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热粥所带来的暖意,并非转瞬即逝的幻觉,而是真切切地,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自喉间蜿蜒而下,熨帖了冰冷的肠胃,更丝丝缕缕渗入了他早已冻僵的四肢百骸。
这是裴空霁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并非源于阳光下某块尚存余温的石头,或是垃圾堆里偶然翻捡到的微温食物残渣的暖。这暖,源自另一双手的递送,源自另一双眼睛里的关切,源自一个名为“奕安澜”的少年,那清泉般澄澈的善意。
他被安置在奕安澜所住厢房隔壁的一间狭小耳房里。虽仅方寸之地,陈设也堪称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床而已,但四下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窗明几净,避风遮雨。
尤其是那张铺着厚实棉褥的木床,对于习惯了蜷缩在破庙角落、桥洞阴影或草堆缝隙里的裴空霁而言,近乎是一种奢侈到令人不安的馈赠。
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间,鼻尖萦绕着阳光曝晒后留下的、干净而蓬松的气息,身体各处的淤伤和冻疮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白日里遭遇的欺凌与严寒,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安全”的感觉,如同温柔的潮水,轻轻拍打着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这一夜,他是在近乎晕眩的宁静中沉沉睡去的,连梦境都似乎褪去了往日的狰狞。
次日清晨,唤醒他的并非饥饿的绞痛,亦非刺骨的寒风,而是窗外隐约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吊嗓子和练功声。
那声音高亢、清亮,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穿透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与他往日所闻的街头嘈杂叫卖、乞儿哀哀哭嚎、或是醉汉含糊的谩骂截然不同。
那声音里,有一种向上的、想要刺破云霄的力量。他怯生生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用指尖轻轻拨开一道窗纸缝隙,向外窥探。
天光尚未大亮,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调中。只见院中已有十数个穿着灰色或蓝色短打练功服的年轻身影,有的在靠墙压腿,身子折出惊人的弧度;有的在反复下腰,如同不倒的翁;更有对着一堵粉壁,“咿——咿——呀——呀——”地拉着长音,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呵出团团白雾。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中又带着各自的专注,汗水浸湿了额发,在低温下蒸腾着微弱的热气。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这群身影中搜寻,很快,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定格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奕安澜也穿着一身利落的蓝色短打,正站在一位神情肃穆、手持戒尺的清癯老者面前,练习着云手和台步。
他的动作尚显稚嫩,不够圆融流畅,转身、移步间还带着些许生涩,偶尔会被老者用戒尺轻轻点正手腕的高度或脚步的方位。但少年的神情却异常专注,嘴唇紧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迈步,都力求精准,一丝不苟。
初升的朝阳恰好越过墙头,将一抹金红色的光晕投在他的侧脸和肩头,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暖的光边,连那细微的汗珠都变得晶莹璀璨起来。
裴空霁看得几乎痴了。原来,昨夜那个在昏暗灯下如同仙人般温柔,给他粥饭、为他敷药的少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也会在寒冷的清晨流汗,也会因重复单调的动作而显露疲态,也会在严师的管教下刻苦用功。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削减奕安澜在他心中的光辉,反而让那份遥不可及的“仙气”落地,化作了更具体、更可亲近的“人”的温暖与真实。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从外推开。奕安澜练功暂歇,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臂弯上还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他看到裴空霁已经醒来,正赤脚站在窗边,小脸上带着怔忪的表情,便露出了一个如同晨光般和煦的笑容:“醒了?感觉身子可好些了?快来用热水擦把脸,驱驱寒气。我已让福伯去取早饭了。”
裴空霁依旧有些拘谨,下意识地将**的双脚往回收了收,但不再像昨夜那般充满惊惧。他顺从地走过去,将冻得发红的小手浸入温热的水中,那暖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开,让他忍不住轻轻喟叹了一声。
奕安澜拧干了布巾,递给他,看着他仔细地擦过脸和手,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盒,里面是味道清香的药膏。他拉过裴空霁的手,用手指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纵横交错的冻疮和新旧叠加的淤青上。药膏带着凉意,但奕安澜的指尖却是温暖的,那触感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早饭很快由福伯送来,是雪白的馒头、熬得糯软的稀饭,还有一小碟色泽油亮的酱咸菜。在裴空霁眼中,这已是无上的美味。他吃得很慢,很珍惜,不再像昨夜那般因极度的饥饿而狼吞虎咽,但眼神始终不敢离开眼前的食物,仿佛生怕一眨眼,这梦境般的一切就会消失无踪。
奕安澜坐在他对面,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的是与十五岁年纪似乎不太相符的怜惜与沉稳。
“这里是我学戏的地方,‘广和楼’名下的科班。”待裴空霁吃得差不多了,奕安澜才轻声开口,为他解释眼前的处境,“我自小便住在这里。你以后也安心住下,不必再担心挨饿受冻,四处漂泊了。”
裴空霁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馒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以及一丝微弱却骤然被点亮的希望之光。他……真的可以留下吗?
“可是……少爷,”一旁收拾碗筷的福伯忍不住开口,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班主那边……平白多出一个人来,吃住开销暂且不说,咱这科班规矩森严,最重师承来历,这……恐怕于理不合啊。”
“福伯放心,父亲那边,我自会去分说清楚。”奕安澜的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便说是母亲那边一位远房表亲,家道中落,孤苦无依,特来投奔。以后,他就是我弟弟,名字就叫裴空霁。”
“弟……弟弟?”福伯显然觉得这个决定过于轻率,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少爷,您心善是好事,可这孩子的来历终究不明,这‘弟弟’之名,岂是轻易认得的?若是日后……”
“福伯,”奕安澜温和地打断了他,目光却清亮而坚定,落在裴空霁身上,“他叫裴空霁,这个名字,是我为他取的。‘空霁’,雨雪止歇,天空放晴之意。从今往后,这就是他的来历,他的根由。”
福伯看着奕安澜那双酷似其母的、一旦决定某事便难以回转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瘦小、沉默、却有一双清洌眸子的孩子,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言语。他伺候奕安澜多年,深知这位小主子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极有主见,一旦认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如此,裴空霁便在广和楼的科班里留了下来。奕安澜寻了个机会,向班主,也就是他的父亲奕老板,编造了一套虽不算天衣无缝、但也勉强说得过去的说辞。
奕老板见儿子态度坚决,又见裴空霁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眉眼干净,眼神清澈,不似奸猾狡诈之徒,加之科班里多一个打杂跑腿的帮手也不算坏事,便勉强点头应允,但言明只能算作收留,不列入正式弟子名册,没有学戏的资格,需得勤快做事,以劳役抵偿食宿。
对于“正式弟子”的名分,裴空霁毫不在意。对他而言,能有一个坚固的屋顶遮风挡雨,能有规律的热饭食果腹,尤其是能留在奕安澜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是想象之外的天堂。
他展现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勤勉,抢着做一切力所能及的杂事:
天不亮就起身打扫偌大的庭院,将青石板地面扫得光可鉴人;
在师兄们练功间隙,及时递上温热的茶水汗巾;
小心翼翼地整理擦拭那些琳琅满目的刀枪把子、头盔幕口;替班里的师父们跑腿传话。
他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眼神里总带着一种生怕做错事的谨慎,以及一份对眼前安稳的珍视。久而久之,科班里一些心肠软些的师兄和杂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尾巴”也渐渐消去了几分陌生感,偶尔还会塞给他一块点心或是一颗水果。
然而,他的目光,如同向日葵追随太阳,大部分时间都牢牢地系在奕安澜身上。
他喜欢看奕安澜在练功场上挥汗如雨,一个“卧鱼”动作反复练习直至完美;
喜欢听他在清晨对着墙壁吊嗓子,声音从最初的微涩逐渐变得圆润通透,如同玉石相击;
他更喜欢在夜晚来临之后,当奕安澜结束了一整日繁重的功课,在厢房那盏温暖的油灯下,拿出笔墨纸砚,或是几本边角卷起的旧书,耐心地教他认字、读书。
“裴——空——霁,”奕安澜用毛笔蘸了清水,在光滑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三个字。水迹在灯下闪着微光,字的架构舒展而优美。“看,这就是你的名字。‘空霁’,意思是骤雨初歇,乌云散尽,天空变得一片澄澈明净。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对不对?”
裴空霁用力地点着头,小手紧紧握着奕安澜递给他的另一支毛笔,学着样子,在桌面的另一端,歪歪扭扭地、极其认真地模仿着。那横、竖、撇、捺,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符号,更是奕安澜为他开启的、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神秘钥匙。
识字,读书,这对他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却在这盏孤灯下,变成了每晚最期待的仪式。他嗅着墨汁与纸张特有的清香,听着奕安澜清朗的诵读声,只觉得往日那些冰冷刺骨的夜晚,都被此刻的温暖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依然“听”戏,但不再是躲在戏院后墙的窄巷里,依靠着冰冷砖墙,透过缝隙去捕捉那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旋律与喝彩。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戏台侧面的幕帘之后,近距离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当奕安澜经过刻苦练习,终于首次登台,扮演一个仅有几句台词、过场片刻的龙套角色时,裴空霁躲在厚重的侧幕条后,紧张得手心满是冷汗,心跳如擂鼓,目光死死追随着台上那个身影,比台上的奕安澜还要全神贯注。
他看到奕安澜脸上涂抹着浓重的油彩,穿着略显宽大、绣着简单纹样的戏服,在戏台耀眼的灯光下,一举手一投足,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范,牵引着台下观众或好奇或赞赏的目光。
那一刻,油彩遮掩了奕安澜原本清秀的容貌,但在裴空霁眼中,置身于光晕中心的他,仿佛真的在燃烧,在发光,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