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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作者:Spiatus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北平的冬天,从来不是诗画里的银装素裹,而是一块浸透了冰水、沉甸甸、灰蒙蒙的巨布,严丝合缝地覆盖着皇城根下的每一片屋瓦、每一条街巷。


    寒风,像被磨钝了刃口的旧刀,一下下,不疾不徐地切割着空气,带着刺骨的湿意,呼啸着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与弄堂。


    它卷起地上混杂着煤灰的残雪,抽打在每一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于外的行人脸上、身上,留下麻木的痛感。


    暮色早早地沉降下来,天地间一派萧瑟,唯有各家各户窗棂里透出的那点微弱灯火,勉强对抗着无边的寒冷与昏暗。


    在这片由高墙、深院和狭窄天空构成的灰色迷宫里,在一个背风的、堆满破旧家什和残雪的巷隅,蜷缩着一个几乎要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渺小身影。


    他或许有过名字,但那符号早已被接连不断的饥寒、颠沛和遗忘磨蚀得斑驳不清。


    此刻,他仅仅是这四九城里无数流浪儿中的一个,像石缝间最顽强的野草,又像水面上最无根的浮萍,凭着求生的本能,在这座巨大城市的边缘缝隙里,一日日挣扎。


    看样子,约莫十岁光景,或许更大一点——长期的营养不良严重拖累了他的生长,使他看起来格外瘦小、孱弱。


    他身上裹着一团几乎辨不出原色的棉絮,说是棉袄,却早已破烂得四处绽开灰黑的絮团,大小也不合身,空落落地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风一吹,便呼呼地往里灌着寒气。


    小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此刻正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霜花,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斑驳的砖墙,那里面盛着的,是与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和麻木。


    记忆的源头是一片混沌的寒冷。偶尔,在睡梦的最深处,会闪过一两个极其模糊的碎片: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段不成调的、轻柔的歌谣……但那感觉太过缥缈,如同隔世,远远敌不过现实里尖锐的饥饿感和无孔不入的寒冷。


    他的世界很简单:寻找能下咽的东西(垃圾堆里的残羹、冻僵的鼠雀、或是与野狗争抢来的骨头),寻找能勉强栖身一夜的角落(灶膛边、门洞下、草堆里),以及,躲避那些更大的乞丐、凶狠的巡警和一切可能带来的伤害。


    然而,在这片灰暗、粗糙乃至残酷的生存图景中,却有一处地方,对他而言,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散发着奇异而温暖的微光。


    那是一座坐落在前门大街附近、不算顶气派却也颇有名气的戏园子——广和楼。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戏院门口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便会准时亮起,晕开一团暖洋洋的光晕,映照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映照着门前车水马龙的热闹。


    穿着体面的老爷太太、西装革履的先生、笑语晏晏的小姐们,由黄包车或私家包车送来,互相寒暄着,掀开厚实的棉帘,踏入那个与他绝缘的、充满掌声与喝彩的世界。


    他自然是不敢靠近正门的,那里的光亮过于耀眼,会灼伤他这习惯于阴影的眼睛。他有一套固定的路线:绕到戏院后身,那里有一条狭窄的、仅供一人通行的死胡同,紧挨着戏班子的后院墙。


    巷子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破损的布景板和蒙尘的戏箱,平时罕有人至。但这里有一个绝妙的好处——能异常清晰地听到墙内戏台上的所有声响。


    那便是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的、无需代价的奢侈。


    锣鼓家伙的喧腾,有着劈开寒夜的力度;胡琴月琴的悠扬,如泣如诉,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还有那穿透云霄的唱腔,或高亢入云,响遏行云,或低回婉转,百折千回。


    他不懂戏文里的典故,不明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王侯将相的霸业雄心,但他能感受那旋律和声音里蕴含的情感。


    尤其是那一出《霸王别姬》,他听得入了迷。那扮演虞姬的角儿,嗓音清亮柔美,唱到悲切处,丝丝缕缕,仿佛能把人的心肝都揉碎。


    当那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绝唱响起时,那种决绝的、与命运抗争的凄美,总会让他忘记腹中的饥饿和身上的寒冷,呆呆地靠在冰冷刺骨的砖墙上,仰着小脸,仿佛能透过那堵高墙,看到台上那个身段婀娜、水袖翩跹的身影。


    直到曲终人散,锣鼓歇下,园子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周遭重归死寂,蚀骨的寒意才再次将他紧紧包裹,提醒着他现实的处境。


    这一日,他的运气糟透了。在城里一家饭庄的后门蹲守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能等到半点像样的残羹剩饭。


    灶间的香气勾得他胃里阵阵抽搐,最后只捞到一点带着腥味的涮锅水冰碴。


    腹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灼烧,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不属于自己的镣铐。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风更紧了,像刀子一样,刮得他裸露的皮肤生疼。意识有些模糊,他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广和楼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至少,在那里,在那堵墙后面,有能让他暂时忘却一切的声音。


    就在他快要接近那条熟悉的、能带给他慰藉的窄巷时,阴影里突然闪出三个身影,像墙洞里钻出的耗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独眼,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疤,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笑容里满是恶意。另外两个也比他要高大壮实不少。


    “小杂种,今天有什么孝敬爷的?”独眼伸出一只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瘦小的手臂紧紧护住胸口——那里,贴肉揣着他白天在一条野狗嘴边拼命抢下来的、半块已经发硬发霉的饼。这是他计划中熬过明天的重要指望。


    “没……没有……”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猫。


    “搜!”独眼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朝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像一只小鸡崽般被轻易地按倒在冰冷的地上,挣扎是徒劳的。拳脚如同冰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肚子上。他只能拼命蜷缩起身体,用双臂护住头和胸口那点可怜的温暖。但很快,那半块饼就被粗暴地掏了出来。


    “哼,瘪犊子玩意儿,还敢藏食!”独眼掂量着那半块脏兮兮的饼,嫌恶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揣进了自己怀里,临走前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正中小腹,“给老子记住!这片地盘,有好东西得先紧着老子!下次再敢藏私,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暴徒们扬长而去,夹杂着得意的笑骂声。


    他躺在冰冷的、混杂着污泥和秽物的地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腹部,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窒息。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是彻骨的绝望。


    那半块维系着明天希望的饼没了,在这个呵气成冰的寒夜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力气看到下一次日出。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污泥,留下冰凉的痕迹。但他死死咬住了已经冻得发紫的嘴唇,没有哭出声。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驱散寒冷,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用伤痛换来的认知。


    他试图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但一阵剧痛和眩晕袭来,他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墙那边,广和楼里的锣鼓声隐隐传来,咚咚锵锵,今晚唱的,似乎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霸王别姬》。


    那熟悉的、曾带给他无数慰藉的曲调,此刻听起来却变得无比遥远,像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温暖明亮的梦。


    意识开始模糊,黑暗从四周聚拢过来,寒冷像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手脚、身体,最后是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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