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 第1章 第一章 北平的冬天,从来不是诗画里的银装素裹,而是一块浸透了冰水、沉甸甸、灰蒙蒙的巨布,严丝合缝地覆盖着皇城根下的每一片屋瓦、每一条街巷。 寒风,像被磨钝了刃口的旧刀,一下下,不疾不徐地切割着空气,带着刺骨的湿意,呼啸着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与弄堂。 它卷起地上混杂着煤灰的残雪,抽打在每一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于外的行人脸上、身上,留下麻木的痛感。 暮色早早地沉降下来,天地间一派萧瑟,唯有各家各户窗棂里透出的那点微弱灯火,勉强对抗着无边的寒冷与昏暗。 在这片由高墙、深院和狭窄天空构成的灰色迷宫里,在一个背风的、堆满破旧家什和残雪的巷隅,蜷缩着一个几乎要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渺小身影。 他或许有过名字,但那符号早已被接连不断的饥寒、颠沛和遗忘磨蚀得斑驳不清。 此刻,他仅仅是这四九城里无数流浪儿中的一个,像石缝间最顽强的野草,又像水面上最无根的浮萍,凭着求生的本能,在这座巨大城市的边缘缝隙里,一日日挣扎。 看样子,约莫十岁光景,或许更大一点——长期的营养不良严重拖累了他的生长,使他看起来格外瘦小、孱弱。 他身上裹着一团几乎辨不出原色的棉絮,说是棉袄,却早已破烂得四处绽开灰黑的絮团,大小也不合身,空落落地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风一吹,便呼呼地往里灌着寒气。 小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正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霜花,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斑驳的砖墙,那里面盛着的,是与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和麻木。 记忆的源头是一片混沌的寒冷。偶尔,在睡梦的最深处,会闪过一两个极其模糊的碎片: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段不成调的、轻柔的歌谣……但那感觉太过缥缈,如同隔世,远远敌不过现实里尖锐的饥饿感和无孔不入的寒冷。 他的世界很简单:寻找能下咽的东西(垃圾堆里的残羹、冻僵的鼠雀、或是与野狗争抢来的骨头),寻找能勉强栖身一夜的角落(灶膛边、门洞下、草堆里),以及,躲避那些更大的乞丐、凶狠的巡警和一切可能带来的伤害。 然而,在这片灰暗、粗糙乃至残酷的生存图景中,却有一处地方,对他而言,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散发着奇异而温暖的微光。 那是一座坐落在前门大街附近、不算顶气派却也颇有名气的戏园子——广和楼。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戏院门口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便会准时亮起,晕开一团暖洋洋的光晕,映照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映照着门前车水马龙的热闹。 穿着体面的老爷太太、西装革履的先生、笑语晏晏的小姐们,由黄包车或私家包车送来,互相寒暄着,掀开厚实的棉帘,踏入那个与他绝缘的、充满掌声与喝彩的世界。 他自然是不敢靠近正门的,那里的光亮过于耀眼,会灼伤他这习惯于阴影的眼睛。他有一套固定的路线:绕到戏院后身,那里有一条狭窄的、仅供一人通行的死胡同,紧挨着戏班子的后院墙。 巷子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破损的布景板和蒙尘的戏箱,平时罕有人至。但这里有一个绝妙的好处——能异常清晰地听到墙内戏台上的所有声响。 那便是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的、无需代价的奢侈。 锣鼓家伙的喧腾,有着劈开寒夜的力度;胡琴月琴的悠扬,如泣如诉,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还有那穿透云霄的唱腔,或高亢入云,响遏行云,或低回婉转,百折千回。 他不懂戏文里的典故,不明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王侯将相的霸业雄心,但他能感受那旋律和声音里蕴含的情感。 尤其是那一出《霸王别姬》,他听得入了迷。那扮演虞姬的角儿,嗓音清亮柔美,唱到悲切处,丝丝缕缕,仿佛能把人的心肝都揉碎。 当那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绝唱响起时,那种决绝的、与命运抗争的凄美,总会让他忘记腹中的饥饿和身上的寒冷,呆呆地靠在冰冷刺骨的砖墙上,仰着小脸,仿佛能透过那堵高墙,看到台上那个身段婀娜、水袖翩跹的身影。 直到曲终人散,锣鼓歇下,园子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周遭重归死寂,蚀骨的寒意才再次将他紧紧包裹,提醒着他现实的处境。 这一日,他的运气糟透了。在城里一家饭庄的后门蹲守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能等到半点像样的残羹剩饭。 灶间的香气勾得他胃里阵阵抽搐,最后只捞到一点带着腥味的涮锅水冰碴。 腹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灼烧,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不属于自己的镣铐。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风更紧了,像刀子一样,刮得他裸露的皮肤生疼。意识有些模糊,他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广和楼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至少,在那里,在那堵墙后面,有能让他暂时忘却一切的声音。 就在他快要接近那条熟悉的、能带给他慰藉的窄巷时,阴影里突然闪出三个身影,像墙洞里钻出的耗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独眼,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疤,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笑容里满是恶意。另外两个也比他要高大壮实不少。 “小杂种,今天有什么孝敬爷的?”独眼伸出一只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瘦小的手臂紧紧护住胸口——那里,贴肉揣着他白天在一条野狗嘴边拼命抢下来的、半块已经发硬发霉的饼。这是他计划中熬过明天的重要指望。 “没……没有……”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猫。 “搜!”独眼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朝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像一只小鸡崽般被轻易地按倒在冰冷的地上,挣扎是徒劳的。拳脚如同冰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肚子上。他只能拼命蜷缩起身体,用双臂护住头和胸口那点可怜的温暖。但很快,那半块饼就被粗暴地掏了出来。 “哼,瘪犊子玩意儿,还敢藏食!”独眼掂量着那半块脏兮兮的饼,嫌恶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揣进了自己怀里,临走前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正中小腹,“给老子记住!这片地盘,有好东西得先紧着老子!下次再敢藏私,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暴徒们扬长而去,夹杂着得意的笑骂声。 他躺在冰冷的、混杂着污泥和秽物的地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腹部,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窒息。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是彻骨的绝望。 那半块维系着明天希望的饼没了,在这个呵气成冰的寒夜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力气看到下一次日出。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污泥,留下冰凉的痕迹。但他死死咬住了已经冻得发紫的嘴唇,没有哭出声。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驱散寒冷,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用伤痛换来的认知。 他试图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但一阵剧痛和眩晕袭来,他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墙那边,广和楼里的锣鼓声隐隐传来,咚咚锵锵,今晚唱的,似乎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霸王别姬》。 那熟悉的、曾带给他无数慰藉的曲调,此刻听起来却变得无比遥远,像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温暖明亮的梦。 意识开始模糊,黑暗从四周聚拢过来,寒冷像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手脚、身体,最后是思维…… 第2章 第二章 混沌之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一股清冽的、若有若无的梅香,混合着一种干净清爽的皂角气息,幽幽地钻入他几乎被冻僵的鼻腔。 这气味与他惯常所闻到的污浊腥臭截然不同,像一道细微的光,刺破了黑暗。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非常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污泥和凝固血块黏住的、纠结的乱发。那触感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他费力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掀开了沉重如铁闸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年的脸庞。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俊得不像凡俗之人,倒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仙童。 皮肤是那种少见日光的白皙,在周遭昏暗的 光线下,仿佛自带一层莹润的微光。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淡红,下颌线条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袍,颈间围着一条素色的羊毛围巾,浑身上下透着干净、整洁的气息。 此刻,这少年正微微蹙着眉,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怜悯,正低头凝视着他。 是……戏文里唱的仙人吗?还是……他已经死了,见到了神话里的人物?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脑子因为寒冷和虚弱而转得极慢。 “喂,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少年的声音响起,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清冽、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他听惯了的呵斥、咒骂、街头粗鄙的俚语截然不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出于长久以来养成的本能,他惊恐地、瑟缩着往后蹭了蹭,试图拉开距离,充满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过于干净、过于好看、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少年见他如此,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他并没有勉强靠近,而是抬手,解下了自己颈间那条素色的羊毛围巾。然后,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条还带着他体温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了他冰冷肮脏、几乎冻僵的脖颈上。 刹那间,一股暖意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那不仅仅是围巾的温暖,更带着少年身上那股干净的梅香和皂角气息,这温暖如此真切,如此……奢侈,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呜咽出声。 “能站起来吗?”少年再次温和地问道,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干净好看。与他自己那双污黑、布满冻疮和裂口的小手,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伸向他的手,又抬头看看少年温和的眼睛。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矛盾和恐惧。 信任他人是危险的,这是他用自己的伤痛无数次验证过的真理。可是……那温暖太诱人了,那眼神里的善意,像黑暗里唯一的光。他挣扎着,犹豫着。 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对那丝善意的好奇,战胜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他颤抖着,迟疑地,将自己那只冰冷、肮脏、瘦小得可怜的手,慢慢地、试探性地,放入了那只温暖的手中。 少年的手微微收紧,掌心干燥而温暖,坚定地包裹住他的冰冷。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少年稍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但他虚弱得根本站立不稳,双腿一软,就要倒下。 “小心。”少年低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他愣住了。 “快点,外面太冷了,你得赶紧暖和起来。”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趴伏在了少年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上。少年的双手托住他的腿弯,轻松地将他背了起来。那背脊传来的体温,隔着单薄的棉袍,一点点渗入他冰冷的身体。 就在这时,戏院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提着灯笼、穿着藏青色棉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 “少爷,您这出来透口气也忒久了些,班主正找您说戏……哎哟!这……这怎么……”当他看到奕安澜背上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时,话音戛然而止,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担忧。 “福伯,”被称作少爷的奕安澜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不容反驳的沉稳,“他伤得不轻,外面天寒地冻,不能不管。” 名叫福伯的管事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少爷坚定的侧脸,又看了看他背上那个气息微弱、可怜兮兮的小身影,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走上前,将灯笼提高些,为奕安澜照亮前路,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唉,您这心善的性子……回头夫人问起……”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不是躲在阴暗的后巷,而是从一扇实实在在的、通往温暖光明的门,进入了广和楼的内部。 穿过堆满各式戏箱、刀枪把子、彩鞋彩帽的后台,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油彩和木头道具混合的独特气味。绕过一个小小的、种着一棵老海棠树的庭院,来到一间僻静的、显然是专属的厢房。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暖炉热气、淡淡墨香、清茶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房间里的温暖,让他冻僵的四肢百骸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般,又麻又痛,却也让他贪恋地想要落泪。 奕安澜将他小心地放在临窗的、铺着厚厚棉垫的榻上。福伯端来一盆温热的水,欲要动手,奕安澜却接过了毛巾:“福伯,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乎的米粥,盛一碗来,再找件我旧年的干净小袄。” 福伯应声去了。 奕安澜挽起袖子,将柔软的毛巾在热水中浸湿,拧得半干,然后坐到榻边,开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污垢。动作小心谨慎,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古瓷。 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毛巾换了几次水,脸上的污泥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肤色,虽然蜡黄,却意外地显出清秀的轮廓,尤其是那双因为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几分茫然和难以置信,紧紧盯着奕安澜。 擦干净脸和手后,奕安澜又检查了他身上的伤,主要是些淤青,腹部那一脚比较重,皮肤已经泛紫。 奕安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满是心疼:“这么小的孩子……究竟是遭了多少罪……”他找来药膏,轻轻地为他涂抹在伤处。 这时,福伯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白粥,还有一件叠得整齐的、半旧的浅蓝色棉袄。 奕安澜接过粥碗,那是一只细腻的白瓷碗,温润的触感与他平日用来乞讨的破碗瓢盆天差地别。 粥熬得烂烂的,米油浓厚,散发着最纯粹也最诱人的香气。奕安澜用一把小瓷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他嘴边。 食物的本能驱使着他,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滚烫的米粥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一路暖到那个冰冷痉挛的胃里,像一股暖流,唤醒了他几乎冻僵的生机。 他吃得很快,奕安澜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一勺一勺吹凉了喂他,眼神始终温和。 一碗粥下肚,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上也暖和了许多,有了些力气,但依旧紧闭着嘴唇,沉默着。长久以来的孤独和防备,不是一顿饭、一点温暖就能立刻融化的。 奕安澜放下空碗,用干净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放得愈发轻柔:“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别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福伯送你回去。” 他抬起头,看着奕安澜,眼神里是一片空茫的荒野。名字?家?这些词汇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缓缓地、用力地摇了摇头。 奕安澜看着他茫然又带着警惕的样子,心中了然,不禁又是一阵酸楚。这孩子,怕是已经流浪很久了。 他沉吟了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持续了多日的阴沉天气,不知何时竟然散开了,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寒星,一弯新月清冷地挂着。 “雨雪停了,天放晴了。”奕安澜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榻上这个孩子宣布一个崭新的开始。 他转回头,目光温和而坚定地落在孩子脸上,“你既无名字,也无处可去,我便为你取一个名字,可好?从今往后,就把这里,当作一个安身之所。”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奕安澜,那双大眼睛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轻轻闪动了一下。 “我叫奕安澜。安静的安,波澜的澜。”奕安澜微笑着,清晰地说道,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方雨雪初霁、澄澈旷远的夜空,略一思索,柔声道: “你嘛……便叫‘空霁’吧。裴空霁。‘空’取天空之辽阔深远,‘霁’为雨雪停止、天色放晴之意。愿你从今往后,能挣脱过往一切困厄苦楚,得见天光,前路豁然开朗,永如今夜之晴空。” 裴空霁。 他在心里,默默地、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的音节。裴。空。霁。它们像三颗被暖透了的雨花石,又像三粒充满生机的种子,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郑重地,放置在了他荒芜已久、冻得板结的心田上。 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天空旷远”、“雨雪初晴”的寓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名字里所包含的美好祝愿和温暖庇护。 他知道,这是眼前这个如晴空霁月般清朗温暖的少年给他的。是独属于他的符号。是告别过去那个模糊、卑微影子的宣告。 从此,他不再是巷隅里那个无名的、可以被随意欺凌践踏的野草。他是裴空霁。 第3章 第三章 那一碗热粥所带来的暖意,并非转瞬即逝的幻觉,而是真切切地,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自喉间蜿蜒而下,熨帖了冰冷的肠胃,更丝丝缕缕渗入了他早已冻僵的四肢百骸。 这是裴空霁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并非源于阳光下某块尚存余温的石头,或是垃圾堆里偶然翻捡到的微温食物残渣的暖。这暖,源自另一双手的递送,源自另一双眼睛里的关切,源自一个名为“奕安澜”的少年,那清泉般澄澈的善意。 他被安置在奕安澜所住厢房隔壁的一间狭小耳房里。虽仅方寸之地,陈设也堪称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床而已,但四下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窗明几净,避风遮雨。 尤其是那张铺着厚实棉褥的木床,对于习惯了蜷缩在破庙角落、桥洞阴影或草堆缝隙里的裴空霁而言,近乎是一种奢侈到令人不安的馈赠。 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间,鼻尖萦绕着阳光曝晒后留下的、干净而蓬松的气息,身体各处的淤伤和冻疮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白日里遭遇的欺凌与严寒,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安全”的感觉,如同温柔的潮水,轻轻拍打着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这一夜,他是在近乎晕眩的宁静中沉沉睡去的,连梦境都似乎褪去了往日的狰狞。 次日清晨,唤醒他的并非饥饿的绞痛,亦非刺骨的寒风,而是窗外隐约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吊嗓子和练功声。 那声音高亢、清亮,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穿透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与他往日所闻的街头嘈杂叫卖、乞儿哀哀哭嚎、或是醉汉含糊的谩骂截然不同。 那声音里,有一种向上的、想要刺破云霄的力量。他怯生生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用指尖轻轻拨开一道窗纸缝隙,向外窥探。 天光尚未大亮,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调中。只见院中已有十数个穿着灰色或蓝色短打练功服的年轻身影,有的在靠墙压腿,身子折出惊人的弧度;有的在反复下腰,如同不倒的翁;更有对着一堵粉壁,“咿——咿——呀——呀——”地拉着长音,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呵出团团白雾。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中又带着各自的专注,汗水浸湿了额发,在低温下蒸腾着微弱的热气。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这群身影中搜寻,很快,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定格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奕安澜也穿着一身利落的蓝色短打,正站在一位神情肃穆、手持戒尺的清癯老者面前,练习着云手和台步。 他的动作尚显稚嫩,不够圆融流畅,转身、移步间还带着些许生涩,偶尔会被老者用戒尺轻轻点正手腕的高度或脚步的方位。但少年的神情却异常专注,嘴唇紧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迈步,都力求精准,一丝不苟。 初升的朝阳恰好越过墙头,将一抹金红色的光晕投在他的侧脸和肩头,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暖的光边,连那细微的汗珠都变得晶莹璀璨起来。 裴空霁看得几乎痴了。原来,昨夜那个在昏暗灯下如同仙人般温柔,给他粥饭、为他敷药的少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也会在寒冷的清晨流汗,也会因重复单调的动作而显露疲态,也会在严师的管教下刻苦用功。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削减奕安澜在他心中的光辉,反而让那份遥不可及的“仙气”落地,化作了更具体、更可亲近的“人”的温暖与真实。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从外推开。奕安澜练功暂歇,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臂弯上还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他看到裴空霁已经醒来,正赤脚站在窗边,小脸上带着怔忪的表情,便露出了一个如同晨光般和煦的笑容:“醒了?感觉身子可好些了?快来用热水擦把脸,驱驱寒气。我已让福伯去取早饭了。” 裴空霁依旧有些拘谨,下意识地将**的双脚往回收了收,但不再像昨夜那般充满惊惧。他顺从地走过去,将冻得发红的小手浸入温热的水中,那暖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开,让他忍不住轻轻喟叹了一声。 奕安澜拧干了布巾,递给他,看着他仔细地擦过脸和手,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盒,里面是味道清香的药膏。他拉过裴空霁的手,用手指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纵横交错的冻疮和新旧叠加的淤青上。药膏带着凉意,但奕安澜的指尖却是温暖的,那触感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早饭很快由福伯送来,是雪白的馒头、熬得糯软的稀饭,还有一小碟色泽油亮的酱咸菜。在裴空霁眼中,这已是无上的美味。他吃得很慢,很珍惜,不再像昨夜那般因极度的饥饿而狼吞虎咽,但眼神始终不敢离开眼前的食物,仿佛生怕一眨眼,这梦境般的一切就会消失无踪。 奕安澜坐在他对面,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的是与十五岁年纪似乎不太相符的怜惜与沉稳。 “这里是我学戏的地方,‘广和楼’名下的科班。”待裴空霁吃得差不多了,奕安澜才轻声开口,为他解释眼前的处境,“我自小便住在这里。你以后也安心住下,不必再担心挨饿受冻,四处漂泊了。” 裴空霁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馒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以及一丝微弱却骤然被点亮的希望之光。他……真的可以留下吗? “可是……少爷,”一旁收拾碗筷的福伯忍不住开口,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班主那边……平白多出一个人来,吃住开销暂且不说,咱这科班规矩森严,最重师承来历,这……恐怕于理不合啊。” “福伯放心,父亲那边,我自会去分说清楚。”奕安澜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便说是母亲那边一位远房表亲,家道中落,孤苦无依,特来投奔。以后,他就是我弟弟,名字就叫裴空霁。” “弟……弟弟?”福伯显然觉得这个决定过于轻率,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少爷,您心善是好事,可这孩子的来历终究不明,这‘弟弟’之名,岂是轻易认得的?若是日后……” “福伯,”奕安澜温和地打断了他,目光却清亮而坚定,落在裴空霁身上,“他叫裴空霁,这个名字,是我为他取的。‘空霁’,雨雪止歇,天空放晴之意。从今往后,这就是他的来历,他的根由。” 福伯看着奕安澜那双酷似其母的、一旦决定某事便难以回转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瘦小、沉默、却有一双清洌眸子的孩子,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言语。他伺候奕安澜多年,深知这位小主子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极有主见,一旦认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如此,裴空霁便在广和楼的科班里留了下来。奕安澜寻了个机会,向班主,也就是他的父亲奕老板,编造了一套虽不算天衣无缝、但也勉强说得过去的说辞。 奕老板见儿子态度坚决,又见裴空霁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眉眼干净,眼神清澈,不似奸猾狡诈之徒,加之科班里多一个打杂跑腿的帮手也不算坏事,便勉强点头应允,但言明只能算作收留,不列入正式弟子名册,没有学戏的资格,需得勤快做事,以劳役抵偿食宿。 对于“正式弟子”的名分,裴空霁毫不在意。对他而言,能有一个坚固的屋顶遮风挡雨,能有规律的热饭食果腹,尤其是能留在奕安澜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是想象之外的天堂。 他展现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勤勉,抢着做一切力所能及的杂事: 天不亮就起身打扫偌大的庭院,将青石板地面扫得光可鉴人; 在师兄们练功间隙,及时递上温热的茶水汗巾; 小心翼翼地整理擦拭那些琳琅满目的刀枪把子、头盔幕口;替班里的师父们跑腿传话。 他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眼神里总带着一种生怕做错事的谨慎,以及一份对眼前安稳的珍视。久而久之,科班里一些心肠软些的师兄和杂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尾巴”也渐渐消去了几分陌生感,偶尔还会塞给他一块点心或是一颗水果。 然而,他的目光,如同向日葵追随太阳,大部分时间都牢牢地系在奕安澜身上。 他喜欢看奕安澜在练功场上挥汗如雨,一个“卧鱼”动作反复练习直至完美; 喜欢听他在清晨对着墙壁吊嗓子,声音从最初的微涩逐渐变得圆润通透,如同玉石相击; 他更喜欢在夜晚来临之后,当奕安澜结束了一整日繁重的功课,在厢房那盏温暖的油灯下,拿出笔墨纸砚,或是几本边角卷起的旧书,耐心地教他认字、读书。 “裴——空——霁,”奕安澜用毛笔蘸了清水,在光滑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三个字。水迹在灯下闪着微光,字的架构舒展而优美。“看,这就是你的名字。‘空霁’,意思是骤雨初歇,乌云散尽,天空变得一片澄澈明净。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对不对?” 裴空霁用力地点着头,小手紧紧握着奕安澜递给他的另一支毛笔,学着样子,在桌面的另一端,歪歪扭扭地、极其认真地模仿着。那横、竖、撇、捺,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符号,更是奕安澜为他开启的、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神秘钥匙。 识字,读书,这对他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却在这盏孤灯下,变成了每晚最期待的仪式。他嗅着墨汁与纸张特有的清香,听着奕安澜清朗的诵读声,只觉得往日那些冰冷刺骨的夜晚,都被此刻的温暖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依然“听”戏,但不再是躲在戏院后墙的窄巷里,依靠着冰冷砖墙,透过缝隙去捕捉那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旋律与喝彩。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戏台侧面的幕帘之后,近距离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当奕安澜经过刻苦练习,终于首次登台,扮演一个仅有几句台词、过场片刻的龙套角色时,裴空霁躲在厚重的侧幕条后,紧张得手心满是冷汗,心跳如擂鼓,目光死死追随着台上那个身影,比台上的奕安澜还要全神贯注。 他看到奕安澜脸上涂抹着浓重的油彩,穿着略显宽大、绣着简单纹样的戏服,在戏台耀眼的灯光下,一举手一投足,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范,牵引着台下观众或好奇或赞赏的目光。 那一刻,油彩遮掩了奕安澜原本清秀的容貌,但在裴空霁眼中,置身于光晕中心的他,仿佛真的在燃烧,在发光,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第4章 第四章 散场后,喧嚣褪去,奕安澜卸去满脸油彩,带着一身汗水、油彩和脂粉混合的独特气息回到后台,往往第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安静守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 他会走过去,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伸手揉揉裴空霁细软的头发,轻声问:“空霁,今天哥哥在台上,唱得怎么样?身段可还过得去?” 裴空霁不懂得那些文绉绉的戏评术语,也不会说天花乱坠的夸赞之词,他只会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一双眼睛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用最朴素、最直接的语言表达:“好听!好看!哥哥在发光!” 每每此时,奕安澜脸上的笑意便会更深,如同春水漾开涟漪,他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小心包着的点心——有时是酥脆的核桃酥,有时是甜糯的豌豆黄——塞到裴空霁手里:“喏,后台分的,我偷偷给你留了一块,快尝尝。” 点心总是很甜,那甜味丝丝缕缕,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浸润到心底最深的角落。裴空霁会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着,觉得以往所经历的所有苦难、寒冷与饥饿,似乎都是为了换取此刻掌心这一份甜美的馈赠。 他开始隐约而真切地觉得,奕安澜就是他的“天光”,是划破他漫长黑夜的那一道闪电,是驱散他生命中连绵阴雨的旭日。是奕安澜的出现,让他这片一直飘零无依、空旷荒凉的“空”,终于迎来了雨雪初晴、云开月明的“霁”。 然而,梨园深处,并非与世无争的净土。科班之内,规矩大于天,等级森严,弟子之间的竞争尤为激烈。 奕安澜身为班主独子,虽因此得到师父们的格外严格教导,资源稍优,但也无形中成了众矢之的,招来一些同龄或年长师兄的嫉妒。 而裴空霁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关系户”的存在,更让一些人心生不满,觉得他平白占了科班的便宜,享受了不该有的庇护。于是,明里暗里的排挤、言语上的嘲弄、以及琐事上的故意刁难,开始如同初春湖面悄然裂开的冰纹,在裴空霁周遭悄然蔓延。 裴空霁对此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他像一只在野外生存多年、伤痕累累的小兽,对环境中最细微的敌意和危险气息,都有着本能的警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某些师兄投来的冰冷视线,听到那些刻意压低的、关于他“来历不明”、“吃白食”的议论,以及指派活计时故意加重刁难的语气。 但他从不向奕安澜诉苦或哭诉,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努力地抢着做事,试图用无尽的劳役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变得“有用”,最大限度地减少可能给奕安澜带来的麻烦和非议。 他内心深处始终绷着一根弦,深知能留在这里已是天大的幸运,他绝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奕安澜的负累。 奕安澜并非毫无察觉。他心思细腻,如何看不到那些年长些的师兄对空霁随意指使、呼来喝去的样子?如何听不出他们话语里偶尔夹杂的讥讽?他又如何看不懂空霁那双日益清亮起来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那一丝隐忍和不安? 一次,一个名叫德宝、素来有些恃强凌弱的师兄,故意将一盆涮洗刀枪把子的浑浊脏水,“失手”泼在了裴空霁刚刚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青石板上,污水横流,一片狼藉。德宝抱着胳膊,斜眼看着裴空霁,语气轻佻:“哎呀,不小心手滑了。小裴子,看来你得再辛苦一遍了。” 裴空霁抿紧了嘴唇,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怒意,他没有争辩,甚至没有看德宝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身,去拿靠在墙边的大扫帚,准备重新打扫。 “德宝师兄。”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响起,奕安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径直走到裴空霁身边,伸手接过了那柄几乎比裴空霁还高的扫帚,目光沉静地看向德宝,“这院子,空霁方才已是打扫干净了。师兄一时失手,泼了水,原也无妨。只是空霁年纪小,力气也单薄,这重新打扫的活儿,未免吃力。不如,就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代他劳吧。” 德宝没料到奕安澜会直接出面维护,且话说得如此客气又不容反驳,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周围还有其他师兄弟看着,他讪讪地嘟囔道:“谁……谁要他替了,我自己来便是……” 说着,便要上前去夺奕安澜手中的扫帚。 奕安澜却微微侧身避开,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师兄练功辛苦,这点小事,不劳师兄动手了。”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德宝,挽起袖子,利落地挥动扫帚,将污水泥渍清扫到角落的水沟里。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姿态从容,仿佛做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待打扫干净,奕安澜将扫帚放回原处,然后走到一直僵立在原地的裴空霁身边,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奕安澜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裴空霁齐平,望进那双带着些许慌乱和倔强的眼睛里。 “空霁,”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记住,你是我奕安澜带回来的人,也是我认下的弟弟。在这里,你无需时时看人脸色,事事忍气吞声。若有人故意欺辱你,一定要告诉我。哥哥或许不能事事护你周全,但绝不会任由你被人随意欺负。” 裴空霁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清澈得像秋日的天空,里面映照着自己小小的、无措的影子,更盛满了不容错辨的坚定与维护。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他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牢牢刻进心里。 他能感觉到,心中那块因常年流浪、饱经世态炎凉而凝结成的坚冰,在奕安澜这般直接的、温暖的庇护下,正不可抑制地又融化了一角,涌出温热的暖流。他明白,奕安澜给予他的,远不止一个名字、一处容身之所、一口热饭。那是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名为“庇护”的底气,和一种让他漂泊灵魂得以安放的、“归属”的承诺。 冬日的严寒渐渐褪去,庭院角落的积雪消融,渗入泥土,滋养着蛰伏的草根。墙头探出的迎春花枝,绽放出星星点点的嫩黄。 裴空霁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菜色,透出属于少年的、健康的红润光泽;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板,也像被春风催发的柳条,悄悄抽条,长了些结实的肉。 他依旧话语不多,习惯于用行动而非语言表达,但那双曾经只盛满警惕、茫然与饥渴的眼睛里,如今却多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灵动,以及对周遭世界悄然滋生的好奇与探究。 他像一株在荒芜之地挣扎求生、濒临枯萎的幼苗,终于被移栽到了肥沃的土壤,沐浴在名为“奕安澜”的这缕独一无二的“霁光”之下,开始贪婪地吸收养分,悄然地、顽强地舒展枝叶,向上生长。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从那个寒冷的雪夜开始,就已经和眼前这个比他年长两岁的少年紧密地、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了一起。奕安澜在哪里,他的世界中心就在哪里,他的“晴空”就在哪里。 而他对奕安澜的依赖,与日俱增,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感恩,渐渐发酵,酿成了一种深植于骨血之中、近乎本能的忠诚与强烈的守护欲。 对于渺茫而未知的未来,他尚无清晰的图景,但他内心唯一确定无疑、坚如磐石的信念是——他要留在奕安澜身边。 无论前路是锦绣坦途,还是荆棘密布,无论是以弟弟的身份,仆役的身份,或是其他任何可能的方式,他都要留在奕安澜身边。直至永远…… 第5章 第五章 时光,在广和楼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被按下了缓速的闸。它不再是以往街头巷尾挣扎求生时那般难熬的、以饥饿和寒冷为刻度的碎片,而是变得有了清晰的脉络和温润的质感。 日子随着每日清晨那一声清越的钟鸣开启,又在深夜里最后一句悠长的念白中沉淀下来。裴空霁像一株终于被移栽到沃土中的纤弱幼苗,贪婪地吮吸着周遭的一切养分,悄然舒展着蜷缩太久的枝叶。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恶意的警惕。如今,他的清晨是被窗外“咿——啊——”的吊嗓声唤醒的,那声音时而高亢入云,刺破薄雾;时而婉转低回,如泣如诉。他学会了分辨哪位师兄的嗓子亮,哪位师父的要求严。 上午,他会趴在练功房那扇雕花木门的缝隙边,看里面的少年们穿着短打,在师父的戒尺和口令下,压腿、下腰、走圆场。汗水浸湿他们的练功服,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年轻身体散发出的热力、旧木地板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跌打药酒的气味。 午后,阳光会斜斜地穿过庭院里那棵老海棠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时,常有师父在廊下“说戏”,讲那千年前的金戈铁马,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裴空霁就找个不惹眼的角落安静坐着,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小鹿。 他听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如何被赋予情感,听锣鼓经如何配合身段,听一把胡琴如何能拉出喜悲两种境地。那些曾经在巷角听到的模糊声响,如今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灵魂。 他甚至开始能听懂《霸王别姬》里,除了悲怆之外,还有项羽的英雄末路,虞姬的决绝痴情。 他依旧沉默寡言,手脚却愈发勤快。他将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师兄们的刀枪把子擦拭得锃亮,给师父们泡的茶,温度总是恰到好处。 科班里的人渐渐习惯了这个安静懂事的孩子,虽仍有如德宝之流偶尔投来轻蔑的一瞥,或故意支使他做些额外的活计,但大多数人,尤其是几位心善的老师父,对他已是和颜悦色。 然而,他目光的焦点,始终是奕安澜。 他会看奕安澜在晨光中练功,每一个云手,每一个山膀,都力求完美,即使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眼神也依旧专注坚定。他会看奕安澜在台下默戏,手指无声地在膝盖上敲打节奏,嘴唇微动,眼神空濛,仿佛已神游于戏中的世界。 他更会在奕安澜初次披上戏服,哪怕是仅有几句台词的龙套角色时,躲在厚重的幕布后,心跳如擂鼓地看着。当台上的灯光打在奕安澜身上,哪怕他只是个背景,在裴空霁眼中,也仿佛有光晕环绕。他比台上的奕安澜更紧张,更专注,直到戏毕,看到奕安澜带着一身油彩热气回到后台,眼中闪着兴奋或反思的光芒时,他悬着的心才会落下。 奕安澜卸妆时,裴空霁就安静地在一旁递毛巾、端热水。奕安澜会一边用油彩纸细心地擦拭眉眼,一边随口问他:“空霁,今天台上我那一步,走得可稳?” 或是 “你听王师兄那句‘倒板’,是不是拖得有点长了?” 裴空霁不会说那些专业的评语,他只会用力地点头,或摇头,然后用最朴素的词表达最真切的感受:“哥哥走得好,台下有人小声叫好呢。” 或者:“王师兄那句……我觉得没哥哥上次唱得透亮。” 童言无忌,却往往直指核心。奕安澜听了,有时会哈哈大笑,揉乱他细软的头发;有时则会若有所思,点头道:“嗯,你说得是,气息是沉得不够。” 这时,奕安澜常会像变戏法似的,从戏服的袖笼里,或妆台的抽屉下,摸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芝麻糖、豌豆黄,塞到裴空霁手里:“喏,后台李嬷嬷给的,偷偷给你留的。” 那甜滋滋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一直暖到心里。裴空霁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觉得往日所有的饥寒交迫,似乎都是为了反衬出此刻这份甜美的珍贵。 他隐隐觉得,奕安澜就是他那片灰暗天空里劈开一切阴霾的“霁光”,不仅照亮了他的生存之路,更开始照亮他荒芜的心田。 这一日,春光似乎格外眷顾这小小的梨园院落。海棠树上爆出了嫩绿的新芽,几株晚开的玉兰,肥白的花瓣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奕安澜刚练完一折《林冲夜奔》的身段,这出戏对腰腿功夫和表现力要求极高。他额上、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白色的练功服后背也湿了一片。他收了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走到一直坐在廊下石阶上的裴空霁身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裴空霁立刻将一直温在怀里的一个粗陶茶杯递过去,杯子里是温热的、泡着几颗枸杞的茶水。奕安澜接过,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汗水沿着他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他放下茶杯,侧过头,目光落在裴空霁身上。 这孩子,来了这些时日,脸上总算有了点肉,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吓人的嶙峋瘦削,肤色也白净了些,显得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更大了。此刻,那双眼睛里,正清晰地倒映着院子里练功的师兄们的身影,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向往。 奕安澜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如同春水破冰,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他放下茶杯,声音因刚练完功还带着一丝微喘,却异常温和地开口:“空霁。” 裴空霁闻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奕安澜脸上,带着询问。 奕安澜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日日在这里,看我们唱念做打,翻跟头、耍刀枪,听得耳朵怕是都要起茧子了。看了这么久……可觉得有趣?”他顿了顿,观察着裴空霁的反应,然后轻轻地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句抛了出来,“你自己……可想试试?” “嗡”的一声,裴空霁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面锣被猛地敲响了,余音震得他一时失神。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愕、惶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像潮水般迅速掠过他清瘦的小脸。试?试什么?学戏?像哥哥和那些师兄一样,站在那被灯光照耀、被众人瞩目的台上? 这个念头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戏台是发光的地方,而他自己,是曾在最肮脏的泥泞里打滚的野草,是靠着奕安澜的怜悯才得以在这片屋檐下存身的“小杂役”。他连吃饱穿暖都已觉是莫大的恩赐,怎敢生出如此僭越的、触碰那神圣世界的妄想?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下意识地,他用力地摇头,小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那件奕安澜给他的、改小了的旧棉袍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自卑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牢牢罩住。 奕安澜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卑微,让他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他伸出手,不是去拍肩,而是轻轻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覆在了裴空霁那双紧攥的、冰凉的小手上。少年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刚练完功的微热和薄茧。 “别怕。”奕安澜的声音更柔了,像春风拂过刚刚解冻的湖面,“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各有巧妙不同。台下人看台上,觉得高深莫测,其实拆解开来,也无非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苦熬苦练。我看得出来,”他注视着裴空霁的眼睛,语气真诚。 “你手脚伶俐,学东西快,更重要的是,你眼神里有‘戏’——你看戏的时候,不是在看热闹,像是在看里面的魂。这是一种难得的灵气,空霁。” 裴空霁怔怔地听着,奕安澜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肯定与鼓励,像两道暖流,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封的心防。灵气?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灵气吗? “若你愿意,”奕安澜继续说着,眼中带着一种引导和期待的光芒,“我便先教你些最基础的,就当是强身健体,也多一门消遣,可好?不必有负担。” 裴空霁望着奕安澜。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希望他好的真诚。那光芒太温暖,太有力量,让他心底那点微弱的、名为“渴望”的火星,终于开始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燃烧起来。 他……真的可以吗?可以有机会,去接近哥哥所在的那个光彩夺目的世界,甚至……将来某一天,或许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不再摇头。犹豫了很久,久到庭院的阳光都似乎移动了一寸光影,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奕安澜,郑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奕安澜的脸上,瞬间如同云破月来,绽开一个极其明亮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和煦,彻底驱散了裴空霁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和不安。 “好!太好了!”奕安澜高兴地几乎要拍手,他拉着裴空霁站起来,“既然你愿意,那从今日起,我奕安澜,便不只是你哥哥,也算你半个开蒙的老师了!” 少年的兴致被充分调动起来,眼中闪着教书育人的兴奋光芒,“来,空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式学戏之前,我得先与你讲讲咱们京剧的来历、规矩和门道,让你心里先有个谱。” 第6章 第六章 两人重新在洒满阳光的廊下坐好,奕安澜特意让裴空霁坐得离自己近些,然后清了清嗓子,摆出了一副小先生的架势,神情认真而略带自豪,开始为他描绘一幅绚丽的梨园画卷。 “空霁,咱们京剧啊,说起来历史不算最久远,比不得昆曲的婉转悠久,但咱们博采众长,融汇贯通,如今可是被尊为‘国粹’的。”他声音清朗,娓娓道来,“这渊源,大概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乾隆皇帝在位,盛世盛华的时候。” “那时候有‘四大徽班’陆续进京献艺,他们唱的徽调,碰上了也在京城流行的汉调,还有原本就很高雅的昆曲,几样好东西就像几道好菜,放在了一个锅里,慢慢熬,慢慢炖,互相取长补短,这才渐渐形成了咱们现在听的皮黄(西皮、二黄)为主,唱念做打俱全的京剧。” 裴空霁听得入了神,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随着奕安澜的话语,看到了百年前京城戏台上的喧闹与融合。 “再说这台上的人物,”奕安澜见他有兴趣,说得更起劲了,伸出手指比划着,“虽说生旦净末丑,行当不少,但归根结底,最主要的就是‘生、旦、净、丑’四大行当。”他耐心地一一分解: “‘生’,就是男子。可这男子也分好多类。”他掰着手指,“比如‘老生’,多是戴髯口(胡子)的,像诸葛亮、杨继业这样的,重唱功,讲究的是沉稳大气,嗓音要苍劲醇厚。‘小生’呢,就是年轻的公子哥儿,比如周瑜、许仙,不戴胡子,嗓音得用假声(小嗓),要清亮挺拔,动作讲究儒雅潇洒。还有‘武生’,专演能征善战的英雄,像赵云、高宠,重在武功身段,要漂亮利落。” 说完“生”,他又指向虚空,仿佛那里有一位婷婷袅袅的女子:“‘旦’,便是戏里的女性了。‘青衣’多是端庄稳重的贞女烈妇,比如王宝钏、秦香罗,唱腔婉转,动作含蓄。‘花旦’则是活泼俏丽的少女丫鬟,比如红娘、春香,念白清脆,身段灵巧。还有能文能武的‘刀马旦’(如穆桂英),年老的‘老旦’(如佘太君)等等。” 接着,他声音提高,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净’,就是那些画着大红大绿、五彩斑斓脸谱的!性格都特别鲜明,比如忠勇耿直的关公(红脸)、刚正不阿的包拯(黑脸)、奸诈狡猾的曹操(白脸)!他们嗓音洪亮浑厚,动作幅度大,气势要足!” 最后,他鼻子一皱,做出个滑稽相:“‘丑’呢,就是负责逗乐子的,鼻子上一块白豆腐块,念白通俗风趣,动作灵活搞笑,有时也演些善良的小人物。” 为了让裴空霁更直观地理解,奕安澜还详细解释了脸谱的奥秘:“那‘净’角和‘丑’角画的脸谱,学问可大了去了!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性格。 红色象征忠勇侠义,比如关公;黑色象征刚烈直爽,比如包拯、张飞;白色象征阴险奸诈,比如曹操;蓝色象征刚强骁勇,比如窦尔敦;绿色象征顽□□躁;金银色则多用于神佛鬼怪……你以后多看戏,慢慢就能根据脸谱猜出这人物的好坏忠奸了。” 裴空霁的小脑袋努力地吸收着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万花筒般的大门,门后是一个色彩鲜明、人物鲜活、爱憎分明的广阔世界。 奕安澜越讲兴致越高,又开始如数家珍般说起戏码:“至于戏文故事,那就更多了,浩如烟海!有演历史兴衰、帝王将相的,比如咱们都听过的《霸王别姬》、《群英会》、《空城计》;有讲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比如《红鬃烈马》、《玉堂春》、《望江亭》;还有演神怪志异、除暴安良的,比如《白蛇传》、《闹天宫》、《十八罗汉斗大鹏》……数都数不过来。每一出戏,都是一段人生,一种情义,一番道理。” 他说得口干,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然后看着裴空霁那张清秀却仍带稚气的小脸,眼中充满了规划和期待,笑道: “空霁,你如今年纪还小,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嗓音也还是童音,直接学小生、老生那些成人的行当,太早,也容易伤了根基。依我看,最适合你的,是从‘娃娃生’学起。” “娃娃生?”裴空霁轻声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眼中带着好奇。 “对,”奕安澜肯定地点头,耐心解释,“就是戏里头那些孩童角色。比如《三娘教子》里的小东人薛倚哥,《汾河湾》里柳迎春的儿子薛丁山(幼年),《秦香莲》里的冬哥春妹等等。这些角色,唱功不多,甚至主要是念白,重在表现小孩儿的天真烂漫、乖巧伶俐,或者顽皮活泼。正好可以帮你打下最基础的身段功夫,练练台步、手势、眼神。”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裴空霁的未来,语气更加温和:“这是个很好的起点。等你再长大些,大概十三四岁,会经历‘倒仓’,就是嗓子变声。那是个关口,顺利渡过去之后,如果嗓子条件好,身段也合适,转而学习小生,便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小生……”裴空霁喃喃道,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奕安澜在台上扮演儒雅书生或英武将领的俊朗模样,心头不禁一热,一丝模糊的向往悄然滋生。 “是啊,”奕安澜微笑,眼神中带着鼓励和一丝憧憬,“小生演绎的是风华正茂的男子,或文采风流,或英武倜傥,或至情至性。对唱念做表、身段气质要求都极高,想成个好小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他话锋一转,再次拉起裴空霁的手,感受到那小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出汗,“不过,空霁,万事开头难,咱们不急,一步一步来,稳扎稳打最重要。今天,我就先教你最最基础的,如何站,以及京剧里最常用的动作——云手,好不好?” 裴空霁用力地点头,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这个动作里。他站起身,学着奕安澜的样子,挺直了虽然瘦小但已不再佝偻的背脊。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和动力的光芒,那光芒如此明亮,仿佛将过往所有的阴霾都驱散殆尽。 融融春日,暖风拂过庭院,海棠新绿,玉兰吐芳。廊下,青衣少年耐心示范,悉心指点;瘦弱孩童凝神模仿,一丝不苟。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画面。古老的梨园,似乎也因为这份薪火相传的期待,而焕发出新的活力。 裴空霁知道,他的人生,在遇到奕安澜的那一刻已经改变,而此刻,另一扇更为广阔、更为璀璨的大门,正由奕安澜亲手为他推开。 门后的世界或许充满艰辛,但只要有眼前这缕“霁光”引领,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追逐,去尝试。他那片曾经一无所有的“空”,正被一点点填入色彩、声音、情感,以及一个名为“裴空霁”的、崭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