当干儿子,拿出十块大洋就是为了护面子!”张天盛又分析道。 “唔...也有道理,马百万今天这事做得蹊跷离奇,应该是喝醉了...”刘瞎仙若有所思地点头。 “反正我不认马百万当干爹!他说我是他的干儿子就说去,但我将来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上他的门!” 张天盛有些激动说道。 虽然他当街磕头,叫了马百万干爹,但那是情势所逼。 现在事情完了,也就翻篇了,张天盛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就算将来马百万真的要叫他去当骆驼客,张天盛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马百万有任何瓜葛。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刘瞎仙又低头思忖道:“不过你想的也对呢,马百万今天应该就是喝醉了,才稀里糊涂的要认你当干儿子,给了你十块大洋,明天酒醒,他可能也不认你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当真... 这事情,以后我们就不提了,你也别给人家说你是马百万的干儿子,免得人家看轻了,要是让马百万听到,再惹恼了,又是麻烦呢!” “马百万当众那样欺辱我,我才不给人说是他的干儿子......” 张天盛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我挨了一巴掌,磕了几个头,叫了两声干爹,却换来了十块大洋,算下来也不亏呢!” “是不亏,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刘瞎仙也笑了笑,又叹道:“我们唱贤孝的,和梨园行的戏子一样,都是下九流的营生,给人家磕头作揖,作践自己,就是逢场作戏,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不用管啥脸面。” “知道了,师父。” 张天盛正色点头。 师父说的道理,张天盛自然懂。 唱贤孝的瞎仙和乞丐差不多,是下九流的最末流,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 只要能哄得别人高兴掏钱,就能买吃买穿,度日活命。 “天盛,这十块大洋,你自己收着吧!” 刘瞎仙把手里大洋递给了张天盛。 “啥?” 张天盛愣了一下,赶紧摆手说道:“师父,誓状上写了,我在您家四年吃喝学艺,挣的钱都是您的!” 第24章 来者不善 “不一样嘛...” 刘瞎仙对张天盛说道:“这十块大洋,是马百万认你当干儿子,给你的见面钱,不是你帮我唱贤孝挣的,当然要给你了。” “师父,马百万也是看我们贤孝唱得好,才给了这十块大洋,不过是为了护面子,才说是给我的见面钱...” 张天盛说道:“再说了,我拿了这钱也没有地方存放呀,万一弄丢可就糟了!” “这...” 刘瞎仙见张天盛坚决不要十块大洋,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行了,你们师徒俩就不用推来推去的了!” 师娘一把接过十块大洋,笑道:“这钱,我给天盛存着,年底给他置办一身新棉衣,剩下的留着给他娶媳妇当彩礼!” “对,师娘帮我存着最好!”张天盛转头笑道。 “罢了...做饭吃吧!” 刘瞎仙叹了一口气,上炕抽起了旱烟,又像老僧入定,不再说话。 师娘就带着张天盛去伙房做饭。 张天盛添水烧火,师娘把猪肉洗了洗,整块丢进锅里煮,又丢了几颗八角。 一斤猪肉其实没有多少,不值当切块煮。 师娘又和面擀面,说要做荞珍子面条给张天盛吃。 凉州寒旱,大部分地区都是一茬庄稼,只有城周边的人家,秋后收了麦子,还可以抢种一些荞麦、山药、豌豆、胡麻什么的,算是“一茬半庄稼”。 把荞麦用石碾子碾碎成珍子,下到锅里煮一会,再下了面条,就是荞珍子面条,糊敦敦的,非常好吃。 很快,肉就煮熟了,香气扑鼻。 师娘用筷子将肉整块捞到案板上,用菜刀切成一寸宽的墩子,盛了三碗,洒上了盐,又将泡好的荞珍子倒进肉汤里煮着,便和张天盛端着肉到了上房,和刘瞎仙一起吃。 虽然只是白水煮肉,但对于张天盛来说,已经是饕餮盛宴了。 师娘的切的每一块墩子肉,都有瘦肉、肥肉和猪皮。 一口下去,瘦肉的鲜香,猪皮的筋道,再加上肥肉的油脂,简直是人间美味! 张天盛吃得满嘴流油,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肉,师娘又夹了自己的几块肉给他。 “师娘,我吃好了,您不用再给我搛(用筷子夹)肉!”张天盛赶紧说道。 “吃吧,我去下面。” 师娘下炕,去伙房切面下面。 张天盛又三两口吃完了师娘给的肉,跳下炕去伙房端来了荞珍子面条。 荞珍子充分吸收了肉汤,香味特别浓,再就上师娘腌的咸菜,香得张天盛几次咬到了舌头。 美美吃了两大碗荞珍子面条,张天盛肚子第一次有了饱胀的感觉。 “听,有人骑马来了!” 刘瞎仙忽然侧耳说道。 张天盛和师娘赶紧放下饭碗,侧耳倾听,果然就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天都快黑了,是啥人骑马到我们庄子上?来干啥?” 师娘看了看窗外的暮光,变了脸色。 张天盛也紧张起来。 能骑马来的,肯定是有钱有势的人... 平常人家有辆毛驴车就不错了,哪有高头大马? 师父家的庄子上,都是一般老百姓,没有什么有钱的财东地主... 这几天也没有听说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晚上来,显然是有重要的事... 所以,这骑马的人,肯定来者不善。 三个人侧耳仔细听着,都希望骑马人是去找别人家的... 可没想到,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了院门外。 “不会是土匪下山了吧?我赶紧把钱藏在炕洞里!” 师娘一骨碌从炕上跳起来,就一瘸一拐地去箱子里拿钱要藏。 “不慌,这几天没有听说闹土匪,我们离城这么近,土匪轻易也不敢来...” 刘瞎仙沉声说道:“再说了,土匪下山,一般找的都是地主财东,不值当找我们这些小家小户...” “那会不会...是土匪听说马百万今天给了天盛十块大洋,就盯上我们了!”师娘还是担心。 “十块大洋,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真叫土匪盯上,给他们就是了...” 刘瞎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有人“啪啪啪”拍打院门,一听就不是善茬。 “妈呀!真的是土匪来了!” 师娘吓得浑身发抖,左顾右盼,下意识想躲起来。 “别怕,是土匪的话,早就破门翻墙进来了,不可能敲门...” 刘瞎仙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真是土匪来了,也是求财,一般不害命...天盛,你去开门。” “嗯!” 张天盛赶紧下炕穿鞋,出门先大声问道:“谁呀?” “开门!快开门!”门外人不耐烦地叫道。 “哦,来了!” 张天盛拔开门闩,开了院门,就见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三个人,三匹马栓在树上。 “你们找谁?”张天盛皱眉问道。 “起开!” 为首的人一把推开了张天盛,直戳戳就进了上房。 张天盛赶紧跟着进来,就见屋里已经点上了油灯,师父稳坐在炕上,师娘却躲在了门后面。 三个来人就站在当地。 借着油灯的光亮,张天盛看到为首的中年男人很瘦,目光阴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另外两个人,却是膀大腰圆的壮汉,眼神也都凶巴巴的。 “贵客是哪个府上的?瞎子看不见,腿脚不便,失礼失礼!” 刘瞎仙直起身子,对来人拱手行礼说道。 “我们是马老爷府上的!” 为首的瘦子扬起鼻孔说道。 “马老爷?是...马百万马老爷吧?”刘瞎仙侧耳问道。 “废话,凉州城里还有几个马老爷?” 为首的瘦子又没好气说道。 “哎呀,原来是马老爷府上的贵客,几位爷赶紧上炕坐着喝茶!” 刘瞎仙摸索着招呼,又说道:“老婆子,赶紧去烧水沏茶!” “哦...是!” 师娘便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不用瞎忙,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为首的瘦子摆了摆手,也不上炕坐,依旧站在当地。 “呃...” 刘瞎仙愣了一下,说道:“几位爷,你们大老远地骑马来,是...为了我徒弟张天盛的事情吧?” “废话,要不是为了他,我们闲得没事干了,大晚上的,到你这瞎子家里来干啥?” 为首的瘦子口气还是居高临下,却一直不说来找张天盛什么事。 刘瞎仙顿了顿,只好问道:“几位爷,马老爷派你们来,是...要带天盛去马老爷府上吗?” 第25章 我不怕死 “啥?去我们府上?呵呵,你们想啥好屁吃呢!” 为首的瘦子冷笑道:“一个没爹没娘的穷娃子,给我们马老爷家掏大粪都不配!还真想当我们马府的干少爷?” “就是,我们马老爷下午不过是喝醉了,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你们居然当真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个啥身份,居然就想高攀我们马老爷?呸!” 另外两个壮汉,也吐着吐沫说道。 “这...” 刘瞎仙和张天盛都愣住了。 下午马百万逼着张天盛当他干儿子,这才几个时辰,却又派人来找麻烦,这到底怎么回事? “几位爷,下午是马老爷亲口说要收天盛为干儿子,可不是我们想高攀...马老爷...现在又有啥吩咐?” 刘瞎仙一头雾水,试探着问道。 “你他妈是瞎子,又不是聋子,听不懂人话吗?” 为首的瘦子直接骂道:“刚才就给你说了,下午我们马老爷喝醉了,才和你们开了个玩笑... 马老爷就怕你们痴心妄想,便派我们来说一声,免得你们以后打着我们马老爷的名号招摇撞骗!” “哦...懂了...” 刘瞎子这才明白了来人的意思,便赶紧拱手笑道:“几位爷,我们下午就知道马老爷是喝醉酒开玩笑呢,压根就没有当真... 既然马老爷派几位爷来传话,我们当然懂事,以后不会和任何人提天盛拜马老爷当干爹的事情!” “这还差不多,你刘瞎子也算有点脑子...” 为首的瘦子顿了顿,又说道:“既然事情不作数了,你们快把那十块大洋交出来吧!” “啥?这...” 刘瞎仙和张天盛又懵了。 师徒俩这才明白,马百万打发这几个人来,主要是为了收回那十块大洋。 看来,马百万下午真的是喝醉了,才要认张天盛当干儿子,还赏了他十块大洋... 现在酒醒了,反悔了,变卦了,便派人来要钱...这也太浑蛋了! 张天盛强忍满腔怒火,拳头紧握,浑身发抖。 “怎么?你们不想交出那十块大洋吗?” 为首的瘦子冷笑一声道:“刘瞎子,刚才你还有点脑子,现在就又不懂事了?你应该很清楚,得罪我们马老爷会是啥下场!” “是,是...既然事情不作数了,那十块大洋,自然奉还马老爷...” 刘瞎仙唯唯诺诺点头,又提高声音叫道:“老婆子,快把那十块大洋取给几位爷...” 就见师娘轻手轻脚进来。 她根本没有去烧茶,而是在门外偷听着。 现在听到刘瞎仙叫,她便赶紧进来,准备上炕取钱,打发三个“瘟神”... “你们太欺负人了!” 张天盛怒火上冲,热血沸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为首的瘦子叫道:“我才不稀罕给马百万当干儿子!但这十块大洋,是我当街挨耳光,流鼻血,磕响头,叫干爹挣来的!不能给你们!” “啥?刘瞎子都没说啥,你一个碎屁尿骨爪(方言:对小辈的蔑称),黄嘴子都没有退,居然敢和老子犟嘴?”瘦子有些意外地看着张天盛。 “有啥不敢的?凡事总得讲理吧?” 张天盛彻底豁了出去,直着脖子叫道:“是他马百万非要认我当干儿子,我可没上赶着认他当干爹!现在他酒醒了,反悔了,居然派你们来要钱,简直就是说话如放屁的卑鄙小人...” 瘦子一听张天盛辱骂马百万,顿时大怒,“啪”的一巴掌将张天盛抽翻在地上。 “妈的!我看你这小杂种是活得不耐烦了!整个凉州城,就没有人敢骂我们家马老爷...” 瘦子指着张天盛,恶狠狠骂道:“你敢再骂一句,老子立马弄死你!” “来啊!你今天要弄不死我,你就是我的干儿子!” 张天盛疯了一般,抹去嘴角的血,扑过来抱住那瘦子的腿,咬牙切齿骂道:“马百万就是卑鄙无耻不要脸的小人,还不叫人骂? 我爷好心好意给他算命,马百万反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仗着有几个臭钱,欺负我一个七八岁的娃娃,逼师父打我,逼我拜他当干爹,连牲口都不如! 我看在钱的份上,才给他磕头,叫他干爹,这十块大洋,是我拿脸面挣来的!凭啥还给你们?” “这小杂种疯了!快滚开!” 瘦子用力甩腿,却被张天盛死死抱住小腿,根本甩不脱。 一名壮汉抬腿便是一脚,直接踢在了张天盛的面门上。 张天盛鼻子一酸,不由自主松开了瘦子的腿,双手捂住了鼻子。 大滴大滴的血,从张天盛的指缝滴落地上。 “天盛!别再说了,把钱给他们吧!” 师娘哭叫着,赶紧过来扶住张天盛,掏出手帕捂住了张天盛的鼻子。 手帕马上就被鲜血染红浸湿。 鲜血没有让张天盛害怕,反倒让他更加无惧无畏。 他虽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骨子里有凉州人的血性,在这一刻彻底觉醒。 “马百万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说话如放屁的牲口!仗势欺人,猪狗不如...” 张天盛把能想到的骂人话,统统骂了一遍,又对那瘦子恨声叫道:“你不是说,我敢再骂马百万,就要弄死我吗?来啊,今天你不弄死我,你就是我干儿子,干孙子!” “妈的!老子今天就弄死你!” 瘦子怒不可遏,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尖刀。 “妈呀!刀子!杀人啦!” 师娘吓得跳起来,放开了张天盛,一瘸一拐跳到了门后面,捂住了眼睛。 “天盛,闭嘴!不许胡说!” 刘瞎仙挣扎着下炕,摸摸索索跪在了张天盛前面,护住他,磕头如捣蒜说道:“几位爷开恩饶命啊!天盛是个七八岁的苕娃娃,犯了倔脾气,嘴上没个把门的,您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打他给几位爷出气!” “师父,您别给他们磕头!我反正烂命一条,我不怕死!” 张天盛直着脖子吼叫道:“我就算死了,也要让全凉州城的人知道,马百万是说话如放屁的牲口,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够了!” 刘瞎仙老泪纵横,哭叫道:“娃娃,你这是何苦啊!你才八岁啊,就敢得罪马老爷?” “他马百万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啥了不起的?” 张天盛满脸是血,指着那瘦子叫道:“你不是要弄死我吗?来啊,还等啥呢?你今天要弄不死我,明天我就满凉州城去骂马百万,把事情都说给地方的人评评理!我看他马百万脸往哪里放!” “好!既然你娃娃真想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瘦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转头将尖刀递给一名壮汉说道:“老六,动手!” 第26章 尹扒皮 “呃...” 那个叫老六的壮汉,看着瘦子递过来的尖刀,皱眉说道:“尹舅爷,您只给了我们兄弟俩一块大洋,只说跟您来要个帐,可没说要干杀人的活...” “这碎娃是真的不要命了...” 另一名壮汉打量着满脸是血却一身倔狠的张天盛,说道:“尹舅爷,这碎娃的命可不值十块大洋,真要弄死他,我们兄弟也得吃官司,实在是划不着...” “你们啥意思?难不成...这事就这样算了?” 瘦子咬牙切齿叫道:“这小杂种骂我也就罢了,要是他骂马老爷的事情传到凉州城,我们马老爷颜面何存?” “尹舅爷,这事...我觉得还是不要闹大的好,要是真的闹得满凉州城沸沸扬扬,恐怕有损马老爷的威名呢!” “就是,本来就是马老爷喝醉了,一时兴起开的玩笑,当时好多人都在场呢,要是再闹大,街上的闲人肯定会说难听的话...” 两名壮汉都委婉地劝说那瘦子。 话里的道理,却再明显不过。 这事本来就是马百万言而无信,仗势欺人... 要是能吓唬住张天盛师徒,不许他们胡说,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回那十块大洋,一切都好说... 可万万没想到,八岁的张天盛豁出了命,痛骂马百万,还要把这事满凉州城宣扬,让地方上的人评理... 真要那样,马百万可就声名扫地,被所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唾骂了。 尹舅爷一看就是狡诈奸猾之辈,刚才是被张天盛骂得太惨,怒不可遏,才说要弄死张天盛。 其实他也很清楚,为了十块大洋杀死张天盛,他也脱不了干系。 以他的身份地位,还不敢随随便便草菅人命。 不过,这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然他以后还怎么在凉州城混? 师娘早上炕拿来了十块大洋,哆哆嗦嗦捧着,说道:“几位爷,这是马老爷给的十块大洋,我们还没捂热呢,你们快拿去吧,求求你们饶了天盛的命,他还是娃娃呀!” “哼!这还差不多...我先把这钱拿回去给马老爷交差,完了再慢慢收拾那小杂种!” 瘦子就坡下驴,冷哼一声,接过钱,转身准备出门。 “我等着你来收拾我!” 张天盛却不依不饶说道:“我明天就把这事说给满凉州城的人听,我看马百万的脸往哪里搁!我将来还要编成贤孝,骂他马百万一辈子!” 谁都知道,张天盛说得出,做得到。 他刚才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天盛,别再说了!不就十块大洋吗?你和师父唱半年也就挣来嘛!”师娘拦住张天盛哭道,“你这娃娃,平常蔫不拉几的,倔起来怎么比驴还倔啊!” “师父,师娘,我不是非要这十块大洋,刚才你们要把这十块大洋给我,我都没有要...” 张天盛抹着脸上的血泪,恨声说道:“但这钱是我豁出脸面挣来的,他们又不要脸地想拿回去,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就算死,也要和他们理论到底!” “理论到底?哈哈哈!” 瘦子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打量着张天盛,说道:“碎娃,你真的为了这十块大洋,命都不要了?” “就是的,反正我烂命一条,已经把你们都得罪了,还怕个啥?” 张天盛仰着头,毫不畏惧地和瘦子对视。 “行,算你娃娃有种...那老子就成全你,咱们走着瞧,老子迟早要了你的命!” 瘦子眸子里寒光一闪,扬手将十块大洋“当啷啷”扔在地上,转身就出门而去。 两个壮汉也跟着走了,寂静的夜里又响起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马蹄声。 “天盛啊,你这祸可闯大了!” 师娘来着张天盛叹道:“你才几岁的人,就敢得罪马百万?你不给他们钱,他们就要你的命呢!” “师娘,我就是不服气,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地欺负人?我们就算穷,可也是人啊!” 张天盛再也忍不住了,趴进师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娃娃呀...这世道,我们穷人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讲啥理?要啥面子?” 师娘抹着眼泪哭道:“你得罪了马百万,他肯定不会放过你,这可怎么办啊?” “罢了...” 刘瞎仙费力地站起身,摸索着上了炕,坐在炕桌边抽旱烟,沉吟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啥也没用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师娘捡着地上的大洋,问道:“那个杀千刀尹舅爷...是个啥人啊?是谁的舅爷?” “他应该是马百万大老婆的兄弟,名字叫尹富贵,是马府的大管家,所以大家都叫他尹舅爷...” 刘瞎仙“吧嗒吧嗒”抽着烟说道:“我听人家说过,这尹富贵心狠手辣,坑蒙拐骗,一肚子坏水... 他仗着马百万的势力,在凉州城里放印子钱(高利贷),雁过拔毛,人过剥皮,大家都叫他尹扒皮... 他还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无恶不作,比马百万坏一万倍,谁见了都怕呢...” “这畜生这么坏啊?那...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啊!”师娘又着了慌。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刘瞎仙“噗”地吹掉了烟锅里的残烟,愣愣思忖道:“这几天我先托人打听一下马百万的动静,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不像是马百万的意思...” “啥?你是说...尹扒皮狐假虎威,打着马百万的旗号,来讹诈我们这十块大洋?”师娘吃惊问道。 “很有可能呢!” 刘瞎仙沉思道:“马百万虽然不是啥好人,却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一向花钱大手大脚,又极好面子,应该不会为了十块大洋,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 今天早上,马百万虽然喝醉了,但我也听得出来,他是真心想收天盛当干儿子... 他花十块大洋,让天盛帮他旺运挡灾,也是划算的买卖,他又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怎么会派人来再把钱要回去?” “对啊!他把钱要回去,不认天盛当干儿子,天盛可就不旺他了!” 师娘接着说道:“这么说来还真不是马百万的意思,他就算讨个彩头,图个吉利,也不会把这钱要回去! 马百万每次去庙里上香祈福,都十块八块的布施,更何况天盛还给他磕头叫了干爹呢! 肯定是这个尹扒皮,背着马百万,悄悄来讹诈我们的钱,以为吓唬我们几句,我们就不敢再提这事... 可没想到,天盛拼了命,才没有让尹扒皮的奸计得逞!” 第27章 永久的伤疤 张天盛听着师父师娘的分析,愣在了当地。 他当然痛恨马百万,可也知道,马百万的确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又好面子,应该不会为了十块大洋不顾颜面。 很显然,就是那个尹扒皮狐假虎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讹诈十块大洋。 这畜生,的确比马百万还坏一万倍! 张天盛不禁又想起了秀英。 马百万的大老婆当街就敢辱骂秀英母女,很显然平常也是各种欺负暗害。 而尹扒皮是她的兄弟,今天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马百万的大老婆背后指使的... 要是奸计得逞,他们不仅能悄悄黑了十块大洋,还让自己痛恨马百万,疏远秀英母女。 自己将来要是真的以干儿子的身份,到马百万家里当了骆驼客,肯定会站在秀英母女这边,可就成大太太的仇人了。 “师父,要不我明天去马百万家里,直接把事情当面问清楚!” 张天盛说道。 他反正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就想直接去找马百万,把话问清楚,免得让尹扒皮在当中使坏。 “啥?你要去直接去找马百万?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啊?” 师娘顿时着急了,说道:“你知道马家大门朝哪边开吗?你直戳戳地去找马百万,恐怕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就让大门上的人先打个半死!” “我去找马百万问话,他家门上的人,为啥打我?”张天盛说道。 “你苕啊?忘了尹扒皮是马家的大管家啊?” 师娘说道:“你要是去马家胡闹,不就是给尹扒皮借口吗?他没事都找茬呢,你去岂不是扑腾蛾儿打灯,自寻死路吗?” “哦...” 张天盛低头。 他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懂人心险恶? “行了,洗洗脸赶紧去睡吧,完了让你师父先托人问问,看到底啥情况再说。”师娘说道。 张天盛便去舀水洗了脸,发现脸上被那壮汉踢破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也肿了起来,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 我听着张天盛讲述幼年遭遇的苦难,偷眼看去,就见老先生的左脸颊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被岁月洗礼,已经和皱纹混在了一起。 “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过去七十多年了,您还提说啥呀,也不怕林主任笑话!”张建设不悦说道。 “就是,这些事情,和贤孝也没有啥关系嘛!”王宇也笑道。 “我就想听这些故事呢!” 我却叹道:“张爷的这些事情,就是凉州贤孝传承发展的缩影,要是写成一本小说,肯定很精彩! 那个年代能活下来的人,谁都不容易,我们把这些往事记录下来,就是要人们珍惜现在的太平盛世呢!” “你们听听,还是林主任有见识,你们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 张天盛没好气地瞪了儿子女婿一眼,说道:“我们现在生活好了,但也不能忘本,更不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丢掉!” “...” 张建设和王宇低头不说话。 这时候,张丽红走了进来,说道:“锅洗完了,我们收拾上回吧,娃娃们下午还上学习班呢!” “行,那就回吧!” 张建设起身,对我说道:“林主任,来,我们再敬您一杯!” “下次有机会,再和林主任好好划几拳!”王宇也举起了酒杯。 “我们一起端一杯,我也该回去了!”我说道。 “林主任,你把你安心坐着,吃了黑饭(方言:晚饭)再去!” 张天盛说道。 “不了,我下午单位上还有事,得回去处理一下,刚好就坐王哥他们的车回去,不然还得等公交车...” 我笑道:“张爷,反正你天气好的时候来文化广场唱贤孝呢,离我们文化馆又不远,我闲了去找您,请您吃午饭,您再慢慢给我讲当年学贤孝的故事!” “也行,那我以后到广场唱贤孝,就去你办公室里讨茶喝!”张天盛也笑道。 “好啊,随时欢迎您来!” 我其实很想继续听张天盛的故事,但今天已经聊了大半日,老先生精神有些跟不上,我就不好再打扰,免得让他家人反感。 我告辞了张天盛,坐上了张丽红的车,一起回到了市区。 张丽红开车去送女儿上学习班,我却叫住了王宇,说道:“王哥,有个事情...我想问一下,你可别见怪。” “还是老爷子唱贤孝的事情吧?”王宇笑道,“我这个女婿又不顶事,你想做工作,还得找我丈母娘,她不同意,谁说都没用!” “不是张爷唱贤孝的事情...”我欲言又止。 “那是啥事?” 王宇好奇问道。 “那个...刚才张爷说的那个秀英...后来和张爷还有啥关系吗?” 我听张天盛讲述往事,隐隐觉得马百万的女儿秀英,肯定后来和老先生有故事,但又不好问别人,便特意坐了张丽红的车,等她开车去送孩子,才问王宇。 作为女婿,王宇不用避讳什么,肯定会给我说实话。 我倒不是喜欢八卦,而是觉得早点了解张天盛和秀英的关系,以后听他讲往事,就能更好地理解。 起初我以为,秀英可能就是张奶奶,可后来听张天盛说,秀英比他大几个月,年龄对不上,显然不可能是张奶奶。 “哎呀,你可真是听得仔细,听出问题来了!” 王宇笑了笑,才说道:“老爷子说的秀英,其实就是丽红的姨娘,也就是我丈母娘的亲姐姐...” “啥?”我吃了一惊,“这么说...张奶奶...也是马百万的女儿?” “当然了,刚才我大舅哥不让老爷子再说,就是因为马百万是他亲外爷啊!”王宇笑道,“他们家现在每年四节上坟,都去马百万的坟头烧纸呢!” “呃...”我有些懵,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吃惊问道,“张奶奶...不会就是马百万四姨太生的吧?” “没错,我丈母娘正是四太太生的,名字叫马秀兰,马秀英是二太太生的,比我丈母娘大八九岁...” 王宇叹道:“这些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我也是一知半解,你完了问老爷子,让他给你细细说吧!” “那...马秀英现在还健在吗?”我又问道。 “早死了,十八九岁就死了!” “哦...那...她是咋死的?” “听说是日本飞机轰炸凉州城的时候,被炮弹炸死的...” “呃...” 我眉头紧皱,心里像坠了铅块般沉重。 第28章 碎贼 抗战期间,一部分国际援华物资通过新疆、河西走廊抵达兰州,是除驼峰航线、滇缅公路之外的第三条国际援华通道。 曾经有120架飞机被拆成零件,通过这个通道运抵兰州组装,兰州建立了飞机修理厂和空军训练基地,便成了日军的空袭目标。 从1937年开始,日本飞机对兰州开始了长达5年的持续轰炸,先后对兰州进行了36次大规模空袭,共出动飞机676架次,企图破坏西北援华通道和空军基地。 武威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交通要道,当时有一个航空站,还有大量的骆驼客,是运输物资的重要力量,因此也遭到了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 据史料记载,1941年前后,日本飞机先后空袭武威6次,出动飞机83架,投掷炸弹355枚,造成人员伤亡456人。 我听了张天盛老先生的讲述,觉得秀英就是天真活泼的小姑娘,肯定会在他父亲马百万的庇护下长大,成家生子,幸福的过一辈子... 万万没想到,秀英十八九岁,就在日本飞机空袭武威时,惨遭不幸。 这一刻,我发现抗日战争并不是书上写的历史,而是身边发生不久的事情。 国仇家恨,不能轻易忘却。 “这些陈年往事,他们家里很少说,我也是偶尔刮一耳朵才知道的,你完了找老爷子慢慢问吧!” 王宇似乎也不想多说,我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便和王宇握手告别。 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出了文化广场,就见张天盛照例在背风向阳的“风水宝地”卖唱。 我便过去,约了他一起去吃饭。 反正我家人都在民勤县,我现在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爷子也不推辞,和我吃了饭,就坐在广场上聊天。 “林主任,您昨天说,要把我的事情写成书,是真的吗?”张天盛问道。 “当然是真的,您这故事,可是文学创作的好素材!” 我笑道:“您尽可能给我讲仔细些,我完了构思一本小说,把您的故事都写出来!” “好啊,好...” 张天盛喟然长叹道:“要是真能把那些人和事情都记下来,传下去,死了的人...也高兴呢!” 老先生抹了抹眼角,继续给我讲述他的故事。 ... 春日的早晨,八岁的张天盛又牵着师父的盲杖,又来到凉州城西门唱贤孝。 他脸上的红肿消退了大半,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什么。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张天盛仿佛涅槃重生,从一个孩童,一下子长成了大人。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不怕马百万仗势欺人,也不怕尹扒皮阴毒害人。 大不了就一条命,又有啥? 昨天晚上虽然又挨了打,却保住了十块大洋,张天盛觉得自己赢了。 马百万再恶,尹扒皮再凶,也是输了。 张天盛心情很好,便捣着碟子,扭着十字步,跟着师父卖力表演。 今天的看客没有昨天多,收入也减半了。 毕竟热度是会减退的,谁也不可能天天像昨天那样捧场。 不过,所有人看张天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一些明眼的瞎仙,看向张天盛的目光,带着一些羡慕嫉妒,却还有一些敬重。 看客们都知道张天盛现在是马百万的干儿子,也不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就连龙丰酒店的老板伙计,都对张天盛客客气气的。 谁都把张天盛当成马百万的干儿子,却不知道昨天尹扒皮到刘瞎仙家里要那十块大洋的事情。 刘瞎仙本来打算托人问问情况,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也不好贸然把这事说给不相干的人。 起初刘瞎仙两口子还担惊受怕,总觉得尹扒皮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想办法害张天盛。 可一连半个月,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事情好像真的就过去了,刘瞎仙更不好托人乱打听。 这天,张天盛又和师父在西门唱贤孝,中午照例吃茶馍馍休息,就见秀英蹦蹦跳跳地来了。 “你...咋来了?” 张天盛赶紧站起身来,咽下嘴里的馍馍,却噎得直翻白眼。 “呔,你啥意思?我不能来啊?” 秀英嗔笑道:“你个碎贼,上次让你叫姐姐,你都没叫呢,赶紧叫一声来听听!” 凉州人称呼别人为贼,并没有多少贬义成分,更多的是亲昵调侃。 秀英和张天盛同岁,只大了几个月,就端起架子,喊张天盛为“碎贼”,让他叫姐姐。 “呃...” 张天盛无语。 那天马百万刚收了他当干儿子,给了十块大洋见面钱,张天盛都不愿意承认关系,不肯叫秀英干姐姐... 后来尹扒皮上门闹事,又打了张天盛,还差点要走十块大洋,张天盛心里更加痛恨马百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秀英姐姐。 按理说,张天盛对马百万一家人都是只有恨,可这个秀英,善良可亲,张天盛实在是恨不起来。 “你呃啥呀?你给我爹磕了头,叫了干爹,我就是你正儿八经的干姐姐,你难道不应该叫一声姐姐吗?” 秀英嘟着嘴,没好气说道。 “那个...马老爷那天喝醉了,随口开的玩笑,我们都没有当真,你怎么还当真了?”张天盛挠着头装傻。 “胡说!我爹就算再喝醉,心里也明白着呢,再说了,他给你十块大洋见面钱,让你磕头叫了干爹,这怎么能是开玩笑的事情?” 秀英正色说道:“那天回去吃饭,我爹还一直夸你呢,说你有血性,有骨气,肯吃苦,识大体...将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呃...马老爷...真的这么说了?” 张天盛怀疑秀英随口说好话,便套问道。 “当然了,我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在呢,不信你问去啊!” 秀英一本正经说道:“我爹还说,刚开始没有发现你是个好苗子,就没有认你当干儿子,后来发现你不错,可你又和刘师父签了誓状,就不好让你来我们家... 等你长大些,我爹就要你到我们家来,亲自教你拉骆驼,带你跑驼道呢!” “这...” 张天盛愣住了。 他相信秀英说的话。 秀英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应该不会把她父亲的话乱说。 不过,张天盛还是怀疑马百万两面三刀,明面上夸自己,暗中却让尹扒皮来要钱。 有钱有势的人,哪个不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第29章 忍字头上一把刀 “你这碎贼,就算不叫我干姐姐了,也要叫我爹干爹啊,怎么还一口一个马老爷?” 秀英又没好气说道。 “我...那个...叫惯了...”张天盛不好意思地嗫嚅。 “你那天都改口叫了干爹,现在却又叫起了马老爷,你是不是心里还恨我爹那天为难了你,没有真把他当干爹?”秀英又盯着张天盛问道。 “当然不是...”张天盛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你们家有钱有势的,我高攀不起,要是上赶着巴结,会让人家笑话...” “你管别人说啥呢?只要我爹认你这个干儿子,我认你这个干兄弟就行了嘛!” 秀英笑了笑,又低头说道:“我爹就是脾气不好,但从来不亏人,那天也是喝醉了,才为难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呃...” 张天盛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百万仗势欺人,尹扒皮阴狠毒辣,但这个秀英,却真的把自己当兄弟,比亲人还亲。 一边的刘瞎仙侧耳听了半天,便笑道:“秀英姑娘,马老爷最近好着呢吧?怎么也不来听天盛捣碟子?” “我爹出门都十几天了...”秀英笑道,“他一年四季都是带着伙计们拉骆驼运货,很少在家的。” “哦,那您母亲和家里的人都好吧?”刘瞎仙又扯着闲话。 “都好着呢,谢谢您的问候!” 秀英很有礼貌地回答。 马百万虽然是个草莽勇夫,秀英却很有教养。 “那个...你们府上有个尹舅爷,是你们的大管家吧?”刘瞎仙终于问出了正题。 “是的,尹舅爷是我们家的大管家...” 秀英顿了顿,垂下长长的睫毛说道:“他是我大姐的舅舅,不是我的舅舅...” “哦...马老爷出了门,你们家的大小事情,都是尹舅爷操心吧?”刘瞎仙又轻描淡写地问道。 “是的,我爹一出门,柜上和家里的事情,都是尹舅爷说了算...怎么?您认识他吗?” 秀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好奇地看向刘瞎仙。 “我一个瞎子,哪有福气认识尹舅爷?就是上次有人说起过尹舅爷,说你们家的事都是他管着,我就随口问一嘴...”刘瞎仙赶紧掩饰笑道。 “哦...尹舅爷忙得很,你们有啥事,还是等我爹回来了再说,给尹舅爷说怕不顶事...” 秀英以为刘瞎仙有事要找马家帮忙,便蹙眉说道。 “没事,我们没事!” 刘瞎仙又笑道:“天盛现在是马老爷的干儿子,我也跟着沾光有了威风,谁都高看我们一眼,没有啥事!” “那就好,你们要是有事,就只管给我爹说,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也喜欢帮人,你们有事,他不会不管的!”秀英笑道。 “好,好,那我们有事就去麻烦马老爷!”刘瞎仙笑道。 “你们啥时候唱呢?我一会就要走了...” 秀英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些着急。 “就唱呢...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听贤孝了?”张天盛问道。 “我到国立女子学校上学了,就早上上一会课,中午就要回家去了。”秀英笑着回答。 “国立女子学校?在哪啊?”张天盛好奇。 “就在文庙墙后边,前几年才开办的,我爹让我和我姐都去上学,说是多少识几个字,将来也能帮着他看账本。” “哦...” 张天盛点头。 马百万家大业大,却没有儿子,两个丫头识了字,将来就能帮着他掌管家业。 以前的财东老爷家里,都会请教书先生去教子女读书。 张天盛的爷爷是前清的秀才,以前常年在有钱人家当教书先生,日子也过得不错。 可这些年,凉州城里开办了很多新式学校,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进了学校念书识字,张天盛的爷爷就失业了,只好在街头算命度日。 “那我们就先给秀英姑娘唱一段吧,难得她能来看我们...” 刘瞎仙调弦定音,张天盛捣碟子伴奏,师徒俩就唱了一小段《穆桂英挂帅》。 “唱个好笑的,这个不好笑!” 秀英掏出一把铜板,丢进了破毡帽里。 “呃...” 刘瞎仙摸了摸鼻子。 上次马百万的大老婆当街说,贤孝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姑娘们听的。 贤孝的曲目,多为忠臣良将,孝子贤孙,小姑娘家听不懂,也不爱听。 而家长里短,才子佳人,更不适合给小姑娘唱。 所以,刘瞎仙刚才便唱了一小段《穆桂英挂帅》,也算是歌颂女中豪杰,迎合秀英。 没想到,秀英不满意,要听好笑的。 刘瞎仙无奈,顿了顿,便拿起三弦唱道:“秀英姑娘要听个好笑的,我就唱个稀奇古怪的... 说的是, 蚂蚁拉着石头磙子上了房, 苍蝇踏折了松木梁, 灶火里卧着一只狼, 小鸡叼个饿老鹰, 老鼠拖猫上了墙...” “哈哈哈!” 秀英听着刘瞎仙荒诞幽默的唱词,笑得弯下了腰。 “秀英,你当街像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吗?” 忽然,一个声音冷叱道。 张天盛赶紧转头,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姑娘,领着一个老妈子,怒气冲冲地从一辆驴车上下来。 “姐...你也下学了啊?” 秀英顿时不敢再笑,低头走了过去说道:“我下学早,见你还没有下学,就过来少听听张天盛唱贤孝...” “哼!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娘说了不许我们再听,你怎么还敢来?” 那姑娘又训斥秀英。 前几天张天盛师徒找人侧面打听马家的事情,知道马百万大老婆生的女儿,名字叫马喜梅。 那天马百万认张天盛当干儿子的时候,马喜梅一直坐在他母亲的大马车里,从车窗里往外看,没有下车,张天盛就没有注意她。 刚才听秀英叫姐,张天盛马上就知道,这个姑娘就是马喜梅。 马喜梅是大太太生的嫡长女,地位自然比秀英高,便当街毫不客气地训斥秀英。 “姐,这个张天盛是爹收的干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干兄弟,他和别人不一样嘛!”秀英辩解道。 “啥干兄弟湿兄弟?爹那天不过喝醉了高兴,开了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 马喜梅远远冷瞥一眼张天盛,马上又收回目光,对秀英说道:“赶紧上车回家!再敢来听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告诉娘,看不挺了你的皮!” “这...是。” 秀英只好低头跟着马喜梅上了驴车,却转头给张天盛吐了吐舌头,悄悄招手告别。 “师父,马百万的这个大丫头也太不像话了!一个小姑娘家,就说贤孝是下三滥的东西!” 张天盛愤愤不平说道:“她这可是把我们所有唱贤孝的都骂了啊!” “骂就骂吧,你别再管马家的事了,以后离那个秀英也远些,好好唱你的贤孝,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刘瞎仙拿起了三弦,又唱了起来: “忍字高来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 霸王不忍乌江死,韩信不忍未央逃... 周瑜不忍三口气,身死名灭后世笑... 罗成不忍乱箭射,死在马踏淤泥河...” 第30章 油饼子卷糕 五月端午节的前几天,午后下起了毛毛细雨,刘瞎仙给了张天盛一把铜钱,让他买了些东西,去东门看望他爷爷张秀才,并邀请张秀才端午来家里过节。 张天盛不知道该给爷爷买什么东西。 水果点心太贵,糟蹋钱,爷爷肯定不高兴。 馒头大饼啥的,爷爷一顿吃不了,放着就馊掉了。 张天盛便到东门牌楼找到了爷爷,直接把钱都给了爷爷。 “哎呀我的好娃娃!能挣上钱孝顺爷了!” 张秀才一把搂住了张天盛,激动得老泪纵横,笑道:“才一个多月不见,你就长高了,也胖了,白了...” “师父师娘都对我好,每顿都让我吃饱呢!我现在也能捣碟子敲双响了,帮师父多挣钱呢!” 张天盛在爷爷的怀里,又成了孩子,得意地撒娇。 “你师父师娘都是好人,有良心呢!” 张秀才笑道:“我早就听说,你帮着师父捣碟子,引得满凉州城的人都去看,我也很想去看看,又怕你师父心里不舒服,毕竟你现在是他家里的人了...” “木事,您以后闲了就来西门听我们唱贤孝,我师父还说,叫你端午去他们家吃饭过节呢!”张天盛又说道。 “行,那我端午就买点东西,去和你们一起过节!” 张秀才顿了顿,又皱起眉头说道:“我还听说,马百万去找你的麻烦,却又给了你十块大洋,认你当了干儿子,到底怎么回事?他再没有为难你吧?” “早木事了...” 张天盛笑道:“马百万就是心里还犯鬼呢,怕他的四姨太不够旺他,才又收了我当干儿子... 他就是拿我当旺运挡灾的工具,压根没有真把我当干儿子,我也就没有不把他当干爹! 上次是他喝醉了,闹了半日,后来就木事了... 他常年拉骆驼运货,也不在家,我再没有见过他...” 张天盛没有给爷爷说尹扒皮讹诈钱的事情,也没有说秀英... 他不想让爷爷担心。 爷爷在街上算命度日,有时候好几天都挣不到钱,一个多月不见,黑瘦了很多。 自己现在是师父家的人,一切事情都由师父做主,也就不用给爷爷说了。 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马百万再没有来过,尹扒皮也没有再找麻烦,没有必要把事情说给爷爷让他担惊受怕。 “那就好,马百万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不会和你一个娃娃过不去...”张秀才放下心来。 “爷,最近找你算命的多吗?” 张天盛反倒担心起了爷爷。 看爷爷黑瘦的样子,最近过得肯定不好。 “多啊!自从我给马百万算过命后,好多人都来找我问事情呢!你不用担心我,以前我挣的钱我们两个人吃,现在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馍馍呢!这些铜钱你拿回去,没事了买点零嘴吃!” 张秀才又把铜钱装进了张天盛的兜里。 “不用,不用,我跟着师父师娘,吃得比您好呢,也没有机会买零嘴吃!” 张天盛把钱掏出来,又塞进了爷爷的口袋。 他当然知道,爷爷是在骗他。 以前有自己陪着,爷孙俩就算忍饥挨饿,也相互有个照应依靠。 现在自己到了师父家,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其实和陈瞎仙师父也没有什么两样... 张秀才也明白张天盛的心思,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地跟着师父学手艺挣饭吃,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明天死在大街上,也闭眼瞑目呢!” “您可不能说丧气话,等我学会了贤孝,能自己挣钱了,就养活您,让您活一百岁!”张天盛笑道。 “好,那我就好好活着,看着你娶媳妇成家,给我养个大胖重孙子!” 张秀才欣慰地笑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师父一个人等着急了,过几天端午节,我就去看你们!” “好,爷,那我走了。” 张天盛起身,走过街角,才转身偷眼看爷爷。 就见爷爷孤零零地坐在街边的廊檐下,一直看着自己,像一座雕像。 张天盛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他赶紧快步拐过街角,生怕被爷爷看到担心。 凉州城并不大,张天盛和爷爷分开也才一个多月,但他却发现,自己和爷爷有些生分了。 爷爷吃了上顿没下顿,却骗自己说,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 而自己,也没有和爷爷说秀英和尹扒皮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自己长大了吧。 就算爹妈还活着,自己终有一天也得走出家门,去学吃饭的手艺,去走自己的路。 张天盛擦掉了眼泪,加快脚步回到了西门,就见师父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龙丰酒店的廊檐下避雨。 他便赶紧收拾起东西,带着师父回家。 ... 很快就到了端午节。 张秀才如约而至,提着一盒点心,进门和刘瞎仙寒暄几句,就坐在炕上抽烟喝茶聊天。 张天盛则和师娘忙着做“油饼子卷糕”。 凉州没有粽叶和苇叶,人们端午节就用油饼卷粽子吃,叫作“油饼子卷糕”。 用热水烫了面,擀成盘子大小,再用油炸了,层层叠叠放在盘子里备用。 粽糕也是用糯米,放上红枣和葡萄干等配料蒸熟,用油饼包裹了,再撒上白糖,就可以大口吃了。 糯米红枣和葡萄干,在凉州都是昂贵的东西,所以“油饼子卷糕”也不能敞开往饱里吃,师娘便又做了一些“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样子像饺子,却有手掌大,里面包了韭菜鸡蛋的馅,放在炸了油饼的剩油里炸得金黄,也非常好吃。 张天盛跟着师娘,端着油饼子卷糕和韭菜盒子,来到上房,坐在炕沿上,和爷爷师父一起吃。 师娘笑道:“张先生,我笨手拙脚的,茶饭一向做不好,您将就着吃饱吧!” “哎呀,我一个穷酸老头子,厚着脸皮到你们家来打秋风蹭饭,哪里还敢嫌茶饭不好?” 张秀才笑道:“本来也不好意思来打扰,可刘师父打发天盛去叫我,我不来可就失了礼数... 再说了,天盛自从到你们家,吃得白白胖胖,还长高了,我也得来感谢你们!” “哎呀,您这可就见外了!” 师娘笑道:“天盛帮着他师父唱贤孝,多挣了不少钱,平常还跟着我家里家外的干活,我就当亲儿子一样,顿顿都没有让他饿肚子!” “我知道呢,天盛也和我说了,这娃娃遇到你们,真是有福气呢!”张秀才叹道。 “赶紧趁热吃吧,别光顾着说话了!” 师娘笑着招呼,大家便一起吃起了油饼子卷糕和韭菜盒子。 吃得差不多,张秀才放下筷子,取出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张天盛,皱眉说道:“天盛,你师父说,马百万家的管家尹扒皮上门来闹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第31章 悬在心头上的剑 “呃...那个事情早都过去了,我就没有给您说!” 张天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惭愧地低头。 他有些后悔瞒着爷爷。 现在爷爷什么都知道了,心里肯定觉得自己和他生分了。 “你这娃娃呀,有啥事都得给爷说啊,爷就算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拼了老命,也绝不能让那个尹扒皮欺负你!”张秀才激动说道。 “那个尹扒皮再没有来过,应该木事了...” 张天盛顿了顿,又说道:“爷,我现在跟着师父师娘,有他们照顾着,您就不用再操心了!”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张秀才眉头紧锁沉吟道:“那个尹扒皮我听说过,是凉州城里出了名的坏怂,平常没事都要想坏主意害人呢,他上次没有讹诈到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我刚才和你师父说了一会,觉得尹扒皮肯定憋着坏水,还要来找事呢!” “是啊,这事情,我一直悬着心呢,所以才让天盛把您请来,给您说一声,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 刘瞎仙对张秀才说道:“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事情看起来好像完了,但尹扒皮肯定背后一直找机会害天盛呢!” “我不怕他!” 张天盛说道:“大不了,我就去找马百万,当面和他说清楚,要是马百万不知道这事情,肯定会收拾尹扒皮!” “你想得太简单了!” 张秀才摇头:“要我看,这事情肯定不是马百万指使的,就是尹扒皮狐假虎威,趁机讹诈... 尹扒皮应该就是怕你把事情说破,才一直没有找你的麻烦... 你要是去找马百万,想把事情拆穿,尹扒皮可就要狗急跳墙,说不定你还没有见到马百万,小命就先没了!” “不错,尹扒皮心狠手辣,无恶不作,逼到头上,他啥事都能做出来呢!” 刘瞎仙点了点头,说道:“张先生,天盛现在虽然跟着我,但这事情有些麻烦,万一出事我可担待不起,还得您做主,看怎么办好?” “我也没有啥好法子,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秀才叹道:“这兵荒马乱的,我们穷人有理也没处说去... 好在尹扒皮现在还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胡来,暂时不会对天盛怎么样... 我们先听探着些,看尹扒皮有没有啥动静,要是听到啥风声,大家再一起想办法!” “也只好这样了...” 刘瞎仙喟然长叹。 大家都忧心忡忡,油饼子卷糕和韭菜盒子也没有那么香了。 ... 春残夏尽,秋去冬来。 转眼,张天盛已经在刘瞎仙家里大半年了。 只要天气好,张天盛就牵着师父的盲杖,一起去凉州城西门出摊唱贤孝。 要是刮风下雨,张天盛就帮师娘干活,家里地里的活都干。 师娘把他当大人使唤,张天盛从来没有怨言,咬着牙硬撑,慢慢也就适应了农村的活计,身子长高了很多,力气也大了不少。 师娘几乎没有让张天盛有闲的时候,却也不吝啬,每顿饭宁可自己吃不饱,也要紧着让张天盛吃饱。 当然,这也是因为张天盛能帮师父多挣钱。 张天盛跟着刘瞎仙唱贤孝,学会敲双响、捣碟子、打快板,每次都扭着十字步,为师父伴奏,引得看客们喝彩丢钱。 刘瞎仙又开始教张天盛吹笛子,拉二胡,弹三弦... 二胡和三弦比较复杂,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不过,张天盛有灵性,肯吃苦,每次师父教一段,他回到自己房里总要练到深夜,没几天就练会了。 刘瞎仙话不多,教张天盛的时候也是简短讲述,做几遍示范,就让张天盛自己去练。 但张天盛跟着师父唱贤孝,耳濡目染,慢慢也就看出了师父拉二胡和弹贤孝的技巧门道,学得非常快。 笛子入门比较简单,张天盛不到半年就能完整地吹奏几段小调,还吹得像模像样。 有时候刘瞎仙唱累了,或者嗓子哑了,就让张天盛单独吹一段笛子,也能引得看客纷纷丢钱。 闲暇有空的时候,张天盛就去东门看爷爷。 张秀才每次见到张天盛,就拉着他,抓紧时间教算命的本事。 爷爷说的好多张天盛都不懂,但他还是牢牢地记住,等将来慢慢领悟。 爷爷的掐八字算命的本事,可比一般瞎仙强多了。 马百万再没有音信,尹扒皮也没有动静,但端午节大家商量后,都觉得尹扒皮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事就像悬在大家心头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尹扒皮阴毒奸诈,一旦出手,肯定不是小事。 唯一能打听到马家消息的,只有秀英。 秀英自从上次被姐姐马喜梅训斥后,也不敢常来,只是偶尔中午下学跑来看看张天盛,听一小段贤孝,就急匆匆走了。 张天盛也曾经套问过秀英,想打听马家的情况,可秀英每次只说马百万出门去拉骆驼运货,从来不说尹扒皮的事情。 尹扒皮在马家只手遮天,秀英也怕他,总是讳莫如深。 秀英每次来,都逼着张天盛叫姐姐,张天盛却只是闷头傻笑,不肯叫。 临近腊月,城里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不少人听贤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张天盛穿上了破旧的棉衣,戴着收钱的破毡帽,还是冷得直流清鼻子。 师父刘瞎仙也好不到哪里去,长棉袍早就是补丁摞补丁,棉絮也堆成了一坨一坨的。 师娘早就称了棉花,扯了粗布,忙着给张天盛师徒俩缝制新的冬衣,准备过年。 今年张天盛帮着师父唱贤孝,多挣了不少钱,家里比较宽裕。 更何况,还有马百万给的十块大洋呢。 虽然那十块大洋一直没有动过,但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所以师娘便为张天盛师徒俩赶制新衣服。 张天盛很感激师娘,想给她打下手,师娘却说,针线活是女人的事情,男人干了没出息,不让他插手。 张天盛跟着师父唱完贤孝回家,就忙里忙外地担水劈柴,烧火填炕,喂牲口干杂活... 进入腊月,晚饭后师娘坐在炕上缝制衣服,动不动就愣愣地说:“说话就过年了...强子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他能回来过年吗?” 师父刘瞎仙却不回答,只是闷头抽烟。 张天盛也不敢搭茬。 强子是师父师娘的儿子,名字叫刘强,自从被抓了壮丁,就春天回来过一次,还是偷偷跑来的。 这都大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刘瞎仙曾经让张天盛带着他,去刘强他们部队驻扎的雷台观打问,却被门上的大兵举着枪轰得老远,连门都不让靠近。 要是李强过年回不来,师父师娘这年肯定是过不好。 第32章 三皇会 腊月二十八,师娘终于把张天盛师徒俩的冬衣都缝制好了。 师父是青布面子的长棉袍和棉帽、棉鞋,穿戴起来,像个有钱的掌柜。 张天盛是毛蓝布的短棉袄、棉裤、棉帽、棉鞋,师娘还给他做了汗褂衬裤,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冬衣里都装了厚厚的棉絮,十分暖和。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衣裤鞋帽都有些大,师娘说,张天盛长得快,衣服要做大一些,就能穿好几年。 饥荒兵乱的年月,老百姓谁家都不宽裕,好几年才能做得起一身衣服。 张天盛原来的衣裳,还是爹妈在的时候做的,早就捉襟见肘,提裤显踝,鞋子更是小得穿不成。 他把新衣服穿戴整齐,更加显得俊了。 吃完早饭,张天盛就跟着师父,去城北的财神庙,参加“三皇会”一年一度的祭祀,祭拜三皇祖师爷。 “三皇会”是凉州瞎仙的行会组织,祭拜“三皇”,尊奉泰皇伏羲为祖师爷。 三皇的说法很多,有说是天皇、地皇、人皇,有说是燧人、伏羲、神农,也有说是伏羲、女娲、神农... 据《尚书大传》记载,三皇为天皇燧人,泰皇伏羲、地皇神农。 相传秦始皇修长城的时候,觉得盲人不能干活,没有用,就要把天下所有的盲人都杀死夯进长城... 泰皇伏羲便化身盲艺人下凡,对秦始皇说,盲人虽然不能干活,却能唱曲儿给修长城的民工解乏... 秦始皇便让伏羲去给修长城的民工唱曲儿,大家果然干活精神抖擞,不知疲倦。 于是,秦始皇便没有杀盲人,让盲人们跟着伏羲学唱小曲,为修长城的民工唱曲解乏,这便是凉州贤孝最早的起源。 凉州瞎仙感念伏羲为大家传下了吃饭的手艺本事,就把伏羲奉为祖师爷,供奉三皇,成立了三皇会,订立行规,划定各自卖唱的区域。 瞎仙都有师承,自拜师学唱贤孝那天起,便自动加入三皇会,要遵守三皇会的行规会则。 因为有严格的师徒传承,瞎仙们看似散在各处各自唱贤孝,其实却有严密的组织,便是三皇会。 三皇会行规第一条就是尊师重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要有徒弟不尊师父,就会被开除出三皇会,终身不许再唱贤孝,起码凉州城里再没有你唱贤孝的地方。 每个瞎仙唱贤孝的地盘,都是三皇会商议划定的,不许越界卖唱,否则就要按照行规处置,轻者在三皇神像前自掴耳光,重者打板子,更严重者,就要交由官府处置。 官府对三皇会也是承认的,毕竟瞎仙在凉州是个特殊的群体,在民间很有影响力,他们自己组织,自己管理,当然再好不过。 三皇会平常不怎么聚会,有事几位辈分大的主事人商量着定就行。 但每年腊月二十八,所有的瞎仙都要齐聚城北财神庙,祭拜三皇祖师爷,并商议一年当中行业里的事情。 首先自然是处罚违反行规的瞎仙,肃正行业风气。 其次就是师父介绍新收的徒弟,让大家认识。 最重要的,还是划定地盘。 新出师的年轻瞎仙,不可能在凉州城里有卖艺的地盘,一般都是在划定的一片乡镇,敲着双响或者碟子,走村串庄地买唱。 有农户人家想听贤孝了,就请瞎仙到家里,先摆上茶饭让瞎仙吃喝。 村里的邻居乡亲听到谁家请了瞎仙唱贤孝,便拿点干粮馒头什么的来交给瞎仙,等于买了票,便心安理得地等着听贤孝。 瞎仙吃饱喝足,便卖力气唱贤孝,一般都要唱一整天,要是唱到半夜,就在主家吃饭睡下,第二天再去其他村庄,继续敲铃卖唱。 虽然走村串庄的很辛苦,但起码也能混饱肚子。 就算几天遇不到请唱贤孝的主家,靠着上家挣来的干粮馍馍,也能吃几天。 年轻的瞎仙身体好,在乡村卖唱走动,能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是非常重要的历练。 等瞎仙在乡村里唱到年岁大了,跑不动了,贤孝唱得也有一定水准了,就可以向三皇会提出申请,在城里要一块地盘,固定下来唱。 年老的瞎仙唱不动了,三皇会就把地盘收回来,分配给新的瞎仙。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皇会也一样。 有些瞎仙的师父师祖在三皇会里辈分高,权力大,就能早早分到凉州城里的固定地盘... 即便是按部就班地分配地盘,也有好坏之分,比如东门南门相对热闹些,在那里唱贤孝就挣得多。 而西门北门相对冷清,看客少一些,自然挣得就少。 更有甚者,徒弟虽然年纪轻,但师父退休不唱了,徒弟就破格继承师父的地盘。 但三皇会毕竟是瞎仙自己的帮会,大家抱团取暖,相互也有个照应,免得被人欺负。 毕竟大家都是苦哈哈的盲人,就靠唱贤孝挣口饭吃,谁也不容易。 张天盛第一次参加三皇会的祭祀,感到新奇又兴奋。 财神庙在城北,走路有些远,师娘就套上了毛驴车,让张天盛赶着驴车带师父去。 以前张天盛没来的时候,都是刘强赶着毛驴车带刘瞎仙去财神庙参加三皇会的祭祀。 可这都腊月二十八了,刘强还一点音信都没有,显然过年是回不来了。 师父师娘心里着急担心,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娘说,让刘瞎仙去了财神庙,托个人问问,看儿子刘强到底还在不在雷台观兵营里。 这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李强要是还在雷台观兵营里,最多是不能回家过年,好歹还算安全。 要是队伍已经开拔,可就不知道山南河北去哪里了... 万一上了战场,枪炮不长眼,刘强恐怕是凶多吉少。 张天盛把师父扶上了毛驴车坐好,便牵着毛驴出了门。 “天盛,操心着些,走大路...过不去的路,就让你师父下来走一截子!” 师娘跟出来嘱咐道:“这驴你还生的呢,别惊到了它!” “您就放心吧,这驴我天天喂着,听我的话呢!” 张天盛回头笑了笑,跳上毛驴车,一扬缰绳,就赶着车出了村子。 第33章 财神庙 凉州财神庙,在城北七八里的地方。 这里有一片湖,湖北是一座很大的佛寺,名叫海藏寺,湖西就是财神庙。 财神庙很小,里面却供奉着很多道教神仙。 三清三皇,财神药王,八洞神仙,关帝圣君,十二生肖,二十八宿,还有三霄娘娘... 财神庙的香火没有海藏寺旺盛,平常香客很少,偶尔才有一些神婆子来给人燎病... 庙里的四五个道士庙祝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苦哈哈的。 每年腊月二十八这天,是财神庙最热闹的时候。 凉州城所有的瞎仙齐聚财神庙祭祀三皇,按照辈分大小交了份子钱,在庙里架起大锅做香喷喷的羊肉香头子,道士庙祝也能跟着饱饱地吃一顿。 “香头子”,就是切成一寸左右的圆柱形细面段,因为形状像香烧完后留下的短香头,故而得名。 张天盛赶着毛驴车到财神庙的时候,就见好多瞎仙也来了。 有赶车来的,骑驴来的,也有摸摸索索点着盲杖走着来的。 一些瞎仙有明眼的徒弟搀扶着还好些,有些孤苦伶仃的瞎仙,穿着破棉烂袄,一个人点着盲杖,实在是可怜。 张天盛停住驴车,把缰绳栓在财神庙门外的树上,扶着师父下了车,就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明眼人迎上来作揖道:“刘师兄,你来了!” “赵师弟好!师叔他们来了吗?”刘瞎仙也拱手作揖问道。 “都来了,就等你呢!”那人说道。 “好...天盛,快过来给你赵师叔行礼!” 刘瞎仙拉过张天盛,又对那人说道:“赵师弟,这是我今年新收的徒弟,名字叫张天盛,以后请你多教导关照!” “赵师叔好!” 张天盛赶紧拱手作揖,就见赵师叔虽然满脸堆笑,眼神中却透着精明和一些傲慢。 “哎呀,天盛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他可是马百万马老爷的干儿子,他关照我还差不多呢!” 赵师叔大声笑道,客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奚落。 门口众人,听到“马百万干儿子”的话,顿时静下来。 明眼人都看向了张天盛,有羡慕的,有鄙夷的,有冷笑的... 盲瞎仙也都侧耳倾听,表情古怪。 上次马百万当街认张天盛当干儿子的事情,满凉州城的人都知道。 张天盛师徒俩便有些尴尬。 刘瞎仙愣了一下,便笑道:“天盛,快扶我进去吧,我们都来迟了。” “是,师父!” 张天盛便扶着师父进了财神庙。 就见庙里挤挤挨挨有好多人。 正殿廊下摆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摆着猪头、羊头、一只整鸡,还有一些点心供品。 长条桌前的一溜蒲团上,坐着七个人,全都是上了年纪的盲眼瞎仙。 其他人就散站在院子里。 刘瞎仙扶着张天盛往里走,边走边低声说道:“天盛,刚才那个赵师叔,名字叫赵南星,他的师父是南城的邱三绝邱先生,是三皇会里辈分最大的,你应该叫邱师爷,三皇会的事情,基本都是他们主事... 你以后遇到赵南星客气些,将来你自己开始唱贤孝,划地盘可都是他们说了算...” “知道了,师父。” 张天盛低头回答。 他本来对三皇会的聚会充满了热情,以为大家都是唱贤孝的瞎仙,就和一家人一样亲热... 可看刚才的情形,好多人对自己马百万干儿子的身份,羡慕嫉妒又鄙夷不屑。 马百万和自己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就觉得张天盛是自甘下贱,上赶着给人家当干儿子。 而那个赵南星,就是个笑面虎,话虽然说得好听,却含讽带刺,显然没安好心。 张天盛一点都不在乎众人的看法。 自己连尹扒皮都懒得理会,哪里管其他瞎仙的闲言碎语。 可自己注定要唱一辈子贤孝,就必须得看执掌三皇会权力的人的脸色。 张天盛扶着师父上了台阶,来到大殿廊檐下的长条桌边。 刘瞎仙摸索着在最末尾的蒲团上坐下,转头说道:“天盛,你下去和大家站着吧!” “是。” 张天盛便下了台阶,站在了人群中间。 他抬头看去,就见廊檐下长条桌前最中间的蒲团上,坐着一位头发胡子都白了老瞎仙,应该就是师父说的,赵南星的师父邱三绝。 而自己的师父刘瞎仙能坐在廊下的长条桌前,显然在三皇会的辈分地位也不低,起码有些话语权。 毕竟长条桌前就坐着八个人。 众人乱哄哄地闲谈,就见赵南星走进到廊檐下,对为首的那老瞎仙说道:“师父,人都来齐了,开始吧?” “嗯,开始吧!” 老瞎仙点了点头。 他果然就是赵南星的师父邱三绝,三皇会里辈分最大的瞎仙。 刘瞎仙只比邱三绝小一辈,在三皇会的辈分也算大了。 “大家肃静!排好队,准备祭拜三皇爷!” 赵南星站在廊檐下的台阶上,高声叫道,有些趾高气扬的意思。 众瞎仙赶紧摸索着恭恭敬敬站好,谁也不敢再说话。 张天盛被人挤到了最后面,和一群半大的孩子站在了一起。 这些孩子有盲人,也有明眼人,岁数在七八岁到十来岁之间,应该都是老瞎仙们新近收的徒弟。 张天盛伸长了脖子看去,就见廊檐下,师父和邱三绝他们,都转身跪在蒲团上,面朝大殿。 “跪!” 赵南星大声唱礼。 满院子的瞎仙,纷纷跪在地上。 一些上了年纪了的老瞎仙,拄着盲杖下跪,有些吃力。 “一叩首!”赵南星又叫道。 众人就跟着廊檐下的师祖师父,一起磕头。 “拜!” 随着赵南星的唱礼,众人又起身,朝着大殿作了一个揖。 张天盛不懂祭拜三皇爷的规矩,便赶紧跟着其他孩子起身,乱哄哄地朝大殿拱手作揖。 “跪!再叩首!拜!”赵南星又叫道。 张天盛又跟着众人跪下磕头,再起身作揖。 “三叩首!拜!” “求三皇爷赐福,保佑我们后辈传人开口有金,吃穿不愁,师徒相传,永世不绝!” 众人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庙祝又在院子里的石头香炉里烧了一堆黄表纸和纸钱,祭祀仪式就结束了。 廊檐下的老瞎仙们转过身坐在蒲团上,院子里的人也纷纷起身站好。 “奉三皇爷神旨,下面开始议事!” 赵南星顿了顿,又高声说道:“头一件事,就是东门陈七师兄冻饿而死的事情,去年事情还没弄清楚,所以就没有处理... 三皇爷遗训,三皇会行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就算不能为师父养老送终,也不能看他惨死街头不给一口吃的... 因此,经过几位师父师兄商议,陈七师兄的徒弟们,都有不孝之责,要按照行规处置! 就请陈七师兄的徒弟们,到跟前来,向三皇爷磕头请罪!” 第34章 自掴 “哗...今年的第一件事,居然要说东门陈七先生的事情...” “这肯定是头等大事啊!我们天天唱贤孝,劝人家忠孝仁义,自己的师父反倒饿死在大街上,徒弟谁都有责任呢!” “没错,师父虽然不比爹娘,但徒弟也不能看着饿死,好歹也得给一口...” “陈七先生也真是可怜,一辈子教了那么多徒弟,临老却没有人给口吃的...” 众人乱哄哄地议论起来。 好多明眼人就看向角落里的几个瞎仙,他们应该就是陈瞎仙的徒弟。 张天盛也跟着看过去。 他虽然是陈瞎仙死了才拜的师,可拿了陈瞎仙的三弦,也是陈瞎仙正儿八经的徒弟。 就见一名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老瞎仙,摸索着站起来。 他身后的七八个瞎仙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走到了台阶前,朝着大殿跪下磕头。 头发花白的瞎仙颤声说道:“三皇爷明鉴,我们师兄弟几个,都在城外唱,只是逢年过节才去看看师父,平常也难得进城... 虽然我们之前并不知情,但师父惨死大街,我们这些徒弟不孝之罪不可推卸,恳请三皇爷降罪,我们愿受杖责!” 众瞎仙都侧耳倾听。 廊檐下居中而坐的邱三绝,沉声说道:“陈七师侄唱了一辈子贤孝,会的曲目最多,他冻饿惨死,实在是我们凉州贤孝的巨大损失,这事我们都有失于救助的责任... 再念及陈七师侄的徒弟们,之前并不知道师父的情况,免于杖责,处以自掴之罚吧!” 邱三绝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说话中气十足,显然是唱了一辈子贤孝的功夫。 “谢邱师爷宽容!” 那头发花白的瞎仙,举起手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起了自己耳光。 他身后的师兄弟们,也跟着“啪啪啪”自掴,脸上很快都肿胀起来。 巴掌声此起彼伏,众人都噤声肃立。 “行了...” 邱三绝摆了摆手,又沉声说道:“这事,大家都要引以为戒,师父年老了,徒弟们都要勤加动问,尽能力照顾!” “是...” 众人低头答应。 那头发花白的瞎仙,就带着师兄弟们起身,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站好。 “第二件事,就是商议王明元越界卖艺的事情...” 赵南星又主持会议,开始商议第二件事。 那个叫王明元的瞎仙,本来在乡里卖唱,发现城里有个瞎仙几天没来,就占了他的地方,唱了几天贤孝。 这事看起来好像不要紧,却犯了行规。 划定的地盘,就算本主不来,别人也不能占了卖唱。 王树明就跪在大殿前,向三皇爷认了罪,也自掴了几个巴掌。 又商量了几件事,有越界卖唱的,有徒弟背后辱骂师父的,也有卖唱的时候和看客起了冲突的... 事情商议完,便进入了划分地盘的议程。 赵南星拱手说道:“师父,各位师兄,东门陈七师兄死了,他在牌楼的摊位空下来了,今年一直安排大家轮流唱,也该分个固定的人了,大家看...安排谁好?” “这...” 廊檐下的几个老瞎仙,都侧着头听邱三绝的动静,谁也没有说话。 划分地盘,是瞎仙们最重要的事情。 地段好,就算唱得不怎么样,也能引来很多看客。 要是地段差,就算贤孝唱得再好,别人也划不着专门跑来听,收入肯定少很多。 东门有骡马市场,还有大车店,虽然有钱人少一些,却是凉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尤其陈瞎仙原本占的摊位,在东门口的牌楼处,是最好的地段。 现在陈瞎仙死了,摊位空了出来,大家肯定都想要。 但这事还是要听邱三绝的,谁也不敢做主。 邱三绝顿了顿,才抬头说道:“按理说,陈七师侄死了,他在东门的摊位,应该由他的徒弟继承,尤其他的大弟子邹汉明,这些年唱得有些名堂了,年岁也大了,应该到城里来... 但陈七师侄饿死在东门,他的徒弟们都有不孝之责,要是让他们继承摊位,陈七师侄泉下有知,恐怕...心里也不舒服呢!” “...” 众人听了邱三绝的话,鸦雀无声。 原本大家都以为,陈瞎仙的徒弟会顺理成章的继承师父的摊位。 可邱三绝拿出陈瞎仙的死,责难陈瞎仙的徒弟们,谁也不敢出头说话。 三皇会最重师徒传承,陈瞎仙冻饿而死,徒弟们难辞其咎。 当然,谁都清楚,邱三绝这就是找借口,想把东门口的好摊位,分配给自己的徒弟徒孙。 说不定,他早就想好了人选,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邱三绝是三皇会里辈分最高的,三皇会里就是他主事,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师父,您说得很对,要是陈七师兄泉下有知,肯定不希望他的徒弟继承摊位,还是把东门的摊位分配给别人的好...” 一边的赵南星顿了顿,又说道:“我的大徒弟石秀泉,本来腿就有病,在乡里唱了好多年,现在也四十出头了,跑不动了,不行就让他去东门上唱吧!” “嗯...秀泉不错,这些年唱得越来越出息,为人也懂事,大家伙儿都在我跟前夸他呢!” 邱三绝假装思忖了一下,道:“不过,秀泉是你的大徒弟,是我的亲徒孙,这事我们可得避点嫌,免得大家说我们有私心,还是让大家都说说再定吧!” “好,就让各位师兄说说,看秀泉行不行?” 赵南星看向蒲团上坐的其他七个人。 刘瞎仙他们低着头,谁也没有吭声,显然都不赞成赵南星的提议。 赵南星脸上挂不住了,目光闪过阴骘,转头说道:“刘师兄,你是西门上的大拿,徒弟们也多,你先说说吧!” “呃...” 刘瞎仙见赵南星直接点将,不好再装哑巴,顿了顿,便简短说道:“秀泉师侄好着呢,加上腿脚不便,我赞同他接替陈七师兄的摊位。” “我也赞同,秀泉腿脚有毛病,在乡里唱了好多年,也该进城了...” “秀泉有礼貌呢,每次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的,我也赞同他接替东门的摊位。” “就秀泉吧...” 剩下的几个人,听刘瞎仙公开附和邱三绝和赵南星,自然不愿当不懂事的人,便纷纷赞同。 “好!既然大家没有异议,以后东门的摊位,就让石秀泉接替吧!” 赵南星松了一口气,便马上宣布结果,将事情定下来。 那个叫石秀泉的瞎仙是明眼人,腿脚却有些毛病,一瘸一拐地跑出来,跪在地上对着廊檐磕头,激动地叫道:“谢谢师爷!谢谢师父!谢谢各位师伯师叔!” 第35章 张师叔和干儿子 张天盛站在最后面的孩子们中间,伸长脖子看着三皇会划分地盘。 他虽然年纪小,可也看出,邱三绝和赵南星就是仗势欺人。 东门牌楼陈瞎仙师父的摊位,本来就应该由他的大徒弟邹汉明继承,现在却给了赵南星的徒弟石秀泉。 石秀泉激动得意,角落里的陈瞎仙的徒弟们,却都垂头丧气,像被霜打了一般。 那个头发花白的瞎仙,应该就是陈瞎仙师父的大徒弟邹明汉,低着头不断抹眼角。 张天盛也是愤愤不平。 大家都是靠唱贤孝苦哈哈挣饭吃的人,却也尔虞我诈,你争我抢。 尤其自己也算是陈瞎仙的徒弟,张天盛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刘瞎仙虽然带头赞同了赵南星的提议,但张天盛知道,师父也是身不由己。 赵南星刚才说,师父的徒弟最多,就是暗示,师父要是不赞同,以后他的徒弟们就别想分到好地方。 师父刚才也说,要自己以后对赵南星客气点,显然赵南星在三皇会的权力的确很大。 赵南星虽然没有坐在蒲团上,却站在廊檐下主持,其实比师父他们几个都有话语权。 在别人看来,瞎仙们争地盘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但对于瞎仙们来说,地盘直接决定着以后的收入,就是天大的事情,就和农民的田地一样重要。 又划分了一会地盘,就进入了介绍新徒弟的议程。 “刘师兄,今年就数你的收的徒弟张天盛好,先叫出来给大家见见吧!” 赵南星对刘瞎仙笑道。 刚才刘瞎仙支持了他,赵南星便还个顺水人情。 “赵师弟太客气了,今年大家收的徒弟都好呢!” 刘瞎仙淡淡谦虚了一句,便侧头叫道:“天盛,过来!” “是,师父!” 张天盛赶紧小跑过来,站在台阶下。 “先给三皇爷和各位师爷师叔伯磕头,再给大家作个揖!”刘瞎仙说道。 “是!” 张天盛便跪在台阶下,朝着大殿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又起来转身,对着众人做了一个长揖。 有些人拱手还礼,有些人却依旧直戳戳站着,没有理会张天盛。 刘瞎仙也朝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天盛还小,不懂事,以后有什么礼数不周到的地方,大家看我脸面,多多包涵!” “哎呀,天盛现在都是凉州城的名人了,怎么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 赵南星笑道:“天盛,以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只要能帮上的,我保证没二话!” “呃...谢谢赵师叔!” 张天盛微微皱眉,还是转身给赵南星作揖。 “行了,下去吧!” 刘瞎仙打发张天盛回去,赵南星就继续让其他老瞎仙介绍新收的徒弟。 大多数徒弟都是半大的盲孩子,少数几个明眼的,也都多多少少有些残疾或者毛病。 贤孝本来就是下九流的营生,是盲人混饭吃的手艺,但凡全须全尾的人,也不来学这个。 相比之下,张天盛的确是今年所有新徒弟里最好的。 新徒弟们乱哄哄地上来,一个个磕头行礼,和大家见面,三皇会的正式议程便结束了。 院子角落里的大锅里,也飘出了羊肉香头子的香味。 日影已经到了午后,众人早就饿了,便开始吃饭。 邱三绝刘瞎仙他们辈分高的瞎仙,被道士庙祝请进了屋里坐着吃饭,用的碗筷也是财神庙里的。 其他人则拿出各自的碗筷,在大锅前排队舀饭。 张天盛从驴车上的褡裢里,掏出早就带好的碗筷,也排在了队伍后面,舀了一碗饭。 财神庙很小,年长一些的瞎仙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吃,徒弟娃儿们,就蹲在庙门外的墙根里吃饭。 张天盛端着饭,也出了庙门,和一帮孩子们蹲在一起吃。 盲孩子们都低头默默吃着饭,几个明眼的半大小子,却用挑衅的目光打量着张天盛。 一个十几岁的斜眼小子,斜瞥着张天盛笑道:“张天盛,你娃子命可真好啊,不仅当了马百万的干儿子,还当了刘师爷的徒弟,我们这些人,以后还要叫你张师叔啊?” “呃...你爱叫啥叫啥!” 张天盛没好气地说着,低头“吸溜吸溜”吃饭。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叫你啥都行...” 斜眼小子坏笑道:“那我们以后就不叫你张师叔了,都叫你...干儿子!” “哈哈哈!” 一帮孩子顿时哄笑起来。 “你...” 张天盛端着碗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怎么了?是你自己说,我们叫你啥都行嘛!” 斜眼小子一点都不怕张天盛,毕竟他大着好几岁,身子比张天盛高,也比张天盛壮实,便又肆无忌惮说道:“你这个溜沟子货,能当马百万的干儿子,为啥不能当我们的干儿子?”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张天盛强忍怒火,紧咬牙关说道。 “老子就叫你干儿子了,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斜眼小子放下了饭碗,走过来一把揪住张天盛的衣领,斜着眼睛说道:“你娃子被马百万欺负,当街挨了一顿刘师爷的比斗(方言:耳光),反倒跪地磕头,认了马百万当干爹,不是溜沟子货是啥?还不让我们说了?” “放开我!” 张天盛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斜眼小子果然有些力气,死死揪住张天盛的衣服。 “放开你也行...你像认马百万当干爹那样,也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干爹,我就放开你!” 斜眼小子懒洋洋笑道。 “哈哈哈!”孩子们又是哄笑。 “滚开!” 张天盛忍无可忍,猛地一挣。 “嗤!” 张天盛新做的棉衣,被斜眼小子扯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雪白的棉絮。 “我***!” 张天盛怒骂一声,抬手就将一碗烫饭,直接扣在了斜眼小子的头上。 “哇呀呀!” 斜眼小子被烫得一蹦老高,龇牙咧嘴地搓着头惨叫,脸上被烫起了几个大泡。 羊肉香头子是汤饭,上面飘着一层滚烫的热油,扣在头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张天盛没有理会斜眼小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碗,发现磕破了一个大口子,心疼得赶紧用手擦了擦。 “你个驴日的!居然敢打我?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斜眼小子气急败坏地叫着,扑上来就要撕打张天盛,却被张天盛搡倒在地,栽了狗吃屎。 不等他翻起身,张天盛早骑在了斜眼小子身上,轮起巴掌就是一顿乱抽。 “你叫我干儿子行呢,骂我是溜沟子货也行呢,就是不能扯破我师娘缝的新衣裳!” 张天盛疯了一样,边打边叫。 第36章 段小三 “住手!” 一声厉喝,就见赵南星的徒弟石秀泉,一瘸一拐从财神庙里跳出来。 张天盛才起身站在一边。 “师父!张天盛把一碗烫饭扣到了我头上,还骑在我身上打我!” 斜眼小子连滚带爬,到了石秀泉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 他满头沾着肉汤面条,看起来十分滑稽。 “好你个张天盛!” 石秀泉一把揪住张天盛的衣领,恨声叫道:“你仗着是马百万的干儿子,就敢欺负我的徒弟?眼里还有我师父和师爷吗? 就算你是马百万的亲儿子,只要在三皇会里唱贤孝混饭吃,就得看我师父和师爷的脸色!” “呃...” 张天盛愣住了。 他没想到,那斜眼小子,居然是石秀泉的徒弟,也就是赵南星的徒孙,邱三绝的嫡系徒重孙。 难怪斜眼小子那么嚣张,敢公然挑衅自己,叫自己干儿子,还扯破了师娘为自己缝制的新冬衣。 可就算斜眼小子是邱三绝的亲传弟子,也不能欺人太甚! 张天盛一梗脖子,冷声说道:“我又没惹他,好端端的吃饭,是他先叫我干儿子,骂我是溜沟子货,还扯破了我师娘给我缝的新冬衣!” “啥?你特么还敢跟我顶嘴?当我不敢打你吗?我今天就替刘师伯管教管教你!” 石秀泉见张天盛不把他放在眼里,恼羞成怒,揪住张天盛抬手就抽。 张天盛自然不会乖乖挨打,身子一转,挣脱石秀泉,躲到了一边。 不料,石秀泉腿有残疾,被张天盛一带,失去平衡,瘸腿跳了好几下,还是没有稳住身子,“扑通”摔倒在了,滚了一身的饭汤泥泞。 “哈哈哈!” 孩子们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石秀泉,又忍不住哄笑起来。 “妈的,你居然连我也敢打?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不姓石!” 石秀泉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又扑向张天盛。 可他一瘸两拐的,哪里能追得机灵的张天盛? 两个人就在人群里追来追去,闹得不可开交。 “秀泉!你干啥呢?” 就见赵南星和一群人从财神庙里出来,冷声叫道:“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和娃娃们胡闹?也不怕丢人现眼!” “师父,您今天可得好好管管张天盛!” 石秀泉停下瘸腿,气喘吁吁说道:“张天盛仗着是马百万的干儿子,欺负我徒弟段小三,把一碗烫饭扣到了小三头上,烫了小三一脸的泡... 我说了他一句,张天盛又欺负我腿脚不利索,把我推倒,还要打我呢!” “师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啊!张天盛还骑在我身上,打了我十几个比斗呢!” 斜眼小子原来叫段小三,凑到赵南星跟前,顶着一头羊肉香头子,鼻涕眼泪地哭告。 “不争气的东西!”赵南星冷叱一声,“我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还好意思让我给你们做主?” 他看似在训斥,其实却在责怪石秀泉师徒二人没有打得过张天盛。 石秀泉腿有残疾,却也是四十多岁的成年人,而段小三比张天盛年岁大,两个人居然被张天盛给打了,实在让赵南星没面子。 要是石秀泉师徒打了张天盛,赵南星肯定是明面上责怪,心里却是得意袒护。 石秀泉当然听出了师父话里的意思,便恨声说道:“我们也是看在刘师伯的面子上,才一直让着张天盛,不然早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了!” “就是,张天盛比我辈分大,我不好和他动手,才忍着让他的欺负的...” 段小三也一脸委屈地倒打一耙,说得跟真的一样。 “天盛!还不过来赔礼道歉!” 刘瞎仙早就跟着人出来了,听了半天,大致猜出了事情原委,便沉声叫道。 “我...是。” 张天盛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只得过来,给石秀泉和段小三作揖行礼说道:“石师兄,段师侄,刚才...是我的不是,请你们原谅。” “哼,一句原谅顶个屁!” 石秀泉冷哼道:“你烫坏了小三,骑在他身上打了十几个比斗,刚才还推倒了我,随随便便道个歉就想算了?没门!” “是段小三扯破了我师娘给我做的新冬衣,我才打他的!” 张天盛忍不住激愤叫道:“他叫我干儿子,骂我是溜沟子货,都行呢,就是不能扯破我师娘给我做的新冬衣! 这冬衣,可是我师娘忙了一季子,一针一线缝的,今天才给我穿的!” “住嘴!” 一边的刘瞎仙赶紧喝住了张天盛。 “你们听听,张天盛打了人占了便宜,嘴上还有理了!” 石秀泉愤愤不平道:“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轻易完了!按照三皇会的规矩,殴打同门,十倍责罚! 张天盛扣了小三一碗羊肉香头子,就要扣他一锅!” “哎呀,那我们可得赶紧回去再吃几碗羊肉香头子,不然一会连锅扣到张天盛头上,可就没得吃了!” 一个带着皮帽子的老瞎仙笑道。 “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说话的是北门的董瞎仙,他一向风趣幽默,一张嘴就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董瞎仙在三皇会的地位可不低,也是主持祭祀三皇爷的八大瞎仙之一,比刘瞎仙地位还高些。 他这话,看似在和大家开玩笑,其实却在讥讽石秀泉,支持张天盛。 众人跟着大笑,显然也和董瞎仙一样支持张天盛,看石秀泉的笑话。 “你们...” 石秀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了。 赵南星更是阴沉着脸,颜面扫地。 刘瞎仙便拱手说道:“赵师弟,虽然事出有因,但天盛毕竟动手打了人,理当重重责罚,你看怎么处置都行呢,我绝不袒护!” “这...”赵南星眉头紧锁。 刘瞎仙把张天盛交给他,任由他处置,等于把皮球踢给了他。 赵南星要是真的处罚张天盛,大家肯定都不服气。 谁也知道,刚才是段小三主动挑衅,张天盛忍无可忍才动的手。 而石秀泉四十多岁了,还和张天盛一般计较,不仅没有教训徒弟,反倒为段小三出头,和张天盛一个娃娃厮打,实在是有失身份。 更何况,刚才刘瞎仙首先支持赵南星,把东门牌楼的好位置分给了石秀泉,对石秀泉有莫大恩惠。 石秀泉就算看在刘瞎仙面子上,也不应该和张天盛计较。 众人都看向了赵南星,看他怎么处理今天的事情。 要是不处置张天盛,赵南星一门脸上都挂不住... 要是处置张天盛,赵南星他们可就更丢人了。 第37章 轻罚 财神庙外,瞎仙们都静下来,看赵南星怎么处置今天的事情。 赵南星咳嗽了一声,阴骘的脸色换上笑容,对刘瞎仙说道:“刘师兄,天盛虽然莽撞了一些,但也是年少气盛,才和小三闹了起来,其实就是孩子们闹着玩的,不算个啥事,你怎么和我认真起来了?” “呃...” 刘瞎仙一愣,不知道赵南星什么意思。 赵南星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睚眦必报,从不吃亏,他今天要是不处置张天盛,认怂吃亏,将来肯定会找机会报复的。 刚才自己首先支持了赵南星,把东门牌楼的摊位分给了石秀泉,本想帮张天盛搞好关系,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 赵南星顿了顿,又微微皱眉说道:“三皇爷有遗训,我们后世传人,不能糟蹋粮食,我们贤孝里也经常唱,即便有钱人也不能撒米倒面,浪费五谷,这可是损阴德、伤天和的事情... 天盛和小三打闹,就算打破了头都没事,可天盛这一碗羊肉香头子,是祭祀三皇爷的饭,等于是三皇爷赐的,他扣在小三头上,不仅糟蹋五谷,还是对三皇爷不敬啊!” “这...” 众人都愣住了,暗叹赵南星厉害。 今天的事情,本来就是石秀泉师徒仗势欺人,无理取闹,赵南星要是处置张天盛,难以服众。 可赵南星不提打架的事情,绕了个圈子,责怪张天盛糟蹋粮食。 瞎仙们整天唱的就是忠臣良将,孝子贤孙,劝人积德行善,修身齐家,而爱惜粮食就是最起码的道德准则。 一些贤孝曲目里,就唱有钱人黄米撒街,豆面垫圈,最后遭到报应,水拉火烧,家破人亡。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道理连三岁的小孩都懂。 更何况,今天的羊肉香头子是在三皇会祭祀时吃的。 张天盛虽然是一时激愤,才把一碗饭扣到了段小三头上,但毕竟糟蹋了粮食。 尤其这些年灾荒饥馑,兵荒马乱,谁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糟蹋粮食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赵南星搬出这个道理来,谁都无话可说。 刘瞎仙愣了一下,便拱手说道:“赵师弟教训的是,就算有再大的事情,天盛也不该糟蹋五谷,这事不能轻饶,就请赵师弟重重处置!” 赵南星见刘瞎仙说得谦卑,自己的面子也有了,见好就收,便笑道:“罢了,天盛刚拜在你门下,好多事情还不懂,看在你刘师兄的面子上,今天就从轻处罚吧! 天盛扣掉了自己的饭,今天就不要再吃了,饿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吧!” “好!天盛,还不快过来谢过赵师叔!” 刘瞎仙也赶紧就坡下驴。 罚张天盛不吃饭,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毕竟张天盛把段小三烫得满脸是泡,打得鼻青脸肿。 张天盛就赶紧拱手作揖说道:“谢赵师叔轻罚!” 赵南星却又板着脸,说道:“天盛,你虽然是马老爷的干儿子,刘师兄的得意弟子,但既然吃贤孝这碗饭,就得守我们三皇会的规矩,要是下次再犯,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是!是!”张天盛连声称是,不敢节外生枝。 “天盛,收拾上东西我们走吧,我也吃饱了!” 刘瞎仙说道。 “刘师兄,你才吃了一碗羊肉香头子,往年你可是能吃三大碗的,再吃上些了去!”赵南星假惺惺笑道。 “不了,我最近肠胃不舒服,家里也是一碗饭...你给邱师叔他们说一声吧,大家慢慢吃好,我先走了!” 刘瞎仙团团作揖,便在张天盛的搀扶下上了驴车,师徒俩赶车离了财神庙,往家里走。 默默走了半天,张天盛才低头说道:“师父,对不起,给您闯祸了...” “木事,你打得好呢!”刘瞎仙却是微微一笑。 “呃...您还夸我打得好啊?” 张天盛本以为,师父肯定会狠狠地责骂自己,怪自己惹是生非。 没想到,师父居然夸他打得好。 “本来就是石秀泉的徒弟段小三欺负你嘛,你要是任由他们欺负,以后谁都想踩你一脚呢!” 刘瞎仙笑道:“你今天虽然少吃了一顿饭,却争了面子,就算赵南星责罚了你,也划算呢! 你连赵南星的徒弟徒孙都敢打,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我...要是知道那个段小三是赵南星的徒孙,我也不敢打他...” 张天盛低头说道:“您上次教我凡事要忍,我今天前头也一直忍的呢,段小三叫我干儿子,骂我是溜沟子货,我都忍了,可他扯破了师娘给我缝的新冬衣,我实在是没忍住...” “该忍的时候得忍,该强的时候,也不能怂呢!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刘瞎仙又叹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各行各业都一样,你太怂了,阿猫阿狗都想欺负你呢! 你今天打了赵南星的徒孙,虽然得罪了他,可我的心里也痛快呢! 多少年了,他们一门谁都不敢得罪,你今天等于是给大家出了一口气呢,以后谁见了你,肯定都要高看你一眼!” “我也不怕得罪他们,大不了就一辈子在乡里唱贤孝,只要我好好卖力气唱,也能混饱肚子!” 张天盛见师父没有怪他,心里也畅快了。 “我们进城里转一圈吧!” 刘瞎仙说道:“办点年货,再去看看你爷,顺便请他大年三十到家里来过年,不然他一个人孤零零,也过不好年!” “好!” 张天盛一扬鞭子,赶着驴车就进了凉州城。 师徒俩先在杂货铺里买了些年货,又赶车来到了东门。 就见张秀才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街边的寒风中,穿着一身单衣,缩着干瘦的身子守着算命摊子,如同一只苍鹭。 “爷,你咋还没有把棉袍赎回来?” 张天盛跳下驴车,心疼地看着爷爷。 张秀才就一件棉袍,去年腊月为了安葬陈瞎仙,把棉袍当了一些钱,给陈瞎仙买了几尺白布和一卷席子。 今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张秀才就一直没有去赎棉袍。 冬天冷的时候,张天盛来看爷爷,几次劝爷爷把棉袍赎回来御寒。 张天盛知道,爷爷虽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手里应该还有一点钱,足够赎棉袍。 上次马百万给了五块大洋,爷爷拿出四块给自己交学费,还剩一块大洋。 张天盛每次来看爷爷,师父刘瞎仙总给一点钱,让他买点东西给爷爷,可张天盛从来不买东西,都是把钱直接给爷爷,下来也有不少钱。 临近腊月,张天盛跟着师父出摊忙,就一直没来看爷爷,没想到爷爷还是没有赎棉袍,依旧穿着单衣破衫。 自己却穿着师娘新缝的全套冬衣,张天盛心里感到十分愧疚。 第38章 忧心忡忡 “今年冬天不太冷,我就一直懒着没有去赎棉袍...这过完年天气就暖和了,也不值当去赎棉袍...” 张秀才起身笑道。 “张先生,您要是手头不宽裕,就给我们说嘛!” 刘瞎仙虽然眼盲看不见,但听张天盛的话,也能想到张秀才穿着单衣的恓惶,摸索着下车叹道:“今年天盛帮我挣了不少钱,我们俩都缝了新衣服,您却还穿着单衣,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啊!” “哎呀,你们能给天盛缝新衣服,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哪里还能再管我呢?” 张秀才笑道:“我有钱呢,这一年也存了几块大洋,都留着给天盛将来说媳妇子!” “我娶媳妇子还早着呢,您不用管,我们先去把您的棉袍赎回来吧!”张天盛说道。 “算了算了,翻过年就热了,棉袍赎出来也穿不着了,等明年天冷了再说吧!” 张秀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笑道:“刘先生,你们来,是叫我大年三十过去你们家过年的吧?” “是的,您反正一个人,大年三十就到家里和我们一起过年,热热乎乎吃顿年夜饭...”刘瞎仙顿了顿,又低头叹道,“强子也没个音信,估计不回家过年了,我们家里也冷清...” “强子...” 张秀才皱起眉头,凑近刘瞎仙,压低声音说道:“刘先生,我前几天听东门的几个当兵的说,雷台观的部队,这几天开拔了,好像去了内地...” “啥?这...” 刘瞎仙顿时愣在了当地。 之前虽然没有儿子刘强的消息,但雷台观的部队一直没有开拔,刘瞎仙两口子心里还算安定。 可现在听张秀才说,雷台观的部队开拔去了内地,刘瞎仙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内地军阀混战,都打成一锅粥了,部队开拔,刘强多半就要上战场,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刘瞎仙心急如焚,摸索着拉住张秀才的手问道:“张先生,您听清了没?刘强他们的部队,开拔到内地哪里去了?” “好像是去了陕西,具体我也没听清...” 张秀才拉着刘瞎仙的手,安慰道:“刘先生,您也别太着急,陕西打得不厉害,估计刘强他们也是去驻防,不会上战场的。” “陕西也打得凶呢,这几年也听说闹饥馑,这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太平啊!” 刘瞎仙摇头喃喃自语,乱了方寸。 “事情已经这样了,您着急也没用啊!” 张秀才拉着刘瞎仙叹道:“刘先生,您唱了半辈子贤孝,积德行善,好人好报,强子肯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回来的!” “唉...” 刘瞎仙长叹一声,定了定神说道:“罢了,您说得对,事情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是闲的... 你们不要把这事给我老婆子说,女人家心小,要是知道强子部队开拔,还不知道急成啥样子呢!” “我们知道轻重呢...”张秀才转头对张天盛说道,“天盛,你平常也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嗯。” 张天盛点头,心情也是十分沉重。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刘强,但也替师父师娘担心。 “那你们早点回吧,免得天盛他师娘担心...”张秀才说道,“大年三十,我早早就过去,和你们一起过年!” “爷,你还是把棉袍赎回来吧,放在当铺时间长了,赎回的钱就更多了!”张天盛又说道。 “行,我明后天就去赎,你别管了,我都好着呢!”张秀才笑道。 “好吧...” 张天盛知道爷爷肯定还是不去赎棉袍,却又没有办法,只好赶着毛驴车,和师父回家。 “天盛,赶车去雷台,我们看看那里的部队到底还在不在?”刘瞎仙忧心忡忡说道。 “好的,师父。” 张天盛就赶着毛驴车,来到了城北的雷台观。 只见雷台大门口,原本站岗的大兵不见了,只有一个老道士在扫地。 张天盛便跳下车,伸长脖子往雷台观里看了看,就见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又过去问了一下,那老道士说,雷台观驻扎的部队,几天前就开拔走了,具体走了哪里也不知道。 张天盛把情况给师父说了,师徒俩只好赶着车回家。 刘瞎仙担心儿子,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张天盛也不好安慰。 到了家里,张天盛去帮师娘做饭,刘瞎仙像往常一样坐在炕上抽旱烟。 刘瞎仙平常在家总是闷声不响,话很少。 但师娘很快便察觉到了师徒俩今天有些不对劲。 她一眼就看到了张天盛被扯破的棉衣,顿时眼睛一瞪叫道:“你干啥了?新衣裳头一天上身,怎么就扯破了?” “呃...那个...” 张天盛在灶火里烧火,嗫嚅了一下,便把财神庙和段小三打架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这娃娃,怎么越来越犟了?” 师娘数落道:“那个段小三骂你,就让他骂几句得了,你怎么敢和他争竞? 扯破了新棉衣不要紧,你得罪了赵南星,他以后给你穿小鞋怎么办?” “我不怕,大不了在乡里唱一辈子贤孝...” 张天盛闷头说道:“段小三叫我干儿子,骂我溜沟子货,都没啥,可他扯破了您给我新做的棉衣,我实在忍不下去,才扣了他一碗香头子...” “这...” 师娘这才意识到,张天盛之所以和段小三打架,主要是因为新棉衣被扯破了。 显然,在张天盛的心里,师娘做的新棉衣,比自己挨骂受辱重要得多... “唉,新棉衣扯破了,缝一下就好了,值得你闹出事吗?” 师娘拿勺子搅着山芋米拌面,摇头叹道:“你这娃娃呀,平常蔫不拉几的,怎么都行,可脾气犟起来,比谁都狠! 你这野性子,以后可得改改,不然将来可要闯大祸呢!” “师父今天都夸我,说我打得好呢!”张天盛抬头笑道。 “啥?他还夸你打得好?”师娘诧异地停下了勺子。 “师父说,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时候,也不能怂呢...” 张天盛又笑道:“师父还说,三皇会的人,早就看不惯邱三绝和赵南星欺行霸市,我今天等于给大家出了一口气,以后谁都不敢欺负我,还会高看我一眼呢!” “这叫啥话?你师父不说你也就罢了,怎么还怂恿你胡闹呢?” 师娘郁闷说道:“你别听你师父的,以后凡事都低个头忍着,你才几岁的娃娃,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得罪了人,总有人想着给你使坏,多个朋友,就会多条路呢!” “嗯,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是不知道段小三是赵南星的徒孙,不然我也不敢打他...” 张天盛嘴上笑着答应,心里却对师娘的话不以为然。 还是师父说得对,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一位的忍让,所有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谁都想踩你一脚。 这乱世,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你争我抢,没点狠劲可活不下去。 吃饭的时候,师娘又絮絮叨叨地责怪刘瞎仙,说不应该怂恿张天盛胡闹。 刘瞎仙没有说话,一直低头吃饭。 他担心着儿子,哪里还有心情和老婆说张天盛打架的事情。 张天盛却暗自庆幸,因为自己的打架的事情,让师娘没有发现师父情绪异样。 要是让师娘知道儿子刘强部队开拔,很可能上战场,她还不知道要急成啥样子呢。 第39章 交代后事 大年三十下午,张秀才提着一大堆酒肉年货,如约来到刘瞎仙家里过年。 “张先生,您来就是了,提这么多东西干啥呀?” 师娘和张天盛在院子里迎着,满脸堆笑的客气。 “我来入伙过年,总不能空着手来嘛!” 张秀才笑道:“再说了,你们把天盛照顾得这么好,今年还给他做了新衣裳,我得好好感谢你们呢!” “哎呀,这都是应该的嘛!天盛今年帮着他师父多挣了不少钱,这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我们一直都把他当亲儿子一般...” 师娘顿了顿,脸色黯然道:“我们家强子,过年没回来,一点音信都没有...多亏天盛在我们跟前,我们两口子心里才没有那么空...” “您就别担心了,部队上规矩严,也不光是强子,谁都不能回家过年呢!”张秀才笑着安慰,“强子在部队上过年,吃得肯定比家里还好呢!” “我也知道部队上规矩严,可就是不放心,这几天左眼皮子老跳,还做噩梦,就说等您来了,让您帮我算算呢!”师娘皱起了眉头。 “不用算,你们两口子行善积德,好人好报,强子肯定平平安安的!” 张秀才笑着,眼神里却也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 “爷,你怎么还没把棉袍赎回来?” 张天盛接过爷爷手里的东西埋怨道。 他看到,爷爷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单衣,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爷爷舍不得赎自己的棉袍,却买了一大堆酒肉年货,来感谢师父师娘照顾自己... “我里头穿着棉背心呢,不冷...”张秀才挺了挺身子。 “天盛,赶紧叫你爷进来上炕坐啊!” 上房里传来了师父刘瞎仙的声音。 张天盛便把爷爷请进了上房,上炕和师父做了,喝茶聊天。 师娘就带着张天盛包饺子置办年夜饭,很快就摆了一炕桌好吃的。 刘瞎仙还让张天盛打开张秀才带来的酒,四个人就围坐在炕桌前,热热乎乎地吃饭。 今年不仅唱贤孝挣的钱多,庄稼收成也不错。 秋天的时候,张天盛帮着师娘收了麦子,打了好几袋子粮食,还抢种了一些豆类蔬菜。 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年前杀猪卖肉的时候,师娘就留了小半只猪,卤了一大锅卤肉,可以吃一个正月。 师娘还找村里养羊的人家,买了几斤羊肉煮了,年夜饭的压轴大菜,就是手抓羊肉。 连年饥馑灾荒,像这样丰盛的年夜饭,都快赶上城里的财东老爷家了。 张天盛大口吃着肉,满嘴流油。 吃得差不多了,刘瞎仙便说道:“天盛,把酒倒上,给你也倒上,翻过年你就十岁了,也是大小伙了,今年陪你爷喝几盅子!” “是啊,天盛比以前长高了,也壮了,成大人了!” 张秀才也感慨道。 张天盛便斟酒,给爷爷师父都敬了,又敬了师娘一杯,自己也随着喝了三杯。 “这酒怕不是辣角子(方言:辣椒)做的?又辣又烧,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 张天盛第一次喝酒,辣得直吐舌头。 “哈哈哈!” 三个大人看着张天盛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虽然张天盛看起来像个大小伙子了,可毕竟还是孩子。 酒过三巡,张秀才从怀里掏出手帕,从里面取出五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说道:“我这半年攒了几个钱,劳烦你们帮天盛收着,将来给他娶媳妇子!” “爷,您...怎么存了这么多钱?” 张天盛不可思议地看着爷爷。 他知道,爷爷虽然每天都在街上出摊,可好几天都没有一个算命的主顾,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棉袍都舍不得赎回来。 这五块大洋,肯定是爷爷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今年不像前几年,年成好一些,算命的人多,有些财东老爷,算完就直接扔给我一块大洋呢!” 张秀才对张天盛笑道:“你每次去看我,都给我钱,下来也有不少呢!” “张先生,您的钱您收着嘛!”刘瞎仙说道,“我上回和老婆子商量,说应该把马百万给天盛的那十块大洋,交给您收着呢,您怎么又要把钱给我们?” “主要是我没个地方放...” 张秀才笑道:“这五块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放在家里怕贼偷,带在身上又担心被人抢,还是放在你们家最放心!” “这...” 大家都愣住了。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张秀才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要是被人发现有五块大洋,肯定会被人惦记,放在家里和带在身上,的确都不安全。 张秀才顿了顿,又低头叹道:“我也六七十岁的人,一年比一年老了,今天脱了鞋,明天说不定就穿不上了呢!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天盛,所以才想托你们帮天盛攒钱... 将来...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就靠你们张罗着给天盛说个媳妇子,成个家... 只要天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为我们张家延续香火,将来也有人给我上坟烧纸嘛!” “爷,您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等我长大挣钱了,我还要好好孝顺您呢!” 张天盛或许是喝了几杯酒,眼眶红红的。 “好娃娃,我知道你孝顺呢,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逃不过去呢!”张秀才意味深长说道,若有所思。 “爷,您...是不是给自己算了命?算到啥不好的了吗?” 张天盛从爷爷的神情中,察觉到了异样。 爷爷一向乐观,今天却忽然像是在交代后事,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 “算过了,是有些不好呢...” 张秀才顿了顿,又叹道:“本来易者不卜,可天盛不在身边的这半年,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头,心里也乱糟糟的不安宁,前几天就忍不住给自己推了一卦...” “卦像上怎么说?” 刘瞎仙侧耳问道。 他虽然算命的道行没有张秀才深,却也懂里面的门道,平常隔三岔五也有人找他问事情。 “算了,大过年的,不说不吉利的事情...你们把钱收起来吧!” 张秀才把五块大洋推了过去。 “好吧,老婆子,把钱收起来,和马百万的那十块大洋放在一起,我们帮天盛先收着。” 刘瞎仙也不再客气。 师娘就收起了五块大洋,放在了炕里头的箱柜里。 “天盛的事情,以后你们就多操心吧,来,我敬你们!” 张秀才举起了酒杯笑道,不再提给自己算命的事情。 大过年的,谁也不好再提不吉利的事情,就一起举杯喝酒,心里却都忐忑不安。 外面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村子的人,已经吃过了年夜饭,开始放鞭炮了。 “天盛,你也去把买来的鞭炮放了,炸炸晦气,大家明年谁都是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师娘说道。 “好!” 张天盛跳下炕,就要取鞭炮去放。 “嘘!有人进了院子!” 忽然,刘瞎仙侧耳叫道。 “什么?!” 众人都时一惊。 院门是闩住的,即便有客人来也会先敲门,不可能直接进来,除非跳墙进来... 这大年三十晚上,谁都在家吃年夜饭过年,是谁跳墙进了院子? 第40章 总爷 众人面面相觑,张秀才首先反应过来,赶紧跳下炕穿好了鞋。 “咣当!” 上房门早被踹开,呼啦啦进来了七八个当兵的。 他们都穿着军服,两个人赫然端着长枪,为首的一个脸上有刀把的军官,手里提着一把盒子炮短枪。 张秀才见来的是官兵,略定了定神,拱手说道:“几位老总...怕不是走错了地方?来我们庄户人家,有啥公干吗?” “我们怎么会走错地方?找的就是你们!” 为首的军官,提着盒子炮走过来,抓起炕桌上的一大块羊肉,啃了一大口,又喝了一杯酒,笑道:“你们的日子滋润啊!我们兄弟们大过年的半夜晚夕出来办差,你们却在热炕头上吃肉喝酒,好不自在!” 师娘吓得早躲在了炕里头的箱柜边,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刘瞎仙侧耳听着,知道来的是一群当兵的,顿时着急,拱手问道:“几位总爷,你们...是我们家强子部队上的人吗?” “强子?对呀!这几位老总,肯定是强子部队上的啊!” 师娘也反应过来,顾不得害怕,跪在炕上问道:“总爷,我们家强子...是出啥事了吗?” “也没啥事,就是特么当逃兵了!” 为首的军官冷笑道。 “逃兵?” 刘瞎仙两口子愕然。 他们害怕听到刘强的噩耗,现在听说刘强当了逃兵,反倒松了半口气。 那军官继续说道:“按照我们部队上的军法,临阵脱逃者,抓住就枪毙,上头就派我们兄弟们,来你们你们家搜查... 你们要是识相,赶紧把刘强交出来,胆敢窝藏包庇,就和刘强同罪,统统枪毙!” 说着,军官把驳壳枪拍在了炕桌上,大喇喇坐在炕沿边,双手抓起羊肉啃咬。 “总爷们,我们家强子没有回来啊!” 师娘着急叫道:“他就春天悄悄来了一回,看了我们一眼就赶紧走了,后来一点音信都没有,我们还去雷台观打听过,你们门上的总爷进都不让我们进呢!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里就这几个人,强子要是在,肯定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少特么废话!” 军官打断了师娘的话,冷声说道:“今天你们要是交出刘强,就只要他一个人的命,要是交不出刘强...哼,你们都特么得死!” 师娘吓得不敢再说话。 刘瞎仙也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张秀才又拱手作揖,满脸赔笑道:“各位总爷,有话咱们慢慢说,先都来坐下吃一些肉,喝杯酒暖暖身子!” 门口的几个大兵,也过来用手抓起炕桌上的肉,狼吞虎咽,举起酒瓶轮着猛灌。 “天盛,和你师娘去厨房里,再给总爷们端些肉菜来!” 张秀才给张天盛递了个眼色。 “哦...是!” 张天盛马上就明白,爷爷是叫他找借口出去叫人。 这些当兵的显然是跳墙进来的,凶神恶煞一般,肯定来者不善。 多叫些村里的人过来,他们应该就不敢胡来。 “慢着!” 为首军官似乎早看穿了张秀才的心思,斜了一眼,冷笑道:“老东西,您特么别给老子耍花样!酒肉我们自己会去拿,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谁敢出门,老子一枪崩了他!” “这...” 张天盛和爷爷对视一眼。 爷爷微微点头,示意张天盛镇定。 几个大兵出了门,就听伙房里传来“叮咣”乱响。 不一会,几个大兵端着一大盆卤肉进来,放在炕桌上,一人拿了一大块,又是狼吞虎咽。 有两个大兵守在门口,接过同伙递给的肉吃着,一只手却一直抱着枪。 张天盛数了一下,连军官总共有七个大兵,全都是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壮汉。 而自己这边只有四个人,还都是老弱妇孺,师父师娘还有残疾。 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四个男人,也无法和拿着枪的七个大兵抗衡。 所以,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 张秀才自然比张天盛还清楚目前的情势,便强笑着,端起酒杯说道:“各位总爷,我给你们敬一杯!” “这点酒,也值当用盅子喝?” 军官一把打落张秀才手里的酒盘,酒杯“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 张秀才是读书人,一向自尊自爱,现在被军官打落酒碟,脸上的笑就再也装不出来了。 “怎么?老东西,你特么还想打我吗?来啊,朝这里打!” 军官轻蔑的冷笑,把头伸了过来。 “总爷息怒,张先生不是我们家的人,不管他的事!” 刘瞎仙赶紧摸索着将张秀才拉到了一边。 “哼!” 军官横了一眼张秀才,转头说道:“兄弟们,再找找看有没有酒!” 两个大兵二话不说,直接跳上了炕,就朝炕里头的箱柜走去。 凉州老百姓家里,炕上一般都摆着女主人陪嫁的箱柜,是家里存放贵重东西的地方。 大兵们说是找酒,其实却是准备搜刮贵重财物。 师娘顿时急了,跪在箱柜边,不停磕头哭叫道:“总爷!我们穷苦人家,哪里有存着的酒啊? 这两瓶酒,还是张先生来的时候拿的,我们家里真的再没有酒了! 这箱柜里,就是我女人家的一些东西...” “滚开!” 一名大兵,抬脚就踢。 刘瞎仙赶紧拉过老婆,低声说道:“让他们翻吧,破财消灾...” “可是,那钱...是天盛的...” 师娘害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低声嗫嚅。 “算了...”刘瞎仙叹道。 “你这瞎子啥毬都看不着,却还有些眼力劲!” 军官冷笑着,拎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两个大兵就打开了炕上的箱柜,一顿乱翻,先找到了张天盛师娘刚放的五块大洋。 “八爷,有五块大洋!” 一名大兵就捧着五块大洋,递给了军官。 “再仔细找,那十块大洋,这帮穷怂肯定没舍得花!” 军官把五块大洋揣进怀里说道。 张天盛和爷爷一听军官的话,顿时一惊,又对视一眼。 刘强部队上的官兵,怎么可能知道刘瞎仙家里有十块大洋? 很显然,他们知道马百万给张天盛十块大洋的事情。 虽然凉州城的人都知道马百万认张天盛当干儿子的事情,但部队上的人,应该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而看这帮大兵的架势,就是冲着这十块大洋来的! 还有,这帮大兵肆无忌惮地明抢财物,刚才那大兵还叫军官八爷,也不像是正规部队上的官兵... 难道,这些大兵不是刘强部队上的?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41章 买命 “八爷,找到了几十块大洋和一些金银首饰!” “有十块大洋单另包着,这帮穷怂果然没有舍得花!” 两个大兵欢呼,从箱柜最深处,翻出了一个红绸布包。 里面有二十几块大洋,一副金耳环和银手镯,还有一个小红布包,里面就是马百万给张天盛的十块大洋。 刚才那五块大洋,师娘还没来得及收好,只是随手塞进箱柜,就先让那两个大兵找到了。 “总爷啊,这可是我们半辈子攒的全部家当,求求您别都拿走啊!我们还得给娃子说媳妇子呀!” 师娘哭叫道。 “啥?给你娃子娶媳妇?哈哈哈!” 那军官放声大笑:“你娃子当了逃兵,恐怕早死在哪个荒郊野外了,就算不死,回来也得枪毙,你还想着给他娶媳妇子? 你们三个老狗今天能不能活命,还得看老子的心情呢!” “算了,算了,再不说了,都给他们吧!” 刘瞎仙拉住老婆,转头说道:“各位总爷,我唱了半辈子贤孝,就挣了这点家底,今天全孝敬了你们,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好说...” 把军官把红绸又布包揣进怀里,摸着下巴道:“刘瞎子,看你识相的份上,我们兄弟今天也不为难你... 但你娃子临阵脱逃的事情,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总爷,我家里真的就这点钱了,全都给你们了啊!你们再想要啥,随便拿就是了!”刘瞎仙颤声说道。 “你家的破烂,老子可没兴趣!” 军官冷笑一声:“我们兄弟今天奉上峰差遣,主要是来找你娃子的,你们窝藏包庇,不肯交出来,可得有个说法... 你们也知道,我们部队上人手吃紧,到处拉丁派丁呢,我们今天抓不到你娃子,就得再找个人去顶人头!” “顶人头?这...我们四个,瞎的瞎,瘸的瘸,老的老,小的小,就算想去部队效力,你们也用不着啊!” 刘瞎仙有些疑惑,不知道那军官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是老弱病残,但这小伙子,也有枪高了,去部队上当个勤务兵,端茶倒水,烧火做饭,也是没问题的嘛!” 军官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张天盛。 “啥?你们...要带走天盛?” 刘瞎仙大吃一惊。 “废话,不带个人回去充数,我们兄弟怎么交差?”军官说道。 “总爷!这可使不得啊!” 刘瞎仙跪在炕上,磕头如捣蒜道:“天盛还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娃娃,啥都不懂,啥也不会,你们带他去部队也是累赘! 求求你们积德行善,放过我们吧!” “积德行善?哈哈哈!”军官大笑,“老子杀人如麻,死在我手里的人,起码有二三百了,就算想积德行善,也来不及了!” “总爷开恩啊!您要了我瞎子的老命都行呢,万万不能把天盛带走啊!”刘瞎仙又磕头叫道。 “是啊,天盛还是小娃娃呀!”师娘也哭叫道。 “别特么鬼哭狼嚎!再敢出声,老子立马崩了你们!” 军官拿起炕桌上的驳壳枪,顶在刘瞎仙脑门上,恶狠狠叫道。 刘瞎仙两口子顿时吓得一声都不敢吭了。 这边乱哄哄的时候,爷爷早拉住张天盛的手,用力捏了捏,朝炕上的窗户努了努嘴。 门口被两个大兵拿枪守着,张天盛的断不可能逃出去的。 唯一可能逃出的,就是炕上的窗户。 凉州农村人家的土炕,占了半个房间,不光是睡觉的地方,还是吃饭社交的主要场所... 有客人来,一般都会招呼到炕上坐,即便来十几个客人,也都能在炕上睡下... 所以,房间的窗户一般都开在炕上方... 睡在炕上,也能从窗户里看到外面院子里的情况。 现在是冬天,炕上的窗户贴着白纸,师娘还做了布窗帘,看起来严严实实。 可用力一推,就能推开窗户,从房间里逃出去。 张天盛当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却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担忧。 他行动机灵,趁官兵不注意,从窗户逃出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要是逃了,爷爷和师父师娘,肯定会遭到毒手! 爷爷当然也明白张天盛的心思,便把手放在嘴边假装咳嗽,低声说道:“出去叫人,不然都得死!” 爷孙俩趁着老瞎仙和军官说话的机会,刚定好主意,那军官就看向了张天盛,沉声说道:“来人,把那娃子给我抓起来带走!” “是!” 当地站着的两个大兵,就恶狠狠冲过来,要抓张天盛。 “慢着!” 张秀才挡在了张天盛身前,沉声说道。 “老东西,你想找死吗?” 军官手一摆,又举枪对准了张秀才。 “我六十多岁的人了,早就活得够够的了,还会怕死吗?” 张秀才却微微一笑道:“我看各位爷,不像是部队上的,倒像是绿林里的好汉... 我听说,冷龙岭上有个冷龙寨,为首的寨主叫于八爷,怕不就是您吧?” “哈哈哈!张秀才,你这老鬼,果然有些道行!” 为首的军官哈哈大笑,把驳壳枪放回了炕桌,又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笑道:“不错,我就是冷龙岭的于老八! 既然你看出了我的身份,我也就不装了... 你们应该清楚,遇到官兵,你们还能犟两句,遇到我于老八下山,你们只有听话才能活命!” “于八爷,您也是甘凉道上有名的好汉,今天怎么来这穷乡僻壤,和我小孙娃过不去?” 张秀才依旧微笑道:“怕不是...马百万家的尹扒皮,请你们来的吧?” “哈哈哈!不愧是能掐会算的张秀才,把啥都算出来了!” 于老八又是大笑,道:“你猜得没错,正是马百万的管家尹舅爷,花钱请我们兄弟们,下山做这趟买卖... 我们兄弟原本也不值当做这种小买卖,主要和尹舅爷有些生意来往,今天刚好到凉州城里喝花酒过年,就顺便买他个面子... 你们放心,我们把这娃娃抓回去,不害他的命,就让他在我们冷龙寨里,跟着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 说下来,也是他娃娃的福气呢!” “于八爷,您这话,哄鬼都不信呢!” 张秀才冷笑道:“要是我猜得不错,尹扒皮现在就在村外,等着你们把天盛带出去交给他... 天盛一旦到了尹扒皮的手里,明天就会被卖到山南海北,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凉州!” “呵呵,这娃娃就算被卖了,也是卖给有钱人家,比跟着你们这帮穷怂强!” 于老八默认了张秀才的猜测,又冷笑道:“张秀才,你不是会算命吗?怎么没算到,我们兄弟今天会下山来抓孙子?” “人算不如天算嘛!八爷,既然事情都说明白了,我老汉斗胆求您赏个面子,放过我这小孙娃...” 张秀才拱手说道:“尹扒皮应该也没有给您多少钱吧?您给我一年时间,我凑一百大洋,送到冷龙岭孝敬您,算是买我小孙娃的命!” “啥?给你一年时间,你给我凑一百大洋?你当我于老八是三岁小孩啊?” 于老八冷笑道:“张秀才,刚说你有些道行,你就给老子说这样的屁话? 我今天走了,你们爷孙俩明天跑到山南海北,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你要真想买你孙子的命也行,我今天先带他走,等你凑够一百大洋,就来冷龙岭赎人吧!” “好吧,看来只好按您说的办了...” 张秀才低头,假装答应于老八的条件,却一把将张天盛推到炕上,喝道:“快跑!” 第42章 命由天定 张秀才推张天盛上炕,又顺势猛扑过去,一把抢起了炕桌上的驳壳枪。 于老八大惊,赶紧抓住了张秀才的手夺枪,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电光火石之间,张天盛也顾不得许多,上炕就拼命朝窗户爬去。 炕上的两个大兵,猝不及防,赶紧过来抓张天盛。 张天盛却像狸猫一样灵活,从一个大兵胯下钻过,一个翻滚就到了窗户前。 不等大兵转身,张天盛早撞开了窗户,飞身跃了出去。 他害怕守门的土匪开枪,不敢从院子里往大门外跑,沿着廊檐几步到了后院门,逃到了后院。 “谁?!” 黑暗中却见后院里有几个黑影,拉出驴圈的大黑驴,正往外面拽。 大黑驴仰着脖子,挣扎着不肯出去。 张天盛大吃一惊! 原来土匪是从后院摸进来的,不仅抢钱抢人,还想把师父家的大黑驴也抢走。 这帮畜生,简直丧尽天良! 自己以为从后院逃跑安全,没想到却是羊入狼口! 幸好后院没有光亮,土匪看不清,以为是同伙,才出声询问。 张天盛吓得赶紧矮下身子,躲在草垛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哗啦!哗啦!” 只听几个土匪拉动枪栓上膛,脚步杂乱地围了过来。 张天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一动不敢动。 草垛码的都是干草,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声响。 可几个土匪眼看就到草垛边了! 张天盛赶紧摸起地上的一块土块,朝远处扔去。 “当啷!” 土块的声音,引得几个土匪停下来脚步,侧耳却再听不到动静。 “刚才有人出来了,就躲在草垛边,快点起火把!” 一个土匪叫道。 另一个土匪就打着火折子,要点火把... 完了!完了! 张天盛恐惧紧张到了极点,小腹一阵异样,似乎要尿了。 “砰砰!” 前院忽然传来两声枪响,震耳欲聋! “不好,里头开枪了,快进去看看!” 几个土匪顾不得搜寻张天盛,乱哄哄地冲进了前院。 张天盛赶紧爬上草垛,跳出院墙,飞奔到了邻居家的门口,大声叫道:“快来人啊!有土匪!” 一些人家还在放鞭炮,刚才的枪声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连张天盛的喊声也没人听到。 张天盛没命地拍打着邻居家的街门,哭叫道:“快开门!快来人!土匪进村子了!” 几家邻居这才听到出了事,男人们纷纷拿着锄头铁叉,出门查看情况。 “快!快!土匪到了我师父家里!还开了枪!” 张天盛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 “啥?土匪?” “还开了枪?” “我的妈呀!快进去!” 邻居们一听来了拿枪的土匪,赶紧拉着张天盛进门,把大门关得死死的,躲在门里面偷听。 “快救救我爷和师父师娘!他们和土匪打起来了!” 张天盛哭喊道。 “娃娃,土匪有枪呢,我们出去就是找死啊!” “可不敢出去,土匪的子弹可不长眼睛啊!” “嘘!先听听动静!” 邻居们都吓得躲在门口,谁都不敢出去。 整个村子都骚乱起来,鞭炮声也停了。 “放开我,我去救我爷!” 张天盛要挣脱邻居,去救爷爷。 邻居却死死拉着张天盛,说道:“你疯了?你一个娃娃,手无寸铁,怎么能打得过拿枪的土匪?” “可我爷他们...” 张天盛心急如焚,泪如雨下。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只听刘瞎仙家的大门口,一个土匪高声叫道:“我们是冷龙岭的好汉!今天来你们村子,只找刘瞎子办点事! 你们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谁要是敢冒头,可别怪我们家八爷心狠手辣!惹恼了八爷,把你们一村子人全都突突了!” 土匪显然也怕村民们群起而攻,才虚张声势地吓唬。 “妈呀,是冷龙岭的于老八!” “他可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千万不能出去!” “嘘!别说了,要是让于老八听到可就完了!” 村民们吓得更加不敢出去。 整个村子,一片死寂。 就听村外一阵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远... 张天盛再也忍不住了,挣脱邻居,开门冲出来,飞奔回师父家。 上房里,一片狼藉。 师父刘瞎仙嘴角有血,手里拿着断折的三弦,疯了一样在当地胡乱挥打,嘴里“嗬嗬”怪叫,师娘躲在炕桌后面,筛糠一般地抖,炕桌上赫然有两个弹孔! 爷爷却倒在地上的血泊中... “爷!” 张天盛惨叫一声,赶紧扶起了地上的爷爷。 就见爷爷胸口有两个血洞,“忽忽”地往外冒血。 “爷!爷!” 张天盛哭叫着,徒劳地用手捂住爷爷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木事了...天盛...” 张秀才费力地睁开眼皮,看着张天盛。 “爷...” 张天盛泣不成声。 刘瞎仙也扔掉了断折的三弦,蹲下摸索着张秀才的身子,染了两手血,颤声问道:“张先生,你...中枪了?” “于老八...打了我两枪...我也用筷子...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不亏!” 张秀才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又说道:“刘先生...对不起...我和天盛...给你们添麻烦了... 以后,天盛就是你们的亲儿子...给你们养老送终...” “你快别说话了,坚持住!天盛,赶紧去找大夫救你爷呀!”刘瞎仙着急得盲眼急速眨动。 张天盛跳起身就要去找大夫。 “天盛!回来...” 张秀才拼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拉住了张天盛,说道:“我早就算到自己的命...活不过今年...就是没想到...居然死在土匪的枪下...” “爷,您不能死啊!”张天盛嘶声哭叫,“我去找大夫!一定能救活您!” “苕娃娃...命由天定...强求不来...” 张秀才眼神迷离地看向张天盛,说道:“爷一把岁数,死就死了...只要能救你的命...就算死十回...也没啥! 你好好孝敬...你师父师娘...记住...你永远欠他们一条命... 长大了...小心女人...你有桃花劫呢...” 话还没说完,张秀才脑袋一歪,耷拉到了胸口,没了气息。 “爷!” 张天盛心如刀割,嘶声哀嚎。 父母去世的时候,张天盛还不懂事,再加上爷爷一直疼着他,张天盛没有感到多少伤痛。 可现在最亲最敬的爷爷,为了救自己的命,惨死在土匪枪下,张天盛痛不欲生! 从此以后,这世上,他就再没有亲人了! 第43章 闻丧即至 第二天,冷龙岭土匪于老八夜袭刘瞎仙家,杀人劫财的事情,就在凉州城里传疯了。 于老八是凉州有名的悍匪,手下一两百号人马,几十条枪,连官兵都怯他三分。 这帮丧尽天良的土匪,平日里杀人越货,绑票勒索,无恶不作,凉州城里的娃娃一听于老八的名字,都不敢啼哭。 不过,于老八一般都找有钱人家,很少对穷苦老百姓下手。 因为穷苦人家没有多少钱,不值当他们出手。 刘瞎仙唱了半辈子贤孝,家里也有几亩薄田,日子虽然过得去,却也没有多少钱,按理说,不会被土匪盯上。 人们都不明白,于老八为什么在大年三十晚上,去刘瞎仙家里杀人劫财。 刘瞎仙两口子和张天盛却都明白,一切,都是尹扒皮的狠毒奸计! 尹扒皮上次狐假虎威,想讹诈马百万给张天盛的十块大洋,没有得逞,还被张天盛痛骂了一顿,临走就撂下话,迟早会要张天盛的命。 这已经不是十块大洋的事情,而是关乎他尹舅爷在凉州城面子名头的事情。 尹扒皮在凉州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被一个八九岁的娃娃骂得狗血淋头,铩羽而归,这仇要是不报,他尹扒皮以后还怎么在凉州城里混? 尹扒皮那天扔下了十块大洋,已经动了杀心,暗中找机会,一定要报复张天盛,出心中的恶气,扬自己的威风。 这半年来,尹扒皮一直没有动静,就是要让张秀才和刘瞎仙觉得,这事情不了了之了,要他们放松警惕。 果然,张秀才和刘瞎仙都没有料到,尹扒皮会在大年三十定下奸计下毒手! 除夕夜,谁都在家里吃年夜饭过年,没有人会串门走动,再加上鞭炮不断,就算开枪也不会引起村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那天于老八说,他原本不想干这种小买卖,只是和尹扒皮有些生意来往,又到凉州城里喝花酒过年,就顺便卖了尹扒皮的面子... 很显然,尹扒皮就是于老八在凉州城里的眼线,平日里和土匪内外勾结,不知道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 尹扒皮奸诈狠毒,安排的毒计原本天衣无缝。 他知道刘强的部队开拔去了外地,便让于老八他们冒充官兵,悄悄到了刘瞎仙家,谎称刘强当了逃兵,搜刮财物,最重要的还是找借口带走张天盛。 尹扒皮对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要把张天盛抓去,百般折磨出气,然后再卖给人贩子,让张天盛生不如死。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张秀才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居然奋起反抗,差点夺了于老八的枪! 于老八拼命夺过了枪,打死了张秀才,却被张秀才操起炕桌上的筷子,戳瞎了一只眼睛。 就连炕上一直跪着求饶的刘瞎仙,也操起了炕头上的三弦,疯了一样乱砸乱打,把一个土匪打得头破血流,三弦都打折了... 土匪们慌了,在刘瞎仙家门口虚张声势吓唬了一番,就扶着于老八狼狈逃走,哪里还顾得上再抓张天盛? 张天盛按照爷爷的主意跳窗逃跑,才侥幸逃过一劫... 但爷爷却为了保护张天盛,惨死在了于老八的枪下。 ... 几天后,张天盛在家里为爷爷举行葬礼。 他们的家的小院,原本有四间整整齐齐房子,还是当年家里条件好的时候,爷爷花钱盖的。 民国十七年凉州大地震,四间房子震塌了三间,张天盛的母亲也被压在废墟里没了命。 紧跟着张天盛的父亲也死于兵祸,张秀才带着张天盛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有条件修葺房屋,爷孙俩在仅剩的一间走风漏雨的房子里艰难渡日。 张天盛去了刘瞎仙家学贤孝后,张秀才就晚上回家来凑活睡个觉,白天都在街上摆摊算命,家里就更破败了。 现在连张秀才都死了,真的是家徒四壁了。 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墙角用破布包着的一把三弦。 正是前年冻死在东门牌楼的陈瞎仙的那把三弦。 张天盛刚刚十岁,还是个孩子,爷爷的葬礼全靠师父师娘料理。 刘瞎仙多年的积蓄被土匪洗劫一空,却还是竭尽所能让张秀才的葬礼体面一些。 他找人借了一点钱,先让张天盛去当铺里,把他爷爷的棉袍赎出来,作为寿衣入殓。 前年腊月,张秀才为了发送陈瞎仙,把唯一的棉袍当了,一直舍不得花钱赎回,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寿衣。 刘瞎仙又让张天盛买了一口薄棺材,把张秀才入殓了,请来三个道爷,搭起灵棚,准备吊唁三日后,再入土安葬。 张家三代单传,凉州城里也没有什么姻亲,张天盛师徒都以为,没有什么客人来吊唁。 可没想到,第一天灵棚刚搭起来,好多客人就不请自来。 有张秀才教过的学生,有东门上一起摆摊做买卖的贩夫走卒,还有凉州城里的一些读书人... 好多人平常和张秀才几乎不来往,可现在张秀才惨死土匪枪下,只留下十岁的小孙子,谁都扼腕唏嘘,心生同情。 大家到灵棚给张秀才磕了头,随了份子钱,就帮着刘瞎仙料理丧事。 几个读书人,拿出纸笔,各自写了挽联祭文吊唁,挂满了灵棚。 清朝的秀才,免役免税,见官不跪,在地方上很有影响力。 尤其凉州文脉深厚,有西北最大的文庙,人们对读书人都很看重。 张秀才学识过人,品行高洁,自尊自爱,以前在凉州读书人当中也颇有威望。 后来大清灭亡,遭遇乱世,张秀才才成了落魄的算命先生。 他一介穷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勇斗匪徒,虽然惨遭杀害,却也戳瞎了匪首于老八的一只眼睛。 这份凉州人骨子里的血性和狠劲,让大家敬佩不已,谁都竖起大拇指,说张秀才了不起。 凉州乡俗,闻丧即至。 至亲好友需要正式请,其他关系略远的人,听到丧事,想来的都可以来,哪怕只是磕个头,烧几张纸钱,都是对逝者的敬重悼念。 刘瞎仙看不见,只能坐镇指挥,让老婆叫了几个婆姨,做了一大锅臊子面,请吊唁的客人吃饭。 葬礼第二天,赵南星也带着几个明眼的瞎仙,前来吊唁,并且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大东”,指挥石秀泉和段小三他们干活。 “大东”就是红白事上的主理人,全面负责丧事的一切事宜。 张秀才虽然不是瞎仙,但张天盛是三皇会的人,刘瞎仙又在三皇会里辈分不低,按道理说,赵南星第一天就该来帮忙处理丧事。 不过,张天盛对所有来参加爷爷葬礼的人,都感激涕零,跪在灵棚里不断磕头感谢。 尤其是赵南星他们,虽然第二天才来,却是实打实地帮忙干活,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耽误一天时间,就少挣一天的钱啊! 张天盛有些后悔,那天不应该和段小三打架。 他看到,段小三脸上被香头子烫的泡还没好,却也帮着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尽管三皇会内部争权夺利,但谁要是遇到事情,大家都是不计前嫌,义不容辞地来帮忙。 人情世故,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有些事情,只有在大是大非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张天盛却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大人。 第44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天盛跪在灵棚里,见有人来吊唁,就不断磕头,泪流不止。 午后时分,就见秀英急匆匆地来了。 张天盛愣住了。 爷爷就是马家管家尹扒皮害死的,按理说,马百万家所有的人,都是张天盛不共戴天的仇人! 马家派秀英来吊唁爷爷,不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但对于秀英,张天盛怎么都恨不起来... 秀英在张秀才灵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看着眼睛哭得通红的张天盛,眼眶也红了,低声说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了?可别哭坏了身子...” 张天盛却按捺不住心中对马家的仇恨,扭过头没好气说道:“你来干啥?” “你啥意思?我好心好意来给你爷磕头,你怎么还扭头甩尾的?“ 秀英哪里知道张天盛的心思,委屈地嘟起了嘴。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免得失了你财东家小姐的身份,给你们马家丢脸!” 张天盛依旧冷着脸,毫不客气说道。 “你怎么回事?你爷爷是土匪害死的,你咋恨上我了?” 秀英也来了气,说道:“是我妈叫我来悄悄来的,我爹不在,你好歹是我们家的干亲,丧事我们不来,别人会笑话的!” “那你快去吧,以后都别来了!”张天盛硬着心说道。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秀英把一个手帕扔给了张天盛,起身掩面跑了。 张天盛打开手帕,就见里面包着两块大洋。 他顿时泪如雨下,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恨马百万,恨马家所有人,但对秀英,却只有愧疚。 刚才他之所以狠心说不让秀英再来,就是想斩断和秀英说不清楚的关系。 马百万凌辱自己没什么,但尹扒皮害死了爷爷,此仇不共戴天,张天盛暗中发誓,迟早要找马家报仇雪恨! 自己现在只有十岁,只有忍着。 等长大了,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想办法报复马家! 所以,他不能再和秀英有任何亲密的关系。 将来找马家报仇的时候,就算伤害到秀英,也在所不惜! ... 硬撑着料理完张秀才的丧事后,刘瞎仙两口子都病倒了。 他们两口子一辈子本本分分,谨小慎微,平常连村里的人都不得罪,做梦都想不到,土匪会在除夕夜,闯到他们家里杀人劫财。 张天盛请来大夫,给师父师娘看病,还做饭煎药,伺候师父师娘。 师娘主要是吓坏了,经常半夜做噩梦,惊叫着醒来,一身一身地出汗,吃了几付安神的汤药,慢慢见好了。 师父的病却有些麻烦,老是咳血,吃了药也不顶事。 那天晚上,张秀才奋起夺枪,和于老八扭打在一起,刘瞎仙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张秀才拼了命! 刘瞎仙也不顾一切操起炕上的三弦,疯了一样地乱砸乱打,把一个土匪砸得头破血流,三弦都砸折了。 一个土匪用枪托重重砸在刘瞎仙的胸口,砸得他吐了一大口血。 起初几天,刘瞎仙只是咳嗽,等料理完张秀才的丧事,他却咳起了血,浑身没力气。 大夫说,刘瞎仙被砸伤了肺子,一时半会好不了,暂时不能唱贤孝。 师娘急得整天以泪洗面。 半辈子的积蓄让土匪洗劫一空,刘瞎仙又害病不能唱贤孝,以后这日子可咋过啊? 刘瞎仙却很镇定,安慰老婆道:“你别瞎急,我的身子我知道,没啥大问题,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只要人没事就行,钱嘛,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再慢慢挣... 去年打的粮食,够我们三个人吃大半年,就算我不唱贤孝,我们也饿不死,你愁个啥嘛!” “可我们家的大黑驴也让天杀的土匪抢走了,今年的庄稼可怎么种啊?”师娘又说道。 “师娘,我爷的丧事上,收了不少礼钱,应该够买一头驴了...”张天盛说道,“等开春了,师父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去东门骡马市上看着买头驴。” “你师父的三弦也折了,还是先给他买个三弦吧!”师娘叹道。 “三弦不用买,就用陈师父的那把,也是好三弦呢!” 张天盛又说道。 爷爷葬礼结束后,张天盛就把陈七师父的那把三弦,带到了刘瞎仙师父家里。 有了这把三弦,他们师徒俩就能继续唱贤孝,还能挣很多钱。 “唉,就算啥都不愁,我也担心强子...” 师娘抹着眼泪说道:“强子部队不知道开拔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当了逃兵...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一点音信都没有,说不定...” “行了,别说不吉利的话!”刘瞎仙打断了老婆的话,“我们两口子从来没有做过亏心的事情,老天爷肯定会保佑强子逢凶化吉的...” “是啊,强子哥肯定没事,您就别着急了...” 张天盛也安慰师娘道:“师父病一时半会不好,我又小,家里家外的事情,可得您来做主操持... 你要是急出病,我和师父可怎么办啊!” “你听,天盛都比你懂事!” 刘瞎仙又叹道,“他一个十岁的娃娃,一个亲人都没了,还给我们做饭煎药,想着怎么过日子... 你瞎急也没有用,人嘛,总得往前看着活...” “都怪那个丧尽天良、挨千刀的畜生尹扒皮,招来土匪,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师娘咬牙切齿叫道:“叫我看,马百万肯定不知道背后的事情,不如就叫天盛想办法去找马百万,把事情都说给,马百万肯定会收拾尹扒皮的!” 刘瞎仙听了老婆的话,顿了顿,侧头问道:“天盛,这事...你怎么看?” 他显然已经把张天盛当大人,和他一起商量事情。 “那天秀英给我爷爷来吊孝,我觉得马百万的确是不知道尹扒皮背后捣鬼...” 张天盛皱起眉头,又恨声说道:“不过,马百万也不是啥好人,他有钱有势,哪里管我们的死活? 马家上下,除了秀英和她妈,再没有一个好人! 就算我们把尹扒皮勾结土匪害死我爷爷的事情说了,马百万肯定也会袒护尹扒皮,不可能为我们做主... 更何况,我们没有证据,口说无凭,万一尹扒皮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他勾结土匪,我们也说不清楚... 所以,找马百万一点用都没有... 现在我爷爷死了,强子哥又没有音信,我们只能忍着,把账给尹扒皮先记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我再慢慢想办法找马家报仇! 我一定要让马家血债血偿,为我爷爷报仇雪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瞎仙喃喃重复着张天盛的话,盲眼看向虚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45章 鸠占鹊巢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天转暖,刘瞎仙的病却一直不见好转,反倒咳得越来越厉害,一咳起来就半天停不住,满脸通红。 张天盛睡在西屋里,半夜经常被师父的咳嗽声吵醒,心里十分担忧。 师娘更是着急,找邻居借了毛驴套车,让张天盛扶着师父,一起赶车来到凉州城里,找到了凉州最有名的大夫权伯清,给刘瞎仙看病。 刘瞎仙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痰中就带着殷红的血迹... 权伯清虽然是凉州城最有名的大夫,年岁却并不很大,他号着刘瞎仙的脉,眉头微微皱起。 “权大夫,我老汉的病...没事吧?” 师娘不等权伯清号完脉,就着急问道。 “没事,就是肺子受了伤,吃几付药,静养几天就好了...” 权伯清提起毛笔,写了方子,师娘就让张天盛去抓药。 “有几付药需要先煎,我给你安顿一下...” 权伯清也来到药方,看着伙计抓药,却低声给张天盛说道:“你师父怕是有些痨症...” “痨症?” 张天盛顿时大惊。 他虽然才十岁,却也听人家说过,痨病是不治之症。 “你别慌,免得被你师娘看出来,我也不是很确定...” 权伯清又说道:“你师父的肺受了伤,按理说不应该转成痨症,但看他的症状,却有些像痨症...” “那您一定得想办法救救我师父啊!他要真是痨症...我和师娘可怎么办啊?” 张天盛着急说道。 “痨症中医一时半会看不准确,要是耽误了,可就麻烦了...” 权伯清顿了顿,又说道:“不行你们前走一步,到兰州找西医看看,我听说,西医能很快确诊痨症,也能治好...” “兰州?西医?” 张天盛愣住了。 他才十岁,连凉州周边的县都没有去过,哪里能带师父去兰州? 师娘就更不行了,她是个农村妇女,再加上腿脚有病,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 对于张天盛和师娘来说,兰州无异于天涯海角,是他们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就算他们拼尽一切,带刘瞎仙到了兰州,连西医的门朝那边开都找不到。 权伯清看着愣在当地的张天盛,也知道他们没有能力去兰州,便叹道:“你先把药抓回去,给你师父吃上看,或许有好转。” “好的,谢谢您!” 张天盛脑子一片空白,又怕师娘看出端倪,便定了定神,抓好了药,带着师娘师父,离开了药铺,上了毛驴车。 “天盛,刚才抓药的时候,权大夫和你说了半天...说啥呢?” 师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神疑鬼地问张天盛。 “就说有几味药得先下,煎上一盏茶的功夫再下其他药...” 张天盛顿了顿,又说道:“权大夫还说,师父的病想好得快,就去兰州找西医,中医总归来得慢...” “啥?去兰州找西医?”师娘愣住了,“西医行不行啊?我听人说,西医给人开膛破肚呢!” “别瞎想了,这兵荒马乱的,我们三个老弱病残,能走到兰州吗?”刘瞎仙摇头。 “师父,既然权大夫建议,西医肯定行呢,不如我们就去兰州试试,您早点治好了病,就能唱贤孝挣钱了!” 张天盛若有所思说道。 “也是,只要人治好,我们把田地卖了都行呢!”师娘也点头。 “不用卖地,我爷的丧事上,收了不少礼钱,应该够我们去兰州看病...” 张天盛又眉头紧皱思忖道:“实在不行...我去找一下秀英,让他给马百万说一下,看能不能跟他们的驼队去兰州...” 要是自己得病,就算病死,张天盛也不会去求马家。 但师父要是真得了痨症,为了救师父,就算舍了自己的命,张天盛也在所不惜! 师父原本过着平静殷实的日子,就因为收了自己当徒弟,才惹来了泼天大祸,不仅半生积蓄被土匪洗劫一空,还被土匪打伤了肺子,得了肺病... 张天盛不禁后悔,当时应该听师父的话,把那十块大洋给尹扒皮,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爷爷也不会死,师父也不会病,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 自己年少气盛,根本不懂这人世间的险恶。 “算了算了,兰州离凉州五六百里路呢,你一个娃娃,怎么可能带我走到?” 刘瞎仙顿了顿,又说道:“我就算病死,也不让你去求马家帮忙...” “...” 张天盛和师娘都沉默了。 虽然张天盛萌生了去求马百万带师父到兰州治病的念头,但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们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的病不要紧,慢慢将养就好了...” 刘瞎仙又说道:“钱也不要乱花了,我们这就去骡马市上,看着买头毛驴,马上就春种了,没个牲口使唤可不行。” “好吧,那就先吃几付权大夫的药看看再说!” 师娘赶着毛驴车到了东门骡马市,挑了半日,买了一头口齿轻的小灰驴,这才回家。 权大夫的几付药下去,刘瞎仙的咳嗽好了一些,痰里的血也少了,变成了少许血丝。 师娘和张天盛放下心来,便抓紧春种。 师父唱不成贤孝,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半,要是庄稼再种不好,三个人可就没吃的了。 就算勤勤苦苦地种庄稼,也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万一遇到旱灾,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生逢乱世,就算是刘瞎仙这样殷实的人家,一旦遭遇灾难,马上就会陷入生存危机。 庄稼种好后,已经进入了五月,刘瞎仙的身体也一天天见好,咳嗽的痰里已经没有血丝了。 张天盛彻底放心。 看来,师父不是痨症,就是一般的肺病。 这天春和日暖,吃过午饭,刘瞎仙让张天盛套车,带他到城里试着唱贤孝。 张天盛便拉出了小灰驴,套好了车,带师父到了城西。 就见城墙根下,围着一堆看客,在听一个老瞎仙唱贤孝。 那老瞎仙姓李,是邱三绝的徒弟,以前在西门的另一边唱。 他的摊位也算不错,却还是不如刘瞎仙这边的太阳好。 张天盛转头看去,就见李瞎仙的摊位上,也有个年轻的瞎仙在唱,却是李瞎仙的徒弟。 显然,刘瞎仙养病的这小半年,李瞎仙成了西门的大拿,他把自己的摊位让给徒弟唱,自己却占了刘瞎仙的好摊位。 按照三皇会的规矩,分给谁的地盘就是谁的,就算本主有事不来,别的瞎仙也不能鸠占鹊巢。 不过,即便坏了规矩,大不了年底去财神庙自掴几个巴掌,可挣的钱却是真金白银。 李瞎仙在西门唱了很多年,也有些资历,所以才敢厚着脸皮占了刘瞎仙的摊位。 张天盛把师父扶下车,分开人群,走到摊位前,便没好气说道:“李师叔,你怎么跑到我们摊位上来唱了?” 第46章 夜明珠无时土里埋 “是天盛来了?” 李瞎仙一听是张天盛的声音,放下了手里的三弦,笑道:“你师父身子好些了吗?” “我师父的病早好了,今天就来出摊了!”张天盛冷声说道。 “这...” 李瞎仙一听刘瞎仙也来了,赶紧站起来,拱手笑道:“哎呀,刘师兄,我们几个还说找个时间去看看您呢,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全好了!” “托大家伙的福,我好得差不多了!” 刘瞎仙也拱了拱手,并没有责怪李瞎仙占了他的摊位。 李瞎仙的老脸却红了,又拱手说道:“刘师兄,您这小半年在家养身子,摊位一直空着呢... 我这几天感冒怕冷,今天有些风,就过来这边晒晒太阳,没想到您来出摊了!” “摊位空的时候,你尽管过来唱就是了,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刘瞎仙平静说道。 “哎呀,还是刘师兄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啊!” 李瞎仙又恭维道:“既然您来了,我就过去那边了,中午我叫徒弟给您送几个包子过来吃!” “不用了,我们带了馍馍...咳咳!”刘瞎仙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刘师兄,您这咳嗽...还没好利索,可别硬挣着唱,身子要紧啊!” 李瞎仙嘴上关心,语气却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木事,我就来试试,唱不了就不唱了...咳咳!” 刘瞎仙又咳嗽了几声,说道:“天盛,你去龙丰酒店里先要壶水,我们喝上口了再唱。” “好,我先扶您坐下。” 张天盛扶着师父过去,在台阶上坐好,便去龙丰酒店里要开水。 李瞎仙就赶紧摸索着收拾了自己东西,灰溜溜去了自己摊位。 张天盛泡了茶,先让师父喝几口润嗓子。 刘瞎仙喝了几口茶,朝四周拱手笑道:“老少爷们,我害了半年的病,一直没来出摊,今天第一天出来,试着唱一段,要是唱不好,大家多多包涵!” “刘先生,您勇斗土匪,才受伤害病,这份勇气,我们都佩服得竖大拇指呢!” “是啊,就算是明眼人,遇到土匪闯到家里也不敢动手,刘先生真是胆气过人!” “我认识刘先生几十年了,他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和谁都没有红过脸,没想到居然敢拿三弦砸破土匪的头,真是了不起!” “就冲刘先生这份胆气,他今天不唱我们都应该捧场!” 围观众人,纷纷称赞刘瞎仙。 显然,去年除夕土匪夜袭刘瞎仙家的事情,满凉州城的人都知道了。 凉州人自古崇文尚武,敬佩有血性有胆气的人。 张秀才一介书生和土匪殊死搏斗已经很令人震惊,刘瞎仙一个瞎子,居然也敢和土匪拼命,这让大家更加钦佩。 “谢谢大家,那我就先试着唱一小段!” 刘瞎仙就调弦定音,开口唱了起来。 “夜明珠无时土里埋, 灵芝草无时臭蓬盖, 张爷无时把牛宰, 秦爷无时把马卖, 刘皇爷无时卖草鞋(hai), 姜太公无时钓鱼来...咳咳咳!” 唱了几句,刘瞎仙就剧烈咳嗽,身子弓成了虾米,脸色涨得通红。 张天盛赶紧接过三弦,端茶给师父喝。 “好!唱得好!” 有人开口喝彩,走过来往破毡帽里丢了几个铜钱。 “刘先生真是可怜啊,半辈子的积蓄都让土匪抢了,还得拖着得病的身子,出来唱贤孝挣钱...” “我们都有多没少地丢几个钱,帮帮刘先生...” “就是,大家都丢上个钱,也算是行善积德呢!” 众人纷纷掏出钱,也往毡帽里丢。 “谢谢老少爷们,我刘瞎子...咳咳咳!” 刘瞎仙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了两句话,又剧烈咳嗽起来。 “师父,您别说话了,我们收拾上回吧!” 张天盛偷眼看到,师父刚才咳出的痰里,又有一丝血迹。 显然,师父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唱贤孝了。 “木事,我刚才是吸了几口冷风,喝几口热茶缓缓就好了...” 刘瞎仙止住了咳嗽,擦了擦眼角,又拱手说道:“老少爷们能可怜我刘瞎子,将来肯定都有福报呢... 我这病确实还没有好利索,就让我徒弟娃儿给大家唱一段吧,他最近也学了几小段,唱得还不行,大家凑合着听个新鲜,笑几声吧!” “好啊,我们有日子没有看张天盛捣碟子,没想到他还能唱了!” “这娃娃灵性得很呢,去年刚跟了刘先生,几天就学会了捣碟子,轰动了凉州城,现在唱贤孝,肯定也不错!” “就让张天盛给我们唱一段!” 众人一听刘瞎仙让张天盛唱贤孝,也都来了兴趣。 张天盛却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低声问道:“师父,我唱个啥呢?” 他拜刘瞎仙为师有一年整了,勤学苦练,已经学会了三弦二胡,笛子快板,双响碟子...还学了很多段贤孝唱词。 这小半年,师父在家养病出不了摊,张天盛白天跟着师娘去地里干活,晚上回来吃过饭,就跟着师父学贤孝。 尽管刘瞎仙唱不了,但也能给张天盛说唱词,让他根据贤孝调子,自己唱着记。 每天师父教一段唱词,张天盛回到自己屋里,总要练到半夜,记得滚瓜烂熟才睡觉。 这可是他一辈子吃饭的本事,哪里敢偷懒? 凉州贤孝基本都没有唱本,唱词都是师徒口口相传,或者听别人唱的时候心里默记。 优秀的贤孝艺人,不仅会唱传统曲目,还能根据时事,创作新的曲目。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辛亥革命前夕,凉州农民为反抗清政府苛政重税,在齐飞卿、陆福基的带领下,举行暴动,轰动一时... 进入民国后,就有瞎仙以齐飞卿和陆福基的故事,编出了新的贤孝曲目《鞭杆记》,广泛传唱。 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凉州贤孝的曲目非常多,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记》,《七十二公案》的说法... 根据内容,凉州贤孝还分为“国书”和“家书”。 “国书”多是忠臣良将的历史故事,“家书”则是孝子贤孙,贞女节妇... 有些瞎仙终其一生,学会的贤孝曲目还不足一半。 几乎没有人能把所有的贤孝曲目都学全。 能把广泛流传的曲目都唱会,已经是很厉害的瞎仙了。 张天盛天资聪颖,又吃苦肯学,跟着师父刘瞎仙学了一年贤孝,也才学了一些短的曲目,连皮毛都算不上。 现在师父居然让他单独唱,张天盛怎么能不紧张? 不过,师父有病都硬撑着来出摊,自己怎么能打退堂鼓? 就算唱错了,大不了让客人笑一场。 只要能挣到钱,把师父的摊子维持住,自己的脸面根本不算啥。 第47章 撑场面 “你就唱个怪舛(荒诞幽默)小段吧,多卖力气,能逗大家笑一笑,就算不错了!” 刘瞎仙侧头想了想,说道:“先唱个《看亲家》吧,我给你弹弦子伴奏,你捣着碟子,放开了唱!” “好...” 张天盛听师父给自己弹三弦伴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便拿起了碟子筷子,做好了准备,先给众人鞠躬,笑道:“叔叔大爷,婶子奶奶,我第一次唱,要是唱错了,还请大家看在我师父面子,多多包涵!” “快唱吧,你肯定能唱好!” “就是,你师父既然叫你唱,说明你已经能唱了!” “就算唱不好,光捣碟子我们都爱看呢!” 围观看客鼓励张天盛,让他更有了信心。 刘瞎仙不能唱,弹三弦却没有问题,便弹起了前奏。 张天盛平复了紧张,捣起碟子,跟着师父三弦的节奏,唱了起来。 “城里的亲家到乡里了, 见了个羊粪蛋吓坏了, 这么大的米稞子(米粒),怎么种着呢? 这么大的米锞子,怎么吃着呢? 乡里的亲家进城了, 见到城门洞吓坏了, 这么大的炕洞门,得填多少粪? 这么大的炕上,能睡多少人? 城里的亲家到乡里了, 见了泡牛粪吓坏了, 这么大的油塔(油炸的塔状面食),怎么在路上耍(丢弃)? 拿到我们城里去,也能卖几搭...” “哈哈哈!” 看客们听着张天盛诙谐幽默的唱词,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一曲唱罢,众人热烈鼓掌,又纷纷掏出钱,丢进了破毡帽里。 “谢谢!谢谢老少爷们包涵天盛...咳咳咳!” 刘瞎仙听着铜钱丢落破毡帽的声音,更加激动,咳嗽着给看客们作揖。 “张天盛唱得真不错,将来恐怕比你这师父都唱得好呢!”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刘先生,你可不能把绝活都教给徒弟啊!” 有人就和刘瞎仙师徒开起了玩笑。 “木事,天盛就和我亲儿子一样,我恨不得把克朗(胸腔)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教给他呢...咳咳!”刘瞎仙又咳嗽了几声。 “刘先生,你老咳嗽,就少说几句,还是让天盛继续给我们唱吧!”有人说道。 “行,既然大家爱听,就让天盛卖力气多唱几段!” 刘瞎仙侧头说道:“天盛,这回来个长的,就唱《配膏药》吧!” “好的,师父!” 张天盛便跟着师父的三弦,又唱了起来。 “配膏药,配膏药, 桃胶杏胶李子胶, 称了三斤臭皮胶, 公鸡蛋,草驴角(jue), 用了一碗蚂蚁血, 蜘蛛的肋巴(肋骨)抽七根, 八棱子鸡蛋打进盆... 王母娘娘的擦脸粉, 玉皇爷戴过的破方巾, 虮子的肝花虱子的心, 癞蛤蟆的眼眨毛抽五根, 燕子空中放下的屁, 打起的尘灰用半升...” 张天盛不再紧张,就彻底放开了唱,根据歌词加上了滑稽的表情,还加了夸张的肢体动作。 众人看着张天盛荒诞乖舛的表演,不断拍手哄笑,有人甚至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刘瞎仙唱这些逗笑的段子,虽然也力求幽默,但他生性恬淡漠然,就算卖力表演,也达不到北门董瞎仙的喜剧效果。 张天盛才十岁,正是嬉戏打闹的年龄,唱这些滑稽段子,就能放得开,效果好一些。 他知道,自己还唱不了那些忠臣良将,孝子贤孙的大段贤孝,只能唱一些逗笑的小段子。 大段贤孝的唱词非常多,完整唱下来一般都要一两个时辰,张天盛就算记住唱词,也撑不起大段表演。 最重要的是,张天盛还是个十岁的娃娃,阅历太浅,好多人生道理还不明白,唱不出大段贤孝里的情感,自然就唱不好。 所以,刘瞎仙才一直让张天盛唱逗笑的小段。 只要让大家笑,就不至于冷场。 即便挣不到钱,也有些人气。 看客们都可怜刘瞎仙师徒,又纷纷掏钱打赏。 “再让天盛给大家吹一段笛子吧,他最近笛子吹得有点进步...” 刘瞎仙又弹起三弦伴奏,让张天盛吹了一段笛子。 就这样,刘瞎仙弹着三弦,安排张天盛或唱或奏,演了一段又一段,直到黄昏时分,才结束了表演。 “老少爷们,谢谢大家的抬爱...咳咳,今天就到这里,各位明天请早!” 刘瞎仙咳嗽着给看客打了招呼,让张天盛赶车回家,天已经麻黑了。 就见师娘站在街门口,焦急地朝村口不断张望。 待看到张天盛师父回来,师娘迎了上来问道:“怎么天黑了才回来?我饭都做熟半天了!” “我们有驴车呢,就算天黑也木事!”张天盛笑道,“我们好久没出摊,客人们都热情得很,就多唱了一会...” “是吗?那肯定也挣到钱了?”师娘问道。 “那当然了,挣了半毡帽呢!” 张天盛举起褡裢,把里面的钱摇得“哗啦啦”响。 “啊呀,你师父能唱了?”师娘欣喜问道。 “呃...” 张天盛不好说师父还唱不成。 师父今天刚唱了小段,就又咳血了,这事可不能让师娘知道。 “我还是唱不成,一唱就咳嗽,只能弹三弦...” 刘瞎仙叹道:“今天多亏了天盛,他一个人又唱又演,才撑起了场子,挣了这么多钱,老少爷们都说他唱得好呢!” “是吗?天盛这么能行了?”师娘拍着张天盛笑道,“赶紧进门吃饭,我用勺子煎个鸡蛋,犒劳犒劳你!” 进屋吃饭,师娘真的用大铁勺子,在灶火里给张天盛煎了一个鸡蛋,不断地夸赞他。 刘瞎仙却忧心忡忡说道:“天盛,今天虽然勉强撑下了场子,但你只能唱一些逗笑的,会的段子太少,明天要是继续唱这些,人家就不爱听了...” “那吃过了,您再教我几段,我晚上练熟,明天现学现卖!”张天盛笑道。 “行呢,吃过了,我先给你教《王婆骂鸡》...” 刘瞎仙点了点头,这才低头吃饭。 吃过饭,刘瞎仙就给张天盛新教了几段诙谐幽默的曲目。 张天盛记性很好,只听师父说一遍,就能大体记住,再唱一遍让师父纠正错误。 师娘也不让张天盛洗锅干活,就让他跟着师父好好学。 现在刘瞎仙唱不成贤孝,全靠张天盛撑起摊子挣钱,可得抓紧学。 第48章 无力回天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张天盛照旧套起毛驴车,拉着师父去城里出摊唱贤孝。 以前他们每天早上进城出摊,中午随便吃点馍馍,唱到日影西斜就收摊回家。 现在师父的身体刚好了一点,天气也有些冷,师徒俩便吃过饭才进城出摊,唱到黄昏再回家。 庄稼种完了,毛驴也不怎么使唤,张天盛套车拉着师父,就不用师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了。 到了凉州城西门,别的瞎仙已经开场了,围了好多看客。 刘瞎仙照例让张天盛去龙丰酒店要了开水,喝了几口茶,便卖力地弹起了三弦,招徕客人。 一些看客便围了过来,和刘瞎仙师徒开着玩笑。 刘瞎仙不再硬撑着唱,就让张天盛唱昨天晚上学会的几个逗笑小段。 张天盛昨天晚上练到半夜,把几段贤孝都练得滚瓜烂熟,今天也不紧张了,便跟着师父的伴奏,卖力表演,引得看客不断喝彩丢钱。 就这样,师徒俩相互配合,艰难地守住摊子,继续唱贤孝挣钱。 每天回家吃过饭,刘瞎仙都会教张天盛几段新的贤孝曲目,让他练熟了明天表演。 张天盛一学就会,每天都连练到半夜,第二天就卖力表演。 他的唱功还很稚嫩,风格也大多是逗笑的滑稽小段,好在每天都有新的曲目,勉强能引来一些看客。 虽然每天都能挣到钱,但比起师父亲自唱,收入还是大打折扣。 贤孝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大段的“国书”“家书”。 张天盛拿不住这些大曲目,只能唱一些滑稽小段。 看客们看几天新鲜热闹,就去别的瞎仙摊子上听了。 即便如此,刘瞎仙两口子和张天盛已经很满足了。 张天盛才十岁,只学了一年贤孝,就能在师父的伴奏下守住摊子,撑住场面,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虽然挣钱不多,但也够一家三口吃喝开销。 只要能渡过这段难关,等刘瞎仙病好了,能继续唱贤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瞎仙感觉身体好的时候,偶尔也会试着唱一小段,但每次还没唱完,就剧烈地咳嗽,有时候痰里还带血丝,张天盛就不让师父再唱。 师娘现在也不让张天盛干活,家里地上的活她都一个人干,让张天盛一有时间就抓紧学新的贤孝曲目。 渐渐地,张天盛也能唱一些短的“国书”“家书”,虽然唱得没有师父刘瞎仙好,却也没有纰漏。 夏至秋来,很快大半年又过去了。 今年的雨水足,庄稼收成不错,张天盛帮着师娘把庄稼收上来,打了好几袋麦子,足够吃到明年。 但秋凉后,师父的病却忽然加重了。 他又是整夜整夜的咳嗽,痰里的血也越来越多。 张天盛和师娘慌了,赶紧套了车,拉着刘瞎仙,又到凉州城里找权伯清看病。 权伯清手搭在刘瞎仙手腕上,只号了一下脉,眉头就紧紧皱起。 “权大夫,我老头子...怎么样?”师娘焦急问道。 权伯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号脉。 张天盛也有些着急,说道:“权大夫,我师父春天吃了您的几付药后,好了很多,都能带着我出摊了,虽然不能唱,却也能弹弦子... 可这入秋后,他的咳嗽忽然就加重了,整夜整夜的咳嗽...” “刘先生的病没有好利索,得连着吃药,你们春天来看了一次就没再来,秋凉刘先生又受了风寒,病情反弹加重了...” 权伯清叹了一口气,停止号脉。 “夏天他说好多了,也不大咳嗽了,我们以为他慢慢就好了...谁知道会加重...”师娘后悔自责。 “刘先生不能再出摊了,就在家里静养吧,我再开几付药,你们盯着让他吃...” 权伯清写了个方子,起身对张天盛说道:“你跟我去抓药,我给你安顿怎么煎。” “好的。” 张天盛赶紧跟着权伯清来到了药房,低声问道:“权大夫,我师父的病...不要紧吧?” “可以确定是痨症,没多少日子了...估计撑不到过年。”权伯清洗着手叹道。 “啥?真的是痨症?”张天盛大吃一惊,“我师父这小半年已经好得差不多啊!怎么会...撑不到过年?” “我春天就给你说了,你师父可能是痨症,你们没再来看,耽误了...” 权伯清摇头说道:“痨症夏天会好一点,一到春秋就会加重,要是盯着吃药还好一些,可你们没有连着给刘先生抓药吃。” “唉...我一直不敢给师娘说师父可能是痨症,夏天师父好多了,我们就当了放心...” 张天盛悔愧不已。 要是坚持给师父抓药吃,师父的病肯定不会到了治不了的地步。 “早知道这样,我春天就应该听您的,带师父去兰州看西医...” 张天盛低头思忖道:“我回去就想办法,带师父去兰州!” “来不及了...”权伯清再次摇头叹道,“你师父拖了半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大罗金仙来,都回天乏术了!” “这...” 张天盛愣在当地,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罢了,我开了几付猛药,你回去给你师父吃了看,或许有好转的可能...” 权伯清顿了顿,又说道:“你也该让你师娘知道病情了,你一个娃娃,人命关天的事情可做不了主。” “嗯,我知道,谢谢您!” 张天盛黯然回头,就见师娘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一脸的疑神疑鬼。 上次权伯清只是和张天盛说了几句,师娘就察觉到异样... 现在张天盛和权伯清说了半天话,显然事情不简单,师娘怎么能不怀疑? 可这事怎么和师娘说呢? 她要是知道师父活不过今年,能挺得住吗? “还有,痨病有可能传染,回去让你师父一个人住,别传给你们了!”权伯清又说道。 “嗯...” 张天盛忧心忡忡抓好了药,和师父师娘赶车回到了家里。 师父躺在上房炕上休息,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张天盛去伙房煎药,师娘也跟了进来,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天盛,你给我说实话,你师父的病...是不是有麻烦?” “那个...”张天盛不敢再隐瞒,只得低声嗫嚅,“权大夫说...师父是...痨症...” “啥?痨症?”师娘如遭雷击,眼睛直愣愣瞪着张天盛,颤声问道,“权大夫怎么说的?” “其实...春天权大夫就给我说,师父可能是痨症,建议我们去兰州找西医看...” 张天盛只好实话实说:“可我和你们商量,都觉得去兰州几乎不可能... 夏天师父好一些了,我也就当了放心,打消了去兰州看西医的念头... 谁知道,秋天师父的病又重了,真的的痨症... 权大夫说,师父...可能撑不到过年...” “呃...” 师娘眼睛一翻,身子一晃,“噗通”晕倒在了伙房地上。 第49章 生命的尽头 “师娘!” 张天盛惊呼一声,赶紧蹲身扶住了师娘。 就见师娘双目紧闭,脸白得像窗户纸,一动不动。 张天盛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师父刘瞎仙闪身进来。 “师父...” 张天盛又是大惊。 师父显然早就在门外偷听。 刚才自己和师娘说的话,师父肯定都听到了! 刘瞎仙没有说话,蹲下身子,摸索着用手掐住师娘的人中。 半天,师娘才长吸一口气,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天爷啊!我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啊!怎么就给了我这么惨? 娃子让人抓了壮丁,家里的钱都让土匪抢光,现在老汉也治不好了! 老天爷,你的眼睛也瞎了吗?这世道还让人怎么活啊?” 师娘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惨叫哀嚎。 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遭遇这么多苦难,只能归结于老天爷瞎了眼。 张天盛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哭叫道:“都怪我!我不该瞒着师父的病情,早应该给你们说的...” “我其实早就想到自己得了痨症,心里早就想开了...” 刘瞎仙却平静说道。 “啥?您...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张天盛愕然。 “痰里有血,多半就是痨症,治不好的...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点常识怎么能不知道?”刘瞎仙叹道。 “那您为啥不让我带您去兰州,要是我们春天就去兰州找西医看,肯定能看好的!” 张天盛抹着眼泪说道。 “苕娃娃,你才十岁,怎么可能带我一个瞎子去兰州?恐怕走不到兰州,我们爷俩就死在路上了...” 刘瞎仙摩挲着张天盛的脑袋,叹道:“天盛,你不用自责,你有这份孝心,师父就已经很高兴了! 你爷说过,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迟早谁都得走,早走迟走,也没有啥... 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们... 虽然我是个瞎子,啥也干不了,可毕竟是一家之主,凡事都能给你们做主... 我要是走了,你和你师娘可怎么办啊?” “你要是走了,我也活不成了,跟着你一起去!” 师娘凄声说道。 “胡说,你虽然腿有病,但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守着那几亩地,日子怎么也过去呢!” 刘瞎仙拉着老婆的手,叹道:“就算为了强子,你也得硬撑着活下去啊! 要等强子回来,你给他说个媳妇子,还得帮他们带孙子呢,怎么能跟着我去?” “强子...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了...”师娘抹着眼泪。 “别瞎想,强子没事,我上回和天盛爷一起算过,强子福大命大,不仅没事,将来还会大富大贵,做出一番大事业呢!” 刘瞎仙叹道:“所以,你要听话,好好活着,说啥也要等强子回来...” “我...听你的话...”师娘哽咽。 “你也别怕,就算我没了,还有天盛呢,他和我们亲儿子一样,会照顾你,为你养老送终的...”刘瞎仙说道。 “师父,不管您的病好不好...我都会照顾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 张天盛也哽咽了。 师父现在家破人亡,全都是因为收了自己做徒弟... 爷爷说得对,自己永远欠着师父师娘一条命。 “好娃娃,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也不会不管你师娘的...我走了以后,你就和你师娘相依为命,反正你们都没有亲人了!” 刘瞎仙也是老泪纵横,又对老婆说道:“天盛才十岁,还没有到当家主事的年纪,你还得再照顾他几年,等他大了,想办法给他说个媳妇子... 你要是想不开,跟着我走了,天盛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更难活了!” “嗯,就算拼了我的老命,再苦再难,我也要把天盛抓养成人,给他成家立业!” 师娘忽然变得坚强起来。 这一刻开始,她真的把张天盛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她要尽母亲的责任。 有了未尽的责任,她就不能轻易死。 “这就对了嘛,人总是要往前看着活,不能跟老天爷认怂!” 刘瞎仙拉着老婆笑道:“等将来,天盛成家立业,强子也回来说上媳妇,两个儿子给你生一炕的孙子,你就成了老太太,有享不尽的福气呢!” “要是真能活到你说的这一天,我就算苦死累死,也心甘情愿呢!” 师娘又抽泣道:“就算真有儿孙满堂的那一天,你也看不到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在天上看着,也是一样欢喜嘛!” 刘瞎仙说道:“行了,快点做饭吃吧,我都饿了...把药也煎上,我吃了说不定有好转呢!” “对!权大夫说,这次下了猛药,师父吃了肯定有好转呢!”张天盛就去煎药。 师娘也起身,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就去做饭。 吃过饭,张天盛犹豫了半天,还是说道:“师父,权大夫还说,要你和师娘分房睡,免得传染...” “木事,我早就和你师父分开睡了,传染不上...”师娘说道,“你师父晚上整夜咳嗽,离不开人。” “好吧。” 张天盛也不好再说。 其实,他早就发现,自从得病后,师父就睡在了炕西头,让师娘远远睡在炕东头... 师父咳嗽的时候,也会拿出手帕捂住嘴... 显然,师父真的早就猜到自己得了痨症。 张天盛又端来了药,伺候师父喝了。 但愿权大夫的猛药能有神奇的功效。 可惜,奇迹并没有发生。 刘瞎仙吃了权伯清的药,病情还是一天天的加重。 张天盛和师娘套起了驴车,要带师父再去找权伯清看病,师父却怎么都不肯下炕。 “算了,不折腾了...咳咳!你们...还是抓紧给我准备后事吧...咳咳咳!” 刘瞎仙剧烈咳嗽,满脸通红。 师娘彻底崩溃,趴在炕沿上嚎啕大哭。 张天盛也是心如刀绞,站在当地泪如雨下,却没有任何办法。 面对残酷的命运,再强大的人都如同蝼蚁微尘,更何况张天盛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的寒冷,刘瞎仙的身子也一天天消瘦,最后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躺在床上成天成夜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捱到腊月,刘瞎仙就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阵搜胸拉肺的狂咳后,刘瞎仙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咯当”一声,硬生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的老头子呀!” 师娘撕心裂肺的惨嚎,哭倒在地上。 第50章 不向命运低头 “师娘,赶紧给师父入殓,不然他身子就硬了!” 张天盛顾不得悲痛,赶紧用湿围巾包住口鼻,给师父擦洗身子,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老衣(寿衣),和师娘一起抬起师父,入殓进寿房(棺材)里。 自从刘瞎仙得了痨病的事情传开后,亲朋邻居怕传染,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到刘瞎仙家来。 村里人平日对刘瞎仙很尊敬,但心底里,还是嫌弃他们两口子一个瞎一个瘸,平常很少和他们家打交道。 刘瞎仙病重的时候,几个相熟的瞎仙来看了一眼,也急匆匆地走了。 赵南星他们干脆就没有来。 乱世中,谁都在生存线上挣扎,人情自然薄凉。 现在刘瞎仙死了,张天盛也不指望有人来帮忙料理丧事,便赶紧和师娘入殓师父。 把师父入殓好,张天盛才去请亲戚邻居,跪地磕头,央求他们帮忙破土打穴,抬埋师父。 他又骑着毛驴,到城里去磕头请赵南星和三皇会的人。 赵南星抹不开面子,叫了几个人,不情不愿地来料理刘瞎仙的丧事。 刘瞎仙是痨病死的,谁也怕传染,便不举行葬礼吊唁,直接抬到坟地埋了。 张秀才死的时候,刘瞎仙为他操办了体面的葬礼。 现在刘瞎仙死了,却只能草草入土。 一年时间,张天盛埋葬了两位亲人。 他的脊梁杆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散了架,提不起一点精神。 师娘更是睡倒在炕上起不来。 娘俩睡了好几天,张天盛才打起精神,做了饭伺候师娘吃。 “师娘,您可得记着师父的话,得打起精神好好活...” 张天盛说道:“师父说,等强子哥回来,您还有享不尽的福气呢,你可得往前看,想开些!” “我早就想开了,该哭的眼泪也都哭干了...就是浑身没力气,睡几天就好了...” 师娘挣扎起来吃饭。 “明天...我想去出摊。”张天盛又对师娘说道。 “你师父不在了...三皇会的人,还让你在西门唱吗?”师娘问道。 “马上就到腊月二十八了,估计也没有人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唱几天,能挣几个算几个。” 张天盛说道。 按照三皇会规矩,只要没有到腊月二十八,西门摊子就还是刘瞎仙的。 这半年,一直就是张天盛替师父唱贤孝,支撑着摊子。 其实,张天盛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去出摊,挣不了几个钱。 更何况马上就到腊月二十八了,也唱不了几天。 张天盛之所以想去出摊,主要是在家里呆着心里发慌。 师父说过,人总得往前看着活,就算出摊挣不到钱,也是一种活人的态度。 张天盛不想被苦难打败。 他要让世人看到,他张天盛虽然只是十岁的娃娃,却不会向命运认怂。 虽然爷爷和师父都死了,但他还要打起心劲,精神抖擞地往前活。 他要努力唱贤孝,尽快长大,将来还要照顾师娘,为师娘养老送终。 他要是消沉颓废,怎么对得起爷爷和师父? 他的命,可是爷爷师父拿命换来的啊! “行,你明天就去出摊,自己多操心,挣多挣少都不要紧,反正我们家里的粮食,够我们娘俩吃到明年呢!” 师娘点了点头,说道:“我明天也不睡了,起来收拾屋里。” “这就对了,我们可不能让人家看笑话,要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张天盛见师娘也打起了精神,便放心了。 第二天,张天盛还没有起来,就听见师娘“唰啦唰啦”地扫院子。 他下炕穿衣,出门来到伙房,就见师娘已经烧开了水,泡好了茶。 娘俩就一起在上房吃茶馍馍。 “天盛,你说得对,人就要打起精神活呢,我今天一大早起来,干了半日子活,出了一身汗,心里好受多了!” 师娘大口吃着馍馍说道。 “就是的,我去出摊,也是想给自己打气鼓精神呢!”张天盛笑道。 “行,那吃了你就去出摊,我继续收拾家里,这都快腊八了,我们就算不过年,也得准备些吃的东西...” 师娘点头。 吃过早点,张天盛背起三弦和褡裢,出了门。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出门的时候天气还行,走到半路,却下起了小雪。 凛冽的西北风,卷着碎小的雪花,也卷着张天盛瘦弱的身躯。 不过,他穿着师娘去年缝的冬衣很暖和,踏雪而行,走到了西门的时候,反倒走了一身汗。 张天盛打扫干净台阶上的薄雪,坐了下来,便拿出三弦,调弦定音,“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西门上其他瞎仙也陆陆续续来了。 虽然今天下着小雪,但进入腊月,街上的人多了,即便是下雪天,也有人围着听贤孝。 一些明眼的瞎仙,看到张天盛一个人来出摊,都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谁都没想到,张天盛会来出摊。 李瞎仙摸摸索索走过来,笑道:“天盛,下着雪呢,你怎么来出摊了?” “李师叔,你们不也来了嘛!”张天盛抱着三弦,起身笑道。 “我是没办法啊,家里好几张嘴,全靠我出摊挣钱吃饭呢!” 李瞎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一个娃娃家,师父又不在了,还冒雪来出摊,真的是太难为你了... 你师娘家里有地有粮,应该不愁吃喝吧,她也忍心让你来出摊?” 张天盛早就听出来,李瞎仙看似关心自己,和自己闲聊,其实却在说,刘瞎仙死后,张天盛就不该再来西门出摊,便又笑道:“是我自己要来出摊的... 我师娘家里虽然有地有粮,但师父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挣几个是几个... 您放心,我就唱几天,等腊月二十八祭三皇爷,我师父这摊位,肯定要分给您的!” “哎呀,你这娃娃说的啥话嘛?我就是随口和你瞎聊,可没有别的意思...” 李瞎仙老脸一红,笑道:“按照我们三皇会的规矩,摊子没有重新分,你就一直能唱嘛!” “我师父走了,您就是西门的大拿...”张天盛又不客气说道,“您再等二十几天,这摊位肯定就是您的了!” 李瞎仙听出了张天盛冷嘲热讽的意思,也有些生气,便阴阳怪气笑道:“这摊位要分给谁,得等腊月二十八,邱师伯和赵师弟他们商量着定,我和你说了都不顶事... 只是...你这几天一个人唱,也没个伴奏的,怕是要冷场呢...” “木事,冷场就冷场,我也没想着来挣钱,只是想替师父最后守几天摊子,免得人走茶凉!”张天盛也是冷笑。 李瞎仙更加生气,忍不住讥讽道:“你师父是得痨症走的,那可是传染的病,谁敢来你们摊子上?” “你不就来了吗?你不怕我也得了痨症,传给你啊?”张天盛毫不客气地回怼。 第51章 牛郎织女 “你...行,那你唱吧!” 李瞎仙本来想挤兑张天盛别来出摊,他就可以趁机鸠占鹊巢,没想到却被张天盛冷嘲热讽,没有占到一点便宜,就灰溜溜地回他摊位去了。 张天盛笑了笑,便坐下拿起三弦,唱了起来。 “跳蚤穿的是红道袍, 一没尾巴二没有毛, 虽然它不是孙悟空, 一个跟头影无踪... 癞蛤蟆穿的麻道袍, 一没尾巴二没有毛, 虽然他不是老龙王, 一个跟头栽水中...” “噗嗤!” 就听见一个人笑出了声。 张天盛转头,就见风雪中,走来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姑娘...正是秀英。 “你...怎么来了?” 张天盛赶紧站起身,手足无措。 上次爷爷的葬礼上,张天盛因为痛恨马家,连带着也恨起了秀英,就硬着心说了那些话,让秀英哭着走了。 事情过后,张天盛却后悔不已。 马百万和尹扒皮虽然坏透膛,但秀英是个好姑娘,自己不应该伤她的心。 就算自己打定主意将来要找马家报仇,也不能对不起秀英。 这一年来,张天盛没有怎么出摊,就没有再见到秀英,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他今天出摊,心里还在想,要是能遇到秀英就好了... 可现在秀英真的来了,张天盛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答话。 “我和娘来办点年货,远远就看到你出摊了,就过来看看...” 秀英好像忘了上次的事情,还和往常一样,笑眯眯说道:“你刚才唱的跳蚤和癞蛤蟆,是在骂那个李先生吗?” “也木有...就是随口唱的...” 张天盛更加不好意思了。 秀英不计前嫌,又来看自己,让张天盛更加汗颜。 “你师父走的时候,我们听到信迟了,就没有去...”秀英低头说道,“你师娘还好吧?你以后...就跟着她过了吗?” “我师娘木事,我们都没有亲人了,只能相依为命...” 张天盛叹道:“我答应过师父,要照顾师娘,将来还要为他养老送终...” “那这摊子...他们还叫你唱吗?”秀英又关切问道。 “当然唱不成了,我才十岁,连乡里唱的资格都没有...” 张天盛笑道:“我就是在家里闷得很,出来再替师父守几天摊子,等腊月二十八祭了三皇爷,这摊子就分给别人了!” “那你以后咋办?”秀英蹙起了眉头,“我以后找你...得去你师娘家吗?” “不用,我肯定得跟其他师父学贤孝,多半还在城里唱呢!”张天盛若有所思。 “那就行,不管你跟了哪个师父,在哪里唱,我都来给你捧场!” 秀英这才放心,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丢进张天盛的破毡帽里,笑道:“你今天先给我唱一段吧!” “你想听啥呢?” 张天盛坐下拿起了三弦。 “随便啥都行呢,最好唱个可笑的!”秀英笑眯眯说道。 “可笑的...我怕唱不好,我给你唱个《珍珠倒卷帘》吧!” 张天盛低头说道。 师父刚走了,张天盛没有心情唱那些乖舛荒诞的贤孝。 最关键的是,面对秀英,张天盛总是放不开,唱不出那些逗笑的曲目。 更何况,秀英是个小姑娘,马家人老说她不该听乱七八糟的贤孝,要是唱逗笑的,恐怕又要给秀英惹麻烦。 “行呢,你想唱啥就唱啥!”秀英歪着头笑道,“你唱的我都爱听呢!” 张天盛不敢看秀英的眼睛,定了定神,便开口唱道: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岑彭马武夺状元, 岑彭箭射金钱眼, 马武刀劈九连环... 春季里来哟桃花歪, 秋胡当官回家来, 他娘骂他不成才, 妻子一旁泪满腮... 夏季里来哟月正东, 魏征做梦斩老龙, 唐王天子他不信, 龙头挂在午朝门... 秋季里来哟秋风凉, 牛郎织女配成双, 二人没做亏心事, 天河把他隔两旁... 冬季里来哟送寒衣, 孟姜女她是范郎的妻, 范郎打在长城里, 一声哭倒十万里...” “唱得好!” 秀英拍着手,说道:“牛郎织女没有做亏心事,天河为啥要把他们隔两旁...” “呃...” 张天盛无语。 他唱的《珍珠倒卷帘》里,有春夏秋冬四段,秀英却只记住了牛郎织女... “秀英,你怎么又乱跑?该回家了!” 就见秀英娘远远地招手,并没有走过来。 “哦,就来了!” 秀英答应了一声,便对张天盛笑道:“我走了,有空了再来找你呀!” “等一下!” 张天盛忽然叫住了秀英。 “有啥事吗?”秀英回眸。 “那个...你上次给我的手帕,我洗净了,还给你...” 张天盛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这手帕,是上次爷爷葬礼上,秀英用来包两块大洋礼钱的,连钱扔给张天盛就哭着跑了。 后来张天盛心中愧疚,就把这手帕洗干净,一直仔细收着。 今天来出摊,张天盛下意识希望遇到秀英,就把手帕贴身带了,没想到真遇到秀英了。 “一块旧手帕,也值得你还给我啊?”秀英笑道。 “呃...要不...过几天再还你吧!”张天盛又犹豫了,说道,“我师父是得痨病走的...这手帕我再洗一下...” “你收着吧,我不要了!” 秀嫣然一笑,转身就跑了过去,跟着他妈一起走了。 张天盛拿着手帕,看着远去的秀英,呆呆地站了半天,直到有看客围过来,他才愣过神,赶紧坐下拿起了三弦。 “这娃娃怎么一个人来出摊了?” “你还不知道啊?刘先生得痨病死了...” “啥?刘先生死了?我说张天盛怎么一个人来唱贤孝,真是可怜...” 众人唏嘘同情,围了过来。 “叔叔大爷,婶子奶奶,我师父过世了,我过来给他最后守几天摊子,试着唱几小段,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吧!” 张天盛也不多说,唱了几段新练的贤孝。 师父临走的这段时间,虽然病情一天天加重,却每天硬撑着给张天盛“说活”,恨不得把自己会的贤孝都教给张天盛。 张天盛也是勤学苦练,每天把师父教的段子都练熟记下,才肯睡觉。 这几个月,张天盛学的段子比去年一年都多,便挑了几段唱得熟的,给看客们唱。 “哎呀,这娃娃真不容易,才十岁就出来一个人唱贤孝,还唱得有模有样的!” “是啊,有些瞎仙唱了十几年都怯场呢,一个人撑不起来场子...” “将来肯定谁都唱不过这娃娃!” 看客纷纷感叹,掏出钱来,丢进破毡帽。 虽然没有多少钱,但张天盛已经很满足了。 他不想着挣多少钱,只为告慰师父亡灵,让世人看看他张天盛的心劲。 第52章 相依为命 唱到日已西斜,张天盛才收拾东西回家。 就见师娘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 张天盛就把今天挣的钱,全都交给了师娘。 “好娃娃,难为你了...”师娘抹着眼泪说道,“快吃饭吧,我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转百刀面!” ... 腊月二十八,凉州的贤孝艺人瞎仙们,又齐聚财神庙,祭祀完三皇爷,便开始议事。 今年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分配西门上刘瞎仙的摊位。 李瞎仙是西门仅次于刘瞎仙的贤孝艺人,似乎早就打点好了关系,如愿以偿分到了刘瞎仙的摊位。 张天盛站在人群最后面的角落里,默默看着三皇会乱哄哄地议事。 没有了师父的庇护,他在三皇会就是地位最低的。 邱三绝似乎为了体现自己的领袖风范,最后看向张天盛说道:“刘永禄师侄走了,但也不能人走茶凉,他的徒弟张天盛,我们不能不管... 天盛,你怎么打算?还想跟个师父继续学贤孝吗?” 众人一起看向了人群后面的张天盛。 “呃...” 张天盛没有想到邱三绝会问自己。 不过,他早就盘算好了自己的事情,定了定神,便说道:“邱师祖,谢谢您的关心... 按理说,我还小,应该重新拜师,继续跟着新师父学贤孝... 但我答应过师父,要和师娘相依为命,将来还要为她养老送终,就和亲儿子一样,所以,我不能扔下师娘,去新的师父家里... 我和师娘商量过了,想问问各位师爷、师叔伯,看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们出摊,帮着捣碟子啥的,多少挣点钱... 我吃住穿戴都不用你们管,每天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嫌少,拿回去孝敬师娘... 你们谁要我,我就跟着谁学唱,要是没人要我,我就回家跟着师娘种地。” “我要你,你去给我捣碟子,我每天给你分一成的钱!” 北门的董瞎仙首先叫道。 “董师兄,你这老贼够贼的啊!谁不知道天盛捣碟子能吸引不少人,还不管吃住穿戴,你却只给他一成的钱啊?” “就是,要是只给一成的钱,还不管吃住穿戴,我也要天盛帮我唱呢!” “天盛这娃娃孝顺,仁义,还有灵性,谁不想要他啊?” 几个老瞎仙也跟着笑道。 张天盛顿时成了香饽饽。 他当时跟着刘瞎仙捣碟子,就引起了凉州城的轰动。 后来刘瞎仙得了病,唱不成贤孝,张天盛就替师父唱,帮刘瞎仙撑起了摊子,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表演经验,完全能独当一面。 只是因为他年纪小,按三皇会的规矩,还不能给他分摊位。 张天盛自然也清楚自己的本事和份量,所以才和师娘商量出了这个办法。 他跟着别人唱贤孝,能帮别人多挣不少钱,还不用管吃住穿戴,肯定有人愿意带他。 有一技傍身,凭本事吃饭,走到哪里都不怕。 更重要的是,张天盛现在已经算是入了贤孝的门,他想多跟些人,学到每个人的绝技,博采众长。 挣钱多少,都无所谓。 只要学到真本事,就不愁挣不到钱。 不过,张天盛也没有想到,大家会抢着要他去帮着唱贤孝。 “行了,你们别争了,就让天盛先跟着董虎师侄唱,吃住穿戴一概不管,每天分天盛一成的钱...” 邱三绝似乎看出了张天盛的心思,又叹道:“天盛是个好学的娃娃,他是想学大家的拿手玩意儿呢,你们谁都别藏私,用心教他... 谁要是藏了私心,亏了天盛,可就对不起陈师侄和刘师侄的在天之灵!” “放心,我们肯定都用心教天盛,不会藏私...”董瞎仙笑道,“只是,我这一肚子酸曲荤段,可得等天盛长大一些了再教他,免得把他教坏了!” “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 “谢谢董师叔抬爱!” 张天盛走过去,给董瞎仙磕了一个头说道:“董师叔,您放心教,不管啥段子,都是我将来吃饭的本事手艺,我一定好好跟着您学!” “快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董瞎仙笑道,“那你以后,就来北门我的摊子上帮着我唱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张天盛恭恭敬敬地答应起身。 议事结束,众人围着大锅吃香头子,张天盛给董瞎仙打了个招呼,准备回家。 他是学徒,不用交份子钱,本来可以跟着师父白吃羊肉香头子的。 现在师父死了,张天盛不想厚着脸皮占一碗饭的便宜。 董瞎仙却拉住张天盛说道:“你怎么不吃香头子就走啊?” “我...师娘说,让我回家去吃...”张天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这娃娃,想的也太多了!你现在跟我唱贤孝,就等于是我的徒弟嘛!” 董瞎仙早看穿了张天盛的心思,又说道:“今天的香头子,是三皇爷赏我们的,吃了有福呢,你不吃就是对三皇爷不敬,吃一碗了再去!” “这...好吧!” 张天盛只好找了一个碗,排队舀了香头子,来到了财神庙外面。 就见段小三他们几个,端着碗蹲在墙根吃饭。 段小三见张天盛来了,斜着眼睛笑了笑,往旁边蹲了蹲,给张天盛让了个位置。 “谢谢...” 张天盛就蹲在段小三旁边,端碗吃了几口饭,转头对段小三笑道:“你上次去帮忙料理我爷的丧事,我还没谢你呢!” “谢啥呀,我也没帮上啥忙,却饱饱吃了两天臊子面呢!” 段小三摆了摆手,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罐子打开,笑道:“这是我妈腌的咸菜,你尝尝!” “好!” 张天盛也不客气,就从罐子里搛了咸菜吃。 他和段小三都不提去年打架的事情,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段小三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上次不计前嫌,帮忙料理爷爷的丧事,让张天盛十分感动。 小孩子的关系就是这样,今天打得头破血流,明天就又玩到了一起,不像成年人那样,有太多的心思顾虑。 当然,少年老成的张天盛也清楚,就是因为自己去年打了段小三,又能独当一面唱贤孝,这才让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 要是去年他认了怂,没有出息,谁都看不起他,肯定还会欺负他。 这世道,大多数人都是尊重强者,没有多少人会同情弱者。 第53章 快点张大 第二天,张天盛早早起来,背上了三弦和褡裢,来到了北门,跟着董瞎仙唱贤孝,马上就引来了不少看客。 有了张天盛的伴奏助唱,董瞎仙的看客比往常多了一倍,多挣了不少钱。 董瞎仙名字叫董虎,表演风格怪诞滑稽,为人却豁达仗义,乐于助人,在凉州城的口碑人缘非常好。 所以,张天盛才首先选择跟着董瞎仙学唱贤孝。 中午吃饭的时候,董瞎仙拿出馍馍让张天盛吃,张天盛却从自己褡裢里掏出师娘给他带的馍馍。 午后唱罢收摊,董瞎仙就按照约定,分了张天盛一成的钱,还多给了几个铜板。 张天盛也不客气,拿着钱回家,全都给了师娘收着。 他们娘俩现在相依为命,家里的钱不用分彼此。 大年三十日除夕夜,别人家合家团聚,围坐在炕头上吃肉喝酒,其乐融融。 张天盛却和师娘两个人,在空荡荡的上房炕上过年。 师娘包了香喷喷的羊肉萝卜馅饺子,却没有胃口,看着饺子发呆。 去年的大年三十,这炕上还坐着刘瞎仙和张秀才,四个人也是热热闹闹地过年... 谁能想到,丧尽天良的尹扒皮招来了穷凶极恶的土匪于老八... 今年的大年三十,这炕上就剩张天盛和师娘了。 “师娘,快吃吧,羊肉饺子凉了就不好了!” 张天盛也没有胃口,却强打精神,大口大口吃着饺子笑道:“这饺子真香,一咬一嘴油!” “我吃...我要等强子回来,将来给你们俩都说上媳妇,养一炕娃娃,我还得给你们哄娃娃呢!” 师娘抹了抹眼角,也端起碗大口大口吃饺子。 就这样,张天盛成了凉州城最另类的瞎仙。 他没有固定的师父,跟着这个瞎仙唱几个月,又去那个瞎仙摊子帮唱。 虽然挣不了多少钱,张天盛却学到了好多瞎仙的绝技,学会了无数段贤孝,也学会了人情世故,增长了阅历。 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娃娃,眼神里却透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练和沉着。 不管跟着谁唱贤孝,张天盛都卖力表演,或奏或唱,从不怯场,十分从容。 农忙的时候,张天盛就帮着师娘种庄稼,不出去挣钱。 种好庄稼,他们娘俩才能吃喝不愁。 张天盛只盼着自己快点长大,挣钱养活师娘,更重要的,要找马家报血海深仇! ... 2005年,春暖花开。 我和张天盛老先生认识已经几个月了,听他讲小时候学贤孝的苦难经历,无话不谈,成了忘年之交。 我之前也想过,老先生在旧社会学贤孝,肯定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乱世人命如草芥微尘,谁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可我还是没想到,张天盛的经历如此坎坷悲惨。 他七八岁父母死于天灾人祸,一泡尿换了陈瞎仙的三弦,从此和凉州贤孝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拜了刘瞎仙为师学唱贤孝,张天盛刚过了半年好日子,就被土匪恶霸毒害,爷爷和师父都死了,只剩他和师娘相依为命。 老先生的故事还没有听完,非遗项目申请的工作,已经提上了日程,而且比较紧张。 凉州贤孝的曲目段子多得数不过来,据张天盛老先生说,他会的曲目全都唱一遍,起码得十天半个月。 把凉州所有瞎仙的贤孝都录一遍,再整理申报,工作量十分艰巨,必须抓紧时间,不然就会错过首批非遗项目申请。 但是,张天盛的家人,还是坚决反对他录制贤孝。 老先生每天骑驴到城里来唱,不过是散心解闷,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每天也唱不了多少时间。 可要把他知道的贤孝曲目都录制一遍,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对体力和心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录制的时候,得协调各种工作,要是有疏漏差错,老先生还得重新唱,我粗略估计得一个月,也担心老先生的身体顶不下来。 不过,张天盛却信心满满,让我放心,说他的身体没问题,家人的工作,他也去做。 我让老先生别着急,打算和单位汇报一下再说。 文化馆开了个会,研究一下,准备端午节先举办一次民间艺术大赛,把准备申报的非遗项目都组织起来,汇演一遍,再筛选申报的项目。 举办这次民间艺术大赛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提振艺人们的信心,宣传民间传统艺术,扩大影响力,让更多的人来关注。 这样,我们后期的非遗申报工作,应该就会轻松一些。 好多民间艺人的情况和张天盛差不多。 他们喜欢自己的艺术,一直坚持,但身边的人都不怎么支持他们,都觉得传统民间艺术已经没落,没有必要费时费力去传承。 通过这次大赛,要是能让人们转变想法,认识到传承传统艺术的重要性,多方支持,我们的非遗申报工作才能顺利进行。 我们文化馆找几家企业拉了点赞助,设立了奖项和奖金,在文化广场搭起了户外舞台,做好了民间艺术大赛的准备。 端午节这天,我按照单位安排,早早雇了一辆出租车,去接张天盛老先生。 张天盛是凉州区最有名的民间艺术家,再加上年事已高,必须足够重视。 当然,文化馆之所以让我专门去接张天盛,也是让老先生的家人看到我们态度,打消顾虑,支持老先生录制贤孝,申报非遗。 我到了张天盛家里,就见老先生穿上了崭新的暗红绸缎长袍,这是他为了这次大赛,专门找人做的。 张奶奶也穿上了新衣服,花白的头发整齐梳在脑后,收拾得干净利索。 她帮张天盛戴上了礼帽和墨镜,说道:“今天就放开了好好唱,一定要把第一名的五千块奖金拿回来,不然这新袍子就白做了!” “哎呀,你真是个财迷,老就盯着钱...也不怕林主任笑话!” 张天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责备张奶奶。 “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哪个不要钱?” 张奶奶又絮絮叨叨。 “没错,钱不是万能,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就见张丽红和曹琴带着两个孩子也来,进门笑道:“林主任,我们带老爷子去参加比赛就行了,还麻烦您这个大主任专门包车来接一趟啊?” “那不一样,我专门来接张爷,是他该有的待遇嘛!”我笑道。 “行了,赶紧走吧,别误了比赛时间!” 张天盛有些着急,似乎还有些紧张。 他经历那么多的大风大浪,却对这次比赛十分看重。 当然不是为了奖金,他是为了凉州贤孝。 第54章 老小孩 我带着张天盛和他的家人来到文化广场,就见舞台前已经黑压压围满了人。 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带着娃娃,但也有不少小年轻,拿着手机新奇地拍照片。 好多传统文化,对于年轻人来说,已经成了新鲜的东西。 他们想不到的是,就在几十年前,凉州贤孝是最流行的娱乐方式,不亚于现在的电影电视。 而唱凉州贤孝的瞎仙,在凉州当时就是顶流明星,不亚于现在的小鲜肉。 天公作美,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围观的群众坐满了舞台前的凳子,还有好多就站在四周看。 文化馆原本还担心这次比赛观众不多,会冷场,没想到却来了这么多人。 显然,传统文化刻在每个人的基因里,只是没有得到重视和宣传。 我把张天盛和他的家人带到了演员候场区,安顿他们坐好。 就见一个须发皆白、也穿着绸缎长袍、戴着礼帽墨镜的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过来,一把拉住张天盛的手,笑道:“呔,老贼,你还没有死啊?” “好你个段老三,你这老贼比我还大,你都没死呢,我怎么能先死?” 张天盛站起身,紧紧握着那老先生的手,激动笑道。 “哈哈哈!” 那个叫段老三的老先生,爽朗地大笑道:“你可是我师叔,按辈分论,我也不敢死你前头嘛!” “你今年...该八十八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大五岁...身子骨怎么样?”张天盛侧头问道。 “虚岁八十九,毛就九十了!” 段老三笑道:“身体还行,能吃能睡能拉,就是腿脚不行了,不能出来和你争地盘唱贤孝挣钱了,可便宜你老贼了!” “那你今天怎么又来了?还不是要和我争?”张天盛笑道。 “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是我们凉州贤孝多少年来最大的盛事,我只要有口气,就必须来唱一段!” 段老三捋着白胡子笑道。 “是啊,多少年了,我们凉州贤孝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被重视过,就算你段老三今天拿了第一名,我也高兴呢!”张天盛也笑道。 “你就别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肯定铆足了劲头,准备拿第一呢,但我也不会让着你,今天打起精神好好唱,谁拿第一还不一定呢!” 段老三又压低声音说道:“你听说了吗?文化馆还要选非遗传承人呢,国家级的就一个人,据说一年还给八千块的补助呢!” “这事王馆长早就给我说过了,还让林主任采访了我几个月呢!” 张天盛拉过我,得意说道:“今天早上,林主任还专门包了车,亲自去接我呢!” “哦,那个...我在娃子城里的楼房上住着呢,王馆长本来也说派人去接我,我嫌麻烦,就自己打车过来了!” 段老三满不在乎说道,脸上却难掩失落。 我这才忽然意识到,这个段老三,就是当年在财神庙被张天盛扣了一碗香头子的段小三。 我仔细打量,果然就见段老三墨镜后面的眼神,有点斜视。 之前收集凉州贤孝的资料,我看过一些介绍,上面说凉州贤孝健在艺人里,有一个叫段山的明眼老艺人,贤孝造诣成就仅次于张天盛。 这段山老先生,据说年纪比张天盛还大,身体状况不太好,已经不出来唱贤孝了... 我这几个月,一直专注听张天盛老先生讲他学贤孝的故事,就没有顾得上采访其他人。 万万没想到,这个段山,就是张天盛给我讲的段小三。 他们俩小时候不打不相识,年逾古稀再见面,依旧像小孩子一样口无遮拦地开玩笑,还不服气地较劲,让人不禁莞尔。 我便赶紧握住了段山的手,笑道:“您就是段山老爷子吧?我是文化馆的林远,负责收集凉州贤孝的资料,一直说去拜访您呢,却没有您的联系方式,又怕打扰您...” “哎呀,您就是文化馆的林主任啊?” 段山握紧我的手,热情笑道:“我一天闲得驴叫唤呢,不怕打扰!您的电话是多少?我给您拨过去,您把我号码存下!” 我便存了段山的电话号码,笑道:“那等有时间了,我亲自登门拜访您!” “拜访啥呀,您那天想问啥,就打电话,我过来文化馆里找您汇报!”段山笑道。 “那怎么好意思?等忙完这阵,我就去采访您...” 我被段山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比赛快开始了,您先过去坐好吧!” “那我就等着您的电话啊!” 段山又热情地握了握我的手,才拄着拐杖过去坐下。 张奶奶白了一眼段山,撇着嘴说道:“这个老不死的段老三,这么大岁数了,重孙子都抱上了,还没个稳重正形,满嘴胡说八道...他还没死呢,就咒人家先死!” “哎呀,段老三就是这么个性子,和我玩笑开惯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张天盛没好气对张奶奶说道,“你和段老三一般见识,岂不是也和他一样了?” “我一辈子都看不惯他张狂世道的样子!” 张奶奶还是愤愤不平,对张天盛说道,“你今天可得好好唱,拿不上第一,也必须把段老三比下去!” “放心,他段老三的那点玩意儿,我清楚得很!” 张天盛胸有成竹笑道,“段老三一辈子不服气,和我较劲,却没有唱过我,他现在都好多年不出来唱了,哪里是我的对手?” “行,你今天就好好杀杀段老三的嚣张气焰,看他下次还有没有脸胡说八道!” 张奶奶替张天盛掸了掸绸缎长袍上的灰尘。 我看着三个老小孩较劲斗气,暗中好笑。 张天盛和段山,看来较了一辈子劲,谁也不服谁。 但他们的关系,其实很好。 渡尽劫波,年逾耄耋,两个人成了凉州贤孝的泰山北斗,任何恩仇都付之一笑了。 他们都把一生奉献给了凉州贤孝,为祖师爷传道,把凉州文化传承了下来。 所以,段山才口无遮拦地和张天盛开玩笑,就像小时候一样。 男人至死是少年,张天盛其实很高兴和段山开玩笑,张奶奶却不理解。 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有人能和你像小孩子一样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第55章 夸凉州 上午九点,凉州区民间艺术大赛正式开始。 领导们致辞,强调了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性,鼓励大家一起宣传凉州民间文化的魅力。 比赛开始,民间艺人就按照之前抽签的顺序,依次上台表演。 此次大赛,不仅有凉州贤孝,还有许多凉州特有的民间艺术,比如凉州攻鼓子、凉州宝卷、凉州皮影戏...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凉州贤孝。 这是在凉州传唱千年,影响最广泛,内容最丰富的艺术形式。 段山老先生抽的签比较靠前,他让孙子扶着登上舞台,抱着三弦坐定,先和观众们调侃道:“我老汉今年八十八,一辈子人都骂我是个日把歘(不着调,不靠谱)...” “哈哈哈!” 众人被段山的话逗得轰然大笑,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日把歘就日把歘,但我老汉的贤孝本事没撂哈(扔下),今天抱着三弦来登台,定要拿个第一回家夸...”段山又念着开场白。 “好!” 台下众人叫好喝彩,气氛更加热烈。 段山这才弹起三弦,唱了一段《丁郎刻母》。 这是凉州贤孝《二十四孝》之一,是凉州贤孝最具代表的曲目之一。 凉州贤孝以悲音见长,段山老先生把这段《丁郎刻母》,唱得悲切哀伤,引得台下好多妇女抹起了眼角。 之前我也听张天盛老先生唱过《丁郎刻母》,说实话,真没有段山老先生唱得动情。 段山不愧是凉州贤孝的泰山北斗,难怪他一直不服气张天盛。 我不禁为张天盛担心起来。 他要是唱不出更出彩的曲目,可就输给段山了,回家还不得被争强好胜的张奶奶骂碎了头? 我偷眼看张天盛,就见他抱着三弦,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似乎也在赞叹段山唱得好。 不过,张天盛依旧稳如泰山坐着,胸有成竹,没有丝毫紧张气馁。 段山唱罢,他孙子赶紧上台扶着他,起身给观众鞠躬致谢。 “哗...” 广场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段老爷子,雄风不减当年啊,都快九十的人了,还唱得这么好!” “这可是唱了一辈子贤孝的真功夫啊,现在的瞎仙,根本唱不出这《丁郎刻母》的味道!” “我敢说,段老爷子肯定是第一,其他人都不用唱了!” 观众们纷纷议论。 一边的评委席上,一些专家现场打分,好多都打出了9.8的高分,最后平均分为9.5分。 这已经是现阶段最高的分数了。 前面那些民间艺术家的表演,能超过9分的都是寥寥无几。 张天盛就算唱得再好,恐怕也很难超过9.5分。 段山昂着头下台,瞥了一眼张天盛,一脸得意。 “你看看段老三那嘴脸...贤孝唱得也就那样,人家拍了几下掌,叫了几声好,他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张奶奶又撇嘴说道。 “段老三唱得好着呢!”张天盛笑道,“这老贼多少年的玩意儿,还真没撂下!”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会你可得好好唱,一定要唱过段老三!” 张奶奶有些着急地拉着张天盛。 他显然也听出来,段山这段贤孝唱得非常好,所以才为老头子担心。 “行了,你就别再叨叨了!”张天盛若有所思地说道。 张奶奶也怕影响张天盛,便赶紧闭嘴不说了。 又有几个人表演完后,就轮到了张天盛。 他不慌不忙地起身,抖展了丝绸长袍,挺直了腰板。 我要搀扶他,张天盛却示意不用,抱着三弦稳步上台坐下。 调弦定音,张天盛边弹边唱起来。 “凉州不凉米粮川, 酒香土热贤孝传... 丝绸之路美名扬, 天马故乡人人赞... 旧社会,贤孝瞎仙恓惶吃不上饭, 新社会,盲艺人重见光明心畅快... 众位老少爷们听分明,我今天就把凉州城的新旧变化表一番, 那时候,套上驴车进城得三天, 现如今,坐着小汽车呜的一下就到了城南... 电话电脑电风扇, 高楼大厦看不完...” 张天盛唱的这段贤孝,是他自己创编的新曲目,名字叫《夸凉州》。 他把凉州的新旧变化,编成了贤孝唱了出来。 唱到旧社会的悲惨生活,张天盛的悲音哀怨婉转,唱到新时代的美好生活,张天盛又曲调很快,诙谐幽默。 一些新事物,比如电脑,2005年在凉州还没有普及,好多人都不了解,却被张天盛唱进了贤孝里。 这段《夸凉州》,真实反映了凉州城几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还融入了好多凉州特有的元素。 比如一些建筑物的变迁,一些行业的兴衰,一些人情世故的转变...引起了所有人极大的共鸣。 一曲唱罢,文化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哎呀,张天盛老先生不愧是凉州贤孝王,唱得太好了,把我们凉州几十年的变化都唱出来了!” “是啊,现在的好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呢!” “没想到,凉州贤孝还能这样唱,我以为都是些老掉牙的段子呢!” “张爷这贤孝与时俱进,肯定能拿第一名!” 观众们兴奋议论。 一些年轻人,对张天盛唱的《夸凉州》也很感兴趣,纷纷拿出手机,挤到舞台前面来录视频。 会场都有些混乱了。 我赶紧看向评委席,就见专家们纷纷亮牌,打出分数。 9.5、9.7、9.8...甚至有人打出了满分10分。 最后,张天盛的平均分数为9.7分! 基本可以确定,张天盛已经拿到了此次比赛的第一名! “哗...” 人们又热烈鼓掌。 张天盛起身四面鞠躬,感谢观众们。 我赶紧上台,扶着老先生下来,他却差点绊倒。 显然,张天盛也很紧张,也很在乎这次比赛。 虽然他一辈子见识过很多大风大浪,但这次比赛对他还是意义非凡。 我搀扶着张天盛回到座位坐好,张奶奶就激动地拉着张天盛的手,笑道:“哎呀,老头子,你可给我们长脸了!回家我给你炒一桌子菜,让你和林主任好好喝一场!” “稳着点...你说段老三不稳当,自己怎么也像个娃娃一样大呼小叫的?” 张天盛嘴上数落张奶奶,脸上却难掩开心和轻松。 “嗯,对,我们不能像段老三那样张狂世道,免得让人家看轻了!” 张奶奶转头瞥了一眼段山。 我也转头,就见段山梗着脖子把头扭到一边,一脸的不服气。 这倔老头,什么都写在脸色,一点都不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