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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作者:Spiatus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混沌之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一股清冽的、若有若无的梅香,混合着一种干净清爽的皂角气息,幽幽地钻入他几乎被冻僵的鼻腔。


    这气味与他惯常所闻到的污浊腥臭截然不同,像一道细微的光,刺破了黑暗。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非常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污泥和凝固血块黏住的、纠结的乱发。那触感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他费力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掀开了沉重如铁闸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年的脸庞。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俊得不像凡俗之人,倒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仙童。


    皮肤是那种少见日光的白皙,在周遭昏暗的


    光线下,仿佛自带一层莹润的微光。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淡红,下颌线条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袍,颈间围着一条素色的羊毛围巾,浑身上下透着干净、整洁的气息。


    此刻,这少年正微微蹙着眉,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怜悯,正低头凝视着他。


    是……戏文里唱的仙人吗?还是……他已经死了,见到了神话里的人物?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脑子因为寒冷和虚弱而转得极慢。


    “喂,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少年的声音响起,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清冽、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他听惯了的呵斥、咒骂、街头粗鄙的俚语截然不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出于长久以来养成的本能,他惊恐地、瑟缩着往后蹭了蹭,试图拉开距离,充满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过于干净、过于好看、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少年见他如此,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他并没有勉强靠近,而是抬手,解下了自己颈间那条素色的羊毛围巾。然后,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条还带着他体温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了他冰冷肮脏、几乎冻僵的脖颈上。


    刹那间,一股暖意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那不仅仅是围巾的温暖,更带着少年身上那股干净的梅香和皂角气息,这温暖如此真切,如此……奢侈,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呜咽出声。


    “能站起来吗?”少年再次温和地问道,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干净好看。与他自己那双污黑、布满冻疮和裂口的小手,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伸向他的手,又抬头看看少年温和的眼睛。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矛盾和恐惧。


    信任他人是危险的,这是他用自己的伤痛无数次验证过的真理。可是……那温暖太诱人了,那眼神里的善意,像黑暗里唯一的光。他挣扎着,犹豫着。


    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对那丝善意的好奇,战胜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他颤抖着,迟疑地,将自己那只冰冷、肮脏、瘦小得可怜的手,慢慢地、试探性地,放入了那只温暖的手中。


    少年的手微微收紧,掌心干燥而温暖,坚定地包裹住他的冰冷。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少年稍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但他虚弱得根本站立不稳,双腿一软,就要倒下。


    “小心。”少年低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他愣住了。


    “快点,外面太冷了,你得赶紧暖和起来。”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趴伏在了少年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上。少年的双手托住他的腿弯,轻松地将他背了起来。那背脊传来的体温,隔着单薄的棉袍,一点点渗入他冰冷的身体。


    就在这时,戏院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提着灯笼、穿着藏青色棉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


    “少爷,您这出来透口气也忒久了些,班主正找您说戏……哎哟!这……这怎么……”当他看到奕安澜背上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时,话音戛然而止,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担忧。


    “福伯,”被称作少爷的奕安澜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不容反驳的沉稳,“他伤得不轻,外面天寒地冻,不能不管。”


    名叫福伯的管事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少爷坚定的侧脸,又看了看他背上那个气息微弱、可怜兮兮的小身影,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走上前,将灯笼提高些,为奕安澜照亮前路,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唉,您这心善的性子……回头夫人问起……”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不是躲在阴暗的后巷,而是从一扇实实在在的、通往温暖光明的门,进入了广和楼的内部。


    穿过堆满各式戏箱、刀枪把子、彩鞋彩帽的后台,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油彩和木头道具混合的独特气味。绕过一个小小的、种着一棵老海棠树的庭院,来到一间僻静的、显然是专属的厢房。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暖炉热气、淡淡墨香、清茶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房间里的温暖,让他冻僵的四肢百骸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般,又麻又痛,却也让他贪恋地想要落泪。


    奕安澜将他小心地放在临窗的、铺着厚厚棉垫的榻上。福伯端来一盆温热的水,欲要动手,奕安澜却接过了毛巾:“福伯,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乎的米粥,盛一碗来,再找件我旧年的干净小袄。”


    福伯应声去了。


    奕安澜挽起袖子,将柔软的毛巾在热水中浸湿,拧得半干,然后坐到榻边,开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污垢。动作小心谨慎,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古瓷。


    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毛巾换了几次水,脸上的污泥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肤色,虽然蜡黄,却意外地显出清秀的轮廓,尤其是那双因为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几分茫然和难以置信,紧紧盯着奕安澜。


    擦干净脸和手后,奕安澜又检查了他身上的伤,主要是些淤青,腹部那一脚比较重,皮肤已经泛紫。


    奕安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满是心疼:“这么小的孩子……究竟是遭了多少罪……”他找来药膏,轻轻地为他涂抹在伤处。


    这时,福伯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白粥,还有一件叠得整齐的、半旧的浅蓝色棉袄。


    奕安澜接过粥碗,那是一只细腻的白瓷碗,温润的触感与他平日用来乞讨的破碗瓢盆天差地别。


    粥熬得烂烂的,米油浓厚,散发着最纯粹也最诱人的香气。奕安澜用一把小瓷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他嘴边。


    食物的本能驱使着他,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滚烫的米粥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一路暖到那个冰冷痉挛的胃里,像一股暖流,唤醒了他几乎冻僵的生机。


    他吃得很快,奕安澜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一勺一勺吹凉了喂他,眼神始终温和。


    一碗粥下肚,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上也暖和了许多,有了些力气,但依旧紧闭着嘴唇,沉默着。长久以来的孤独和防备,不是一顿饭、一点温暖就能立刻融化的。


    奕安澜放下空碗,用干净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放得愈发轻柔:“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别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福伯送你回去。”


    他抬起头,看着奕安澜,眼神里是一片空茫的荒野。名字?家?这些词汇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缓缓地、用力地摇了摇头。


    奕安澜看着他茫然又带着警惕的样子,心中了然,不禁又是一阵酸楚。这孩子,怕是已经流浪很久了。


    他沉吟了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持续了多日的阴沉天气,不知何时竟然散开了,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寒星,一弯新月清冷地挂着。


    “雨雪停了,天放晴了。”奕安澜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榻上这个孩子宣布一个崭新的开始。


    他转回头,目光温和而坚定地落在孩子脸上,“你既无名字,也无处可去,我便为你取一个名字,可好?从今往后,就把这里,当作一个安身之所。”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奕安澜,那双大眼睛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轻轻闪动了一下。


    “我叫奕安澜。安静的安,波澜的澜。”奕安澜微笑着,清晰地说道,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方雨雪初霁、澄澈旷远的夜空,略一思索,柔声道:


    “你嘛……便叫‘空霁’吧。裴空霁。‘空’取天空之辽阔深远,‘霁’为雨雪停止、天色放晴之意。愿你从今往后,能挣脱过往一切困厄苦楚,得见天光,前路豁然开朗,永如今夜之晴空。”


    裴空霁。


    他在心里,默默地、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的音节。裴。空。霁。它们像三颗被暖透了的雨花石,又像三粒充满生机的种子,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郑重地,放置在了他荒芜已久、冻得板结的心田上。


    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天空旷远”、“雨雪初晴”的寓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名字里所包含的美好祝愿和温暖庇护。


    他知道,这是眼前这个如晴空霁月般清朗温暖的少年给他的。是独属于他的符号。是告别过去那个模糊、卑微影子的宣告。


    从此,他不再是巷隅里那个无名的、可以被随意欺凌践踏的野草。他是裴空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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