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广和楼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被按下了缓速的闸。它不再是以往街头巷尾挣扎求生时那般难熬的、以饥饿和寒冷为刻度的碎片,而是变得有了清晰的脉络和温润的质感。
日子随着每日清晨那一声清越的钟鸣开启,又在深夜里最后一句悠长的念白中沉淀下来。裴空霁像一株终于被移栽到沃土中的纤弱幼苗,贪婪地吮吸着周遭的一切养分,悄然舒展着蜷缩太久的枝叶。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恶意的警惕。如今,他的清晨是被窗外“咿——啊——”的吊嗓声唤醒的,那声音时而高亢入云,刺破薄雾;时而婉转低回,如泣如诉。他学会了分辨哪位师兄的嗓子亮,哪位师父的要求严。
上午,他会趴在练功房那扇雕花木门的缝隙边,看里面的少年们穿着短打,在师父的戒尺和口令下,压腿、下腰、走圆场。汗水浸湿他们的练功服,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年轻身体散发出的热力、旧木地板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跌打药酒的气味。
午后,阳光会斜斜地穿过庭院里那棵老海棠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时,常有师父在廊下“说戏”,讲那千年前的金戈铁马,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裴空霁就找个不惹眼的角落安静坐着,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小鹿。
他听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如何被赋予情感,听锣鼓经如何配合身段,听一把胡琴如何能拉出喜悲两种境地。那些曾经在巷角听到的模糊声响,如今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灵魂。
他甚至开始能听懂《霸王别姬》里,除了悲怆之外,还有项羽的英雄末路,虞姬的决绝痴情。
他依旧沉默寡言,手脚却愈发勤快。他将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师兄们的刀枪把子擦拭得锃亮,给师父们泡的茶,温度总是恰到好处。
科班里的人渐渐习惯了这个安静懂事的孩子,虽仍有如德宝之流偶尔投来轻蔑的一瞥,或故意支使他做些额外的活计,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几位心善的老师父,对他已是和颜悦色。
然而,他目光的焦点,始终是奕安澜。
他会看奕安澜在晨光中练功,每一个云手,每一个山膀,都力求完美,即使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眼神也依旧专注坚定。他会看奕安澜在台下默戏,手指无声地在膝盖上敲打节奏,嘴唇微动,眼神空濛,仿佛已神游于戏中的世界。
他更会在奕安澜初次披上戏服,哪怕是仅有几句台词的龙套角色时,躲在厚重的幕布后,心跳如擂鼓地看着。当台上的灯光打在奕安澜身上,哪怕他只是个背景,在裴空霁眼中,也仿佛有光晕环绕。他比台上的奕安澜更紧张,更专注,直到戏毕,看到奕安澜带着一身油彩热气回到后台,眼中闪着兴奋或反思的光芒时,他悬着的心才会落下。
奕安澜卸妆时,裴空霁就安静地在一旁递毛巾、端热水。奕安澜会一边用油彩纸细心地擦拭眉眼,一边随口问他:“空霁,今天台上我那一步,走得可稳?” 或是 “你听王师兄那句‘倒板’,是不是拖得有点长了?”
裴空霁不会说那些专业的评语,他只会用力地点头,或摇头,然后用最朴素的词表达最真切的感受:“哥哥走得好,台下有人小声叫好呢。” 或者:“王师兄那句……我觉得没哥哥上次唱得透亮。”
童言无忌,却往往直指核心。奕安澜听了,有时会哈哈大笑,揉乱他细软的头发;有时则会若有所思,点头道:“嗯,你说得是,气息是沉得不够。”
这时,奕安澜常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戏服的袖笼里,或妆台的抽屉下,摸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芝麻糖、豌豆黄,塞到裴空霁手里:“喏,后台李嬷嬷给的,偷偷给你留的。”
那甜滋滋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一直暖到心里。裴空霁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觉得往日所有的饥寒交迫,似乎都是为了反衬出此刻这份甜美的珍贵。
他隐隐觉得,奕安澜就是他那片灰暗天空里劈开一切阴霾的“霁光”,不仅照亮了他的生存之路,更开始照亮他荒芜的心田。
这一日,春光似乎格外眷顾这小小的梨园院落。海棠树上爆出了嫩绿的新芽,几株晚开的玉兰,肥白的花瓣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奕安澜刚练完一折《林冲夜奔》的身段,这出戏对腰腿功夫和表现力要求极高。他额上、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白色的练功服后背也湿了一片。他收了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走到一直坐在廊下石阶上的裴空霁身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裴空霁立刻将一直温在怀里的一个粗陶茶杯递过去,杯子里是温热的、泡着几颗枸杞的茶水。奕安澜接过,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汗水沿着他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他放下茶杯,侧过头,目光落在裴空霁身上。
这孩子,来了这些时日,脸上总算有了点肉,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吓人的嶙峋瘦削,肤色也白净了些,显得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更大了。此刻,那双眼睛里,正清晰地倒映着院子里练功的师兄们的身影,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向往。
奕安澜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如同春水破冰,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他放下茶杯,声音因刚练完功还带着一丝微喘,却异常温和地开口:“空霁。”
裴空霁闻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奕安澜脸上,带着询问。
奕安澜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日日在这里,看我们唱念做打,翻跟头、耍刀枪,听得耳朵怕是都要起茧子了。看了这么久……可觉得有趣?”他顿了顿,观察着裴空霁的反应,然后轻轻地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句抛了出来,“你自己……可想试试?”
“嗡”的一声,裴空霁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面锣被猛地敲响了,余音震得他一时失神。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愕、惶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像潮水般迅速掠过他清瘦的小脸。试?试什么?学戏?像哥哥和那些师兄一样,站在那被灯光照耀、被众人瞩目的台上?
这个念头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戏台是发光的地方,而他自己,是曾在最肮脏的泥泞里打滚的野草,是靠着奕安澜的怜悯才得以在这片屋檐下存身的“小杂役”。他连吃饱穿暖都已觉是莫大的恩赐,怎敢生出如此僭越的、触碰那神圣世界的妄想?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下意识地,他用力地摇头,小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那件奕安澜给他的、改小了的旧棉袍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自卑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牢牢罩住。
奕安澜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卑微,让他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他伸出手,不是去拍肩,而是轻轻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覆在了裴空霁那双紧攥的、冰凉的小手上。少年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刚练完功的微热和薄茧。
“别怕。”奕安澜的声音更柔了,像春风拂过刚刚解冻的湖面,“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各有巧妙不同。台下人看台上,觉得高深莫测,其实拆解开来,也无非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苦熬苦练。我看得出来,”他注视着裴空霁的眼睛,语气真诚。
“你手脚伶俐,学东西快,更重要的是,你眼神里有‘戏’——你看戏的时候,不是在看热闹,像是在看里面的魂。这是一种难得的灵气,空霁。”
裴空霁怔怔地听着,奕安澜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肯定与鼓励,像两道暖流,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封的心防。灵气?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灵气吗?
“若你愿意,”奕安澜继续说着,眼中带着一种引导和期待的光芒,“我便先教你些最基础的,就当是强身健体,也多一门消遣,可好?不必有负担。”
裴空霁望着奕安澜。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希望他好的真诚。那光芒太温暖,太有力量,让他心底那点微弱的、名为“渴望”的火星,终于开始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燃烧起来。
他……真的可以吗?可以有机会,去接近哥哥所在的那个光彩夺目的世界,甚至……将来某一天,或许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不再摇头。犹豫了很久,久到庭院的阳光都似乎移动了一寸光影,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奕安澜,郑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奕安澜的脸上,瞬间如同云破月来,绽开一个极其明亮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和煦,彻底驱散了裴空霁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和不安。
“好!太好了!”奕安澜高兴地几乎要拍手,他拉着裴空霁站起来,“既然你愿意,那从今日起,我奕安澜,便不只是你哥哥,也算你半个开蒙的老师了!”
少年的兴致被充分调动起来,眼中闪着教书育人的兴奋光芒,“来,空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式学戏之前,我得先与你讲讲咱们京剧的来历、规矩和门道,让你心里先有个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