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时间转瞬即逝,腊八这天,京都大雪纷飞,谢府书房内却暖意融融。
铜制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火苗舔着炉壁,映得满室光亮。
谢临洲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椅上,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产业账簿上,唇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下首处,谢忠、谢允与小瞳三人分坐两侧,神色虽仍持重,眼底却藏着难掩的亮色。
“少爷,今年我们庄子上可是打了场漂亮仗。”谢允在谢忠的示意下,率先开口:“自从上回处理游商与联手打压一事外,庄子那边,无论是粮食、蔬菜亦或者果子在咱们的杂货铺内售卖,都卖出了好势头。
粮食方面,咱们庄子自产的新麦磨成的面粉,细腻筋道,一上架就被街坊邻里抢着买,比往年多卖了四成,还吸引了不少酒楼来批量订购。
蔬菜呢,咱们采用您之前提的温室培育法,冬天也能产出鲜嫩的青菜、黄瓜,虽说定价比寻常蔬菜高些,但架不住新鲜稀有,每日一摆出来就售罄,净利润比去年冬天翻了一倍还多。
果子就更不用说了,庄子里的苹果、梨,今年收成好,个头大、口感甜,我们除了在杂货铺零售,还做成了果干、果酱,装在精致的瓷罐里卖,成了不少人走亲访友的伴手礼,单是果子相关的收入就比去年多赚了两千两银子。
如今咱们杂货铺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顾客都特意绕路来买咱们庄子产的东西,连带着铺里其他商品的销量也涨了不少呢。”
谢临洲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墨迹鲜亮的纸页,上面的数字透着喜人暖意。
在某些时候,他遇事不决之时,与管事商量一番后做出的决定如今都得到了不错的回报。
杂货铺那边盈利,他抬眸看向谢忠:“工坊那边想必也有好消息。”
……府上的生意都回报完毕,谢临洲思索片刻,大致根据今年的形势制定了下明年的计划,一一与他们说。
三人闻言,眼中都亮得惊人,连忙起身应下。
谢忠拱手道:“少爷想得长远,我们这就去安排,明年定要再攀个新高。”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屋内,谢临洲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腊八过了,年关就近了。今年盈利丰厚,除了工钱年货,每人再多发半年红利,让伙计们都欢欢喜喜过个年。”
书房内议事声渐歇时,在自己小书房的阿朝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
自打见过谢临洲的字后,他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来,每日先做完周文清布置下来的功课,便会开始练字。
雪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的间隔投在的他的脸上,映得他垂眸认真的模样格外专注。
他握好毛笔,墨汁在笔尖晕开,写下的字迹虽不及谢临洲那般遒劲,却也工整清秀。
“最后一页字帖写完,今日就无须再忙了。”阿朝轻声自语,手腕微微用力,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后,还特意将字帖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天光仔细比对,确认没有写歪的笔画,才满意地笑了笑。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起今日是腊八,昨夜他与谢临洲还说要自己做腊八粥,此刻立刻收拾好案头的笔墨,回卧房换了身利于干活的衣裳,便脚步轻快地往庖屋走去。
庖屋里早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灶台上摆着提前备好的食材。
圆润的糯米、饱满的红豆、去皮的莲子、晒干的桂圆,还有几颗晶莹的红枣,分门别类地装在瓷碗里,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香气。
小疱屋内,刘婶已经习惯的主子来庖屋做膳食,每次得到吩咐便会把食材准备好。
瞧见他到来,刘婶脸上挂着笑:“少君来了,今日下大雪可要穿多些。”
她坐在灶头前,也算暖和。
“穿的够多了,常待在屋里头,暖和着呢。”阿朝笑言。
一如往常的寒暄过后,阿朝挽起袖子,先将糯米和红豆放进清水里浸泡,一边搅拌一边念叨:“三舅母说过,红豆泡透了才容易煮烂,粥也会更香甜。”
等食材浸泡的间隙,他看向刘婶:“婶子给我烧个火。”
刘婶闻言,三两下就把火给升起来,“少君,您所这种天冷飕飕的,作甚自己来做粥?”
虽是习惯,但也不理解。
阿朝手上的动作没停,言:“喜爱吧,总之闲着也是闲着,加上昨夜也与夫子说了要做腊八粥。”
他小心地将浸泡好的糯米、红豆倒进锅里,又依次加入莲子、桂圆和红枣,再往锅里添足清水,盖上锅盖,耐心地守在灶台边。
偶尔掀开锅盖搅拌一下,防止锅底的米粘住,热气蒸腾而上,带着谷物的清香,渐渐弥漫了整个庖屋。
刘婶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少君,这边的粥还有段时间熬,你不若先回屋子去,用了午膳。”
有婶子在这边,倒是不怕出什么事,这般想着,阿朝用温水洗干净手,“那我便回去了,婶子给我看着,到时候好了,让下人送到堂屋去。”
一步三回头,阿朝回到堂屋内,谢临洲正好从书房出堂屋,二人四目相对。
谢临洲闻到他身上的谷物味,抬起手拍走小哥儿肩膀沾到的雪沫,“去熬腊八粥了?”
“是啊,还没好,我让刘婶子看火,我回来等用午膳。”阿朝没换衣裳,直接坐在高腰窄凳之上,喝了口温开水,“你呢,谢管事他们汇报都好了?”
谢临洲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小塌上,“自是汇报好了,今年盈收很好,能过一个好年。”
他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阿朝,声音带着几分闲适:“长风那孩子的心思细,经营的路子也活,今年铺子的盈收比好些老铺子的都好。方才汇报之时,与谢管事他们聊到此事,他们还想去请教一番。”
曾经的他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来教这一帮孩子,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会有成就。
此时的他还不知,广业斋学子们对他的评价,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
阿朝正闻言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笑意:“我先前就说他是个有主意的,当初他说要把点心做出些新花样时,你们国子监的同僚、学长还嘲笑你与长风,没想到现在整个京都都在抢着买他的点心。”
他对沈长风的了解多是在谢临洲的嘴中,以及某些时候与沈长风本人的相处。
“按我说啊,这会你的那些个同僚们该悔断肠了,没早些打好关系。”语气一顿,他补充道。
谢临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昨日沈叔邀我去醉仙楼用膳,席间聊了不少关于长风往后的规划。沈叔说,长风打算明年在城东再开一家分店,还想把点心的种类再丰富些,不光做甜口、咸的,还要添些酸口酸甜口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叔还说,不知该拿长风如何是好。长风做生意是像他,可读书也像他,他还在发愁,到底是让孩子一边念书一边做生意好,还是直接就让孩子做生意。”
其实,沈万二都清楚自己孩子的心思,只是埋藏他心里的科举梦,让他不能就此让孩子放弃读书。
阿朝听完,斟酌片刻,“若是长风是我的孩子,我便会让他自己选。往后生活如何,是孩子的。我们能管孩子一时不能管一世。”
他看向面前的汉子,眉毛轻挑,“想必,你是同沈叔说了萧策之事。”
“果真是心有灵犀。”谢临洲道:“说是说了,只是往后到底如何还要看沈叔。”
想到明年的教学,他有些脑大:“明年国子监正式实行开学考,周考、月考、乡试模拟考。到时要根据实际情况安排考试时间,若……”
谢临洲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话语卡在“若……”字上,眉头微微蹙起。
到底是沈家的事情,他也不好多插手,反而想到自己目前面临的境况。
一旁的阿朝见状,捏了块红豆糕喂给谢临洲吃,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清醒:“夫子是担心考试时间与学子们的课业进度冲突,或是怕突发状况打乱节奏吧?先前跟着周先生学习,我倒是听说过往年乡试前后总有地方学子因赶路误了模拟考,国子监明年既要新增开学考,又要保证周考、月考不拖沓,还要赶上秋闱,确实得提前把各种情况都虑周全。”
为此,他也替夫子着急,可他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闲暇时候替人排忧解闷。
谢临洲抬眼看向小哥儿,叹了口气:“你倒说到我心坎里了。可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你可知江南白鹿书院近年的势头?上届乡试,他们竟有二十七人中举,占了江南省举人名额的近三成,其中那位解元苏温瑜,更是以一篇策论‘论农桑与国本’震动朝野,连礼部尚书都亲自为其作序。
前年乡试更厉害,出了两位亚元,三位经魁,桂榜之上,白鹿书院的名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串。
反观咱们国子监,上届乡试只中了十九位举人,连个前五都没摸着,比起白鹿书院的锋芒,实在差了些火候。”
临放寒假之前,他们这些博士、司丞们都被李祭酒召集到一块,商量此事。
阿朝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竟有这般厉害?我只听闻白鹿书院风景雅致,治学氛围宽松,倒没想到在乡试这等关键关卡上,培育出的学子如此拔尖。中举可是踏入仕途的关键一步,难怪夫子这般忧心。”
要是广业斋全是那些可以继承爵位、不用为生计奔波的,亦或是家财万贯、能靠家底铺路的,谢临洲倒是不至于这般忧心学子们的科考,可偏偏不是。广业斋的学子多是既无爵位可承,也无万贯家财可依,科考便是他们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看着广业斋斋学子长大,谢临洲不得不忧心。
语气一顿,阿朝补充道:“江南本就是文风鼎盛、名士辈出之地,自魏晋以来便是文人墨客汇聚之所,家家户户重学兴教,连寻常百姓家的孩童都能背几句诗文。加上江南物产丰饶,百姓衣食无忧,便有更多精力投入治学,不少望族更是世代延请名师教导子弟,这般深厚的文脉底蕴,本就为白鹿书院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源基础。”
谢临洲闻言连连点头,接过话头:“你说得极是,江南的文脉传承千年不断,白鹿书院又坐落于江南省省城,周边藏书楼林立,光是闻名天下的汲古阁,便藏有各类珍本典籍数十万卷,学子们随时能借阅研习。
再加上书院山长柳先生本就是前榜探花,不仅学识渊博,还深谙科举应试之道,更懂得如何引导学子将书中所学与现实民生相结合,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白鹿书院想不出成绩都难。”
阿朝继续说道:“且江南一带的乡试考官,多是注重实学的饱学之士,白鹿书院学子那些融入了农桑调研、赋税观察的策论,自然更对考官胃口。反观咱们国子监的学子,虽在经义背诵上不输于人,可写起策论来,多是引经据典却脱离实际,难怪在乡试中难占上风。”
他对科考情况的了解多是通过苏文彦与周文清。
“就是这份务实才让人警醒。”谢临洲猛地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远处国子监的牌坊,语气里满是紧迫感,“白鹿书院主张‘因材施教,自由研学’,学子们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专攻的经史子集,平日里还能跟着山长去田间考察农桑、去市井调研赋税,看似没把考试放在第一位,可偏偏能在乡试的策论、判词上写出真知灼见。
乡试考的本就不只是死记硬背,那些关乎民生、吏治的题目,恰恰是他们日日钻研的东西。反观咱们国子监,规矩是多,可学子们总被束缚在书本里,八股文写得工整,却在策论上少了些见地与变通。”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阿朝:“所以从明年开始,国子监的考试制度必须严格执行。开学考要摸清每个学子的底子,分层次教学;周考要检验每周的学习成果,重点抓经义理解;月考要综合评估阶段学习情况,专门增设策论专项;乡试模拟考更是要完全复刻秋闱流程,从三场考试的时序到试卷誊录的规矩,一丝都不能错,让学子们提前适应考场氛围。”
他庆幸自己一直是因材施教,虽说自己会比寻常博士忙碌些,但他愿意这般忙碌。
“不仅如此,”谢临洲接着说道,“每月还要组织一次与白鹿书院的学术交流活动,尤其要讨教他们的策论教学法子,让学子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激发他们的竞争意识。
同时,要增加实践课程,让学子们走出国子监,去户部看赋税账本,去农桑司学栽培育苗,这样才能在乡试的策论中言之有物,写出能打动考官的文章。”
阿朝听着,缓缓点头:“考虑得如此周全,想必明年乡试国子监定能有新的气象。只是这般严格的要求,怕是会让有些学子难以适应。”
谢临洲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又无比坚定:“严师出高徒,乱世需强才。明年乡试便是关键一战,白鹿书院已然在江南站稳脚跟,咱们国子监若再不奋进,将来怕是连举荐学子赴春闱的资格都要被比下去了。
虽说是苦了些学子,但中举便是‘发达’,能让他们有机会入仕为官、施展抱负,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国子监的声誉,更为了朝廷的基业,这一步必须走,而且必须走好。”
说到此处,阿朝不免替谢临洲庆幸:“夫子,好在广业斋原本教学的方式就与白鹿书院相似,不然等明年改革,怕是又要闹又要兵荒马乱一番。”
他挪了挪身下的位置,坐在谢临洲身旁,给他捏肩,“慢慢来便是,那日烧烤宴,我也都见过学子们,他们都是勤奋、听话的。夫子这般有耐心,定然会得到好结果的。”
谢临洲回头看他,心里像被温水淌过,暖融融的。他的手搭在小哥儿捏肩的手上,“嗯。”
闲聊着,小翠前来问话,得知可以上膳食,立即在堂屋内布置,并让下人把膳食端上来。
青瓷盘盏在描金八仙桌上依次排开,先端上来的是两盅奶白的鸽子汤,热气裹着菌香飘散开。
阿朝拉着谢临洲去洗手,“罢了罢了,都是休息就别操心这些事儿,若有什么觉得难弄的,寻师傅说一通去。”
洗完手,二人面对面坐下。
谢临洲伸手替他掀开盅盖,指尖避开烫处:“这汤,你早上赖床不肯起来的时候,我就让庖屋准备炖了。”
大冬日的,即使屋内有地龙烧着,他还是更加想和自己的棉被度过一上午,但没法子。
“我省的,写完功课吃糕点之时,年哥儿就与我说闻到汤的香味了。”阿朝吹散热气,用小勺子盛了一勺来喝。
不得不说,味道一绝。
在旁边,等着伺候的年哥儿一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说话间,下人又端来一盘酱色的酱鸭,油亮的外皮裹着芝麻。
谢临洲夹了块鸭腿放他碗里,“尝尝吧,你昨夜念叨的酱鸭。”
他昨日去醉仙楼用膳,阿朝没与他一块,等他回来说起吃了什么时,小哥儿就念着说明日他也要吃。
阿朝咬了口,肉质酥软不柴,酱汁带着微甜,眼睛亮了亮:“可不是要念叨着嘛,这段时日,我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先前疯玩,在雪地里玩了个开心,结果生了病,让李大夫来家里一看,是风寒。风寒那近六日,他吃的无比清淡。
他看向刚端上桌的清炒豌豆苗,夹了一筷子:“冬日里能有这么嫩的豌豆苗,倒是难得。冬日这点新鲜的蔬菜卖的可贵,那么一小把能买你几百铜板。”
一边说着,他一边比划出大致半个拳头大小来。
“我们这些人都是庄子上暖棚里种的,每日挑最新鲜的采,”谢临洲给自己盛了勺汤,“不用钱。”
他瞥了眼窗外,雪丝又密了些,“吃完这餐,下午若雪停了,去后院看看那株蜡梅,该要开了。”
阿朝正用汤勺舀着汤里的菌子,闻言点头:“好啊,要是开了,正好折两枝插在书房的胆瓶里,看着也热闹。”
吃完了菌子,他夹了一筷菌菇递到汉子碗里,“这笋嫩,我去年上山挖的春笋都没这般嫩。你快些尝一尝。”
冬笋是前几日薛大人让人送来的,阿朝让人埋在院里的沙堆里存着,今日才挖出来炒的。
谢临洲嚼着笋片笑,“听谢允说,过几日要开始扫尘,你书房里那些书,提前挪去隔壁屋暂放,免得落了灰不好擦。”
阿朝点头,又道:“我的书不多,能自己来打扫,反倒是你书房里头的,好几个博古架上面都积灰了。”
谢临洲放下筷子,“此时我早与小瞳说了,倒是你书房里那几盆水仙,该搬到窗边晒晒太阳了,不然花苞开得慢。”
他看向窗外,雪粒子还在下,“瞧着这雪下午会小一些,外头冷得刺骨,你傍晚与苏文彦买东西,记得把那件灰鼠皮斗篷带上。”
是两个小哥儿之间的‘约会’,他一个汉子不好跟着前去。
阿朝应了声“晓得了”,又夹了块酸菜鱼:“等扫完尘,就该备年货了。小翠早上问了我爱吃什么,我都与她说了。”
谢临洲眼底漫开点笑意:“你喜欢说便是了。”
用过膳食,二人稍作歇息,就往庖屋去,去看阿朝的腊八粥如何。
灶火依旧噼啪作响,锅里的腊八粥已经熬得浓稠软糯,红豆的暗红、莲子的乳白、红枣的艳红在粥里交织,甜香顺着庖屋的门缝飘出去,。
他们往庖屋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刘婶正踮着脚,拿着长勺轻轻搅拌锅里的粥,听见声响,她立即回头,问了生好。
“熬的如何了?”阿朝快步走进来,脸上挂着喜悦,探头往粥里面看去。
“需要再焖一会,若少爷,少君不急可以在外头亭子赏赏雪,等好了,小的端过去。”刘婶子道。
粥其实是煮好了,但想让口感更糯,需要让粥再焖一会儿。
阿朝低头看向锅里,粥面泛着细腻的光泽,甜香扑鼻,“好,我跟夫子先走了。”
反正也留了肚子吃腊八粥,他拉着谢临洲往小亭的方向去。
小亭里积着薄薄一层雪,石桌上盖着块厚棉巾,谢临洲先伸手拂去亭柱上的落雪,才让阿朝坐下。
周围的风凉飕飕的,阿朝与谢临洲穿的暖和,没觉得冷。
坐在凳子上,阿朝道:“下午我和文彦一块闲逛,你自己在家里头要做什么?”
往往出去外头都是和谢临洲一起,这次没有谢临洲的陪伴,他倒是有些不自在,说话时指尖还无意识地抠着衣角,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像是怕自己这一出门,鞋子独自待着会冷清。
谢临洲道:“前几日整理旧案,翻出些当年备考时记的科考心得,还有长风送来的几盒蜜饯糕点,下午正好给留守的学子们送过去。他们大多是外地来的,年节不能回家,送些实用的东西,也能让他们心里暖些。再说守监人那边说,傍晚有几个学子要帮着清点库房典籍,我顺便去看看,若是忙不过来,也搭把手。”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阿朝的发顶,语气里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你和文彦出去只管好好逛,若是见着街边有卖糖炒栗子的,记得给我带一包。放心,我送完东西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阿朝闻言,脸上的不自在消了大半,眼睛亮了亮:“好,我记着了。”
谢临洲叮嘱:“街上人多,记得把暖手炉带上,下午风大,别冻着了。”
不多时,就见刘婶端着个红漆食盒过来,揭开盖子时,甜香混着热气瞬间漫满了小亭,连带着周遭的寒气都散了几分。
食盒里是两只白瓷碗,盛着熬得绵密的腊八粥。红豆已煮得化开,暗红的豆沙裹着乳白的莲子,红枣被煮得涨圆。
阿朝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谢临洲嘴边:“夫子先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他爱吃软糯些的,这腊八粥应是软糯的很。
谢临洲张口接了,温热的粥滑进喉咙,香甜软糯。他点头笑道:“味道不错,软糯香甜。比国子监的厨子熬的强多了,你连莲子芯都去得干净,没一点涩味。”
阿朝自己也舀了一勺,看着亭外飘落的雪絮,忽然道:“去年今日,我还在王家干活做事,哪想今年能跟你在这儿喝腊八粥。”
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等过几日,我再去买些核桃、芝麻,咱们再熬一回咸口的,给广业斋的学子们也分些,他们备考辛苦,喝点热粥也暖身子。”
今年过年,学子们都没回家去,想必也是恋家的。他就做个腊八粥给人尝尝,也好慰藉一番。
谢临洲放下瓷碗,指尖轻轻碰了碰阿朝放在桌上的手,温声道:“好。不过咸粥要加腊肉和菌菇,得提前泡发,到时候我来帮你切食材。”
正说着,就见阿朝嘴角沾了点豆沙,他伸手替他拭去,眼底带着笑意,“慢些喝,锅里还温着,不够再添。”
阿朝脸颊微红,低头继续喝粥,舀了颗最大的红枣,递到谢临洲碗里:“这红枣我去核了,味道不错的。”
谢临洲吃了口,捏了捏他的手腕:“是不错。”
两人坐在小亭里,就着落雪慢慢喝着粥,瓷碗里的热气氤氲了视线,连带着冬日的寒冷,都变得格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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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刚过,京都的年味儿就像染了蜜的糖霜,一层层裹满了大街小巷。
朱红的灯笼从街角的酒肆一直挂到皇城根下,连寻常百姓家的门楣上,都早早贴好了烫金的福字斗方。
东市满是糖炒栗子的焦香与松烟墨的清苦,混着街边货郎吆喝,“花灯嘞,红鲤鱼、莲花灯,送福又添喜哟”的叫卖声。
昨日刚给留宿在国子监的学子送了腊八粥,当天夜里谢临洲与阿朝二人想着这段时日也没怎么出去外头玩,想明日若是不下雪就出去外头逛街。
今日一早飘了点雪沫,用过膳食后,阿朝与谢临洲出了门,牵着手走在东市的街道之上。
“前日同文彦逛街时还说热闹,”阿朝脚步轻快,“今日可比前日更热闹了。”
前日与苏文彦一同逛街之时,他们二人逛了书肆、杂货铺、买了不少好吃的,直到傍晚才回家。
谢临洲道:“确实热闹。”他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不是说要去李大夫的药馆瞧瞧,走吧。”
昨日与阿朝一块做了咸口的腊八粥,经过李大夫的药馆,闻着药香,小哥儿想着去调理调理身子,可从国子监回来之时,天晚了,就没有前去。
早些年过得不好,阿朝的身体上大大小小有些毛病,早些时候已经去看过李大夫,又让大夫开了药膳回去吃。这回寻李大夫主要是为了治疗体寒这个毛病。
“我省的的,我们一边逛一边去。”阿朝将冷冰冰的手塞在汉子的手心,眼里露出几分狡黠,看着人,“冷不冷?”
早习惯了这种冷意,但霎时间碰上,谢临洲还是冷的‘嘶’了一声,无奈的笑着:“明知故问。”
他两只手握着小哥儿的手,边说边走:“可要让李大夫给你调理调理。”
“夫子,你看那鲤鱼灯。”阿朝走到一半,指着货郎挑子上的两只红鲤鱼灯,眼睛亮晶晶的。
循着视线看去,那鲤鱼灯灯架是细竹篾扎的,蒙着半透的朱砂纸,鱼鳍上还缀着几缕金线,风一吹,鱼尾轻轻晃着,竟像真要游进人心里似的。
谢临洲收回视线,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唤住货郎:“这两只鲤鱼灯,我们要了。”
付了钱,阿朝小心地提着灯绳,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带回去,我们挂在门口,肯定很好看。”
青砚与年哥儿跟随在他们二人身后。
两人刚拐过街角,就见济世堂的门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花灯。花灯不是常见的花鸟纹样,是用浅黄纸绘着草药,当归、甘草、茯苓……每盏灯旁都用墨笔写着药性,像本挂在檐下的《本草图经》。
阿朝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了,拉拉谢临洲的手,“你瞧,这花灯怎么写的都是药材。”
谢临洲还未出声,就听有人笑着喊:“谢公子,谢少君,来了,上回药膳吃的如何了?此番过来可是要调整药方。”
抬头一看,是李大夫的弟子陈生。
阿朝点头,应道:“是的,你师父在药堂里吗?”
陈生笑着往药堂里侧让了让,伸手虚引:“在呢,师父刚把今儿熬的枇杷膏分装完,正坐在里间整理药方子。二位快进来,我去通传一声。”
阿朝脚步轻快地跟在后面,眼睛却还黏在门檐下的花灯上,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凑到谢临洲身边小声说:“你看那盏画当归的灯,纸角还缀着穗子,风一吹晃悠悠的,倒比寻常花鸟灯有意思多了。”
说话间已进了药堂,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扑面而来,与巷口的吃食的香气截然不同。
谢临洲抬手替他拂了拂肩上沾着的碎絮,轻声应道:“李大夫素来心思巧,去年冬日还曾用晒干的陈皮做过熏香,如今用草药做花灯,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若是只让李大夫自己来做当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堂内的学徒、徒弟等人都一块的做。
话音刚落,就见里间布帘被掀开,李大夫提着个药箱走了出来,花白的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临洲,阿朝小友,”李大夫把药箱放在柜台上,让二人坐下,“上回给你们开的药膳方子,吃了这些日子,身子可有觉得轻快些?”
阿朝连忙点头,掰着手指说:“确实轻快不少,五六日前大降温,我往常总要咳两声,这阵子竟没犯,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谢临洲也跟着补充:“确实见效,只是阿朝近来总贪嘴吃甜,我想着问问先生,方子是否需要稍作调整,免得影响药效。”
李大夫闻言笑了,伸手摸了摸胡须:“无妨,孩童心性嘛。不过既然爱吃甜,我倒可以在药方里添些甘草,既不影响药性,还能让药膳多些清甜滋味。”
说着便转身取来纸笔,笔尖沾墨,望闻问切,写完药方,他给阿朝把脉,“入了冬日,手脚可是越发的冰冷了?”
阿朝应:“一直一来都是如此,今年许是药膳起了作用,没往年那般冷了。”
“这般,我便加一味药,吃个把月就来换个药方。”李大夫边说边下笔,又看向谢临洲,“临洲,你最近可要注意休息,莫要再熬夜,给你开个安神的药膳,你夜里早些睡觉。”
谢临洲摆手,“叔,你儿子也是当夫子的,你比他人更了解当夫子累不累,我哪能早些休息。”
“快过年了也不安生,成吧,平日多休息休息,时间是靠挤出来的。”李大夫笑道。
暖茶刚入喉,阿朝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掌心:“对了,李大夫,前日腊八,腌了坛腊八蒜,今早看已经泛绿了,改明儿我让下人送到药堂里。”
说着还转头冲谢临洲笑,“你不是嫌去年腊八蒜不够酸吗?今年让厨子特意多放了醋,保管合你胃口。”
这些事儿,都是他从谢临洲嘴里知晓的。
谢临洲无奈地摇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嘴快,也不怕李大夫嫌麻烦。”
李大夫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腊八蒜解腻,正好配着我新熬的枇杷膏吃,去年小友送的我还没吃够呢。”
正说着,药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妇人提着布包走了进来,见着李大夫就叹:“李大夫,这腊八过了天更冷了,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夜里咳得睡不着觉。”
李大夫连忙让她坐下,伸手替她诊脉,一边问道:“近来是不是又贪凉了?夜里窗户可关严实了?”
阿朝见此,悄悄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角,往药堂外退了退,小声说:“咱们别在这儿添乱了,等李大夫忙完,咱们再来取调整后的药方子吧。”
陈生手里还抱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花灯,瞧见他们出来,立即道:“待会药方出来了,抓完了药,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语毕,他快步迎上来,热情地把花灯往谢临洲怀里塞:“今年我们堂里弟子动手做了些花灯,想着给街坊们添添年味,谢公子和谢少君也拿些回去。”
谢临洲正要推辞,陈生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十几只花灯塞进了年哥儿与青砚手里。
阿朝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呀了一声,这花灯实在算不上好看,“你们这……,画的有点……”
艾叶画得像团墨疙瘩,黄芪的叶子歪歪扭扭,连字都写得东倒西歪,有的笔画还洇成了黑团。
陈生挠着头笑:“我们这群人,抓药看病还行,握笔杆实在不在行,让小公子见笑了。”
谢临洲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道了谢:“多谢各位费心,倒是让我们沾了不少药香年味。”
阿朝偷偷拉了拉谢临洲的袖子,小声说:“夫子,这灯虽丑,倒怪有趣的。”
谢临洲捏了捏他的脸颊:“既觉得有趣,那我们就好好收着。”
手里都是花灯,阿朝让年哥儿把花灯放在马车上,拉着谢临洲继续闲逛。
往巷尾去的路要经过一段风口,刚走出没几步,一阵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刮过来,阿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
谢临洲眼疾手快,立刻停下脚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绕着阿朝的肩头裹紧,指尖还细心地把他颈间的布料理平整,声音带着暖意:“出来让你带一件披风,你非是不停,现在好了吧,冷的紧。”
他身子骨好,不畏寒,出门习惯的多穿一件衣裳。
阿朝仰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星,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哪知道风这么大呀。我那时想着,下午出去外头,总该暖暖的就没有穿。”
冬日衣裳穿的多,身手便没那么灵活。
说着他伸手攥住谢临洲垂在身侧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不过有你的披风就不冷了。”
谢临洲被他攥着的手顿了顿,随即反扣住他的手,将两人的手一起揣进自己的衣兜。
阿朝边走边说:“郊外学馆,学子们冬日衣裳不够暖和,昨日我让下人送了些衣裳过去。有好几个学子都是孤儿,你如何想的?今年过年可要让人来府上过年?”
“不用,张婆子和刘大汉在学馆,他们一起过年。”谢临洲早就把这件事情安排。
拐过街角,远远就看见巷尾的糖画摊支了起来,老师傅正拿着小铜勺在石板上勾勒图案,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泛着亮。
阿朝眼睛一亮,拉着谢临洲加快脚步,却被谢临洲轻轻拽住:“慢些走,雪天路滑,别摔着。”
他一边说,一边往阿朝脚下看了看,见他的靴子沾了些雪水,又弯腰替他把裤脚往上卷了卷,“这样就不容易湿了。”
阿朝喜上眉梢,“夫子,你最好了。”
到了糖画摊前,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师傅手里的铜勺,小声跟谢临洲商量:“我想要兔子举着花灯的,你说老师傅能画出来吗?”
谢临洲站在他身侧,替他挡住身后挤过来的人,声音温和:“问问便知,要是画不了,咱们再想别的样式。”
说着他转向老师傅,笑着开口:“老丈,劳烦您给画一只兔子,手里再添盏小花灯,可行?”
老师傅抬头看了看两人,又瞧了瞧阿朝期待的模样,笑着点头:“没问题!小郎君眼光好,这样式新颖,我试着画给你看。”
铜勺再次落下,糖丝细细密密地铺开。
阿朝看得认真,手指不自觉地在谢临洲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
谢临洲感受到掌心的痒意,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悄悄用拇指蹭了蹭他的手背,算作回应。
不多时,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糖画就做好了,兔子怀里抱着盏小小的花灯,糖丝晶莹剔透,好看得让人舍不得下口。
阿朝小心翼翼地接过,先凑到谢临洲嘴边:“你先尝一口,甜不甜?”
谢临洲低头咬了一小口,糖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他看着阿朝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确实甜,只是我不爱吃,你自己吃便是。”
阿朝听了,自己才咬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他侧头对谢临洲笑:“我就知道老师傅的手艺最好。前日我与文彦一块吃的糖画就没这般好吃,甜的发腻,味道一般。”
谢临洲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糖渍,眼底满是宠溺:“明日若是出来再带你买。”
两人并肩往回走,阿朝手里举着糖画,时不时咬一口,谢临洲牵着他的手,走得慢慢的。
马车轱辘碾过积雪,稳稳停在谢府门前。
仆从早已候在廊下,接过阿朝脱下的披风,炭火盆里的火苗正旺,将厅堂烘得暖融融的。
换掉沾了雪气的外裳,阿朝洗完手,不等擦净指尖的水珠,就拉着谢临洲往书房外的廊下走:“快些快些,再晚些天就全黑了,咱们得把那些花灯改好看些。”
这般丑的出奇的花灯,上面即使画着药材也让人看着皱眉。
廊下已支好小桌,烛火映着摊开的花灯,纸上歪扭的草药纹样显得有些滑稽。
阿朝握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他抬眼瞧着谢临洲拿起毛笔,忽然笑道:“照葫芦画瓢还不会,陈生他们怎么能把花灯画的这般丑陋,到时候挂出去了,让人说难看。”
谢临洲笔尖蘸了墨,正对着那盏洇墨的黄芪灯细细勾勒,闻言侧头看他,眼底带着笑意:“专业的事情还需专业的人来做,他们本来是看病抓药的,画花灯总没那般好。”
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他手腕轻转,在黄芪旁添上一朵小巧的黄花,花瓣层层叠叠,瞬间让原本呆板的纹样活了起来。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面,夸赞:“我们夫子就是什么都会,你瞧这朵花,比外头买的花灯还精致,等挂出去,保准府里的人都要夸。”
说话间,他找出剪刀和彩纸,指尖翻飞着剪出小巧的福字。
把剪好的福字往谢临洲手边的花灯上比了比,又道:“明日要去师傅家里头吃一顿饭,我让小翠准备礼品去了,你明日可有打算?若是空闲,我们早上就去。”
谢临洲闻言,提笔在灯旁写下清隽的小楷,将原本歪扭的黄芪二字覆盖,声音温和:“李大夫说了让我注意休息,我明日把手头上的事儿搁置下来,陪你早些去。”
“说来也有一段时日没去师傅家了,不知此番喊我们去,是为了什么。”阿朝拿着彩纸的手顿了顿。
他说着,把剪好的喜字贴在艾叶灯的边角,红色的彩纸衬着浅黄的灯纸,格外喜庆。
谢临洲放下笔,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碎纸屑,指尖蹭过他的脸颊:“近来国子监也没发生大事,师傅家中一切都好,想必是寻常的吃一顿饭。”
昏黄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廊柱上,交叠着格外亲昵。
阿朝把最后一张福字贴好,抱着花灯站起身:“我去给下人们分些,你在这里等我,咱们再一起把剩下的挂起来。”
谢临洲点点头,看着他轻快的背影,眼底满是宠溺。
不多时,阿朝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温热的烤红薯,递一个给谢临洲:“庖屋刚烤好的,你尝尝,甜得很。”
两人并肩往花园走去,阿朝一边走一边念叨:“梅枝旁挂茯苓灯最好看,衬着梅花的颜色,肯定雅致。厨房窗棂边挂艾叶灯,说不定还能祛祛油烟气。”
谢临洲咬了口红薯,甜意在舌尖化开,他牵着阿朝的手,轻声应道:“好,都听你的。咱们把府里挂满花灯,等花灯会那天,就不用再出去挤了。”
阿朝听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连寒风都似被这暖意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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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过后,谢临洲愈发忙碌起来。白日里要去宴请生意伙伴,从辰时出门,常常要到酉时才回来。
阿朝每日做完课业,就会坐在书房里等他,有时是摊开红纸剪窗花,剪些年年有余的胖娃娃、喜上眉梢的喜鹊登梅;有时是研好墨,铺好纸,等着谢临洲回来写春联、斗方。
这日傍晚,阿朝正坐在窗边剪窗花,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发顶,连睫毛都染了层暖光。
年哥儿站在一旁,给人添茶水亦或是点心,“少君,庄子送了三只山上的野兔来,您瞧着要如何做?”
上回去李家用膳食,主要是李祭酒寻谢临洲商量一下,能不能买些谢家的蔬菜。这不冬日,吃的蔬菜少了,上厕所不得劲。
谢临洲一听,原是这件事,立即让下人去庄子说一声,以后送多一份蔬菜到李府去。
“野兔炖萝卜、辣子野兔、红烧野兔、就这般办吧。”阿朝道,“近来庄子上可送了不少猎物来,有些不爱吃的,你们自个儿做了吃便好。”
年哥儿脸上闪过一丝喜悦,“是的,少君。”
谢临洲从外头回来,松了松筋骨,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来,一进门,映入眼帘是铺好了的大红纸,研得细腻的墨汁,旁边还有一小碟刚剥好的糖炒栗子。
“夫子回来了?”阿朝听见动静,抬头笑着迎上来,伸手接过他的披风,“我炖了银耳羹,温在炉子上,你先喝碗暖暖身子。”
谢临洲坐下,阿朝就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揉着肩膀。
少年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恰到好处地按在酸痛的穴位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与纸香。
“今日宴请还顺利吗?”阿朝轻声问。
谢临洲闭着眼点头:“还好,就是握了一天的酒杯,手有些酸。”
阿朝立刻转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轻轻揉着,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心疼地说:“你明日要是还去赴宴,我给你带个暖手炉,别冻着了。”
谢临洲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明日不去赴宴了,陪你待在家里头,待会我们出去用膳,如何?”
一连几日与生意伙伴虚与委蛇,他也有些累,想要休息休息。
阿朝眼睛一亮:“好啊,那我们去悦来居怎么了?我听说他们家新出了炙鸭,用果木烤的,皮脆肉嫩,还配着甜面酱和薄饼。”
谢临洲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简单的将此事商量好,阿朝立即吩咐年哥儿让厨子不用做晚膳。
两人穿戴好,提着一盏修改过的甘草灯就出了门。
街上的灯笼早已亮起,红光映着白雪,格外热闹。
悦来居的雅间里,炙鸭很快就端了上来,外皮金黄酥脆,一咬就冒油,裹上甜面酱和葱丝,塞进薄饼里,满口都是鲜香。
阿朝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谢临洲则不停地给他夹肉,自己倒没吃几口。
店家还送了一壶屠苏酒,温在锡壶里,酒香醇厚。
谢临洲给阿朝倒了小半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杯子笑道:“敬我们阿朝,岁岁平安,年年喜乐。”
阿朝也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我也敬夫子,愿夫子事事顺遂,身体康健。”
暖酒入喉,带着淡淡的甜意。
“襄哥儿也是开春了成亲,同少昀是同一日成婚,我现在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参加他们的成亲宴。”阿朝抿了口茶,有些苦恼。
上回在李府用膳,恰好谈到了这件事情,就是怕明年选秀,把李襄选上了,提前把婚事定下来,早些成婚。
谢临洲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温和:“不过是两场婚宴凑在同日,有什么好苦恼的?咱们早些做打算就是。”
阿朝抬眸看他,把茶盏放在桌上,语气带着点无奈:“襄哥儿和少昀一处长大,关系那样好,婚宴却在同日,咱们总不能拆成两半去赴宴。要是去了一边,另一边难免会觉得咱们厚此薄彼,我这心里总不安稳。”
谢临洲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你呀,就是想太多。上回在李府,师傅不是说,襄哥儿的婚期特意选在少昀之后一个时辰么?咱们先去襄哥儿的婚宴,待新人拜完堂、敬过茶,再赶去少昀那边,时间正好能错开。”
阿朝吃了块小酥肉,眼睛微微亮了些,说出自己的顾虑,“可这样会不会太赶了?万一路上耽搁了,误了少昀那边的吉时可怎么办?”
谢临洲打破:“放心,两家府邸离得不算远,我让青砚提前备好两辆车马,咱们在襄哥儿府中稍作停留便出发,绝不会误事。再说,少昀知道咱们的难处,也不会怪咱们。”
他顿了顿,又想起上回李府提及的选秀事,补充道:“我都让谢允提前备好两份贺礼,规格相当,既不偏厚哪一方,也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心意。”
阿朝听着谢临洲条理清晰的安排,心里的苦恼渐渐散去,他靠在谢临洲肩头,声音轻快了些:“还是你想得周全。这样一来,咱们既能参加襄哥儿的婚宴,也能赶上少昀的,再也不用纠结了。”
谢临洲抬手揽住他的肩,眼底满是宠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用自己闷在心里,跟我说便是,咱们一起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本章修改过。
第67章
屠苏酒的余温还在喉间打转,桌上的炙鸭骨、羹汤碗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阿朝揉了揉鼓胀的肚皮,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眼底满是惬意:“还是悦来居的菜合胃口,这炙鸭皮脆得能咬出响儿来。”
他前日和苏文彦在一家江南菜馆用的膳食,没有说菜馆膳食不好吃的意思,只是他实在不爱吃江南菜。
谢临洲笑着递过一杯温茶,“好吃,下回还带你来着用膳,来喝口茶漱漱口。”
淑过口,阿朝打了个哈欠,“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结完账,两人脚步不紧不慢的走出雅间。
夜色已深,街上的灯笼却愈发亮堂,红光顺着青石板路铺展开,连寒风都似被染上几分暖意。
阿朝刚踏出门槛,冷风灌进衣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瞬间红透。他嘴里念叨:“哇,好冷啊,待会回去我要立即洗个热热的澡。”
谢临洲立刻停下脚步,伸手将他的手裹进自己掌心,“好,听下人说庄子送了野兔来,怎么吃你都想好了,那明日我们便不出门,待在家中,你觉得如何?”
雪天,如若不是有大事情,或是心血来潮,没人想出来闲逛。
阿朝任由他牵着,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可以,明日瞧瞧庄子那边送了什么菜过来,我做个新菜给你吃。”
青砚驾驭着马车,从他们二人面前停下,他们二人三两下上了马车。
马车刚驶出没多久,前方西市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
“住手,我让你住手,你再打我便喊人了。”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几分倔强。
听见声音,阿朝下意识的拉开车帘子往外面看去,只见人群围成一圈,圈中央一个穿着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揪着一名女子的头发,巴掌一下下扇在她脸上,女子的发髻散了,鬓角渗出血丝,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
瞧见阿朝脸上的紧张,谢临洲喊了声:“青砚,把车停下,我们看看情况。”
话音落下,马车在一个稍显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
“打得好,这泼妇就该好好教训。”人群里有人起哄,还有人抱着胳膊看热闹,眼神里满是漠然,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阿朝看得心头发紧,想冲上去帮忙,但理智还在,先打算在一旁观望事情的经过,免得好心办坏事。
他握紧了谢临洲的手,眼睛盯着前方的争斗。
谢临洲拍拍他的手背,给他顺气。
家暴这些事在大周朝也常见,他听过好机会,可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还是第一次。
阿朝火气没那么大,侧耳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慢慢弄清缘由。
那汉子是西市出了名的赖子王六子,游手好闲,专靠讹诈度日。被打的女子是他刚娶半年的媳妇,只因今日没能从娘家讨回钱财,就被他拉到街上打骂。更可恶的是,先前有个货郎看不过去上前劝架,竟被王六子污蔑与他媳妇有奸情,闹到官府不说,还讹走了货郎半年的积蓄。自那以后,再没人敢管他的闲事。
“这王六子也太过分了。”阿朝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就眼睁睁看着他欺负人?”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掀开车帘子,“青砚,去衙门一趟。”
青砚让年哥儿拉着缰绳,跳下马车,飞檐走壁往附近的县衙方向跑去。
“我下去阻拦,你在马车上莫要下来。”谢临洲拍拍阿朝的肩膀。
阿朝点头。
王六子见没人敢阻拦,打得更起劲了,还对着人群叫嚣:“我打我媳妇,天经地义。谁要是敢多管闲事,我就说他跟我媳妇有一腿,看官府信我还是信他。”
女子被打得晕头转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却仍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布包里面装着给婆婆熬药的草药。
阿朝通过车帘子的分析,看到外面的一幕。
谢临洲下了马车,径直往王六子的方向走去,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妇人,还敢公然讹诈,你可知这是犯了王法?”
王六子抬头瞪着谢临洲,见他披着玄色披风,气质不凡,却仍不肯示弱:“你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小心我连你一起讹!”
附近的人谁不知道,他王六子的品性,竟还有愣头青上前。
“我是谁不重要。”谢临洲目光如炬,落在王六子揪着女子头发的手上,“重要的是,再不住手,等衙差来了,你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王六子心里咯噔一下,却仍嘴硬:“你少吓唬我,衙差才不会管这种家务事!”
可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了衙役的脚步声,青砚正领着两名衙差快步走来。
王六子脸色瞬间煞白,赶紧松开手,还想辩解:“衙差大哥,我就是教训一下我媳妇,没别的意思……”
可那女子得了机会,立刻扑到衙差面前哭诉,将王六子平日里打骂她、讹诈邻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周围的人见有人撑腰,也纷纷开口作证,王六子顿时没了气焰,被衙差架着往县衙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谢临洲一眼。
女子连忙起身,对着谢临洲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谢临洲毕竟是汉子,还是已经有了夫郎的汉子,没多言,只道:“往后他要是再欺负你,就去衙门告状,莫要忍气吞声。”
女子含泪点头,紧紧攥着布包,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谢临洲回到马车上。
阿朝瞧着四散的人群,仍有些气闷:“这些人也太冷漠了,就看着别人被欺负。”
谢临洲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出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能力范围内,帮一把该帮的人。”
阿朝抬头看着他,月光落在谢临洲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也是。”
经过此插曲,二人回到了谢府。
一进门,小翠便迎了上来,“少爷,少君,你们出去外头用膳之时,王老爷子带着王老太太来了府上一趟,我问是什么事,他们也没说,只说等你们回来再开口,后来瞧着天黑,他们拿了些点心就走了。”
她早就知晓少君与王家人的关系,没什么好脸色更没有很好的招待,只上了茶水点心。
阿朝了然,“让下人送水到浴房,此事我都知晓了。”
自打三房不如往日后,他便没怎么关注他们,此番王老爷子上门来,他大致也猜到是因为什么。
“恐怕是上门来借钱的。”还没等小哥儿开口,谢临洲缓缓道,“王老三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有他这个窟窿在,王老爷子他们不可能过安生日子。”
王家那边的境遇,他知道一点,简单的推断就能得出结果。
阿朝一边走一边道:“上回送月饼,我就让年哥儿抹黑了你,说我境况多么多么的不好,此番他们上门来,想必是大舅母那边行不通,来寻我了。”
“你如何想的?管不管?”谢临洲直接问。
“管不了,也不可能管。”阿朝道:“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早用我的双手还上了,他们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实在过不下去,大可把田地卖了,回乡下。”
他对王家人的那点情分早在一日一日又一日的干活中消失殆尽。
小哥儿做好了决定,谢临洲没多言,与人一块回到卧房。
他们回来不久,卧房内的地龙刚烧,屋子还是凉飕飕的,下人给他们收拾好沐浴后要穿的衣裳,二人便一块去沐浴。
浴房内,水汽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漫开,阿朝伸手触了触铜盆里的水,喊了一声:“这水也太烫了些。”
谢临洲站在他身后,正解着外袍的玉带,“水烫了?”他伸手探进水里,掌心贴着盆壁转了圈,水温恰好漫过手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是你手太凉。”
阿朝偏头看他,见他外袍滑落露出的肩头线条利落,骤然红了脸颊,“应该是的。”
“好了,天冷,快些沐浴,免得着凉。”谢临洲低头看他,小哥儿的睫毛上沾了层薄湿,像沾了晨露的蝶翼。
今日没怎么出汗,阿朝倒是不用洗头发,倒是谢临洲出去外头应酬要洗。
阿朝先舀了勺温水浇在谢临洲发间,笑道:“早知今夜这般晚回来,便先让你把头发洗了,待会还不知何时能把头发烘干。”
谢临洲乖乖坐着不动,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小哥儿肩膀上,“无事,我能熬的住,明日睡晚些。”
洗完头发,用浴巾包裹着,二人便互相给对方洗身子。
阿朝给谢临洲抹泡泡的时候,红了耳朵,“夫子,你要不自己洗吧,我再让下人送水来,我到另一个浴桶洗。”
谢临洲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正拧着帕子的手顿了顿,低头一看,轻咳一声,“无事,待会它自己便会消掉。”
他用帕子给阿朝搓着身子,“你把心思放在别处便成。”
阿朝眼珠子一转,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带着点兴奋:“夫子,要不我们在这里……吧。”
他没把话说完全。
谢临洲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腹蹭过他耳尖的薄红:“回卧房,卧房内暖和些。”
说着便舀了温水,一点点浇在他的肩膀上,指腹仔细揉着发间的胰子,泡沫顺着他的肩头滑。
阿朝摇头,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期待:“无事,水还热呢,我们快一些,到时候也不用再沐浴了。”
水汽越来越浓,把两人的身影裹在朦胧里。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吹,卧房里的地龙却渐渐烧得旺了。
=
翌日。
二人早上没起来用早膳,倒是天大亮的时候叫了一回水沐浴,直到晌午,夫夫二人才出现。
两人慢腾腾梳洗好,阿朝裹了件水红的狐裘,谢临洲替他系好领口的盘扣,又把暖手炉塞进他手里:“还没什么胃口,去后花园逛一圈,逛完便回来用膳食。”
阿朝面色红润,伸了个懒腰,“走吧,待会有香辣兔吃呢。”
入了冬,他便有更多的时间放在自己的菜地上,可冬日种菜本就不易,他的菜更是在今年的寒风大雪中差点被摧毁。
趁着菜还能吃,他早就让刘婶子全部摘了做来吃。
后花园的石板路还沾着昨夜的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几株腊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有两三朵花苞缀着,嫩黄的花瓣裹着寒霜。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刚要碰,就被谢临洲攥住:“冰着呢,仔细手疼。”
他把自己的手罩在他手背上,掌心的暖意透过锦缎传过来,阿朝笑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沿着□□慢慢走,偶尔有风吹过,带着腊梅的冷香,倒也不觉得寒。
“你都不知,昨日上午你没在家中,我有多么无趣。”阿朝道:“无趣是无趣些,不过我用了碎布头给你做了布鞋,等开春了,暖起来你便能穿。”
入冬后,他给谢临洲做的鞋子、里衣、裤,十个手指的数不过来了。
“我省的,无须给我做那么多了,我只有一个人穿不完。”谢临洲边走边道:“倒是你要给自己多缝制几件衣裳。”
逛到两人都觉得饿了,他们才吩咐下人上膳食,慢吞吞的往回走。
刚进堂屋,就见丫鬟端着紫陶砂锅进来,揭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菌菇香混着鸡汤的鲜气扑面而来,奶褐的汤里浮着乌鸡肉块与香菇、竹荪,热气袅袅缠上鼻尖。
阿朝吸了吸鼻子,“今日的汤,一闻就好喝。”
二人坐下。
谢临洲拿起勺子,先给他盛了小半碗汤,又挑了块炖得脱骨的乌鸡肉:“先喝汤。”
礼尚往来,阿朝给汉子也盛了一碗汤,自己才慢慢的喝起汤来,菌菇的鲜与乌鸡的醇在舌尖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舒服得他眯起眼。
“下午我们出去,在屋里头打马吊如何?”他一边喝汤一边道。
谢临洲让丫鬟上了两碗米饭,应声:“可以,待会让人把马吊摆好,我们就在堂屋里头打。”
桌上的菜很快摆齐。
青瓷盘里的香辣兔色泽红亮,兔肉切得匀称,裹着红油与干辣椒,香得人直咽口水;白瓷碗装的麻婆豆腐冒着热气,嫩豆腐裹着深褐的酱汁,撒了层翠绿的葱花,麻辣味轻轻飘着;还有碟清炒的青菜,菜叶鲜绿,沾着透亮的油光,恰好中和辣味。
阿朝盯着香辣兔眼睛发亮,夹了块兔肉,肉质细嫩,辣得恰到好处,味道是他喜欢的,他吃了好几口米饭才停下来,“夫子,很好吃,你快些尝尝。”
谢临洲用勺子舀了勺麻婆豆腐,连带着浓稠的酱汁浇在白米饭上,拌匀后送进嘴里,麻辣鲜香裹着米香在舌尖散开。
闻言,他夹起一块裹着红油的兔肉,递到阿朝碗里,喉间溢出低缓的声线:“我省的,你自己吃无须念着我。”
阿朝咬着兔肉点头,眼睛弯成月牙:“方才逛后花园时,见丫鬟们在晒红纸,说是准备剪窗花呢。”
他顿了顿,又舀了勺菌菇乌鸡汤,“我先前就剪好了窗花,我们下午一块去贴吧。”
谢临洲咽下嘴里的饭,伸手替他拂去唇角沾着的酱汁,“书房还放着师傅送的春联和我写的春联,下午,把春联理出来晾晾,除夕好贴在大门和廊柱上。”
“还有祭灶的糖瓜。”阿朝突然拍了下手,眼底亮闪闪的,“早上听厨房说,糖瓜已经熬好了,裹了芝麻,我们傍晚得去给灶王爷上供。”
谢临洲失笑,夹了口清炒蔬菜放在他碗里,中和辣味:“都记着,你昨日念叨的糖瓜,我让小厮单独留了一碟,一会儿装在锦盒里,供完灶王爷,你留着当零嘴。”
他舀了勺饭,混着麻婆豆腐咽下,“贴完窗花、理好春联,再打马吊也来得及。”
阿朝嚼着蔬菜,点头如捣蒜:“还要给丫鬟们分些糖瓜,今日是小年,该让大家也沾沾甜意。”
饭后,阿朝捧着盛糖瓜的锦盒,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走,谢临洲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另一篮分装好的糖瓜。
丫鬟们正忙着剪窗花,见二人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阿朝笑着把糖瓜递过去,每个丫鬟手里都塞了两块,裹着芝麻的糖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今日小年,大家辛苦啦,尝尝甜意。”
今日早上,丫鬟小厮们便把整个谢府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张嬷嬷接了糖瓜,笑着打趣:“多谢少爷,少君惦记,这糖瓜看着就甜。”
阿朝道:“嬷嬷快尝尝,若是合口味,晚些再让厨房送些到各院。小年也让大家伙开心开心。”
分完糖瓜,二人回到前院书房。
谢临洲从书柜最上层取出一叠红纸,刚展开,墨香便扑面而来。
有师傅写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有他自己写的阖家欢乐、岁岁平安。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轻轻拂过红纸:“夫子,你的字越来越好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比的上你啊。”
“慢慢来,往后便能超过我。”谢临洲笑言。
他把春联铺在廊下的石桌上,阳光洒在红纸上,映得字迹愈发鲜亮:“晾半个时辰,等墨干透,除夕贴的时候才不会晕开。”
说着,他转身回屋,拿了阿朝先前剪好的窗花和浆糊,“先去卧房贴窗花,你剪的喜鹊登梅,贴在窗中央正好。”
卧房的窗棂擦得透亮,阿朝站在凳上,小心地把窗花对齐窗框,谢临洲站在下面扶着他,时不时递过浆糊:“慢些,左边再挪一点,对齐花纹。”
阿朝调整好位置,用指尖轻轻抚平窗花,看着两只喜鹊落在梅枝上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这样一看,卧房都热闹多了。”
贴完窗花,廊下的春联也晾得差不多了。
二人回到厅堂,张嬷嬷和李管家已经等着了,桌上摆好了马吊牌。
阿朝坐下时,还不忘拿起一块糖瓜含在嘴里,甜意漫开时,他笑着洗牌:“今日我定要赢。”
谢临洲坐在他身边,替他理了理散落的发丝:“好,我让着你。”
马吊牌在桌上轻轻铺开,阿朝捏着牌,嘴里还吃着酸辣无骨鸡爪,眼睛盯着牌面,认真地理着花色。
小瞳先把牌在手里转了圈,抽出一张幺鸡放在桌上,笑着扬声道:“少君,今日属下可不会让你,得赢个彩头当小年礼。”
原本是打算夫夫二人打马吊的,想着二人总归没那么热闹,就喊上了小瞳与年哥儿。
年哥儿坐在他身旁,也跟着出了张九条,“我不太会打马吊,随便打打的。”
阿朝看了看自己的牌,犹豫了片刻,抽出一张发财打出去,小声嘀咕:“我这牌看着还不错呢。”
谢临洲坐在他身侧,眼角余光瞥见他牌堆里还藏着两张红中,指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提醒:“别急着出大牌,先看看局势。”
阿朝会意,点点头,接下来几轮都只出些小牌试探。
小瞳见状,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赢不到小年礼了。”
阿朝笑意盈盈:“无事,无事,待会送你一盘点心当彩头。”
闲聊间,轮到谢临洲出牌,他故意打了张阿朝正需要的二筒,眼神温和:“到谁了,出牌。”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把牌凑过去,小声问:“夫子,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呢?”
谢临洲拿起茶杯抿了口茶,眼底藏着笑意:“是你自己运气好。”
小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凑过来打趣:“少爷这心思也太明显啦,少君要是输了才奇怪。我不管,我不管,我待会要两盘点心。”
年哥儿也跟着笑,出了张白板补充道:“不过少君牌技确实有进步,上次同薛公子他们打还记错了花色呢。”
阿朝脸颊微红,却还是趁势摸了张牌,正好凑成一副对子,兴奋地把牌摊开:“我有对子了。”
牌局渐渐进入高潮,阿朝手里的牌越来越顺,眼看就要胡牌,却差一张,嘴里嘟囔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他盯着牌堆,紧张得攥紧了手指,连含在嘴里的糖瓜都忘了嚼。
谢临洲看他这模样,在摸牌时悄悄把摸到的换了张其他牌,再轮到阿朝摸牌时,正好摸到那张。
“我胡了!”阿朝猛地把牌摊开,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就说我能赢吧。”
谢临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带着宠溺:“厉害,想要什么彩头?”
阿朝想了想,指着窗外的腊梅树:“等会儿赢了,你陪我去折支腊梅插瓶,还要请小瞳和年哥儿一起喝梅花茶。”
小瞳笑着拍手:“好啊好啊,我还从没喝过梅花茶呢。”
年哥儿也点头附和:“那我们一会儿就去帮你们摘腊梅。”
此时,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洒在满院的窗花上,屋内的笑声与牌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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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日,天还未亮,谢府就飘起了淡淡的松枝香。下人们按习俗,在庭院里燃了松针,说是能驱邪避秽。
晨光刚透过窗棂,阿朝便在锦被里动了动,昨夜守岁到子时,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依旧精神十足。
谢临洲先醒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昨夜睡的晚,我们再躺会?”
阿朝却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肩头,“不可以再躺了,今日要贴春联、祭祖,得早些准备。”
两人慢腾腾起身,丫鬟早已备好了温热的洗漱水,铜盆里飘着几片松针,洗漱后浑身清爽。
彼此都换了新衣裳。
阿朝对着铜镜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新衣裳,心满意足后,从袖袋里掏出个红纸包,递到谢临洲面前,眼底亮闪闪的:“夫子,压岁钱。”
他没有了父亲与阿爹,谢临洲又没有父母。二人只能互相给压岁钱。
谢临洲失笑,也从怀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红纸包,放在他掌心:“我也给你备了,愿阿朝新年平安顺遂。”
阿朝捏着红纸包,偷偷打开看了眼,里面叠着一张银票,他讶异道:“夫子,今日这般大方啊,我只给你封了两个铜板。”
谢临洲笑:“有便好,不计较银钱多少。”
阿朝喜上眉梢,将压岁钱放到枕头底下。
用过早膳,桌上还摆着温热的年糕,谢临洲便牵着阿朝去书房取春联。
先前晾好的春联叠得整齐,阿朝抱着春联,谢临洲提着浆糊和刷子,两人先去贴大门的春联。
其他地方的春联交由下人去贴,他们二人只贴重要地方的。
谢临洲站在凳上,“春联要贴的整整齐齐,你在下面给我指挥。”
阿朝应声,在下面扶着,时不时递过浆糊:“左边再高些,对齐门框。”
谢临洲调整好位置,用刷子轻轻刷匀浆糊,将春联贴得平整。
阿朝仰头看着,小声念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师傅写得真好。”
谢临洲下了凳子,脸上挂着浅笑,“师傅写得当然好,先前去应酬有不少合作伙伴想要通过我这边买几副师傅写的春联。”
李祭酒毕竟是国子监祭酒,有那个地位在。不少家中有孩子要走科举路的都希望,有一副春联。
“夫子,那你的呢,有没有人要买?”阿朝道。
“目前没有人问过。”谢临洲答。
贴完大门的春联,又去贴廊柱和房门的,最后贴门神。
秦琼、尉迟恭的画像色彩鲜艳,谢临洲小心地将画像贴在大门两侧,阿朝凑过去看,指着画像上的兵器:“临夫子,你看这枪画得好威风,定能护着咱们家。”
谢临洲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是啊,有门神在,咱们新年定然平安。”
贴完春联和门神,宅院已处处透着年味。
两人回到厅堂,丫鬟已将先祖牌位摆放整齐,香案上摆着供品,整鸡、整鱼、红烧肉,还有昨日做的年糕和水果,酒盏里斟满了酒。
谢临洲牵着阿朝走到香案前,先焚香,再将香递给阿朝,两人按辈分站好,对着牌位深深鞠躬。
谢临洲轻声念道:“先祖在上,今日除夕,临洲与阿朝在此祭拜,谢先祖护佑,愿来年全家平安,顺遂无忧。”
他会将谢家好好传承下去。
阿朝也跟着小声祈愿,目光落在牌位上,满是恭敬。
祭拜完毕,两人将供品整理好,丫鬟过来收拾香案。
阿朝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满院的春联和门神,心里格外踏实:“待会要不要一起去准备年夜饭?或是让厨子准备年夜饭,我们在附近走走?”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掌心温暖有力:“我们到附近走走。”
阿朝听谢临洲应下,眼睛瞬间亮了,拉着他的手便往院外走。
刚踏出府门,便见巷口挂起了红灯笼,一串串缀在屋檐下。
隔壁张府的丫鬟正搬着供品往祠堂去,见了二人,笑着行礼:“谢公子,谢少君,新年好,这是要出去外头啊。”
“是啊,出去外头逛逛。”阿朝笑着回礼,转头对谢临洲道:“你瞧,巷里挂上了灯笼,比昨日更热闹了。”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节,目光扫过街边:“前面有卖糖炒栗子的,壳子崩得脆响,闻着就甜,要不要去买些?”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巷尾的老树下,一个铜锅里正翻滚着栗子,黑砂裹着棕红的栗子,热气裹着焦香飘得老远。
摊主正用长勺翻炒,见二人过来,笑着招呼:“公子们来得巧,刚炒好一锅,热乎着呢。”
阿朝凑过去,盯着锅里蹦跳的栗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要一斤,麻烦您多挑些好剥的。”
摊主麻利地用纸袋装了栗子,递到阿朝手里,还附赠了张油纸:“小心烫,剥的时候垫着些。”
阿朝刚接过纸袋,便迫不及待拿出一颗,吹了吹热气,递给谢临洲:“夫子,你先尝,看甜不甜。”
谢临洲接过来,指尖捏着栗子壳轻轻一掰,金黄的栗肉露出来,递回他嘴边:“你先吃,我剥给你。”
阿朝咬了口栗肉,绵密的甜意在舌尖散开,带着焦香,舒服得眯起眼睛:“好吃的很。”
谢临洲笑着,又拿起一颗栗子,指尖翻飞间便剥好壳,一颗颗放在油纸里,堆成小小的一堆。
两人沿着巷口慢慢走,阿朝靠在他身边,小口吃着栗子,不时也给谢临洲递一颗。
“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就过年了。”阿朝咽下嘴里的栗子,“感觉嫁给夫子你,也就昨天的事。”
谢临洲道:“时间确实过得快。”
再过十来日,他就要回国子监上值,他不想啊,他想休息。
“等过了年也要忙起来了。”阿朝道:“你去国子监上值,我也要上课。”
他想,若是有空闲还能在后花园的菜地种些菜。
语气一顿,他又道:“上回在师傅家用膳,还约了春游,现在居然有点想去了。”
“哪有那么快。”谢临洲脸上挂着笑,“先前约的时候,襄哥儿还未成婚,今年他都要成婚,我们的春游计划要稍一稍。”
“是啊,都要成婚了,时间过得忒快了。”阿朝道:“襄哥儿到时候是嫁出去的小哥儿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常回娘家,我也不太好常去寻他。”
说到此处,他竟有些苦恼,“到时候再看吧,我继续上课便是。”
路过一家糕点铺,掌柜正将刚出炉的芝麻糖摆上柜台,见了二人,热情地递上两块:“谢公子,谢少君,尝尝新做的芝麻糖,裹了三层芝麻,嚼着香。”
阿朝接过芝麻糖,咬了口,芝麻的脆香混着糖的甜,越嚼越有味道,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袋:“我们刚买了糖炒栗子,掌柜要不要尝尝?”
掌柜笑着摆手:“不了,公子们慢走,新年吉祥。”
走到街心,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吓得阿朝下意识往谢临洲怀里缩了缩,手里的栗子差点掉在地上。
谢临洲连忙将他护在身前,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等鞭炮声歇了,阿朝才从他怀里探出头,见几个孩童正围着地上的鞭炮碎屑嬉笑,眼底也染了笑意:“方才是有点怕,不过有栗子吃,就不怕了。”
刚说完,他便被不远处传来的汪汪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街心转角处,一个挑着竹筐的贩子正站在树下,竹筐里铺着柔软的稻草,几只毛茸茸的小狗缩在里面,黑的、黄的、白的,眼睛圆溜溜的,正怯生生地望着来往行人。
“夫子,你快看,是小狗。”阿朝眼睛瞬间亮了,挣脱开谢临洲的手,快步跑到竹筐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
小狗抖了抖耳朵,轻轻舔了舔他的指尖,软乎乎的触感让阿朝忍不住笑出声:“好可爱呀。”
卖狗贩子见来了客人,连忙笑着介绍:“公子好眼光,这几只都是刚满月的小狗,通人性得很,过年带回家,既能热闹热闹,也能看家护院。”
阿朝转头看向跟过来的谢临洲,眼底满是期待,拉了拉他的衣摆:“夫子,我们买一只好不好?你看它多乖。”
他与谢临洲现在还没有孩子,府上冷清的紧,买只小狗回去,也能热闹热闹。
谢临洲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阿朝,又看了看竹筐里的小狗。
那只雪白的小狗正用脑袋蹭着阿朝的手心,尾巴轻轻晃着。
他蹲下身,揉了揉小狗的毛发,声音带着笑意:“你喜欢就买,不过往后可要好好照顾它。”
“我会的。”阿朝立刻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小白狗,小狗在他怀里缩成一团,暖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
他抬头问贩子:“这只小狗多少钱?”
贩子见他是真心喜欢,又看谢临洲衣着不凡,便笑着说:“公子诚心要,给个吉利数就行,三十文钱。”
谢临洲从袖袋里掏出碎银递给贩子,贩子接过银钱,又从竹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粗布,递给阿朝:“公子,用这个裹着小狗,别冻着它。”
阿朝连忙接过粗布,小心地把小狗裹好,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似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阿朝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狗,小声跟它说话:“以后你就跟我们回家啦,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叫雪球怎么样?你看你白乎乎的,像个小雪球。”
小狗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汪了一声,阿朝笑得更欢了。
谢临洲走在他身边,看着他满脸欢喜的模样,眼底也满是温柔。
路过糕点铺,他又买了块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手心,递到雪球嘴边。
雪球闻了闻,小口吃了起来,阿朝连忙叮嘱:“慢些吃,别噎着。”
傍晚时分,年夜饭做好了,小翠立即让小瞳寻他们二人回府。
满满一桌子菜,红烧鱼、糖醋排骨、香菇炖鸡、四喜丸子,还有阿朝爱吃的白菜猪肉饺子,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
阿朝便想起什么,转头对身旁的丫鬟吩咐:“快去把雪球抱来,再拿个干净的瓷碗,盛些温粥来。”
丫鬟应了声,很快抱着裹在粗布里的雪球回来。
阿朝连忙接过,小心地把雪球放在脚边的软垫上,又将温粥倒在瓷碗里,推到它面前:“雪球乖,先喝点粥垫垫肚子,等我们吃完,再给你留些肉。”
雪球凑到碗边,小口舔着粥,尾巴轻轻晃着,偶尔抬头看一眼阿朝,模样乖巧得很。
两人坐在餐桌前,窗外渐渐亮起了灯,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响。
谢临洲给阿朝倒了一杯温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杯子笑道:“阿朝,除夕快乐。愿你岁岁平安,事事顺遂。”
阿朝刚举起杯子,瞥见雪球正仰头望着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咱们也算一家三口一起过年了。”
“夫子,我也祝你除夕快乐。愿我们年年都能一起过年,还有雪球。”阿朝轻轻碰了碰谢临洲的杯沿,眼睛亮晶晶的。
温酒入喉,带着淡淡的甜意,阿朝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酸甜可口,又特意挑了块没什么骨头的鸡肉,放在干净的碟子里,晾凉后递到雪球面前:“慢点吃,别烫着。”
谢临洲看着他细心照顾雪球的模样,眼底的温柔更甚,一边给阿朝夹饺子,一边笑道:“你自己也多吃点,别光顾着雪球。”
“我省的。”阿朝夹起一个白菜猪肉饺子,咬开一角便笑了:“这饺子馅和先前冬至你包的吃的一样鲜,当时你还说我吃太快,烫到舌头。”
谢临洲闻言也跟着笑,给他碗里添了勺香菇炖鸡汤:“你去年何止烫到舌头,还把醋碟碰倒了,满手都是醋味,非要拉着我去洗手。”
阿朝脸颊微红,戳了戳碗里的饺子:“那不是第一次吃你包的饺子么,有些激动很正常。”
说着又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脚边乖乖喝粥的雪球,“今年有雪球在,倒比去年更热闹了。等开春暖和了,我们带它去城外的草地玩怎么样?”
谢临洲舀了块四喜丸子放在他碟中,点头应道:“好啊,到时候再带些糕点,在草地上坐一下午。对了,前几日师傅派人送了些新茶,开春正好泡了带去。”
“那我们开春后要做的事儿可太多了。”阿朝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掰着手指算,“带雪球去玩、参加少昀,襄哥儿他们的成亲宴,还要计划春游。”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指尖轻轻擦过他唇角沾到的酱汁:“还有你说想学着做桃花酥,等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摘花瓣,我给你打下手。”
正说着,雪球忽然汪了一声,抬头看着阿朝,尾巴轻轻扫着软垫。
阿朝连忙夹了块凉透的鸡肉递到它嘴边,笑着对谢临洲说:“你看它多聪明,知道要吃的了。以后我们吃饭,它肯定天天守在旁边,说不定还会学我夹菜呢。”
谢临洲失笑:“你可别教它这些,不然往后吃饭,它都要上桌了。”
吃过年夜饭,阿朝不忘叮嘱丫鬟:“把雪球的窝搭在我们卧房外的廊下,铺厚些稻草,再放个暖手炉在旁边,别让它冻着。”
丫鬟应下后,两人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庭院里守岁,雪球则缩在阿朝的披风里,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呼呼睡得起劲。
下人们早已在院子里点了一堆篝火,火光映得周围一片通红。
谢临洲给阿朝裹紧了披风,又摸了摸雪球的背,轻声道:“这小家伙倒会找暖和地方。”
阿朝把暖手炉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顺着雪球的毛,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篝火发呆。
“夫子,你说新年会有新的变化吗?比如雪球长大,我们能一起去更多地方游玩。”阿朝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谢临洲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会的,我们会越来越好,雪球也会慢慢长大。以后每年除夕,我们都像这样,一起守岁,一起看烟火,还有它陪着。”
阿朝抬头看着谢临洲,篝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夫子,这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谢临洲愣住了,随即轻笑出声,伸手将他和怀里的雪球一起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这礼物我很喜欢。阿朝,我也有礼物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雕着一只展翅的蝴蝶,晶莹剔透。
“这是我找玉雕师傅特意做的,你戴着,就像我陪在你身边一样。”谢临洲将玉佩系在阿朝脖子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又摸了摸雪球的耳朵,眼神温柔。
阿朝摸着脖子上的玉佩,冰凉的玉温渐渐变得温热,怀里的雪球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他靠在谢临洲怀里,听着篝火噼啪作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里满是安稳。
“夫子,我好开心,今年有你,还有雪球。”阿朝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满足。
谢临洲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我也是,阿朝。有你们在,我很开心。”
快到子时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多了起来,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绚烂夺目。
阿朝轻轻戳了戳雪球的耳朵,小声叫醒它:“雪球,快看烟花,好漂亮的。”
雪球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顺着阿朝指的方向看去,尾巴又轻轻晃了起来。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兴奋地喊道:“夫子,你看,那烟花是不是和我玉佩上的蝴蝶一样?”
谢临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确实像一只只展翅的蝴蝶,他看着阿朝兴奋的模样,又看了看两人中间乖巧的雪球,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在心里默默许愿:愿时光静好,岁岁年年,都能与阿朝、与雪球相守。
子时一到,新年的钟声敲响,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阿朝靠在谢临洲怀里,怀里抱着雪球,听着钟声,感受着身边的温暖,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容。
谢临洲低头看着他,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摸了摸雪球的头,轻声道:“阿朝,新年快乐。雪球,也祝你新年快乐。”
阿朝抬头冲他笑,眼睛里映着烟花的光芒:“夫子,新年快乐。我们明年还要一起这样过年。”
雪球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蹭了蹭阿朝的手,发出一声软糯的汪。
篝火依旧在燃烧,温暖的光芒笼罩着三人,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他们的故事,伴着雪球的陪伴,还在继续。
第68章
大年初一,各家各户是被窗外此起彼伏的新年好声唤醒的。
外头响起鞭炮声,声音裹着清晨的凉意在空气里散开,却一点不觉得冷。
窗户上的冰花还没化透,映着外头跳跃的火光,连带着屋里的温度都显得更热闹了些。
鞭炮声、说话声、笑声混在一起。
阿朝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那一瞬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他看着外头的天,“该是要出去走走的。”
他乖乖坐起身,任由谢临洲帮他系好袄子的盘扣,又说:“先生,昨日买的糖糕还在灶房吗?等会儿出去,能不能带两块给雪球吃?它昨晚守岁都不肯睡觉,一直盯着我瞧,眼睛亮得很。”
昨夜守岁,他与谢临洲睡的都晚,雪球睡的更晚,想着他们待在一个屋子里头睡,跑来跑去的,下人抓了好久才抓回笼子里。
谢临洲指尖顿了顿,帮他理好衣领,笑着应道:“少不了它的。等我们用早膳就喂它,免得它吃撑。”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爪子挠地声,紧接着一团雪白的影子嗖地蹿了进来。
是雪球,它不知怎么挣开了狗笼,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棉絮,先绕着谢临洲的脚边蹭了蹭,又凑到阿朝腿边,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裤脚,嘴里还发出轻轻的呜呜声。
“雪球。”阿朝惊喜地弯下腰,刚想伸手抱它,就见丫鬟春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角还带着薄汗,一进门就屈膝行礼,满脸愧疚地说:“少爷、少君,实在对不住!是我看管不力,刚才给它添食的时候,没留意它撞开了笼门,让它跑进来打扰二位了,我这就把它带回去。”
谢临洲抬手拦了拦,目光落在正用爪子扒拉阿朝衣角的雪球身上,语气温和:“无妨,许是它也知道今日是新年,想出来凑个热闹。你先去把笼门关好,等我们准备出门时,再把它带上便是,正好让它跟着晒晒太阳。”
有了雪球,他们平日也热闹些。
春桃愣了愣,见谢临洲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哎,谢谢少爷宽宥!我这就去收拾,保证不会再让它乱跑了。”
说着便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雪球,生怕它再闹出别的动静。
阿朝趁机把雪球抱进怀里,指尖摸着它柔软的绒毛,抬头对谢临洲笑:“夫子,你瞧,雪球也想跟我们一起出去,它肯定是想帮我们讨好彩头呢。”
他们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带着雪球出去外头。
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走在前头,年哥儿抱着垫了棉垫的竹篮跟在身后,雪球就乖乖卧在篮里,只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景象。
街边的铺子大多开了门,门楣上都贴着簇新的红春联,有的还挂了串彩灯,风一吹就轻轻晃。
卖糖画的摊子前围了不少孩子,转盘上的十二生肖图案油亮鲜艳,熬得金黄的糖稀在师傅手里转着圈,很快就拉出细巧的糖丝,引得阿朝脚步都慢了半拍。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口问:“可是想吃糖画?若是想,我这就去买。”
“想是想的,但不能再吃,这段时日吃的糖太多了。”阿朝依偎在谢临洲身上,“我怕坏牙,往后可不要吃那么多甜的了。”
谢临洲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好,那我们随处走走,过了今日,明日倒是可以去师傅哪儿。”
大周朝大年初一讲究阖家团圆,这一天的时间通常留给自家亲人,如给家族长辈拜年、团聚吃饭,避免过早去外人家打扰对方的家庭时光。
李祭酒虽谢临洲为师长,但终究是外姓长辈,今日去拜访属实不好。
“正惦记着明日呢,有段时间没见襄哥儿了,听闻他正在准备待嫁之物,到时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阿朝说着,被不远处的风车摊吸引。
彩色的风车插在木架上,风一吹就呼呼转,红的、黄的、蓝的纸片叠在一起。
他拉了拉谢临洲的袖子:“夫子,我们买个风车吧,去年的风车被风吹坏了,今年新的肯定转的更响。”
谢临洲应了声好,挑了个红底黄花的风车递给阿朝。
刚付完钱,就见年哥儿怀里的雪球动了动,鼻子凑到竹篮边,盯着斜对面的包子铺呜呜叫。
阿朝立刻反应过来:“雪球是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了,我们买几个肉包子,晌午用膳可以让庖屋热给雪球吃。”
“这狗子倒是好待遇了。”谢临洲打趣一番,带着他们走到包子铺前,“再买两个豆沙包,你下午饿了可以吃。”
老板见他们带着小狗,还特意多拿了张油纸,笑着说:“新年头一天,大人同小狗都要吃得甜甜蜜蜜,这油纸给你们垫着,省得沾了手。”
阿朝接过包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年哥儿拎着的小布袋里,又低头对竹篮里的雪球说:“等会儿回家就给你吃,现在我们还要闲逛呢。”
雪球像是听懂了,乖乖地把脑袋缩回去,爪子搭在篮边,继续看街上的热闹。
刚拐过街角,就遇上了住在隔壁的李老夫人。她年纪大,入了冬,天寒地冻的出来不方便,今日大年初一,她在嬷嬷的搀扶下,到了外头看热闹。
李老夫人手里拎着个红纸包,见着阿朝二人便笑着招手:“阿朝,临洲,你们也出来闲逛了,这新衣裳真精神。”
她与谢临洲交集不多,李家逢年过节都会让人送礼到谢家来。两家关系明面上来说还是不错的。
说着又注意到年哥儿怀里的雪球,眼睛顿时亮了,“哎哟,这是养了只小狗?瞧这雪白的毛,跟团小棉花似的。”
阿朝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挂着笑:“老夫人新年好,它叫雪球,是昨日我和夫子一起买回来的。”
话音刚落,雪球像是听懂了自己的名字,从篮里抬起头,对着李老夫人轻轻汪了一声。
这声叫把李老夫人逗得笑出了声,她走上前,从兜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花生糖,递到阿朝手里:“来,给你和雪球的新年礼。这糖不粘牙,你喂给它尝尝,也算沾沾新年的甜气。”
谢临洲连忙让阿朝道谢,又笑着补充:“您太客气了,不过它昨日刚到家,还得慢慢适应新吃食,我让阿朝先替它收着,等回去再少量喂些。”
李家小辈们常年在外,李老夫人一个老婆子也孤单,瞧见熟悉的人,话匣子就打开了:“临洲啊,在国子监如何啊?上值可累?听闻国子监今年有改革,你可莫要累着了。”
知她的情况,谢临洲留下聊天,“还成,倒是老夫人你,怎么不和李员外住一块,这大年初一的多冷清。”
“我倒是想,可他们都成家了。”李老夫人道:“等下午他们便回来了。”
谢临洲听出李老夫人话里的落寞,指尖轻轻拍了拍阿朝的后背,温声道:“他们心里定然记挂着您,不然也不会特意赶回来陪您过下午。前几日与李员外一同在醉仙楼用膳,李员外还说要早些带孩子回来见你。”
阿朝跟着点头,凑到李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我和夫子下午要是有空,过来陪你说说话,如何?雪球也能来,它可乖了,不会吵到您。”
李老夫人被孩子的话逗得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阿朝的发顶,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些:“好啊,有你们来,老婆子我才热闹。若是你们来,我让下人做些你们爱吃的,听闻现在的年轻人都喜爱吃辣的、酸辣的,到时候也做给你们吃。”
知子莫若母,她早就知晓自己子女的心思,没抱多大的幻想。
“好。”阿朝眼睛一亮,又想起什么,“今日庖屋做了些糕点,老夫人,我待会让下人送来与你尝尝,味道还是不错的。”
李老夫人嘴边噙着笑,“好好好。”
谢临洲道:“您要是觉得闷,等过了初五,我同阿朝都空闲下来,陪您去城郊的梅园逛逛,听说今年梅花开得比往年旺。”
李老夫人摆了摆手,却难掩笑意:“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不用特意跑一趟。倒是你,在国子监当差别太较真,身子是自己的。上次见你,眼下还有青黑,定是又熬夜批卷子了。”
“让您挂心了,”谢临洲语气诚恳,“如今国子监的改革虽忙,但我会注意身子。等过几日,我再带阿朝来给您请安,顺便把您爱吃的那家茶铺的碧螺春带来。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几个穿着新袄的孩子跑了过来,看到雪球后都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围在旁边,小声问:“我们能摸摸它吗?它看起来好乖呀。”
阿朝看了眼谢临洲,得到点头许可后,便从年哥儿手里接过竹篮,轻轻放在地上:“可以呀,你们轻点摸,它胆子小。”
孩子们立刻兴奋地凑上前,你一下我一下地摸着雪球的绒毛,雪球也不闹,只是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李老夫人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忍不住对谢临洲感叹:“有孩子有小狗,这新年才算真有了生气。你们往后常带着雪球出来走走,街坊们都乐意跟你们打招呼。”
谢临洲笑着应下,又陪李老夫人说了几句吉祥话,才牵着阿朝,带着被孩子们摸得浑身蓬松的雪球,继续往前面的街巷走去。
临近午时,大年初一的日头渐渐爬高,把街边的红春联晒得愈发鲜亮。
先前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有炖肉的醇厚,有蒸糕的甜糯,混着空气里未散的硝烟气,满是新年的味道。
谢临洲牵着阿朝往回走,边走边道:“有了雪球,我们确实热闹些,明日可要把雪球带到师傅家去,正好让雪球同雪萤一块玩。”
阿朝想了一通,“好啊,两只狗狗认识认识。”
年哥儿抱着垫了棉垫的竹篮跟在身后,雪球在篮里打了个小盹,粉粉的鼻子时不时动一下。
刚拐过李老夫人住处所在的巷口,就见前头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来。
来者李员外一家,身上都穿着簇新的衣裳,透着大年初一的喜庆劲儿。
李员外走在最前头,穿件宝蓝色织金锦袍,手里拎着个红绸裹着的食盒,他娘子跟在旁边,鬓边簪着朵艳艳的红绒花,手里牵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件粉色袄子,手里攥着颗裹了金纸的糖;后头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小子,一人攥着个彩色风车,风一吹,纸片呼呼转,连带着他们帽檐上的绒球都晃个不停。
“临洲,谢夫郎。”李员外先瞧见了他们,笑着加快脚步迎上来,拱手道“大年初一就遇上,可是好彩头!这是刚从家母那里拜年回来?”
谢临洲连忙停下脚步,也拱手回礼:“李兄新年好,阖家安康。方才陪阿朝给老夫人拜了年,说了些家常话,又在别处闲逛一番,正往回走。”
他目光扫过李员外身后的孩子们,见小子们手里还提着绣了福字的布包,不用问也知是给老夫人带的新年礼,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大年初一讲究阖家团圆,怎好打扰人家一家人团聚。
阿朝脸上挂着笑,声音稍显平和:“李员外,李夫人好。”
李员外家的小姑娘瞧见阿朝,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小脑袋探出来,偷偷打量着竹篮里的雪球,手指还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角。
“好,都好。”李员外笑着拍了拍身边儿子的肩膀,“孩子们昨儿才从外祖家回来,今早特意去市集挑了家母爱吃的蜜饯和糖糕,就盼着赶回来陪她吃顿初一的团圆饭。”
李夫人跟着笑,语气热络:“临洲要是不忙,不如留下一起吃?初一的饭要凑个热闹才好,厨房炖了老母鸡,还蒸了元宝糕,都是家常味。”
谢临洲连忙摆手,语气温和却透着分寸:“多谢李嫂好意,可不敢叨扰。大年初一讲究一家人团团圆圆,你们难得聚齐,我们哪好插进来。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我们还念叨着下午要再来陪老夫人说话,眼下见你们都回来了,正好让老夫人好好跟你们享天伦之乐,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顿了顿,又对李员外道:“劳烦李兄转告老夫人,说我们记挂着她,等过了初一,你们家人少些,我们再带着点心过来给她请安。今日就让她安安心心跟孩子们待着,好好过个年。”
李员外听了,心里满是暖意,连连点头:“好说,好说。我定把话原原本本带到。家母先前还跟我念叨,说阿朝这孩子乖巧,就盼着你们来拜年呢,还特意备了糖,想留你们喝杯初一的热茶。”
语气稍顿,他招呼身后的孩子们,“快跟谢夫子和谢少君说新年好,讨个吉利。”
两个小子立刻停下晃风车的手,齐声喊了:“谢夫子新年好,谢少君新年好。”
那小姑娘也跟着细声细气说了句“新年好”,说完还红了脸,赶紧躲回母亲身边。
见状,阿朝忍不住笑了出声,从荷包里拿出几个红封递到三个孩子手中,“压岁钱,收了压岁钱,往后平平安安。”
三个孩子在李夫人的示意下,伸手接过红封,随即道谢。
李夫人也给阿朝二人红封。
又寒暄了几句吉祥话,谢临洲便牵着阿朝道别:“你们快些回去吧,老夫人定是等急了,初一的团圆饭可不能晚。”
李员外一家也不再挽留,笑着挥挥手,看着他们走远了,才簇拥着往老夫人家里去。
阿朝回头望了望那远去的热闹身影,又抬头对谢临洲说:“等下回我们得闲,老夫人也有空闲,我们再来拜年吧。”
谢临洲笑着点头,伸手帮他理了理袄子的领口:“好。”
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二人没有急着出去外头,反而在卧房内睡了个午觉。
昨夜守岁守的晚,今日早起的也算早,这会睡意涌了上来。
睡了个午觉,谢临洲与阿朝合计一番,出去外头逛庙会。
午后的日头暖融融的,把街上的年味烘得更浓了些。
夫夫二人有说有笑往城西的庙会走,年哥儿抱着竹篮跟在后头,雪球早已醒了精神,脑袋探出篮外,小鼻子不停嗅着空气中的糖炒栗子香,尾巴摇得厉害。
“夫子,庙会好生热闹啊。”阿朝的手被牢牢牵着,“大年初一庙会肯定很多人,夫子可要把我牵住了。”
谢临洲用指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知晓,走吧,进去瞧瞧。”
卖糖葫芦的小贩拖着长腔吆喝,杂耍班子的铜锣哐哐响,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风车的转动声,裹着甜香与烟火气扑面而来。
街口的红灯笼挂了足有两丈长,一串串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晃。
阿朝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笑意更深,拉着谢临洲的手,到处去看,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灯市,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天哪,夫子,你快看那兔子灯,好生漂亮。”
只见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木架上,有鲤鱼灯、荷花灯,还有缀着流苏的宫灯,最惹眼的是盏兔子灯,白绒绒的身子缀着红绒球,烛火在里头晃,连影子都透着可爱。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可是想要这兔子灯,走,我带你买便是。”
他拉着阿朝的手往灯市走去。
阿朝停住,摇头:“夫子,我只是觉得漂亮,没想着要,再说了上回买回来的灯笼还有改的灯笼都还没看腻呢。”
谢临洲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好,那我们便四处走走。”
二人走了几段路,竟然走到了灯谜区。
灯谜区早已围了不少人,红纸条写的灯谜贴在灯笼下,有人皱着眉琢磨,有人凑在一起讨论,时不时传来猜中了的欢呼,亦或是又没猜中的惋惜。
阿朝瞧着甚是有趣,“夫子,我们要不来猜猜吧,上一回猜灯谜还是在中秋呢,要是猜对了还有礼品呢。”
谢临洲瞧他亮晶晶的眼睛,应答:“好,那我们便去看看。”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在灯谜前慢慢走,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红纸条。陡然,他停在一盏荷花灯前,指着上头的灯谜念道:“‘耳朵长,尾巴短,红眼睛,白毛衫’,夫子,这好生熟悉啊,是,是……”
话就在嘴边了,他却说不出来。
见状,谢临洲给他提示:“你想想,咱们家里有没有这样的小动物?”
出来一趟玩的就是二人高兴,让小哥儿猜对了灯谜,小哥儿高兴,他也高兴。
阿朝抿着唇,仔细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是兔子。虽说我们雪球的尾巴也短,但它的眼睛不是红的。”
周围有人听见了,笑着点头:“这小郎君真聪明,猜中了。”
守灯谜的老掌柜也笑着递过颗糖:“新年头一个猜中兔子灯谜的,给你颗糖,甜甜蜜蜜一整年。”
阿朝接过糖,谢过老掌柜,塞给谢临洲后,又继续往下看。
其他人见此,又凑到老掌柜身边去看那些看起来好像还很简单的灯谜。
走到一盏鲤鱼灯前,他又指着灯谜嘟囔:“‘金盒藏银盒,银盒藏珍珠,珍珠里面包着肉,肉里还有香’。”
此次,没等谢临洲提醒,他自己就琢磨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衣摆:“金盒银盒,还藏着珍珠,难道是饺子?”
谢临洲笑着点头:“没错,是饺子。新年里一家人一起包的饺子,咬开还有肉馅的香。”
老掌柜又递来个小泥人,是条咧嘴笑的小龙:“这小郎君实在激灵,再送你个龙泥人,讨个龙年吉祥。”
阿朝没把小龙泥人接过来,摆摆手,语气放得软和:“这泥人便不要了,多谢掌柜的美意。只是,我怕自己粗笨,护不好这般精巧的物件,更怕无意间犯了什么讲究,反倒折损了您这份吉祥心意,还是算了吧。
老掌柜听了这话,连忙把泥人往前递了递,笑着补充:“小郎君这是想多啦。这小龙可不是那金銮殿上的真龙。咱民间过年送小龙玩物,图的是‘龙年沾龙气’,讨个岁岁平安的彩头。上到官老爷家的小公子,下到巷子里的娃娃,手里都有这样的泥人,是老辈传下来的吉祥规矩,安心收着便是。”
谢临洲这时也侧过头,看向阿朝,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肯定:“掌柜说得在理。这是民间的年节心意,和朝堂规制不沾边,你且收下,也沾沾这龙年的好彩头。”
阿朝把小龙泥人接过来,让身后的青砚拿着,走在谢临洲身侧,脚步比先前轻快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问:“夫子,方才我总怕这小龙泥人犯了讲究,可掌柜说官老爷家的小公子也有,为何宫里的真龙天子不会介意吗?”
他始终觉得奇怪,这和周先生讲的也不一样。
谢临洲放缓脚步,目光落在街边挂着的红灯笼上,语气温和地解释:“皇家的真龙,是象征江山社稷的威仪,有严格的规制,比如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宫殿里的龙纹雕刻,那是皇权的标志。
可民间的龙形物件,是借龙的吉祥寓,龙能行云布雨,护佑丰年,百姓把龙画在灯笼上、捏成泥人,盼的是岁岁平安,和皇权规制分属两回事。就像新年贴的福字,不管是百姓家还是官宦府,都要贴,哪会有介意的道理?”
阿朝听得频频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方才怕误碰了规矩,其实是我想多了。从前我在王家,是平头百姓,见了这类小玩意儿只管收,从没想过忌讳。可如今嫁给了夫子,我总怕自己行差踏错。”
语气稍顿,他又道:“万一有人瞧见我收了龙形物件,再牵连到先生,说您纵容身边人犯了讲究,那可怎么好?方才掌柜和先生没说透时,我心里总悬着,就想着干脆别要了,省得给您添麻烦。”
谢临洲听他这话,脚步顿了顿,侧过身看向阿朝,眼神里多了几分柔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哥儿,你既与我相伴,便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我既敢带你出来逛,自然护得住你,也不会让旁人随意攀扯是非。往后再有这样的心意,只管收下便是,不必总想着‘牵连’二字。”
阿朝被他说得心口一暖,攥着衣襟的手松了些,只觉得方才的忐忑都散了,抬头朝谢临洲弯了弯眼:“嗯,我知道了,先生。”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议论声,夹杂着狮头、彩球、要开始了的字眼。
阿朝立刻竖起耳朵,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夫子,他们在说舞狮,是不是街上要舞狮了?我们快些去看看吧。”
谢临洲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前方街口围了不少人,隐约能看见有人举着彩色的狮头架子,正往空地上挪。
他笑着揉了揉阿朝的头顶:“新年舞狮能驱邪纳福,咱们也走快些去瞧瞧热闹。”
阿朝眼睛瞬间亮了,脚步不由得加快,嘴里还念叨着:“不省的初一的舞狮会不会其他时候的差不多。”
挤过围拢的人群,只见广场中央,一条金红相间的长龙正盘旋舞动。
二十来个身着黄衣的师傅手举龙杆,龙头上的犄角缀着亮片,龙身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随着锣鼓节奏,时而腾空跃起,时而俯身盘旋,连龙尾都甩得格外有力。
“哇!”阿朝看得眼睛都直了,下意识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害怕走丢,紧紧攥着谢临洲的手指。
当龙头猛地抬到半空,吐出一团彩色烟雾时,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阿朝也跟着踮起脚尖,小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天哪,夫子,这个龙会吐烟,好生厉害。”
谢临洲笑着扶了扶他的肩膀,帮他挡住拥挤的人群:“这是舞龙的绝技,叫龙吐祥云,是盼着新年风调雨顺呢。”
话音刚落,就见舞龙队的师傅们突然改变阵型,长龙绕着广场转了个圈,最后稳稳停在人群前方,龙头正好对着阿朝的方向。
领头的师傅戴着红色头帕,脸上带着笑,目光落在阿朝身上,又看了看他身后仆从手里拿着的小龙人,便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颗用红纸包着的糖,朝着阿朝递过来:“小郎君,看你这么喜欢龙,这颗吉祥糖送你,祝你新年长命百岁,聪明伶俐。”
阿朝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谢临洲,见谢临洲点头,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糖,小声道:“谢谢师傅。”
“不用谢。”师傅笑着用狮子头蹭了蹭他,又转头对谢临洲道,“公子夫郎眼神亮,是个机灵的,新年带着他出来逛,热闹热闹。”
说完便转身回到队伍里,锣鼓声再次响起,长龙又开始舞动起来,这次龙身掠过阿朝身边时,尾巴轻轻扫了扫他的衣角,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阿朝把吉祥糖紧紧攥在手里,转头对谢临洲笑:“夫子,这看舞狮还有东西拿啊,可我上回去杂耍还要给钱呢。”
谢临洲眼底漾开笑意,指着不远处正调试锣鼓的队伍解释:“寻常杂耍是谋生的营生,看客花钱图个乐;可新年舞狮是送福的习俗。狮子是瑞兽,能驱晦气、迎吉祥,舞狮的班子走街串巷,不单是表演,更是给街坊邻里送年味、送好运。给孩子发糖、送小玩意儿,是盼着这份吉祥能落到每个娃娃身上,和花钱看杂耍的道理不一样。”
“原是如此。”阿朝明了,把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小心地放进衣兜里,“我要把这颗糖带回家,跟雪球的肉干放在一起,这是新年的吉祥糖!”
往年过年,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王家,自然也不清楚这是。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好,带回家好好收着。”
话音刚落,锣鼓声咚咚锵地响了起来,阿朝歘的一下,眼睛牢牢盯着场中。
只见一头金红色的狮子踩着鼓点跃出来,狮头一点一点,尾巴轻轻扫过地面,引得周围人阵阵喝彩,他也跟着攥紧了拳头,看得格外入神。
舞狮表演落幕时,狮子衔着彩球朝人群作揖,阿朝跟着鼓掌,手掌都拍红了。
他转头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意犹未尽:“夫子,庙会里除了猜灯谜、看舞狮,还有什么好玩的呀?”
寻常时候的庙会,他逛过,可新年的庙会呢?他不清楚是不是都大差不差的。
谢临洲指尖朝西边指了指,那里隐约飘来甜香与吆喝声:“往前去有非遗手艺摊,还有美食市集,咱们慢慢逛。”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没几步就看见个围着人的小摊,案前坐着位白发师傅,手里握着铜勺,正往青石板上浇琥珀色的糖液。手腕轻转间,龙鳞、龙须渐渐成形,不过片刻,一条昂首的糖龙就跃然石板上,还冒着温热的甜气。
今日早上,阿朝便说过不吃甜的了,见此,夫夫二人见状,往前走去。
最终阿朝还是被勾引了,他不远处的吆喝声吸引:“卖冰糖葫芦嘞,酸甜开胃,新年讨个红火。”
红亮的山楂串裹着晶莹的糖壳,插在稻草扎的架子上,像一串串小灯笼。
阿朝咽了咽唾沫,拉着谢临洲的一角,“夫子,虽然早上我说不吃太多甜的,但是把今日毕竟逛庙会诶,没什么吃的岂不是很无趣。”
他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期盼的看着面前的汉子。
谢临洲宠溺的笑着;“你啊,你啊。”
他带着人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小哥儿:“我们吃一串便好了,你既不会吃太多,我也能尝个味。”
两人边吃边逛,忽然看见前方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木墙,墙面刷得通红,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绸签,不少人正围着木桌,拿着笔墨低头写着什么。
阿朝嚼完嘴里的糖葫芦,咽下酸甜的果肉,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眼里满是疑惑:“夫子,这墙上面贴满了红纸条,大家都在写东西,是什么呀?”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墙,笑着解释:“这是百福墙,是庙会里的老习俗了。从前百姓过年,总盼着把心里的祝福说给天地听,后来就有人立了这面墙,让大家把心愿写在红绸签上贴上去。
一来是让福气聚在墙上,沾沾彼此的好运气;二来也是图个热闹,让路过的人瞧见满墙的祝福,心里也能添几分欢喜。”
阿朝嚼完嘴里的糖葫芦,拉着谢临洲走过去:“夫子,我们也写个祈福签吧?”
谢临洲一向对他无所不依,“写吧,你先写。”
阿朝将糖葫芦递给青砚暂时拿着,他用手帕擦干净手,提笔想了想,认真写下,“愿夫子岁岁平安。”
谢临洲看着,在旁边添了句:“与阿朝共沐春风。”
写完后,阿朝拿回自己的糖葫芦,咬了口,“夫子,把祈福签挂的高一些,这样人人都能看到。”
谢临洲应声,将签子一并挂在墙上,红绸签在风里轻轻晃,和远处的灯笼相映成趣。
刚离开百福墙,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咚——咚——的厚重鼓声,伴着人群的欢呼。
阿朝咬着冰糖葫芦的糖壳,好奇地踮脚张望:“击鼓的声音,我们去看看。”
有夫子在,又有青砚这个高手在身侧,他自是想去凑一番热闹。
谢临洲被他拉着往前走去,只见前方空地上立着一面朱红大鼓,鼓面上绘着金色祥云纹,旁边立着块木牌,写着击鼓祈福四个大字,不少人正排队等着击鼓。
“击鼓祈福。”谢临洲笑着解释,“新年里击鼓三声,每一声都有讲究。第一声求平安,第二声祈顺遂,第三声盼丰年。你想试试吗?”
“我还没试过的,我去,那帮我拿着糖葫芦。”阿朝眼睛立刻亮了,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递到谢临洲手里,快步跑到队伍末尾。
轮到阿朝时,他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鼓,有些犹豫地回头看谢临洲。
谢临洲朝他点头笑:“别怕,用点力,把心里的祝福都敲进去。”
阿朝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鼓槌,踮起脚尖朝鼓面砸去,鼓声厚重,震得他指尖发麻,却忍不住咧开嘴笑。
他又连着敲了两下,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有力,鼓声在庙会里回荡,引得周围人笑着鼓掌。
敲完鼓,守在旁边的老道士递来一张红符:“小郎君鼓声清亮,定能得偿所愿。”
阿朝接过红符,又跑回谢临洲身边,把红符放在谢临洲的荷包里,故作神秘:“夫子,想不想知晓我刚才敲鼓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呀?”
他的心思有时候很容易就猜到,但见小哥儿这般雀跃,谢临洲还是装作一副想不出来的模样,“阿朝便告诉我,你方才想什么吧。”
阿朝笑靥如花,“我在想……”
等逛完庙会,天已经擦黑,街边的灯笼亮得更盛,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逛了一下午,阿朝脚步有些发沉,却还是忍不住和谢临洲絮叨:“夫子,今天的糖葫芦真甜,舞狮也好看,还有百福墙上的签子,我以后还想来看。”
谢临洲放缓脚步,配合着他的速度,听着他叽叽喳喳地回味,偶尔应一声:“好,明年还带你来。”
青砚早已提前备好马车,停在街口的茶肆旁,见两人过来,连忙上前掀开帘子。
阿朝刚迈进马车,就忍不住把小龙泥人从布包拿出来,放在膝头轻轻摩挲,
谢临洲跟着坐进来,见他宝贝得不行,笑着递过一个水囊:“累了吧?喝口茶歇歇,到家还有段路。”
雪球已经困得睡了过去,此时正躺在年哥儿的怀抱中。
阿朝接过,小口喝着,暖意在喉咙里散开,他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笼,眼皮渐渐发沉,却还不忘嘟囔:“夫子,明年咱们还要一起写祈福签,还要一起敲鼓……”
话没说完,声音就轻了下去,头轻轻靠在谢临洲的肩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吉祥糖。
谢临洲低头看他睡熟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小心地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又怕他着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第69章
阿朝刚洗漱完,就见谢临洲指挥着下人将备好的礼品搬到马车上。
一匣松烟墨与竹纸,一罐陈皮普洱,还有一对暖手玉如意,玉柄上雕着兰草纹。
除却送给李祭酒的,还有送给李府府上每个人的。
“这探望师傅家要带上一马车的礼品,也不知师傅看到了会是什么表情。”阿朝看着面前的马车,揉了揉眼睛。
谢临洲笑着帮他理了理衣领,“大抵会说,大过年的来就来了,无须这般客气。临洲,你啊赚了点小钱就这般的挥霍,往后怎么办,还有阿朝,你也不跟着拦一拦。”
还没见到李祭酒人,他就能猜到对方说什么。
阿朝哈哈大笑,夫夫二人一同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暖炉里燃着银丝炭,丝毫不觉寒冷。
马车缓缓驶往李祭酒府宅,沿途的街景比初一更热闹些,不少妇人、夫郎穿着新衣,提着礼品往娘、阿爹家去,街头巷尾满是回娘家、夫郎喽的笑语声。
不多时,马车停在李府门前。
门房早已得了消息,远远地就笑着迎上来:“谢少爷、谢少君,老爷在院里等着呢。”
谢临洲先下了马车,又回身稳稳托住阿朝的手,帮他踩着车凳落地。
两人刚站定,院里就传来两道轻快的脚步声,李祭酒身着素色锦袍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身着鹅黄袄子的李襄。
“阿朝,你可算到了。”李襄几步冲过来,熟稔地拍了拍阿朝的肩,语气里满是雀跃,“我从早上就盯着门口瞧,还跟我爹打赌说你们辰时准到,结果你看,果然被我猜中了。”
阿朝被他逗笑,也回拍了下他的胳膊:“新年好啊襄哥儿,看你这精神头,想必初一逛庙会玩得很尽兴?”
随后,他朝下人挥挥手,将礼品都送到堂屋内交由李夫人处置。
“那可不。”李襄刚要细说,就被李祭酒笑着打断:“好了好了,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外头风大,别冻着你俩。”
他看到下人如流水似的送进来的年礼,转向谢临洲,故意板起脸,“大过年的来就来了,无须这般客气。临洲,你啊赚了点小钱就这般的挥霍,往后怎么办,还有阿朝,你也不跟着拦一拦。”
听见这话,阿朝愣了下,夫子当真是了解师傅。
谢临洲看了眼阿朝,笑着应道:“师傅说笑了,这些不过是些心意,上头都写了名字,到时候让师娘一一分好。”
这时李夫人也从正屋出来,笑意盈盈:“就猜到你们是今日来,快快往屋子里坐,外头风大。昨日初一没见你们两个来,我就猜到你们是今日来了,昨日庙会逛的如何?”
她扭头示意两个婆子把东西搬到库房去。
谢临洲落后李祭酒一步,回话:“逛的还不错,今年庙会比去年热闹一些。”
几人说说笑笑往正屋走,李襄和阿朝并肩走在后面,低声聊着悄悄话。
进了正屋,屋内地龙暖和,穿的大氅自然是脱下给下人放好。
李夫人拉着阿朝和李襄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把小食、点心推到二人面前,“阿朝,尝尝点心。”
李襄笑道:“娘,你怕是不知道,阿朝他们养了个狗狗叫雪球,往后啊,我们的雪萤可以和雪球一块玩了。”
此事,也是他方才与阿朝闲聊之时知道的。
“养了狗啊,也好,你们两个人也冷清,养狗热闹些。”李夫人笑道,语气稍顿又问:“今日怎么没把雪球带到府上来?”
阿朝抿了口茶,解释:“原本想带的,结果昨日带着出去外头逛了庙会,回到府上有些怕生人,一出门就哼唧。”
他怕强制把狗狗带出去,狗狗发狂了咬人。
“这般啊,那往后有机会再见。”李夫人道。
阿朝便放下手中的茶盏,主动开口问道:“师娘,襄哥儿三月初六便要成亲,您这边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今日我同夫子一块来,就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吩咐便是。”
这话让李夫人心里一暖,笑着拍了拍阿朝的手:“好孩子,还劳你惦记着。大多东西都备得差不多了,就是喜服的细节还得再琢磨琢磨。前几日让襄哥儿试穿那套石榴红的喜服,他总说领口的牡丹绣得太艳,想换个素净些的纹样。”
是自己唯一的小哥儿成亲,他与李祭酒很是重视,几乎是每一关都亲手把着。
李襄坐在一旁,咽下嘴里的栗子:“我倒也不是嫌艳,就是觉得牡丹纹样太常见了,想换个特别点的,也衬得雅致些。”
毕竟是他和钰哥哥成亲,总要特别一些的。
阿朝闻言眼睛一亮,顺着话头接道:“倒是有特别的,之前同夫子去逛街,瞧见一匹上好的云锦,上面织的是并蒂莲纹样,莲瓣上还缀着细银线,在光下瞧着温柔又精致,用来改喜服领口正合适。”
那时,他还有点羡慕,想着自己与谢临洲成婚那日穿的也不怎么样。不过很快那点羡慕就消失殆尽了,因为现在的他穿的,他都很喜爱。
“并蒂莲?那可太好了。”李夫人立刻来了精神,“你看看阿朝这眼光,比你爹强多了,他还说牡丹大气呢。改明儿阿朝你就陪襄哥儿去布庄挑挑,要是看中了,咱们赶紧让绣娘改,可别耽误了时辰。”
李襄轻轻点头,傲娇道:“我跟阿朝是好朋友,他肯定懂我的。”
他闭了闭眼,叹气,“不过,说起来也可惜,我与少昀同一日成亲宴,到时候我不能参加他的,他也不能参加我的。”
当时都说好了,参加彼此的成亲宴给夫家下个马威。
“无事,我同夫子到时候两处都去参加,你的心意我一定带到。”阿朝凑近了些,“襄哥儿,那你晓得少昀婚服如何吗?”
他这段时日都没跟薛少昀见面,都不晓得此事。
“我省的,昨日出去逛庙会,我们二人还遇到了。”李襄回忆昨天的闲聊,“少昀穿月白色的婚服,还打算在裙摆绣几枝腊梅,到时候再配上他阿爹给的麒麟送子玉佩。”
李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腊梅好,寓意耐寒常青,是个好兆头。襄哥儿,你也该挑块玉佩,不用多贵重,图个吉利。要是拿不定主意,也让阿朝帮你看看,你们年轻人眼光合得来。”
“你们年轻人该要好好商量商量。”李祭酒坐在太师椅上,朝着谢临洲说:“今年国子监要进行大改革,我们这个老骨头脑子没这么灵活,还是要靠你们年轻的。”
谢临洲听着李祭酒的话,连忙放下茶盏,“师傅您言重了,您在国子监执教三十余载,历经两朝科举变革,经验远非我辈能及。此次改革若没有您坐镇把控方向,我们怕是连章程都难立周全。”
他深知自己师傅这话并非真的认老,而是有意给年轻人放权,却又怕他们因经验不足走了弯路,才用这般温和的方式提点。
先前议事时,李祭酒虽很少主动提出具体改革举措,可每当有人争执不下,他总能寥寥数语点出关键,或是提醒要兼顾不同斋舍学子的基础差异,或是强调不可违背‘立德树人’的治学根本,句句都落在实处。
李祭酒看着谢临洲谦逊却不怯懦的模样,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唉,白鹿书院来势汹汹,我这大过年的可是吃不好睡不好。”
自打接连两届科考放榜,朝堂上对李祭酒的非议便如潮水般涌来。
“昨日去参加宫里的宴席,那帮老家伙就在参我了。”他看着谢临洲,说出自己心里的苦:“说什么,国子监乃天下太学,掌教化英才之责,可近两届乡试、会试、殿试,上榜学子中江南籍者竟占六成之多,且多出自白鹿书院,反观国子监学子,仅寥寥十余人得中进士,李祭酒执掌国子监三十余年,如今太学声望竟被一地方书院比下去,实难辞其咎。”
“师傅,在此只有师徒,我也就实话实说,分明是他们各执己见。当初我对广业斋内众学子因材施教,他们没有一个看好的,如今要大改革,朝堂上如何说你,我略有耳闻,国子监说你就如当初说我一般。”谢临洲语速不快,缓缓道来。
李祭酒看他,眼里露出几分欣慰,“还是临洲你懂我的苦,不愧是我的弟子。还好,他们现在愿意听,只是实施起来难罢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此次改革不比往日,牵扯甚广。上回我们商讨,说要增设实践课程,让学子去户部、农桑司学习,这事我年前就与户部尚书、农桑司卿递了帖子,他们虽答应了,却也提了个条件。”
若不是圣上对此事在意,他怕是寸步难行。
谢临洲知一群学子去实践比他带几个学子去实践难多了,官员们也难做,连忙追问:“不知二位大人有何要求?”
“他们说,国子监的学子去了,不能只是走马观花看个热闹。”李祭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户部近来在核对江南各省的赋税账本,正缺些细心的人手;农桑司也在试验新的稻种,需要人记录生长情况。他们希望学子们去了能真刀真枪地做事,既能帮他们分担些压力,也能让学子们真正学到东西。
可这样一来,学子们的时间安排就要重新调整,课业与实践如何平衡,我们得好好琢磨琢磨。”
正处改革初期,什么都要自己摸索。
谢临洲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让学子们投入太多精力在户部和农桑司的事务上,怕是会耽误经义学习,影响周考、月考的进度;可若是只让他们浅尝辄止,又达不到实践的目的,还会落得户部和农桑司的埋怨。
“师傅你莫不是忘记了,我广业斋是何等教育方式。”他脸上挂着笑,眉头轻挑。
因材施教,自由研学。
李祭酒蹙眉,沉吟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有先见之明,当初给你管广业斋倒是管对了,别给师傅我卖关子,快点说说你的想法。”
他此刻,无比庆幸,当初力排众议让谢临洲按照自己的方法教导学子。
谢临洲道:“我们可以根据学子的兴趣和特长,将他们分成不同的实践小组。对吏治、赋税感兴趣的,便去户部帮忙核对账本;对农桑、民生关注的,就去农桑司参与稻种试验。
每组再安排一位博士带队,提前与户部、农桑司的官员沟通好学习任务,既能保证实践效果,也能让博士根据学子的实践情况,调整后续的课业讲解,让经义与实践能相互印证。”
李祭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愧是我的徒弟,这个法子好啊,既兼顾了学子的个性,又能让实践与课业不脱节。只是带队的博士人选,你可有头绪?”
“倒不如先在各斋舍询问博士们的意愿,再结合他们的专业方向来定。”谢临洲语气笃定,“比如教《周礼》的王博士,对古代赋税制度颇有研究,若让他带队去户部,定能给学子们讲清赋税背后的礼制渊源;教《齐民要术》的赵博士,曾在江南当过县令,熟悉农桑事务,由他带农桑司的实践小组,再合适不过。”
李祭酒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还有与白鹿书院的学术交流活动,你打算如何安排?柳山长那个人,看似温和,实则对治学极为严谨,若是咱们的学子在交流中露了怯,不仅会让白鹿书院看轻,更会打击学子们的信心。”
他与柳山长,曾经是同窗。
谢临洲早已考虑过这点,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方案,递到李祭酒面前:“师傅,此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个人有私心,打算先从广业斋选十五名基础扎实、策论写得好的学子,提前三个月进行专项培训,重点打磨他们的策论与辩才。交流时,除了常规的学术讨论,还可以举办一场策论比拼,题目就围绕‘民生与吏治’展开,既符合乡试的考点,也能与白鹿书院的治学方向相契合。”
语气稍微停顿,他补充:“另外,当然是要师傅你亲自出马了,你与柳山长是同窗,有你从中斡旋,交流定能更顺畅些。”
他对改革一事上心,有一半是系统的任务,另一半是他对国子监的感情,对自己工作的热爱。
李祭酒接过方案,仔细翻,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临洲啊,临洲啊,你就是我的福星。我还怕过完了年给不出方案,要再讨论一番,没想到你,你小子,真的好。”
他看着谢临洲,恨不得凑上去给谢临洲几个拥抱,“你考虑得这般细致,我这颗心也都放下来了。过了年,议事时,你便把这些想法跟其他博士、司丞们说说,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协调的,尽管开口。”
谢临洲道:“都是师傅教得好,加上我有这个经验,做起事儿来,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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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年,国子监的夫子比学生们早几日上值。
阿朝从谢临洲哪儿得知这个消息有些惊讶,“是这样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以为夫子和学子们是同一日上学的。
谢临洲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今年的课业安排,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可不是嘛。每年过完年,夫子们都要提前几日上值,一是要把年前没整理完的学子课业卷宗理清楚,二是得趁着学生还没返校,把新学期的教学章程再顺一遍,免得开学后手忙脚乱。”
他说着,伸手从桌上的碟子捏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枣泥糕,递到阿朝面前:“你忘了?我过年的时候还与你说了,去年这个时候,我连着三日在国子监待到戌时,回来时被窝凉飕飕的,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他没有暖床丫鬟,他也不喜欢有别的人躺在他的床上。
阿朝接过枣泥糕,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枣香在舌尖散开,笑着点头:“那还记得清啊,从师傅家中回来又去拜访了李老太太,后面都跟着去出去外头闲逛了,只记得你总说累,我还以为是年节里走亲访友耗了精神。”
“走亲访友哪有整理卷宗累。”谢临洲放下手中的册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去年光是核对广业斋二十多个学子的年终考评,就耗了我整整两天。今年要新增实践课程,还得提前和户部、农桑司敲定学子们去学习的时间,事情只会更多。”
阿朝听着,连忙起身给谢临洲的茶盏续上热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那你上值的时候可得多注意些,我每日傍晚给你温着汤,你回来就能喝。对了,前几日苏文彦送了些江南的新茶,说是明前龙井,我给你装了一小罐,明日你带去国子监,累了便泡上一杯。”
初三那日,他与谢临洲去拜访了薛大人一家、赵灵曦夫夫、苏文彦夫夫。
谢临洲看着阿朝忙碌的身影,眼底满是柔和,他伸手拉住阿朝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好,都听你的。不过也不用太麻烦,什么时候让庖屋里的厨子做就成,你在家好好歇着就行,别总为我操心。”
想了会,又道:“再过个几日,周先生也要来给你上课。”
阿朝顺势坐在谢临洲身边,晃了晃他的胳膊:“我自然是省的的,周先生教的没那么难,我都懂,也有空闲时间,到时候还能给你送汤。”
他还打算等温度稍微高一点,去翻一翻后花园的土准备种菜
“你有分寸便好,我今日下午就要去国子监开个短会,主要是商量开学考的具体流程,还有实践小组的分组细节。”谢临洲抬手看了看日头,“算算时间,我也该动身了。”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阿朝连忙递过他的披风:“外面风大,你把披风披上,别着凉了。”
谢临洲接过披风系好,又揉了揉阿朝的头发,才转身出门。
瞧着谢临洲的视线消失在眼前,阿朝坐在屋子内吃了会点心,原打算去寻李襄玩一下午,没料到王老爷子,王老太太找上门来。
阿朝捏着点心的手指没停,抬眼,目光掠过外祖父母鬓角的白发,没半分波澜。
“外祖父、外祖母,年都过完了,”他的语气平淡,“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其实,对他们上门所求之事,他有所猜测。过年那会,王老三赌输了钱没得还,被赌坊的人打断了一条腿。
王老爷子搓着手,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阿朝,其实我同你外祖母上门,是来借钱的,你三舅是我们没教好,可他毕竟是你三舅,总不能真让赌坊把爪子剁了吧?”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求到这个曾经自己看不上的小哥儿身上。
王老太太紧跟着抹起了眼泪,帕子在眼角蹭来蹭去,“是啊,阿朝,你三舅哪儿急着用钱,你就借五十两如何?”
阿朝看着他们,“我也想借,只是我一个没有家的小哥儿嫁给谢夫子,本就没带什么嫁妆,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我心里不好受,那点嫁妆全都给了夫子。如今,在这府上可谓是寸步难行。”
他给王老爷子二人诉说自己的苦。
若是真的关心他,不会在他嫁过来这么久,没有丝毫问候,而是打着他的主意问谢临洲要好处。
这样的家人,他要不起
王老爷子脸色一僵,不想无功而返,“我们也知你过得难,要不你当些东西,把钱给我们,把这窟窿填上了,往后再去把你的东西赎回来。”
“没有这个可能。”阿朝放下茶盏,语气冷冷的:“我夫君的钱,是用来养家度日的,我夫君买给我的东西,是用来打扮我的,不是给你们填赌坊窟窿的。三舅的手,是他自己赌输的,该他自己担着。”
他看向夫妇二人,“你们也不用给我扯养育之恩这个大旗了,我来到王家干了多少活受了多少苦,伺候了你们王家人多久,想必你们二老比我们更清楚。”
王老太太一听急了,往前凑了两步,想拉阿朝的手,却被阿朝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瞪大了双眼:“阿朝,你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当初可是很听外祖母的话的,怎么现在不听了,你不管你三舅,他要是真出事了,你良心过得去吗?”
阿朝抬眸,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一片淡漠,“良心?现在问我有没有良心,你们倒不如看看到了地底下怎么向我爹娘交代。”
他轻笑一声,“你们以为当初吞我嫁妆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外祖父,外祖母,回去吧,我这里没有钱,也不会管三舅的事。”
说完,他朝门外扬声喊了句:“年哥儿,送外祖父外祖母出去。”
话音刚落,年哥儿就从门外走进来,恭敬地对着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老太太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知道了,都知道了。”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阿朝看着桌上的食盒,轻轻叹了口气。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心里没有丝毫愧疚。有些亲情,早在他们一次次算计他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他看着窗外的天色,想起年初四那天,窗外飘着细碎的雪粒子,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裹着屋里的茶香,他和谢临洲相对坐在窗边,手里都捧着温热的茶盏。
那天谢临洲与小瞳一块去安阳县办事,替他给成峰伯伯带了些京城的点心。阿朝当日也想跟着去,去见一下自己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可惜早已定下事情,实在去不了。
当天夜里,谢临洲快马加鞭回到府上,阿朝帮他准备衣裳,让人洗漱一番后,这才打听:“伯伯过得可还好?”
谢临洲坐在软榻上,吃着热粥:“还好,就是当初下海下多了,腿脚不是很方便,出行需要人搀扶。”
他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你成峰伯还念着你,说当年你父亲特意给你备了一箱子紫檀木的首饰匣,里面除了金银珠宝,还有你母亲留下的那支羊脂玉簪。他当时让人将嫁妆送到了王家,也添上了自己给你的嫁妆。”
他给成峰送上礼品并告知自己的身份,成峰开心的不找北,硬要拉着他喝酒,要不是他要事在身,今日都赶不回来。
阿朝抬眼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错愕:“紫檀木首饰匣?我出嫁时,外祖母只给了我一些布匹、被子,玉、银手镯,还有五十两银子。”
看来,还是他给王家人面子了。
谢临洲放下茶盏,伸手轻轻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宽慰他:“无事,王家人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顿了顿,看着阿朝渐渐发白的脸色,补充道,“我已经让底下人去查了,你外祖父把那箱嫁妆分了一半给你三舅,剩下的藏在王家老宅的地窖里,后来都被你三舅拿去抵债了。”
那一刻,阿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谢临洲搂着阿朝的肩膀,轻轻拍着小哥儿的背。
……
阿朝收回思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年哥儿,以后王家人来一律不见。以后不用打听他们家的事情了。”
年哥儿应声,看了会眼色,开口:“少君,今日天色好,不若带雪球出去走走散散心。”
阿朝吃完最后一口红豆糕,起身,去洗干净手,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年哥儿,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就照你说的办。”
年哥儿应声退到门边,又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少君,今日日头暖,后院的桃枝都冒了芽,带雪球出去走两步,比闷在屋里好。”
阿朝顺着他的话望向窗外,果然见檐角下的光影亮得晃眼,风里似乎都裹着淡淡的草木香。
“确实是个好天,待会把屋里的被子都拿出去晒一晒吧。”吩咐完,他走到廊下时,蹲下身唤了声:“雪球”。
不过片刻,一团雪白就从回廊尽头窜了过来,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棉絮,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背。
“养你没多久,你倒是认我了。”阿朝笑着揉了揉雪球的头顶,指尖触到它柔软的绒毛,心里那点残存的滞涩渐渐化开。
他转身,“年哥儿,你同小翠说一声,我出去外头若是有人上门寻我,就让青风出来寻我。”
年哥儿应声,快走了几步,先吩咐婆子晾晒被褥,后去寻了小翠。
三月的风不似冬日凛冽,吹在脸上暖融融的,院墙外的柳枝已抽出嫩黄的芽尖,偶尔有花瓣被风卷着落在肩头,带着清甜的香气。
雪球撒欢似的在前头跑,一会儿追着落在地上的花瓣打转,一会儿又停下来回头等他,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像是在催促。
阿朝跟着它的脚步慢慢走,目光掠过院内的新绿,想起往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王家当牛做马,稍有不慎便被打骂。
他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再觉得难过。
雪球忽然停在不远处的桃树下,对着树干上的一只麻雀汪汪叫了两声,那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走,它又转头朝阿朝摇尾巴,模样憨态可掬。
阿朝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提前备好的肉干,掰了一小块递到它嘴边:“馋鬼,就知道讨吃的。”
阳光透过桃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走吧,雪球,我们出去外头。”阿朝看着雪球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自从上回出去逛庙会,你吓到了,我们还没怎么出去过,这会带你看春日的景象。”
往后的日子,有谢临洲的体贴,有雪球的陪伴,还有安稳的生活,便足够了。
等雪球吃完肉干,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阿朝跟在后面,脚步轻快了许多。
风里的花香更浓了,远处传来邻里间的说笑声,一切都透着平和的暖意。
门房瞧见他与雪球问好,“少君,这是要带雪球出门啊?这几日都有人成婚,可热闹。”
“是啊。”阿朝笑言,“那就凑凑热闹去。”
他跟着雪球出了大门,迎面就撞见个穿着天青色袄子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个竹编食盒,脚步轻快地往他这个方向走。
他身后的下人背着个布包。
那人抬眼看见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扬声:“阿朝?倒是巧,我正说找你闲聊,顺带出去外头逛逛你。”
是苏文彦。
是阿朝嫁过来后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知己,往日里常与阿朝书信来往,两人脾性相投,倒比亲生还亲近些
阿朝停下脚步,雪球也乖乖蹲在他脚边,只是还好奇地对着苏文彦摇了摇尾巴,说:“你来的正好了,我正想出去外头逛逛,一块走走,如何?”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苏文彦笑着把食盒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前几日我阿爹做了些桃花糕,想着你爱吃,就给你捎了些。那一块走走吧,这几日也热闹。”
当今皇上选秀一事已经彻底传来,不想参加选秀的早就在得到风声之后,给自家孩子物色的人。
现在这大街小巷,百姓们一是说谁家成婚,二是说陛下选秀。
苏文彦低头瞥见脚边的雪球,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这小家伙倒是越长越精神了,上次见它还没这么壮实呢。”
雪球像是听懂了夸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软声,还往苏文彦手边凑了凑。
阿朝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它啊,最近被临洲惯坏了,顿顿都要吃肉干,可不就壮实了。”
对此,他倒是要好好说说了,分明说不太喜爱小动物,每日去看雪球看的比他都勤。
“也是,临洲待你和这小家伙,倒是一样上心。”苏文彦打趣了一句,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过来时,好像看见两个老人家从你家方向走,脸色不太好看,没出什么事吧?”
阿朝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外祖父母,来寻我借钱,我没应。”
他没多说王家的糟心事。
苏文彦也知趣地没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心疼:“你啊,就是太好说话,可也别总委屈自己。他们若是再来闹,你只管跟我说,我让我夫君出几个人给他们打一顿。”
“我知道,”阿朝心里暖了暖,“不过我已经跟年哥儿说了,以后他们来一律不见,也不想再为这些事烦心了。”
苏文彦道:“你有什么事都与你家那口子说,别憋在心里就好。”他把食盒递给下人拿着,又从下人那背回自己的布包。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去,年哥儿时刻关注雪球的动向,苏文彦的小童则注意四周来往的人群。
阿朝道:“我自然是与他说的。倒是你上回不还在信里面说跟你夫君闹别扭了,这么快和好了?”
他与谢临洲都没亲人了,只能二人互相扶持。
苏文彦做贼似的看眼周围,发现没人看他们,凑到阿朝耳边,低声道:“早就和好了,不就哪方面的事儿不好。我这个人比较重欲,你苏大哥又是个不爱这些的,清心寡欲跟什么似的。”
他同他相公成婚也有几年了,偏偏肚子不争气生不出来。不过也还好,他相公的爹娘没催,只说顺其自然。
听着,阿朝的耳朵越来越红,“文彦,大街上的你怎么说这个,比灵曦还放肆。”
“你我是好友,说这个又怎么了。”苏文彦道。
话语落下,忽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摸出一本卷了边的话本,封面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上次你跟我提过喜欢《江南记》,我托人在京里寻了好久,终于找着了下册,里头那段画舫听雨的描写,比上册还妙,你肯定喜欢。”
阿朝接话本,笑意盈盈:“你倒是记挂,我前几日还跟临洲念叨,说咱们这儿的书铺都找遍了,也没见着下册呢。”
他翻开话本,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眼里满是欢喜。
“你喜欢就好。”苏文彦笑了笑,指了指书铺里挂着的新笺纸,“你写小楷的话,用这种洒金笺正好,纸质细润,写出来的字也好看。下次让我夫君的好友从江南捎几刀来,比咱们这儿铺子里卖的好多了。”
阿朝赶紧摆手推辞:“不用这么麻烦,我现在用的笺纸就挺好的。”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文彦按住他的胳膊,语气骤然添了几分认真,眼神里也少了方才的轻松,多了些后怕与感激,“你上次还帮我大忙了,要不是你心细,闻出我房里那安神香的古怪,我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府上竟有人暗地里害我。”
这话让阿朝脚步顿了顿,他垂眸看了眼苏文彦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想起旧事仍心有余。
他轻轻拍了拍苏文彦的手背,声音放得平和:“也是之前看过些话本,晓得又好几种狠毒的法子,又恰好知晓你成婚几年没有孩子,这才特意告知,让你去查查。”
这不查一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苏文彦歇息就要点上的安神香,居然掺了麝香。这掺了东西的安神香,寻常人闻着只觉得清雅安神,可女子、哥儿长期闻着,身子会渐渐亏空,再难有孕。
这法子阴毒就阴毒在,它不伤人性命,却能悄悄断了女子做母亲的、哥儿做阿爹的念想。”
“可不是么。”苏文彦松开手,语气里满是后怕,“后来我让夫君去查,才知道那人竟是府里的远房表妹,就因为我夫君不肯提拔她夫君,竟想出这么歹毒的招数。她每日寻借口来我房里坐,趁我不注意就换了香炉里的香,还说那是她娘家带来的宁神香,让我多闻能睡个好觉。我竟傻得信了她,足足用了小半年。”
说到小半年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抬手按了按小腹,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他的阿爹生他时难产去世,他是跟着大哥长大的,不知晓这种阴险之事。
与夫君成婚三年,他日日盼着能有个孩子,去年还特意花费大量钱财寻来一张调养身子的房子,如今知道自己身子被这香毁了大半,连大夫都说要慢慢调养,能不能怀上全看天意。
他就恨死远房表妹。
阿朝看在眼里,心里也泛起几分唏嘘,他想起苏文彦之前跟自己说,要是有个孩子,家里能热闹些时的期待模样,更觉那远房表妹的手段可恨。
“好在现在查清楚了,那人被打了一顿,也被回乡下,再也不能进府。”阿朝轻声安慰,目光扫过不远处嬉戏的孩童,又落回苏文彦身上,“大夫不是也说了么?只要好好调理,避开寒凉之物,还是有希望的。你别太着急,慢慢来。”
苏文彦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又勉强牵起笑容:“也是,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扫了你的兴,咱们还是说回《江南记》吧,你翻到第三十七页,那段画舫听雨的描写,我读一次就记在了心里……”
他说着,伸手帮阿朝翻开话本。
雪球像是察觉到两人气氛不对,轻轻蹭了蹭苏文彦的裤脚,发出呜呜的软声,惹得苏文彦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神色才稍稍缓和些。
正说着,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青布衫的汉子抬着一顶红漆花轿走过,轿身挂着的彩绸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轿帘被风掀开一角,里头姑娘的红盖头晃了晃,还能听见轿内传来的细碎声响。
苏文彦瞥见,赶紧拉了阿朝往旁边让了让,低声跟他说:“这是西巷李家的姑娘,我前几日听阿爹说,为了避选秀,特意赶在这几日嫁了,男方是隔壁镇上的布商,家境还算不错。”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倒是般配,走吧,我们去西市瞧瞧有什么好的,待会晌午直接用膳,如何?”
苏文彦应声,“好啊,我们看看那家铺子的东西好吃,就去那家。”
雪球忽然对着花轿的方向汪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还是吸引了周围几人的目光。
阿朝被吓到了,赶紧按住它的头,轻声哄着:“别闹,人家办喜事呢,可不能捣乱。”
苏清晏也蹲下身,摸了摸雪球的下巴,“你这雪球是想看热闹呢。”
第70章
两人说着便往西市方向走,雪球跟在脚边,尾巴翘得高高的,时不时被街边摊贩上五颜六色的糖人吸引,停下脚步扒拉着阿朝的裤腿。
西市比方才路过的街巷更热闹,各色摊贩沿街排开,卖布料的铺子挂着新到的春绸,随风轻轻飘动;香料铺的门帘掀开,浓郁的桂花香与檀香混在一起飘出来;还有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烤红薯,热气裹着甜香,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刚走到西市街口,就听见几个提着菜篮的妇人围在一起议论,声音压得低却句句清晰:“听说了吗?张家今日办喜事,娶的是城南富商李家的姑娘。”
“张家公子?是哪个张家啊?”另一个妇人追问。
“还能是哪个?就是去年被人捉奸在床的那个张公子。听说当时跟外城一个农户姑娘在屋里厮混,被人家的娘抓了个正着,闹得满城风雨。”
“都闹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愿意嫁他啊?这不嫁进去就跟跌入火坑吗?”
“李家姑娘也……”婶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娓娓道来:“我前几日在布庄见过,膀大腰粗的,比寻常男子还壮实,听说性子也烈,前阵子还把自家铺子的伙计给打了,风评可不太好。”
“这样啊,倒是般配,可这李家姑娘这般刁蛮,那张公子怎么就愿意同他成亲呢。”
“听说张家公子原本不愿意,被他爹关在屋里骂了三天,最后才松口的。这样都敢娶,估摸着李家姑娘的嫁妆少不了……”
“听说张家最近要捐官,差着一大笔银子,娶了李家姑娘,银子的事不就解决了。”
听着他们的讨论,阿朝倒是知道张公子是谁,打听道:“诶,那富商家的姑娘为人如何来着?我记着他们家是从江南来做生意的,但对这李姑娘不太熟悉。”
他倒要看看往后王绣绣如何被人家李姑娘磋磨的。
“你说那李家姑娘,性子烈且不是那等忍气吞声之人,她嫁到张家去,肯定知道张家娶她是为了钱,还知道那张家公子没有正房就娶了通房。”苏文彦道:“我猜,肯定是会闹的,说不定搞出人命来都有可能。”
两人说着,正好走到窦家川菜馆门口。
馆子外挂着红灯笼,里头传来食客的说笑声和碗筷碰撞声。
苏文彦推开门,笑着对阿朝说:“先不想这些别人家的事了,我们赶紧尝尝窦家的川菜到底好不好吃。”
进店后,他们找了个没人的包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雪球被阿朝抱在怀里,乖乖趴在桌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路过的行人。
小二很快过来递上菜单,苏文彦翻着菜单,一边看一边念:“辣子鸡、水煮鱼、麻婆豆腐……都是招牌菜,咱们各点一份,再要个红糖糍粑当甜点,怎么样?”
阿朝点头应下:“都听你的,我对吃食没什么要求。”
等小二走后,他撸了两把雪球柔软的绒毛,语气里多了几分怅然:“对了,文彦,你知道吗?国子监今年要大改革了。”
苏文彦闻言,随即点了点头:“这事我倒是知道,过年的时候夫君在家提起过。”
他放下茶杯,慢慢道:“过年前的朝会就有人在朝堂上弹劾李祭酒,此番改革是一定要施行的,只是苦了哪些一直循规蹈矩学习的学子。不过,我记得谢大哥教学同白鹿书院那边差不离,想必改革起来,他也更加轻松。”
江南那边本就物产丰饶、文脉鼎盛,这些年科举取士,无论是乡试、会试还是殿试,上榜的学子里十有六七都是江南人。朝堂上的官员,江南籍的也越来越多,当今皇上心里难免有顾虑,怕长此以往,朝堂势力失衡,自己的位子坐不稳。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起谢临洲前几日整理卷宗到深夜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摩挲着雪球的耳朵,低声道:“我倒是希望能更轻松些,只是夫子本就操心广业斋的学子,如今改革一来,他又是头一个像白鹿书院那般做的,恐怕不得闲。”
他其实也能猜出陛下想借着国子监改革,扶持些非江南籍的学子,平衡朝堂势力。
苏文彦沉吟片刻,“倒是我没想到这一层了,不过你有放心,此事从年前就有风声了,如今快开学,想必事情都敲定的差不多,到时候实行便是。”
虽说改革初期事情多,但等流程理顺了,往后日子总会清闲些。
阿朝想了想,“希望如此吧。”
苏文彦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雪球上,笑着伸手轻轻挠了挠雪球的下巴,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再说,你若是想谢大哥了,也能多往国子监的斋舍跑几趟。我记得你先前不是常去给谢大哥送些点心吗?往后依旧能去,说不定还能帮着整理些学子的课业笔记,也算是陪着他了。”
阿朝听着,眼底的怅然淡了些,他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是。前几日我还想着,等天气暖和些,就做些夫子爱吃的糕点送过去。”
苏文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回想了下,继续说道,“我夫君还说,这次改革会给每个斋舍加派两名助教,专门帮着博士们处理杂事。谢大哥负责的实践课程,也会有农桑司的官员来协助,他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对了,夫君还提了一嘴,说这次实践小组会分去不同的地方,除了户部和农桑司,还有些学子会去工部学习营造之术,甚至有几个名额能去边关军营观摩军务。
听说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想让学子们多了解些朝堂各部门的运作,往后入仕了也能更快上手。”
阿朝想起广业斋那些学子,忍不住笑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即将改革的这种模式,说不定到时去了就如同回了老家一般。”
“所以我说,改革起来,谢大哥肯定会如鱼得水的。”苏文彦道。
阿朝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正说着,小二端着菜上桌了。
辣子鸡色泽红亮,撒着白芝麻,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水煮鱼浸在红油里,上面飘着青花椒和干辣椒,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苏文彦夹了一块辣子鸡尝了尝,眼睛一亮:“味道真不错,辣得够劲,还带着点麻,比我在家吃的好吃多了。”
阿朝也夹了一块,入口外酥里嫩,辣味恰到好处,确实合他口味。
“月底少昀和襄哥儿就要成亲了,他们邀请你了吗?”他咽下嘴里的米饭,询问。
“邀请了,是谢大人和薛大人送来的请帖。”苏文彦夹了块豆腐,“说起这个有些头疼了,我与他们二人关系一般,但总不能参加宴席我与我夫君分开去参加吧。”
阿朝脸上挂着笑,“我就省的你也会苦恼,我与你说,我与夫子打算……”他把之前他与谢临洲的计划告诉对方,“你瞧如何?”
“倒是不错。”苏文彦道。
两人一边吃,一边继续闲聊,话题从国子监改革一事转到了最近新出的话本,又说到西市新开的布料铺。
雪球趴在旁边,偶尔能得到阿朝递过来的一小块不带辣的鸡肉,吃得尾巴摇个不停,气氛格外惬意。
吃的差不多,苏文彦忽然指着窗外,笑着说:“你看,那是不是迎亲的队伍?应该是往张家去的,排场还挺大。”
阿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队穿着喜庆服饰的人抬着花轿走过,后面跟着不少送嫁妆的箱子,队伍浩浩荡荡,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他收回目光,对苏文彦笑道:“确实热闹,就是不知道这桩婚事,往后能安稳多久。”
苏文彦笑着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不是嘛,管那些事做什么,咱们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舒坦了。”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阿朝的肩膀,“走,咱们现在就去那家布料铺,听说昨日刚到了一批江南新运过来的云锦,颜色鲜丽得很。”
阿朝连忙放下怀中的雪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一旁的竹笼里,又给笼中添了些干草,才跟着苏文彦往外走:“好,我也去瞧瞧,若是有合适的颜色,给夫子做件长衫,春天穿正合适。”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春日的暖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不多时便到了布料铺,铺子里挂满了各色布匹,红的似霞、绿的如茵、蓝的像天,引得不少妇人、夫郎驻足挑选。
掌柜见是熟客苏文彦,连忙迎了上来:“苏公子来了,昨日刚到的云锦还在里间,我这就给您取来。”
苏文彦笑着点头,拉着阿朝走到里间。
掌柜的捧着几匹云锦过来,展开在桌上。其中一匹宝蓝色的云锦,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文彦伸手摸了摸,赞叹道:“这料子真好,摸着柔软又厚实,给我夫君做件长衫正合适,他常去吏部议事,穿这件也显得庄重。”
“我觉得也不错,苏大哥稳重,穿起来肯定合适。”阿朝看了眼,一边附和一边观看,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另一匹浅青色的云锦上,那云锦上绣着几枝抽芽的柳枝,透着春日的气息。
他伸手轻轻拂过布料,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动:“掌柜的,这一匹布给我包起来。”
这颜色衬谢临洲,谢临洲肤色白,穿浅青色定好看。而且这柳枝绣得精致,春天穿出去,正应景。
苏文彦凑过来看了看,笑着点头:“不错啊。”
掌柜的在一旁连忙附和:“两位公子好眼光,这两匹都是今年江南最时兴的花色,不少官员家的公子都来订了。”
两人当下便定了布料。
走出铺子,阿朝看着街边抽芽的柳树,忽然说道:“等休沐日,我们一块约着一起去城外的青溪春游,如何?听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还能在溪边放风筝、野餐。”
苏文彦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啊,我还从没和我夫君一起去春游过,到时候我提前让下人做些点心带着,再备上一壶好酒,我们好好赏赏春景。”
话音刚落,他有些疑惑:“诶,你先前不是与我说,等入了春,要和李襄他们去春游?怎么现在不同他们一块了?”
说到这个,阿朝默默叹了口气,“他们哪有空闲,不都备着月底成婚,他们没空就我与你们去呗,反正空闲着。”
“哦哦哦,倒是我记错了。”苏文彦道。
眼瞧着天色不早,二人没有继续闲聊下去,在街口分别,往各自的府上走去。
阿朝刚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下,就见一辆青布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谢临洲的身影从车里出来。
他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想接过谢临洲手中的卷宗,轻声问道:“夫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呢,怎么样了,国子监的事情都商量好了吗?”
谢临洲顺势将卷宗递给阿朝,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感受到一丝凉意,便拉过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中暖着。
他笑着点头:“都商量得差不多了。开学考的流程定在正月二十,分三场考,每场一个时辰,监考的博士也都安排妥当了。
实践小组的分组,十九返校后先让他们填意向,再结合开学考的成绩调整,争取让每个人都能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学习。”
事情都敲定好了,只是谢临洲不敢想正月十九那天回到学校开会的学子们会有什么表情。他教的广业斋二十来人倒是很轻易的就能接受,其他学子不得要哭爹喊娘。
阿朝被他袖中的暖意裹着,心里也暖暖的,他抬头看着谢临洲,又问:“那和户部、农桑司那边,也谈好了学子们去学习的时间吗?”
“谈好了,户部那边让学子们从下个月开始,每周去两日,跟着官员们核对赋税账本;农桑司那边则是每周去一日,学习新稻种的培育方法。”谢临洲一边说着,牵着阿朝往府里走,“对了,今日议事时,谢珩还提了个主意,让农桑小组的学子们去田间给农户讲解新稻种的种植技巧,既练了实务,又能帮到农户,祭酒已经同意了,后续会让农桑司的官员先给学子们做培训。”
阿朝听着,忍不住笑道:“这主意真好,夫子们考虑得真周全。对了,我今日和文彦去布料铺了,给你挑了块浅青色的云锦,上面绣着柳枝,春天穿正合适,等这几日我给你做好了衣裳,咱们正好能穿着去春游。”
说完,他补充道:“我和文彦约好了,等你和苏大哥休沐,就一起去城外青溪赏桃花呢。”
谢临洲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浓,他捏了捏阿朝的手:“好啊,都听你的。只是你给我挑布料,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你不是去国子监开会,忙着呢,如何能喊上你。”阿朝笑道:“走吧,快些回屋子去,外头还是有凉风的。”
谢临洲拉着他走进府门,看着院内初绽的腊梅,语气里满是温柔,“累了一天,你也歇会儿,我去书房把今日商量的事情整理一下,晚些咱们一起用膳。”
回到府上,阿朝先去沐浴,随后在花园里头,带着雪球玩了一会,直到天边擦黑,这才带着雪球回到堂屋。
堂屋内,谢临洲刚坐下,瞧见阿朝,笑言:“快些过来歇一歇,下午出去还没玩够,怎么沐浴了还同雪球在外头玩。”
阿朝坐在小塌上,“这不闲着嘛,你又要整理东西,我肯定不好打扰你,只能自己玩了。”
说着,他想起了一些事,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同文彦一块用膳之时,聊了什么,可把我笑死了。”
谢临洲给他倒了杯温开水,递到他面前,“说什么了,你说,我听听。”
他今日一下午都在忙,没什么开心的事儿,正好这个时候听听。
“好好好,我与你说。当时文彦是这般告诉我的,说是从别人那儿听到。”阿朝回答,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他学着媒婆的样,开口:“姑娘且听我细说,此郎君生得挺拔,身量足有七尺有余。家中营生顺遂,年入纹银三十两,家底殷实无虞。性子是难得的醇厚本分,平日里不多言多语,却极是稳妥可靠,断不会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听了,谢临洲道:“这不是挺好的,如何能笑出声来呢?”
阿朝起身,拍拍谢临洲的肩膀,“夫子,你常年在国子监怕是不省的这些媒婆的坏,坏的能给你说成好的,好的能给你说成登天一般。”
谢临洲将肩膀上小哥儿的手拿下来,握着,“你继续说。”
“其实,这汉子身高六尺多些,前前后后八年,手里只有三十两银子的积蓄,且年纪大不爱说实话。”阿朝直接坐在谢临洲的腿上,面对面,“你说这不是骗人嘛。”
他一只手绕着谢临洲的头发丝把玩,“文彦还同我说,那姑娘让自己哥哥陪同去看,结果被吓得跑开了。”
谢临洲搂着他的腰,不让人掉下去,轻声道:“我倒也是听说过。”
“嗯?”阿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听说过什么?快些与我说说。”
他很想听这些八卦事的。
谢临洲指尖轻轻摩挲着阿朝腰侧的衣料,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前几日你同襄哥儿去买东西,我去街角那家书铺取预定的典籍,恰巧听见铺主和客人闲聊这件事。”
阿朝连把玩头发的手都停了,眼里满是好奇:“那铺主怎么说?是不是比文彦讲的还细些?”
“确实多些细节。”谢临洲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那姑娘的哥哥见了人,当场就沉了脸,拉着姑娘要走。那汉子还想拦,说媒婆讲的稳重就是他这样的,还说什么年纪大会疼人,反倒是姑娘家太娇气。”
他见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又补充道:“后来街坊都在传,那媒婆之后好几天没敢往那条街去,怕被姑娘家的人撞见。”
阿朝忍不住笑出声,靠在谢临洲肩头:“该!让她乱吹牛,这下好了,连生意都受影响。”笑完又抬头:“年纪大会疼人确实是真的,但大太多也不能。我觉得,能让人家哥哥这般生气,看来那汉子比姑娘大上一轮了。”
他又问:“那夫子知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吗?有没有再被介绍别的人?”
谢临洲捏了捏他的下巴,无奈又纵容:“铺主倒没细说后续,只说姑娘家之后托人相看,都特意叮嘱要‘眼见为实’,再不敢全信媒婆的话了。”
他顿了顿,故意逗他,“怎么,这就听够了?要不要改日我再去书铺转转,帮你探探后续?”
阿朝立刻点头,双手圈住他的脖子:“要,夫子最好了。”
他靠在谢临洲怀里,手指还在轻轻捻他衣料上的纹路,想起什么又笑:“说起媒婆的套路,我前阵子还听文彦讲过一桩更离谱的。有个媒婆说男方‘家有良田’,结果姑娘家去看了才知道,所谓的良田就半亩薄地,还在山脚下,雨天能积半尺水。”
谢临洲闻言也低笑出声,指尖顺着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我也听过类似的。去年有位同僚说,他远房表妹被媒婆介绍了个知书达理的郎君,见面才发现,那人就识得几个字,连《三字经》都背不全,所谓的‘知书’,不过是家里有本翻烂的旧书罢了。”
“哈哈,这也太能编了。”阿朝笑得身子发颤,伸手捏了捏谢临洲的脸颊,“还是夫子这样的好,半点虚的没有。”
谢临洲捉住他作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碰了碰,眼底满是温柔:“我对别人如何不必说,但对你,自然要句句属实。”
他话锋一转,又逗他,“不过你这般爱听这些八卦,下次国子监要是有同僚聊起,我便记下来,回来讲给你听,好不好?”
阿朝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用力点头:“好啊好啊。”
正闲聊着,外头传来敲门声,阿朝下意识从谢临洲身上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才道:“进来吧。”
谢临洲看了眼阿朝,“正好时辰也差不多了,你让庖屋把膳食送上来。”
阿朝点点头,吩咐年哥儿去。
话语落下,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少爷,您的学生窦少爷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是有要紧事。”
谢临洲接过信拆拆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这个学子会给他带来惊喜还是惊吓。
自打窦侯爷官复原职后,窦唯能在做的事情就多了,他在谢临洲的指导下,又与窦侯爷商量好,去了农桑司学子。
从去年的入冬后,窦唯一个月几乎有半个月都待在农桑司。只有广业斋考试亦或是上重要内容才会回来学习。
阿朝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信纸,信里写道:“夫子台鉴,此前晚辈整理的《便民要术》初稿,经农桑司诸位大人审阅,仍有多处需修改完善,尤以民间实用部分为要。
晚辈近日走访城郊农户,又收集了十余种农具改良法子与节气农时口诀,拟新增民间实用篇纳入书中,待修改完毕便重新付印,特来告知夫子,盼后续国子监实践课程,能以修订版为参考……”
“窦唯要修改《便民要术》,还要新增民间实用篇?”阿朝看完信,眼中满是惊讶,“他这不声不响搞了把大的啊,我还以为他……”
他欲言又止。
谢临洲将信纸折好,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浅笑:“也是我没有同你说这些事。入冬后,他去农桑司,是他父亲窦侯爷特意找了农桑司卿,说‘我儿虽读书少,却懂农家事,不妨让他试试’,这才让他有了整理农桑技法的机会。
这次要修改书稿,也是窦侯爷发话,让他不用急着交稿,多去田间问问农户的需求,务必把实用的法子都写进去,农桑司那边才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走访调研。”
有窦侯爷这个大佛压下,农桑司的人不敢不听。
窦唯就不爱死记经义,总爱琢磨农具怎么改能省力、庄稼怎么种能高产。
“此番也好,窦唯,长风、萧策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也都做的不错。”阿朝的心安定不少,“那你往后只需要把重心方才广业斋其他学子身上。”
他明白,窦唯能安心打磨书稿,背后还有窦侯爷的支持。
谢临洲道:“他们三个人有了出路,我啊也不用操心这般多,眼下就培养好其他学子。”
阿朝不禁感叹:“窦侯爷倒开明,不逼着儿子走科举路,反而支持他做自己擅长的事。窦唯也争气,不顾旁人眼光,一心想着把实用的东西整理出来,真是难得。那这修改重印,大概要多久才能完成?”
“看信里的意思,他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修改完善再送审,估摸着要两三个月。”谢临洲茶杯喝了一口茶,语气里带着对学生的期许,“等修订版印出来,咱们国子监的实践课程正好能用上。到时候我再请他回广业斋,给现在的学子们讲讲,讲讲他怎么从被嘲笑的‘差生’,变成能写出农桑典籍的人,也让学子们听听这些法子是怎么从田间地头总结出来的,比光在课堂上讲典籍有用多了。”
阿朝点点头,又想起之前苏文彦提过江南农户对实用农法的需求,忍不住说道:“要是这修订版能被朝廷看中,刊行到各地就好了。那样不仅京城周边的农户能受益,西南、西北那些地方的农户,也能学到这些好法子。”
谢临洲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信纸上窦唯的签名上,语气笃定:“会的。窦唯的法子都来自实践,比那些空谈理论的典籍实在,加上窦侯爷在朝中也会帮着递话,只要修订版能通过审核,朝廷没理由不支持刊行。说不定到时候,咱们还能看到各地农户用着他改良的农具,丰收的时候,他这目不识丁的名声,也该彻底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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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国子监牌坊下,门口已挤满了返校的学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话,书卷声、谈笑声混着初春的风,热闹得很。
“国子监今日开学,明日我也要上课了,夫子好烦呐,我不想上课。”阿朝站在谢临洲身边,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苦涩。
今日他原本计划着翻翻后花园那块菜地的土,但一想到明日要上学就没了心思,缠着谢临洲要来国子监看看。
看学子们,知晓改革一事后的表情。
“到底是要上的,别灰心,再学一年,学完今年,明年你就松快了。”谢临洲宽慰他,“下午要开会,我不能陪你,你若是觉得无趣便先回家去。”
阿朝点头:“我省的,我就来看看,我下午就回去了。”
阿朝跟着谢临洲往里走,刚过影壁墙,就听到不远处两个广业斋的学子在低声吐槽。
“听说这学期要加实践课,每周还得去户部或农桑司干活,本来经义就够难背了,这下更没时间温书了。”穿青布长衫的学子皱着眉,手里的书卷被捏得发皱。
旁边穿灰布衣裳的学子也跟着叹气:“可不是嘛,还有那开学考,分甲乙丙组就算了,往后周考月考都要考策论,我最不擅长写策论了,这要是总考不好,岂不是要一直待在丙组?”
两人的话刚落,又有几个学子围过来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对改革的担忧。
有的怕实践课耽误经义学习,有的愁策论写不出新意,还有的担心分组后被人看不起,叽叽喳喳的吐槽声顺着风四散。
阿朝忍不住憋笑,悄悄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声音里满是促狭:“夫子,你听听,你的学子们都在背地里抱怨呢,一会儿说实践课累,一会儿愁策论难,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就是改革的主谋之一,怕是要围着你讨说法啦。”
谢临洲闻言,侧头看向阿朝,眼底满是笑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朝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压低声音回道:“他们啊,就是没尝过实践的好处。等过些日子,去农桑司看到新稻种发芽,去户部弄明白赋税账本怎么算,就知道这些课有多有用了。至于策论,多写多练总能进步,我还能让他们一直困在怕写策论的圈子里不成?”
正说着,不远处的广业斋斋长看到谢临洲,连忙挥手招呼:“谢博士,快过来,学子们都等着听你讲开学考的注意事项。”
谢临洲应了一声,又转头对阿朝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我值房待着,案上有新到的话本,或者去后院看看那株新栽的海棠,等我讲完事情就来找你。”
阿朝笑着点头,松开谢临洲的衣袖:“你去吧,我正好去值房给你整理整理实践课程的笔记,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怎么劝劝这些吐槽的学子呢。”
看着谢临洲走向广业斋的背影,又望了望不远处仍在小声议论的学子们,阿朝忍不住笑了。
这些学子先前还嘲笑夫子,如今要习惯夫子的改革,说不定,心里多膈应。
“新年好啊,今年这个年过得怎么样?听说你抱孙子了,可喜可贺啊。”谢临洲走过去,朝着斋长道谢。
斋长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出来,“过得好,过的好。”
彼此寒暄几句后,谢临洲走进广业斋的讲堂,里面顿时安静了几分,他拿起戒尺在案上轻敲了两下,准备讲开学考注意事项。
还没等谢临洲开口,坐在前排的沈长风就先小声嘀咕:“夫子,方才在门口碰到崇文斋的人,还听见他们抱怨实践课累,说咱们国子监这是不务正业,把好好的经义课都给搅和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学子们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接话。
“可不是嘛。上次我去藏书楼借农桑典籍,还被礼贤斋的人嘲笑,说咱们广业斋的人放着圣贤书不读,偏去学农户干活,现在他们自己要上实践课,倒先喊起累来了!”
“还有去年,他们还说咱们跟着先生搞什么田间调研,是白费功夫,说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不是种庄稼。结果呢?人家江南来的学子呢,人家做什么都被夸,就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
“当初他们看不起咱们广业斋不务正业,觉得咱们只会围着田埂转,现在改革了,人人都要学这些,我看他们是没辙了才抱怨。”
“就是,咱们早就习惯了每周去农桑司看稻种,去户部核账本,现在写策论都能随手举些民生例子,他们倒好,刚接触就喊苦喊累,哪有半点学子的样子。”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满是不服气,还有几分早知如此的得意。
谢临洲听着,脸上没绷住笑,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好了,都别光顾着说别人。当初你们刚接触实践课时,不也抱怨过耽误温书?”
其实,广业斋之所以被其他斋舍的人针对,是因为剧情的力量。原书剧情里,他是男主的对照组,他身边的任何事物都是。
他接手广业斋后没多久,便开始因材施教,随后又根据系统给出的方向,带领学子们进行改革。
这话让学子们瞬间红了脸,王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夫子,那不一样,我们后来不是知道实践课有用嘛。可他们现在还抱着老想法,觉得只有死读经义才是正经事,根本不懂这些实务有多重要。”
“你们能明白这点就好。”谢临洲放下戒尺,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改革不是为了让你们跟谁比高低,是为了让你们学到真本事,既能背得动经义,也能辨得清稻种;既能写得出策论,也能懂百姓的难处。
至于别人怎么看,不必在意,等下次考试,让他们看看你们的策论,看看你们从实践里学到的东西,比再多的辩解都管用。”
他这话刚说完,底下的学子们纷纷点头,眼神里的不服气变成了坚定。
坐在角落的农家贫寒学子还小声接了句:“夫子放心,开学考,咱们定让其他斋的人看看,咱们广业斋的策论,可不是只会引经据典。”
谢临洲看着学子们朝气蓬勃的模样,心里满是欣慰。他拿起案上的开学考章程,清了清嗓子:“好了,言归正传,咱们来说说开学考的具体流程……”
另一边,阿朝按照自己记忆力的路线,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往值房走去。
初春的国子监里,墙角的迎春花已开得热闹,嫩黄的花瓣缀在枝条上,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肩头。
他抬手拂去花瓣,路过后院时,果然看到那株新栽的海棠,枝干虽还纤细,却已冒出点点嫩芽,裹着淡绿的花萼,像缀了满树的小灯笼。
阿朝忍不住驻足看了片刻,才继续往值房走。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书卷气扑面而来。书桌上整整齐齐叠着几摞卷宗,最上面放着谢临洲昨晚整理的实践课程笔记。
他笑着摇了摇头,先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归置好,又从年哥儿手里接过食盒,从食盒取出新做的绿豆糕,放在碟子上。
随后便拿起实践课程笔记翻看,只见每页都用红笔标注着重点:‘农桑司实践需提醒学子带草帽’‘户部对账要教学子辨真假账本’,甚至还在空白处画了简单的农具草图,标注着“此处需让窦唯来补细节”。
正看得入神,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书院的杂役老伯端着热水进来:“谢少君,谢博士吩咐过,您来了就给您沏杯新茶。这是今早刚到的明前龙井,您尝尝?”
阿朝连忙起身接过茶盏,笑着道谢:“多谢老伯,劳您跑一趟了。这几日书院里学子们是不是都在说改革的事?”
国子监虽说是今日开学,但从过完年后就有要参加乡试亦或是家住较远的学长回到国子监内。
老伯放下水壶,叹了口气又笑了:“可不是嘛,前几日还有学子跟我抱怨要去农桑司干活,说会弄脏衣裳。昨儿我路过伙房,还听见两个学子在说,等实践课去了农桑司,要好好学学怎么种出甜津津的西瓜。”
阿朝听着也笑了,低头继续整理笔记:“可不是嘛,等他们真去了田间地头,就知道比闷在书房里有意思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笔记里需要补充的地方用铅笔轻轻圈出——
作者有话说:还有大概十章就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