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的一年四季》 1、第 1 章 第一章 大周朝,嘉庆六年。 京都,外城,田里。 正是“清明过,谷雨临”的暮春时节,天渐暖而气未燥,风含柔而雨带润。 阿朝一大早跟着外祖父母下地干活,外祖父家有水田十二亩,旱田八亩,家中共十六人,留了两个在家中操持家务,剩下的十四人无论年龄大小通通下地干活。 早晨温度宜人,阿朝一点一点把秧苗插进水田里,不敢有半分懈怠。与他同插一块田地的是三舅的大女儿王绣绣。 王绣绣是个爱躲懒的,瞧阿朝干活利落、速度快,自个儿躲在树荫底下吃阿娘偷偷给她的鸡蛋饼子,吃着饼子还不忘看四周的人,瞧见外祖母过来又急匆匆的赶回地里去,装模作样,人一走又恢复原样。 阿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大大小小的活计都压在自己身上。自从爹娘去世后,他投奔到外祖家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就成了现在这样。 日头逐渐起来,怕早上插不完半亩的地回去被骂,没得午饭吃,他连忙加快自己的速度,并看了眼吃饼子吃的满脸享受的绣绣,眼里透着羡慕。 心想,等那日得了空闲,他也偷偷去买几个这么好的饼子吃。 直到日头升到头顶,猛烈的阳光嗮的人睁不开眼,他还是没把那点地插完,一想到待会没午饭吃,心里便难受的发慌。 大舅母带着大女儿来地里送饭,吆喝声响起,“爹、娘、当家的,老三……快来吃饭了。” 话音落下,几人停掉手下的活计,用田道里头的清水洗干净手,凑到树荫底下。阿朝也跟着去了,希望今日外祖母不要说自己,他可以吃少一点。 大舅母在分吃的,农家人的饭菜比不得达官显贵。糙米饭,汉子吃干的,满满一碗,女子与哥儿只能吃半碗,菜是鸡蛋炒韭菜、蒸萝卜。 也只有耕种时,才会有这般丰盛的饭菜。 吃饭前,外祖母一一询问大家种地的进度。 其他人都答了,王绣绣完全不吭声,阿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撒谎,实话实说:“外祖母,还差一点,我下午干活快些,准能把一亩地插完的。” 听此,外祖母火气上来了,目光在王绣绣与阿朝身上打转,见到王绣绣事不关己与阿朝战战兢兢的模样,那点火气散去,只说:“罢了,罢了,你跟绣绣下午分开干,阿朝你跟我一块插秧,下午绣绣跟她娘去。” 大周朝重男轻女严重,生下来的女婴多被捂死,许多大龄汉子娶不到娘子。从先帝登基的第二年,大周朝出现了哥儿的第三种性别,身体构造与汉子并无不同之处,只是手臂上多了一处红痣,能生孩子,外表各异,雌雄莫辨的,像汉子的,像女子的。 大周朝有断袖的存在,起初男子生子,人们都说这是怪物,后面这种事件多了起来,先帝在位的第三十八年把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昭告天下,这乃是上天可怜汉子们娶不到妻子,特意降下的吉兆。此后,能生孩子的人称为哥儿,方便与汉子区分开来,束发必须编一个辫子。 跟自个儿娘去插秧,完全不能躲懒,王绣绣不乐意,“奶奶,我才不要,我要跟朝哥儿在一块,我跟他关系最好了。” 原本听到外祖母的话,心里窃喜的阿朝在听到她的话,心沉了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外祖母。 外祖母哪儿不晓得她那点小九九,骂道:“怎么?我现在的话都不作数了?老三,你让你娘们好好管管她。” 老三被点名,恶狠狠的瞪了自己娘子一眼。老三媳妇忙忙赔不是,喊王绣绣闭嘴。 事情被解决,阿朝心里美滋滋,没吃饱饭也觉得畅快。 吃过饭,歇息一刻钟,大家伙又下地干活。 阿朝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绑好腰带,跟着外祖母去地里。 地里一株株秧苗正切有序的排列,他跟着外祖母先前留下的顺序一点点插下去。 望着外孙勤劳的模样,外祖母心里叹了口气,状若无意问起:“阿朝啊,你今年是不是十六了?” 阿朝头也不抬的回答:“是啊,怎么了?” 外祖母继续说:“年纪不小,也该成亲了。前段时间,城东的赵家小子托媒人到外祖母这儿说过,外祖母现在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嫁不嫁?” 阿朝一听,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想说出赵家小子的千万种不好来,又怕被旁的人知晓,斟酌半晌,他说:“外祖母,我不着急的,我想留在您身边再侍奉几年。” 赵家小子在外城是出了名的坏,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家底全被败光。家中的姐妹都被卖出去换了赌债,家中阿爹被气死,父亲被气到中风。他要是嫁到赵家去,生活一言难尽。 生了孩子的哥儿,被孩子称作阿爹。 外祖母叹气叹到表面上来,“阿朝,不是外祖母不喜爱你,只是你生了这样的眼睛。”她对上阿朝清澈的双眼,实在不忍说出些什么狠话来,“留在家中容易影响你表哥他们的亲事。” 来家里的媒人挺多,都是为了阿朝来的,他是个勤劳的,在外城人尽皆知。偏偏生了双异类的眼睛,寻常汉子唯恐沾上,上门求娶的都是些旁人看不上的汉子。说好听些是旁人看不上,说难听些便是被人嫌弃。 阿朝晓得,脸上没露出半分难过,言:“外祖母,我省的。我不会耽误表兄他们的亲事,今年我就自己寻个汉子嫁出去。若寻不到,便听外祖母的。” 外祖母晓他懂事,听此一言,心里万分心疼,“你有分寸便好。” 亲事一事停在此,外祖母说起地里的活计。说插完秧就该去种菜,该上山砍木材……,总之农家人没有空闲的时候。 阿朝细细听着她的话,心想,好汉子那那么容易找,他如何才能寻到。寻到了,人家愿意娶他吗?想的脑袋发胀,他甩甩头,打算等过几日赶集时去看看。 一个月内有三次赶集日,每十日一次,外祖家也就是王家人多,每次赶集都是分批去,此次正好轮到阿朝。 可惜的是阿朝今日要跟着三舅母一家子的人前去,三舅母几人不喜阿朝,进了城内便落下一句,“待会在城门口的茶肆等你”便匆匆忙忙的离开。 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阿朝心里窃喜,总算能用藏着的银子买些好吃的填五脏庙。 被送到外祖家实属无奈,他一个哥儿,没了爹娘年纪也小,在这世道难以生存。除了死去的爹娘,无人知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银子。初次到外祖家,他想过,是否要把银两交些出来,让外祖家接纳自己。 可没等到自己说这话,他便听到外祖家的闲言碎语。 “生了这么一双蓝眼睛,也不省的是不是正经出生的。” “说起来,小妹当年怀他时,我们都没见过,保不齐……”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娘听见,仔细你的皮!” “怕什么?老太太心里未必没数,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你看她对这哥儿,何曾有过对亲孙子那般热络?” “也是,毕竟是个哥儿,亲生父亲又是海外之人,能不能有人要还不一定……” 就此,他打消了念头。 他的银钱可不能给坏东西花了去。 闻到空气中传来的肉香,阿朝四处寻找,视线落在一家卖包子的摊子,摊子上蒸笼里的包子各个饱满,薄处几乎能透出淡淡的油光。褶子捏得整齐又俏皮,一圈圈旋在顶上。 闻着香味,看着诱惑,他咽了口唾沫凑到摊子面前,询问:“老板,这包子怎么卖?” “肉包子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菜包子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两个……”老板认真,仔细的说。 阿朝算计一番,来了两个肉包子两个菜包,捧着肉乎乎的包子,不紧不慢的赶集,走一下吃一口,心里美得很。 赶集日,各色商贩吆喝叫卖,糖画、面人、鲜肉、蔬果等商品丰富,杂耍表演引得围观,茶汤、绸缎、胭脂等摊铺香气与光彩交织,行人往来穿梭,市井气十足。 阿朝走走停停,凑到糖画摊,垫高脚往里头看去。摊子前围满了梳总角的孩童,老艺人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琥珀色的糖稀坠成金丝,转眼间便凝出一条鳞爪分明的糖龙,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他也忍不住惊呼出声,看了好一会,花一文钱卖了拇指大小的糖画来吃。 隔壁的面人张正捏着个粉雕玉琢的仕女,竹篮里插满了三国英雄,红脸的关公提着偃月刀,白脸的周瑜握着羽扇,个个眉眼灵动,惹得穿绫罗的夫人驻足,让丫鬟掏钱买下两个。 他也凑过去看,看的心满意足就走。 今日出来可不能花太多钱,往后还不省的会如何呢。阿朝一边走路一边告诫自己,突然耳边传来声响,“当今圣上亲临国子监讲学,我们要不去瞧瞧?”诸如此类的话。 城内的百姓会在街头巷尾议论此事,加上今日是赶集日,想凑热闹的百姓数不胜数。阿朝想着,时辰还早,不若就跟着一块去看看。 队伍像条蜿蜒的长蛇,在青石板路上缓缓挪动。阿朝缩在人群末尾,手里还捏着吃空的油纸包,他踮着脚往前望,能看见国子监那道朱红围墙在树影里若隐若现,墙头上的琉璃瓦被日头照得发亮。 像什么呢,他觉得像白花花的银子。 正想着,队伍忽然慢了下来。前头有人喊着“让让,先生们过来了”,人群像被分开的水流般向两侧退去。阿朝被挤得一个趔趄,忙扶住身旁的老槐树,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定了定神。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槐花香掠过来。 阿朝抬眼望去,只见国子监的红墙下,正有个身影缓缓走过。那人穿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领口袖口都磨出了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手里抱着几卷用蓝布裹着的书卷,左臂弯里还夹着支竹制的戒尺,不缓不慢的行走。 风忽然大了些,掀起他长衫的下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边角。几缕碎发被吹得拂过额角,他却浑不在意,只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红墙上斑驳的砖纹上,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的字画。 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清瘦的脸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连下颌线都像是用老天爷精雕玉琢的,俊得让人不敢直视。 阿朝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他来京都那么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街边卖唱弹琵琶的美人,身穿锦袍的富贵公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干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干净,像山涧里没被人碰过的泉水,连带着那身洗旧的青衫,都显得比旁人的绸缎更体面几分。 “那就是谢夫子?”旁边有人低低惊呼。 “那个谢夫子?” …… 阿朝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砰砰地撞着胸口。他看着谢夫子走过墙下的阴影,看着风再次掀起他的衣袂,看着他怀里的书卷被吹得微微颤动,忽然觉得方才吃的那笼包子都白吃了。哪有这人好看,好看的想要吃一口。 谢夫子像是察觉到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来。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恰好落在扶着槐树的阿朝身上。那眼神清凌凌的,像山涧里的水,映着日头,亮得晃眼。 阿朝猛地低下头,耳根子“腾”地一下就热了。手里的油纸包被揉得变了形,连带着心跳都乱了节拍。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谈笑声,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全都搅在一起,成了一团乱糟糟的麻。 等他再抬起头时,红墙下的身影已经走远。青布衫的衣角在拐角处轻轻一闪,便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后。 风还在吹,槐花香还在飘,可阿朝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留下个软软的印子。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觉得,方才跟着队伍来,倒不是为了吹嘘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眼。 阿朝不认识这个人,特意打听,“阿伯,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谢临洲谢夫子。”阿伯回答,“是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先生,听说连祭酒大人都夸他见解独到呢……” 有人高声打断,“比不得谢珩谢夫子。”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小哥儿,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听小老儿的。”阿伯抚着胡须,细细道来,“上月我在街尾的书铺见过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攥着本翻卷了角的《诗集》,还问小老儿茶肆怎么走呢,那模样……啧啧,比画里的神仙还俊朗。” 阿朝的心莫名跳了跳,手里的油纸包被捏得更紧了些。 阿伯说他是江南来的才子,科举时一举成名,却偏不肯去翰林院享清福,非要来国子监当这清苦的教书先生;说他家里就剩自己一人,无牵无挂,住的那间小院只有两个使唤的仆役,每日除了讲学便是埋首书堆。 还说……《 》 2、第 2 章 第二章 “还是比不得谢珩,大谢夫子。他乃是正经国子监出身的博士,当年科举场上,他一篇策论引经据典、切中时弊,连主考官都拍案称好,放榜时稳稳占了一甲前列,本可直接选官入仕,却偏要进国子监当那博士,专管经史讲授。听说在里头授课时,连那些出身勋贵、素来傲气的监生,听他讲《春秋》《礼记》都得屏气凝神,半点不敢走神。 更难得的是,他待同僚谦和,对晚辈体恤,去年国子监里有个寒门监生凑不齐束脩,还是他悄悄补了缺,没让那孩子断了学业。这般才学出众又心善的人物,值得咱们称赞。”一个浓眉大眼的阿叔插嘴,好一顿夸完,又道:“再者,小谢夫子如今二十二还未成亲,不知是否身子有碍。” 也不省的这些百姓们从哪儿听到这么多消息。 国子监内姓谢的人比比皆是,夫子只有两位,以便区分年纪大的谢珩是大谢夫子,年纪小的谢临洲是小谢夫子。 两人在国子监内的职位不同,谢珩乃是博士,谢临洲是学正。 一开始答阿朝话的阿叔解释:“谢夫子身世凄惨,一出生没了爹娘从小跟着祖父母长大,前几年祖父母也相继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半载有余。那会儿他刚进朝堂没多久,一边要咬牙应对堂上的波诡云翳,一边得日日往回赶,端药喂饭、煎药熬汤,衣不解带地伺候。 为了给祖父母治病,他把家里仅存的几亩薄田都典当了,还四处托人借了些银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祖父母还是没能熬过去,接连走了。他守完三年孝期,这才刚缓过些劲儿,哪有心思琢磨亲事?再说,孝期刚过,按规矩也得缓些时日,总不能让老人家在地下看着他不顾礼法吧?” 他们二人说的都是陈年旧事,现在被大家伙拿来对比的两位,日子蒸蒸日上。 阿朝听完他的解释,一颗心早已经飘远,根本没听完接下来二人的争执。 谢临洲与谢珩,自从科举起就一直是对照组,无论是科举考官,同窗同僚亦或是国子监内的学生都在明里暗里的比较二人。 他们本人倒是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但没法子总有不长眼的硬要在本人面前说。 百无聊赖的听着当今圣上的教学,思索今夜回去到底吃什么好,谢临洲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几个学子窃窃私语。 “在下方进国子监,听闻国子监内小谢夫子与大谢夫子时常较量,在下不懂其中缘由,兄台可否为在下讲述一番?” 也不知是那个愣头青,在陛下亲身授课的时候悄咪咪问身旁之人这等事情。 被问到的兄台左顾右盼好一会,斟酌着开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两个谢夫子家世不当,偏偏在科举上时常争个你前我后,这不一直到在国子监教学,都有人将二人放在一块比较,连带着他们的教学、习惯、教出来的学生成绩,都被咱们这些监生私下里品头论足。 先说教学吧,大谢夫子是博士,讲起经史来那叫一个旁征博引,不管是《论语》里的微言大义,还是《史记》中的典故渊源,他都能信手拈来,还总爱结合朝堂旧事讲给咱们听,听得人入了迷,连下课铃响了都舍不得走。小谢夫子不一样,他虽年轻,授课却格外细致,像是怕咱们漏了半分知识点,每一句经文都逐字拆解,遇到难懂的地方,还会拿生活里的小事举例,哪怕是最迟钝的监生,跟着他学也能慢慢跟上进度。不过啊,论起课堂上的威严,还是大谢夫子更胜一筹,他往讲台上一站,底下连咳嗽声都少了,小谢夫子脾气温和,偶尔还会跟咱们说笑两句,课堂气氛倒更活络些。 再说说习惯,这差别就更明显了。大谢夫子每日清晨必定会提前半个时辰到国子监,在庭院里伴着晨光读半个时辰的书,那朗朗书声,整个东厢房都能听见,他讲课的时候,总爱握着一支紫檀木的笔,讲到激动处就用笔杆轻轻敲击桌面,久而久之,咱们一听那敲击声,就知道夫子要讲重点了。小谢夫子呢,习惯带着一个青布书袋,里面装着他自己整理的讲义和学生的课业,不管是去授课还是去典籍厅查资料,那书袋从不离身,他批改课业也格外认真,不仅会圈出错误,还会在旁边写下详细的批注,告诉学生为何错、该如何改,咱们拿到批改后的课业,都愿意仔细琢磨他写的批注。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们教出来的学生成绩。每年国子监的岁考,大谢夫子教的学生,在策论和经义论述上总是拔尖的,那些学生写出来的文章,论点鲜明、文采斐然,常被监丞当作范文传阅;而小谢夫子教的学生,在基础经史知识的考核上,正确率总是最高的,不管是默写经文还是解释典故,都很少出错。 去年岁考,大谢夫子有三个学生进了前五十,小谢夫子也有两个学生排进了前三十,两人教出来的学生各有长处,倒也分不出个绝对的高下。” 谢临洲极爱逃避圣上授课,特意寻了个角落,没想到会听到这话。其实早已经习惯,穿越到这儿好几个年头,什么事儿都清楚。 他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当代青年,正在读研一。 他的研一生活,与其说是追逐学术理想,不如说是在导师的‘高压统治”’下艰难求生。每天早上六点,他的手机准会被导师的夺命连环call吵醒,不是催着修改前一天熬夜写完的课题报告,就是安排远超学生职责的杂事,从帮导师接送孩子、处理家务,到替导师整理二十年前的旧文献、校对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连周末都被排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导师美其名曰‘锻炼科研能力’,可谢临洲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就是个免费的劳动力。有次他顶着高烧赶完论文,想请假休息半天,却被导师当着全课题组的面训斥“吃不了苦就别来读研”,委屈和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唯一能让他撑下去的,是导师偶尔提起的‘野外考古项目’,作为考古系研究生,谢临洲打心底里渴望能亲手触碰历史遗迹,感受千年前的文明温度,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这个专业的初心。 终于,在研一上学期快结束时,导师带着课题组参与了一处位于市郊的战国古墓发掘项目,谢临洲也终于得到了跟着去现场的机会。尽管到了工地后,他的主要任务依然是搬设备、记录数据、清理无关的泥土,根本没机会靠近核心发掘区,但能亲眼看到古墓的轮廓,听着考古队前辈讨论出土的文物,谢临洲还是偷偷攒着一股劲。 变故发生在发掘的第三天下午。当时天空突然转阴,刮起了狂风,考古队本想暂停工作,可导师为了尽快出成果,坚持让大家继续清理墓道。 谢临洲正蹲在墓道一侧整理工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咔嚓”的脆响,紧接着是石块滚落的轰鸣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墓顶的土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塌陷,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耳边全是队员们的惊呼与奔跑声。 “快跑!”有人大喊着推了他一把,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从上方砸落,谢临洲只觉得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文物,研一的论文还没改完……” 再次睁开眼时,谢临洲只觉得头痛欲裂,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和古墓里的尘土味截然不同。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桌前,桌上摊着一卷泛黄的竹简,上面写着“考工记?匠人”的字样。 周围是雕梁画栋的房间,窗外传来少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根本不是他在考古工地穿的工装。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一个穿着蓝色儒衫的少年就趴在桌沿上,没精打采地说:“谢夫子,您都盯着竹简半个时辰了,这《考工记》到底还讲不讲啊?” 谢临洲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群穿着古装、满脸不耐的‘学生’,又摸了摸自己身上陌生的长衫,脑海里突然涌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里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周朝,而他,穿成一本名为《过目不忘、中状元》的小说里,时常与男主比较的寒门学子谢临洲。小说结束在男主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时。 小说内,二人一直是对照组,直到小说结束,二人一直都在相互较量,当然是外界人士让他们二人较量。 读者不知道的后续,谢珩娶了当今公主无缘仕途,在国子监内教学。谢临洲因外祖父母接连去世,无力应付朝堂上的老油条,自请去国子监教学。 两人从此又被比较起来,谢临洲学识深厚,心性还算沉稳,向来低调,不事张扬,与那位万众瞩目的男主谢珩实力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清楚事情大概,拉回神识,谢临洲正顶着这具‘对照组’的身体,站在国子监的课堂上,面对一群公认的‘问题学生’,手里还拿着一卷他只在课本上见过的《考工记》。从被导师奴役的现代研究生,到意外穿越成古代‘对照组’,他只觉得荒诞又茫然,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时此刻,脑海内响起一个声音。《 》 3、第 3 章 第三章 “叮——检测到宿主灵魂已稳定融合当前躯体,‘国子监逆袭对照组’系统正式激活。” 清冷又机械的声音在脑海中骤然响起,谢临洲握着《考工记》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下意识地抬眼扫过课堂,只见底下那群‘问题学生’正襟危坐,眼神里却藏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显然没把他这个夫子放在眼里。 “宿主您好,我是您的专属逆袭系统。当前世界为古代国子监背景,您的身份是谢临洲,前期任务已经完成,被众人视为衬托男主的‘对照组’,逆袭任务已生成。”系统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字字清晰地砸在谢临洲的脑海里,“主线任务:在两个月内,将眼前这组‘问题学生’的学业成绩提升至国子监中等水平,打破他们‘不学无术’标签,获得至少三位国子监同僚的认可。” 谢临洲喉结滚动了一下,荒诞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他一个现代被导师奴役、天天泡在实验室写论文的研究生,怎么就穿越到古代,还要教一群古代‘问题学生’?更别提还要和那个才华横溢、备受推崇的男主夫子比高低。 虽说原主是有与男主比高低的实力,但他没有,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现代人,怎么比得过? “系统提示:宿主当前手中持有《考工记》,此为古代工艺技术经典著作,也是眼前‘问题学生’的薄弱学科。宿主可凭借现代相关学科知识,结合《考工记》内容,制定独特教学方案,完成初步教学破冰。若任务失败,将面临‘被国子监辞退,沦为街头流民’的惩罚。” “惩罚?”谢临洲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反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考工记》泛黄的书页。他看着底下那群眼神各异的学生,又想到系统口中的逆袭任务,茫然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清醒。 不管多荒诞,现在他既然占了这具身体,就不能真的沦为街头流民。 系统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补充道:“宿主无需过度焦虑,系统将在关键时刻提供教学思路提示,同时会根据宿主任务完成进度,解锁古代知识数据库、身体素质强化等奖励。当前首要目标:完成今日《考工记》课程教学,让至少一位学生对课程内容产生兴趣。” 谢临洲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课堂中央的黑板上。现代的工程力学、材料学知识在脑海中与《考工记》里的“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渐渐重合。 从这一日起,谢临洲的生活彻底步入了新的轨道。在国子监的课堂上,他成了最会‘玩花样’的教书先生。面对《考工记》里晦涩的工艺理论,他没有逼着学生死记硬背,而是从现代工程学角度拆解知识点。 讲“轮人制轮”时,他在课堂上画出轮轴受力分析图,用木块演示不同辐条角度对车轮承重的影响;谈“匠人制器”时,他带学生到国子监后院的空地上,用黏土模拟器物塑形,还结合现代材料学知识,解释不同土质烧制陶器的差异。 底下的‘问题学生’渐渐被这种新奇的教学方式吸引。之前总爱上课打瞌睡的勋贵子弟,如今每次上课都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小本子认真记录,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主动举手提问;向来桀骜不驯的将军之子萧策,更是对谢临洲演示的‘杠杆原理’着了迷,课后还拉着他探讨如何用简单机械改进军中的投石车…… 不过二月,这组原本被视作‘扶不起的阿斗’的学生,不仅能熟练背诵《考工记》原文,还能说出其中蕴含的工艺逻辑,连国子监的学监巡查时,都忍不住对谢临洲的教学成果点头称赞。 而在教学之外,谢临洲也没忘了改善原主清贫的生活。原主谢临洲虽是国子监夫子,俸禄却微薄,家中除了一间破旧的小院和几箱旧书,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时连买笔墨纸砚都要精打细算。 他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又想到系统任务里‘维持稳定生活’的隐性要求,开始琢磨赚钱的法子。 他记得现代超市里常见的‘便携墨块’,将墨粉与黏合剂按比例混合,压制成小块,用的时候只需加水研磨,比传统墨锭更方便携带,也更节省材料。 于是,他从市集上买来便宜的炭黑、骨胶,按照现代配方反复调试,做出了第一批便携墨块。为了让墨块更美观,他还在模具上刻了简单的云纹图案,晾干后装在油纸袋里,托国子监门口的文具店代卖。 起初,文具店老板还担心这新奇玩意儿卖不出去,可没想到,短短几日,便携墨块就成了国子监学生的新宠。尤其是那些经常要外出游学的学生,再也不用背着沉重的墨锭,揣几块便携墨块就能随时研磨写字。 后来,连一些翰林院的官员都听说了这便携墨块,专门托人来买。谢临洲借着这股势头,又陆续推出了‘错题本’,用不同颜色的纸张区分科目,在页边预留出批注空间,还有‘便携砚台’将砚台做成折叠式,方便收纳。 随着这些“新奇文具”的畅销,谢临洲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他先是给破旧的小院换了新的装潢,增添了三五个下人,又买了两亩薄田雇人打理,开了几家铺子售卖自己开发出来的小玩意,解决了温饱问题,逐渐富裕起来。 上个月,他还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书房,添置了新的书架和桌椅,闲暇时能在这里备课、整理现代知识与古代典籍的对应笔记。 这天晚上,谢临洲坐在新书房里,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又想起系统面板上“学生学业进度提升20%”“生活改善度30%”的提示,嘴角忍不住上扬。 从被导师奴役的现代研究生,到古代国子监的夫子,再到靠自己双手改善生活的‘发明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奇遇。 他翻开装订好的日记本,写下明日的计划。 太和殿广场上,日光透过云层洒下,空气中的沉闷四散。当今皇上嘉庆帝端坐于高台之上,手里捧着一卷《论语》,语调平稳得像没波澜的湖水,翻来覆去讲着“为政以德”的老话题,连殿外的麻雀都停在栏杆上打盹。 谢临洲藏在角落里,身姿端正,眼神却悄悄飘向了广场角落的几株海棠。之前这种冗长的讲学就称病告假,如今被抓了个正着,实在没理由再告假。再说,系统面板上“出勤率”也是隐性考核项,他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丢分。 听完其余监生对他与谢珩的议论,他挪个位置又听到其他学生的吐槽。 “听说圣上今早没批奏折,特意拉着太傅说要讲学,怕是真闲得慌了。” “可不是嘛,这都讲半个时辰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我腿都站麻了。” 身旁传来学生们压低的窃窃私语,谢临洲眼角余光瞥见萧策偷偷用指尖在掌心画着昨日讲过的轮轴图,窦唯则盯着地砖缝里的草芽走神,想来和他一样,早把圣上的讲学内容抛到了脑后。 他轻轻收回视线,没去管高台上还在慢悠悠踱步的圣上,思绪早已飘回了自家小院。 昨夜炖的鸡汤还剩小半锅,今天市集上该有新鲜的韭菜,用韭菜做韭菜猪肉饺子,再配上一碟凉拌皮蛋,最后煮碗用鸡汤做汤底的青菜面,想想都觉得暖胃。 要不要试试做个现代的番茄炒蛋?前几日托人从西域带了些番茄种子,虽还没发芽,但市集上偶尔有摊贩卖成熟的,就是价格贵些。 正琢磨着要不要奢侈一把买两个番茄,高台上的嘉庆帝忽然提高了语调:“谢临洲。” 这一声喊得突然,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谢临洲心头一跳,连忙从角落小走出来,上前躬身行礼:“臣在。” 一些他身旁的监生见他从这个犄角旮旯出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着没注意小谢夫子躲在这里。 同僚们则是心想,这谢临洲一到圣上讲课,要不告病不来,要不就躲在暗处,这身为夫子应当以身作则,如何能这般…… 嘉庆帝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听闻你近来在国子监教《考工记》颇有新意,连那几个顽劣的学生都安分了不少?” 谢临洲心里稍定,知道圣上大概率是听了学监的汇报,便如实回道:“臣只是以实物演示辅教学,让学生们多些兴趣罢了,不敢称‘颇有新意’。” “实物演示?”嘉庆帝来了点兴致,“比如呢?” “回陛下,譬如讲‘轮人制轮’,臣便用木块做了不同辐条角度的车轮模型,让学生们亲手测试承重,他们便知为何辐条需‘欲其肉称也’;讲‘陶人制甗’,臣带学生用黏土塑形,他们便懂‘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的道理。”谢临洲语速平稳,没有刻意炫耀,把现代教学理念融入了古代典籍的解释中。 嘉庆帝听得微微点头,又问了几句学生的学业进度,便摆摆手让他退下了。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队列里,谢临洲才发觉手心竟出了点薄汗,刚才光顾着想晚餐,差点没反应过来圣上的提问,要不是学识扎实,定会出丑。 他悄悄松了口气,再次看向高台时,嘉庆帝已经又回到了慢悠悠的讲学节奏。而他的思绪,也再次飘回今夜的膳食上。 阳光渐渐西斜,洒在谢临洲的衣角,他微微勾起嘴角,觉得这看似无聊的讲学,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 4、第 4 章 第四章 阳光渐渐西斜,还未见到三舅母几人的影子,阿朝晓得,他们定是玩的开心快乐忘却了自己,大包小包回家去。 他也没有再傻乎乎在原地等待,想这个时候回去说不定要被喊去把鸡鸭圈回笼子里。 家中活计多,人口也多,每个孩子手上都分到活。圈鸡鸭本是王绣绣的活计,她嫌丑,自打阿朝来了之后,一直是阿朝管。鸡鸭也不是那么好圈的,得先把散在院坝角落啄食的母鸡赶进竹编鸡笼,再把趴在柴垛上打盹的公鸡揪下来,顺带捡走窝里还带着余温的土鸡蛋。 期间鸡鸭可不会听你的使唤,乱跑乱飞的,乱啄人。 要去菜地浇水,要扛着半人高的木桶,沿着田埂慢慢走,先给蔫头耷脑的青菜浇透根,再往黄瓜架下的土缝里灌些水,顺手将爬错架的藤蔓理一理。 说不定还得去猪圈添食,把早上磨好的麸皮拌着剩菜汤倒进石槽,看着肥猪哼哧哼哧吃起来才能走。 要是天还没黑透,舅母舅舅们指定会催着他去砍一捆柴,得选那些干透的杨树枝,用柴刀劈成短截码在灶房门口,免得晚上烧火时没柴用。 在王家这么些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阿朝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一想到这些活就心烦意乱,思来想去便打算等天稍稍黑了才回去。天黑了回去,可就没有自个儿的膳食。 念到此处,他便拿出三文钱,去买馒头填饱自己的肚子。 糖葫芦老丈还在吆喝着卖糖葫芦,他的糖葫芦架子是自个儿做的,粗木杆竖在四方木凳上,杆顶绑着圈荆条,荆条上错落插着几十串糖葫芦,像缀满了小红灯笼。 最顶上那串格外惹眼,用的是个头匀净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糖壳上还撒了点细碎的白芝麻,风吹过,隐约能闻见甜香。 木凳上摆着个陶瓮,里面盛着熬糖的铜锅,锅底垫着温火,锅里的饴糖熬得琥珀般透亮,偶尔泛起细小的泡沫,滋滋响着,甜香顺着风飘出老远,勾得路过的孩童直拽爹娘的衣角。 阿朝小口小口咬着馒头,大眼睛望着那糖葫芦,口水都快要滴出来,但想到今日花销太多,又把那点心思放回去,坐在石凳子上,‘望梅止渴’。 谢临洲从国子监出来,带着贴身下人小瞳在集市上闲逛之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小瞳盯着阿朝的蓝眼睛,嘟囔着:“我滴个乖乖,公子,您瞧,那小哥儿的眼睛是蓝色的。” 谢临洲循着视线望去,笑道:“大惊小怪,西域人、海外之人眼睛不都有颜色。” 大周朝民族逐渐交融与对外交流频繁,有许多少数民族后裔融入,朝廷曾派人下西洋、欧洲传教士来朝交流,以至于大周朝出现‘异类’。 小瞳回想自己见到的人,憨憨的挠头,“公子,我这不是第一次见一个蓝眼睛的小哥儿嘛。” 谢临洲没在此事多言,落下一句“都是人,眼睛不一样也莫要用异样的目光去看人家,不礼貌。”便岔开话:“今日赶集日比往常热闹,待会回去跟府内的下人们都说一声放个假,让他们今夜在城内逛逛。” 大周朝没有宵禁。 小瞳应下来,视线落到老丈的糖葫芦上,斟酌开口:“公子,我过去买个糖葫芦尝尝,您要不要?” “不要。”这话刚落下,看到阿朝眼巴巴盯着糖葫芦的模样,谢临洲没多想:“看那小哥儿衣着是个农家人,家底大抵不太富裕,小瞳,你多买一串糖葫芦,就说是多买送给他。” 大周朝立国已逾百年,开国时便重农抑商,如今京畿之外的州县,依旧是田埂连着阡陌的景象。就像眼前这条市集街,一半是农户挑着自家种的青菜、萝卜摆摊,筐沿还沾着晨露;另一半才是固定的铺面,绸缎庄、粮铺、杂货铺挨着排开,门楣上挂着褪色的木牌,只有街角那家刚开的糖画铺子,用红绸扎了彩,显得格外热闹。 阿朝细细品味最后一个馒头,眼睛还黏在糖葫芦上。 那卖糖葫芦的汉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褐,腰间系着根草绳,插着糖葫芦的草靶已经空了大半。他见小瞳递来铜板,忙双手接过,指尖沾着糖霜,又在围裙上蹭了蹭, 小瞳闲着发慌,多嘴问了几句。 汉子直言,“去年那阵子天旱,地里的麦子,稻子收成都减了三成,俺家娃子许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俺出来卖糖葫芦,也只是想换点杂粮回去。” 谢临洲听得微怔,他自小跟外祖父母长大,虽知民间疾苦,却少见这般直白的窘迫。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喊来小瞳。 小瞳手里还握着两串糖葫芦没动,小跑到他身旁,就听谢临洲说:“老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把人的糖葫芦全买了,分到那些衣裳洗的发白,补丁颇多的人手中,若是大人边说这糖葫芦是给孩子的,若是小孩子便说是给他吃的。” 小瞳知他心善,应声去做,举着草靶,先分一串糖葫芦给阿朝眼巴巴瞧着的阿朝,又跟在谢临洲身后离开。 阿朝愣愣的拿着糖葫芦,一句谢谢还未说出来,送他葫芦的人已经走远。 茶肆的掌柜瞧他没有动弹,直言:“小哥儿把这糖葫芦吃了便是,方才那小厮乃是谢临洲谢夫子的下人,谢夫子常做这等好事……” 他后面再说什么,阿朝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走回家的脚步都轻飘飘的,踩在云上似的,糖葫芦甜滋滋,他心里更美。 那个每日只有吃什么、干什么、何时歇息的他脑子里赫然多了另一个念头。 谢夫子,谢临洲,这人好哇,生得俊朗,学问好,家里就他一个,干净得像张白纸,心里头还善良,平易近人,对平头百姓也好。 谢临洲不知道自己一次善意之举会多了个夫郎,此时的他刚带着小瞳分完剩下来的糖葫芦,送回草靶后领着小瞳在集市内闲逛。 不远处,几个农妇正围着布摊讨价还价,扯着粗麻布问能不能再便宜两个铜板。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围着小摊子,踮着脚看着胭脂盒,却没人敢伸手…… 小瞳买完谢临洲想要的东西后,轻声说:“公子,咱们该去茶馆见李掌柜了。听说今年南边的茶叶收成好,李掌柜那边的茶价能降两成,咱们府里的茶铺若是多进些,年底说不定能多赚些银子。” 谢临洲点点头。 原本与掌柜见面这事,该是打理生意的管事见的,但今日管事有事回家一趟,事情又急,只能他本人亲自去。 市集里的喧嚣还在继续,货郎的吆喝声、农户的讨价还价声、绸缎庄里伙计的迎客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大周朝寻常的日子。 王家,天蒙蒙黑,阿朝方才回到家中,堂屋桌面上的饭菜被一扫而光,留给他的只有收拾洗碗。他撇撇嘴,心想,这人可真坏,转头收拾。 王安福与王绣绣躲在角落,见此,前者心里不安的说:“姐姐,今日本就轮到我们二人收拾桌面,这会让阿朝做,被爷奶晓得了,可不好吧?” 王绣绣翻了个白眼,“切,有何不好的,爷奶也没在意过他,别说这个了。今日那小谢夫子在集市上派糖葫芦呢,我回来早了没领到,隔壁的二狗子领了一串,我让他分我一颗,他不肯,大哥,你快带我去要一颗回来。” 还没说话的王安福被她拉走。 阿朝洗完碗筷,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柴房里头。王家人多,屋子小。王绣绣这般年岁都要和堂姐堂妹住一块,更何况外来的阿朝。 他只能住在柴房里面,不大的柴房里面隔开一个位置,给他放了一张木板床跟小凳子,此外只有一个落脚的地儿。 一迈进柴房,一股混合着干燥松木、陈年灰尘与淡淡烟火的味道便裹住了他。 月亮的微光从屋顶破了个小窟窿的茅草缝里漏进来,阿朝顺手将靠在门边的柴捆往里挪了挪,避免夜里起风时刮得门板哐当作响。 前些日子就因为这声响,他被王家婶子隔着窗户念叨了半宿“手脚不利索”。 木板床的床板缝里还卡着几根干草,是今早他整理铺盖时没抠干净的。 他坐在小凳子上,弯腰去拔那些草茎,指尖触到床板冰凉的木纹,忽然想在江南时候,灶房里那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土炕。那时爹娘还在,每到冬天都会提前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他裹着厚棉袄坐在炕上,能闻着灶间飘来的红薯香。 可现在,只有柴房里若有若无的霉味,伴着远处堂屋传来的王家人的说笑声,像根细针似的扎在心上。 阿朝穿着木屐出去洗干净脚,又打了半桶白日晒得温热的水,在浴房内简单擦拭过身子便上床,他抬头望向那方漏光的茅草窟窿,天边的月光渐渐亮起来,几颗星星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 阿朝心里头想再熬些日子嫁出去就好了,他还记得被送到外祖家时,那个伯伯说的话,只要在王家好好干活,等年纪到了,寻个好人家嫁出去,日子就会好过。到时候,他就能跟相公一块住,能住上好房子,不用再住柴房,说不定还能养个小狗陪自个儿。 想到此,他又想起今日见到了谢夫子。 也不省的谢夫子喜爱哥儿还是姐儿,若是哥儿,他勤快些,说不定人家能看上自己,若是姐儿,他也要人喜爱上哥儿。 哼,他就要谢夫子了。 风渐渐大了,柴房的门被吹得吱呀作响。阿朝把心头头那点想法收回去,起身把门关紧,又往床脚添了几根干柴。 夜里冷,得留着取暖。 做完这些,他躺到木板床上,把薄被子裹得紧了些。 虽然床板硌得慌,被子也透着寒气,但一想到往后的日子,阿朝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 5、第 5 章 第五章 翌日,天还未亮,阿朝起来喂了鸡鸭,吃了碗稀粥,收拾好自个儿,背上背篓,拿好镰刀便跟着舅舅们上山。 四月底的山上,晨雾还裹着裹着林梢,脚边的青草沾着冰凉的露水,一踩便沁湿了布鞋的布底。阿朝就只有两双布鞋,若不是上山怕被咬伤、割伤、他可舍不得把布鞋穿上。 风里混着新叶的嫩香与泥土的腥气,偶尔还飘来几缕野蔷薇的甜香。 林间的雀儿已醒,叽叽喳喳地在枝桠间跳,惊得叶片上的露水簌簌往下掉,落在阿朝的脖颈里,凉得他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睁大眼睛往四处瞧。 他要跟着大家伙采四月里最嫩的野菜,走在最前的大舅手里拎着竹筐,时不时弯腰拨开草丛,指着一株带着锯齿边的嫩苗,喊人过来割。 阿朝早把山上的菜认得差不多,见此,赶紧蹲下身,轻轻掐下菜梗,生怕碰坏了旁边刚冒头的小蘑菇。不一会儿,竹筐里就添了不少宝贝,翠绿的灰灰菜攒成了小堆,带着露珠的马齿苋铺在底层,还有几株叶片肥厚的蒲公英。 他想,今日能添个新鲜的菜,他摘的菜,今夜多吃一些也无妨。 走得深些,听见大舅的声音,阿朝连忙停下脚步,顺着前者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斜前方的坡地上,几株青碧的植物正顶着紫色的花穗,那是野豌豆。 四月底的野豌豆荚刚鼓起来,捏在手里软软的,剥开就是圆润的豆仁,嚼在嘴里满是清甜。 他有时白日没吃饱,便会到山上来寻能直接吃的果子,野菜。 不需要人带头,阿朝小心翼翼地绕开带刺的灌木走过去,刚摘下第一个豆荚,就听见身后传来二舅严肃的声音,“这野豌豆金贵,城里那些穿绫罗绸缎的贵人,就好这口四月里的鲜灵劲儿,去年咱采的野豌豆,送到城里铺子才半个时辰就被抢光了,掌柜的还追着大舅问下回啥时候送呢。 语气一顿,他喊“你们都机灵点。” 阿朝眼睛一下子暗了,这野豌豆卖到城里去,确实是添了菜回来,可没有他的份。大舅、二舅从城里回来,也给家里买了块布,可这也没他的份。他只有羡慕的份,念及此,手里掐菜的动作也没那么利落。 想想,还是要摘快点,说不定,他们去城里,自己能躲懒,让手休息休息。 “知道了。”他说着,把刚摘的野豌豆荚仔细放进竹筐角落,又伸手去够不远处一丛长得格外茂盛的灰灰菜。 大舅蹲在坡上掐蒲公英,闻言抬头往东边看了看。太阳已经爬得比树梢高了些,晨雾散得只剩山脚下一缕轻烟。 “手要快要巧。”他把满捧的蒲公英塞进竹筐,起身拍了拍裤腿,“得赶在日头烈起来之前下山,把菜理干净装上车,晌午前能到集市里。晚了一步,菜叶子打了蔫,贵人就不爱要了,价钱也得往下压。” 二舅已经走到另一处灌木丛旁,手里的镰刀轻轻割着一丛丛嫩绿的刺儿菜,嘴里还念叨着:“去年送菜的时候,看见城里尚书府的管家来买,说要给老夫人做凉拌菜,还特意嘱咐要带露水的。咱这山上的菜没沾过半点药,比城里菜圃里种的还嫩,贵人们就认这个。” 阿朝没怎么听他们二人闲聊,心里头念着这会干多一些,今天就能松快些,连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都没察觉。他把采好的野菜按种类分开摆放,灰灰菜、马齿苋铺在竹筐底层,野豌豆和刺儿菜小心放在上面,连一片叶子都舍不得碰折。偶尔遇到沾了泥的菜,他还会蹲在溪边,用清凉的溪水轻轻冲洗干净。 他晓得贵人买东西讲究干净,一点泥星子都能挑出毛病来。 没过多久,几个竹筐就都装得满满当当,翠绿的野菜顶着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透着鲜亮的光泽。大舅掂了掂竹筐,满意地点点头:“成了,够装两大车了。阿朝,阿权、小燕,跟紧了,咱们下山。” 阿朝拎着自己的小竹筐,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好走些,风里似乎都带着盼头。 日头还未完全起来,巷口的石板路上就传来了独轮车轱辘转动的‘吱呀’声。 去城里售卖没自己的份,阿朝目送着独轮车的影子远去,转身挪回屋。土坯房里还飘着今日早熬粥的香味儿,他进去瞧瞧,瞧见灶台上剩半碗掺了麸子的稀粥,这也不属于自己。 灶头没活干,他赶回柴房,从床底下翻出叠得整齐的蓝布短褂,换下身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旧衣裳,衣摆处磨破的边角被他仔细地塞进裤腰里。 他讲究,哪怕是下田,也得穿得规整些。 刚系好腰带,院门外就传来了大舅母的喊声:“阿朝,走了走了,再晚些日头就毒了!” 他应了一声,抄起墙角的锄头和水瓢就往外跑。 田埂上的露水还没干,裤脚很快就被打湿,冰凉地贴在腿上。 今年的天旱,地里的玉米苗蔫头耷脑的,叶子卷成了细筒。阿朝跟着大舅母蹲在田埂边,眼睛盯着田垄里的水位线,手里的水瓢不停地从水渠往地里舀水,每一勺都要避开玉米苗的根部,生怕冲坏了刚冒头的须根。 把玉米地浇完,便是晌午,去镇上卖菜的几口人还没回来。外祖母在家中做饭,回家,吃了个半饱,歇息一刻钟,又要跟着大舅母去引田水。 从弯弯绕绕的田埂走过,天水从小渠引到一块地里,等田水达到水位线就该把开渠的口给堵上,要不然秧苗会被淹死。 日头渐渐爬高,晒得地面发烫,阿朝的额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砸在湿润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蓝布短褂紧紧地贴在身上,能清晰地看到肩胛骨的轮廓。 偶尔直起腰捶捶酸痛的腰杆,视线越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能远远望见城里的方向。 此刻,那里应该正热闹非凡。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埋下头,将手伸进冰凉的水渠里,水花溅在手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 直到日头西斜,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地里的活才算做个七七八八。 大舅母朝阿朝说:“好在今日做事利落,没人来争水,不然这几亩地就悬了。” 庄稼人都靠几亩地过活,谁都想自己的稻子生的好,去年争抢河水浸水田闹得几家人打了起来。 他们住在外城的巷子里,田地离的不远。 阿朝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在夕阳下泛着光。 没人来争水是好事。 他问大舅母:“待会还要去浇菜吗?” 大舅母道:“都忙活一整日了,今儿不去,待会回去歇息。” 她看着阿朝被打湿的衣裳,于心不忍,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阿朝啊,待会回去,你就歇着,给自己洗衣裳,冲澡。若你表哥他们喊你做事,你别听,就说是我说的。” 阿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道:“大舅母,这,这,这不好。” 大舅母拍拍他的肩膀,“听舅母的。瞧你身子单薄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嫁人。” 阿朝不言语,扛起锄头跟在她身后往家走,脚步有些沉重,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但想到待会回去不用干活,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大舅母急着回去做事,快了他近一半的路。 “阿朝,刚从地里头回来啊?” 在巷口大槐树底下乘凉的大娘瞧见他,招呼道:“大娘这有做的红枣糕,来吃一个。” 阿朝左顾右盼,大娘笑他:“你舅舅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去城里,现在还没回来,你就吃吧,这红枣糕,大娘做的多。” “谢谢大娘,明日我去山上挖野菜给你送点。”阿朝说罢,拿了块两指大小的红枣糕,扛着锄头回家。 “孙大娘,他可是外族人,你怎么把枣糕给他,也不怕外人说闲话。” 孙大娘是个泼辣的性子,“我的枣糕,爱给谁给谁,你管的着吗?” “真是好心没好报,外族人没个好的,你…………” ………… 城里的日头已斜斜坠向西边的屋檐,金红色的光透过书院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谢临洲刚把最后一份课业细则叠好,便被围上来的学生们堵在了案前。 “先生,听说您晋升博士了。”为首的少年声音清亮,手里还攥着记满批注的《考工记》讲义,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檐下归巢的雀儿。 谢临洲无奈地笑着抬手压了压,目光扫过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无意落到角落里正低头摆弄炭笔的萧策身上,收回视线,“不过是吏部刚下来的文书,倒让你们这般热闹。” 他话音刚落。 “恭喜先生了,贺喜先生了。”萧策凑上去,挠了挠头,耳尖微微泛红,声音越说越小,“你初来讲课的那日,我以为您会和其他先生一个模样,嫌弃我等……” 谢临洲直言直语,“所以你就没听我的课。” 萧策不作隐瞒,点头,补充:“我想着把新琢磨的连□□画完,再听您的课。好歹是新来的夫子,我总要给点面子的,可您讲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时,说匠人造器既要懂草木纹理,也要知战场凶险,我……我竟忘了动笔。” 他郑重道:“先生,请你莫要因此离开我等。” 他藏在书箱里的小本子,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式兵器图样,弩机的齿轮、长枪的枪头都标注得极为精细,唯独在纸角处,悄悄描了个小小的讲堂轮廓,窗边还坐着个模糊的身影,正是讲课时挥斥方遒的谢临洲。 窦唯与沈长风等人也都凑过来,挽留谢临洲,让人莫要离开他们。 谢临洲听得一头雾水,忽的想起点什么,无奈的笑着,缓缓问:“你们莫不是听到祭酒问我可要调去教新来的监生?”得到一致的回答,他笑:“我没答应,你们放心,不把你们带好我怎么敢走。” 一群少年兴高采烈地欢呼。 谢临洲制止他们,喊散学。他则是收拾好自己的物什,准备离开。 “夫子,夫子。”沈长风喊住了他,从桌面上摊开的课本递到谢临洲面前,“这是学生算的农具成本,往年匠人造一张犁要耗三日,木料损耗近三成。” 他指尖点在算式旁的批注上,眼底闪着光,“您说‘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原来懂工艺还不够,得算清成本,才能让农具真正用到田里去。这话我想了三天,才算明白其中的道理。” 泛黄的纸页上,本该记诵经文的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 谢临洲解答完他的疑惑,准备离开,与着腮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的窦唯对上视线。 夕阳的光落在他发梢,竟让平日里总爱走神的少年多了几分沉静。 “窦唯,今日可有想问我的?”谢临洲唤他。 趁着他还有空闲,尽早问了,他尽早归家。 窦唯猛地从窗里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片刚从窗外捡来的槐树叶,“先生,我没什么想问的。” 他把树叶举到谢临洲面前,阳光透过叶片的脉络,在后者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先生,您讲‘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说做车轮要选秋天的木材,因为那时树木的纹理最坚实。我看着这槐树叶,忽然想,要是能按草木生长的时节来安排课业,是不是更容易记住这些道理?” 谢临洲垂眸看向他手中透亮的槐叶,指尖轻轻拂过叶边细碎的锯齿,缓缓开口,声音如浸了春露的木铎,清润又含着深意。 “你能从槐叶想到‘因时’的道理,已是把书里的字嚼出了滋味。古人言‘顺天时,应地利’,做车轮选秋材,是懂树木秋冬收敛、纹理坚密。 若课业也循着草木的时节走,春日学‘草木蔓发’的生机,便去园里认新抽的芽、初开的花,晓得分辨‘桃之夭夭’与‘棣棠灼灼’的不同;夏日讲‘七月流火’的时序,便趁晚凉数星子、听蝉鸣,知万物长养时的热闹与章法;到了秋日读‘伐木丁丁’,再去看树木落叶前的劲挺,才真懂‘斩材必以其时’的郑重;冬日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便守着窗畔的梅枝,看它耐得霜雪的骨气。 这样学来的道理,不是纸上谈兵,是你亲手摸过、亲眼见过,记得自然会牢些。 更要紧的是,你往后再读‘天人合一’,便不会只当是句空话。 你知道槐叶何时展、何时落,知道草木的‘时’,也便慢慢懂了人间的‘时’,懂了做事该守的分寸、该等的时机。” 说罢,他抬手接过那片槐叶,对着光轻轻转了转,细碎的影子在少年额间晃了晃:“明日晨起,咱们先不去书房,先去后园看看,如今的椿芽、楸叶,是不是正合着书中‘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的光景。” 早在少年们问出问题时,系统便在脑海中给出答案,谢临洲整理一番转换成自己的习惯,融合贯通表达出来。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书院里的光影也变得柔和起来。那群少年们,目送谢临洲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 他们常听到,夫子的同僚私下嘲讽:“大谢博士夫子的门生在殿试夺魁,谢临洲倒好,捡了群‘歪瓜裂枣’。” 就连,大谢夫子路过广业斋时,都曾直言:“与其教这些‘朽木’,不如潜心经史。” 可教导他们的小谢夫子不为所动。他们心里都念着这些事,势必不能让小谢夫子丢脸。《 》 6、第 6 章 第六章 有了大舅母的话在,回到家中,表哥他们几个当真没喊阿朝干活,他心里美滋滋的,用水洗干净身子换好衣裳,端着木盆,里头装了脏衣裳,去巷子里的老槐树底下的水井处洗衣裳。 他蹲在老槐树下,指尖蘸着皂角水在脏衣裳上轻轻揉搓,泡沫顺着井水的涟漪飘开。 阿朝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刻,脚趾偶尔碰一碰井边沁凉的石板,心里还揣着大舅母那句话带来的暖意,嘴角忍不住微微翘着。 周围的乡邻刚从码头、田地里、城里归来,三三两两地在井边擦着手脚,说笑着谈论码头的活计、地里的收成、店里的生意,没人留意到这个安安静静洗衣裳的少年。 可这份惬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粗粝的笑声打断了。 “哟,这不是老王家的外孙吗?怎么蹲在这儿洗衣裳,不藏在家里头偏生在外面晃荡,一点都不像个哥儿。”说话的是住在巷尾的王二,“莫不是想勾引小爷我。” 这人平日里游手好闲,总爱拿旁人寻开心,此刻他敞着衣襟,晃悠悠地走到阿朝身边,故意用脚踢了踢阿朝放在地上的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阿朝的裤脚。 阿朝身子一僵,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没敢抬头。 他知道王二不好惹,先前就见过他欺负巷里的姐儿、小哥儿,还糟蹋过城外村里的一个姐儿。他不想惹事,只想着赶紧洗完衣裳回家。 那王二见他不说话,反而得寸进尺,伸手就要去拨弄阿朝的头发:“怎么不说话?是怕了还是觉得我说得对?虽说你生了双异种的眼睛,可样貌上等的好,不如就跟了小爷我,小爷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维持文雅的形象,阿朝定会喷他一口口水,骂他不是个人。 心里正想着,到底该如何是好时。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好你个王二,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你嘴巴放干净点。若是骨头痒了,我能去报官,让衙差给你松松骨头。” 阿朝抬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孙大娘,她刚提着菜篮子从市集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即放下篮子快步走了过来,挡在阿朝身前。 大娘常年操持家务,手上力气不小,她瞪着王二,语气里满是怒气:“人家小哥儿洗个衣裳碍着你了?你这般消遣人家,若你说的汉子,我还能忍,可人是个哥儿。你这王八蛋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帮你娘挑桶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二平日里就怕孙大娘这股泼辣劲儿,此刻被她怼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瞪了阿朝一眼,嘴里嘟囔着“多管闲事”,灰溜溜地走了。 孙大娘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又温柔地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孩子,别怕,有大娘在,他不敢再来欺负你。天快黑了,你一个小哥儿在外头不安全,快把衣裳洗完,早点回家。” 阿朝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孙大娘。” 当天夜里,阿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王二白天那嚣张的样子,心里就憋着一股气。他悄悄起身,换了身最破旧的衣裳,走到院子里,找了个破旧的木桶。 家中有粪坑,他忍着恶心,用布条塞住鼻子,往里面装了些粪水,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 “好你个王二,居然敢调戏你阿朝大爷,今夜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嘴里嘟囔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巷子夜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阿朝借着月光,轻手轻脚地走到王三家门口,确认四周没人后,猛地将木桶里的粪水水泼向王二家的门板,粪水顺着门板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恶心的渍。 做完这一切,他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不敢多停留,飞快地跑回家,钻进被子里,想着王二明天早上看到门板时的模样,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他阿朝可不是好惹的。 = 眨眼五月到了眼前。 很久没见过谢夫子了,阿朝与表姐王春华在巷子洗王家人衣裳的时候,望着城里的方向,忽的有了这个念头。 他日日都要在做事,一个月也没机会去城里,见不得谢夫子,谢夫子也不认得他,他如何才能得到人的欢喜。 想到此处,他搓衣裳的手都使上几分力。 好在上天给了他那么个机会。 明日是五月五,该买些肉回来包粽子。 王家人,三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娘家,大舅几个去了村里帮忙修路,买肉的事儿交到外祖母身上。 上次去集市还是赶集日,好多日未见到谢夫子,阿朝心里竟有些想,昨夜问了外祖母,今日一大早便起来干活,喂完鸡鸭,去菜地摘完洗完晌午要煮的菜,泡在水里,擦干净脸上的汗珠,回柴房换了件还算得体的衣裳。 外祖母早已在门口等着他,问:“今日怎想着随我一同去集市?” 二人从小巷子往城内走去。 阿朝答:“往常只在赶集日去过,今日去,看看非赶集日,集市是否也那般热闹。” 他帮外祖母拎菜篮子,脚步轻快。 到了集市,阿朝也不急着去买肉,寻了个借口跑走,说到时候在茶肆等外祖母。 上回去过国子监,他省的该如何走,加快脚步赶去,恰好听见几个监生说话。 “放假三日,若不是我把课业落在课室,我才不回来呢。”监生整理好布袋里的作业,吐槽:“大谢夫子布置的作业多的很,我不省的能不能做完,放完假回来,我拿你的抄一抄?” “你如何抄我的,我学习这般差。” “听闻小谢夫子那边没什么作业,可羡慕死我了。” …… 他们几人的话,被阿朝收入耳中,他心想,放假么,那谢夫子还来吗? 国子监主要有三类假期:一是旬假,每十天休一天,外地学生不得回家;二是田假,农历五月放约一个月,供农家子弟回家助农,远途可申请延期;三是授衣假,农历九月放约一个月,让学生回家取冬衣,逾期未归者开除。 此外还有中秋、端午等节日。 他垂下眼睫,失魂落魄的离开。 “小谢夫子,今日放假您怎么来国子监了?”外围洒扫的杂役望见谢临洲,兴高采烈地问。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回来拿课本回去备课,等放假回来要开讲新课,可不能耽搁了。” 杂役恍然大悟,“放假也没得歇息,夫子也是辛苦了。” 谢临洲说:“不辛苦。”偶然瞧见杂役身上的书本,“你这书本是?” 杂役后退几步,连忙解释:“是沈长风沈公子前几日见我在窗外听您讲课听得入迷,知晓我正在自学《考工记》借我看的。” 虽知道对方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杂役的夫子,但他还是小心翼翼。 谢临洲了然,让他别太紧张,“看到哪儿了?可有不懂得,我指导一下你。” 他并没有质问的意思,只觉得一个杂役都有心思念书,想必此人定是个沉下心的。 阿朝回过头,映入眼帘是便是这一幕,国子监红墙下,谢临洲手拿着《考工记》走过,衣诀被风吹得翻飞,低头对一个洒扫杂役解释“车轮辐条原理”,面容柔和。 阿朝手指猛地收紧,方才还准备离开的脚步,像被国子监门前的青石板钉住了似的。 谢临洲的青衫下摆还沾着晨起研墨时溅上的墨点,像是宣纸上不慎晕开的淡云,可他半点不在意,反倒微微屈着膝,让自己与那持着扫帚的杂役齐平。 手里的《考工记》摊在小臂上,书页被风掀起一角,他却只用指尖轻轻按着,声音温得像春日里融了冰的溪水:“你看这车轮,辐条必正,才能让轮心至轮缘距离相等,行路时才稳当。就像农家碾谷的石磨,若轴心偏了,磨出来的米糠便粗细不均。” 杂役听得发愣,手里的扫帚都停了,阿朝却看得心头发烫。他早听人说过,谢临洲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夫子,出身寒门才华横溢,连先生们都常与他论学。 方才他低头时,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峰,唯有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檐角挂着的月牙儿,轻轻晃进了他心里。 直到谢临洲讲完,杂役连声道谢,他才直起身,把书本还给杂役,转身往另一条巷口走去。 阿朝浑身都松了下来,指尖有些发颤的望着谢临洲的背影,青衫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去年春日里,他看见稻田河边的那株新抽芽的柳。 “阿朝?怎么站在这儿?”外祖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提着半篮刚买的红枣与猪肉,“东西都买好,该回去了,要不然可赶不及做事。” 阿朝猛地回神,脸颊发烫,忙跟上外祖母的脚步,只是方才那副温和的模样,总在眼前晃。他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竟悄悄盼着,下次再见面。 前面祖母正在唤自己的名字,他赶紧掐断念头,耳尖却更红了。《 》 7、第 7 章 第七章 阿朝与外祖母——王老太太提着装肉的竹篮从城里回到家中。 大舅母——王陈氏正用围裙擦着手从灶房出来,“娘,阿朝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这粽子就等娘您手里的肉呢。”稍顿,又言:“阿远他们在村里吃饭,我也吃过了,村长晓得家里头就你们二人,喊我端了些饭菜回来。” 趁着大家伙都有空闲,村长把在族谱上的汉子喊回来修路,方便村里的人去城里卖粮食,瓜果蔬菜,也方便往后子孙去学堂上学,总之他说的好处多着。 王老太太把肉给王陈氏,“你把这肉拌好,待会包粽子,我跟阿朝吃饭去。” 村里的大锅饭味道算不得好,但顶饱。阿朝吃了个肚子浑圆,心里满足。 王老太太吃饭算不得快,吃的七七八八,想起不久前的事,问:“方才去城里买肉,你作何离开,又为何出现在国子监门口?” 阿朝抬起头,脸不红心不跳:“我就想随便逛逛,我没见识过好东西,怕被外祖母您瞧到了嫌弃我,这才这才……”他欲言又止。 这个年纪的小哥儿最要自尊心,王老太太也经历过,眼里闪过几分心疼,“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你作何又去国子监了?” 外孙这般年纪,容易被骗。国子监内的学子油嘴滑舌若是把小哥儿骗去,她可对不住死去的女儿。 “就是去瞧瞧,看是不是绣绣表姐说的那般气派。”阿朝直言不讳。 确实王绣绣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的王绣绣跟着爹娘去一趟城里后回来炫耀说国子监如何如何,她往后也要嫁给国子监里的学子。 若他是那等老实巴交的小哥儿,早就被磋磨的不成人样,这王家里头的人都是人精,一个个表面上对他多好多好,实际,什么脏活累活都他做。 吃完饭菜,阿朝收拾碗筷,洗干净。用木盆端一盆干净的清水晒在院子里头,今夜洗澡用。 回到堂屋,屋里头的八仙桌早已被抹得锃亮,青碧的箬叶码在竹筛里,浸过碱水的糯米在瓦盆中泛着温润的白,红线绳绕成小团搁在桌边的粗瓷碟里,泡好的红豆、蜜枣拌好的五花肉都盛在青花碗中,摆得整整齐齐。 王陈氏朝阿朝笑了笑,又对着王老太太说:“娘,您挑的五花肉,肥的薄,瘦的嫩,好得很。” 许久没见这般好成色的肉,她今日话也多些。 阿朝坐在板凳上,弯腰将最后一捆箬叶摆好,摆起手,准备包粽子。 王老太太视线落在拌好的五花肉上,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意变深,“可不是,挑了快两刻钟才挑出来的。今年家里赚的银钱多了些,秋燕的亲事也定了下来,阿权也要上学了,咱们上个月在地里头干活也苦,买块五花肉回来就当是补补身体了。” 阿朝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还想着应是阿权,哭闹要吃肉,老太太才买的。 俗话说:“大儿子,小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王陈氏笑着点头,顺手拿起一片箬叶在手里转了圈,“娘也是为我们着想。” 阿朝低着头,不做声,伸手从竹筛里抽出两片箬叶,指尖灵巧地折出个漏斗形。他包粽子,包肉的要做特殊记号才行,要不然可没有吃肉的份。 王老太太说起肉铺钱师傅的儿子,“钱家那小子今年可是十五了?瞧他壮的跟头牛似的,也不省的以后便宜了谁家姑娘。” 竹篮里浸得发亮的芦苇叶还滴着水,王陈氏指尖捏着根雪白的粽绳,刚把三角粽的棱角捋顺,听见王老太太这话便笑出了声:“可不是十五了?三月那时我去钱师傅肉铺割肋条,正见他给柜台上货呢。那胳膊比他爹年轻时还粗,拎着半扇猪腿跟提溜棵白菜似的,钱师傅在旁边乐呵得嘴都合不拢。” 阿朝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的粽叶刚折出个漏斗形,仔细听着,并没有出声。 钱家那小子他认得,初来王家的时候,他被王家几个表兄姐妹欺负,那小子帮过他一会。十五那年跟着外祖母去铺子割肉,那小子还送了颗饴糖给他。 今年放风筝,见阿朝坐在田里眼巴巴瞧着王家几个孩子欢声笑语,钱家小子拿了自己的老虎风筝给阿朝放。 王老太太把裹好的粽子往瓷盆里一放,“钱师傅打小就带着他在肉铺里转,杀猪、剁骨、剔肉,胳膊肘粗正常的很。前阵子西头张猎户家的儿子跟人比扳手腕,输了还不服气,结果见了钱家小子,连手都不敢伸呢。” 她顿了顿,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里满是赞叹,“这孩子不光壮实,心还细。上次我买肉忘带钱,他说‘王奶奶您先拿回去,下次来再给’。” 王陈氏把粽绳在粽子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紧实的活结:“我听说钱师傅正托人给这孩子寻亲事呢。隔壁李婶说,东头粮店掌柜家的姑娘,前儿个去买米的时候,还偷偷瞅了钱家小子好几眼。那姑娘长得白净,手也巧,要是能成,可是桩好姻缘。” 似乎到了年纪,哪家小子哪家姑娘出现在大人们嘴里的便是亲事。 王陈氏不是随便聊的,扯到钱家小子,瞧了阿朝好几眼,提:“阿朝如今也十六了,娘,可有着落?” 阿朝就知道无论说什么,总有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未等王老太太出声,他开口:“大舅母,再等等,今年定能把亲事定下来。” 他是个有主意的,像自己的女儿。王老太太对上王陈氏疑惑的目光,张嘴:“有着落,你啊,着手你家那小子念书的事,阿朝的有我这个老婆子操心便成。” 王陈氏没再多言。 阿朝也松了口气,生怕她在问什么。 粽子包到一半,回娘家的三房一家子全都回来。 王陈氏的女儿王秋燕凑过来帮忙包粽子,“娘还没把粽子包好啊。您一大早就在堂屋摆东西,把箬叶翻来覆去地挑,还以为要选出朵花来呢。这瞧着跟平时的没什么两样啊。” 王陈氏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这箬叶得选叶尖完整、叶身宽的,不然裹不住米,煮的时候要漏。” 王老太太适时道:“你这丫头怕不是忘了,小时候第一次学包粽子,选了片破叶,煮好后一掀全成了粥,还坐在门槛上哭鼻子。” “哪有!”王秋燕脸一热,嗔道:“我那是觉得粥比粽子好吃,故意的。” 王陈氏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箬叶晃了晃,糯米粒趁机从漏斗口滚出来两颗,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响。 她赶紧用手指把米粒拢回来,又从瓦盆里舀了勺糯米添进去:“就你嘴硬。那年你爹还在,见你哭,偷偷把他碗里的肉粽剥给你,结果自己饿了一下午。” 王老太太:“一个两个不省心。”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八仙桌上,把箬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朝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糯米渐渐少了,八仙桌上的粽子慢慢堆了起来。 粽子还未包完,阿朝被三房的人使唤去浇菜地,王家的菜地离河边远,每隔三五天就要去浇水,不然菜都活不成。 = 另一边,谢临洲回到住处时,厨娘正蹲在院子里洗粽叶,碧绿的粽叶泡在清水里,散着淡淡的清香。 听见声响,小瞳忙从屋子内出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先前说跟您一块去,你非不让,我在家等,等得脖子都长了。” 天子脚下虽说太平,但也保不齐有些人为钱不要命。前段时日,刚进翰林院做事没多久的修撰便被杀害,至今没个结果。 就回去拿个东西,谢临洲觉得没必要让人随自己跑一趟,言:“青天白日,你放心就是。” 小瞳无奈摆手,岔开话:“明日就是五月五了,厨娘买了粽叶、糯米、五花肉回来包粽子,您除了肉粽,还想吃些别的吗?比如豆沙的,或是红枣的?” 谢临洲解开外衣,随手递给丫鬟,走到廊下坐下,道:“不必太复杂,肉粽就好,若有剩下的糯米,包两个红枣的也成。” 他对吃的不挑剔。 异域贡物、海外种子传播开来,加上本土的食材,整个大周朝食物种类丰富。日常膳食与精制点心遵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理念。主食以‘五谷’为基,做法多样,菜肴上,荤素搭配,烹饪技法已具雏形。 谢家厨娘在大酒楼当过学徒,做饭菜一绝。谢临洲没有挑剔的份,平时他一人用膳,多是三菜一汤,两荤一素,还有饭后的果子。 小瞳应着,又道:“方才你还未回来时,我听厨娘说,碱水粽蘸着白糖吃最清甜,公子要尝尝吗?我待会喊小汪也买些碱水回来试试?” 谢家也能说是谢府,原是个一进的院落,谢临洲穿越过来了,赚了钱把周围的院子买了下来请装备匠回来按着他的需求重新装潢成了三进的院落。现在他居住的地方才能算的上是府邸。 府中洒扫的丫鬟有三人、干重物的小厮两人、办事的小厮一人、门房一人,庖屋内,厨娘一人打下手的一人。伺候谢临洲的小厮两人,一个是小瞳另一个叫小孔,后者被派去买东西还未回来。 管事两个,一个统管府内事物,一个统管谢临洲在外的生意。 原本他能花一点完成任务的积分来雇佣系统帮他管理生意,但他觉得与其长期雇佣不如就过年对账本的时候,给点积分让系统一并看了。 他给的条件好,普通下人月钱一两银子过两百文,贴身伺候的月钱二两银子,包吃住,过年过节有礼品或赏钱。管事另算。 谢临洲坐在廊柱前的躺椅上,望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枝头已经结了小小的石榴果,青绿色的,透着生机。 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从国子监离开时,撞见的那个站在红墙下的小哥儿,素色衣裳,头发绑成一个高马尾,望着他的方向,蓝色眼神亮晶晶的,似春水。当时以为是路过的百姓,没多在意,此刻想起,倒觉得那小哥儿的模样,有些像春日里见过的,开在墙边的野蔷薇。 “也好,”他收回思绪,对小瞳道,“多包些,明日若有邻里来,也能分些去。” 小瞳笑着喊人去买东西。 厨娘与打下手的人依旧在洗粽叶,清水溅起细小的水花,院子里满是粽叶的清香。 谢临洲仔细一想,那个小哥儿似乎就是先前他喊小瞳送糖葫芦的小哥儿没太敢确定,略微思索一番,问出口:“小瞳,你可还记得先前我让你送一串糖葫芦的小哥儿” 他知道这个时代有哥儿的存在,没觉得有什么,入乡随俗。 小瞳回想,“记得,那小哥儿容易认,蓝色眼睛那个。”他觉得意外,反问:“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了?可是看上了人家小哥儿?” 谢临洲摇头,把今日在国子监见到对方的事儿说出来,“觉得有些巧罢了。” 这才符合公子平常的作风、习惯,小瞳道:“巧是巧了些。”《 》 8、第 8 章 第八章 天色渐晚,天边的夕阳被山顶遮住模样,河边的芦苇被风推得晃,影子落在水里,跟着流波轻轻荡。 阿朝在河边洗干净桶、扁担与瓢,顺带洗干净手脚,担着东西,挑硬邦邦的田埂走回家去。 王家今夜没有做菜,就等着粽子出锅,一家老小全部坐在堂屋内闲聊,见到阿朝回来瞧了瞧便收回视线。 王秋燕起身,帮阿朝把扁担上的东西拿下来,轻声道:“阿朝,你去沐浴吧,这些我来收拾。” 说到底,阿朝不是他们王家的血脉始终是外人,王家人使唤起来也不心疼。明明王家三房一大家子今日一日都没去干活。 阿朝深深看她一眼,边走边轻声问:“今日没别的事儿要做吗?怎么大家伙都在堂屋闲聊?” 扁担、木桶都放回杂物间,王秋燕才出声:“没别的活儿了,菜地你浇了,鸡鸭我跟娘赶回笼子了,晒得粮食我也收了。这会就只有衣裳留着明日洗。” 三房爱躲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们大房早就习惯。 阿朝‘哦’了一声,没与王秋燕闲聊,拎着晒好的水去沐浴,换下来的脏衣裳用水泡着。 王家人都在闲聊,若他也去堂屋,少不了会被阴阳怪气一番,想到此,他便留在庖屋,坐在门口能看火也能发呆。 今日大舅母的话,他是放在心上的,也晓得自己十六还未婚嫁惹人嫌。话也都说出去了,他该寻多些机会跟谢夫子见面,说不定那日谢夫子就看上他了。 虽然他不识字,但他干活厉害啊,能烧饭、种地、种菜、洗衣裳、做点心……,若谢夫子跟他在一块定不会吃苦的,他会把人当大爷伺候。 嫁入高门、过好日子是姐儿、哥儿们们自幼的‘教导’。 阿朝越想越多,想着想着又灰心起来,他一个小哥儿没好的家世,不识字,长得还不讨人欢喜,怎么能痴心妄想人家谢夫子。 唉声叹气好一会,他决定试一试,这个月就起早些,把活干好找由头出去外面见谢夫子。 谢夫子的面,他是没见着。 自从有了计划,每日他都早早的起来把王家人的衣裳洗了,饭菜做了,鸡鸭喂了就寻由头出门,到城里,在国子监好多次都没遇到人。 他都有些灰心。 好在附近那些商铺的叔伯婶娘爱八卦,他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比如谢夫子常在那个茶馆喝茶、常去那个酒楼用膳,常走哪条小道回家,何时上值。 下值的时间没定下来,他听那些人说,谢夫子常留在课室给学子答疑,什么时候下值不确定。 今日,阿朝老早的在河边、路上挑选了最漂亮的野花,蹲守在谢夫子上值的必经之路上。 晨雾还没散尽,河边的芦苇尖沾着细碎的露珠,他攥着怀里的野花,站在石拱桥的角落里,把身子缩得更紧些,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巷口。 谢夫子每日卯时准会从这里过,青布长衫下摆扫过青石板,肩上挎着布包,里面装着给学生批改的课业。 昨日阿朝在国子监外面的茶楼内听客人们说,谢夫子近来事务繁忙,精神都不如往前那般好。他便记挂着要采些最精神的花来。 娘说过,看着亮堂的东西,心里也会亮堂些。 谢临洲不是国子监派的事务多而忙起来的,是手底下的学生新点子太多,他恰恰不擅长每日夜里查漏补缺着要第二日为学生解答从而导致眼下乌青。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就被小瞳喊醒,用过早膳便上值。 脚步声从巷口传来,阿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不自觉掐了掐花茎。看清那抹青布身影时,他深吸一口气,攥着花从阴影里跑出去,停在谢夫子面前。 “谢,谢夫子,送你的花。”他头埋的低,声音细弱蚊蝇,把花塞到对方手里就跑。 小瞳起初还以为是刺客,架势都摆好了,一看是一束花,差点落在小哥儿脑袋上的拳头被收回来,只是还未出声,小哥儿就跑远。 谢临洲看着怀里那束歪歪扭扭却格外鲜活的花,“小瞳可看清人的模样了,待会把花送回给人家。” 他脑子都还在梦周公,对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都没意识,更别提刚刚发生的事儿。 大周朝民风开放却仍守“男女哥儿授受不亲”的分寸,寻常女子哥儿向男子传情多托媒人递庚帖或赠手帕、香囊,鲜用花草作信物。但性情爽朗细腻的哥儿,以及走江湖、掌商铺的干练姐儿,不拘礼教束缚,会主动采海棠、茉莉、月季等花,或赠投缘友人、或谢相助汉子。 若是郎才女貌、郎才哥儿貌,百姓们并不会多说闲话,喜闻乐见。 天还未亮,小瞳看的不太真切,只知道是个小哥儿,“没看清脸,公子。” 谢临洲叹了口气,“罢了,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放着,等下次直接看到人,说我对人家并无想法便好。” 他相貌生的不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双眸子浸着书卷气,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温和浅笑,鼻梁高挺,唇形端正,说话时声线清越如玉石相击。 平日里常着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着素色锦带,墨发用玉簪束起,无过多修饰,但周身萦绕文雅端庄的气度。 行走在国子监的青砖路上,身姿挺拔如松,引得路过的学子们频频侧目。 谢珩是那般惊才绝艳、丰神俊朗,如皎皎明月耀眼夺目,他谢临洲能与对方比的不分上下,不仅仅是在学识也在相貌。 因此对谢临洲心生爱慕的人并不少。国子监里的女先生见了他,会特意多叮嘱几句学业,就连学堂内学生的近亲都常托学生递来亲手绣制的帕子、誊抄工整的诗集。 帕子上绣着兰草、竹子,诗集里还夹着带着清香的花瓣,字里行间藏着难以言说的情意。 像今日这样,一早上被塞一束花的情况并不少见。 因此,充当护卫守在谢临洲身边的小瞳,警惕心都下降不少。 小瞳点头说‘是’,随后好奇问:“公子,您都二十二了,那么多姐儿,哥儿给您送东西表情意,你一个都没看上的?”转而又叹了口气,“若今年还不成婚,恐怕国子监内又有人借着‘教化万民’说您了,说您在国子监教书,日日对着诸生讲‘人伦纲常’,自个儿却二十二岁仍未成家,那些常拿你与谢珩谢夫子比较的人少不得说您‘言行相悖’。 本来您在国子监就常被人说,若此番又传去诸生耳中,您在监里可就一点威信都无了。” 他伺候谢临洲的时候,谢临洲的祖父母已经去世。 谢临洲边走边说:“前几日祭酒还私下跟我提过,说我守孝也守的差不多。如今不少人家都盯着我,既盼着我能给自家子弟传道,也等着看我何时立家,还说我要是有喜欢的人,他帮我去提亲,他到时候坐主位。” 国子监的祭酒与他关系不错,亦师亦父。 他才二十二在现代正值青春年华,怎么可能考虑结婚的事情。穿越到了大周朝,前前后后经历的事情数不胜数。 这段时间常被提起,他才仔细的想,“今年吧,今年我便寻个人成亲。” 入乡随俗吧,能找到喜欢的更好,找不到就相敬如宾的过,留下血脉将家业传承下去。 花凑近闻了闻,淡香混着晨露的清气,沁人心脾,谢临洲脑子都清醒了不少,“这花待会回到博士厅,找个花瓶养起来。” 国子监的教师体系以‘博士’‘学正’‘助教’“学录”为核心,对应级别的教师有专属办公区域,统称‘博士厅’‘助教厅’,位置位于国子监大成殿的东侧,与学生的‘斋舍’(宿舍)、‘讲堂’(授课处)分区明确。 谢临洲晋升为博士,办公的地方自然是在博士厅。 博士厅整体布局为‘前堂后室’前半区是办公治事区,核心是“厅堂”,是夫子处理教学事务的主空间。 回到博士厅与各个博士们打了招呼,谢临洲寻到自己的公案,拉开太师椅坐下,小瞳则是轻手轻脚的去办前者吩咐好的事情。 公案也就是木质长桌,比日常书桌宽大,寻常博士会在案上摆放《监规》《四书五经》注本、学生名册、考勤簿、批改作业的朱笔与砚台,在案旁立‘戒尺’。 他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忙里偷闲会放几本虽包着正经书外皮内里却不正经的话本。 太师椅材质多为红木或榆木,比学生座椅厚重。谢临洲觉得坐着不舒服,喊府内的丫鬟缝制了个座椅的套垫,他的椅子在众多太师椅中一眼可见。 寻常博士会椅后挂‘劝学’类匾额或张贴国子监颁布的教学章程。他觉得没必要,没挂。 因此,不少监内的同僚在背地里说他穷讲究,特立独行。 厅堂两侧设几案与坐凳,供同级别夫子议事、研讨学问使用,如博士们商议课程安排、评定学生优劣,几上摆放茶水盏与书卷,以便议事间隙随手翻阅典籍佐证教学观点或在遇有争议的学术论点,可快速从书卷中寻得先贤论述作为依据;茶水盏则可消解长时间研讨的疲惫,让博士们在清茶香中更从容地推敲学问、敲定教学方案。 几上的茶叶也有作用,提脑醒神是次要,重要的是养生。当夫子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将典籍通俗讲授、依学生状态调节奏,兼教知识与品行,自身要学识扎实以解惑,还需关注学生问题、操心学业生计,夜里仍备课批改。 若斋内的学子如谢临洲交的广业斋一样,压力更大。因材施教,注定他要比比寻常夫子要多费十倍的心。 谢临洲的人缘在国子监还算不错,常有人跟他讨论,怎么将手下那一帮‘不可雕也的朽木’雕刻起来的。 他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由系统在暗中帮忙,只玄之又玄的说因材施教。 有前半区自有后半区。 后半区乃是休憩治学区。 厅堂后侧与侧院设了几件间内室,供夫子课间休息、备课或独处的。 室内设卧床,乃是单人木床,铺素色被褥,旁置衣箱、比公案小巧的书桌,供书写教案、批注典籍,书桌上堆摞待整理的讲义、私藏的古籍抄本,案头设‘烛台’。 角落设木质,分多层的博古架,摆放夫子自用的经史子集,窗边设小几与靠椅,供晒太阳、饮茶休憩,几上可放盆栽。 后半区,谢临洲不常来,因此只听其他夫子说过里面的摆设,初来乍到好奇之时,他去看过,也还行。 刚歇一口气,就要起身去看学生们早读。 因一月一次的月底摸底考试要到来,学生们都紧张。《 》 9、第 9 章 第九章 跑到城外,阿朝脚步没了来时的轻快,踩石板上,每一步都有些发沉,嘴里嘟囔着:“明明都在桥底等了那般久了,想说的话都到嘴边,怎么见着人,连抬头看一眼谢夫子的都不敢,转身就跑了呢。” “阿朝啊,阿朝你该说跟夫子闲聊一会的,最起码要让人家对你有印象,晓得你的名字。”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懊恼地挠了挠头。 方才那阵慌神,连句完整的问候都没说出口,只留夫子站在原地,握着那一束被他攥得有些蔫的野花。 他叹气,“夫子会不会觉得他冒失吧?” 阿朝越想越有些无措,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递花时,碰到了谢夫子的手指,是暖的。 “至少花送出去了,夫子也收下了。”他对着空气小声安慰自己,脚步慢慢轻快了些,开始盘算回家后要赶紧把王家的水缸挑满,把后院的柴劈好,免得又挨骂。 他跑的跟兔子似的,人影都不见,谢临洲想还都没处还。 刚推开王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呢,三舅母王郑氏尖利的嗓音就先撞进耳朵,“你这小哥儿还知道回来,吃了饭就不见人了,干嘛去了?这日头都起来了,水缸还是空的,灶房的柴也见了底,你是去外面游山玩水了?” 王家干家中活计是轮流的,昨日是大房今日就是三房,若有突发情况可以调整。每次轮到三房做事,阿朝总累上许多,手臂都酸软无力,夜里洗衣裳都难受。 对三舅母,他不敢辩解,赶紧低下头,攥着衣角小声应:“我拉肚子想上茅厕,免得臭到你们,便去了外头的茅厕。” “去茅厕?”王郑氏叉着腰走过来,半信半疑,但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哥儿,就信了,“没事就赶紧干活去,你大舅母他们去地里干活了,娘又回乡下探亲,家里就我们三房的,你不干活,想累死我们?” 转而,又嘟囔:“还不晓得背着我们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拉肚子,哪有那么多肚子拉。” 骂了一顿,心里舒坦。 阿朝唯唯诺诺:“我省的了,三舅母,我这就去做事。” 他慢慢走远。 面对三房,最好的态度便是顺从,顺从,他便不需要挨骂挨掐,活儿也稍稍少一些。 王绣绣从堂屋内出来,笑颜如花,“娘,我去国子监送东西给赵郎。” 前段时日,她跟着去城里,认识了国子监的学子,一来二去,眉来眼去,两个人互相往来起来。 王郑氏刚坐回院子底下准备晒衣裳,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抬头,眼角的细纹都笑成了花,手里的活儿也不干了,“去!可要快点去。” 她快步走到王绣绣跟前,伸手理了理女儿鬓边的碎发,目光带着几分得意:“早知道今日要去,该把去年娘掏大钱给你买的那身水绿罗裙找出来穿,多精神。” 说着又转身往屋里走,“等等,娘给你装些蜜饯,国子监的先生学子多,让赵郎也分给同窗尝尝,咱可不能失了礼数。” 王绣绣站在原地抿嘴笑,朝阿朝的背影瞥了眼,心里越发得意。 王郑氏却已经从里屋拎出个坛子,打开来里面是亮晶晶的糖霜核桃和蜜渍青梅,一边往帕子里包一边絮絮叨叨:“赵郎那孩子我见过,眉眼周正,说话也稳当,又是国子监的学子,将来定有出息。你俩如今常往来,可得守好分寸,别让人说闲话,等将来……” 原本这些吃食都是她到城里买回来,准备留给自己宝贝儿子的,今日知晓女儿的事也是大出血。 她对自己一般,对底下的儿女很舍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眼角的笑意更浓,“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咱们家绣绣就是状元娘子,娘啊,也能跟着沾光,坐在正屋里受他一声‘岳母’的称呼。” 说着把包好的蜜饯塞到王绣绣手里,又推了推她的胳膊,“快去吧,路上慢些,别让赵郎等急了。” 王绣绣红着脸应了声,转身往外走,王郑氏还站在门口望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鬓角新插的银簪。 那是她特意找出来戴上的,想着若是赵郎今日送女儿回来,也得让他瞧瞧,自家也是懂规矩、有体面的人家。 阿朝远远的听到她们的话,特意回来偷听了下,忍不住耻笑,前段时日还骂隔壁家的小哥儿,“呦呦呦,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竟然去送东西。你爹与阿爹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干活养家的,不是让你去攀那些读书人的高枝。啧啧啧,一点都不脚踏实地,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大周朝民风开放,但也难免有固守成规之人。 他停住回想,回去干活。水缸装满水、柴火劈了不少,他揉一揉发酸的肩膀手腕,准备去菜地摘菜做饭。 三房的儿子王安福与大房的王安权要去学堂上学,晌午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全都聚在一块商量这件事。 王家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飘满屋子。今日活计多,煮的是稀饭,饱肚子,王陈氏亲自下厨炒了个肉,阿朝炖的豆腐、炒的青菜。 与在村里的百姓相比,王家住在城里,家境已算不错,偶尔有肉,时不时能逛集市。 王老爷子坐在上首,手里握着筷子,先夹了口青菜,才慢悠悠开口:“安福和安权都到了进学堂的年纪,下周就把束脩备好,送他俩去西头的李先生那儿。” 京都实行严格的‘坊’(居住区)与‘市’(交易区)分离制度。东市、西市乃是朝廷划定的专属商业区域,内部主要是商铺、货栈、邸店,以商品交易、物资流通为主。 私塾需要依托东市、西市的‘人气辐射’,所以建立在其周边的坊区。之所以去西头的李先生那儿,主要是人家‘物美价廉’。 话音落下,大房的王陈氏笑开了花,给身旁的王安权夹了块肥肉:“听见没?往后可得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爷爷的心意。” 他们都不爱吃瘦肉,就爱吃肥的。 三房的王老三也跟着应和,往王安福碗里添了勺豆腐羹:“是啊,你俩在学堂得互相照应,要是有人欺负,回来可得跟家里说。” 王郑氏坐在一旁,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神却不住往两个孩子身上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王老爷子说:“爹,李先生那儿规矩严,我看不如给俩孩子做两身新布衣,上学也体面些,别让人瞧着咱们王家小气。” “这话在理。”王老爷子想了一通,点头,“让你媳妇们抽空去布庄挑块好布,赶在上学前做好。” 满屋子的热闹声响里,阿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的筷子轻轻戳着碗里的稀粥,没怎么动过。 他垂着眼,耳朵却把每个人的话都听进了心里,束脩、新布衣、李先生的学堂,这些字眼像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他心上。 想起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他远远看见过学堂里的孩子背书,朗朗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那时候他就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识几个字就好了。他爹娘晓得他的心思,说从海外回来就送他去上学,可…… 如今的他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靠王家接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正愣神时,王郑氏扫他一眼,语气和善:“阿朝怎么不吃菜?是不是嫌弃三舅母炒的肉不合口?” 阿朝猛地回神,慌忙摇了摇头,夹起一小块青菜放进嘴里,小声说:“没有,很好吃。” 她哪是关心,是在敲打,让他不要吃肉。 他能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短暂落在自己身上,又很快移开,回到两个即将上学的孩子身上。 王安福年纪小,得意地晃着腿,对王安权说:“等我上学了,就去学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算算术,将来比你厉害。” 王安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你学得好,李先生肯定更喜欢我。” 王老爷子看着俩孩子拌嘴,忍不住笑了:“都别争,到了学堂好好学,将来都有出息。 阿朝默默听着,把碗里剩下的粥小口吃完。他知道,这样的热闹和期盼,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等吃完饭,他还要去洗碗、喂猪,就像往常一样,做着王家影子。 夜里,王家上下都歇了,只有庖屋还留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阿朝蹲在灶台边,借着微弱的光搓洗白天换下的衣裳,脑子里却反复盘算着见谢夫子的事。 今日借口上厕所他去城里给谢夫子送了野花,可来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回来时王郑氏虽没多问,但那打量的眼神让阿朝心里发紧。明日再想故技重施,定然会引人怀疑。 王家的衣裳明日轮到他洗,在巷子的水井洗衣裳,洗衣裳的人多,他不在可不成,容易被发现。 他拧干最后一件衣裳,晾在柴房门口的绳子上,夜风一吹,布衫轻轻晃着。 忽然,他瞥见院门边放着的那堆还没劈完的柴禾,柴堆旁倚着一把缺了口的斧头,是昨天王安福想占他劈柴的功劳劈柴时,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弄的。 他眼睛猛地亮了,明日一早,王郑氏定会让他去城里找铁匠铺修斧头,顺便买些新的灯油回来。 家里的灯油快见底了,王郑氏做饭的时候就念叨着让他抽空去买。 谢夫子上值的时候会经过灯油铺子的岔路上,只要他算好时间,买完从铺子后绕过去,速去速回,应当不会被察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朝就起身烧好了早饭。果然,王郑氏用过膳食后,偷偷寻了他说话,“阿朝,等会儿拿上钱去张铁匠哪儿修斧头,顺带去买灯油回来,记着这斧头是你弄坏的,若人问起来,你别说过漏嘴了。” 她的宝贝儿子,干什么都厉害,昨日那斧头是自己烂的。 阿朝连忙应下,接过王郑氏递来的铜钱,小心地揣进怀里。他快步走出王家,先往铁匠哪儿修斧头,说要去买灯油,买完灯油再回来拿斧头。 大清早街上闹哄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买完灯油,蹲守在谢夫子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没一会就见到谢夫子。 谢临洲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边跟着小瞳,低声说着些事儿:“明日放假,等今日下值,要去西市买几匹布,昨日祭酒说我衣裳有些破旧,不少接孩子下学的官员们见了,都在暗自说国子监待遇不好。” 小瞳笑:“公子,阿娟姐姐早就跟你说要买布回来给你做新衣裳,你非不听,好了吧,被祭酒大人说。” 谢临洲言:“这些乃身外之物,能穿不就好了,也就你们日日念叨新衣裳。” 小瞳又道:“那可不是,你看谢珩谢博士,日日光鲜亮丽跟花孔雀似的,你那些同僚暗地里都说,你比不过他呢。” 他时常在国子监内伺候自家公子,有时难免会听到里头的将自己公子与谢珩做比较。 这不,这段时日就听到公子同僚比较他和谢珩的衣着。 那日廊下候茶,柳夫子先开口:“谢珩穿的月白绫直裰,是江南新贡的料子,还绣着银线云鹤暗纹,多讲究;反观谢临洲,总穿件素色粗绫袍,连个像样的绣纹都没有。” 邹夫子跟着点头:“可不是?谢珩的玉带是暖玉双鱼扣,工部匠人专做的,谢临洲腰间就系条普通素玉带,连錾花也没有。” 有人补道:“靴子更明显,谢珩穿的鹿皮乌皮靴,雨天都不渗;谢临洲常穿双青布鞋,沾点雨就湿透。” 柳夫子又叹:“谢侍郎家宽裕,谢珩穿得好;谢临洲家世普通,也只能朴素些了。” 一不怀好意的夫子还言,“也不省的那个谢临洲拿什么跟谢珩比较。” 小瞳语气、表情学的十足十。 谢临洲知道私底下,他们都将他们二人作比较,这是他穿进这本小说中,早就预料的事情。他不太在乎,问心无愧便好。 阿朝听着,倒是生气,“那个谢珩肯定比不得谢夫子,国子监那些夫子忒没眼光了。哼,我过几日得闲了可要来好好说道。” 眼瞧着谢临洲越走越远,阿朝才发觉自己没上前打招呼,心里懊恼,想,下次可不能被小事迷住心神。望着泛白的天空,他提着灯油急匆匆往铁匠那儿,拿上修补好的斧头往家里去。《 》 10、第 10 章 第十章 “方才是不是有人一直瞧着我们?”谢临洲走着走着,心有所感,直接问:“就是经过灯油铺子岔路哪儿的时候。” 小瞳仔细回想,没发觉什么异常,直言:“我并无看到有人看着我们,许是你感觉错了。” 这段时间熬夜太多,精神头都不好,谢临洲‘嗯’了一声,只当自己备课备出了幻觉。 谢临洲与小瞳刚踏入国子监朱红大门,檐角铜铃随着晨风吹出清越声响,惊飞了檐下几只啄食的麻雀。 他抬手理了理衣摆上沾染的晨露,加快了步伐,今日早,不是他值班监督学生早读,他来得晚一些。 在博士厅收拾好上课的课件,便快要到授课时辰,生怕这几日休息不好让自己上课分神,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精神不少。 监丞周明远正站在广业斋外面的走廊,核对课业簿册,见他人来拱手笑道:“谢博士今日倒比往日迟了半刻,莫不是晨间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谢临洲回礼,实话实说,说罢便接过周明远递来的名册,指尖划过‘沈长风’三字时稍作停留,学生这几日神色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结,今日要多留意些。 转身踏入广业斋,三十余名学生已端坐在案前,墨香与读书声交织着。斋内三十余名学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他常常苦恼不已。 将名册置于讲案,他的目光扫过堂下,瞥见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时微微一怔,直接问:“你们可知窦唯去哪儿了?” 那里是窦唯的位置,从他来教学至今,从未见过空着座位的情况。 沈长风举手,回答:“夫子,窦唯家中祖母去世,他昨夜急忙收拾行囊回了老家。” 他与窦唯关系好,两家住的近,彼此发生点什么事儿也大致清楚。 谢临洲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们续讲《周礼?地官》,我抽学号,被抽到的复述上节课要点。” 他不假思索,直接喊了‘十八’号。 话音落下,堂下应声站起的是个身着浅灰布衫的少年,眉目清朗,正是十八号学子李桑。 他略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回博士,上节课您讲到《周礼?地官?大司徒》中‘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以阜人民,以蕃鸟兽,以毓草木,以任土事’。 弟子记得您特别强调,此处‘土宜之法’并非仅指因地制宜耕种,更暗含‘顺民之性’的治世之道,如同不同土壤需择不同作物,为政者亦需依百姓习性制定教化之策,方能使民安居乐业,万物各得其所。” 李桑话音稍顿,又补充道:“您还举例说,昔年管仲在齐国因地制宜,于海滨煮盐、于山地植桑,既富国强兵,又让百姓各展其长,正是对‘土宜之法’的践行。弟子浅见,不知是否准确?” 谢临洲站在讲案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摊开的《周礼》书页,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李桑说得很是周全。不仅准确复述了核心内容,还能记住我补充的典故与引申之意,可见课上听得用心。尤其‘顺民之性’这层解读,没有停留在文字表面,能触碰到为政之道的本质,这点尤为难得。” 说罢,他抬手示意李桑坐下,继续道:“不过有一处可再细究,方才李桑说管仲‘于山地植桑’,实则管仲治齐时,更侧重‘通鱼盐之利’与‘相地而衰征’,植桑养蚕乃是后世齐鲁之地的传统。读书时既要记典故,更要辨源流,切不可将不同时期的事混为一谈。” 李桑闻言,立刻躬身道:“弟子谨记夫子教诲,日后读书定当细究史料,不敢再犯这般疏漏。” 谢临洲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全班学子身上,只是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沉凝:“治学如治水,需循序渐进,更需时时自省疏漏之处。今日窦唯未能到课,他的课业便暂由同桌代为记录,待他归来,需将今日所学与疏漏之处一并讲与他听。” 同窗之间,本就该相互帮扶,共求学问精进。 话里是寻常的课堂叮嘱,可谢临洲心中却暗自思忖:若窦唯只是寻常生病或家中有事,定会托人来告假,如今这般无声无息,还要沈长风送话,想必事件不简单。 谢临洲抬手翻开讲案上的《周礼》,指尖停在“大司徒之职”那一页,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学子:“方才李桑的复述虽有一处史料细节需修正,但能抓住‘土宜之法’的核心要义,已然难得。今日我们便顺着这‘土宜’二字,往下讲‘十二土’与‘九职’的关联。”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性,将学子们的注意力都拉回书页:“《地官》中说‘辨十有二土之名物’,诸位可知这‘十二土’并非单指地理疆域的划分?” 话落,他目光落在第三排靠窗的学子身上,“萧策,你来说说,若仅以疆域论,周王朝疆域远不止十二处,为何此处偏偏强调‘十二’?” 每日会讲那一课的内容,他都会提前一天告知,让学子们有时间预习。 被点到名的萧策略一思索,起身答道:“回夫子,弟子曾在《礼记?月令》中见‘天地之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十二’,想来此处‘十二土’是取‘天地周全’之意,暗合周天子治理天下需‘面面俱到’,而非单纯以地域划分?” 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有几分道理。古时‘十二’常与‘天地时序’相关,如十二时辰、十二地支,将天下分为‘十二土’,既含‘遍覆四方’的统治愿景,也暗含‘因时因地制宜’的治民逻辑。正如不同时辰需做不同事,不同地域的百姓也需用不同方式教化。”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窦唯空着的座位旁,“再来说‘九职’,《地官》载‘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谷;二曰园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四曰薮牧,养蕃鸟兽……’诸位细想,这‘九职’与前文‘土宜之法’有何关联?” 堂下学子们纷纷低头思索,没人起身。 若今日在场的是窦唯,他定会说:“夫子,弟子以为,‘九职’是‘土宜之法’的具体践行。若某地土壤肥沃,便适合‘三农’种植;若多山泽,便适合‘虞衡’采材;若为薮泽之地,便适合‘薮牧’养兽。正是先辨‘土宜’,再定‘九职’,方能让万民各尽其力,天下安康。” 只可惜他今日不在,课上讨论半刻,谢临洲点了胡子轩起来回答,细细听完,夸赞一句,抬手示意人坐下。 他缓缓道,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这便是《周礼》的精髓,无一事无章法,无一处无深意。看似讲官职、论法令,实则处处藏着‘顺天应人’的治理智慧。” 讲到此处,他忽然停顿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空座位:“可惜今日窦唯未能在此,若在,想必能对‘九职’与‘土宜’的关联说出更多见解。” 他压下心头思绪,继续道:“今日的课业,便是结合家乡风土,说说若以‘土宜之法’论,你家乡适合何种‘九职’,明日上课时,每人交一篇短论。” 话音落下,下课的铜铃声恰好响起,谢临洲看着学子们陆续散去,刻意放慢脚步,待堂中只剩书童青砚时,低声吩咐:“去查查窦唯昨日放学后去了何处,还有,他家中近日可有异常。” 等青砚离开,他出去让人唤来沈长风,开门见山:“长风,窦唯当真是回老家了?” 四下无人,沈长风不做隐瞒,“学生也不知,之前和窦唯约定过,若他没来上学就用祖母过世的借口。” 实际上,窦唯的祖父母都在他家获罪被贬后,受不住打击先后过世。当时朝中上下内乱,无人在意这等小事。 谢临洲眉心微蹙,“你与他关系好,可知他到底去什么地方?或是平时爱去什么地方?” 沈长风摇头,“近来家中生意被打压,家父为此日夜操劳吃不下饭,学生一心顾着家里那两亩三分地,并不知他去了哪儿。若是平时,他爱到城外的山间田野去闲逛。” 大周朝虽无重农抑商之说,但士农工商还是以‘士’为尊、‘商’为末,等级次序严明难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不仅是对‘士’阶层价值的极致推崇,更是整个社会阶层流动的核心逻辑。 像沈长风这等商户人家,进国子监若无真凭实需有丰厚的家底。 谢临洲心中了然,窦唯的事情有青砚去调查,他听到学子的话,仔细一问:“你家中发生了何事?可否告知?” 若他能帮上忙肯定会帮。 沈长风微微叹气,眉头紧蹙,神色间满是无奈与疲惫,“夫子,您与学生的关系,学生也不做任何隐瞒。学生家是做药材生意的。 近来,城中几家同行联合起来,恶意压低药价,还到处散布谣言,说我家的药材以次充好、来路不明。那些老主顾们听了风言风语,纷纷取消订单,致使库存积压如山,资金周转陷入僵局。 家父四处奔走,拜访药行公会的长老,试图讨个公道,可对方势力盘根错节,处处推诿,至今毫无解决办法。”他只知道片面,说的也只是片面。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愤懑,“我瞧着,他们就是觊觎我家在城北新发现的优质药田,想逼我们低价转让,好独吞那片产地,彻底将我家挤出药材行当。” 他家中生意不止药材,若只是药材,沈父不会这般心力憔悴,自顾不暇。 前日,沈长风站在书房外的回廊下,好几次看见管家捧着沉甸甸的账本躬身退出来,往常直挺的脊背有些佝偻。 往日这个时辰,父亲总会在窗前摆弄那盆养了十年的文竹,偶尔哼起的江南小调。可如今,书房的窗棂紧闭多日,只漏出些微昏黄的灯火连父亲咳嗽、说话的声音都不如往常洪亮。 “长风少爷。”沈管家擦着额角的汗,见他站在这儿,脚步顿了顿,欲言又止。 沈长风压下心头的疑虑,轻声问:“父亲今日可有进食?” “粥都温了七八回,老爷草草吃几口就埋头做事。”沈管事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院角那辆蒙着黑布的马车,马车是昨夜从码头方向悄悄驶进来的,车轮上河泥还未干。 他思来想去,终于出声:“方才码头来的人还在偏厅等着,说……说南边的货船又被扣了。” “货船?”沈长风猛地抬头。 沈家的药材生意一向走陆路,从川蜀经陕甘到京都,从未涉及水路。《 》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他正要追问,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父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鬓角的白发竟比前日又多了些,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过。 “父亲。”沈长风连忙上前扶住他,眼里含着担忧。 沈父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对着沈管事说:“让码头的人先回,就说……就说三日后再给答复。药材那边,先不管了。” 他避开儿子的目光,转身往书房里走,袍角扫过门槛,一枚小巧的铜符竟从衣襟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青砖上。 事急从大,药材之事只能搁置。 沈长风弯腰去捡,心口猛地一缩,那铜符正面刻着‘漕运’二字,背面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这乃是江南漕帮的标记。 父亲从未提过与漕帮有往来,可看这枚铜符包浆的温润,显然已带在身边多年。 “长风,”沈父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深感无力,“你先回房,此事……为父自有安排。” 沈长风握着铜符,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望着紧闭的书房门,忽然想起去年母亲整理旧物时,曾翻出一封泛黄的信笺,信上只写了‘盐引’二字,母亲见他过来,慌忙将信笺烧了。那时他只当是陈年旧账,如今想来,父亲的心力憔悴,恐怕不止药材生意那般简单。 漕帮的铜符,烧毁的盐引信,还有码头被扣的货船…… 这些零碎的线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不动声色将沈府缠入更深的迷雾里。 而他不知道,这张网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京城最不能触碰的权力中枢。 谢临洲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眸色沉了沉。他虽久居书斋,却也知晓商贾间的龌龊手段,这般联合打压、强取豪夺,早已不是寻常的同业竞争。 见沈长风垂着头,指节因用力攥着衣角而泛白,少年人眼底的倔强与无助交织。 谢临洲心中微动,放缓了语气:“城北那片药田,我倒略有耳闻。去年秋雨过后,那里长出的当归根肥汁足,是入药的上佳材料,难怪会引人眼红。” 沈长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夫子竟也知道此事?” 他家发现这片药田后一直低调打理,本想靠这处产地稳住生意,没成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前几日精神不济去城郊药庐问诊,听药农提过两句。”谢临洲握着课文摩挲,沉吟片刻,“你且宽心,此事并非无解。药行公会虽偏袒势力大的商家,但凡事讲究证据,他们恶意压价的账本、散布谣言的人证,只要能找到,便能在府尹面前讨回公道。” 沈长风肩膀紧绷,漕运的事情他帮不上忙,药材哪儿,他身为人子不能撒手不管。 他双眼红红望着谢夫子,快言快语:“学生父亲如今心力交瘁,没精力追查这些。我今年已十六,算个大人,该试着帮家里做点事。只是,家中从未让我插手家中之事,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急起来,他连学生都没称。 他是二子,头上有一个哥儿大哥,成亲已有六载,招赘婿帮忙家中生意,虽有雷霆手段,但常居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 谢临洲见到他眼里的希冀,略微思索一番,“这般,你晌午放学回家,让家中信得过的管事加派几个人手,一是帮你留意那些同行的动向,搜集他们勾结的证据;二是去药田附近守着,免得他们暗中使坏,坏了地里的药材。” 沈长风闻言,忙起身作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夫子,若沈家能渡过此劫,定当涌泉相报。” 谢临洲抬手将他扶起,温声道:“不必如此。你一心为家,又未曾荒废学业,这份担当已难能可贵。只是有一事你需记着,若再听到那些同行提及‘转让药田’的条件,或是有陌生人去家中骚扰,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切勿擅自应下任何承诺。” 系统在此时出声,【系统任务随机刷新,帮助学生沈长风完成人生中第一件大事——令沈家药材生意重回正轨。奖励积分:三十六。】 他应下,即使没有系统的任务,他也会帮忙。 这些商家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若不及时遏制,恐怕日后还会有更多小商户遭殃。此事既已撞上,加着沈长风还是他的学生,他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言回青砚,这边的他领命后,揣着谢临洲的嘱托快步出了国子监,一番思索后,绕到门房,找到常守着西侧巷口的老仆刘伯,十分识趣,递上两文钱问道:“刘伯,昨日申时末窦唯学子离开时,您可有见着什么异常?或是他与谁同行过?” 投钱办事,事事顺心。 窦唯一家乃是勋贵,家族获罪后被贬至四川,如今在京都中,唯有他与父亲的两个亲信。 少主不见踪影,两个亲信失责,当即去驿站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四川,亲信二人则是发动人脉寻找。 刘伯捻着胡须想了半晌,摇头道:“昨日就见窦学子背着书箱走得急,没跟旁人说话。”语气停顿,许久,他终于回忆起一些重要的来“那日,他衣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不像是国子监附近能沾上的。咱们这周围都是石板路,哪来的泥土?” 青砚心中一动,又往城西方向走了半里地,找到窦唯家祖传仅剩下的三进院子。院门锁着,却从墙头探出几株长势喜人的莴苣,叶片翠绿,一看便是精心照料过的。 里头伺候的张婶正在院内晒衣裳,见青砚探头探脑,警惕道:“你是谁,在我们窦家门口想作甚?” 她在窦家干了好些年应有的警惕也有。 青砚并无恶意,主动表明身份。 张婶心下了然,主动搭话:“哦,谢夫子的书童啊,公子在家中,常言谢夫子的好。来找公子啊?这几日没见他回来,我还以为他去寻你们夫子讲课业呢。” 青砚打听,“没来寻夫子,今日见窦学子没来上学,夫子特意让我来关心关心,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张婶道:“无事无事。” 青砚又问:“你可知你家公子去了那处?” 张婶脑内闪过一个片段,“前儿傍晚,见他抱着个木匣子往城西方向去了,嘴里还念叨着‘这农具图谱可不能丢’。” 亲信也问过他公子的踪迹,但在此,她没说出来,以免出事。 “农具图谱?”青砚追问,“张婶您可知他常去城西哪处?” “像是往那片废田去,”张婶指了指西边,“公子常去那儿摆弄庄稼,还画些奇奇怪怪的图纸,有人笑他‘勋贵人家沦落到种庄稼,还敢称懂学问’,他也不辩解,就闷头做事。” 说到此处,她心疼自家公子,忍不住叹气。 青砚不敢耽搁,连忙赶回国子监,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谢临洲。 谢临洲正对着窗外天色出神,听闻‘农具图谱’与‘城西废田’心有所想。 他知他擅长农事,一开始带广业斋的学生时,每每讲到有关农事的,窦唯虽不发言,却会在纸上画了些符号,多是农具的草图。 他说着,快步走到窦唯的案前,仔细翻看平日窦唯最爱翻的书。 果然在《尚书》第三十二页的空白处,用淡墨画着一个简易的曲辕犁草图,旁边还标注着“减辕长,便转弯,省力三成”的小字。 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哪里外人说的有半分“目不识丁”的模样? “公子,”青砚又递上一物,“这是我在窦学子院外墙头摘的莴苣叶,上面有个细小的齿痕,像是被兽夹所伤,而城西废田附近,常有猎户设夹捕兽。” 谢临洲捏着莴苣叶,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抱着农具图谱去城西,衣摆沾着泥土,莴苣叶有兽夹齿痕……看来他的缺席,定与这城西废田和图谱有关。 走,我们去城西废田看看。” 系统的声音十分巧合在此响起【系统任务随机刷新,帮助窦唯转危为安,并寻找出事情真相。奖励积分:六十八。】 谢临洲心中大惊,既没想到窦唯会有危险,又觉得系统任务随机刷新的太频繁。由他多年网上冲浪的经验,他猜测,窦唯与沈长风二人该是他们所在领域的主角。 来不及多想。 走之前,他向李司业告了半日假,并让主动找谢珩说明情况,恳求对方替他代下午一节课。 谢临洲不觉得自己与谢珩之间有什么剑拔弩张的对立。他素来不爱掺和同僚间的闲言碎语,更懒得去计较那些捕风捉影的比较。 博士厅内的人,见到他主动找谢珩说事情,有些惊讶,在他们看来,二人可是王不见王的。 谢临洲站在谢珩的书案前,对方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耐心十足,“临洲兄有何事?” 他没半分局促,清了清嗓子,把半日假的缘由说清,又道:“下午的课,若谢兄弟不忙,能否替我走一趟,整个国子监内,就你我课程相近,你学问是出了名的好,想来找你代课,最合适。” 谢珩不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感官,听此,心中倒是有些意外,思索一番,爽快地应下来:“临洲兄谬赞了,不过是虚名,此事包在我身上。” 语毕,他又仔细问了下午课上要讲的重点。 谢临洲拱手道谢,余光瞥见窗外有同僚探头,想必又要添些新的闲话。 他与青砚刚走出国子监大门,便见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农匆匆跑来,见到谢临洲便作揖道:“您可是国子监的谢临洲博士吧?” 见谢临洲称是,那老农急忙说:“昨日傍晚我在城西废田见着窦唯窦学子,抱着木匣子被个穿青色短打的汉子拦住,那汉子要抢他的匣子,两人争执起来,学子被推倒在地,匣子也被抢走了。 我吓得没敢出声,昨夜有人问起窦学子,我不敢说生怕是坏人。老汉,老汉我想了一夜,今日寻着机会就来城里找您了。” 昨夜问老农的人正是窦父的亲信之一及其手下。 窦唯常奔波在田地里与这些老农们相谈甚欢,几番交流下,自然对彼此的事儿了解的清楚。老农从他嘴里得知,他较信任谢临洲,便忙来找人。 谢临洲心头一沉,连忙问道:“那汉子可有什么特征?或是往哪个方向跑了?”《 》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那汉子左脚跛,戴个斗笠,抢了匣子就往废宅方向跑了。”老农回忆。 谢临洲与青砚对视一眼,彼此都清楚那跛脚的青色短打汉子必定和窦唯的失踪有关系。 前者先谢过老农的报信,随后沉声道:“我们即刻去城西废宅,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窦唯手中的农具图是导致他失踪的罪魁祸首,图谱或许藏着什么秘密,才让歹人动了心思。 与沈长风家中药田的事情相比,窦唯失踪的事情更为重要,前者的事情,谢临洲交由小瞳去做,后者则是他和青砚一同前去。 二人在内城买了十几个肉包子,匆匆填饱肚子便快步往城西赶。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却被云层遮得发暗,城西一带本就荒僻,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透着几分阴森。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见那座废弃的宅院。 院墙塌了大半,朱红的大门早已腐朽,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轻轻一碰便‘哐当’作响。 青砚示意谢临洲放缓脚步,自己则贴着断墙往里探看,只见院内杂草丛生,墙角堆着几捆干枯的柴火,地面上隐约能看见杂乱的脚印,其中一道脚印左脚明显比右脚浅。与老农所说的一致。 他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适合跟在他身后。 观察完四周,没有任何危险,青砚飞檐走壁到院内,打开院门让谢临洲进来。 谢临洲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小心翼翼生怕出事。他与青砚分头寻找线索。 “公子,你快瞧瞧这儿。”青砚忽然压低声音喊道。 谢临洲循声望去,只见青砚蹲在院中央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张残破的纸。 他快步走过去,发现那纸上画着半截农具图谱,正是窦唯常画的曲辕犁样式,只是图纸边缘沾着暗红的血迹,墨迹也被泪水晕开了几处,像是挣扎时留下的。 “这图谱……不太对劲。”谢临洲盯着图纸上的线条,忽然皱起眉头。他指尖划过图谱角落的一道细痕,“寻常农具图谱不会在暗处画这种纹路,这倒像是……军用器械的榫卯结构。” 亏得广业斋内的各种人才,他方能但当涉猎。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二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青色短打的汉子正站在废宅门口,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左脚微微跛着,手中还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没想到国子监的博士,也有这般敏锐的眼光。”汉子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小子的图谱,确实藏着些‘不该藏’的东西,你们既然看见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显然是认出了谢临洲的模样,也认识后者。 青砚不动声色地将谢临洲护在身后,目光落在汉子握着短刀的手上,“你是谁?为何要抢窦学子的图谱?他现在在哪里?” 他见到那汉子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以他多年习武的经验,那刀疤是被利器砍出来的。 汉子冷笑一声,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胡茬的脸,左下颌的疤痕格外显眼:“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图谱里画的‘曲辕犁’,实则是改良过的守城器械图纸。 窦唯那小子的家族当年获罪,就是因为私藏军用图纸,他如今画这些,不过是重蹈覆辙!” “你胡说。”谢临洲不相信自己的学生会是这样的人,忍不住反驳,“窦唯只是喜欢研究农事,怎会藏什么军用图纸?”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举起短刀便朝谢临洲扑来:“多说无益,今日便让你们陪那小子一起死!” 他在青砚与谢临洲二人之间打量过,挑弱的下手。 青砚早有防备,推开自家公子避开攻击的同时,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那软剑剑身薄如蝉翼,仅靠剑柄处缠着深色鲛绡,出鞘瞬间便在廊下微光里泛着森冷寒光 对面汉子趁空隙挥短刀直劈而来,仗着自己刀沉力猛,手腕加劲,短刀带着破风声响朝青砚肩头砍去,想凭蛮力将软剑压断。 青砚脚下轻点廊柱,身形如纸鸢般往后飘出半尺,避开刀锋的同时,手腕轻抖,软剑突然绷直如箭,剑尖直刺汉子持刀的手腕。 汉子惊觉不对,慌忙收刀格挡,却听‘叮’的一声脆响,软剑剑尖竟顺着短刀刀刃滑过,精准挑在汉子虎口处。汉子只觉虎口一阵刺痛,握刀的力道顿时泄了大半,青砚趁机往前欺近,软剑再次灵活翻转,如长蛇缠树般绕上短刀刀柄,他左手按住汉子手背,右手猛力一绞。软剑瞬间收紧,刃口深深嵌入汉子手背皮肉。 “啊!!”汉子痛呼出声,下意识想甩脱短刀,青砚却借势抬腿,膝盖狠狠顶在汉子小腹。 汉子吃痛弯腰,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左手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拇指在火石上狠狠一蹭,火星刚冒出来,就见青砚手中软剑已如闪电般袭来,剑尖抵在他咽喉处,冷声道:“再动一下,这剑就直接穿了你的喉咙。” 谢临洲被推开,后退十几步靠在墙壁上才堪堪稳住身形。愣神片刻,汉子已经被压制住,他急忙上前,沉声问:“说,窦唯到底在哪里?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 汉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青砚死死按住,他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那小子……那小子被我关在宅后的地窖里,再晚一步,他恐怕就……” 谢临洲心中一紧,立刻吩咐青砚:“你看好他,我去地窖救人!” 说罢便急忙往宅后跑。转过残破的厢房,果然看见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盖子上压着一块大石头。他使出全身力气搬开石头,掀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借着天光往下看,只见窦唯蜷缩在地窖角落,嘴角挂着血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破损的木匣子,正是装图谱的那个。 “窦唯!”谢临洲轻声喊道,“怎么样了?可还认得夫子?” 窦唯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谢临洲,眼中泛起泪光,虚弱地开口:“夫、夫子……他们拿图谱去换钱,卖给北边的蛮族,他还有同伙,我易叔已经带人去绞杀,我……”话还没说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易叔乃是他父亲亲信之一,另一个亲信留在这带窦唯去看大夫,却被杀害,亲信们低估了这一帮人的实力。 蛮族人见这里只剩下窦唯一人,掀不起什么浪花,留了一人在这看照,他们去城中潇洒寻乐 谢临洲连忙跳下地窖,将窦唯抱起来,后者身体滚烫,受了重伤还发了高烧。 此时青砚已经捆住了那汉子,扶着他往宅后走来。 谢临洲抱着窦唯走出地窖,冷眼看着汉子:“你不仅抢了图谱,还想通敌叛国,今日若不是我们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汉子垂着头,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声音颤抖地说:“我也是被逼的……家里老母病重,需要钱治病,才会被人收买做这种事……” 谢临洲没再理会他,对青砚道:“你去通知京兆府的人来押解罪犯,我先带窦唯去城里找大夫。” 青砚应声离去,谢临洲抱着窦唯,快速往城内赶,心中思绪万千。他没想到窦唯的农具图谱竟藏着军用器械的秘密,想来他家族当年的获罪恐怕也另有隐情,而这背后,或许还牵扯着更大的阴谋。 他抱着窦唯快步赶到了药堂,一路引来不少百姓侧目。他顾不上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将窦唯送到看诊的病房,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 药童一边带着他走一边询问情况。 此时窦唯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高烧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发,怀里却仍紧紧攥着那破损的木匣子,指节泛白。 谢临洲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将木匣子放在床头。 药童见此急忙温热的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已经让人去喊我们白大夫了,你且稍等一下。” 白大夫在他话音落下不过半刻钟便回到这里,上前为窦唯诊脉,片刻后眉头紧锁道:“这位公子外伤倒不重,只是受了惊吓与风寒,高烧不退,需好生静养,我开一副退烧的方子,按时煎服,明日若能退烧便无大碍。” 说罢便提笔写下药方,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谢临洲去交钱,让药童帮忙煎药,他则守在窦唯床边,目光落在那只木匣子上。他轻轻打开匣子,里面除了几张完整的农具图谱,还有一封泛黄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窦唯父亲的字迹,字迹潦草却透着急切:“吾儿谨记,家中获罪实乃遭人陷害,所谓‘私藏军用图纸’,实则是为抵御蛮族所绘的守城器械改良图。为避祸,父将图纸拆入农具图谱,望吾儿日后能寻得良机,洗清家族冤屈,切不可让图纸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窦唯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见谢临洲握着父亲的信,他眼中泛起泪光,声音虚弱地说:“夫子……家父的信……您都看见了?” 谢临洲点点头,温声道:“你且安心养病,你父亲的冤屈,还有那背后想偷图纸的人,我们定会查清楚。” 窦唯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道:“那跛脚汉子……前日找到我,说只要我交出图谱,便给我五十两银子,还说能帮我洗清家族冤屈。我察觉不对,便想将图谱藏起来,可他却……” 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临洲连忙递过一杯温水,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还说什么了?”谢临洲轻声问道。 赵珩喝了口水,缓了缓道:“他说……他背后有人,若是我不配合,便让我永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我听他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倒像是北边蛮族那边的……”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临洲起身走到门口,只见青砚神色慌张地跑来:“公子,京兆府来消息了,那跛脚汉子在押往府衙的路上,被人灭口了。” 他懊恼不已,早知道,他就亲自压着汉子去府衙。 谢临洲心中一沉,快步走到床边,看着窦唯道:“那汉子被灭口了,看来背后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你放心,从今日起,我会让青砚守在你身边,绝不让你再出事。” 窦唯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却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多谢博士,我定会配合查案,洗清家族的冤屈。” 此时药童端着煎好的药走来,谢临洲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喂窦唯喝下。看着窦唯喝完药后渐渐睡去,他走到院外,望着远处的天色。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在封建王朝,能让窦唯一家获罪,还有那藏在农具图谱后的阴谋,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远比跛脚汉子更强大、更隐秘的对手。《 》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沈长风听了谢临洲的话,一上午的课都心不在焉,下了早上最后一节课,连忙找司丞请假,理由是家中出了事情。 晌午的阳光毒辣,他刚从国子监离开,急匆匆赶回家家中,还未到家门前就已见自家老仆拄着拐杖在树下张望。 老奴见了他忙迎上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今早在药行公会又碰了壁,回来就咳得厉害,还说要……要是还没法子就不管,直接把药田给人就是。” 沈父还要管江南漕运的事儿,分身乏术。 沈长风心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我知道了,先回去再说。” 他先是询问沈父在药行工会发生了什么,得到答案,便让沈父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件事就交给他来办。 沈父二话不说交由他,其实他早有打算,药行公会的人,他拗不过,更加没心思去周旋。早知道结果,他也不怕沈长风失败。失败了,这件事情也能锻炼自己的儿子。 得到了沈父的承诺,沈长风寻了沈管事来问话,二人合计一番,派人暗中调查药商的一举一动。 夕阳的余晖渐渐沉落,西厢院的暮色越来越浓,风穿过院中的老梨树,叶子簌簌作响,像是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此时的谢府,从窦唯嘴里得知他家中还有亲信追蛮族人,谢临洲心有成算,没将学生留在医馆带回家中,让家中仆人照顾。 精疲力尽,窦唯早已睡了过去。 谢临洲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青砚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跛脚汉子刚被京兆府差役押上囚车,便有一名黑衣人行刺,刀刀致命,待差役反应过来时,黑衣人早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把沾血的弯刀。 “这背后的人,动作倒是快得很。”青砚站在一旁,眉头拧成了疙瘩,“连京兆府的人都敢动,可见势力不小。” 他双眼看着谢临洲,“公子,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谢临洲思索片刻,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守住窦唯。青风,你去你之前待得武队请挑出几名可靠之人,日夜守在西厢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青砚你去京兆府一趟,让李嵩捕头务必查清那把弯刀的来历,还有刺客逃走的方向,若有任何线索,立刻来报。” 这是在紧急情况之下,他能想到最好的计划。 青风、青砚的弟弟,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青砚分不开身,小瞳又被公子派出去办事,他只能去武队喊自己弟弟来做事。 这也是,他没有亲自押送跛脚汉子去府衙的原因。 二人应声离去后,小瞳恰好赶回家中,此时正垂手立在桌前,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报:“公子,按您的吩咐,属下已派人盯着城西那几家联合打压沈家的药商。 今日午时,福安堂的掌柜偷偷去了城南的一处宅院,与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人见了面,两人隔着门说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属下隐约听见‘药田’‘封口费’‘官府文书’几个词。” 谢临洲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小瞳:“那灰布长衫人身份可有线索?” “属下已让人去查,据附近住户说,那人常来这宅院,偶尔会提着药材出入,像是个替人跑腿的药贩。另外,守在城北药田的人来报,昨夜有几个蒙面人想往药田的灌溉渠里倒东西,被兄弟们拦下了,那些人见势不妙就跑了,只留下一个染了黑褐色污渍的陶罐,闻着像是硫磺之类的东西,若是倒进去,地里的药材怕是要全毁了。” 谢临洲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划过,眸色愈发深沉:“看来这些药商为了逼沈家交出药田,不仅敢造谣压价,还动了毁田的心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心想,那灰布长衫人提及‘官府文书’,怕是想伪造地契,亦或是买通小吏篡改药田归属,才会给封口费堵住口风。 此事牵扯出了官府里的蛀虫,需得更加谨慎。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隐在夜色中的城墙:“明日亲自去一趟那处城南宅院,务必查清灰布长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福安堂掌柜要他处理的‘官府文书’究竟是什么。 另外,把那陶罐送到药庐,请李大夫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能找到来源,便是又一份证据。” “是,属下明白。”小瞳躬身应下,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谢临洲叫住。 “还有,你现在去沈长风家中一趟,将你调查出来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诉对方,说药田那边我会已安排妥当,让沈长风不必过于担忧。”谢临洲语气平缓,“若他也有计划,你便跟着他的计划走。” 一味帮助沈长风,不如在适度帮助的同时让他成长。 沈长风在家中得知大致的消息,派去打听的人打听出来点什么,但没有像小瞳那样打听的那么清楚。说到底还是沈家把他保护的太好。 他思来想去,打算和小瞳一同前去调查,虽被阻拦但他铁了心要去做,沈家管事也拦不住他,只说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他。 小瞳离开后,谢临洲去了窦唯所在的房间。 伺候的丫鬟见到他,刚想开口,却被制止。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 窦唯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图纸……别抢……”,额头上又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谢临洲重新换了帕子敷在他额上,目光落在床头的木匣子上,里面的图谱藏着守城器械的秘密,如今跛脚汉子已死,唯一的线索断了,若想查清真相,恐怕还得从这图谱本身入手。 他轻轻取出一张图谱,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翻看。 之前只注意到图谱里藏着军用器械的榫卯结构,此刻细看才发现,每张图谱的角落都有一个极小的符号。 第一张是‘山’字,第二张是‘水’,第三张是‘木’,连起来像是在指引某个方位。 “山、水、木……城西一带,有山有水有木的地方,只有西郊的青平山。 谢临洲心中一动,正想将这发现记下来,忽闻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声,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他立刻吹灭蜡烛,贴着墙根往窗边挪去,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看,只见一道黑影正蹲在院外的梨树下,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竹筒,似乎在往房内吹什么东西。 谢临洲屏住呼吸,猛地推开窗户,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黑影受惊,起身就要跑,却被守在院外的武师拦住。 谢临洲快步追上去,借着月光看清了黑影的模样,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沾着泥污,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竹筒。 “你是谁?为何深夜来此?”谢临洲厉声问道。 少年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我……我是被人雇来的,那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往窦唯公子的房里吹这个……” 他能进谢府全依仗对方的帮忙。 说着,他便将竹筒递了过来。 谢临洲接过竹筒,打开一闻,里面是淡淡的迷香,若吸入片刻,便会陷入沉睡。 他心中一凛,这背后的人不仅杀了跛脚汉子,还想对窦唯下手,看来是怕窦唯清醒后说出更多秘密。 “雇你的人长什么样?口音如何?”谢临洲追问。 少年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那人戴着面纱,只说让我亥时来这里吹迷香,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此时青砚正好赶回,见此情景,连忙道:“公子,李嵩捕头说那把弯刀是蛮族常用的兵器,而且刺客逃走的方向,正是西郊青平山。” 谢临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图谱角落的符号指向青平山,刺客又往青平山逃去,看来青平山,便是这一切秘密的关键所在。 他看了一眼被护卫按住的少年,对青砚道:“将他交给京兆府,让李嵩捕头仔细审问。明日一早,我们去青平山查探,或许能找到背后之人的踪迹。” = 另一边。 阿朝攥着斧柄,提着灯油往家中,心里那点没跟谢夫子打招呼的懊恼劲儿还没散,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谢临洲转身时衣摆扫过青石板的模样,连脚下踢到石子都没察觉。 直到站在王家家门口,他才回过神来,望着天色,去城里也没花费太多时间,王郑氏应当不会为难他。加着今日是王陈氏在家中做家务活,他出去一趟也无事。 一踏入家门,王郑氏响亮的声音传来,“让你去买个灯油,你买了近半个时候,你莫不是想躲懒?住在我们王家屋檐底下,吃着我们王家的米,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我看你就是个没用的赔钱货。” 阿朝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将手里的灯油和斧头递给对方。 每次与王氏对上,他都不会有丝毫反驳,小声的应:“斧头修好了,今日在灯油铺子我好像看到绣绣表姐了,多看了几眼,方才晚了回来。” 他这话也不是胡编乱造的,谢夫子走后,他在原地懊恼之时,确实看到了王绣绣在灯油铺子买东西,身边还有一个汉子。 “绣绣今日压根没有去城里我看你就是找借口。”王郑氏双手叉腰,脸上满是不耐,眼里闪过一丝心虚,无理也说得有理,“绣绣是我女儿,她还需要你去看。” 她眼角的皱纹因为愤怒而挤在一起,显得格外刻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灯油放好,斧头放到柴房,打扫干净庖屋,然后去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去地里帮忙种东西。要是晌午之前做不完,晌午你就别想吃饭了。” 她在外头常说别人家的哥儿和姐儿独自去寻汉子说话是浪荡货,不守妇道,骚狐狸。但轮到自家的女儿,反倒是换了一副模样。 也因此,她才不敢让外人知晓王绣绣独自去找外男。 若哥儿或是姐儿与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闲聊,相隔合适的距离,百姓们都不会胡乱言语。但王郑氏就觉得他们定有一腿。 阿朝连忙点头,快步走到屋里,将灯油小心翼翼地放在独属于三房的柜子上,又拿着斧头放到柴房。 王陈氏正在院子里缝制衣裳,看到阿朝过来,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句:“阿朝不要往心里去,弟媳就是那样的人。”便又低下头继续忙活。《 》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阿朝站在一旁,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向灶房。 大房一家子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习惯被三房奴役,他们自己不生出心思来,他说再多也没用。 他往庖屋里面走,庖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味,角落里堆着一些发黑的柴火。 阿朝先拿起放在门背的扫帚,把灶房里的灰尘和杂物打扫干净。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地方还沾着厚厚的油污,他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拭,直到双手都变得黑乎乎的,才勉强把地面清理干净。 庖屋打扫的差不多,他跑到院子里,劈柴火用的斧头还在原地。他拿起斧头,走到柴火堆旁。那堆柴火都是些粗粗的木头,他双手握着斧头,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劈。 可是木头很硬,他劈了好几下,才勉强劈开一根,而且还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在众多的活计当中,阿朝最不喜爱便是劈柴,现在这等天气,柴劈粗了不好烧来做菜,只能劈细长条。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服,贴在背上,难受的要命。他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挥动着斧头,每劈一下,都感觉手臂像是要断了一样。 劈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劈出一小堆柴火。阿朝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喘了口气。可他不敢休息太久,他还要去王家种菜的地里帮忙做事。 今日一日的饭菜都是大房来做。王郑氏看他一个人劈柴,也没出声,若阿朝把柴火这些劈好,她今日的活也少。 五月底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风里裹着麦秸秆的暖香,阿朝把劈好的柴火归拢到庖屋墙角,又用草绳简单捆了两捆,才抄起墙根的竹编农具筐往村东头走。 田埂上的狗尾草长得齐膝高,他走路需要认真的看着脚下。 远远就看见王家的菜园子围着半人高的篱笆,王老太太正蹲在田垄边往土里埋菜种,王老爷子则扛着锄头在翻整另一块地,土块被晒得发脆,一锄头下去能扬起细尘。 王家老三不晓得干嘛,躲在树荫底下乘凉。老大则是勤勤恳恳的翻地。 “阿朝,你怎么来了?”王老太太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今日一大早来地里干活,想喊上阿朝一起来,免得他在家中被王郑氏磋磨。谁知人早早的就被使唤去城里买东西。 “家里的活计干的差不多,我便来地里帮忙。”阿朝把农具筐放在田埂上,径直拿起王老爷子身边的小铲子:“我先把那畦茄子苗栽上,这时候栽下去正好赶雨季。” 他蹲下身,手指在松软的土里扒出小坑,间距分得匀匀的。 来王家的第二年,家中栽种白菜时,王老太太就教过他,株距太近苗长不开,太远又浪费地力。每栽一株,他都要用指腹把根部的土按实,再浇上瓢从井里挑来的凉水,水珠渗进土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晒得地面发烫,阿朝的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黏糊糊的。他偶尔直起身子捶捶腰,目光扫过刚栽好的一片嫩绿,心里踏实的很。 王大娘端来绿豆汤,他接过粗瓷碗一饮而尽,甜凉的汤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不少燥热。 “今年雨水足,这些苗长起来,冬天就能有菜吃了。”王老爷子看着菜园,语气里满是期待。 王家老大点点头,喝了水,又埋头干活。 阿朝点点头,又拿起铲子走向另一畦地。虽然胳膊还在酸痛,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停地往下掉,但他知道,只有自己多干些活,才能继续住在王家。 他安慰自己,等嫁出去就好了。 五月底的田野里,除了风吹过庄稼的声音,还有阿朝弯腰劳作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真切。 快到晌午,王老太太几人在地里收拾收尾,让阿朝先回去。 阿朝累得有气无力,走路都在晃荡,双手双脚跟面条似的软条条。 路上遇到同巷子的叶嫂子,叶嫂子看到他辛苦的样子,忍不住问:“阿朝,你这是刚从地里回来啊,王家汉子呢?怎么让你一个哥儿干这么重的活。这日头晒,晒伤晒黑了往后不好找汉子的啊。” 大周朝不成文的规定,未出嫁前的哥儿、姐儿只有在农忙的时候需要下地干活,其余时候都是要留在家中干家务活,或者做些轻省的活计,万万不是下地扛锄头做事。 当然出嫁的哥儿和姐儿以及家中汉子稀少的人家另说。 阿朝勉强笑了笑,没回答嫂子的问话,反而道:“我年轻,多干点没事。” 望着阿朝远去的背影,叶嫂子暗骂:“这是造孽啊。”住在他们巷子里头的人不说大富大贵,但也没穷到大热天还不是农忙的时候让未出嫁的哥儿、姐儿下地干活。 回到家中,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看起来极其狼狈。 庖屋内,锅里的米饭和土豆已经煮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王陈氏把炒好的青菜盛出来,然后把饭菜端到堂屋里。 王郑氏正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王绣绣也从城里回来,坐在一旁等着吃饭。 “弟媳,绣绣,饭做好了,等爹娘他们回来就可以吃饭了。”王陈氏轻声说道。 王郑氏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就这么点饭菜?青菜都黄了,怎么吃啊?大嫂,我昨日做膳食都有肉,你今日莫不是把菜钱贪了?” 王陈氏连忙解释:“家里的菜就剩这些了,我已经尽量做得好吃。” 见着阿朝回来,王郑氏也继续说下去。 王绣绣闻到阿朝身上的汗臭味,捂着鼻子嫌弃,“娘,阿朝一个哥儿身上臭邦邦,快喊他洗澡去,免得待会吃饭臭到我。” 不等王郑氏出声,阿朝自己就说去洗澡,免得熏到绣绣表姐。他还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才能洗澡,没想到瞌睡送来枕头。 等洗完澡出来,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动的七七八八,他心里一阵委屈,忙活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背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阿朝心中叹了口气,不敢有丝毫抱怨,默默地收拾好碗筷,把剩下还看的上眼的饭菜倒进自己的碗里,坐在庖屋的角落里,慢慢吃了起来。 饭菜已经凉了,而且味道确实不怎么好,但他还是吃得很香,因为他知晓,要是不吃饱一些,下午没力气干活。 吃完饭后,阿朝又开始收拾碗筷,洗碗、擦桌子,把庖屋、堂屋里的一切都打理好。 下午他没得空闲,午后的日头悬在外城的上空,少了南方梅雨的黏腻,风里带着干爽的热意,刮过晒谷场边的参天大树,叶子沙沙响着。 晒谷场的竹席边缘还沾着前几日晒麦留下的细碎麦芒,踩上去有些发涩。王家连续晒了好几天的粮,今日早上晒的粮食晒的差不多被装袋放到了粮房。 阿朝装完最后一口袋的麦子,直起身,后腰的酸痛还没缓过来,就见王老大扛着两个鼓鼓的粗布口袋从土坯房里出来,口袋边角蹭着地面,落下几颗黄澄澄的颗粒 这是前几日从地里收回来的冬小麦,五月底最金贵的新粮。收回来的冬小麦多,晒谷场位置有限,他们分了几批来晒。 今日早王家老大和老三一起晒完冬小麦才去种的菜。 “阿朝,快来搭把手。”王老大把口袋往晒谷场的竹席上一放,声音里带着收粮后的轻快,“今年冬麦收成好,分了好几批割,这是最后两袋了。前几天晒的麦已经晾透了,今天把这两袋晒完,明儿就能一起入仓,不然捂在仓里要长霉。” 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给菜地浇水去了,晒麦子的只有他、王老三和阿朝。老三,他从没有使唤动过,只能喊阿朝。 他也庆幸阿朝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要不然他这把腰可受不住。 阿朝连忙应着,伸手去扶口袋。两人合力把口袋倒过来,麦粒‘哗啦啦’落在竹席上,堆成两座小金山,细碎的麦芒随着动作飘起来,沾在阿朝的粗布褂子上。 这几天晒麦,他的褂子上总沾着不少麦芒,洗了又沾,每日洗衣裳都觉得麻烦。 他接过王老大递来的木耙,这耙子比南方常用的更沉些,耙齿间距宽,是用来摊晒颗粒饱满的华北冬麦。 阿朝握着耙柄,顺着竹席的纹路慢慢推,麦粒被扒开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渐渐在席子上铺成均匀的一层,薄得能看见底下竹篾的纹路。 这几天太阳都烈,麦子这么摊着晒,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把潮气散透,比前些天阴天时晒得快多。 汉子和哥儿若没有人特意挑起话题,是没什么话说的,即使二人是舅甥。王家老三看麦子晒得差不多,直接回了家。 阿朝和王老大留在这儿看麦子,等麦子的一面晒得差不多就反面。 京都这边的人多种冬小麦和春夏玉米,四月时种的水稻是卖给京中贵人赚银钱的,那些个贵人最爱吃水稻。 阿朝坐在小马扎上,闻着从远处麦茬地被风刮过来的新麦的清香,望着晒谷场边稻草人身上被吹得猎猎响的红布条。 稻草人草帽上的麦秆还是前几天扎的,如今晒得更干硬了。 几只麻雀落在场边的土墙上,盯着竹席上的麦粒打转,却不敢靠近。 前几天它们试过偷啄,被王老爷子用竹竿赶过一次,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阿朝想,这几日是没得歇息了,从明日起该种夏玉米。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想来,明日是不能去看谢夫子了。 王老大时不时停下木耙,弯腰把边角没摊开的麦粒扒匀,手背被太阳晒得发红,这几天晒麦下来,他的手背已经比之前黑了一圈,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麦粒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大舅,歇一会喝口水吧。”阿朝拉回神识,见王老大辛苦的模样,忙端着粗瓷碗过去,碗里是晾好的糖水。《 》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王老大接过碗,喝了一口,凉意从喉咙窜到心口,罕见的话多,“这几天天好,可算把麦子都晒得差不多了。前儿个怕傍晚下雨,咱们还连夜把晒好的麦收进粮房,今儿晒完这最后两袋,总算能松口气了。等过几日入了夏,雨就多了,想晒都没机会。” 他抬头望向远处,一片片麦茬地在阳光下泛着浅黄,不少农户家的晒谷场上还摊着麦子,农户人家都想趁着这几天的好天气赶晒新麦。 他歇息的时候,阿朝拿起木耙翻搅麦粒,竹席上的‘金海’随着动作轻轻起伏。 这几天连续晒麦,虽然累得胳膊酸痛,但看着麦粒一天天变得干爽,阿朝心里也跟着踏实,等什么时候王家两个孙子撒撒娇,他就能吃上麦子磨的面。 夕阳最后一抹橘红落在外城的麦茬地上,阿朝终于和王老大一起把最后一袋晒透的冬麦搬进了粮房里面。 粮房里面仓房码了近十袋麦子,空气里满是新麦干燥的香。 阿朝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胳膊和后腰还在隐隐发酸,他盯着着堆好的麦子,心想,这几天连轴转着收麦、晒麦,总算告一段落。今夜就早些歇息,明日的活计还多着。 明日又要轮到王郑氏做膳食,苦的是他。 王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阿朝,走,回家吃晚饭,你大舅母炖了玉米糊糊,还蒸了红薯。” 今日一日的活计都累人,得到王老太太的吩咐,王陈氏做晚饭总算做的实在。 阿朝笑着应了声,跟在他身后,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经慢慢漫了上来,不少巷子、村落里亮起了零星的光,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纸,在黑夜里晕开小小的光圈。 田埂上的狗尾草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偶尔有几声蛙鸣从路边的水坑里传来,混着蟋蟀的叫声。 刚回到家中,王陈氏刚好将晚饭摆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粗瓷海碗里盛着浓稠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好几盘蒸红薯,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干。 天热,都不想闷在堂屋内吃饭,王家一家子都在外头院子吃饭,乘凉。 王老太太几个已经坐在位置上,就等他们二人回来。 二人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急忙招呼,“就等你们两个了,快点坐下,这些都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阿朝去洗干净手寻个角落点的位置坐下,拿起木筷子,夹了块红薯,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连日劳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口甜意冲淡了些。 王老爷子坐在主位,端着碗玉米糊糊,边喝边和王家人唠着家常:“今年这冬麦收成比去年好,等过几天把麦磨成面,给你们装一袋带娘家。” 王陈氏心里一暖,连忙道谢:“爹,这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栽种出来,晒干的粮食,怎么能让我拿回娘家呢。” 她都这样说,王郑氏也是表面上拒绝了一番。 “哎,一个两个的都别拒绝了。”王老爷子摆了摆手,“就这般定下来了。” 阿朝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着玉米糊糊,心想,等等就好,再等等他也能有属于自己的麦子,他到时候就做馒头,包子,吃一个丢一个。 晚饭吃得慢,几个人边吃边聊,话头从今年的收成说到巷子里,村子里的琐事。 阿朝帮忙收拾碗筷之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头顶的星星密密麻麻地缀在黑夜里。 “我帮大舅母洗碗吧。”他在庖屋里盛了今夜洗澡要用的热水,瞧着王陈氏独自一人洗碗,开口。 王春华从走廊跑过来,闻言,连忙拦住他:“不用不用,阿朝快去歇着吧,这几天累坏了,我跟娘一块收拾就行。 你今日干活出了一身汗,早点去浴房洗澡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 说罢,她剐自己娘一眼,眼里含着警告。 阿朝每日里里外外,田地里晒谷场上干那么多活,她自己是没那个脸应下人的话。也怕自己娘拎不清,应了下来。 王春华是个好姐儿,阿朝心里这般想,起身提着水就去浴房。旋即,回柴房从床头上拿出一套干净的带有补丁的粗布衣裳,然后走到浴房边,准备洗澡。 今日一下午没怎么停歇过,他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早就想好好洗个澡。 他拿起木盆里边的木瓢,从木盆里舀出凉水,倒在自己装热水的大桶里。水凉凉的,倒在木桶里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但他很快就适应了。等木桶内的水混合的差不多,不热微凉,他脱了身上沾着麦芒和汗水的衣裳,蹲着用瓢装凉水浇在身上,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舒服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每日他最喜欢的时候,大概就是洗澡之时。 他拿起一块粗布巾,沾了水,仔细地擦拭着身体,从胳膊到后背,再到腿上,每一处都擦得干干净。 洗完澡,阿朝换上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抱在怀里,走到庖屋外头水缸边,准备洗衣服。 出去,王陈氏和王春华早就洗完碗,回屋子里头歇息。 阿朝心里高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拿上个月赶集时偷偷买的胰子出来洗衣裳。 这衣裳才穿了半日,上面便满是汗水和不少麦芒,得好好洗一洗。他把脏衣裳放进一个小盆里,从水缸里舀出井水,倒在盆里,又从柴房角落的缝隙里拿出一块胰子。 这胰子贵得很,他平时舍不得用,只有洗脏衣裳时才拿出来。 他拿起胰子,在脏衣裳上轻轻搓着,尤其是衣领和袖口这些容易脏的地方,他搓得格外仔细。胰子的泡沫沾在手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随着他的动作,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 他一边搓着衣裳,一边想上个月赶集时,听柳记香胰铺的小二说,铺子内还售卖青芷浣肤露、云泉沐丝膏、皂角澄衣液、云泉除渍散。只需要多少多少银子便能带回家。 更言能香飘十里,这京都内早已被一抢而光,出五十两银子买其中一样的都有。 这四样东西,都是谢临洲依靠系统做出来赚钱的,分别是沐浴露、洗头水、洗衣液、洗衣粉,只是为了方便售卖换了个典雅的名字,还利用了饥饿营销的方式,使得京都内的富人哄抢。 唉,等我能赚银钱也要买回来用,我倒要看看这到底能多香,阿朝心里头想。搓完一遍,他把衣裳捞出来,拧干,然后又从水缸里舀出干净的井水,把衣裳放在里面漂洗。 他的衣裳一直是自己洗的,从不和王家人的混合在一块,王家有几个人不爱卫生。他初初来到王家时就混一起洗过,结果他生了场大病。 反复漂洗了好几遍,直到盆里的水变得清澈,没有一点泡沫,阿朝才把衣裳捞出来,拧干水分。 这时候,他的胳膊又开始隐隐发酸,白天劈柴、栽菜、晒麦,已经用了不少力气,现在又洗了这么久的衣裳,胳膊早就累了。 但他没停下来,而是抱着拧干的衣裳,走回柴房,晾晒在柴房的窗户边,边上钉着一根木杆,这是他平时晾晒衣裳的地方 他踮起脚尖,把衣裳一件件晾在木杆上,先晾上衣,再晾裤子,每一件都拉得平平整整,这样干得快,也不容易起皱。 月光照在湿哒哒的衣裳上,泛着淡淡的光泽,衣裳上的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等晾完最后一件衣裳,阿朝总算可以松懈下来。他躺在柴房的床上,抬头望着窗户的月亮,心里格外平静。 晚风轻轻吹着,带着夜晚凉意和衣裳上的皂角香,很是惬意。 远处的村落里,已经没了白天的喧闹,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还有风吹过庄稼的声音。 他伸了伸懒腰,感觉全身都快要散架了,将薄薄的被子盖在肚子上,脑子里盘算的是明日该干的活计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的谢夫子。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混沌间入了梦境。 那是他日日念想的国子监门口,青灰色的砖墙爬着零星的绿苔,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连声响都喜人。 他看见夫子站在那扇朱红大门前,月白色的直裾衬得人愈发温雅,腰间系着的墨色玉带垂着枚小巧的玉佩。 晨光落在夫子发间,挑出几丝浅金,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阿朝身上时,像化了的春水。 阿朝还愣在原地,脚边不知何时落了几朵被风吹来的海棠,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轻轻蹭着他的鞋面。 “阿朝。”谢临洲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里授课时更柔些,带着点笑意。 阿朝这才回过神,看见夫子嘴角弯起的弧度,自个儿也笑的像朵花,刚要上前,夫子已张开了怀抱,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的温度,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谢临洲的动作很轻,指腹揉过他鬓边的碎发,带着安抚意味,“阿朝,你且再等一等。”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尖,一字一句都清晰得不像梦,“等过一段时日,我便风风光光娶你。” 阿朝埋在夫子怀里,鼻尖蹭着他的衣襟,只觉得满心满肺都是软乎乎的暖意,“谢夫子……我一定会等你。” 这话落音的瞬间,怀里的温度骤然散去。 阿朝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柴房,四周密密麻麻的木柴,窗外的天已经泛白,鸟鸣声清脆,可他心口却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梦里。《 》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窗外的鸡就开始扯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阿朝叹了口气,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几日见不到谢夫子了。 第二个念头是这几日有的忙活了,不晓得他会不会累得一躺在床上就能睡着。 庖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王老太太的说话声,接着是王老爷子的咳嗽声。 王老太太声音带着急促,“昨日前日,老大、老三家的做膳食,今日轮到你跟我,你快去挑水把水缸填满。” 王老爷子捧了把凉水洗脸,“我省的。我先把老大,老三他们喊了,今天要种夏玉米,得早些把家里的活计干完,赶在日头毒起来前多刨些坑。” 他们昨夜就说过今日要早起,看来是累着了,今日起的最早的是他们。 听着声音,阿朝慢慢坐起身,在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摸到放在床头的粗布短褂。 布料硬邦邦的,是他去年过年时王老太太给他的布,他拿来缝的,洗了好几回,边角都有些起毛了。 他套上衣服,又蹬上草鞋,走到庖屋,看见王老太太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细纹。 “醒了?”王老太太看见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快些去洗漱,我们今日的活多得很。” 阿朝点点头,洗漱过后就帮王老爷子一块将水缸里面的水挑满,去喂鸡鸭。随后与王春华、王春雨一块去洗衣裳,一大家子的衣裳洗干净,他们拿回来晾晒完毕,刚好吃饭的时候。 “你们三个快点过来吃东西,吃完了一块下地去。东头那片地最肥,待会先种那儿的。”王老太太一边吃着红薯粥,一边说话。 王家几个都已坐在板凳上,精神奕奕的吃着早食。 今日一大早都要干活,早食算的上瓷实,昨夜剩下来的玉米糊糊,烤红薯、红薯粥。 阿朝应声,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拿起粗瓷碗,小口喝着红薯粥。粥带着红薯的清香味,喝在嘴里有些甜,一大早干的都是体力活,他多吃了三个红薯。 若是换做平时,他多吃三个红薯定会被王郑氏阴阳怪气,可今日不同。 “我先去地里,你们待会记得来东头的地儿。”王老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已经扛上了锄头,肩上还搭着一个装种子的布袋。 阿朝赶紧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嘴里,拿起墙角的锄头,跟上他的脚步。 王春华紧随其后,手里拿着竹篮,里面装着水壶、小瓢。。 出了外城,到郊外,往东走不远就是王家的地。这片地是王老大前年开垦出来的,用篱笆围了起来,防止个别村里的鸡鸭进去糟蹋。 王老大放下锄头,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土里的湿度,摇头,“还不成,先浇水。” 湿度不够,不可以种玉米。 他们三个人从水渠装水,均匀的洒在地里头,等能看见地里有些湿润就能种玉米。 地已经湿润,王家其他人陆陆续续赶来。 “成了。”王老大拿起锄头,开始刨坑。 锄头落下,泥土被翻起来,带着一股清新的土腥味。 阿朝拿起比对方小一号的锄头,在对方刨的坑旁边,再刨小一点的坑。 这些小坑是专门给玉米种子盖土用的。 王春华则负责往坑里撒种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瓢,小心翼翼地往每个坑里撒两三粒种子,生怕撒多了或者撒少了。 玉米种子都是定好的,若是少了,玉米长出来不够饱满,若是多了接下来几亩地就不够用。 干活最忌讳想东想西,阿朝把脑海中一切想法抛之脑后,全神贯注挖坑。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地里,也洒在王家人的身上。 没一会儿,阿朝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他抬手用脖颈上的布巾,擦汗。 这是他干活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日头大了,晒在人身上容易出汗,布巾围着方便挡住脸上的汗水滴落在本就汗湿的衣裳,还能吸住脖颈的汗水,更能随手拿起擦汗。 这布巾是他用自己的缝补的不能再缝补的衣裳拆出来做的。 连续锄地,腰也受不住,他寻了个阴凉处暂时歇息。人一空下来就忍不住想东想西,他忍不住往城内的方向望了望,只能看见远处高高的城墙,看不见城内的国子监。 上次只见到人,没说话;上上次送了野花,但太紧张没有跟夫子说话……,他想,下次怎么着都要跟谢夫子说上几句话,要不然谢夫子可记不得他是谁。 “阿朝,又跑哪儿躲懒去了,坑也不刨。”王郑氏嘹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朝赶紧回过神,回头一看,王郑氏站在地里雄气赳赳的看着他,他不敢继续休息了,赶紧回到地里,调整姿势,重新刨坑。 今日早与王春华他们很快就种完了一亩地,现在他好死不死分在跟三房一家子干活。 他心里叹了口气,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手里的锄头也慢了下来,刨坑的力气也小了。 隔壁地王春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心中恼怒,这三房一家子是越来越过分了,整亩地都让阿朝来弄。她凑到自己爹娘身边,低声说了点什么。 王老大看了一眼阿朝所处的位置,“去吧,阿朝也不容易。” 得到自己爹的同意,王春华快跑过来,凑到阿朝身旁,“阿朝,我来帮你刨坑,你撒种子。” 阿朝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春华,要是你过来帮我了,三舅他们就更加不干活了,你们的地,今日上午也干不完的,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王春华摇头,“没事,我跟爹娘说了。” “春华,谢谢你。”阿朝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了好几句谢谢。 庄稼人,种地是本分。这夏玉米要是种晚了,秋天就没收成,庄稼人冬天就得饿肚子。这阵子,地里头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庄稼人都在种玉米。 不出阿朝所说,见到王春华过来帮忙,三房一家子彻底撒手不干,躲在树荫底下乘凉。 阿朝跟在王春华后面撒种子,见到三房的人跑远,斟酌许久,低声问:“春华,你爹娘如何想的?总不能一辈子都把家里所有活计都包揽了。你和你妹妹往后定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家里就剩你弟弟跟你爹娘三个人,如何包揽这些活计?” 王春华还有一个妹妹叫春雨,在王老大哪儿撒种子。 王安权、王安福两个已经去上学了。 王春华抬起头,看着爹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娘本就不丰腴的身子越发消瘦,爹娘为了这个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晚上还要挑水浇地,比谁都辛苦。 她心里的难受又多了几分,“阿朝,唉。”叹气叹气又叹气,“我也省的是这个理,我也跟爹娘提过,可他们……” 她欲言又止,无奈的摇头。 阿朝大抵也知道因为什么,“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快干活吧,日头要毒了。” 王春华勉强的笑了笑,拿起锄头,开始刨坑,专心致志地干活。他把每一个坑都刨得整整齐齐,和起初刨的坑对齐。 这样玉米种子种下去,长出来才会整齐。 她心底不平静。 阿朝撒种子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地面发烫,他们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王老爷子提着水壶来了,还带来了凉好的绿豆汤。 在他来之前,三房几人远远看到影子就跑回地里,装模作样。 阿朝愤愤不平,却无能为力,拿过水壶,仰头,喝几口绿豆汤,甜甜的,凉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很舒服,心里那点不满、愤恨都渐渐消去。 他坐在田埂上,看着地里已经种好的一片玉米坑,心里有了一丝成就感。他想,今年秋收他挑个最大的玉米送给谢夫子。 他不知道的是,秋收之前,谢夫子就把他娶回了家。 此刻,阿朝润完喉咙,就没继续坐在田埂,扛着锄头去干活。三房不肯干,也不是干活的好手,那一个个坑歪歪扭扭的,到时候玉米可不好长出来。 他要回去收拾收尾。 另一头,王春华心里藏着事儿,喝绿豆汤也没平时那么起劲,静静的坐在田埂上,引得王陈氏心中担忧,女儿是不是太累了,身子不适。 他们王家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有绿豆汤喝,平时想喝也只有两个孙儿撒泼打滚的时候。 “春华,是不是日头太晒,中暑了?”王陈氏凑到自己女儿身边,压低了声音,“待会你到树荫歇一歇,娘来干活。” 王春华对上娘亲关切的眼神,心中那点种子逐渐长成参天大树,“娘,我没事。” 眼下可不是说话的时候,她计划着今夜回去怎么着都要打感情牌闹一闹。 都是王家人,凭什么,他王老三的女儿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王老大的女人就要干的十指长茧子。凭什么三房能好吃懒做,他们大房就要累死累活,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她不甘心。《 》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四个人兵分两路。 谢临洲带着青砚出了城,前者昨夜就连夜请了两日的假。二人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背上挎着水囊与干粮,还特意将窦唯图谱中带有‘山、水、木’符号的三张图纸叠好藏在怀中。 窦唯则是留在家中,被谢府中的人照料。 另一头小瞳与沈长风换了身寻常百姓的短打,揣着几张碎银,往城南宅院去。 那宅院藏在一条窄巷深处,院墙斑驳,门口挂着半旧的竹帘,若不仔细看,倒与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 在带沈长风一起出来调查之前,小瞳就说过出来后事事都要听他的。 此时,小瞳没急着上前,先在巷口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假装歇脚,实则留意着宅院的动静。沈长风紧随其后,坐下后只当寻常喝茶的客人在闲聊着。 约莫辰时过半,竹帘掀开,昨夜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脚步匆匆地往巷外走。 小瞳与沈长风相视一眼,后者付了茶钱,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那人七拐八绕,竟走到了府衙西侧的一条胡同里,停在一间挂着‘王记笔墨’的铺子前,敲了敲门板。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探出头,见是灰布长衫人,便侧身让他进了屋。 小瞳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后,借着枝叶遮挡,隐约看见铺子里的情形。 山羊胡男人正是府衙负责文书登记的小吏王顺。 只见灰布长衫人将油纸包递给王顺,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王顺接过包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递给对方。 小瞳心头一动,待灰布长衫人离开后,悄悄绕到铺子后窗,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沈长风也轻手轻脚的跟随其后,前者偷听,他则是观察四周。 “那沈家的药田地契,你当真能改?”是灰布长衫人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顺轻笑一声,语气满是得意:“放心,只要银子给够,在官府的登记簿上添几笔、改个名字,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你可得跟福安堂的掌柜说清楚,这事要是败露,我可不会认账。” 做这一行最忌讳反水,拖人下水。 “那是自然,只要能拿到地契,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瞳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数,与沈长风对视一眼,两人悄悄退了出去,直奔药堂找李大夫。 沈长风大怒:“我就说,我就说此事怎么就让我爹管的不想管了,原是有官府的人掺和其中。” 民不与官斗,他们商人更是。本来生意做得大招人记恨,现在另一伙商人跟官合计在一块要陷害他们沈家,他们沈家若无更大的靠山,怎么斗得过。 小瞳看他眼,低声道:“沈公子莫要气,等真相大白,你沈家自然能利用这件事搞一笔大生意。” 他常跟在谢临洲身后,与不少商家对接生意,对做生意有几分心得。 沈长风细细想一番,心中明了,言:“还是小瞳你聪明,怪不得能做夫子的书童。” 小瞳笑笑,深藏功与名。 此时的药堂内,李大夫正拿着那个染了黑褐色污渍的陶罐,眉头紧锁地研究着。 见他们二人进来,他忙招手:“你们来得正好,这陶罐里的东西可不是普通硫磺,里面还掺了断肠草的汁液,若是倒在药田里,不仅药材会枯死,这片地三年内都种不出任何东西!” 沈长风脸色一沉,当即转身回沈家,将在城南宅院和王记笔墨铺的发现,以及李大夫的结论,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沈父听。 沈父听完,差点把手边的茶杯摔烂,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好一个官商勾结,伪造地契、用毒毁田,他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老胡,你即刻去请府尹大人的门生张秀才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长风,你跟谢夫子的书童一块把李大夫的证词和看到的情形,整理出来。” “是,老爷。”胡管事躬身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爹,我这就去。”沈长风应。 沈父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天边渐渐落下的夕阳,喃喃道:“漕运一事当真让我心烦,可我沈万二也不是好欺负的。” 张秀才接到消息时,正在府衙旁的书斋整理公文,听闻沈万二有要事相商,便即刻带着随身小厮赶来。 踏入沈家书房,直见沈万二正对着桌上的纸页沉思,沈长风坐在一旁,气氛肃穆,他不禁收敛了神色:“沈老爷急召,可是有棘手之事?” 沈万二抬眸,将小瞳与沈长风一起整理好的材料推过去,“张兄弟,你请坐,先看看这个,城南药商勾结府衙小吏,欲伪造地契强夺沈家药田,还想用毒毁掉整片药田,手段之狠,实在令人发指。” 张秀才接过材料,逐字细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待看到‘王顺’二字时,脸色更是沉了下来:“王顺这狗东西。竟敢在府尹大人眼皮子底下做这等贪赃枉法之事。沈老爷放心,此事我定当禀明府尹大人,绝不能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张兄弟莫急。”沈万二喊住他,“如今证据虽有,但还需一个契机,王顺与福安堂掌柜的交易尚未完成,若此时打草惊蛇,恐难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倒有个主意,明日我儿与你去一趟药行公会,就以‘核查商户地契’为由,当面点出沈家药田的登记信息,看王顺与福安堂的人如何反应。” 他明日要处理漕运之事,分身乏术。让沈长风与王秀才一同前去,既是让药行公会那帮人认定,他已经不管这个烂摊子,更是带了点锻炼儿子的心思,特意让张秀才带着。 对于秀才这人,他是信任的。当初,是他在张秀才落难之时伸出援手。 张秀才略一思索,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此计甚妙,届时我再暗中安排人手,若他们当场露出破绽,便可直接拿下,人证物证俱在,看他们如何抵赖。” 两人商议妥当,张秀才便带着材料匆匆离去,准备连夜禀明府尹大人。 而此时的福安堂内,薛镇薛掌柜正焦躁地踱步,见灰布长衫人进来,忙上前追问:“地契之事如何了?王顺那边有没有消息?” 灰布长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掌柜的,王顺说还需两日,官府的登记簿要等到后日才能调出,到时候改完信息,再把伪造的地契给您送来。只是,只是今日我去王记笔墨铺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不知是不是错觉。” 薛镇心里一咯噔,脸色瞬间难看:“你确定?会不会是沈家派来的人?”随即又嘟囔,“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收到了消息沈万二正被江南漕运一事绊住脚,分不出身来。” 若不是因此,他不敢去动沈家的药田。 “不好说,那两人穿着普通,一个看着像个寻常百姓,可眼神却很利,像是个练家子,另一个脚步飘忽,瞧着倒像个读书人。可,可敢跟着我,想必,想必……,”灰布长衫人声音发虚,“掌柜的,要不咱们先缓一缓?万一要是被人盯上了……” “缓什么?不能缓。”薛镇猛地拍了下桌子,眼中闪过狠厉,“再过几日,江南漕运的事情就能处理完,到时候他们就有空闲来收拾我们了。你明日再去趟王顺那里,催他快点,另外,让咱们安排在药田附近的人,今晚再试一次,就算毁不了整片药田,也要让沈家知道,跟咱们作对没有好下场!” 灰布长衫人不敢反驳,只能喏喏应下,转身退出了房间。 薛镇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压不住心底的慌乱。 夜色渐深,沈长风与小瞳一同从外面回来,前者向沈万二禀报:“爹,我们查到,福安堂的人今晚还要去药田动手,薛掌柜催着王顺尽快改地契。” 沈万二笑,“来得正好。小瞳你跟长风去通知守在药田的兄弟,今晚务必将那些人拿下,留活口。明日在药行公会,咱们便让薛镇和王顺,好好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转而,他又道:“小瞳,此番也是麻烦你了,等事情忙完,我们沈家定然提个大礼上门谢过谢夫子。” 小瞳并无言语,只是笑了笑,带着沈长风一同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渐浓,城北药田旁的树林里,几个黑影猫着腰摸了出来,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陶罐,正是薛镇派来毁田的人。 他们刚走到灌溉渠边,还没来得及打开陶罐,四周突然亮起十几盏灯笼,小瞳带着人手从暗处冲出,厉声喝道:“住手,官府办案,尔等休走。” 黑影们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早已被团团围住,没跑几步便被按倒在地。 沈长风让人夺下陶罐,又仔细搜查了他们的身上,从领头那人的怀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薛镇的吩咐,“毁田后速回福安堂领赏,若被察觉,可推到沈家仇家身上”。 “把人看好,明日带往药行公会对质。”小瞳将纸条收好,命人将俘虏捆结实,押往临时看管的院落。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沈长风,“沈公子,明日便是你发挥的时候。” 沈长风拱手,“定不会让小瞳兄弟,夫子丢脸。”《 》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另一边,谢临洲与青砚进展顺利。 时间兜回出城时。 青平山连绵数十里,若没有图谱指引,难以找到关键线索。 此时的青平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山路崎岖难行,路边的灌木丛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稍不留意便会被划伤。 青砚走在前面开路,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低声道:“公子,这山里连个樵夫都没见着,比传闻中更冷清。昨夜刺客往这边逃,背后的人说不定在山里设了埋伏,我们得格外小心。” 谢临洲点点头,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雾气渐渐散去,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岔路,左边的路杂草丛生,像许久无人踏足,右边的路却异常干净,路面上还能看见新鲜的马蹄印。 青砚蹲下身,指尖拂过马蹄印旁的泥土,眼睛一亮:“这泥土里掺着些许黑色粉末,是……”他思索一番,出声:“是硫磺。” 闻言,谢临洲想起窦唯图谱中‘木’字符号旁的小字注释‘易燃之物藏于林’,心中顿时有了方向,“走右边的路,顺着马蹄印走,应该能找到线索。” 二人沿着右边的路继续前行,越往山里走,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浓。 转过一道山弯后,前方忽然出现一片隐蔽的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座废弃的木屋,木屋外还拴着两匹黑马,正是马蹄印的主人。 青砚示意谢临洲躲在树后,他则是观察四周竟然与另一波人对视上,瞬间握紧腰间软剑。 另一拨人的头头显然是认识青砚,掀开围在脸上的黑巾,“是我,窦公子家管事。” 他们追杀蛮族之人,却被蛮族人逃脱,回去寻窦唯几人却发现另一个亲信被杀害,打探一番,得知自家窦唯并无大碍后,连夜打探消息,赶到这里来。 昨夜,这木屋全都围着人,人数众多,他们不敢动手。今日或是有什么事儿,这一批人分成了三批从山的不同方向走了。 谢临洲与青砚二人运气好没与另一拨去买早食的人碰上。 青砚看懂口型,更看清楚人脸,打手势,“你们上前打探,我在四周放风。” 刘珙悄悄拨开竹叶往木屋望去,只见屋内坐着六名黑衣人,手中正拿着一张图纸讨论着什么,那张图纸的样式,与窦唯绘制的农具图谱一模一样。 “果然果然。”刘珙心里喃喃,压低声音对身旁一人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若有动静,你立刻去山下找府尹大人求援。” 见人应下,他猫着腰绕到木屋后方,借着窗户的缝隙往里窥探。 屋内的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觉外面有人,其中一人粗声说道:“那跛脚的废物,竟被那谢临洲身边的护卫抓住,若不是我们及时灭口,恐怕早就把大人的计划全招了。” 另一人冷哼一声:“窦唯那小子也真是顽固,明明家族都已获罪,还抱着那些图纸不放,若不是我们用迷香让他闭嘴,说不定他早就把守城器械的秘密告诉谢临洲。” 刘珙心中一紧,刚想继续听下去,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名黑衣人正举着刀朝他砍来。 他来不及多想,侧身避开攻击的同时,从背上掏出大刀狠狠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吃痛,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趁机捡起刀,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外面有动静。”屋内的黑衣人听到声响,纷纷冲了出来。 青砚见状,立即和刘珙的其他手下一同上前缠斗起来。 被吩咐的那人立刻转身往山下跑,几名黑衣人见有人逃跑,分出一人去追,剩下人与他们缠斗起来。 谢临洲不懂拳脚功夫,知道这个情况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被黑衣人发现,直接趴在草丛,当自己是植物。 “我们的人快回来了,你们把窦唯那小子交出来,我们就饶你们不死。”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说道。 他的主人对窦家人恨之入骨。 青砚不多言,软剑往黑衣人胸口刺去。 刘珙一人对付两人。 谢临洲趴在草丛,见打斗的场面,激烈无比,差一点吐出来。他在现代没见过这么血腥的一幕。 远处传来一阵烟尘,刘珙的手下带着京兆府的差役赶来。 黑衣人们见状,知道大事不妙,对视一眼后,竟转身往竹林深处跑去,还不忘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毁木屋中的证据。 青砚与刘珙连忙扑过去灭火,却还是晚了一步,木屋中的图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后者心中愤恨,但也知不能继续追下去。 捕头带着差役追上来时,黑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满地的灰烬与几枚蛮族特有的银币。 他捡起银币,沉声道:“这些银币是北边蛮族的通用货币,看来这些黑衣人,的确是蛮族派来的细作。” 刘珙望着竹林深处,心中大喜,虽然这次没能抓住黑衣人,但至少证实了背后的势力与蛮族有关,家族的冤屈,也终于有了洗清的希望。 他拱手,对捕头道:“多谢捕头及时赶来,接下来,我们得尽快回城内,我家公子或许还知道更多关于蛮族细作的秘密。” 谢临洲也从草丛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装作若无其事,“回去吧。” 他们几人快马赶回谢府时,已近午时。 刚踏入西厢院,便见值守的护卫快步迎上来,神色急切地禀报:“公子,窦公子半个时辰前醒了,说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一直等着您回来。” 刘珙心中一喜,望着谢临洲,随后跟在他身后快步走进房间。 窦唯靠坐在床头,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见他们二人进来,连忙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却被谢临洲按住:“不必多礼,你身子还弱,有什么事慢慢说。” 捕头也跟着走进来,将房门轻轻关上,目光落在窦唯身上,带着几分期待。 如今黑衣人已逃,木屋证据被烧,窦唯的回忆或许是唯一能推进案情的线索。 窦唯喝了口温水,把与刘珙的叙旧放后,缓了缓道:“夫子,刘叔,刘捕头,昨夜我昏昏沉沉间,忽然想起跛脚汉子跟我提过的一件事。他说‘大人在京城待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守军的布防’,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他口中的‘大人’,恐怕就是蛮族安插在京城的内应。” “十几年?”刘捕头眉头一皱,“能在京城潜伏十几年,还能摸清守军布防,此人身份定然不简单。” 可能是朝中官员,也可能是与军政相关的世家子弟。 谢临洲也陷入沉思,窦家当年获罪,正是因为‘私藏军用图纸’,而如今看来,那所谓的‘私藏’,或许就是被这潜伏的内应栽赃陷害,目的就是为了夺取窦唯父亲绘制的守城器械图纸。 刘珙心中大喜,差点认不出将话说出,多番隐忍才憋住。 当年之事,与谢临洲料想的一样。 窦唯直接看向刘珙,声音微微发颤,“刘叔不知晓,谁都不知,只有我知。当年父亲入狱前,曾将一张核心图纸藏在祖宅的匾额后面,握着我的手言,‘若有一日能洗冤,便拿着这张图纸去见镇北将军’。 那跛脚汉子抢我匣子时,曾问过‘你父亲藏的那张图纸在哪’,可见他们不仅想要我手中的图谱,还在找那张核心图纸。” 刘珙就知道,就知道老爷肯定会留有后手。 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镇北将军常年驻守边境,对蛮族最为了解,若能找到那张核心图纸,再面见镇北将军,或许就能揪出潜伏在京城的内应,彻底揭开这桩冤案的真相。 他立刻对刘捕头道:“捕头,烦请你派人去窦唯祖宅查看,务必找到那张核心图纸,同时暗中排查近二十年入京、与军政有牵连的人员,尤其是与蛮族有过接触的。” 刘捕头点头应下,刚要起身,却见青砚匆匆跑进来,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公子,方才门房收到一封给窦公子的匿名信,说是关乎窦家冤案。” 几人目光看向青砚,谢临洲接过密信,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今夜子时,西郊破庙,有人会给你核心图纸的线索,切记,不可带旁人。” 信上字迹潦草。 “这恐怕是个陷阱。”刘珙立刻警觉起来,“对方知道我们在找核心图纸,故意用密信引诱,就是想趁机对您或窦唯下手。” 窦唯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但密信中提到‘核心图纸的线索’,实在太过诱人,若能抓住这个机会,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内应。 他看向在场的几人,眼中希冀,分明是想去的。 刘珙摇头,“公子,你不能再冒险了,此番你受伤,我们已是失责。若是再去,再发生点什么,属下不能向老爷交代。” 谢临洲沉思片刻,对刘珙道:“今夜我去赴约,刘护卫你就在这儿看着你家少爷,不能再让他出意外,刘捕头你带着差役在破庙周围埋伏,若有异动,立刻动手。” 青砚摇头,“公子,这可不成,不成,谢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不能出事。” 窦唯眼含担忧,“夫子,太危险了,要不还是让我去吧?”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安心养病,洗清家族冤屈的事,交给我就好。”同时,他又看向青砚,“你跟在我身边,也知我的性格,放心我能自保。” 他若没有自保的法子,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夜幕渐渐降临,京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谢临洲换上夜行衣,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独自往西郊破庙走去。 路上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今夜之约,不仅关乎窦唯家族的冤屈,更关乎京城的安危。 若能成功揪出线索,便是大功一件,若落入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走到破庙门口时,里面忽然传来一阵烛火晃动的光亮。 谢临洲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只见庙中站着一个身披黑袍的人,背对着他,手中拿着一个木盒。 “你不是窦唯。”黑袍人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刻意伪装过,“不过你来也好,想要核心图纸的线索,就先把你怀中的图谱交出来。” 能抓一个国子监的博士回去教育族内之人也算大功一件。 谢临洲手按在袖中短刀的刀柄上,目光紧盯着黑袍人的背影,声音沉稳:“我若将图谱交给你,你如何保证会交出核心图纸的线索?” 他刻意放缓语速,眼角余光悄悄扫过庙门两侧,按照约定,青砚与刘捕头他们应已在周围埋伏,只待他发出信号便冲进来。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盒,发出‘沙沙’的纸张摩擦声:“你没得选。这木盒里装着窦唯祖宅的地形图,标注了匾额后面的暗格位置,没有它,你们就算拆了祖宅也找不到图纸。”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谢临洲心中一动,窦唯只说父亲将图纸藏在祖宅匾额后,却未提过暗格,看来这黑袍人确实知晓核心图纸的细节。 他假意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图谱,却没有立刻递过去:“我要先看一眼地形图,确认是真的,再与你交换。” 黑袍人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要求,抬手掀开木盒一角。 谢临洲凝神望去,只见盒中果然有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窦唯祖宅的位置,匾额下方还画着一道细微的暗格线条,与窦唯描述的祖宅布局完全吻合。 就在谢临洲准备进一步试探时,黑袍人忽然冷笑一声:“谢博士倒是谨慎,可惜你忘了,今夜约你在此,本就不是为了交换。”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木盒砸向谢临洲,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直刺谢临洲心口。 谢临洲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木盒的同时,袖中短刀出鞘,‘当’的一声挡住短匕。 木盒摔在地上,图纸散落一地,他趁机扫了一眼,却发现图纸边缘没有窦唯父亲特有的朱砂印记。 这是一张伪造的地形图。 “你果然在骗我。”谢临洲怒喝一声,随后拽下腰间的水囊,将水囊内的硫酸撒到对方身上。 黑袍人却丝毫不慌,往后一跳,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子,庙外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名黑衣人手持长刀冲了进来,将谢临洲团团围住。 “你不过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别做无谓的挣扎了。”黑袍人低喝一声‘动手’,黑衣人立刻挥刀砍来。 见此,谢临洲也不敢耽搁,大喊一声“救命”,随后用了用积分买来的凌波微步,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躲过刀光剑影中,勉强躲在屋内。 “救命”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只差一点,那剑就要刺入自己心口,谢临洲当场使用一次凌波微步。 几乎就在同时,庙外传来一阵喊杀声,刘捕头带着差役破门而入,手中长刀劈向黑衣人:“大胆贼人,竟敢设计埋伏。” 黑袍人见势不妙,想要从后窗逃走,却被青砚死死缠住。 青砚一把扯下他的斗笠,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你,陈大人。” 被揭穿身份的陈大人脸色铁青,手中短匕愈发凶狠,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没想到吧,潜伏在京城十余年的内应,就是我。” 他一边与青砚缠斗,一边咬牙道:“当年窦唯父亲发现我与蛮族私通,要去揭发,我才设计栽赃他私藏军用图纸,让窦家满门获罪。本以为窦唯只是个没用的废柴,没想到他竟藏着图谱,还引来谢临洲这麻烦。” 谢临洲躲在门口,不相信陈大人会是幕后之人,陈大人不过是五品官,在京都过得潇潇洒洒没必要私通蛮族,想必他还有上级。 只是上级到底是谁,他想不出来,喊:“青砚留活口。” 青砚得到命令,手中力道加重,短刀直逼陈大人手腕,“你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今日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陈大人见突围无望,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就要点燃地上的图纸:“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青砚眼疾手快,一脚将火折子踹飞,同时离不投上前按住陈大人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带走。”刘捕头大喝一声,差役立刻上前将陈大人与剩余的黑衣人捆住。 谢临洲心有余悸,捡起地上的伪造图纸,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陈大人虽被抓获,但真正的上级还没有任何头绪,他口中的‘蛮族接头人’还未露面,核心图纸也仍在祖宅暗格中。 这件事情远远不能结束。 他走到庙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对刘捕头道:“立刻派人去窦唯祖宅,务必在蛮族接头人之前找到核心图纸。另外,严加审讯陈大人,问出他与蛮族的联络方式,还有我不相信陈大人会有那个胆子通敌卖国。” 刘捕头即刻分兵,一队随他押解陈大人回京兆府严加审讯,另一队则由捕快王勇带领,跟着谢临洲往窦唯祖宅赶。 此时天已微亮,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谢临洲坐在马车上,手指摩挲,心中满是急切,“青砚,你立即回府,将发生的事情告知刘护卫。” 陈大人既已暴露,他口中的蛮族接头人定会察觉,若不能赶在对方之前找到核心图纸,后果不堪设想。再甚者,陈大人身后之人定已被惊动。 窦家祖宅,就在谢临洲伸手去拿木盒的瞬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王勇大喊:“谢博士小心,有黑衣人靠近。” 他心中一紧,立刻将木盒揣入怀中,翻身从木梯上跳下,想找藏身之地。 只见三名黑衣人骑着黑马冲进院中,为首的人身穿蛮族服饰,脸上画着狰狞的图腾,手中长刀直指谢临洲:“把核心图纸交出来,饶你不死!” 避无可避,谢临洲将木盒护在身后,与差役们并肩而立:“休想,这图纸关乎边境安危,岂容你们这些贼人染指。” 从古至今,边境安危都是王朝兴衰的‘晴雨表’。 黑衣人见状,不再多言,挥刀便冲了上来。 差役们立刻迎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在院中展开。 那蛮族首领武艺高强,长刀挥舞间竟无人能敌,几个回合便砍伤了两名差役。 谢临洲瞅准时机,从袖中掏出短刀,趁首领与王勇缠斗时,直刺其腰间。 首领吃痛,长刀脱手,转身想要骑马逃走,却被谢临洲甩出的绳索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拿下。”王勇大喝一声,差役们立刻上前将三名黑衣人捆住。 谢临洲喘着粗气,打开怀中的木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详细绘制着守城器械的结构,图纸角落还盖着窦唯父亲的朱砂印记。 这是真正的核心图纸。 与此同时,京兆府的审讯室中,陈大人被铁链锁在石柱上,脸色苍白却依旧顽固。 刘捕头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沉声道:“陈大人,你不过是五品官员,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与蛮族私通多年,陷害窦家家满门,我想你上头定有人。如今证据确凿,若你肯说出蛮族的下一步计划,说出你的上级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陈大人冷笑一声,偏过头不肯说话,只要他不泄露一点,肯定会有人保他。 就在此时,一名差役匆匆跑进来,递上一张纸条:“大人,从蛮族首领身上搜出的,上面有蛮族文字。” 刘捕头立刻找来通晓蛮族文字的译官,译官看过纸条后,脸色骤变;“大人,上面写着‘三日后子时,在永定河渡□□接,带守城图纸换粮草与消息’” 他心中一震,立刻派人将消息传给谢临洲与府尹大人。 此时谢临洲刚带着核心图纸赶回谢府,接到消息后,立刻去见窦唯。 窦唯得知父亲的冤屈即将洗清,核心图纸也已找到,激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博士,多谢各位大人。若能亲手将这些贼人绳之以法,父亲远在四川也安心了。” 若不是他窦家跟着先帝打天下,有免死金牌在,通敌叛国一事,早已满门抄斩,那还能流放。 刘珙不觉得事情有那么简单,“当初老爷多番周旋都没能得出个结果,恐怕,陈大人只是推出来的替罪羊。” 谢临洲与他意见相同,“窦唯,你家的事恐怕短期不能了结。”他只能在旁辅助,也做不了什么。 窦唯也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说太多也没用。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三日后子时,我们去永定河渡口,不仅要抓获蛮族接头人,还要打探出正在与蛮族私通的幕后者。此次行动凶险,你身子还弱,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即可。” 窦唯却坚定地摇头:“夫子,我要去。我要亲眼看着那些陷害我家族的人被定罪,也要让世人知道,窦家绝非通敌叛国之辈。” 谢临洲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劝阻。 刘珙心想,少爷长大了。 三日后的永定河渡口,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窦唯,刘珙、刘捕头带着差役埋伏在芦苇丛中,谢临洲则扮成送图纸的人,站在渡口等待。 子时一到,一艘快船缓缓驶来,船上的蛮族首领看到谢临洲,高声喊道:“图纸带来了吗?” 谢临洲举起木盒,高声回应:“先让我方的人上船,确认粮草和消息真假后,再给你们图纸。” 就在快船靠近渡口的瞬间,刘捕头大喊:“动手!” 差役们从芦苇丛中冲出,弓箭齐发,船上的蛮族兵卒顿时乱作一团。 蛮族首领见状,想要驾船逃走,却被青砚射出的一箭射中肩膀。 经过一番激战,船上的蛮族兵卒全部被抓获,粮草也被尽数缴获。 当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永定河上时,谢临洲带着窦唯与蛮族士兵、粮草回到京城。 收到圣旨,京兆府公秘密审理此案,陈大人与蛮族接头人对罪行矢口否认。窦唯的父亲收到刘珙的密信,拿着多年收集来的证据,快马加鞭,敲登闻鼓。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后事如何,谢临洲没有掺和,回了府内休息。 他刚收拾好自己睡下。 那边,药行公会的议事堂内挤满了人。 公会长老坐在上首,薛镇和几个参与打压沈家的药商坐在左侧,神色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不安。 沈长风与张秀才并肩走进来,身后跟着小瞳和胡管事,议事堂内瞬间吵闹起来,说的多是沈家当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今日劳烦各位长老和同业前来,是有一事要查,沈家城北药田的地契归属问题。”张秀才率先开口,拿出官府登记簿的副本,“据登记簿记载,沈家药田是五年前合法购置,手续齐全,可近日有人举报,说这地契是伪造的,不知薛掌柜可有耳闻?” 薛镇胸有成竹,“张秀才说笑了,我只是个普通药商,怎会知晓沈家地契的真假?许是有人故意造谣,想坏沈家名声罢了。” “哦?那不知薛掌柜如何解释,昨晚派人去沈家药田,想用毒毁掉整片药材之事?”沈长风接过话头,开门见山,示意小瞳带上来人。 几个被捆着的黑衣人走进议事堂,一见薛镇,便忙不迭地求饶:“薛掌柜,是你让我们去的,您快救我们啊。” 薛镇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薛掌柜不认也无妨。”小瞳拿出从黑影身上搜出的纸条,递给公会长老,“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上面的字迹,长老们可请人比对薛掌柜的账簿,一看便知。另外,李大夫已查验过他们携带的陶罐,里面是掺了断肠草汁液的硫磺,若倒在药田,后果不堪设想。” 长老们传阅着纸条和陶罐,脸色越来越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两名衙役押着王顺走了进来。 王顺一见议事堂内的阵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大人饶命!是薛镇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篡改地契登记,我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啊。” 这话如同惊雷,议事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薛镇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参与联合打压的药商们也慌了神,纷纷起身辩解,说自己是被薛镇胁迫。 张秀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公文,朗声道:“薛镇勾结官府小吏、意图伪造地契、用毒毁田,证据确凿,即刻押往府衙受审。王顺贪赃枉法,一并带走。其他参与打压沈家的药商,罚银五千两,停业整顿三个月,以儆效尤。” 衙役上前,将薛镇和王顺押了下去。 沈长风看着眼前的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谢临洲一觉醒来,就收到了有关沈长风的任务完成的好消息,洗漱完,刚在堂屋用着晚膳,就见沈家人八抬大轿抬着东西到堂屋内。 他握着玉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那一担一担。 沈家仆役个个面带喜色,肩头扛着的木箱、锦盒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透出沉甸甸的贵气。 仆役言:“谢夫子这是最后一担了。” “谢夫子,深夜叨扰,还望海涵。”沈万二身着锦缎常服,鬓边虽染着风尘,眼神却亮得惊人,刚跨过门槛便拱手作揖,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感激,“若非夫子抽出身来,帮长风那小子,那小子恐怕还晕头转向。” 他刚处理完江南漕运的事情,让人去处理收尾,就喊胡管事准备大礼。 他也没想到自己儿子会给这么大的惊喜自己,先前因为国子监内的人而对谢临洲的偏见在此次事情中消失殆尽。 谢临洲放下玉筷,起身回礼,神色淡然,声音温润如月下清泉:“沈老爷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解决事儿的,还是长风。” 说话间,胡管事已指挥着仆役将礼盒在堂屋两侧排开。 最靠前的红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赤金,映得烛火都添了几分暖意,旁边的锦盒里,一支羊脂玉簪雕着缠枝莲纹,顶端的明珠在暗处泛着柔光,更有几匹苏绣云锦,花色是难得一见的‘云蒸霞蔚’…… 谢临洲的目光在礼品上扫过,并未多作停留,只侧身引着沈老爷落座,又命侍女添了一副碗筷:“沈老爷一路奔波,想必还未用膳,不如先尝尝府里的清粥小菜。” 面上如此,他心里却想,商人到底多赚钱。 怪不得前朝重农抑商。 沈万二急忙拒绝,“谢过夫子好意了,只是家中事还未完全处理,送完礼便先行一步。” 话到此,谢临洲也不好继续留人,只道:“既如此,便不多留你了。家中事要紧,若有需搭手之处,不必客气,遣人知会一声便是。 一路慢行。” = 沈长风的事情被解决,窦唯一家的事情有窦老爷子回来周旋,谢临洲总算空闲下来,重回国子监上值。 天刚蒙蒙亮,国子监的朱漆大门便在晨雾中缓缓开启。 谢临洲身着一袭青色官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踏入棂星门。青砚跟在他身后,步伐轻快。 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古柏参天,枝叶间还挂着未消散的露珠,踩在脚下的石板微凉,带着清晨独有的清爽。 监内的学官与杂役见了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拱手行礼,“谢夫子早。” 众人语气恭敬,目光中并无过多探究。近来京都暗流涌动,窦家纷争闹得满城风雨,已成了官宦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 人人都知道谢临洲与窦家关系密切,如今见大街小巷,朝中风波未平,他已像无事人一般回来,便知窦家对此事有把握。 他们这些人也有家里人是做官的,对此事了解,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依旧稳如泰山。没有人会蠢到亲自去问当事人。 谢临洲颔首回礼,声音温和:“诸位早。”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值房,推门而入。值房不大,陈设简洁,靠窗的书案上堆叠着几卷经书与学子们的课业,砚台里的墨汁早已研磨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青砚放下手中的书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微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涌入,让人心神一振。 他忍不住问:“公子,前几日你施展的步法好生厉害?可有师承?属下师父教了属下十多年都未教过属下这种步法。” 原先想问,却不是时候,现在回到国子监夫子也算空闲,他就问了出口。 谢临洲总不能真的解释,糊弄过去,“这乃是祖传,外人不可知晓。” 闻言,青砚便没有多问,岔开话:“公子,经过窦学子与沈学子一事,属下觉得公子该要聘多几个武师回来,方便行事。” 谢临洲对上他的双眼,笑出声:“你是想着,我把青风聘请了。” 心思被揭穿,青砚也不拐弯抹角,点点头。 谢临洲道:“你跟青风同一师门长大,默契也培养了下来。就按你说的,聘请青风回来干跑腿的活,小瞳就学着打理家中生意。” 原本家中只有他一个主子,他是没想过继续聘请武师的,这段时间发生了窦、沈二人的事情让他有了别的打算。 青砚喜上眉梢,“是,公子。” 谢临洲看着他,笑道:“你莫不是跟小瞳待久了,学了他那一套套。往前你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青砚不好意思的挠头,“公子,你就不要打趣我了。” 没过多久,晨读的钟声响彻国子监。 谢临洲整理好衣衫,迈步走向广业斋。刚到斋门口,就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来,正是窦唯与沈长风。 两人都穿着国子监的蓝色儒衫,往日里脸上的浮躁褪去不少,眼神沉静了许多。见了谢临洲,他们齐齐停步,躬身行礼:“夫子,早上好。” “不必多礼。”谢临洲目光扫过两人,见他们眼底虽有倦色,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清明,便知这几日的风波让他们成长不少,“近来课业落下不少,可要记得补回来。” 沈长风抬头,语气比往日恭敬了几分:“回夫子,学生往后定当花费十分的努力去学习。此前多亏夫子相助,学生才能顺利成事,这份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要躬身行礼,却被谢临洲抬手拦住。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谢临洲摆了摆手,目光转向窦唯,“你家中之事,如今可算稳妥?” 窦唯点头,神色郑重:“父亲回来后,已将家中琐事料理好了七八分。夫子此前的提点,学生记在心里,往后定当沉稳行事,不再鲁莽。” 窦父还在为案件周转,联系旧友,忙得脚不沾地。 谢临洲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专心治学吧。”说罢,引着两人走进广业斋。 斋内的学子们早已坐好,见谢临洲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待众人落座,他走上讲台,将手中的经书摊开,开始今日的授课。 谢临洲将经书收好,走出广业斋。此时日头正盛,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青砚跟在他身旁,低声道:“公子,今日管事约了柳记香胰铺的老板谈生意,您要出席。” 谢临洲仔细回想,确有此事,谢家产的货品供不应求,柳记老板多次请求,增加货品。多番商量之下,约了今日见面详谈。 对于售卖给柳记香胰铺的货物,他已经唤工坊的人多产。只这货物是做外销的,不仅仅在京都内售卖,还让专管外售的管事卖到江南这等富饶之地。 “去驾马车,我先去茶肆拿茶叶。”谢临洲道。 茶提神醒脑,每日精神不济之时,他会冲泡一壶带着上课。 话语落下,两人沿着甬道走向国子监大门。 阿朝忙碌了多日,恰好今日赶上了赶集日。 念着累了快半个月,王老爷子发话,他们王家人一大家子都去赶集,买些喜爱的物什。 他想,今日谢夫子肯定能上值了,就把过年时才穿的好衣裳拿出来穿,又给自己打扮了一番。出来的有些晚,路边的野花已经蔫吧,他没有采,想着等明日早上采给人。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谢临洲走到门口,无意之间见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徘徊,有些奇怪,定睛一看。 那人穿着粗布短褂,腰间系着一个布包,衣着着实简朴,身形单薄,不停地往四处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朝左顾右盼一会,瞧见了谢临洲,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下意识的快步走上前,却又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自己这般想去会不会唐突了夫子,待会要说什么啊,夫子该不会觉得他是孟浪的小哥儿吧。 心里想着这些事儿,他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拘谨不已。 谢临洲见他欲来不来,存了几分好奇,想看这个小哥儿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明明之前小嘴还巴巴的,现在的阿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罕见的很。瞧着人像是有事,即将走远,深怕自己错失机会,他快走几步上前,轻声喊:“夫子,谢夫子。”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特别快,快要从身体里挑出来。 谢临洲低头看他,温和地问道:“小哥儿喊我可是有事?” 他对这个小哥儿有印象,蓝眼睛挺勾人的。 “夫子,上回……上回你的小厮给我送了糖葫芦,你可还记得。”阿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结结巴巴。 这不符合他平时的人设。 谢临洲瞧他羞涩,浅笑着:“记得。可是有事?” 他还记得先前,这人在国子监看着他。 难道是糖葫芦吃坏人了,小哥儿来找我算账,他心想。 “回谢夫子,我……我,上次你送了我糖葫芦,我记着这事呢。我……,我存了些银钱,今日我请你吃糖葫芦吧。”阿朝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两手拽着衣摆。 嘴上这般说,他心里却想着,怎么这样啊,我说话如何成了这模样。 谢临洲恍然大悟,看着少年眼中的期待,实在不忍拒绝,但着实没法子:“我今日还有事,下回,下回你请我吃。” 阿朝顿时眉眼耷拉,“好吧,那,那下次我还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糖葫芦。” 谢临洲刚想开口,被拉马车过来的青砚的声音打断:“公子,要出发了,时间晚了可不好。” 他只能匆匆应下阿朝的话,往马车走。 阿朝说了声‘好哦’,目光飘忽着,落在自己脚边的地上,那里躺着一个青色的荷包,绣着兰草纹,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精心绣制而成。 不用多想,他晓得是谢临洲,连忙弯腰捡起荷包,快步追上前,对着已经坐在马车里的谢临洲喊道:“谢夫子,您掉了荷包。” 谢临洲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腰间的荷包没了踪影,想必是刚才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他掀开车帘子,从车窗内露出脸,看着阿朝递过来的荷包,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多谢你了,小哥儿。若不是你,这荷包怕是要找不回来了。” 阿朝将荷包递到谢临洲手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夫子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这荷包绣得真好看,上面的兰草,跟真的一样。” 谢临洲接过荷包,重新系在腰间,反问了一句:“是吗?”旋即想,名下的绣坊的工人不错,今日回去要和谢忠商量加工钱。 阿朝以为夫子觉得他在骗人,双眼亮晶晶的盯着人,无比诚恳:“是真的,很像。” 谢临洲想起方才的事儿,承诺:“下回见着了,我请你吃糖葫芦。” 阿朝心里美滋滋,喜上眉梢,应答:“好啊,好啊,对了,夫子,你还不不晓得我的名字呢,我告诉你,我叫……” 阿朝。 话都还没说完,赶车的马夫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驾着马车飞驰出去。 阿朝的话憋在嘴里,瞧着远去的马车,原想大喊一声,我叫阿朝,可着附近到底是学习之地,大喊出声扰人清静,他只能咽下话来。 两次三番都没让夫子晓得自己名字,他心里也难受,买了串糖葫芦奖励自己,转念一想,下回夫子要请自己吃糖葫芦,到时候,我再告诉夫子名字这不就好了。 他想着,小时候听娘亲说的话本里面,日久生情的故事,心里越发像是揣了只扑腾翅膀的小雀儿,连脚下的青石板路都仿佛变得柔软起来。 卖糖葫芦的老汉还是上回那个,瞧着阿朝来,还打趣了一番:“你这儿小哥儿总算不用盯着我老汉的糖葫芦看了,那日我多怕你把我的糖葫芦抢走。” 阿朝攥着糖葫芦,红艳艳的糖衣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阿叔,别怕,待会我就扛起你的靶子偷偷跑掉。” 今日赶集日,老汉的糖葫芦卖的多,“你小胳膊小腿的,可别吹牛了。”说罢,他看看天色,“不跟你吹牛了,老汉我啊要回去扛多一靶子糖葫芦。” 不一会,人就不见踪影。 阿朝舔着晶莹剔透的外壳,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 集市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卖菜的农户、摇着拨浪鼓吆喝的货郎、还有牵着孩子买布料的妇人夫郎,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阿朝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见到谢夫子的那一刻。 “得赶紧逛完回家了,晌午还要做饭,柴也还没有劈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攥着糖葫芦,挤开人群往集市里面走。 他今日来赶集,是受了王老太太的嘱托,要买些布料回去给两个老人家做衣裳,还要给王家两个小孙儿买一盒他们爱吃的桂花糕。 王家其他人一上集市,什么事儿都能抛之脑后,只有他阿朝记得牢牢的,每次买东西,几乎都是他来买。 阿朝穿梭在集市的摊位之间,认真地挑选着东西,想着快一年没换过头绳,他原本打算买一条好看的,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免得被王家人发觉。 收回流连在头绳的目光,他想着王老太太叮嘱的事儿,左拐右拐,终于来到锦绣布庄。 布庄的老板娘是个很和善的妇人,她见阿朝进来,笑着问道;“是买布料做衣裳还是被褥?” 今日布庄内的客人多,老板娘都要亲自招呼客人。 锦绣布庄的人不像其他布庄的,狗眼看人低,寻常百姓就爱来这儿买衣裳或者布料这些。 “是买来做衣裳的。”阿朝笑着应声,目光在货架上的布料上扫过,“老板娘,有没有耐穿又舒服的布料?给老人家做衣裳的。” 他不是第一回来这里买衣裳,认得这里的老板娘。 老板娘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匹深蓝色的粗布:“这匹布就很好,结实耐穿,做衣裳最合适不过了。” 阿朝摸了摸布料,手感确实不错,便点头说道:“那就来三尺吧。” 付了钱,阿朝把布料仔细地包好,放进随身带着的布兜里。接着,他又去糕点铺买桂花糕,刚走出糕点铺,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阿朝。” 阿朝回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叶嫂子。 叶嫂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蔬菜,她笑着走到阿朝面前:“阿朝,你也来赶集啊?怎么没跟外公外婆在一块?” “他们嫌太阳大,没出来。”阿朝笑着回答,“您也刚买完菜啊?” “是啊,”叶嫂子点点头,目光在阿朝身上打量了一番,笑着道,“阿朝,你这孩子生的越发的好了,就是性子还是太腼腆了点。对了,上个月我听你外婆说,你快满十六了,可要找人家嫁了,可有看上的?” 阿朝的脸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嫂子,哪有这样问人的,就算我看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上我。” 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就有人热心张罗亲事。 叶嫂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聪明又勤快,干活又好,生的也好看。人家怎么可能看不上你,若你没心仪的汉子,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如何?我远房侄子,在村里住,有一间青砖瓦房,家中有一弟弟,一母亲。” 她絮絮叨叨的介绍她的侄子。 她不在乎阿朝的眼睛。一双眼睛也说明不了什么,皇帝老儿的贵妃还不是绿色眼睛的。 先前许久未见王家老太张罗阿朝的婚事,她还当王家人想留着阿朝在家当长工,磋磨人。 听了叶嫂子的话,阿朝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人:“嫂子,我有心悦之人了,谢谢嫂子关心。” “真的?”叶嫂子笑着,并没被拒绝的话影响好心情,“是哪家汉子啊?可要让嫂子掌掌眼,你年纪小,莫被骗了。” 阿朝笑盈盈:“不会被骗的,他啊,是个厉害的人。” 叶嫂子调侃他:“都还没嫁给人家了,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渍渍渍。” 阿朝不好意思低下头,满脸羞涩,“嫂子,怎么能这般说我呢。” 两人边说边往外城小巷子去。 在路上把糖葫芦吃完,阿朝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提着东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叶嫂子搭话:“阿朝啊,你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若是有汉子说让你去他家里头,去外头两个人一块独处,你可莫要答应,晓得不?” 22-30 第22章 城外桃木村的一姑娘就是这样被骗了身子,没法子只能倒贴嫁出去。 念及此,叶嫂子不得不多提醒小哥儿几句。转而,他又想,王家大房、三房不懂事,难道老太太还不懂事。 她心里叹了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阿朝的母亲教他教的好,他都在王家生活近十年,自己心中也有分寸,“嫂子,我省的的。旁的汉子喊我,我都不应他。” 叶嫂子知他聪颖,郑重道:“先前没单独跟你一块闲聊,现在嫂子跟你说点心里话。王家人不见得能给你准备嫁妆,阿朝你可要为自己打算。” 之前不说,是怕小哥儿还不懂事,什么话都跟王家人说。这几年下来,她都看着小哥儿长大,知他性子,今日寻着机会总算说出来。 旁人都以为阿朝一穷二白,对此,他也不解释,只说:“嫂子,这事急不来,我往后去城里讨了活儿干,赚点钱给自己当嫁妆。” 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一个人,自己有小金库。 叶嫂子瞧他模样,眼含心疼,“王家也忒不是人,这样吧,阿朝若你出嫁没有嫁妆,嫂子给你出。” 若她的孩子没被磋磨死,这会也该阿朝这般大了。 阿朝谢过她,言:“嫂子,你日子也不好过,嫁妆我自个儿会想法子的,不用嫂子操心。”他适时岔开话题:“嫂子,您方才说的远房侄子条件不错,我觉得他跟我们巷子里的柳姑娘挺配的。” 都是私下聊天,不会流传出去,偶尔说几句也无甚大事。 柳姑娘住在巷尾,家中父母尚在,有一哥哥在城内当店小二。 叶嫂子仔细想想,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人盯着他们,低声道:“你年纪小,怕是不晓得,柳姑娘打小啊就订了娃娃亲,那家人乃是内城的大户人家。” 其中辛秘无人知晓。 阿朝也是头一回听到这事,“我不知道诶。” 叶嫂子来了心思,说:“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柳家老汉救了那公子的爷爷,后面不晓得怎么就定下亲事来了。”她叹了口气,“不过能不能成都难说,那可是大户人家,人家如今都考上秀才了,能不能看上柳姑娘也……” 她欲言又止。 阿朝不好多说,转眼就到了家门口,“嫂子,我先回去了。” “诶。” 王老爷子正在院子里劈柴,劈柴的时候动作十分有力。他这个年纪不算大,与他同龄的多的是还没抱孙子孙女老汉。虽身体硬朗,但因常年操劳,头发和胡子都有些花白。 见状,阿朝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接过王老爷子手里的斧头:“外祖父,我来劈柴,您歇会儿。” “没事,没多少了。”王老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阿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转而又把斧头夺回来。 他拿起斧头,用力地劈了起来。斧头落下,柴禾被劈成两半,发出‘咔嚓’的声响。 “今日赶集可开心,可有给自己买好吃的?”王老太太天热就困,小歇一会出来,就见到阿朝。 阿朝摇头,说起了今天赶集的事情,还说起了遇到李婶的事。他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王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阿朝,当初你父亲的朋友送你之时与我说过,往后若是你定好了出嫁的日子就送信告知他,他会为你准备嫁妆。” 她叹了口气,“但都十年了,能不能联系上也难说。” “竟是如此。”阿朝不知道有这件事情,但有人会为自己准备嫁妆总归是件好事。他抬起头,看着王老太太,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祖母,过几日联系看看嘛,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语毕,又补充了句:“说不定我父亲给我留下点什么呢。我在外祖母家住这般久也该给点银钱的。” 王老太太一听,原本有些犹豫的心思消去,立即应下来,“明日去驿站送信。” 听了她的话,阿朝心里十分高兴,把买回来的东西全部塞在外老太太手里。院子里的水缸已经全部装满,他便到庖屋准备午饭。 他的厨艺是王老太太教的,虽然不算特别好,但做出来的饭菜却十分可口。他先把米淘好,放进铁锅里煮着,然后又去菜地里摘了些青菜,洗干净后切成段,准备做一个清炒青菜。 接着,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腊肉,切成片,准备做一个腊肉炒笋干。 要不是另外两房的人都去赶集,他可不敢这般奢侈吃腊肉。 很快,饭菜就做好了。阿朝把饭菜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王老爷子夫妇俩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 三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只要有赶集日,王家的人去了集市,多是夜里才回来。 王老太太夹了一口腊肉炒笋干,尝了尝,笑着说道:“阿朝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比你外祖父做的好吃多了,往后也不省的便宜了哪家汉子。” 不涉及到家中利益,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阿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外祖母,您喜欢吃就多吃点。” 吃完饭,阿朝收拾好碗筷,又去洗碗。洗完碗,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老槐树枝繁叶茂,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另一边,谢临洲还没听完阿朝的话,就被青砚驾驭的马车载走,后者可不是没分寸的人。 他问:“方才可是发生什么事?马车怎么突然动了?” 青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公子你忘了,这马车是国子监的,国子监的马一向傲的很,方才若不是我牵制住,这马车已经跑十里地远。” 今日早出门时,没驾驭马车。他们往常上值都是从家中走来,路程不远,早上走走就当锻炼。 主要是他们两个人都忘却了早上下值后要去谈生意的事情。 谢临洲了然,靠在软垫上,思索着什么。 青砚坐在前面驾车,余光瞥见自家公子神色有些异样,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方才在国子监门口,您好像和那位小哥儿聊得挺投机,可是有什么事?” 谢临洲闻言,回过神来,唇角勾起一抹笑,“也没甚大事,不过是约定请他吃糖葫芦罢了。” 青砚听了,心里也泛起几分好奇,“公子,少见的很,竟然请小哥儿吃东西。若被小瞳那家伙晓得了,还不得说的整个谢府都知晓。” 小瞳性子活跃。 谢临洲摆了摆手,“莫要让他知晓了。” 青砚道:“成成成,我不说。” 一路无言,马车迎着日光往城南的‘醉仙楼’而去。 醉仙楼是京都有名的老字号酒楼,朱漆大门上挂着烫金匾额,门口小厮见青砚驾驭着的马车停下,连忙上前躬身引路。 小厮闲着搭话:“许久没见谢夫子来了?可是国子监内的课业太忙?” 谢临洲脾气好,对他们这等下人也不会耍脾气。他浅笑,答:“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听闻醉仙楼内出了新的菜品,介绍介绍。” 小厮一边介绍一边引路。 踏入楼内,一股混合着酒香与菜肴香气的暖雾扑面而来,一楼大堂里,食客们三五成群围坐,谈笑声、骰子碰撞声与店小二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却不嘈杂。 二楼是雅间,雕花木门隔开了外界的喧嚣,窗边摆着青瓷瓶,插着几枝新鲜的红梅,透着几分雅致。 谢忠已在预定的‘松鹤厅’等候,见谢临洲进来,忙起身行礼:“公子,柳老板路上出了点事儿还未到,小的已让人备了您常喝的碧螺春。” 谢临洲颔首,在靠窗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透过雕花木窗望向楼外。 他没有最爱喝的茶,每天喝的茶都看心情,下面的人也难揣测到他的心思。 楼下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叫卖声此起彼伏,不远处便是柳记香胰铺的店面,门庭若市,几个伙计正忙着给排队的顾客递货,可见柳记生意之兴旺。 “谢公子,谢管事久等久等。”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柳万山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带着两个随从快步走进雅间,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 他身后的随从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听闻百花斋的桂花糕是一绝,特意给谢公子带了些尝尝。” 谢临洲起身拱手,语气温和:“柳老板客气了,请坐。” 还没到大周朝之前,他对古代的糕点存在偏见,总觉得在物资匮乏、技术有限的古代,糕点不过是些粗糙寡淡、难以下咽的吃食,比起现代花样繁多、口感精致的甜点,简直不值一提。偶然一次吃过后,他彻底颠覆了此前所有的认知。 至此,他每日上值都要让人去百花斋买糕点,无聊之时就在值房内一边吃一边发呆。 久而久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都晓得他爱吃糕点。 谢忠顺带起身说话,带一带气氛。 待柳万山落座,店小二提着铜壶上前,给两人续上茶水,碧螺春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柳万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咂嘴道:“谢公子果然会选地方,这醉仙楼的茶,比我铺子里的还要醇厚几分。不过说起来,若不是托了谢府香胰的福,我也没闲心来这等地方品茶。” 这年头约人谈生意,体面些的都是来醉仙楼,他这话倒是捧人。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几分急切:“谢公子,您也瞧见了,我那铺子前天天排着长队,外地客商更是踏破了门槛,就盼着能多批些货。 之前跟谢忠管事提过增加供货量,今日特意约您,就是想好好商量此事。”—— 作者有话说:阿朝凶巴巴:夫子,你也会这般对我吗? 谢临洲:还未过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阿朝:我才不相信。 作者:汉子都是大猪蹄子,阿朝你莫要听谢临洲的话。 第23章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放在桌上推到谢临洲面前,“您看,这是近三个月的销量记录,比去年同期翻了一倍还多,库存早就空了,再不加货,我这铺子都要被老主顾催得关门了。” 他做生意这么些年了,第一次晓得姐儿、哥儿们的钱好赚。那些抠搜老爷们的钱也到了他兜里。 若不是有事相求,他们这种商人可不会把账本拿出来。 谢临洲拿起账册翻看,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微蹙。 账册上清晰记录着柳记每日的销量,京都本地的零售占了六成,剩下的四成则是发往周边城镇的批发订单,其中不乏江南商号的大额采购。 他抬眼看向柳万山:“柳老板,你想要增加多少供货量?” 他能在系统的帮助下做生意,也不是蒙着头像无头苍蝇一样去做的,该学的都学该懂的都懂。 柳万山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身子微微前倾:“谢公子,我想着,每月能不能再多供两千块?您也知道,您家的香胰,用的是江南运来的皂角,还加了龙涎香、茉莉膏这些名贵香料,搓出来的胰子又白又细腻,一套用来下,全身又香又润,不管是达官贵人府上的夫人小姐公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哥儿,都爱用。就说上个月,户部刘大人的夫人一次性订了两百块,说是要给远在江南的娘家送年礼呢。” 谢忠在一旁补充道:“公子,柳老板所言不虚。咱们工坊如今每月给柳记供三千块香胰,已经比起初合作时多了五成,但柳记还是供不应求。 只是咱们的香胰有三成要发往江南,那边的商号都是长期合作的老客户,若是给柳记加货太多,怕是会影响外销订单。” 柳万山闻言,连忙说道:“谢公子,这点您尽管放心。我知道外销生意重要,绝不会让您为难。我打算把新增的两千块香胰,专门供应给京都周边的城镇,不和江南的外销渠道冲突。而且价钱方面,我愿意每块多给三文钱,预付款也能从两个月提到三个月,您看如何?” 谢临洲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思片刻。他知道柳记在京都的口碑极好,若是能稳住柳记这个大客户,对谢府香胰的品牌推广大有裨益。 但工坊的产能是个问题,目前工坊有六十个工人,分两班倒,每月最多能产出八千块香胰,除去给柳记的三千块和外销江南的两千四百块,剩余的两千六百块还要供应京都其他几家小铺子,若是再给柳记加两千块,产能明显不足。 他也不是甩手掌柜,对自家生意还是了解的。 “柳老板,你提出的条件很有诚意。”谢临洲缓缓开口,“但两千块太多,工坊暂时难以承担。这样吧,每月先给你增加一千块,等过两个月工坊扩招工人,再视情况增加,如何?” 柳万山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一千块也成,总比没有强。谢公子,那咱们就说定了,从下个月开始,每月供货四千块。” 他说着,就要让随从取笔墨纸砚拟合约,却被谢临洲抬手拦下。 “柳老板,别急。”谢临洲目光沉静,“还有几件事,咱们得提前说清楚。第一,香胰的品质绝不能打折扣,若是柳记收到的货出现杂质、香气不足等问题,我方有权减少供货量。第二,新增的一千块香胰,只能供应京都周边城镇,若是发现流入江南市场,扰乱外销价格,合作便就此终止。第三,每月供货分两批,月初送两千块,月中送两千块,柳记需安排专人验收,若是货物在运输途中出现损坏,我方概不负责。” 柳万山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谢公子放心,这三条我都答应。品质方面,我每次收货都会亲自查验,绝不让次品流入市场;至于销售渠道,我会给伙计们下死命令,新增的货只发往周边城镇;验收和运输也没问题,我会让铺子的二掌柜专门负责此事。” 这时,店小二端着几道菜走了进来,清蒸鲈鱼、东坡肉、翡翠白玉汤,都是醉仙楼的招牌菜。谢临洲笑着说道:“柳老板,菜都上齐了,咱们边吃边聊。” 柳万山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东坡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忍不住赞叹:“醉仙楼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谢公子,今日能谈成此事,全靠您通情达理,我敬您一杯。” 说着,他提起酒壶,给谢临洲和自己的酒杯都倒满了米酒。 这里的酒没现代的烈,在必要的情况下,谢临洲会喝一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聊起了香胰的销路。 柳万山感慨道:“谢公子,不瞒您说,我早就想把生意做到江南去了。上次去苏州进货,发现那边的香胰要么香气太冲,要么质地粗糙,若是把咱们谢府的香胰运过去,肯定能大卖。只是听说谢府已有专门的管事负责江南外销,我才没敢提。” 谢临洲放下酒杯,沉吟道:“江南确实是块宝地,富庶且人口密集,对香胰的需求极大。目前咱们在江南主要和三家商号合作,每月供应两千四百块,还有很大的市场空间。柳老板若是真有兴趣,不妨先在苏州开一家分店试试,不过得按照谢府外销的统一价格售卖,而且要和当地合作的商号错开销售区域,避免相互压价。” 柳万山眼睛一亮,激动地站起身:“谢公子,您这话当真?若是能在苏州开分店,我保证严格按照您的要求来。我早就打听好了,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有个铺面要出租,位置绝佳,只要谢府肯供货,我下个月就去把铺面盘下来。” 谢临洲点头笑道:“只要柳老板能遵守约定,维护好谢府香胰的口碑,供货方面绝无问题。不过苏州分店的供货量,要从新增的一千块里扣除五百块,你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柳万山忙不迭地答应,“五百块足够开店初期周转了,等生意做起来,咱们再商量增加供货量。谢公子,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以后柳记就是谢府最忠实的合作伙伴。” 具体合作事宜都谈好。 柳万山说起生活的琐碎事,“谢公子,这几日天儿是越来越热了,我铺子的伙计们,干活时总犯困。我想着给他们备些解暑的东西,却不知哪种合适,您见多识广,可有好法子?” 这可是为难他了。 天一热不仅仅伙计们无精打采,铺子里的香胰都有融化的迹象,好在他有祖传的保存的法子,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今年的京都确实比往年都热,还未到暑期,温度已然上来。 谢临洲想了想,“府里自制了些的薄荷粉,用新鲜薄荷叶晒干研磨而成,冲水喝清清凉凉,还能提神。我让人给你装两包,回去让伙计们试试。另外,我家花匠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藿香,若是伙计们有轻微中暑的迹象,摘几片叶子煮水喝,比吃药管用。” 到底生意合作伙伴,他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藏着掖着。 柳万山大喜,“是我想的那个薄荷粉吗?近来在京都卖的异常好,我家夫人都只有晌午那会才冲来喝。” 薄荷在大周朝还未出现,谢府的后院种植的薄荷是谢临洲系统抽奖得来的。 谢临洲点头,“若是柳老板想要,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谢忠会做生意,炒起来的价钱。有时,他与谢忠闲聊谢家的生意,后者还会说,公子,我们家业挺多的,你在国子监当夫子累得很,不若回来打理家业。 谢临洲拒绝了,他是觉得士农工商,他有功名在身,做生意也方便。 柳万山连忙应下,“早知谢公子是薄荷粉的老板,当初我就无须几经周转才买到薄荷粉。”语毕,他又谢了对方好几次。 他父母尚在,天热是吃不下一点饭,喝了薄荷粉冲泡的水,才有胃口。 谢临洲摆了摆手:“咱们是合作伙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往后若有什么嘛,不妨直接说出来。对了,最近京都内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我这阵子国子监那点课业,倒是很少出门。” 柳万山道:“前几日西街开了家书铺,卖些诗词话本,还有不少新奇的画册,听说里面画的都是江南的景致,很是好看。我还听说,过几日城门口会有杂耍班子表演,有喷火、耍杂技的,不少人都等着去看呢。公子若是有空,也可以去瞧瞧热闹。” “哦?还有这样的事,”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等忙完这阵子,倒真想去看看。”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柳万山看了看天色,起身说道:“公子,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打理铺子了,下次再来看您。” 谢临洲起身送他到门口,笑道:“柳老板慢走,路上小心。” 看着他坐着马车疾驰而去,谢临洲转身对谢忠说道:“让工坊的李管事准备扩招工人,下个月先招二十个,分成三班倒,务必保证供货量。另外,派人去江南一趟,跟当地合作的商号说清楚柳记苏州分店的事,让他们相互配合,别出乱子。” 谢忠躬身应道:“是,公子,小的这就去办。” 青砚提着食盒上前,里面是柳万山带来的糕点,“公子,这些糕点您还没尝呢,要带回去吗?” 谢临洲笑着接过,迈步踏上马车:“也好,带回去给课室里那些贫寒学子尝尝。” 马车缓缓驶离醉仙楼,窗外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暖融融的。 谢临洲靠在车座上,想着今日的洽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阿朝:有杂耍,我要去看。 谢临洲:要上班,不去了。 全文存稿完毕,宝贝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告诉我哦。 第24章 柳记的扩张,不仅能增加谢府香胰的销量,还能借助柳万山的渠道,进一步打开江南市场,这对谢府的生意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只是后续的产能和渠道管理,还需多费些心思,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国子监,浅浅歇息了两刻钟便直接去广业斋上课。 谢临洲刚从广业斋出来,手里还攥着几本迟交上来的课业。这几本课业,是几个因出身贫寒被其他斋舍排挤的少年的,作业虽交的迟,但里面的内容却言之有物。 他正低头琢磨着如何根据这几人的家世调整作业或是如何用正当的理由送些课本给这几个学生时,肩头忽然被人轻轻一叩。 抬眼望去,谢珩立在廊柱旁,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挺拔,腰间系着的金鱼袋是正七品官员的标识,与自己从七品的银鱼袋形成了分明的对照。 这位驸马爷向来是国子监的焦点,身边总围着一群勋贵门生,此刻却单独站在这里,神色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严肃。 “谢博士。”谢珩开口,声音平稳,似乎只是同僚间的闲聊,“听闻你这几个月挺关注窦家学子的?” 谢临洲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窦父击鼓,为多年前通敌叛国一事上达天听,虽尚未查清楚事情真相,却已是朝野上下的敏感话题。 “窦唯有些天赋,想多指点几句。”谢临洲温声道。 这个学生适合为人民服务,这是他教导窦唯以来心中唯一的想法。 谢珩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字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在他看来,广业斋这些‘边角料’,即便有几分小聪明,也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与自己那些出身名门、精通经史的门生相比。 “窦家的事,远非你我能掺和。”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如今朝堂风声紧,那窦砚既是窦家子,便是泥潭,你一个新晋博士,根基未稳,何必蹚这浑水?” 他惜才,谢临洲这个能让同窗、同僚、上司拿来和他对比的人,他不想看到对方英年早逝的结局。 况且,在他的认知里,经史才是正统,出身早已定下了一个人的格局,像谢临洲这样,放着‘正途’不走,偏要在这些‘无用’的学生身上花费心思,本就已是异数,如今还要牵扯进朝堂纷争,更是不明智。 谢临洲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课业边缘,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坚定:“学生便是学生,无关出身,更无关家族是非。他在农业上的天赋,不该被埋没。” 这话恰好戳中了两人观念的核心分歧。 谢珩信奉‘出身定格局’,而谢临洲坚守‘教育无高低’。 谢珩看着他这副冥顽不灵的模样,心里添了几分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你如今是国子监内的博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盼着你出纰漏,想替你的位置,广业斋的差事本就够让你吃力,再卷入窦家的事,惹火上身,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识趣的人。 闻言,谢临洲淡淡一笑。他并非不知自己处境艰难,同僚的轻视、学生的特殊,早已让他尝尽了国子监的人情冷暖。 但他从现代穿越而来,带着‘每个学生都该被看见’的教育理念,即便身处困境,也不愿妥协。 “多谢谢博士提醒。”他收起课业,微微颔首,“只是教书育人,本就该抛开杂念,若因怕惹麻烦便放弃学生,倒辜负了‘博士’二字。” 这话让谢珩一时语塞。 他看着谢临洲温润的眉眼间,那股藏不住的执拗,忽然有些无法理解。 这人明明看似佛系,却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比谁都要坚持。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好自为之。”说完,便转身离去。 此人不可理喻。 谢临洲站在原地,望着谢珩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帖,嘴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知道,谢珩的提醒并非全无道理,窦家的事确实棘手,但他更清楚,每个学生的天赋,都不该被世俗的评价体系和家族的是非所掩盖。 要是他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这一群学生当真会没了未来。 廊下的风又起,吹落了几片阔叶,落在谢临洲的肩头。 = 那日和谢夫子约定好后,阿朝天天都盼着去城里。可家中活计多,加着王绣绣近来也不晓得发什么疯,日日盯着他,他寻不到理由出去外头。 这日,晨雾还未散尽,染着水汽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阿朝担着两桶待洗的衣裳刚拐过墙角,就见王绣绣像根枯木似的立在廊下,眼神像是要把他这个人洞穿。 他停下脚步,桶沿磕在石阶上发出闷响,那双异于常人的蓝眼睛在晨光里透着几分迷茫,终于忍不住出口询问:“绣绣表姐,这几日你作甚一直盯着我?” 王绣绣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原本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拧成一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哽咽:“我做什么?该问你做什么才对!阿朝,你一个外乡人,安安分分做事不好吗?非要四处招摇,惹是生非。” 阿朝被她没来由的指责说得一愣,蓝眼睛微微睁大。心道,这王绣绣怕不是吃了火药,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他扪心自问,来王家十来年,每日不是跳水劈柴做饭食就是下地种菜栽种粮食,鲜少与人起过争执,更别提‘招摇’二字。 “绣绣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朝蹙起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日日都在院里干活,哪里惹是非了?” 他要是能惹是生非,王家还能过安生日子。 说罢,他在对方走神的片刻翻了个白眼。 “哪里惹是非?”王绣绣往前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怨怼,“你那双眼睛,整日里晃来晃去,给谁看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阿朝这才明白,她是在怪自己的眼睛。但也觉得奇怪,他眼睛一直这样,怎么王绣绣现在才发火。 他生来便有一双蓝色的眸子,与爹娘住在一块时时,还被爹的好友羡慕眸子漂亮,自打爹娘去世寄住在外祖家中后便受尽了旁人的指点与议论。 因此他一直刻意低调,尽量不引人注意,直到前些年当今圣上纳了个绿色眼睛的妃子,处境才好了些。 “绣绣表姐,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阿朝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直说?”王绣绣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嫉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张公子近日送我回家,每次都盯着你看。你以为他是来看布的?他是来看你的,看你那双勾人的蓝眼睛。” 张公子乃是她在国子监认识的汉子。 阿朝这才想起,家中近来确实有位姓张的公子常来,每次都要与王郑氏闲聊,带的礼品也十分丰厚。 他只当对方是真的对王绣绣上了心,没想到居然把注意打到自己身上,心里一清二楚,他面上还要装作懵懂无知,“张公子看我做什么?我与他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王绣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你可知张公子是我心上之人?我与他相识已有半年,本就快要定下婚约,可自从你出现在他面前这会,他便整日魂不守舍,上次更是当着我的面,说你这双蓝眼睛生得极好,若是能娶到这样的人,便是此生无憾。” 她羡慕嫉妒恨,凭什么凭什么。 两人是私下约定终身,张家父母还不清楚内情。 说到最后,王绣绣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眼神凶狠地瞪着阿朝:“都是你,若不是你,张公子怎会对我冷淡下来?你就是个狐媚子,靠着一双眼睛勾引人。” 阿朝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这番话并不觉得惊讶,只觉得自己当真厉害,一双眼睛就把人勾的神魂颠倒。 而且还不是他主动勾人的,他忍不住想,谢夫子是不是就是看在他眼睛好看然后请他吃糖葫芦的。 想了片刻,他连忙拉回神识,看着王绣绣梨花带雨的模样,“绣绣表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阿朝的语气冷了下来,心里没有丝毫同情,觉得有些荒谬,“我与张公子无任何瓜葛,他如何看待我,与我无关,更谈不上我勾引人。你若是真的喜欢张公子,该去与他说清楚,而非在这里对我撒气。” “说清楚?我怎么说?”王绣绣情绪激动地喊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你,哪里还听得进我的话?阿朝,你就不能离他远些吗?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阿朝一向是顺从的,听此,轻声道:“绣绣表姐,原来是这样,你早些说,往后张公子送你回家,我就躲在庖屋不出来,这样可好?” 得到想要的回复,王绣绣心里满意,“这还不错,还有,以后凡是我跟张公子出去,你不能出现。张公子要是单独与你说话,你立刻来喊我,还有还有张公子来家中找我,你就去地里头干活。” 无论她说什么,阿朝都当做耳旁风,点头如捣蒜。 等对方心满意足离开,他便担着桶往河边去。 王春华已经在河边等他很久了,见到他姗姗来迟,关切问:“怎么了?来这般晚?” 阿朝一边将衣裳倒进大木盆里,一边讲王绣绣那些无理取闹的话告诉对方。 小姑娘拿起皂角用力搓洗起衣裳来,眉头紧蹙,“这绣绣真的是越发不像话了。”她安慰,“阿朝,你别忘心里去。” 她心里是鄙夷王绣绣的。 阿朝应声,思绪飘远。 刚来王家之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天生的一双眼睛,会引来这么多是非。那时邻居们总是对着他的眼睛指指点点,说他是‘异类’,是‘不祥之人’,就连巷子里的孩子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今日听到王绣绣指责的话,心里有了别的想法,他们寻常老百姓不喜爱他这样的眼睛,张公子那样的大户人家就喜爱,说不定,说不定…… 第25章 阿朝心里越想越美。 很快就与王春华一块洗完衣裳回家。 他们将洗干净的衣裳拧干,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衣裳上,泛着淡淡的光晕。 王春华左顾右盼一会,轻拍阿朝的肩膀,“阿朝,我们明日去城内逛一逛吧,怎么样?” “我跟你吗?被三舅母晓得了,肯定会被骂的。”阿朝摇头,他很意外对方会主动提出一起去逛。 王家王老爷子他们夫妇二人不反对孙子孙女去城内游玩,安全回来即可。可王郑氏这人只能自己的子女去不能别人的子女去,总觉得其他人去了就是在花自己的钱。 上回,王陈氏因王老大衣裳实在破的穿不了,再三询问过王老太太终于去城内买了一匹布回来做衣裳,恰好被王郑氏看见,那骂的叫一个脏。 屎尿屁乱放。 他能晓得的理,王春华哪能不晓得,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明日三舅母的侄子成亲,她们一大家子都去吃席,没人管我们的。我今夜跟我娘还有春风商量好,我们两个明日把活计都做完了就去,逛一个时辰就回来。” 上回赶集日,被娘管着,她都没给自己买一根头绳。昨日瞧着王绣绣头上崭亮的发绳心里想得很。 这是她昨夜起夜听到的。 阿朝眼珠子一转,应下来:“好啊,好啊。” 正好,他也去看谢夫子。上回夫子还要请他吃糖葫芦呢,他这般久没去,都不省的夫子还记不记得他。 况且,他还没告诉夫子他的名字呢。 王春华心花怒放,“我就晓得你会同意的。” 翌日,两个人手脚麻利的把家中活计干的七七八八,穿上彼此最干净的衣裳结伴往城内去。 不是赶集日,京都依旧热闹。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往来行人踩得光可鉴人,两侧商铺的幌子迎着风轻轻摇曳,绸缎庄的蜀锦、绣坊的绫罗、笔墨铺的徽墨,隔着门板都能透出几分精致。 街角的茶汤铺前,老师傅正提着长嘴铜壶,手腕一扬,滚烫的沸水便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入碗中,瞬间冲开了芝麻与花生的香气,引得路过的孩童踮脚张望,被身旁的母亲笑着拉走。 阿朝跟着王春华往前走,两人都被眼前的热闹冲淡了些。 他看到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一边走一边摇着拨浪鼓,‘咚咚咚’的声响里,担子里的泥人、风车、糖画引得不少孩童围拢上去,叽叽喳喳地缠着大人要买。 不远处的戏楼前,贴满了新戏的海报,几个穿着短打的伙计正搬着桌椅,准备迎接午后的看客,偶尔有路过的戏迷停下脚步,指着海报上的角儿低声议论,眼里满是期待。 “你看那边,”王春华忽然拉了拉阿朝的衣袖,指向街对面的首饰铺,“那就是我跟你说的新店,听说里面有江南来的珍珠钗,咱们去瞧瞧。” 她是那等不管有钱没钱都要去见识见识的姑娘。 阿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家首饰铺的门面格外雅致,雕花的木门敞开着,里面摆着各式珠光宝气的首饰,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柜台的玻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般好的首饰铺子,他也想去见识见识。 那日赶集日顾着给王家人买东西,见谢夫子,他还没自己好好逛一逛。 谢临洲在家备课,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青砚还以为他生病了,连忙喊大夫过来,好在是虚惊一场。 表姐弟二人刚走到首饰铺门口,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叫卖声:“糖葫芦嘞……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阿朝猛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巷口,一个老汉正推着小推车,车上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和他想象中谢临洲要请他吃的那串一模一样。 王春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打趣道:“怎么,眼馋了?走,表姐这就给你买一串,让你尝尝。” 往时,王郑氏不想动弹会把银钱给他们大房的去城里买东西,她扣扣摸摸也‘贪’了一点下来。 念着,小表弟在王家干活这般多年,还未吃过糖葫芦,她立马做了决断。 话音刚落,便拉着阿朝朝小推车走去。 老汉见有客人来,连忙停下叫卖,热情地招呼道:“小姑娘,小哥儿,要几串?我这糖葫芦,山楂新鲜,糖衣厚实,保证好吃!” 王春华挑了一串最大的,让老汉一分为二,递给阿朝一半:“快尝尝。” 穷人家的孩子多是一串糖葫芦六七个人分,像他们这般一串两个人分的也不在少数。 阿朝把眼底的意外隐藏,接过糖葫芦,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小心翼翼地咬下一颗,清脆的山楂混着甜滋滋的糖衣在嘴里化开,酸甜的滋味瞬间蔓延开来。 他从未想过表姐会有自己的私房钱。 他含着糖葫芦,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两人的目的地都不相同,想闲逛的地方也不同,分道扬镳。 阿朝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在街头慢悠悠地逛着。 看到路边有个捏面人的老师傅,正低着头专注地捏着手里的面团,不多时,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就出现在他手中,引得周围一片赞叹。 他心里还想着谢临洲,按着记忆里的路往国子监走去。 门匾上‘国子监’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亮得晃眼,可紧闭的两扇门,把他那点雀跃的心思拦在了外头。 阿朝踮着脚往里头望,影影绰绰能看见几棵老树的枝桠,却没半个人影。 门房老爷子坐在门边的竹椅上,摇着蒲扇,见他这模样,笑着开口:“小哥儿,今日休沐,夫子们都不在,要找哪位?” 阿朝脸微微一热,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泛白的衣摆,小声答:“我找……谢临洲,谢夫子。” “谢夫子啊?”老爷子放下蒲扇,想了想,“今早倒是见他来了,不过没多会儿就走了,说是要去东市给学生们挑些练字的宣纸。” 他省的广业斋的谢夫子对学生们好,贫寒学子没有宣纸,便自掏腰包去买,交不上束脩便让学子做力所能及的活计来抵…… 阿朝眼睛亮了亮,又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他原是想着,等谢临洲下了值,就厚着脸皮说,夫子,你说清我吃的糖葫芦,还没影儿呢。 可如今国子监放假,他去了东市,自己若是追过去,会不会太冒失? 正犹豫着,肩膀忽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回头,就见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少年站在身后,手里还提着个布包,此人乃是谢临洲的学生沈长风。 沈长风原是不认识他的,可近来与谢临洲交流的多,也晓得些事情,瞧见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笑着拱手:“是那个糖葫芦小哥儿吧,谢夫子在这段时间都在国子监内等着你来。” 谢临洲有信用,答应了人要请吃糖葫芦就不会放人飞机只是近来课业繁忙,来不及应诺,只能等着阿朝上国子监寻他。 这一等就是近十日。 “昨日下课与夫子闲聊,他还念叨着,说今日休沐,怕你要是来国子监寻他,要白跑一趟,让我在这儿等一等,若是遇见你,就把这个给你。” 谢临洲不晓得阿朝的名字,他也不清楚。还糖葫芦小哥儿呢,他当时听谢临洲说出这句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说着,沈长风从布包里拿出个油纸包,递到他手上。 油纸包还带着点温度,阿朝打开一看,里面竟躺着两串糖葫芦,糖衣亮晶晶的,上面撒的芝麻比寻常的要多些。 “夫子说,”沈长风接着道,“上回你吃的那个老汉的糖葫芦,想着继续给你买他家的,你也会喜爱。所以今日我去东市买了回来。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夫子还说,这段时间他都忙,等下回,他得了空闲,亲自请你吃糖葫芦。” 阿朝捏着那串糖葫芦,糖衣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心里却暖烘烘的。 他何德何能能让谢夫子惦记着他。 沈长风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诧异,待会可要寻窦唯八卦八卦。 阿朝嘴角忍不住弯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语气一顿,他询问:“对了,公子,我与你未曾见过,不知你如何认出我的?” 沈长风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眼睛很好看,很容易认出来的。” 他笑着摆摆手,急着去想寻窦唯几个八卦,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儿,转身离开。 阿朝站在原地,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脆生生的糖衣在嘴里化开,甜意顺着舌尖漫到心里。 他攥着另一串没动的糖葫芦,脚步轻快地往他和王春华约定的方向赶去。 脑海里还放着先前与沈长风的对话,他说自己的眼睛好看,那谢夫子大抵也会觉得我的眼睛好看。阿朝心里这般想。 另一边,已经打了无数个喷嚏的谢临洲揉揉鼻子,念叨:“莫不是昨夜着凉了。” 青砚在一旁,轻声道:“公子,待会让厨娘煮完姜汤给你驱驱寒吧,这般打喷嚏可不能行。” 谢临洲应答,吩咐:“去喊谢管事进来,我有事要问他。” 青砚应是,很快谢忠就从外面进来,神采奕奕,行礼后问:“公子喊我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阿朝:喊我糖葫芦小哥儿诶,夫子定是记得我的。 谢临洲:我该不会真的得了风寒吧。 第26章 谢临洲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沉静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看向谢忠:“明日我调了课,上午连着上三节课,午后便动身去郊外的庄子,你提前备好大车,带两个稳妥的伙计一同前往。” 谢忠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恭敬应道:“公子放心,车马和人手我这就去安排,定不耽误事。只是不知此次巡视,是否有特别要留意的地方?” “确实有几件事要问你,尤其是庄子里那些特殊的作物。”谢临洲道:“你该记得,去年我让人去海外寻来的种子,特意让人在庄子划出三成地栽种,有高产的玉米、抗旱的红薯,还有……”. 语气一顿,他又道:“如今时近七月,按那些种子的特性,本该是茎秆粗壮、叶片肥厚,一眼望去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前几日你递上来的账册,不仅庄子上常规粮产比往年少了两成,连那些海外作物的长势,你也只字未提,只说佃户们交租时,好几家推脱今年雨水不均、收成欠佳,你实地去看过那些种子种出的作物吗?” 说是在海外寻来的种子,实际上是他从系统手里得到的华夏改编版的种子。 谢忠脸上的神采瞬间敛去,眉头紧紧蹙起:“回公子,我上个月去过一趟,也问了几个负责栽种海外作物的佃户,他们都说开春时涝了几天,后来又缺了些雨,地里的玉米、红薯长得不如预期,叶片蔫蔫的,红薯藤也没怎么爬开。 我想着都是老佃户了,许是初种这类陌生作物,没摸透习性,便没多追究,只让他们尽量细心照料,想着等您有空了,亲自去瞧瞧也好。” 谢家府内府外的事情都交由他打理,事多压身,也不怪他疏忽了些。好在这个月小瞳帮他分担了一些,要不然,他头上的白发都要多一片。 “不能只听他们说。”谢临洲眼神骤然严肃了些,“那些种子来历特殊,耐旱耐涝性本就比寻常作物强,往年庄子也遇过类似天气,寻常麦子都能撑住,何况是它们?” “那片种着海外种子的田地,我去年亲自规划过,土层深厚、排水也顺,按道理七月该是一片旺盛景象,玉米该长到一人多高,红薯藤能铺满垄面,怎么会‘不如预期’?而且,我听青砚说,前阵子有个游方的商人路过庄子,似乎总在种着海外作物的田边徘徊,还和几个佃户私下接触,不知在商议什么,这事你可有耳闻?” 这才是他明日要亲自去郊外庄子巡视的真正原因。 青砚的师弟青风被聘请倒谢府来,谢临洲手上能用的人也多,平时若是无甚大事随他去国子监的便是青砚,若是有大事青砚会被派出去调查事物,青风则留在他身边。 青风这个人忠厚,说一不二是个很好的下属。 郊外的庄子是别人回老家养老转让出来,他去年买进,庄子里头的大小事,他还算清楚。 谢忠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愧色:“公子不提,我倒真没留意这事。平日里我多是盯着常规粮产的账目录入,对那些海外作物的管护细节,还有佃户们私下的往来,确实少了些关注。” “不怪你,你事物繁忙,庄子上的事也繁杂,那些海外种子的特性,除了我,你们也未必完全清楚。”谢临洲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我记得你有个弟弟还未寻到适合的活计,你平日里忙的事着实多,我估摸这可否让你弟弟来管庄子上的事儿,你也轻松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谢忠眼里毫不掩饰的感激,“那我便替我那个不成事儿的弟弟谢过公子了。” 家中小弟自从被罗家亲戚顶替了原本在罗家杂货铺的掌柜之位后便一直寻不到适合的伙计了,待在家已有半年之久。 如今公子的一番话,无疑是雪中送炭。 “好了,明日去庄子巡视喊上你弟弟。”谢临洲话回正题:“除了这些特殊作物和常规粮产、佃户的事,还有庄子后面那片果林。去年我让人新种的一批桃树,本该今年挂果,上次你说有近半的树苗枯了,是水土不服,还是管护上出了问题?更重要的是,果林边缘那几株我特意移栽的良种果树。 脆甜的冬桃、早熟的樱桃,按习性七月该枝繁叶茂,哪怕没结果,叶片也该油亮有光泽,老周可有提过它们的情况?我得去亲自看看树苗的根须,再问问负责管护果林的老周,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果林,谢忠的脸色更显不安:“说起这事,我心里也犯嘀咕。老周管理果林也快二十年,无论是前庄子主人还是在内的雇农,都说他管护果林一直很用心,往年从没有出过这样的差错。 他说今年春天倒春寒,夜里冻坏了不少桃树,连那几株陌生的果树也受了影响,叶片落了好些。可我瞧着邻近别家的果林,同品种的桃树却没受太大影响,那些海外果树的抗寒能力,按公子您之前说的,不该这么弱,只是我没好意思多问。” “这里面怕是有蹊跷。”谢临洲沉声道,“海外作物长势异常、常规粮产减少、佃户与外人私下接触、果林树苗枯死,这几件事凑到一起,绝不像单纯的天灾。” 他一点一点安排:“明日去了庄子,我们先去种着海外种子的田地,我要仔细查看玉米的茎秆、红薯的根系,看看是真的受了天气影响,还是有人动了手脚,紧着再去粮囤看看实际的存粮,对比海外作物和常规粮食的收成,随后去果林查探树苗的情况,尤其是那几株海外果树的根系和土壤。 佃户那边,我们得亲自找几家聊聊,尤其是负责栽种海外作物、还和游方商人接触过的几户,得问清楚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是不是有人盯上了那些特殊的种子。” 谢忠连忙点头:“公子考虑周全,我明日一早便去准备,把账册、佃户的名册、果林的管护记录,还有您之前写下的海外作物栽种注意事项都带上,供公子查验。” 谢临洲微微颔首。 谢忠郑重应下,心中已然盘算好明日要做的各项准备,转身便要退出去安排事宜。 “等等。”谢临洲忽然叫住他,补充道,“再备些常用的药材和干粮,路上或许用得上。另外,别声张此次巡视的核心目的,就说是寻常的季度巡查,顺便看看新种的作物长势,免得打草惊蛇,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了防备。” 这些海外的作物,他是有别的作用的,可不能出一点事。 谢忠会意,再次行礼:“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说罢,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只留下谢临洲独自站在窗边,眉头微蹙。 = 阳光渐渐爬到头顶,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有提着菜篮的妇人,有背着书箱的学子,有骑着马的公子哥儿,还有摇着扇子散步的老者。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神情,却都透着一股安稳的烟火气。 正逛得兴起,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的喝彩声,夹杂着孩童的惊呼与大人的叫好,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城门口的空地上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层层叠叠,像是筑起了一道人墙。 王春华与阿朝肩并着肩,前者踮脚往里瞧了瞧,笑着说:“看来是杂耍班子来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他们二人原本定在城门外的茶肆碰面,阿朝往外走的时候,恰好碰到她在街边买头绳,一来二去便又碰在一块了。 阿朝一听‘杂耍’二字,眼睛瞬间亮了,嘴里还叼着半颗糖葫芦,便跟着王春华往人群里挤。 杂耍在京都常见,可他不常见,这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他可要看个够本才成。 两人费了些力气,才在人群前排寻到一处空隙,刚站稳脚跟,就见场中走出一个穿着短打、扎着绑腿的汉子,他手里提着一个小铁桶,朝着围观的众人拱手笑道:“今日咱们班子初到京都,给大伙儿献几个薄艺,还望各位多多捧场。” 话音刚落,汉子便从铁桶里掏出一把粉末,撒向身前的火盆,‘呼’的一声,火苗瞬间窜起半人高,橙红色的火焰在阳光下跳动,引得周围人纷纷往后退了半步。 阿朝下意识地往王春华身后缩了缩,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好奇地盯着场中。 只见那汉子深吸一口气,猛地俯身,对着火盆喷出一口,一道火龙瞬间从他口中窜出,直冲向空中,火焰划过一道弧线,在半空炸开点点火星,紧接着,他又接连喷火,时而如火龙盘旋,时而如火星四溅,场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好。”阿朝看得热血沸腾,也跟着众人拍手叫好,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吃,糖衣融化在指尖,黏糊糊的也浑然不觉。 王春华笑着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手:“慢点拍,仔细手酸。” 她往常会与爹娘出来售卖货物,见过的杂耍也多,并不像阿朝这般激动—— 作者有话说:阿朝:夫子杂耍好看的很,下回我们一块来吧。 谢临洲:无甚兴趣。 阿朝可怜兮兮:好吧。 第27章 话音刚落,场中又换了表演者,是两个穿着彩衣的少年,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相互配合着,一个纵身跃起,踩在另一个人的肩头,紧接着,下方的少年稳稳托住上方之人,两人竟在竹竿上做出了各种惊险动作——时而单脚站立,时而俯身旋转,最惊险时,上方的少年还松开双手,仅凭脚下的力量保持平衡,引得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阿朝更是紧张得攥紧了王春华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生怕少年们会摔下来。 随后,杂耍班子又接连表演了吞剑、转碟、走钢丝等节目,每个节目都精彩绝伦,场边的掌声与喝彩声从未停歇。 他看得入了迷,一会儿为喷火汉子的勇猛惊叹,一会儿为走钢丝的姑娘捏把汗,一会儿又被转碟艺人手里十几只不停旋转的彩碟逗得哈哈大笑。 王春华站在一旁,看着他雀跃的模样,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偶尔在惊险处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紧张的情绪。 表演接近尾声时,班子里的老艺人提着一个小筐子,绕着人群走动,筐子里放着些铜钱,是向围观者讨些赏钱。 阿朝见状,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出门时没带钱,不由得有些窘迫。 他不是没带钱,是压根没想着带钱,他在王家这种身份若是出来带着银钱容易让人生疑。 王春华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递给阿朝:“来,把这个给老艺人。” 她身上也没带多少银钱。 阿朝接过铜钱,快步走到老艺人面前,将钱轻轻放进筐里,老艺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小哥儿’。 等杂耍班子收拾东西离开,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阿朝还意犹未尽地回头张望,嘴里念叨着:“喷火真好看,还有那个踩竹竿的哥哥,太厉害了。” 王春华笑意盈盈,低声道:“喜欢的话,以后若是再遇到杂耍班子,咱们还来看。趁三房的人都不在就来。” 阿朝用力点头,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 此时日头已有些偏西,街面上的行人依旧不少,只是多了几分归家的匆忙。 拉回自己的神识,阿朝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家里该惦记了。” 今日失态,他想,下回和表姐出来可要矜持点,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王春华应了一声,忽的想起点什么,开口问:“我不是跟你分了半串糖葫芦,你方才来寻我时怎么手上拿着两串?” 阿朝早就给自己寻好了借口,“是我领的,有大善人在门口布施,我凑上去瞧了瞧,人家就递给两串糖葫芦。” 他原本不想将谢临洲送给他的糖葫芦分给表姐,但仔细想想对方对他也挺好的,他便忍痛割爱。 王春华没多想,“这样啊,倒也正常,近年多的是大善人乐善布施。” 她将阿朝给她的糖葫芦包了起来,计划拿回家去给爹娘尝尝。 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暖融融的橘色,阿朝攥着啃得只剩竹签的糖葫芦,脚步轻快地跟着王春华往王家走。 刚到院门口,就见王老太太和王春雨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择菜,竹篮里的菠菜沾着傍晚的露水,翠绿得晃眼。 “哟,姐姐你可舍得回来了,我在家里头盼的脖子都长了。”王春雨抬头瞧见他们,立刻放下手里的菜,笑着起身迎上来,目光落在自己姐姐手上,低声道:“姐姐可记得买糖葫芦给我?” 她这个年纪要在家帮忙干活,昨夜和姐姐商量了就让后者去。 王陈氏和王老大去地里干活,王老爷子去串门,家中只有王老太太和王春雨。 阿朝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没听他们姐妹二人的话,洗干净手坐在小马扎上摘菜。 王老太太见他比寻常的开心,随口问了句:“阿朝啊,在内城玩的如何?可开心?” 阿朝低头摘菜,闻言抬起头来,回答:“开心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春华就插嘴:“可开心了,我们遇上杂耍班子表演了,那场面,比赶集时还热闹。有个汉子会喷火,一张嘴就是一条火龙,火星子在半空炸开,吓得阿朝直往我身后躲。” 阿朝涨红了脸没有否认。 王老太太瞧着他们的笑脸,自己心里头也高兴,喊王春雨:“春雨啊,去屋里头端晾好的酸梅汤出来,你爹娘待会也该回来了。” 三房去参加宴席,他们也能歇一会,喝点好。若是换做平时,定会闹起来。 酸梅汤用海碗装着,王春雨拿了饭碗出来,每人盛了半勺。 王老太太道:“今夜老三他们回来睡觉不回来吃饭,阿朝啊,待会你烧水的时候烧多一些。” 听此,如闻噩耗,王春华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奶奶,我们明日要干嘛啊?” 阿朝捧着酸梅汤,竖起耳朵听。 王老太太道:“上山摘果子,挖野菜,砍柴。去地里看田,去城里买菜。” 这个时候,山林中野果,野菜成熟,农户会在劳作间隙采摘,野果可鲜食或晒干储存,野菜可补充口粮,若山林附近还有河流,还可以捕鱼、捞虾来改善伙食。 每到蔬菜旺收期,王家人便会每日采摘成熟的蔬菜一部分自食,一部分挑到京都城内的‘西市’‘东市’或城郊集市售卖。 同时卖完菜回来便补种速生蔬菜,为秋季蔬菜供应做准备。 阿朝晓得看田水这等轻省的活计轮不到自己,上内城买菜这等‘招摇’的活儿更是轮不到自个儿,他想明日要去山上,能吃个肚子浑圆。 每年,他最爱这个时候,能从山上采摘一些新鲜的果子,藏着,夜里肚子饿了吃。 王春华张张嘴,刚想出声便被王老太太打断,“我跟你们爷爷都合计好了,看田水和看家就老三一家,去城里售卖蔬菜种菜就我和老头子,阿朝你跟你大舅他们一块去山里。” 明明早就知晓事情的结果,这会听到,王春华还是难免失落。 阿朝没什么所谓反正干什么,他都是要干的,只是活儿多活儿少而已。 正说着,王老大扛着锄头从地里头回来,刚放下农具,就笑着凑过来:“听你们说得热闹,今日内城有啥新鲜事?” 王春华立刻来了精神,放下酸梅汤,手舞足蹈地讲起来:“爹,我跟你讲,有两个人踩着竹竿翻跟头,竹竿比我还高,他们站在上面跟走平路似的,还能翻着跟头交换位置!还有人会转碟子,手里转着好几个碟子,胳膊一甩,碟子就飞起来,又稳稳落在另一只手上,看得我眼睛都不敢眨。” 阿朝静静看着他们二人闲聊,将摘完的菜拿走,自己走到庖屋内准备膳食。今夜的膳食做什么,王老太太已经准备好食材就差人去做。 不省的王老太太如何想的,三房一大家子不在,吃这般好,葱油饼子,冬瓜排骨汤,虽说没几块排骨但也有个味儿了。 除此还有码在笼屉里要蒸的红薯。 葱油饼虽是叫葱油饼,但按王家的情况可不能多放油。阿朝按着王郑氏教他的做法,先从准备好的粗面里舀出两碗。 那面是去年秋收后自家磨的,筛得不算细,还带着些细碎的麸皮,蒸馒头、擀面条都用它,实惠管饱。 他将粗面倒在陶盆里,又往灶膛添了两根干柴,等铁锅里的水冒起细密的白汽,便舀了小半碗热水倒进面里,左手扶着盆沿,右手拿着竹筷,顺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动。 “水别倒太急,粗面吃水慢,得搅到没有干面疙瘩才行。”王郑氏的话还在耳边,阿朝搅得格外仔细,直到盆里的面絮都沾着水汽,软乎乎地聚在一起,才停下筷子,伸手蘸了点凉水,把面絮揉成一个光溜溜的面团。 面团有些硬,他想起王郑氏说过‘软面饺子硬面饼’,葱油饼要烙得外酥里嫩,面团就得稍硬些,便没再加水,只盖上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让面团在陶盆里‘醒’着。 王郑氏虽然爱偷懒耍滑,但厨艺是真的好。 趁着醒面的功夫,阿朝去院子角落的菜畦里拔香菜。他想到王郑氏说过,加把香菜碎,能让葱油饼的香味更特别些。 王家的葱种在篱笆边,葱叶碧绿鲜亮,王老太太已经准备好了葱。 回到厨房,王春华已经站在灶头前面,笑道:“我已经把红薯蒸上了,冬瓜排骨汤在外头,我用瓦罐炖,春雨看火。” 瓦罐炖出来的汤特别好喝。 阿朝浅笑着,“表姐,你帮我看火吧。” 王春华也不嫌热,坐在灶头前,“什么帮不帮的,我要蒸红薯本就要看火,顺带帮你看看。” 阿朝笑笑没言语,把香菜择干净,放在石板上切碎,葱也是如此,香菜、葱绿、葱白分开装在小瓷碗里。 他用布巾抹了把热出来的汗,从油罐里舀出一小勺菜籽油。王家油罐是个粗陶的,平日里总用木塞紧紧盖着,油倒在碗里,只薄薄一层,他还忍不住晃了晃碗,让油均匀地沾在碗底。 第28章 面团还在‘醒’着,有闲工夫,阿朝闲聊起来,“表姐,明日我们上山还跟先前的那样,晌午不回家吃饭,早上把饭菜做好带去吗?” 王春华摇头,“不省的他们怎么安排。明日要砍柴,我猜啊,三婶会让我们推斗车去。” 斗车以‘单轮为核心、车架承斗、人力操控’为基础框架,结构比现代斗车更简洁。每到要运大物件回家,王家人都会开斗车去。 她喜欢上山,但不喜欢上山砍柴,每次砍柴都要把柴运到山脚底下,放在斗车上,等斗车装了满满一车,她要和爹一起运回去,卸在柴房前,又要回山脚下,上山,继续砍柴。 王家人多,平时用的柴火也多。 阿朝也清楚三房一家的做派,直言:“没事,我们该是去青屏山,那座山上有小河呢,我们瞧瞧能不能抓到鱼,能抓到夜里也加个菜。” 青屏山是距京都两刻钟脚程的郊外大山,山水灵秀壮阔。山脚土径与青石路是农户们踩出来的,旁有酸枣树、野蔷薇及百年栎树,山间有清可见底、绕山流淌的溪流。 它四季景致各异,春日桃花满山、夏日雨后现虹、秋日栎叶金黄、冬日积雪覆枝,且是山下农户采野菜、砍柴、摘野果、捡枯枝的‘后院’。 “我就盼着能抓到点鱼虾填填我的五脏庙。”王春华往灶头里放木柴,“这会山里头的野果子生的正好,我摘多些,送去私塾给我弟弟尝个鲜。” 他弟弟跟三房的独子在上私塾。 阿朝了然,把醒得微微发黏的面团倒扣在撒了薄面的案板上,用擀面杖来回擀开。 粗面不如精面顺滑,擀的时候总有些边角开裂,他就用手轻轻把裂口捏合,慢慢擀成一张又大又薄的圆饼,边缘有些不规则,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接着,他把那勺菜籽油均匀地抹在饼面上,又撒上盐,盐罐是个小陶罐,每次撒盐阿朝都格外小心,只捏一小撮,生怕多了浪费,再把切碎的葱白和香菜碎铺上去,最后卷着葱香的饼皮从一边紧紧卷成一个长条,像根粗粗的面棍。 王春华最是羡慕他这一手好厨艺,“阿朝啊,你做膳食真的好吃诶,我明明跟你一块学的,做出来总没有你好吃。” 久而久之,她下厨的机会也少了。 王郑氏嘴巴刁,不是阿朝做出来的膳食就不吃,有时还要大闹一场。 是福也是祸。 阿朝道:“没事,熟能生巧。上回你煮的红薯粥不也很好吃。” 他一边将面棍切成四段,每段都用手按扁,再用擀面杖擀成巴掌大的小饼,一边喊:“表姐把灶膛里的火弄小些。” “好。”王春华用钳子抽出一些木柴来,“红薯粥又不需要技术,切块,熬粥放粥里头就好了。” 几乎,每次表弟做膳食,她都在就是想‘偷学’一番。 阿朝没说话,一心一意把铁锅擦干净,不用放油,直接把小饼放进锅里,用小火慢慢烙着。 粗面在热锅里渐渐变色,边缘开始泛起焦黄,他用铲子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另一只手下意识往灶膛添了根细柴,保持着文火。 没一会儿,饼里的葱香就飘了出来,混着粗面特有的麦香,钻进鼻子里,阿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阿朝,饼烙得咋样了?”王陈氏刚放好换出来的脏衣裳,走进庖屋,见自己姑娘正盯着锅里的饼,笑着凑过去看,“哟,这饼边烙得焦黄,看着就香。” 阿朝没让开位置,解释:“大舅母,我怕油放多了,就按三舅母说的,只放了一勺油。” 王陈氏用另一把铲子轻轻按了按饼面,饼身微微回弹,她满意地点点头:“没事,按你三舅母的说去做就成。” 她从菜地里回来,听到王老太太的话,第一件事就去洗澡准备明日上山要用到的家伙事。 王郑氏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主,就连王老太太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他们庄稼人吃饼,图的是个实在,油多放不起油少了没关系,像阿朝这样烙出来,外脆里软,还带着葱香,最好吃。 说话间,锅里的葱油饼已经烙好了两面,阿朝把它们盛在粗瓷盘里,刚端上桌,王春雨就从外面跑了进来,鼻子嗅个不停:“好香啊,是葱油饼吗?今日就瞧奶奶准备东西,原来真的是葱油饼。” 她伸手就要去拿,王陈氏笑着拍了下她的手:“刚烙好烫得很,等放凉些再吃。” 饼子做好了,蒸红薯也差不多,王春华把蒸好的红薯全部放到一个笼屉端到桌面上,看着自家妹妹的馋样,打趣:“你的汤熬好了?没熬好可不能吃葱油饼。” 王春雨摇头,辩解:“那那么快好,等我们吃完葱油饼和红薯,应该就差不多了。” 打闹一番,几人都上桌,准备用晚膳,这会的日头还没完全下去,院子里还亮堂堂的。 葱油饼放在最中间,红薯放在旁边。王老爷子坐主位,王老太太做副主位,剩下的人按平时那般坐下。 见大家都动了筷子,阿朝也拿起筷子夹一块,咬了一口。 粗面的口感有些粗糙,却越嚼越香,饼皮边缘带着焦脆,里面裹着的葱碎和香菜碎散发着清香,一点点菜籽油刚好滋润了面香,不油不腻,越吃越有滋味。 三房一家不在,他用膳食不需要看脸色,但也不能吃多。 王春雨狼吞虎咽地吃着,含糊地说:“阿朝,你做的葱油饼比娘做的还香。” 王陈氏笑着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就会说嘴。是你喊阿朝的吗?你该喊表哥。” 她心里却对阿朝的手艺很是认可,这孩子心细,学东西快,还懂得节俭,也不省的往后是哪家汉子娶了他。 阿朝摆摆手,说没关系。 王老爷子问起排骨冬瓜汤来,王春雨吃的脚尖都翘起来,抹了把唇瓣上的油渍,“爷爷,还要炖很久呢,等我们都吃完这些,洗个澡就好了。” 闻言,在座的人都有了打算。 阿朝把葱油饼撕开吃,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想,等他们沐浴完,怕是三房一大家子都回来,有的闹了。 等大家吃完饼,他主动收拾碗筷,又把剩下的葱油饼用粗布包好,放进陶瓮里。这样能放得久些,什么时候饿了,蒸一蒸还是香的。 “好啊,我就说隔十里地都能闻到香味,原是背着我们三房吃葱油饼。”王郑氏人未到话先到,粗哑的嗓门像块石头砸进王家院子,惊得鸡窝里的母鸡扑棱着翅膀叫了两声。 没等院里人反应过来,她就攥着帕子快步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王老三和王绣绣。 三人刚从邻村吃席回来,王郑氏衣裳上还沾着点宴席上的油渍,王绣绣鬓角别着朵宴席上摘的粉花,脸上却没半点喜色。 屋里的王老太太和王老爷子听见动静,也慢悠悠走了出来。 王老太太手里捏着正在缝制的布匹,眼皮都没抬一下,王老爷子则背着手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院角的柴垛上,仿佛院里的吵闹与他们无关。 阿朝正蹲在陶瓮边,见王郑氏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吓得手一缩,心想,坏事了。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王陈氏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的布巾,连忙解释:“不是故意背着你们的,我们……” “我们,什么我们?”王郑氏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掀开陶瓮盖子,盯着里面剩下的五六葱油饼,眉头拧成了疙瘩,“我们三房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吃席也没敢多夹一筷子肉,生怕落人话柄,回来倒好,你们倒先吃上热乎的了。这粗面虽说不值钱,可油盐不要钱? 阿朝一向胆小,定不敢独自一个人弄葱油饼,肯定是你们大房喊他做了吃的,先紧着自己,眼里还有没有我们三房?” 他们可没有不敢的事儿。 她知道这事定是王老太太的主意,指桑骂槐好一顿。 王老三站在后面,搓着手没说话,却时不时瞟一眼陶瓮里的葱油饼。 宴席上多是素菜,他根本没吃饱,此刻闻着饼香,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了出来。 阿朝事不关己,反正不是他出的主意,王郑氏再怎么也不会把气撒到他身上。 王绣绣见状,立刻上前帮腔,伸手拨了拨鬓角的花,声音尖细:“娘说得对。前几日我想吃块麦饼,娘都舍不得多放半勺面,说要省着给秋收时吃,怎么到了大房这里,就能随便烙葱油饼了?莫不是觉得我们三房好欺负,有好东西都藏着掖着?” 她心里正是烦躁的时候,张公子多日没来寻她,去表兄家中吃席,又被满脸麻子的汉子骚扰。这会憋着一股气撒不出来。 “看来啊,你们大房可不像表面看到的那般,渍渍渍,亏得我们在外头吃席还念着你们在家里头吃的好不好。” 王春雨年纪小,见王绣绣凶巴巴的,躲到王陈氏身后,小声说:“不是的,绣绣姐,这葱油饼没放多少油,表哥做了好久,我们没吃多少,这不都留起来准备给你们吃了。”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王郑氏打断她,伸手就要去拿陶瓮里的葱油饼,“今日这饼,我们三房也得有份。明日该给我们三房独自做葱油饼,不然这事儿没完,街坊邻居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偏心,看人家怎么说。” 她一回来就大骂,阿朝就省的她会拿着这件事儿给自己讨要好处—— 作者有话说:阿朝:又要开始闹了。 谢临洲:还有这般刁蛮、强词夺理的人,当真世间罕见。 第29章 王老太太这时才慢悠悠开口,语气平淡:“多大点事儿,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你明日想作甚就作甚。” 可她既没说让三房少要些,也没劝大房多让些,说完又低下头回屋内做事儿,仿佛只是随口应付。 王老爷子也跟着哼了一声:“行了行了,不就是几块饼吗?别在院里吵,让人看了笑话。” 说罢,便背着手回了屋,关上了房门,把满院的争执都挡在了外面。 “你们大房背着我们偷偷做葱油饼,被我们抓个正着,明日做的葱油饼也没有你们的份。”王绣绣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挡住陶瓮,问阿朝:“你做的葱油饼,你自个儿说说做了几块。” 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阿朝唯唯诺诺回答,而后低声说:“我回去洗碗筷。” “大房四口人,吃了十几块,我们三房三口人,明日怎么着也得做三十块。我爹平时在外头做的累人得很,我娘……” 王陈氏急了,上前拉住王绣绣的手:“绣绣,你这孩子怎么不讲理?这饼是用娘端出来的面做的,油也是从我们油罐里舀的,怎么就变成我们偷了。” 王春华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混乱,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她想起前几日三房借了爹娘银子迟迟不还,想起每次干活时三房总想着多躲懒,如今连几块葱油饼都要争得面红耳赤,爹娘总是忍让,可忍让换不来太平。 她悄悄攥紧了衣角,心里默念:要是能分家就好了,分了家,爹娘不用再受气,春雨也不用再受欺负,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用再看三房的脸色。 可她也知道,分家不是小事,爷爷奶奶不点头,这事根本成不了,只能压下念头,盼着这场争执能早点结束。 “什么叫你们的油罐?”王郑氏叉着腰,声音更高了,“这家里的东西,虽说分了房,可哪样不是公中的?凭什么你们就能随便用,我们就不能沾点光?爹娘都同意我们明日自个儿做东西吃,你们大房出什么声儿?” 不管他们的事情,阿朝端着碗筷往后院去。 = 翌日,鸡叫头遍,天还蒙着一层薄纱似的黑,王陈氏就已经摸黑起身。 灶房里,她熟练地摸出火石,咔哒咔哒几下,火星溅到干草上,很快燃起一小簇火苗。她往灶膛里添了几根干柴,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脸上泛起一层暖光。 “娘,我来帮你。”西厢房的门被打开,王春华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来,辫子还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 王陈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咋醒这么早?再睡会儿,娘把早饭做好了叫你。” “不了娘,今日要上山,我得赶紧收拾好,别耽误事儿。”王春华说着,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打扫灶房的地面。 昨夜三房闹了一夜,她也没了继续睡觉的心思。 她一边扫地一边压低声音道:“娘,三婶她日日都这样,我们,我们要不……” 闻言,王陈氏也顾不得手黑,连忙捂住她的嘴,“娘知道你的心思,可不是时候。” 她何曾不想此事,可相公不应允,她也没办法。 阿朝刚洗漱完,从柴房出来,听到她们二人的话没多做停留直接去前院打扫。每每发生像昨日那样的事情,他只需要当个透明人。 不多时,王老大也醒,挑水、劈柴,喂鸡鸭等活儿都干完,就把今日在院子里晾晒的粮食扛到院子。 待会他们吃完饭就要上山,他怕三房一家不做事,糟蹋了好粮食。 最后醒的是王春雨,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后,揉着眼睛跑到灶房,嚷嚷着:“娘,今日上山能摘到野桃吗?我上次听二柱说,山上的野桃可甜了。” 王陈氏舀了一勺水倒进锅里,笑着说:“肯定能,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乱跑,娘给你摘最大最甜的。” 阿朝恰好这个时候洒扫完院子回来,半提醒半关心道:“大舅母,三舅母他们醒了正说,怎么还没用早饭呢。早饭做的怎么样了?可要我帮忙?” 他昨夜歇息都能听到三房一家在屋里头骂骂咧咧,只好塞着耳朵睡觉。 刚才打扫三房院子就听三房在骂,大房看起来老实实际上最爱撒谎这类的话,他只能赶紧打扫完过来帮忙。 王陈氏面露苦涩,旋即掩盖下去,道:“阿朝,你去帮忙准备三房他们今日下地要的家伙事吧,庖屋有我就成。” 阿朝余光瞥她眼,没多说,径直离开。 早饭是简单的粟米粥和麦饼,还有一碟腌制的萝卜干。 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呼噜呼噜地喝着粥,麦饼就着萝卜干,吃得格外香甜。 话不投机半句多,三房一坐下就开始阴阳怪气,大房的人没理会。王老太太做和事老,说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阿朝依旧事不关己,吵闹是大房三房常有的事儿,无论对错,三房总占据上风。 王老大几口吃完,抹了抹嘴说:“今日咱们分工,我和春华去砍柴,你带着春雨、阿朝摘果子、挖野菜,晌午就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下汇合,咋样?” 王陈氏摇头,“可不成,砍柴是力气活,春华他们去摘果子便是,我同你一块去砍柴。”旋即,她对着王春华道:“春华,你和阿朝摘些桃、李,再挖点马齿苋、苋菜,晚上能做个野菜团子。” 王郑氏吃着饼子,切了一声,对王老三道:“地,你下我可不要下去,昨日吃席,都有人说我皮肤糙了。” …… 院里的争执还没完全落下,阿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王郑氏的尖嗓、三房人的计较萦绕在耳边。 他飞快的喝完碗里的粥,没再听王老太太还在说些什么缓和的话,只匆匆凑到王陈氏身边,低声道:“大舅母,我先去山上看看。” 不等王陈氏回应,他便背着墙角的空背篓,脚步匆匆地出了院门。 六月末的晨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天刚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天光漫过京都城的城墙,又洒向郊外的青屏山。 六月底的山,比月初更显苍翠,远山还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山脚下的田埂泛着潮润的水汽,沾在阿朝的裤脚,没走几步就洇出了浅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青草的清香和野果的甜意,没有了院里的火药味,觉得这会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青屏山脚下的林子不算太深,却十分茂密。 这段时日的晨露比往常更重,刚进林子,露水就打湿了阿朝的鞋面,连裤脚都沾了不少,他踩着松软的腐叶往前走,脚下偶尔传来沙沙的轻响。 路边的酸枣树早已抽出新叶,如今枝桠间已缀满了青黄色的小果子,几株蒲公英的绒球已经散开,风一吹,白色的绒絮就飘向远处。 阿朝放慢脚步,目光在林间扫过。这时候的桃子和李子已经成熟,想到往后几日的活儿,他怕是没个饱饭吃,打算早些把果子摘了,藏在背篓里头,夜里就带回柴房放在地洞里藏着。 这会的青屏山有早熟野梨、嫩红的桃子,酸甜的梨子,山坳里那片野枣,这个时节该有几颗先红,他计划着先给自己摘完,再摘一些放背篓里头,背回王家去。 他可惜自己只背了一个背篓来,要是有两个,他能多藏一些。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林子深处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阿朝抬头一看,几只麻雀带着刚长出羽毛的幼鸟,落在树枝上啄食着刚熟的嫩芽。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惊走它们,在树后发现了一片野杏林。 野杏大多还泛着淡青色,只有几颗长在向阳枝桠上的果子,顶端透着点浅红。 阿朝踮起脚,摘下一颗浅红的野杏,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小口,酸中带甜,汁水比五月的野桃更足,清爽十足,正好解腻。 他从背篓里拿出带来的粗布巾,铺在树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摘起野杏。 熟了的果子轻轻一拧就掉,阿朝怕把树枝掰断,果树攒劲长下一季果子,断了枝就亏了,他只挑着熟得透的摘,不一会儿,布巾上就堆了小半堆。 偶尔有没熟的果子掉在地上,他也不浪费,捡起来放进背篓角落。等晒上几天,变软了泡水喝,酸甜可口,还能解暑。 走久了也累,他坐在开阔的地方吃了几个果子,估摸着时辰。 头顶的树枝突然晃动了一下,阿朝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只小松鼠,正抱着一颗饱满的松果蹲在枝头,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好奇这个陌生人怎么闯进了它的粮仓。 这会的松果刚饱满,正是松鼠囤粮的好时候。 阿朝笑了笑,没再靠近,转身往山坳的方向走。六月末的马齿苋长得最肥,挖些回去晚上做野菜团子。 野菜团子也好吃,味道鲜美。 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他找到了大片马齿苋。 马齿苋长得格外旺盛,肥厚的叶子贴着地面生长,紫红色的茎秆像涂了层胭脂,格外显眼。 他从背篓里拿出小铲子,顺着马齿苋的根部轻轻挖下去,整棵野菜连带着细小的根须被挖了出来,带着湿润的泥土。 把挖好的野菜放进背篓,阿朝还不忘把周围的杂草拔掉,这样下次来,马齿苋能长得更旺,七月初还能再挖一茬。 他到时候上山挖,能卖多些银钱。 “阿朝,阿朝,你在哪儿?” 第30章 王春华几人一入山林,一边寻着野果子野菜一边寻找阿朝。小姑娘这会正在挖野菜,心血来潮喊了几句阿朝。 听到声响,阿朝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大声应答:“我在这儿呢。”随后,他寻着声音找到了正在挖野菜的春华姐妹。 王春华身后的背篓满满的都是挖好的野菜,瞧见他,笑道:“可算找到你了,我爹娘去了半山腰砍柴,我们可以慢慢玩儿了。” 她说的玩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玩,而是边闲聊边做事。 把马齿苋挖完,他们把果子、野菜分类好。 “这会果子好吃,我装半背篓回去放在我们院子里头,不给三婶他们吃。”王春雨一边吃着野果子一边说。 她最不喜欢三房一大家子了,为了点小事能骂上一两个时辰,绣绣姐还经常使唤她去干活,抢她的东西吃。 王春华警告自己妹妹一番,接着笑道:“阿朝啊,春雨年纪小呢,不懂事。她随口说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阿朝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的,“没事,三房确实不好,春雨妹妹这样也正常。” 没继续说下去。 三人往前走着,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看到几棵高大的李子树,树上挂满了青黄色的李子,一串串的,压得树枝都弯了下来。 王春雨指着李子树大喊:“表哥,姐,你快看,李子树,好多李子啊。” “我打李子,你们在树下捡。”阿朝找了根长树枝,踮起脚打树上的李子,熟透的李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王春华姐妹赶紧蹲在地上捡,生怕果子摔烂了。 “要小心脚下,别踩着石头滑了,也别踩着刺。”阿朝一边打果子,一边叮嘱道。 他上回便是踩着石头,摔了一跤,手心都磨破了。 王春雨笑盈盈:“我省的的,表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果子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不一会儿,他们三人的背篓就满了,彼此商量着,先把果子放到山脚下的斗车旁,傍晚下山回去拿。 说干就干,再次上山,他们各自背了空的背篓上山。阿朝身前是自个儿的小背篓,身后是王家的大背篓。他有自己的打算。 上山的路,瞧着野果子也不放过,看到野菜顺带挖。 午饭还在王老大夫妇那边,他们赶着路,由王春华带领着去找夫妇二人。 他们夫妇搭配着干活快,已经把木柴砍得差不多,七八分一样长短的木柴捆了六七捆。 等两人绑好木柴,扛起柴捆往山下走,阿朝三个刚好挖完野菜到这边来。 王春雨看到父亲和母亲,兴奋地跑过去:“爹,娘,你们看我们摘了好多桃子和李子。” 王老大放下肩上的柴禾,看了看王春雨背篓里的野菜和地上的果子,笑着说:“收获不小啊。晌午了,咱们就在这老槐树下吃点东西,歇会儿再继续。” 王陈氏从背篓里拿出带来的麦饼和腌菜,分给大家。 麦饼是用新收的小麦磨的粉做的,带着淡淡的麦香,就着爽口的腌菜,几人吃得津津有味。 王春雨一边吃,一边给大家讲刚才看到小松鼠和鸟窝的事,说得眉飞色舞,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对了爹,我们刚才还看到一条小溪,溪水可清了,里面好像还有小鱼呢。”王春华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道。 王老大眼睛一亮:“真的?那咱们吃完东西,去小溪边看看,要是有鱼,咱们捞几条回去,晚上做鱼汤喝。” 阿朝听着心里头也高兴,捞了鱼,今夜能加餐。 吃过午饭,几人坐在槐树下歇了约两刻钟。 王老大与王陈氏扛着木柴往山下的斗车去,阿朝与王春华合力抬一捆木柴跟在后面。 等木柴运的差不多,几人就往小溪走去,没走多久,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走近一看,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间流过,溪水见底,溪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几条小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 “真的有鱼。”王春华惊喜地道。 王老大找了几块石头,在溪边垒了一个小水洼,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竹篮,小心翼翼地走进溪水里。 溪水不深,刚到膝盖,他屏住呼吸,盯着水里的小鱼,突然把竹篮往水里一扣,几条小鱼就被兜进了篮子里。 “爹,你好厉害。”王春雨拍着手欢呼。 王陈氏则在溪边找了些水草,铺在背篓里,准备装捞上来的鱼。 阿朝卷起裤脚学着王老大的的样子,拿起一个小竹筐,走进溪水里。他刚开始不太熟练,好几次都让小鱼溜走了,后来慢慢掌握了技巧,也捞上来几条小鱼。 王春华站在溪边,看附近有无危险的动物。 王春雨在溪边捡了些小石子,往水里扔着玩,溅起一串串水花。 王陈氏怕她掉进水里,一直拉着她的手,时不时提醒她:“慢点玩,别摔着了。” 捞了约莫半个时辰,王老大和阿朝一共捞了二十多条小鱼,还有一些小虾。 王老大看了看天色,说:“差不多了,再晚山路不好走,咱们赶紧把东西收拾好,继续去摘些果子,然后就下山。” 几人把鱼和虾放进铺了水草的背篓里,没往更深的林子走去,在外围转了一圈,发现了一片野枣林,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野枣。 野枣树不高,枝干上长着小小的尖刺,还没被人采摘。 王陈氏找了块布垫在手上,握住树枝轻轻一摇,熟透的野枣就掉了下来。 阿朝三个人赶紧用衣角接住,不一会儿就接了不少。 “这野枣晒干了好吃,还能用来泡水,咱们多摘点。”王陈氏一边摇树枝,一边说道。 王老大则在一旁帮忙,把掉在地上的野枣捡起来,放进背篓里。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山林里渐渐有些凉意。王老大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该下山了,再晚天就要黑了。” 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王老大扛着两捆最重的柴,王陈氏扛着一捆稍轻的,阿朝背着装满野菜、野果的背篓,王春华背着鱼和虾的背篓,牵着王春雨的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比容易走,几人的速度加快不少。 快到山脚时,王春雨突然指着路边的草丛喊:“娘,你看,那里有蘑菇。” 王陈氏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草丛里长着几簇白白胖胖的蘑菇,看着很新鲜。 她赶紧拉住王春雨:“别碰,先看看是不是能吃的。” 阿朝蹲下身,仔细观察蘑菇的样子,菌盖圆圆的,菌柄白白的,没有异味,心里有了底,“大舅母,这是白蘑菇,能吃,咱们摘回去,晚上做蘑菇汤喝。” 他之所以认得山上的蘑菇,全部依赖于王老太太的教导。 王陈氏笑道:“成,你们几个摘吧。我们两个也停下歇息一会。” 王春雨一听,高兴地蹲下身,学着阿朝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蘑菇摘下来。 阿朝在一旁提醒:“只摘这种白蘑菇,其他颜色的别碰,有的蘑菇有毒,吃了会生病的。” 他们二人很快摘了一小捧蘑菇,他用树叶把蘑菇包好,放进背篓里。 继续往下走,王春雨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王老大及时回头扶住了她。 王老大皱了皱眉:“小心点,实在不行,把柴捆放下来歇会儿。” 王春雨摇摇头:“爹,我没事,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到山下了。” 王陈氏也关切地说:“春雨,要是累了就说,别硬撑着。” 王春雨笑了笑:“娘,我真没事,这点苦算什么。” 终于,在太阳落山前,一家人走到了山脚下。 看着熟悉的村庄,王春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我的腿都走酸了。” 王陈氏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咱们春雨今天表现可棒了,没喊过一句累。” 阿朝瞧着母女二人的模样,心里却莫名泛起一阵涩意:“大舅母,我先把野菜送回家里头,晚了怕蔫了。” 其实背篓里的野菜用湿布裹着,再放半个时辰也不会蔫,他只是突然想找个理由躲开这里的氛围。 王陈氏没多想,只笑着点头。 阿朝扛起背篓,脚步比来时更急,往外城的方向去。 他记起早些时候帮王老三往城里送柴时,李员外的庄子偶尔会收农户挖的野菜,六月末的马齿苋鲜,或许能换几个铜板。 他记得李员外庄子里头养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嘴刁,寻常百姓都吃腻的野菜,在她这反倒是山珍海味。 他前后两个大背篓,前面小背篓的野菜是他早上在山上挖的,背篓上有盖子,王老大他们也不省的里头有多少野菜。 回城的路是黄土铺的,六月末的日头已经有些烈,晒得地面发烫,阿朝走得急,额头上很快冒出了汗。 他把背篓往肩上挪了挪,避开晒得最狠的路段,专挑路边的树荫走。 途经一片刚收割完的麦田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伴着几声清脆的马鞭响。 这一带多是农户的田埂,很少有骑马的人来,阿朝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想给对方让出路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阿朝抬眼望去,只见两匹枣红色的马走在前面,马上坐着两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仆从,后面跟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车帘是淡蓝色的,随着马蹄的节奏轻轻晃动。 等马车走近了,车帘子被吹开,阿朝才看见车辕边站着个年轻男子,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块玉佩。 是谢临洲,谢夫子。 30-40 第31章 午后,谢临洲身着月白色锦袍,带着谢忠及其弟弟和两名伙计,乘坐马车往郊外庄子赶去。 车轮碾过乡间土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道路两旁的野草随风摇曳,偶有几只麻雀掠过。 别有一番美感,谢临洲望着外面的景色,如此评价。 半个时辰后,大车停在庄子入口。 远远望去,连片的田地铺展在眼前,只是本该生机勃勃的海外作物田,颜色却比预期浅了不少,透着几分蔫意。 村口参天大树树下,几个佃户正聚在一起闲聊,说的多是东家长李家短,以及地里头的活计。见谢临洲一行人到来,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先带我去种海外种子的田地。”谢临洲摆了摆手,免了繁文缛节,目光径直投向那片异常的田地,语气中难掩急切。 谢忠应了一声,引着他往田地走去,他身后还跟着弟弟谢允。 负责栽种海外作物的佃户们早已候在田边,见谢临洲过来,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谢临洲扫了他们一眼,没理会他们的拘谨,径直走进田间,蹲下身仔细查看。 玉米秆细细瘦瘦,最高的也才到他腰间,远未达到七月应有的一人多高,叶片边缘卷曲发黄,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斑点。 他伸手握住一根玉米秆,轻轻一捏,茎秆松软,毫无韧性。 “按这作物的习性,七月该是茎秆粗壮、能抗住风雨才对,怎么会这般孱弱?”谢临洲眉头紧锁,转头看向身旁的佃户李老汉,“你们平日是如何管护的?浇水、施肥可按我说的来?” 李老汉搓了搓手,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回公子,都……都按您说的做了,浇水不敢多也不敢少,肥料也按时撒了,可不知怎的,就是长不好,许是这外地来的种子,水土不服吧。” 谢临洲没接话,深深的看他眼,又走向不远处的红薯地。 本该铺满垄面的红薯藤,此刻稀稀拉拉地趴在地上,藤蔓纤细,叶片蔫蔫的,有些甚至已经枯黄。 他伸手拨开藤蔓,露出底下的土壤,用手指捻了捻,土壤板结坚硬,还带着股淡淡的异味。 谢临洲脸上严肃,语气更是沉了几分,“这土怎么回事?之前让你们定期松土,怎会板结得如此严重?” 他对农作物的熟悉程度,全靠他在系统身上花出去的积分。 周围的佃户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 见状,谢临洲也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暂且略过这一帮人,让谢允学习,让谢忠仔细记录下玉米和红薯的长势,又叮嘱伙计取些土壤样本收好,随后便往粮囤走去。 粮囤位于村东头,几个佃户正守在一旁。 掀开粮囤盖子,里面的粮食堆得并不满,海外作物产出的玉米和红薯干混杂在常规粮食中,数量明显偏少。 谢临洲拿起一个红薯干,咬了一口,口感干涩,毫无软糯香甜之感,他反问:“这红薯干,当真是用今年收获的华夏红薯做的?” 守囤的佃户张老汉连忙点头:“是啊公子,今年这红薯产量低,味道也不如您去年带来的样品,我们想着晒干了能存得久些。” 谢临洲放下红薯干,心中的疑虑更甚。 这些种子现代早有产出,产出的作物不仅高产,口感也远超寻常品种,如今这般模样,绝非‘水土不服’就能解释。 他压下心头的疑惑,另有打算,对谢忠说:“去果林看看。” 庄子后的果林里,景象同样不容乐观。 常规桃树近半枯萎,而那几株海外的果树更是惨不忍睹,冬桃树枝干发黑,叶片落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樱桃树虽还有几片叶子,却也枯黄干瘪,毫无生机。 果林里的果树用的农药都是他从系统买的,系统出品的农药能迅速识别并靶向杀灭各类侵害果树的害虫与病菌,绿色环保,成分天然可降解,不会在土壤、水源中残留,也不会对周边有益生物等造成伤害。 且他在系统购买的果树无须在特地的环境就能生长,如现代只能在海南生长的芒果在四川也能生长。 负责管护果林的老周蹲在树下,见谢临洲过来,连忙站起身,满脸愧疚:“公子,是我没管护好,让这些珍贵的果树变成这样,我……” “先别说这些。”谢临洲打断他,走到冬桃树下,伸手握住树干,轻轻一掰,一段枯枝便断了下来,截面发黑腐烂。 他又查看了樱桃树的根系,扒开土壤,根系早已腐烂,还缠着些黏腻的东西。 “倒春寒后,你可有按我说的,给这些果树施专门的肥料、做防寒加固?”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神情严肃。 老周眼神闪烁,低声道:“做了,都按您说的做了,可没过多久,果树就开始枯萎,我试过各种法子,都没用……” 谢临洲盯着老周看了片刻,见他神色慌张,便知其中必有隐情。 这时,谢忠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方才我问了旁边的佃户,说前几日那个游方商人,不仅在海外作物田边徘徊,还偷偷给老周塞过东西,两人在果林里说了好一阵子话。” 谢临洲眼神一沉,心中已有了猜测。他对老周说:“你先回去吧,后续我再找你。” 待老周离开后,谢临洲对谢忠吩咐:“你派人盯着老周,看他接下来和谁接触。我去会会那几个栽种海外作物的佃户。” 李家院子不大,墙角堆着些农具,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 见谢临洲上门,李老汉神色紧张,连忙招呼他进屋坐下。 谢临洲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前阵子来庄子的那个商人,和你说过什么?” 李老汉端着茶水的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他慌忙擦拭,支支吾吾道:“没……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地里的收成。” “是吗?”谢临洲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可我听说,他给了你不少好处,让你故意把海外作物的田地弄得贫瘠板结,还往土壤里加了东西,是不是?” 这话一出,李老汉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公子饶命,我也是一时糊涂。那商人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让这些外地种子长不好,他就给我十倍的租金,还能让我儿子去城里的商铺当伙计,我……,我一时贪念,就……就犯了错,公子您千万别赶我走啊。” 谢临洲看着他懊悔的模样,恨铁不成钢,转过身,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到他这模样,李老汉更是害怕,忙道:“公子,公子,求你别赶我走。” “起来吧。”谢临洲面对着李老汉,沉声道:“那商人还让你做了什么?其他佃户和老周,是不是也被他收买了?” 李老汉连忙起身,颤声道:“是,他也找了张老汉和老周,给了他们好处,让张老汉在粮囤里动手脚,少放海外作物的收成,让老周故意不管护那些果树,还往土壤里加了会让根系腐烂的药粉……他说,只要这些种子种不好,公子您就会放弃,到时候他就能低价买下庄子,独占这些珍贵的种子。”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谢临洲心中怒火中烧,却还是强压下来,对李老汉说:“你能如实交代,也算有悔意。现在,带我去找那个商人。” 李老汉不敢耽搁,连忙领着谢临洲往村西头靠近外城的小客栈赶去。 刚到客栈门口,就见谢忠带着几名伙计,押着那个游方商人走了出来。 那商人穿着锦缎长衫,脸上满是惊慌,见谢临洲过来,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伙计死死按住。 “公子,我们跟着老周到了客栈,正好撞见他和这商人密谋,说要连夜离开庄子,我们就直接把人扣下了。”谢忠说道。 那商人见事情败露,瘫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公子饶命,我就是想赚点钱,没别的坏心思,求您放我一马。” 谢临洲冷冷地看着他:“这些海外种子关乎无数人的生计,你却为了私利暗中破坏,若今日不惩治你,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你祸害。” 他转头对谢忠说:“把他送到官府,交由官府处置,务必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伙计们押着商人离去后,谢临洲召集了庄子里所有佃户。 他站在老树下,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们中有人被蒙骗、被收买,但念在你们有悔意,且主动交代,我便不再追究。 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些海外种子能带来高产,能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以后若再有人敢打它们的主意,或是做出损害庄子利益的事,绝不轻饶。” 佃户们频频点头。 见此,谢临洲又说:“接下来,我会请农技师来庄子,教大家如何改良土壤、正确管护海外作物和果树,还会带来新的海外种子,重新栽种。今年的租子,按实际收成的六成缴纳,剩下的留着补贴家用。” 佃户们闻言,纷纷磕头道谢,脸上满是感激与愧疚。 谢忠走到谢临洲身边,感慨道:“公子,今日若不是您细心,恐怕真要让那商人得逞了。” 谢临洲笑了笑,目光望向远方:“这些种子承载着太多希望,我绝不能让它们白白浪费。走,我们去看看老周,他心里定还不安稳,得好好和他说说。” 第32章 两人走到老周家院外,隔着竹篱笆,能看见老周正蹲在院子角落,对着几株枯萎的海外果树幼苗唉声叹气,手里还拿着块布,反复擦拭着果树的枝干,像是想把那些发黑的痕迹擦掉。 听到脚步声,老周抬头见是谢临洲,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把幼苗藏到身后,脸上满是愧疚与不安,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谢临洲推开竹门走进院子,目光落在那些幼苗上,轻声道:“不必藏了,我都知道。” 他在老周对面蹲下,拿起一株幼苗,指尖拂过干枯的叶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管护果林从没有出过差错,这次若非被那商人蛊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吗?” 老周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径直跪在地上,声音哽咽:“公子,是我对不起您的信任。那商人说我儿子在城里赌钱欠了债,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就帮我还清欠款,我一时糊涂,就……就害了那些珍贵的果树,还差点毁了公子的心血,我有罪啊。” 他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生出这样的儿子。他心里头难受的很,一边是老来得子一边是自己喜爱的果树。 谢临洲伸手将他扶起,沉声道:“起来吧。你儿子欠债之事,为何不早说?谢家还能看着你被外人要挟不成?”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那商人已被送去官府,你儿子的欠款,我会让人查清后还清,但日后切不可再被利益或危难裹挟,做出损害庄子的事。” 老周连连磕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多谢公子宽宏大量!日后我定当尽心管护果林,哪怕拼上这条老命,也要让那些海外果树长得枝繁叶茂。” 谢临洲点点头,扶着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又细细询问了果林受损的细节,包括商人给的药粉用量、施用时间等,一一记在心里。 “明日我会让人送些改良土壤的草木灰和专门救治果树的药剂来,你按我说的方法,先给存活的海外果树换土、施肥,或许还能补救。”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上面写着海外果树的管护要点,你仔细看看,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老周双手接过小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谢临洲又叮嘱了几句,和谢忠二人离开老周家。 离开后,他吩咐谢忠的弟弟谢允调查病解决好这件事情,便乘着回内城的马车离开。 就是他们二人返回内城的路上被阿朝遇到。 阿朝见他们走的匆忙,想必是有要事,没把马车喊住。 目送谢临洲的马车远去,他心里还暖着,脚步却没敢慢。 想着李员外庄子上的规矩,那庄子里收野菜不在乎时辰,只看野菜新不新鲜,如今野菜也放了好些时辰,生怕人家不收。 他把背篓往肩上又紧了紧,避开黄土路上被晒得发烫的地段,专挑田埂边的树荫走,裤脚沾了田埂上的泥水也顾不上擦。 李员外的庄子在城外三里地,青砖灰瓦的院墙围着一大片田地,远远就能看见门口挂着的‘李府庄院’木牌。 阿朝走到庄门口,见两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庄丁正靠在门边打盹,连忙放轻脚步上前,小声道:“两位大哥,我是来送野菜的,不知你们庄子还收吗?” 其中一个庄丁睁开眼,上下打量了阿朝一番,又瞥了眼他背上的背篓:“是马齿苋?这个时节的菜倒还新鲜。不过我们只收周姑娘要的菜,你这菜要是不合她的意,可没人要。” 阿朝连忙点头:“我这是今早刚从青屏山挖的,我用湿的布巾包着,保证新鲜。” 庄丁没再多说,朝里喊了声:“周姑娘要的野菜来了。”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布裙的丫鬟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挎着个竹篮,身后还跟着个的小姑娘,约莫十五六,花容月貌,穿着粉白相间的衣裳,手里把玩着一朵刚摘的石榴花,正是庄丁说的周姑娘。 周姑娘走到阿朝面前,仰着小脸,先闻了闻背篓里的马齿苋,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菜叶,脆生生地问:“这菜是今早挖的?有没有沾太多泥?” 她见多识广,对阿朝那双蓝眼睛也不惊奇。 阿朝连忙放下背篓,小心地掀开上面的湿布:“姑娘您看,我在青屏山的溪水里洗过了,根上的泥都冲干净了,就剩点潮气,您拿回去不用再费功夫洗。” 这一路上,他都没走颠簸的路,野菜保护的好好的。 周姑娘蹲下身,仔细翻看着马齿苋,眼里渐渐亮了起来:“比上次那人送的好,这菜叶又肥又嫩,茎秆还是紫红的,看着就好吃。” 她转头对丫鬟说:“春桃,把菜称了吧,比上次的价钱贵些给。” 名叫春桃的丫鬟应了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秤,把马齿苋倒进竹篮里称了称,笑道:“小哥儿,一共三斤半,按二十文钱一斤算,给你七十文钱。” 这时节的野菜,城内的大户人家就爱吃。 阿朝一听,心中大喜,接过春桃递来的铜钱,小心地数了两遍,确认没错后,才放进怀里贴身的布兜里,又对着周姑娘拱了拱手:“多谢姑娘,多谢春桃姑娘。” 这些铜钱,他要存好,往后有大用处。 周姑娘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灰,笑着说:“你这菜好,下次要是还挖着这么新鲜的马齿苋,或是青屏山有别的野菜,尽管送来,我都要。” 阿朝连忙应下:“一定一定,下次我要是挖到好野菜,第一时间就送过来。” 正要转身离开,周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对了,你知道青屏山有没有刚熟的野葡萄?我想吃酸的,上次让庄丁去摘,只摘到几颗青的。” 她近来也不省的作甚,日日都想吃酸的,可要寻个大夫来看看才成。 阿朝想了想,点头道:“姑娘,青屏山深处有片野葡萄藤,我今早挖野菜时见过,有几颗已经紫了,估计再过两三天就能全熟,到时候我摘些给您送来?” 周姑娘眼睛一亮,连忙说:“好啊好啊,要是能摘到熟的野葡萄,我多给你加十文钱一斤。” 阿朝笑着应下,又谢过周姑娘,才扛起空背篓,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怀里的铜钱沉甸甸的,贴着胸口,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浑身的疲惫都似被这铜钱治愈,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浑身是劲。 他比王老大几人先一步回到王家。王老大几人要推斗车,脚程慢些。 瞧见在院子里头乘凉的王郑氏,他问了声好,旋即又道:“三舅母,我先把背篓里的野菜拿去洗了。大舅母他们还在路上。” 今日天热,说话都费劲,王郑氏扫他眼,就闭上眼睛。 阿朝把自己藏的野果子洗干净,用水泡着放在自己床底下用衣裳盖着,随后坐在庖屋前,洗菜。 王老大几人刚好把柴捆卸下来,堆在柴房的门口。 王陈氏朝着阿朝笑了笑,立即进庖屋,把背篓里的鱼和虾倒进盆里,接了些清水养着。 王春华和王春雨则帮忙把野果和野菜搬到院子里,王春华把桃子和李子分类放好,王春雨则蹲在一旁,看着盆里的小鱼游来游去,舍不得离开。 大房的人回来了,三房的人压根不会起身干活,王老太太夫妇二人还在菜地里头,做膳食只有他们大房来。 “阿朝啊,过来帮大舅母烧火,咱们先把鱼汤炖上。”王陈氏在庖屋里喊道,“你大舅还要去挑水回来。” 三房今日把水缸里头的水全用光了,也不挑。 王春华姐妹要去把鸡鸭赶回来,把晾在院子里头的衣裳收了。 阿朝应了一声,赶紧走进庖屋,帮着她添柴烧火。 王陈氏则把鱼处理干净,切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上清水,又放了些姜片和葱段去腥。 她做鱼有一手,阿朝盯着她做鱼的步骤,眼睛一眨也不眨。 见此,王陈氏道:“阿朝想学啊,这鱼容易做的很,去腥了,做出来的汤就好喝。” 阿朝不好意思的点头,为自己辩解了句:“若是我学会做鱼,往后到抓完鱼回来,大舅母便不用那么累了。” 王陈氏心里暖暖的,笑言:“那我便叫你如何做鱼,能让鱼没有腥味又好吃吧。” 她传授自己的心得,她慢慢道:“……鱼还能煎,若想滋味好些,提前用盐、绍酒和姜片腌上一炷香的时辰。煎时往锅里丢两粒花椒、几片干椒,再搁块拍扁的生姜,煎透后淋小半盏黄酒,盖着锅盖焖片刻,揭盖时满屋子都是鱼香,配糙米饭正合适。” 阿朝仔细听着,努力把重点记到脑子里面去。 不久后,厨房里就飘出了鱼汤的香味。 王春雨闻着香味,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问:“娘,鱼汤什么时候好啊?我都馋了。” 王陈氏笑着说:“快了,再等一会儿,咱们还要炒野菜,蒸野菜团子呢。” 水缸里头的水挑满了,王老大正坐在院子里歇息。 王春华把摘回来的野枣摊在竹席上,准备晒干。 晚饭很丰盛,有鲜美的鱼汤,清爽的炒野菜,还有软糯的野菜团子。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吃得不亦乐乎。 今日的野菜,自己也有份摘,阿朝多吃了两个野菜团子,野菜团子软乎乎的,菜馅鲜得能鲜掉眉毛、 王陈氏做的野菜团子好吃,揉面时总舍得多放些新磨的玉米面,嚼着带股子清甜的麦香。 马齿苋焯水后挤干水分切碎,拌上少许猪油和盐,裹进面团里捏成圆子,上锅蒸半个时辰,揭盖时热气裹着野菜香直往鼻子里钻。 第33章 此后阿朝与谢临洲便没有偶遇过。 谢临洲忙着给广业斋内那三个尽有新奇百怪点子的学子解疑答惑,分不出身来。 阿朝被使唤着去山上采集草药、用麦秆编织草帽、草席去售卖,分不出空来。 入了七月,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透着几分燥热的日头,转瞬就被翻滚的乌云吞了个干净,风卷着水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在街巷上空呼啸而过。 谢临洲拢了拢身上的青绸长衫,刚走出李大夫家的院门,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今日是李大夫孙子的百日宴,他和李大夫关系不错,且还是国子监内的博士,有名有誉,受邀赴宴,席间逗弄李大夫的孙儿,耽搁了些时辰,没成想竟撞上这场急雨。 他来这里的时间已经快两年,还是没学到农人看天猜天色,问一旁的老汉子:“老叔,您瞧这雨何时能下完?” 老汉子坐在屋檐底下,摸着膝盖,“没那么快,最起码得下一个时辰。” 他眯起眼睛看着谢临洲,“谢夫子,是你啊。最近国子监内的学子可还好教?” 一句话扯到这儿,谢临洲回答:“还算不错。” 闻言,老汉子询问:“谢夫子啊,我家中有孙子想去念书,你觉得是送他到那个私塾念书好?” 谢临洲听了老汉子的话,先往檐外挪了挪脚步,避开溅起的雨沫,才温和地反问:“老叔家的孙儿今年多大了?平日里是爱静坐着认字,还是更喜欢听人讲些古今故事?” 老汉子搓了搓粗糙的手,眼里露出些期盼:“刚满七岁,皮实得很,不过听我老婆子说,前些日子见着邻村学童的识字本,倒追着问这字念啥,那画是啥。” “那便有两个去处可选。”谢临洲指尖轻轻叩了叩袖口,细细道来,“往东去三里地,有个段先生开的私塾,段先生原是秀才出身,性子温和,教娃娃们先从《千字文》《百家姓》念起,每日还会留半个时辰,讲些‘孔融让梨’‘黄香温席’的小故事,最适合刚启蒙、性子还活络的娃,不容易让读书成了苦差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老叔想让孙儿日后多些见识,往西走五里的柳溪私塾也不错。那私塾的吴先生曾在江南游学多年,除了教经书,还会教娃娃们认些简单的算术,偶尔还会讲些江南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只是吴先生要求稍严些,每日要背的功课多些,得看娃能不能吃得住劲。” 他对京都城内,城外的私塾有所了解。 老汉子听得连连点头,又有些犹豫:“这俩私塾……束脩差得多不?” 谢临洲笑道:“段先生的私塾,每月收两升小米或是三百文钱,家里若有新鲜蔬菜、鸡蛋,偶尔送去些也成,柳溪私塾规矩些,每月要五百文,但逢年过节不额外要东西,吴先生还会给学得好的娃发些纸笔当奖励。老叔不妨先带孙儿去两处瞧瞧,看娃更喜欢哪个先生的模样,也听听私塾里娃娃们念书的动静,再做决定不迟。” 檐外的雨还在哗啦啦下着,老汉子心里的疑云倒散了大半,连声道:“多谢谢夫子。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亮堂多了,等雨停了就带娃去看看。” 他今日出来参加百日宴只告了一上午的假期,下午还要回去继续上课,跟老汉说了几句,拿了把雨伞就往外面走去。 值房内有新的衣物,这番回去弄湿衣裳也没什么大碍。他身子骨一向硬朗,淋些雨没甚大碍。 “快走,快些,快些躲雨去!” “今日出来还是大太阳,怎么着现在就下大雨了,这老爷天可真不讲理。” “这雨也忒大了些,也不省的今夜能不能回家。” “别说了,快让让,快让让。” 宴席散了,门口的人瞬间乱了起来。大家纷纷朝着附近的屋檐下奔去,你推我挤,乱作一团。 雨越下越大了,谢临洲想回去的心思被打消,本想找个地方避雨,却被身后涌来的人群猛地一撞,脚步一个踉跄,朝着旁边的护城河摔去。 还在半空中,他想,到底是那个王八蛋撞的他。 扑通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谢临洲整个人掉进了冰凉的河水里,瞬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子骨比寻常汉子好,但从未学过游泳,无论是在现代还是现在这一副身体,此刻手脚慌乱地扑腾着,冰冷的河水顺着口鼻灌进喉咙,窒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青绸长衫吸饱了水,变得重若千斤,拖着他不断往下沉,他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模糊的呼救声。 此时系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检测到宿主遇到生命危险,若濒临死亡还没人来救宿主,本系统将会耗尽宿主积攒的所有积分化为人形拯救宿主。】 “啊,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谁,谁落水了,这大雨天落水可是要死人的。” “别死不死的,是谢先生,快些拿绳子来救人,快些。” “哦哦哦。” 岸边的人惊呼起来,大家纷纷围到河边,却都只是急得跺脚。 护城河虽不宽,可水流湍急,加上这瓢泼大雨,能见度极低,没人敢贸然下水。 去年有汉子下水救人,却丢了性命,此事之后,想救人的汉子都掂量着性命。 有人急着去喊会水的船家,有人去李大夫家拿绳子,有人则伸长了脖子,看着河中的身影越来越弱,满脸焦灼。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 阿朝刚提着水桶到河边打水,还没等他把水桶放进水里,就下起大雨来,他只能躲在屋檐底下,等雨停了再出去打水。 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了一阵慌乱的呼救。 他抬头一看,只见河中央有个人正在挣扎,青色的衣衫在浑浊的河水里格外显眼。 是谢临洲,谢夫子。阿朝认得他,原本还以为两个人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没想到今日见面了。 此刻,看着谢夫子在水里苦苦挣扎,他脑子里突然闪过话本里的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也不省的这句话到底有没有用,可看着谢夫子快要沉下去的样子,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跑到护城河边,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 河边的百姓们大喊:“有人下去救谢夫子了。” 阿朝的父亲是海外之人,生来会游水,连带着阿朝懂事后也学会了游水,他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 河水虽凉,却丝毫影响不了他。他像一条灵活的鱼,在湍急的水流中快速穿梭,朝着谢临洲的方向游去。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激起无数水花,模糊了视线。 阿朝眯着眼,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不断沉浮的身影,手臂用力地划着水,心里想着自己再游快一点再游快一点,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怕谢临洲就此出事。 他害怕。 很怕。 很快,阿朝就游到了谢临洲身边。 此时的谢临洲已经没了多少力气,意识也开始模糊,只是本能地抓着身边的东西,心中念头,可不能死在这里了。 这么久才积攒的积分,一下子清零,难受。 阿朝不知道他脑海里在想什么,看着人苍白的脸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身体往自己这边拉。可谢临洲求生的本能太强,死死地抱住了阿朝的脖子,差点把他也拖进水里。 阿朝后怕,喘着气,拍了拍谢临洲的后背,“夫子,夫子,谢夫子,你莫要搂那般紧,我要带你上去了,你这般,我游不动。” 谢临洲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稍微松了些力气,身心都挂在面前之人身上。 阿朝趁机调整姿势,一只手揽住谢临洲的腰,另一只手奋力地划水,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河水湍急,加上谢临洲浑身湿透,分量极重,即使是熟悉水性的阿朝,都游得十分吃力。 他的胳膊渐渐开始发酸,脸上的雨水和河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可他不敢停下,只要一停下,两人都可能被水流冲走。他咬紧牙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谢夫子救上岸。 岸边的人看着两人一点点靠近,都松了口气,纷纷伸手准备帮忙。 当阿朝拖着谢临洲靠近岸边时,几个人立刻上前,合力将谢临洲拉了上去。 阿朝也跟着爬上了岸,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逐渐那点后怕涌上心头。雨水还在不停地下着,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现在,他才想大庭广众之下救了谢夫子,若谢夫子是个好的或许会娶了他,若是…… 接下来的后果,他不敢去想。 头一回的,埋怨自己没有分寸。 心中百转千回,他晃晃脑袋,抬起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谢临洲,只见谢夫子正咳嗽着,不断地吐着水,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找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过去看看他的情况,刚走两步,就被谢临洲抓住了手腕。 谢临洲的手冰凉,带着雨水的寒意,却抓得很紧。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少年。 阿朝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结实的身形。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他的脸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雨幕中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格外耀眼。 “糖葫芦小哥儿,你叫什么?”谢临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虚弱,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说:阿朝:我没叫啊。 谢临洲摊手。 第34章 阿朝被他抓住手腕,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他低头看着谢临洲,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两颗小小的虎牙嵌在嘴角,上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显得格外可爱。 “我叫阿朝。” 谢临洲听到这个名字,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阿朝湿透的衣襟,能清楚地看到少年单薄却挺拔的身形。 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哥儿,刚刚救了自己的命。 这个没见过多少面,只约定了下回要一起吃糖葫芦的小哥儿救了他谢临洲的命。 他没有多问,只是从腰带上解下自己的随身玉佩,递到阿朝面前,“谢谢你,阿朝,你很勇敢,很厉害。” 是个小哥儿,在水里救了他,与他有了肌肤相亲,若他不顾救命之恩当场离去,小哥儿可不能在这世道存活下来。 阿朝接过玉佩,触手冰凉,他看着手里的玉佩,又看了看谢临洲苍白却温和的脸,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他想起话本里的那句“救命之恩,定当以身相许”,脸颊不自觉地红了,幸好雨水打在脸上,没人看得出来。 “夫子,我并无挟恩图报的意思。”阿朝低下头,小声解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仿佛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时,李大夫和几个赴宴的宾客也撑着伞跑了过来。 李大夫一看谢临洲躺在地上,连忙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说:“还好,脉搏还算平稳,就是受了惊吓,又呛了水,得赶紧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喝碗姜汤才行。” 他又去摸阿朝的脉搏,同样松了口气,“小哥儿也无甚大碍,回去洗个热水澡,喝几碗姜汤便可。” 众人七手八脚地想要把谢临洲扶起来,可他刚一挪动,就觉得浑身无力,咳嗽不止。‘死而复生’他怎么都不能幸免的腿软。 阿朝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对众人说:“我来背夫子吧,我力气大。”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阿朝就蹲下身子,示意谢临洲趴在他的背上。 谢临洲犹豫了一下,看着阿朝清瘦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方才都在水里抱过也不差这一会。 他轻轻趴在阿朝的背上,心想,回去要找人算个良辰吉日下聘把人娶回家的好,免得流言蜚语把小哥儿淹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阿朝可不知道就一会的功夫,他的谢夫子就想了那么多。他站起身,稳稳地托住谢临洲的腿,一步步朝着附近的茶馆走去。 夫子也不重。他想。 谢临洲是个成年的汉子,有一定的份量。阿朝时常干农活,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茶馆老板早就听说了有人落水的事,还不知晓到底是是谁,见他们过来,连忙腾出一个里间的生起了炭火。 阿朝把谢临洲放在椅子上,又找来干布,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茶馆伙计很快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姜汤,他接过一碗,小心地递到谢临洲面前:“夫子,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旋即他又端了碗姜汤放到桌面上,喊还在忙碌的阿朝,“小哥儿,你的姜汤,我放桌面上了,你记得喝。” 谢临洲接过姜汤,双手捧着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 他看着阿朝忙前忙后的身影,又看了看他那双依旧亮晶晶的冰蓝色眼眸,轻声说道:“阿朝,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恐怕……” 此时,他不由的在心里骂系统,太坑了。 “夫子,您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阿朝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坐在谢临洲对面的椅子上,捧着另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姜汤辛辣,喝下去浑身暖和,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心里都是暖的。 谢临洲看着阿朝,心里满是感激。他知道,阿朝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哥儿,却有如此勇敢的心肠。他想起刚才在水里的绝望,若不是阿朝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他也怪,系统没立即救他还等他濒临死亡。太坑,太坑。 他看着阿朝身上打补丁,洗得发白的衣裳,又想起他先前在城里眼巴巴望着糖葫芦老汉的模样,想必也富裕不到哪儿去。 “阿朝,你家住在哪里?平日里靠什么为生?”谢临洲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阿朝愣了一下,没想到谢临洲会问这些。他低下头,小声说道:“我家住在外城的一个巷子里头,爹娘早就不在了,我住在外祖父家中。平日里就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讨几口饭吃。” 谢临洲听了,心里一酸。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孤苦伶仃一个人,实在可怜。他看着阿朝,眼神里多了几分心疼,直白的问:“你年方几何?” “我,我……”阿朝心中讶异,眼睛瞪圆了,“我今年过了十月的生辰就十六了。” 方才还问家里头的事儿,怎么着就问他几岁了。 谢临洲再三斟酌,作出决定:“阿朝,你可有心悦的汉子?若无,我娶你如何?方才你在河里救我的模样,想必被大家伙都看了去,若我不娶你,于你名声有碍。” 优柔寡断,不是他的作风,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阿朝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里嘟囔着,“这话本说的当真是真的,今日就跟做梦似的。” “夫子,您……您说的是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满是期待。 若是嫁给了夫子,那往后…… 他简直不敢想,往后的日子。 “当然是真的。”谢临洲笑了笑,眼神温和,“你救了我的命,失了名声,我娶你是应该的。若你不愿意,我会将家中产业送出大半,供你下半辈子无忧。” 语气稍微停顿,他说:“现在看你如何选。” 阿朝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晨露的桃花瓣,一眨就簌簌往下掉。 他攥着衣角,明明心里满是欢喜,鼻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酸,只能重重点头,把那句“我愿意”重复了好几遍,生怕谢临洲听不真切。 谢临洲看着他这副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素来应对学生游刃有余,可面对眼前泪汪汪的小哥儿,竟有些手忙脚乱。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帮阿朝擦眼泪,手伸到半空又顿住,想起汉子哥儿授受不亲的规矩,拿起进来时,伙计给的手帕递到对方面前,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别哭了,该笑才是。” 阿朝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眼眶红红地抬头看他,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是、是太高兴了。”他小声解释,声音还带着哭腔,却透着藏不住的雀跃,“夫子,我……我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这话倒是真心。 自上次赶集在国子监外偶然见过谢临洲给扫地的小厮讲书,那温润耐心的模样便刻在了心里。 后来托人打听到那般多的事情,加着想脱离苦海的想法越发强烈,心里的喜欢就越发深厚。 只是他出身贫寒人家,生的也不如寻常小哥儿好看,只敢远远望着,从没想过谢临洲会主动求娶。 “上回答应你请你吃糖葫芦的。”谢临洲轻声道,“先前我也忙,也不省的你的名字,寻不到你。前几日,长风跟我说了,已经把糖葫芦送于你,我猜想,你许是去过国子监寻我许多回。” 他说着,目光落在阿朝泛红的眼尾,又补充了一句,“往后,不会让你再等了。” 他话音刚落,收到消息的青砚立即赶来,“公子,今日出门属下就问你要不要属下跟随,你瞧,你自个儿瞧瞧,出事了。” 他手里拎着衣裳。 今日得知公子要去参加李大夫孙子的百日宴,他放心不下说跟人一块去。偏偏公子以他有更重要的事儿去做拒绝了。 谢临洲接过衣裳,言:“多说无益。”他把衣裳放在桌面上,对着阿朝道:“我出去外头,你在里间把衣裳换掉,这河水冰凉,莫要着凉了。” 阿朝重重地点了点头,擦干脸上的眼泪,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捧着手里的姜汤,感觉心里比姜汤还要暖。 他看着眼前的谢临洲,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给夫子生好多好多孩子报答人,好好伺候人,当大老爷似的伺候人。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 谢临洲喝了姜汤,穿了李大夫送来的衣裳,又在炭火边坐了许久,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 他站起身,对阿朝说:“阿朝,雨小了,我们走吧。” 阿朝连忙跟着站起来,跟在谢临洲身后,一步步走出茶馆。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两人身上,温暖而美好。 “我让我的书童去你家送话儿了,你待会跟我回家。”谢临洲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找补:“我让府上的丫鬟带你去挑些衣裳,你回家穿。” 青砚走了,小瞳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我昨天去拔了个智齿,现在贫血and低血糖了,整个人都是晕的,手脚无力,要去医院一趟。 宝贝们提出的宝贵意见,我已经采纳,等我从医院回来就改。 这一章,匆忙提上来的,有错别字请见谅。 第35章 回想起,那几次见到对方的模样,洗的发白的衣裳,补丁数不清。 下午第一堂课不是他的,他晚一些回去只要有恰当的理由,不会被说什么。 阿朝受宠若惊,原想拒绝,望着汉子的眼睛,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默默点头。 王家人会有什么反应,他已经不去想了,一颗心都挂在对方身上。 谢临洲没问对方在王家生活如何,在他二十多年的阅历来看,寄人篱下就没有过得好的。他只问:“若我给些银钱你家中人,他们可会让你少做些活计?” 阿朝不清楚,心想,怕是王家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抬眼,拒绝:“不用这么麻烦了,夫子,我,我都习惯了。” 两人并肩走着。 谢临洲放缓脚步,配合着阿朝略显局促的步伐,目光时不时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你平日除了帮王家做事,可有自己想做的事?”他问出口,语气自然,像是随口闲聊。 阿朝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想了想,声音轻轻的:“以前阿娘还在的时候,我想着念书的,我偶尔会偷偷看邻家书生念书。” 他说这话,偷偷抬眼瞥了谢临洲一眼,见对方正认真听着,眼里没有丝毫轻视,才又鼓起勇气补充道,“住到外祖家后,便歇了这个心思。三舅母说,小哥儿与小姐儿没必要念书,反正往后都是要嫁人的,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干点活。” 个中酸楚只有自己知晓。 谢临洲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温声道:“喜欢便不算闲功夫。往后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不必偷偷摸摸的。”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在阿朝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嘴唇动了动,想问“真的可以吗”,却又怕自己唐突,最终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用力点了点头。 长这么大,除了早逝的爹娘,还没人这般真心实意地问过他‘想做什么”,更没人愿意主动教他念书。 他想,谢夫子对他可真好,他往后也要对谢夫子很好很好。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谢府门口。 朱漆大门不算格外气派,却透着一股雅致,门旁的石狮子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与王家那院斑驳的木门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朝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有些怯生生的。 谢临洲察觉到他的紧张,侧身对他笑了笑:“别怕,府里的人都很随和。”说着,便引着他往里走。 刚进府门,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丫鬟就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公子回来了。” 目光落在阿朝身上时,虽有几分好奇,却并无轻视之意,也跟着问了声好。 谢临洲点点头,吩咐道:“小翠,你带这位阿朝小哥儿去后院的厢房,挑几身合身的衣裳,再备些点心茶水。” “好嘞。”小翠应了一声,笑着对阿朝说,“小哥儿,跟我来吧。” 阿朝看了谢临洲一眼,见对方冲他点头示意,才跟着小翠往后院走。 穿过栽着翠竹的天井,拐进一间厢房,屋里的衣架上挂着好几身衣裳,有素色的棉麻长衫,也有带着浅淡花纹的短褂,料子摸着都格外柔软。 小翠拿起一件月白色的短褂,在阿朝身上比了比:“小哥儿生得俊,穿这件定好看。公子特意吩咐了,要挑宽松些、耐穿的,说小哥儿平日里要做事,太紧身的不方便。” 阿朝听着,心里又是一暖。他原以为谢临洲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连衣裳的款式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小翠手脚麻利地帮他挑了三四身衣裳,又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笑道:“这鞋也是公子提早吩咐回来买的,你试试合不合脚。” 阿朝坐在床边,试着穿上鞋,大小刚刚好,鞋底厚实,踩在地上软软的,比他那双快磨平鞋底的旧鞋舒服太多。 他看着桌上叠好的新衣裳,眼眶微微发热,手指轻轻拂过布料,心里满是感激,却又有些不安,他何德何能,能让谢夫子这般待他?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里,谢临洲正对着小瞳吩咐:“你去王家一趟,就说阿朝今日在府中帮我整理书籍,晚些送他回去。另外,取些银钱,悄悄给王家主事人,就说……是阿朝帮我做事的酬劳,让她往后少让阿朝做些重活。” 小瞳有些不解:“先生,方才阿朝小哥儿不是说不用了吗?” 谢临洲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神沉了沉:“他那是习惯了委屈自己。寄人篱下,哪有‘习惯’的道理?银钱虽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却能让他少受些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让阿朝知道,免得他心里过意不去。” “好,属下明白。”小瞳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谢临洲放下茶杯,望向窗外。 后院的方向,隐约能看到阿朝跟着小翠走动的身影,那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藏不住的韧劲。 他想起阿朝说起读书时眼里的光,又想起那满身的补丁,心里暗下决心,往后定要让这孩子活得自在些,不必再这般小心翼翼。 没过多久,阿朝跟着小翠回到前院,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新的月白色短褂,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眉眼也舒展开来,少了几分局促,多了几分清爽。 他手里还捧着那几件旧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像是珍宝一般。 “夫子。”阿朝走到谢临洲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衣裳很好看,谢谢您。” 谢临洲看着他,眼里露出笑意:“合身就好。旧衣裳若不嫌弃,让下人帮你浆洗干净,往后也能换着穿。”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喜爱回王家,我送你到李大夫家中去住着,他家中有空的屋子,能自个儿做膳食。”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原本想说的是,府里还有些空闲的房间,你若是不喜欢回王家,偶尔住在这里也无妨。 可仔细的想想,到底是对小哥儿名声不好。还未成婚哪能住一块。 到李大夫家中住,还能让德高望重的李大夫寻个好听的由头出来 阿朝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却又很快摇摇头:“不了,夫子,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虽渴望能离谢临洲近一些,却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想着,再等一等,等一等。 谢临洲也不勉强,只温和地说:“无妨,你若有需要,随时跟我说。”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尝尝吧,是府里厨房刚做的,甜而不腻。” 阿朝拿起一块蛋黄酥,轻轻咬了一口,香酥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暖到了心里。 他抬眼看向谢临洲,对方正低头看着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侧脸线条柔和,透着一股温润的气息。 阿朝心里默默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很快,小瞳就从王家回来,悄悄对谢临洲说:“先生,王家婶娘收了银钱,笑得合不拢嘴,说往后定会让阿朝小哥儿少做事。只是……”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我瞧着她那模样,怕是转头就忘了,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让阿朝干活,毕竟那银钱,她未必舍得花在阿朝身上。” 谢临洲早已料到这般结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先这样吧。往后我找些由头,让阿朝出来,也好让他少些麻烦。” 另一边,阿朝换好旧衣裳,准备回王家。 谢临洲送他到府门口,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有些点心,你带回去吃。若是王家有人为难你,记得来告诉我。我待会还要上值。” 他告诉阿朝,他什么时候上下值,寻常有空闲会去什么地方。 语气稍顿,又补充了句:“若我有了空闲会去寻你的。” 阿朝接过布包,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夫子,我都晓得的。” 他思来想去,问出声:“那若是我有了空闲,可否来寻夫子你?” 谢临洲点头,“那是自然,我身边的书童我都会同他说你的存在,往后你来寻我,我便让人直接带你来见我。” 阿朝心中明了,“那好。” 他看着谢临洲的双眸,恋恋不舍,“那……,那我回家去了?”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回去吧。”忽的想到什么,他提出:“不若,我让下人驾马车送你回去?如此一来,你也省些力气。” 阿朝摇头,“不了,若还有下回再让夫子送吧。” 他若是从马车上下来的被巷子里头的晓得了,指不定会被怎么八卦。他被八卦就好,可不想连累了谢夫子。 “那好吧,路上小心些,注意安全。”谢临洲叮嘱了好几句。 阿朝笑着,转身离开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谢临洲的身影,这才往王家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心里揣着满满的暖意,连路上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回到王家,一进门,罕见的没被王郑氏阴阳怪气。 王家一大家子都坐在屋里,也不晓得因为什么聚在一块,见着他回来,脸上神色各异。 羡慕、嫉妒、憎恨…… 王郑氏少见的好说话:“呦呦呦,阿朝回来了,在谢夫子家中如何?可还习惯?” 外城虽大,但老百姓的娱乐方式能有多少,多是闲聊八卦,今日护城河一事已经像插了翅膀传遍整个外城。 阿朝不晓得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直言:“还好,夫子为人很好,他让丫鬟送了衣裳给我。” 话音刚落,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第36章 王老太太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浑浊的眼睛盯着阿朝手里的布包,那布包是谢府的料子,细密的针脚透着精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谢夫子……就是国子监那位谢博士?听说他学问好,性子也温厚,虽说你救了人家的性命,但莫要挟恩图报。” 她有私心,若是能从阿朝搭上谢临洲,那往后日子定会过得相当不错。 阿朝攥紧了布包,心里有些发紧,“我省的,我也没让人做什么,只是想讨个活计干。外祖母若是没什么事儿,我先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他没敢说,谢夫子要娶他的事情,更没说,他在谢府到底如何。他怕王家生出更多事端,让他难堪,更让夫子难堪。 “讨个活计干。”王老三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阿朝,眼神里满是不屑,“阿朝,你可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那谢夫子是何等人物?国子监的博士,身边围着的都是达官贵人,凭什么对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哥儿这么好?” 他这话一出,王郑氏与王绣绣点点头。 王郑氏已经装不下去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阿朝身上的新衣裳,那月白色的布料摸着就顺滑,比她过年时穿的那件还要好,心里早已泛起了贪念。 王绣绣坐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脸上满是嫉妒。 她比阿朝小两岁,平日里总觉得自己比阿朝强,可阿朝如今竟能攀上谢夫子这样的高枝,还得了新衣裳,这让她心里像扎了根刺。 “阿朝,”她娇滴滴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酸意,“谢夫子既然对你这么好,有没有说要带你去国子监见识见识?或是给你些好东西?” 她想着,若是阿朝得了好处,说不定能分自己一些。 王郑氏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跟着附和,脸上堆着假笑:“是啊阿朝,你可得好好跟谢夫子处好关系。咱们王家跟你虽是远亲,但也是你的亲人,你若是得了谢夫子的看重,可不能忘了咱们一家子啊。” 她说着,眼神瞟向阿朝手里的布包,“那布包里是什么?莫不是谢夫子给你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也让咱们沾沾光。” 早就知道王家人的嘴脸,现在再见,阿朝的心里还是凉了半截。他把布包往身后藏了藏,摇摇头:“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些点心,夫子让我带回来吃的。” “点心?”王老太太眼睛一亮,没想太多,语气还算和善:“阿朝啊,既是谢夫子给的,定是好点心,拿出来给大伙儿分分,也让我们尝尝鲜,如何?” 阿朝一向听话,她说着就示意王老大媳妇去拿。 王陈氏看看在座的几人,没法子只能起身,伸手就要去拿阿朝手里的布包。 阿朝往后一躲,细想一番,浅笑道:“那还需要大舅母来拿,我本就想着拿回来给大家的,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是谢夫子特意为他准备的,他想自己慢慢吃,更不想给这些只会算计他的人。可没办法,他现在还寄人篱下,行事不能太突兀。 好在,他回来之前就预测到王家人会有这么一遭,把夫子送给他的衣裳藏在外头。 王郑氏眉开眼笑,“阿朝啊,是个好哥儿,来,我们大家伙一块吃点心。” 点心被分走,阿朝没说什么,只是浅浅的笑。他不能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不能因小失大。 接下来的几日,王家众人果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对阿朝颐指气使,虽然偶尔还是会阴阳怪气地说几句,但也不敢真的让他做太多重活。 = 谢临洲目送阿朝离开后,带着小瞳回国子监。 下午的第一堂课不是他的,他没去课室,细细准备了下午要讲的内容。下午连堂,他让小瞳给自己装一水囊的温水,他带着去课室。 他刚踏入广业斋的门槛,数十道身影便立刻围了上来,急促的关切声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瞬间填满了斋舍。 “夫子,您可算回来了。”沈长风性子最是活络,第一个冲到谢临洲面前,伸手就要去探他的额头,眼神里满是焦急,“今早听说您在护城河落水,还是被人救上来的,河水那么凉,您有没有冻着?会不会头疼?我们还以为你下午回不了教我们,我们都准备好让谢珩谢博士来教导我们了。” 他出身商户之家,不像勋贵子弟那般讲究规矩,却最是心细,说话间还不忘打量夫子的脸色。 他们这一群学生不太爱谢珩来讲课,虽说对方没流露出鄙夷的眼神,但骨子里都像瞧不起他们一样。 谢临洲笑着按住他的手,温声道:“放心,先生没事。只是脚下一滑不慎落水,多亏了一位小哥儿及时相救,上来就换了干衣裳,没受冻。” 话音刚落,身形最为壮实的萧策已经攥紧了拳头,浓眉拧成一团,语气带着几分懊恼:“早知道我也跟着夫子一块去李大夫哪儿参加宴席了,夫子,要是我在定不会让夫子遭这份罪。那护城河的水那么深,夫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 他话没说完,难掩后怕,他是武将之后,进入国子监这些年来,唯有谢临洲对他好,他已经把“护着夫子”当成自己的责任。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这只是意外,与你们无关。况且你们在斋舍好好读书,就是对先生最好的回报了。” 一旁的窦唯一直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到谢临洲面前,“夫子,这是我让家里人做的驱寒姜糖,用老生姜熬的,您含一块,能暖暖身子。” 油纸包里的姜糖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送来没多久。 谢临洲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暖意,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他拿出一块姜糖放进嘴里,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驱散了残留的一丝凉意。 “多谢你们惦记,夫子真的没事了。” 他看着眼前几个少年,眼神里满是欣慰,“都回到座位上吧,咱们该上课了。” “夫子,您还上什么课啊。”沈长风立刻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您刚落水,身子肯定虚着,得好好休息才是,这节课我们自己看书就行,您就坐在一旁歇着,有不懂的我们小声问,绝不打扰您。” 萧策也跟着点头,用力附和:“是啊夫子,长风说得对。您要是硬撑着讲课,我们心里也不安稳,根本没法好好听课。” 窦唯虽没说话,却也定定地看着谢临洲,眼神里满是“请夫子休息”的恳切。 课室内的学生们似乎达成了默契,齐齐站在谢临洲面前,大有“夫子不休息,我们就不回座位”的架势。 谢临洲看着眼前少年们认真的模样,心里又暖又笑。 他正要开口,斋舍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缓步走了进来。 李大人须发皆白,面容温和,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谢临洲身上,语气带着关切:“谢博士,今日落水之事我已听闻,身子可有大碍?” 谢临洲连忙躬身行礼:“劳烦祭酒大人挂心,学生无碍。” 李大人点点头,目光转向沈长风几人,看到少年们围着谢临洲,眼神里满是担忧,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对谢临洲说道:“落水可不是小事,即便当下看着无碍,也需好生休养。今日下午的课便先免了,你回住处歇着,学生们这边,就让他们自学片刻,我会让人安排其他博士过来照看。” 在场的学生一听,立刻跟着劝道:“夫子,您看祭酒大人都这么说了,您就听劝,回去休息吧。我们肯定乖乖自学,绝不给夫子添乱。” 谢临洲看着祭酒的关切,又望着学生们真切的眼神,知道再推辞只会让大家担心,便笑着点头:“好,那夫子就听你们的。不过你们可要记得,遇到不懂的问题先记下来,等先生明日回来,一一给你们解答。” “放心吧夫子。”课室内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应道,脸上瞬间露出了笑容。 回到值房,让青砚到外面买些点心回来,他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思索片刻,便去寻李祭酒商量大事。 从值房出去,绕过一条青石板路,入目的高大楼阁便是李祭酒的书房也是值房。 这会乃是七月初,李祭酒还能忙里偷闲,等过几天就要忙了,忙着学务常规管理、祭祀礼仪筹备、暑后教学规划。 此时,李祭酒正在和谢珩商量事情。 谢临洲来到值房外,听到祭酒书童的话,便恭敬的站在外面等谢珩出来。 大约两刻钟后,谢珩捧着四五本书籍从里面出来,谢临洲听到祭酒唤他,他便进去。 李祭酒让他入座,脸上有些疑惑:“临洲,少见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临洲落座,神色郑重,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给对方,随后又补充,“阿朝无父母在侧,寄住在外祖父母家中。” 闻言,李祭酒微微挑眉,随即点头道:“你这般打算也不错,既让阿朝那个小哥儿免于流言蜚语,也解决了你的终身大事。” 他话音一转,提点:“只是临洲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小哥儿乃是外族人,你娶回来不仅得不到任何助力还会陷入舆论之中。” 他们这些当官的,当夫子的娶亲都讲究门当户对,或是高娶,总之娶的另一半能给自己提供助力。 第37章 当今皇帝能为了快乐不顾流言蜚语,大臣上奏,朝廷命官能私下纳外族之人为妾,可没人敢将外族之人娶为正室。 谢临洲不外乎对方会这样说,先前对方打算给自己介绍姑娘、小哥儿的时候,介绍的都是京都内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像阿朝这样名不经传的小哥儿,在对方眼里着实配不上他。 可,他不在乎这些,直言:“大人所言,在下也想过。只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已经想好了。” “罢了,罢了,那便依你的。”李祭酒没太反对,“那小哥儿有外祖父母,那提亲之事,按情理应当告知他们。毕竟长辈在场,才算是全了礼数,也能让他更有归属感。” 他手下千千万,唯独出了谢临洲这个另类。教学与众不同,为人处世洒脱。他忽的想,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就让对方闹吧。 再怎么着,他也能兜底。 “大人所言极是。”谢临洲面露赞同,语气中带着一丝顾虑,“只是阿朝与我相熟不久,如今要告知他们提亲之事,一来怕唐突了老人家,二来也担心他们对我不甚了解,会对这门亲事有所顾虑。” 李祭酒大笑,“临洲啊临洲,对你不了解,整个京都说不认识你的少之又少,不了解你的更少。你莫要妄自菲薄了。” 他清楚,国子监内外,百姓、同僚们对谢珩谢临洲二人的比较。想必,有人比谢临洲自己都更加了解他自己。 谢临洲笑言,“大人莫要打趣我了,我这会正心神大乱,想寻大人要个解决办法。” 在外面流传的事儿,他本人也清楚。 李祭酒严肃起来,捻着胡须,沉思片刻道:“此事不难。你既有心,便先派人去外城一趟,将你对他的心意,如实告知两位老人。顺带也说明,此次提亲由老夫出面主持,让他们放心。待老人有了心理准备,我们再正式登门拜访,商议婚事细节,这样便不会显得唐突了。” 他也有子女哥儿,对此事一清二楚。 谢临洲眼前一亮,连忙起身致谢:“多谢大人指点,这般安排,既尊重了长辈,也能让阿朝感受到被重视。只是派去的人,需得言辞妥当,既能讲清事由,又不会让老人家心生不安。” 他活了两世,对这些事情不甚清楚,交给谢忠去办又怕不够重视对方,交由李大人去办才是最好…… “老夫身边有个管家,姓周,为人稳重,嘴也严实,让他去再合适不过。”李大人笑着说道:“周管家在府中多年,处理这类事情颇有经验,定会将话带到,也会把两位老人的态度如实带回。” “那便有劳大人和周管家了。”谢临洲心中的顾虑消散大半,又补充道,“我已让府中管事备下一些薄礼,皆是适合老人用的滋补品和布料,届时让周管家一并带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略表敬意。” 李大人颔首认可:“你考虑得周全。不过切记,礼物只需表心意即可,不必太过贵重,免得让老人家觉得有压力。重点是让他们知道,阿朝如今有人疼惜,往后的日子会安稳顺遂。” 谢临洲一一记下:“大人放心,我明白分寸。待周管家回来,知晓两位老人的态度后,我们再敲定具体的提亲日期,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李大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中带着欣慰,“阿朝这孩子命苦,能遇到你这般真心待他的人,是他的造化。咱们把这桩亲事办得妥帖些,也算是给这孩子一个安稳的归宿。” 谢临洲望着李大人,心中满是感激:“全靠大人相助,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周全此事。” “你这小子,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如何回来寻我商量这事。这功劳我就不沾了。”李大人摆了摆手,语气亲和,“快去忙吧,周管家那边,我这就去吩咐。有消息了,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谢临洲笑着说:“到底是借了大人的面子,这功劳让给大人。” 他无父无母,这种事情交给李祭酒去办是最好的。 他拱手行礼,转身离开书房。 夕阳已沉,天边泛起淡淡的霞光。 谢临洲下值之后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博古架踱步沉思。 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可此刻他无心研读,脑海里全是阿朝在王家的艰难处境。 身为夫子,他知晓礼教规矩,也明白贸然行事对阿朝名声的损害。但阿朝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让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他想到自己与阿朝已然私定终身,可还祭酒哪里还没定好良辰吉日,未曾上门提亲,心中满是愧疚与急切。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谢临洲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前段时间因为系统任务筹备了学馆,专为贫寒子弟启蒙,馆中除了授课的先生,还需有人照料孩子们的饮食起居,缝补破旧的衣衫、准备温热的茶水、打理学馆的杂务。 阿朝虽不识字,却手巧能干,性子又温和耐心,再合适不过。 更重要的是,以‘帮工学馆’为由,既合情合理,又能避开‘私相授受’的闲话,还能让他在外人面前有个体面的由头。 当夜,他让青砚去了周司丞家中,请求对方明日上第一节课。而后,让谢管事备上薄礼。 次日一早,谢临洲换上一身干净的长衫,带着小瞳,提着礼品,往外城王家的方向去。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外城的巷子,不说脏乱差,但这般乱糟糟的,他还是头一回见。若不是还有个落脚的地,他怕是要跑。 见此,他想,阿朝就在这等地方生活,心中越发心疼。 今日王家人都下地干活,唯有王老爷子,王郑氏、王绣绣与阿朝四人在家。先前收了谢临洲的银子,三房母女也不好使唤阿朝干重活,就喊人干些轻便的活计。 一路上遇到不少出外干活的人,见到谢临洲都打了招呼,后者浅笑回应。 “谢夫子是为了上回阿朝救你的事儿专门来感谢的吧?”有人问。 也大差不差,谢临洲言:“嗯,今日休息的差不多便来了。” 那人也没问,什么时候娶阿朝的事情。像下水救人这等有肌肤之亲的恩情,在他们看来是要娶,或是嫁的,但有些还未娶妻或是哥儿的汉子念及此,会先筹划正妻正君的位置,再娶人。 他不问,谢临洲也不必回答,事以密成。 到了王家家门口,木门虚虚掩着。 小瞳提着礼品上前敲门,“请问这儿是王家吗?我家公子有事前来拜访。” 出来迎接人的是王绣绣,今日她本要去国子监私会张公子,特意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楚楚动人。 见到小瞳与谢临洲,她愣愣,直接招呼人进来,又喊:“爷爷,爷爷,谢夫子来了。” 她是见过谢临洲的。 喊完王老爷子,她还在心里嘟囔,上回不是已经送银子过来了,这会来作甚?她是没想过对方会娶阿朝回家。 王老爷子早已听闻谢临洲的名声,出了堂屋见到人,立即请人进堂屋来。 入座后,他有些拘谨的问:““谢夫子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 谢临洲起身拱手,语气诚恳:“王老爷,今日前来,一是为前些日子阿朝救命之恩,再次道谢;二是有一事相求,想请阿朝帮个忙。” 他顿了顿,将早已备好的说辞缓缓道来:“晚辈前段时日在城郊办了个学馆,收的都是些家境贫寒、无力读书的孩子。 馆中孩子们年纪小,衣衫常被磨破,日常饮食也需人照料,可我一个汉子,粗手粗脚,实在不擅长这些加着还要兼顾国子监的课业,实在是分身乏术。那日落水时,见阿朝做事利落,性子又温和,想来定能把孩子们照料得妥帖。” 说着,他又补充道:“晚辈不敢委屈阿朝,每月会付他工钱,足够他添置衣物,学馆离外城不远,每日傍晚我会亲自送他回来,绝不让他受半点苦。而且孩子们都懂事,阿朝去了,是积德行善的事,外人只会夸赞他心善,绝不会有闲话。” 王绣绣与王郑氏坐在一边,听到这话,前者帕子都要捏烂,这么好的事情怎么没让她遇上。 王老爷子还未开口,王郑氏已经插嘴,“怕是夫子对阿朝不太了解,这小哥儿啊好吃懒做的很。要不这个差事就让我女儿绣绣去吧,绣绣心灵手巧……” 她对自己女儿好一顿夸奖。 王绣绣故作扭捏,浅笑着,点头。 谢临洲扭头,看他们一眼,想,这母女大概就是时常指使阿朝干活的。他没说话,只看着王老爷子。 王老爷子警告的扫了眼她们二人,“倒让夫子见笑了,我这儿媳和孙女今日怕是没睡醒说胡话了。” 人家点名道姓让阿朝去的,那两个蠢货插嘴还贬低人,让人家怎么看自己王家。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在家里如何闹腾没事,但在外面他王家面子可不能丢。 闻言,王郑氏还想反驳,被王老爷子的眼神吓了回去。 谢临洲不在意这个小插曲:“不知王老爷考虑的如何?” 王老爷子微微沉吟,他是知道阿朝在家中过得并不自在,谢临洲这法子既给了外孙一个做事的由头,又能让他挣些体己钱,还能落下好名声,再加上谢临洲人品信得过,倒也放心。 “谢夫子有心了。”他点头应允,“阿朝这孩子性子实诚,只要他愿意,我便不拦着。” 谢临洲脸上并无表现出什么异样,询问:“王老爷可否喊阿朝过来,问他的想法。” 第38章 王老爷子眼神一扫,王绣绣心惊担颤,脚步没有意识停顿,立即去后院找正在择菜的阿朝。 不清楚事情的阿朝迷迷糊糊来到堂屋,入目便是正襟危坐的谢临洲,心扑通扑通的跳,听清谢临洲的话,他点头如捣蒜,“我愿意的。” 他还以为自己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谢临洲呢。 自从出了他下水救人一事后,王家人防他防的跟什么似的,都不让他出门。 见他愿意,王老爷子没多说什么,让谢临洲将人带走。 院子内,谢临洲低头,轻声道:“你回屋收拾几件衣裳,到那边能换洗。” 这日头晒,他在郊外的学馆虽依山傍水,但乘坐马车前去依旧会热。 阿朝心花怒放,换了一身干净的上回在谢府穿回来的衣裳,提着一个布包就走,布包里头装的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看着谢临洲的背影,“夫子,我还以为你很久才会来呢。”毕竟提亲的事情只在口头上约定了。 他夜里睡不着还会掰着手指头数什么时候对方回来,要是来了,他们聊什么好。 谢临洲放缓脚步,“平日有课,昨夜下值回来了便想到你了。”他说的是实话,话音一转,“学馆学生不多,你今日去也无甚活计,可要跟我去国子监见识见识?” 他虽然没跟哥儿相处过,但跟人平常相处还是可以的。 小瞳把礼品放在王家桌面上,便一直跟随在他的身旁。 阿朝压根没听完后面的话,满心满眼的就是想到你的话,整个人轻飘飘的,背上似乎插上翅膀,遨游在天际。 “阿朝,阿朝,你可有听我说话?”谢临洲见他没反应,伸手在小哥儿面前煽动好几下,语含关切。 “好啊,好啊。听着呢,夫子我都听着呢,”阿朝回过神来,双眸落在谢临洲脸上,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夫子,国子监当真如街上婶子们说的那样大吗?” 真的那般气派吗? 每个人心中的标准都不一样,谢临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言:“你看了便知晓。” 马车停在外城,出了巷子,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踩得发亮,远处传来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透着几分市井烟火气。 小瞳脚步轻快,一早就眼尖地瞧见街角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见状立刻笑着应了声,“公子,阿朝小哥儿稍等。” 说罢便快步跑过去牵车。 谢临洲与阿朝并肩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人肩头洒下斑驳的金斑。 阿朝正低头说着上回路过布店时看到的素色细布,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那布料摸起来软和,往后学馆孩子们的衣衫破了,用这布来补,定能让孩子们穿得更舒服些。” 谢临洲侧耳听着,目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忽然想起昨日让青砚打听到的事:阿朝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平日住在王家柴房之中,时常被王家三房使唤干活,平日能去城里逛集市都是罕见。 他心中微动,顺着阿朝的话,笑道:“若是喜欢,下次路过便买些回去,等学馆孩子多了,用得上。”语气稍顿,又道:“你既喜欢这布料,我把银钱给你,你也买些给自己做衣裳。” 他见过阿朝几次,穿的衣裳都很‘朴素’。 阿朝不好意思的应下,心花怒放。 说罢,谢临洲的目光转向小瞳已牵到近前的马车,伸手轻轻拂去车辕上沾着的一点尘土,又弯腰仔细检查了一遍车帘的系带,确认没有松动,才转过身,对阿朝温声道:“这马车虽不比大宅里的华丽,却也安稳,你若是不介意,今日便坐这车回去,省些脚力。” 深宅大院的马车奢华无比,他一个夫子不敢这样露富。 阿朝抬头看向那辆青篷马车,车厢用桐油刷得锃亮,两侧的小窗挂着细棉布帘,能挡去路上的风尘。他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角,脸上掠过一丝局促,轻声道:“会不会太麻烦了?我……我走着也无妨的。” 虽对这从未坐过的马车有些好奇,但他又怕自己笨手笨脚,不小心弄脏了车厢,或是闹了笑话。 谢临洲看出他的拘谨,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没有多说,只是走到马车旁,伸手撩开车帘,侧身做出请的姿势。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褥子,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是他早上特意让小瞳准备的蜜饯、点心和温水。 怕阿朝怕生,路上觉得无聊,这些小食能让他自在些。当时,谢临洲是这般想的。 “里面铺得厚,坐着不颠簸,”他放缓了语气,像哄学馆里胆小的孩子一般,“你且试试,若是觉得不自在,咱们随时停下便是。” 阿朝望着他温和的眉眼,心中的局促渐渐散去,轻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踏上马车的脚踏。 谢临洲怕他不稳,伸手在他身侧虚扶了一下,待他坐稳后,才将竹篮递到他手边:“这里蜜饯,点心,路上可以尝尝。” 说完,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对一旁的小瞳吩咐道:“路上慢些走,莫要颠簸。” 小瞳笑着应下:“公子放心,保管稳当。” 阿朝被谢临洲的妥帖迷得心神打乱,那还来记得关注其他,满心满意都是他心心念念的谢夫子。 待谢临洲也上了马车,放下车帘,车厢里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 阿朝有些好奇地看向窗外,透过布帘的缝隙,能看到路边的杨柳依依,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谢临洲坐在他身侧,没有打扰他的兴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的好奇与欢喜,偶尔在他看到有趣的景致时,轻声为他解释几句。 阿朝听得认真,偶尔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亮晶晶的笑意,拿起竹篮里的蜜饯,捏起一颗递到谢临洲面前,轻声道:“谢夫子,你也尝尝,很甜。” 这是很亲密的举动,他只见过他阿娘这般喂他父亲吃蜜饯,他想,他和谢夫子应当也是这样的关系了。 谢临洲看着他递来的手,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一般,刚想张嘴,却又想到什么,温和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 阿朝有些失落,却又不能直接问,为什么不吃呢,要用手接。只小心翼翼问:“夫子,可是觉得我的手脏?所以……。” 欲言又止,点到为止。 谢临洲将蜜饯放进嘴里,蜜饯的甜意在口中化开,却不及身旁人眼底的笑意那般暖。 闻言,他看向小哥儿,眼里罕见的露出几分惊讶,解释:“并无,于理不合,我不能那般吃你喂的东西,并不是嫌弃你。我并无嫌弃你的意思,我只是怕唐突了你。” 语无伦次。 阿朝心下明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的盯着他看,“可夫子,您不是说了要娶我,再者这还在马车里头,我喂你,何尝不可?” 谢临洲轻咳一声,“也是,也是。” 阿朝故技重施。 谢临洲的喉结先于动作轻轻滚了一下,目光落在阿朝指尖那枚裹着细白糖霜的蜜饯上,耳尖不知何时映上一层薄红。 他没立刻去接,只微微倾了倾身,唇瓣翕动,原本该利落的动作竟添了几分滞涩。 先是齿尖小心翼翼碰了碰蜜饯的糖壳,确认不会碰着阿朝的指尖,才轻轻含住那枚小巧的果子,舌尖不经意扫过糖霜时,还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阿朝收回手,蜷蜷手指,明知故问:“蜜饯可甜?” 咽下那点甜意时,谢临洲的视线没敢再落在阿朝脸上,只垂了垂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些,“……甜,甜的。” 话音落下,耳尖的红意又深了几分,指尖甚至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还没从方才那点小心翼翼的触碰里缓过神来。 阿朝盯着他看,深觉有趣,他没料到没想到谢临洲的反应会这般,这般的动人。 他都忍不住去逗弄对方,清了清嗓子,问:“夫子,我喂你吃了蜜饯,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要喂我吃一个蜜饯?” 阿朝指尖还捻着颗没拆纸的蜜饯,说这话,还晃了晃手里的蜜饯,眼尾弯得像含了星子。 谢临洲听见礼尚往来四个字,刚褪下去的耳尖又腾地红了,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了蜷,目光落在阿朝递过来的蜜饯,又飞快移开,落在竹篮子上,喉结轻轻滚了滚。 “我……,你……”他想开口,却觉舌尖发紧,声音都比平时哑了些。 可瞥见阿朝眼里明晃晃的期待,那点犹豫又像被蜜饯的甜意化了,终是抬手接过了那枚蜜饯。 终于捏着蜜饯递到小哥儿面前,谢临洲的指尖还微微发颤,目光根本不敢落在阿朝的唇上,只盯着对方的下巴,连睫毛都在颤动,“你,你张嘴便是了。” 阿朝故意没立刻张嘴,反而微微仰头,凑近了些,气息扫过他的指尖:“夫子,手再近点呀,我够不着。” 他那双蓝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看,像是要把人看出朵花来。 谢临洲的脸瞬间又红了几分,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手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要碰到小哥儿的唇瓣。 直到小哥儿轻轻含住蜜饯,舌尖不经意扫过他的指尖,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唇瓣的温度,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吃、吃了就好。” 第39章 说完,他飞快转过身,背对着阿朝,可那泛红的耳尖和微微发烫的脸颊,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想捂住脸,却又不能。他心里默默的想,不是说古代人含蓄吗,怎么比他都热情。此时此刻,谢临洲真的想打开车帘子,大喊一声来发泄。 他,谢临洲,二十多年的小处男一个,没见过世面,自然什么都觉得暧昧。 阿朝含着蜜饯,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忍不住低笑出声,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 原来逗弄这位平日里端方的夫子,竟是这般有趣的事,往后日子可就有趣了。 他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谢临洲的肩,明知故问:“夫子,你怎么还脸红了?可是马车里头太热了?可要我把车帘子掀开?” 谢临洲的背影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回了句:“不用。” 他声音里的慌乱,让阿朝笑得更欢了,“好,好,好,不用。”怕逗的太过,他主动岔开话题:“夫子,你平时不去国子监,喜爱做什么事儿呢?” 谢临洲转过身来,方才被逗出的窘迫随着这个话题的展开慢慢散去,他抬眼望向窗外,声音清润如浸了晨露的竹:“国子监的课业多是讲经论典,给学子们解疑答惑,倒不如宅中自在些。” 说到解疑答惑,他就不免想起窦唯、萧策、沈长风三人,这三人的新点子跨专业跨领域,常让他苦恼不已。 阿朝见他愿意多说,凑得更近了些,手肘撑在膝盖上听得认真。 谢临洲继续道:“若无早上无须上早课,晨起会在院中练半个时辰的太极,来活动筋骨、修身养性。待日头稍高些,便去书斋抄抄古籍,前几日刚寻到一卷残缺的《兰亭集序》摹本,正想着补全它。” 他算的上是一个很古板的人,平时的兴趣爱好都很少。 “抄书多枯燥呀。”阿朝忍不住插了句嘴,又怕打断他,连忙抬手捂住嘴,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 嘴上是这般说,可他却想,若是遇到喜欢的怕也是不枯燥的,反而有趣。 谢临洲被他这模样逗得勾了勾唇角,眼底漾开浅淡的笑意:“倒也不枯燥。” 他说着,目光落在阿朝腕间,又补充道:“若遇着晴好的傍晚,会去后园侍弄些花草。去年种的几株菊花开得正好,等过些日子,带你去看看?” 他家后花园栽种的花草都是从系统哪儿得到的种子,那些花草有的还不是这个时代的。 阿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菊花?可是那种花瓣卷卷的,黄灿灿的花?我去年在街头见过,卖花的婆婆说能泡在茶里喝呢。叫什么……” 他竭力的想,终于想起来:“叫菊花茶。”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正是。不过如今才七月初,菊花还没到盛放的时候,枝头上刚冒出些小小的花苞,得再等些日子,等秋风凉了,它们才会慢慢舒展开花瓣。” 他顿了顿,想起后园的景象,又道:“我每日傍晚都会去给它们松松土、浇些水,看着那些花苞一点点鼓起来。” 这种事情,让他很有成就感。 “那我能跟夫子一起去浇花吗?”阿朝往前凑了凑,声音里满是期待,“我会轻一点,不会把泥土弄到花瓣上的。” 他说着,还特意比了个小心翼翼的手势,惹得谢临洲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啊。明日傍晚若无事,你便随我去后园,也让你瞧瞧。” 阿朝喜上眉梢。 谢临洲礼尚往来问:“那你呢,你平时喜爱做什么事儿?” 他想,到底往后是要住一起的,兴趣爱好总要有些相同的,要不然很难相处。再者,他也想了解了解小哥儿平日爱做什么事儿。 阿朝喜上眉梢的模样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了攥衣角,方才扬起的语调也轻了些,却仍带着几分对喜爱之事的热切:“我……我平日里要帮着家里做事儿,扫院子、劈柴、浆洗衣裳,只有等把活儿都做完了,才有一点点空闲。”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沾着薄茧的手,又很快抬眼,眼底亮起来:“但只要有空,我就会去山上摘野果子吃。山上的野果子很好吃的,酸酸甜甜。先前我还不省的那些果子能吃那些不能吃,有一次吃到好苦的,苦的我晚膳都吃不下。” 若是爹娘还在,他肯定是吃最甜最大的果子,还能吃到果子做的果脯,虽然不如卖的好吃但也别有滋味。 “还有编柳枝篮子,”他声音放得更柔,回想着:“娘以前爱用槐花做糕,我编好篮子摘了槐花,做出槐花糕,让家里人吃,他们就不会让我去干别的活儿了。” 说着说着,他没忍住说出口:“做槐花糕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是娘还在,肯定会夸我能干。前年做摘花的时候摔了屁股墩儿,没人再像娘那样揉着我的腰说‘疼不疼’了,不过想着能做出槐花糕的香味,也就不觉得疼了。” 他说罢,挠了挠头,像是怕谢临洲觉得他矫情,连忙补充:“不过这些事儿都特别好。下雨捡石头的时候,我会把最圆的那个揣在怀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摸一摸,就好像身边有个伴儿,不那么孤单啦。夫子,你说这些事儿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他就是没人陪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爱捡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回来筑自己的巢。 谢临洲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目光落在小哥儿攥着衣角的手上,那处布料被捏得发皱,露出的手腕细瘦,还能看见几道浅浅的划痕,大抵是干活时不小心蹭到的。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比先前更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有意思,比抄书、侍弄花草都有意思。” “往后无需做这些了,无需干活,你就干你爱做的事儿。”谢临洲语顿,而后补充:“往后白日,你若想在学馆就在,不想的话就来寻我。” 阿朝愣愣地抬头,眼底还带着点没藏好的委屈,被谢临洲的话堵得说不出话。 谢临洲见他这模样,又弯了弯唇角,犹豫再三,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至于槐花糕,等槐花开得再盛些,我教你做。你娘的法子若还记得,咱们便照着做;记不清也无妨,咱们再琢磨新的味道。” 他看着小哥儿,缓缓道:“左右往后,想做的时候,总有人陪着你。” 看着小哥儿渐渐亮起来的眼睛,谢临洲继续道:“还有你捡的石头,若有喜欢的,我书房里有个旧木盒,正好用来装它们,省得揣在怀里硌着。” 阿朝点头如捣蒜,心里暖呼呼的像被温水流淌过。 马车缓缓驶入国子监的朱漆大门,车轮碾过院内平整的石板路,惊起几只栖息在槐树上的灰雀。 谢临洲掀开车帘一角,听到广业斋学子郎朗书生,抬眼望了望檐角的日晷,指针刚过辰时三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误了授课时辰。 他侧身转向阿朝,语气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柔和:“阿朝,前面便是我授课的地方,接下来要连着上两堂课,约莫一个时辰才能结束。” 说罢,马车稳稳停在东侧一排素雅的厢房前。 他介绍:“这是国子监的值房,平日里我歇息备课都在这里,清净得很。让小瞳先带你进去歇着,喝些茶水吃些点心,莫要拘谨。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喊小瞳便是。”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排厢房,白墙黛瓦,窗棂上糊着洁白的宣纸,门前还摆着两盆长势旺盛的兰草,透着书卷气。 他轻轻点头,刚要起身。 谢临洲又想起什么,叫住正要引阿朝下车的小瞳,叮嘱道:“你先带阿朝进屋,把桌上的那罐新沏的雨前茶泡上,再去街口的福瑞斋买些糕点。要桂花糕、云片糕,再添一盒软酪,仔细些,莫要耽搁太久。对,若是有糖水也买几份回来让阿朝尝尝。” 小瞳笑着应道:“公子放心,保证办妥。” 说罢,他便扶着阿朝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避开门槛,将他引进值房。 值房内陈设简单却整洁,靠里墙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堆着几摞泛黄的书卷,砚台里还残留着些许墨痕,显然是谢临洲平日常用的。 窗边放着一张铺着青布坐垫的太师椅,旁边的小几上果然放着几罐茶叶,每一个瓷罐上都会贴着一张小小的红纸,写着的分别是西山白露、仙崖石花、顾渚紫笋,雨前龙井。 小瞳熟练地取来茶具,烧水泡茶,不多时,一股清冽的茶香便在屋内弥漫开来。 阿朝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品味,雨前龙井的味道清、鲜、甘、醇。他没喝过好茶品味不出,只觉得好喝。 慢慢喝完一杯,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书案上的书卷上。 那些书册的封面上写着他不认识的字,却让他幻想起谢临洲在广业斋授课,拿着书卷耐心讲解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喝着茶,小瞳说要出去外头买些东西,叮嘱阿朝不要乱走。 国子监附近有守卫守着,若遇到生人会主动出击,他怕自家公子的未来夫郎被‘捕’。 房内只剩下自己,阿朝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下来,透过值房观察外面。 七月初的日头已有些灼人,却被窗棂外的景致滤去了几分燥热。 不远处的青石板庭院被晒得泛着浅淡的光,几株古树的枝叶却愈发浓密,层层叠叠的绿翳,将暑气挡在荫外。 树下的石桌石凳还留着清晨的微凉,正是下课的时候,几个身着青衿的学子围坐其上,有人怕热,挽着袖口露出半截手臂,指尖捏着书卷轻轻扇动,时而低头与同伴低声论经,时而俯身在纸上疾书。 视线再远些,一方荷花池正映着好光景。 池水被日头晒得温温的,水面浮着零星的浮萍,几片新抽的荷叶还卷着嫩边,翠得发亮。早开的荷花不过三四朵,粉白的花瓣带着清晨的露珠痕迹,有的刚绽出两三片瓣儿,露出中心嫩黄的花蕊,有的还裹着紧实的花苞,顶端泛着淡淡的胭脂色。 蜻蜓比往日多了些,红的、黄的,总停在荷叶尖儿上,翅膀被阳光照得透亮,偶尔轻点水面,漾开的涟漪里还能看见细碎的光斑,转瞬便随着水波散去。 池边的柳树垂着浓密的枝条,叶子被晒得有些软,风一吹,便慢悠悠地拂过水面,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第40章 阿朝看着这一切,双手捧着的茶盏似乎更暖了些。 灼人的阳光、初绽的荷花、喧闹的蝉鸣,还有捧着书卷的学子、认真授课的老儒,鲜活无比,安宁又美好。 他忽然想起自己往日里,七月初总在院里劈柴、下地做农活……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裳总被浸湿。 目光把目前的景色框入心里,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向往。 要是自己也能在这七月初的槐树下读书,听先生讲解那些不认识的字,哪怕被蝉鸣吵着,被日头晒着,该多好啊。 没过多久,小瞳便提着食盒回来了,刚一进门就笑着说:“阿朝小哥儿,您瞧,这都是公子特意让买的,福瑞斋的糕点都是现做的,还热乎着呢。还有糖水,冰冰凉凉的,夏日吃着最是快乐。” 阿朝浅笑着,说了声谢谢,旋即打开食盒,里面整齐地摆着几样糕点,两碗糖水。 桂花糕上撒着细碎的金桂,散发着甜香;云片糕薄如蝉翼,透着淡淡的米香;还有那盒软酪,盛在白瓷碗里,上面点缀着几颗殷红的樱桃,看着就让人欢喜。 阿朝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小口,软糯香甜,带着桂花的清润,他很喜爱…… 他何德何能让谢夫子对他这般好,连买糕点都想得这般周全,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一般,暖意融融。 小瞳清楚他与谢临洲中间的来龙去脉,在理智与好奇之间反复横跳,最终还是好奇打败了理智,低声问:“阿朝小哥儿,你觉得我们公子如何?” 在谢临洲面前,他能热情大方,不代表阿朝在其他人面前也是如此,含蓄着回答:“谢……谢夫子他很好。” “很好啊。”小瞳嘴里嘟囔,没有多问,却被眼睛出卖了,他眼里闪过几分玩味的笑,心想,今夜,他倒要好好问问自家公子的想法。 想着,想着,他突然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往后他是不是该叫阿朝叫少君了。 阿朝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眉头微蹙,没有继续看下去,视线放回了那些糕点身上。他想,这么好的糕点,他要慢慢品尝。 仔细回想起平时在外面听到,那些大户人家的哥儿、姐儿吃糕点的行为举止,他照葫芦画瓢,倒也有几分相像。 几刻钟后,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谢临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书卷的气息。 他刚上完第一堂课,趁着课间的空隙过来看看,见阿朝正捧着糕点吃得开心,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糕点还合口味吗?若是喜欢,往后让小瞳常去买。” 阿朝抬起头,脸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轻声道:“很好吃,多谢谢夫子。” 谢临洲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叮嘱道:“你且在这里安心歇息,剩下一堂课很快就结束,等我忙完,便带你去国子监的后园瞧瞧,那里种了不少花,这个时节正好开得热闹。” 阿朝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谢临洲转身离开的背影,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糕点,心中满是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阿朝没有再吃糕点,而是坐在窗边,下巴撑着脸颊,遥遥望着前路,等待谢临洲回来。 ‘咚咚咚’的下课钟声终于敲响。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书卷,对着满座学子叮嘱了几句课业,便快步朝着值房走去。 萧策与窦唯心中还带着疑问,赶上前去,发现自己夫子已经消失在眼前。 二人相视一眼,萧策眼含疑惑:“夫子今日是怎么了?离开的那么快?” 窦唯附和:“是啊,自从上回落水后便奇奇怪怪的。” 沈长风适时从他们身边经过,奇奇怪怪的说了几句“糖葫芦、糖葫芦、糖葫芦。”便转身离开,深藏功与名。 萧策与窦唯抓耳挠腮,眼里写着几个大字,“长风是不是疯了?” 推开门时,见阿朝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画谱,目光落在那些描摹着花鸟的图样上,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发间,映得那缕鬓发都泛着柔和的光泽。 “阿朝,久等了。”谢临洲轻唤一声。 阿朝猛地回过神,脸颊微微泛红,连忙合上画谱,站起身来:“谢夫子,没有久等,我看这画谱上的花,很是好看。” 这花谱是小瞳见他无聊拿给他看的。 谢临洲笑着走上前,目光扫过那本画谱,“喜欢的话,可以拿回家去看。” 这花圃是他平日闲着无聊所画,上面除却市井常见的花草,还有华夏海内外的花草。上个月刚刚画完,放在值房的案头,原想拿给课室内的学生所看,忙着忙着忘记了。 他说着,自然地提起一旁的布包,“时辰不早了,今日带你去个地方用膳,去醉仙楼,他们家的菜丰富多样,想来你会喜欢。” 阿朝愣了一下,他听说过醉仙楼的名字,那时大户人家才舍得去的酒楼,寻常人家难得去一次,不由得有些局促:“会不会太破费了?” “无妨。”谢临洲温和地摆摆手,“到底是第一次请你吃饭,总该让你尝尝合心意的饭菜。” 话音落下,他便引着阿朝往外走,小瞳早已将马车备好,见二人出来,连忙上前见礼。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醉仙楼门前。 朱红的牌匾上‘醉仙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门口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往来食客络绎不绝,却又井然有序。 店小二见谢临洲带着哥儿前来,连忙笑着迎上前:“谢夫子来了。里面请,还是您常坐的二楼雅间?” 谢临洲微微颔首:“劳烦了,上些哥儿爱吃的菜,再备一壶温热的梅子酒。” 店小二应了声‘好嘞’,便引着二人上了二楼,推开一间雅间的门。 雅间里陈设雅致,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圆桌,窗外正对着一条小河,岸边的柳树垂着绿丝绦,景致十分宜人。 阿朝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眼中满是新奇。 谢临洲将菜单递到他面前,温声道:“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若是不知选什么,我便替你点几样他们家的招牌菜。” 阿朝看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菜名,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夫子替我选就好,我都可以。” 谢临洲笑着收回菜单,对守在门口的店小二说道:“便按我一开始与你说的上吧。” 店小二连连应是,笑着退了出去。 雅间里只剩下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却并不尴尬。 阿朝看着窗外的河水,轻声说道:“这里的景色,真好。”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河面上有小船划过,船夫唱着悠扬的渔歌,岸边还有孩童在追逐嬉闹。 “若是喜欢,往后得空,便常带你来。”他轻声说道,目光落在小哥儿的侧脸上,见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心中不由得跟着暖了起来。 不多时,菜便一一端了上来。 白瓷盘里盛着色泽红亮的糖醋排骨,块块肥瘦相间;旁边的青瓷碗里是香菇青菜,菜叶鲜绿,香菇吸饱油光;另有一盘金黄的炸春卷,外皮酥脆。旁边陶碗里是卤味肘子,整只肘子卧在陶碗中,表皮油润发亮。 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碗红枣莲子羹,甜香扑鼻,莲子炖得软糯,红枣的颜色衬得瓷碗愈发温润。 谢临洲拿起公筷,先给阿朝夹了一块肋排最中间的部位,轻轻放在他碗里,柔声道:“他们这儿的排骨提前用冰糖炒了糖色,又加了香醋慢炖,炖了快一个时辰,骨头都能嚼出点香味,你试试,小心烫。” 他平时没有胃口吃东西,小瞳就会来醉仙楼打包糖醋排骨回府。 醉仙楼还有开胃的餐前小食,他想,下次得闲再带阿朝来尝一尝。 阿朝轻轻咬了一口排骨,肉质软嫩得能轻松脱骨,酸甜的酱汁裹着肉香在口中散开,甜而不腻,酸得恰到好处,不由得眼睛一亮:“真好吃。” “好吃便多吃一些。”谢临洲道:“切记也莫要多吃,免得你肚子受不住。” 瞧对方单薄的身形,他猜,王家大抵没给他吃过什么好东西。今日去王家,那个王绣绣身材丰腴,阿朝则相反,他不由得多想。 阿朝心中有分寸,点点头,又夹了块肘子肉,瘦肉则酥而不烂,连带着贴骨的筋腱都炖得软滑,吃起来满是肉的厚重感,让他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谢临洲看着他吃得香,自己也跟着有了胃口。 他偶尔会给阿朝夹菜,轻声询问他的口味,时不时还会问上几句。 席间,店小二端上温热的梅子酒。 谢临洲倒了一小杯,递给阿朝:“这梅子酒度数不高,带着些甜味,你可以尝尝,暖暖身子。” 阿朝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淡淡的酒香,很是爽口。 一顿饭吃得温馨又惬意,待两人走出醉仙楼,上马车时,日头已升到了半空。 阿朝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多谢谢夫子,今日吃得很开心。” 谢临洲看着他眉眼间的欢喜,心中满是欣慰:“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抬手看了看日晷,指针已悄悄偏向午后,又道:“午后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得去广业斋核对学子们的策论,你若是累了,便回值房歇息,值房内的书籍若你感兴趣,大可拿去翻看解闷。 等我忙完,带你去西市的布庄,给你买几匹布,你自己做几身新衣裳。” 他实在见不得阿朝身上那些泛白,缝补过无数次的衣裳。 阿朝心中一暖,眼眶微微发热,轻声应:“好。”顿了顿,又抬头看向谢临洲,目光软得像浸了温水,“夫子去忙便是,我在值房等你,不吵闹。布庄的话,若是有深色的布,便买些就好,耐脏。” “听你的,你喜爱什么颜色便买。”谢临洲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揉揉小哥儿的发顶却又收回手。 阿朝笑盈盈,主动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摇头蹭了蹭,热情无比:“夫子,你若是想摸我,也可以的,我不会拒绝的,左右四下也没人。” 谢临洲的手僵直,闻言,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倒是我过于迂腐了,府内的管事已经与我老师的管事商量好,明日去你家中商量提亲事宜,你明日可以听完然后让谢管事送你来寻我。” 也是刚刚确定好的事情,他下了第一节课就被李祭酒的书童告知。 40-45 第41章 阿朝心花怒放,连带着头上的几根呆毛都翘起来,“好啊,好啊,太好了。” 见他如此,谢临洲心中也高兴,指尖划过小哥儿耳后,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这便说好了,若王家人对你不好,你便来寻我。” 他抬眸看了眼小哥儿的脸庞又低下眼,“若是觉得在值房内待着无聊,可让小瞳带你在国子监闲逛。” 小瞳有分寸,省的能带人看什么,不能看什么。 阿朝点点头。 两人回到国子监值房内,他看着谢临洲起身整理衣袍,拿起案上的书卷,一本拇指厚的课本,往外面走去。 谢临洲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浅淡的笑:“乖乖等我回来。” 阿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帘落下,才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像被蜜饯浸过,甜得发暖。 谢临洲去广业斋上课时,特意叮嘱小瞳:“国子监不比得外面的私塾学馆,学子们上课期间,莫让阿朝四处乱走,你带他在园子里逛逛便好。” 他对小哥儿不算了解,但也知道对方不是那等乱走之人,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提醒一番。 小瞳应了声:“公子请放心。”随后,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公子,阿朝小哥儿在你身边不方便,作何不将人送到郊外的学馆,这般,你也轻快,他也不无聊。” 虽说,他们做属下的不好多打听主人家的事,但他没忍住。 谢临洲与他的关系不错,并未生怒,“算是私心。往后他是要和我一块过日子的,去郊外学馆什么时候去都是去,在我身边倒也能培养感情,免得往后酿成差错。” 来到大周朝,知晓有三种性别,他便入乡随俗,随遇而安。 其实在现代也有和男人谈恋爱的,他读研的时候,一个师兄的爱人就是男人,他对此也有一定的接受能力。 小瞳未成婚,还未有爱慕之人,更未处理过这等事情,一知半解,“好吧,公子,你且放心的去,我会照料好阿朝的。” 待谢临洲进了讲堂,他便回了值房在门口守着,等天色差不多,他便问阿朝的意见,随后带人出去外面闲逛。 阿朝满心满眼的好奇,心想,国子监倒真如百姓们说的那般大,那般气派。 此时正是上课时辰,廊下静悄悄的,只偶尔从各个讲堂里传出学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字句伴着风飘来,落在他耳中,让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小瞳见他好奇,一一解释。 国子监内的空间以‘斋’为核心,如‘彝伦斋’为总讲堂,下设六斋分年级教学。 彝伦斋乃是国子监总讲堂,用于举办大型讲学,典礼,同时也是监内最高学术讨论场所。 六斋,分年级教学,按学生入学时间和成绩分六斋。分别是,初级:正义斋、崇志斋,学的是基础经义、识字;中级:广业斋、修道斋,学的是较深经义、诗赋:高级:诚心斋、率性斋,学的是理学精髓、科举策论,优秀者可‘积分毕业’授官。 阿朝记在心里,想到点什么,直接问:“那上回圣上来讲学是在彝伦斋?” 若不是上回圣上讲学,他怕也遇不到谢临洲,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小瞳摇头,“那次特殊一些,那回许多朝廷官员都来听讲了,彝伦斋内容纳不下这般多人。” 圣上讲课,那些官员不得拍马屁充足场面,无论喜不喜欢都带着家中小辈来‘凑热闹’。 “这样啊。”阿朝了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飘向广业斋的方向,又追问道:“那平常,你家公子在国子监内忙不忙啊?” 说到这个,小瞳就有话说了,声音压低了些,却难掩语气里的心疼:“忙啊,忙得要疯魔了。大家伙都晓得的事儿,公子教的广业斋学子如何,去年接手的时候,他怕学子们跟不上不想学,每日天不亮就来值房备课,连早饭都常是我端过去,凉了热、热了又凉的。” 今年过完年才好一些,学子们都能听他家公子讲课,也来了周司丞这么个好说话有耐心的夫子,要不然他家夫子有的罪受。 他顿了顿,掰着手指细数:“白日里要上两堂大课,课后还得留在讲堂答疑,常有学子捧着策论来问,他都耐心讲,有时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连水都顾不上喝。到了傍晚,别人都散了,他还得留在博士厅批改课业,那些策论、经义,一本本仔细看,连个错字都要圈出来,写上批注,常常要忙到月上中天才能回府。” 想到点什么,他又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窦唯、沈长风、萧策三位学子,一天天的也不省的哪来的新点子,害的我们公子每夜都要闷在书房学习新的内容然后第二日教导他们。” 阿朝听得心里发紧,垂下眼眸,小声问:“就没人帮衬公子吗?” “帮衬是有的,可公子心细,总怕别人批得不够细致,耽误了学子。”小瞳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前几日有个学子策论写得偏了,公子怕直接批评伤了他的志气,特意找他单独聊,从经史讲到时局,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末了还送了他两本参考书。你说,这样的忙,哪是旁人能替的?” 阿朝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广业斋的窗户,心里悄悄想着:以后自己多帮夫子做些事,他批课业时,就给他温着茶;他晚归时,就等着他回来……哪怕只能做这些小事,也想让他少些辛苦。 “罢了罢了,再说下去,我该心疼夫子了。”小瞳匆匆略掉这个话题,带人沿着沿着石子路往后园深处走去。 路边种着成片的翠竹,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倒比讲堂里的诵读声更显清幽。 忽然从前方岔路走出个人影,正是刚上完茅厕的沈长风,他见着小瞳和阿朝,笑着颔首致意:“小瞳兄,糖葫芦小哥儿,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 在他用尽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阿朝与谢临洲之间的来龙去脉了解的一清二楚。 阿朝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身影,颇有些惊讶,“公子,是你啊。上回替谢夫子送糖葫芦给我那个?” 沈长风点头,“是我。先前头一回见你,我就想着我们还会再见面,没想到这般快我们就相见了,真是缘。” 他心中有诸多疑问与好奇,正想找人解答,谢临洲是夫子,他作为学生不好多问,那糖葫芦小哥儿,他能作为朋友多问了吧。 “是缘分。”阿朝附和,左顾右盼,疑惑:“这会是上课时辰,公子怎么在外头?” 小瞳也正想问这话,“是啊,沈学子,你莫不是又逃课了?”他想,若真的是就好好让夫子惩戒他一番。 沈长风飞快摆手,解释:“并不是,我只是上了个茅厕恰好经过这边。” 他早就不是先前的他了。能遇到谢夫子这样的良师,他无比珍惜,那还能做出逃课的行为。 二人明了,小瞳深深看他眼,不知信没信,催促:“那你可要快些回去莫要耽搁了课业。” 满肚子的疑惑好奇没得到答案,沈长风舍不得走,也只能走,“走了走了。”谁让小瞳武力值高,他打不过。 他走后,小瞳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沈长风沈学子了,他乃是商户之子,对花草虫鱼、食物改良最感兴趣,常在这些方面有疑惑,每每都会问夫子。” 他算是三个顽童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一个课室常被他弄得跟厨子实验室。 “这些可不是学子该学习的吧?”阿朝询问。 “才不是。” 得到回答后,阿朝浅笑着岔开话:“我们再逛逛后园便回去吧。” 他虽没上过学,可听人说过,知晓学子们应当学什么。 日头烈,走几步一身汗,且不是和喜欢的人一块,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在后院‘囫囵’的逛了两刻钟就急匆匆返回值房。 走到值房门口,阿朝的目光无意,落在隔壁值房刚进去的汉子身上,那人身着藏青色锦袍,面如冠玉,低头与书童说着什么事儿。 小瞳顺着阿朝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引着人进值房后,轻声解释:“阿朝小哥儿是瞧着那位夫子好奇吧?他是谢珩谢博士,与我们夫子渊源颇深。” 他没长篇大论的说,只捡了些街知巷闻了概括出来。 阿朝坐在太师椅,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听此猛地回过神,眼底满是惊讶,“原来他便是谢珩大夫子。” 他嘴里嘟囔,“确实能跟我们小谢夫子比一比。” 小瞳见阿朝这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顺手给他的茶碗添了些热水,“可不是嘛,不过谢珩谢博士跟我们公子的关系也不如外面所说的那般敌对。” 他想了一通,用最近学到的话说出来:“就是点头之交。” 阿朝不知内情,只听外人说过,心里正是好奇,“点头之交比敌对好多了。” “教的斋不同,学子不同,两个人功名相差无几,外人就爱拿他们来比对。”这也是小瞳觉得无奈的一件事,也常被外人打听,他烦躁得很,“他们偶有往来,也只聊些经文注疏的事。” 阿朝点点头,脑补了两人凑在一处论经的场景,忍不住叹道:“原来如此。我听外人言,还以为他们……”他做了个两个拳头对在一起的手势。 第42章 等谢临洲处理完国子监的琐事,日头已斜斜挂在西天上,染得半边天都是暖融融的橘色。 他回到值房,问了阿朝,便带着人往西市去。 布庄的伙计见是谢临洲来,连忙笑着迎上来:“谢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 平日都是谢府的小翠来布庄采买,他鲜少见谢夫子亲自前来。 谢临洲没多言,只侧身让阿朝上前,柔声道:“你看看那匹浅青色的布,是不是你想要的。若还有其他想要的大可放到柜台。” 阿朝走到货架前,指尖抚过布面,细腻的棉麻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他转头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欢喜:“就是这个,摸着手感好软。” 他还没穿过这种布匹缝制出来的衣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自己穿上的模样。 谢临洲走上前,拿起布料在他身上比了比,“确实衬你。再挑两匹,一匹月白色做外衫,一匹淡蓝色配着浅青做外裤,可好?” 他对衣裤还有些了解。 阿朝点点头,指尖在淡蓝色布料上轻轻划着,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道:“会不会太浪费了?”他凑到谢夫子身旁,“感觉太奢侈了些,我过年时都没这样的。” 他不太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夫子对他的好了。 谢临洲看着他,声音温柔却坚定:“给你做衣裳,怎么算浪费。”说着便让伙计打包,又特意叮嘱:“针线要选细软些的,领口和袖口的针脚密一点。” 随后,他提议带阿朝去戏楼看戏。 阿朝摇头,“不可,不可。夫子,我们可不能这般。你是国子监内的博士,可平时俸禄也不多,我不能花你的那么多银钱的。” 他可不要被冠上败家哥儿的称号。 他可是个好哥儿。 小瞳一听,没忍住笑出声,“阿朝小哥儿啊,你放心吧,我们公子不穷,你就算把你喜爱的物什都买下来,我们公子还有余钱呢。” 钱从公子手里出,最后又会回到公子手上。 阿朝第一次对谢临洲的财力有了认知,可他还是不敢多花,只说:“买些必要的便好。” 他想,他现在也不能给对方什么。要不,明日早些起来去山上摘新鲜的花送给夫子。 谢临洲大致摸清了他的性子,言:“依你便是。” 从布庄出来,不远处便是糖画摊子,摊子正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阿朝目光忍不住往那边飘。 谢临洲看在眼里,自发走到那边,笑着对摊主说:“要一个小兔子的糖画。”糖画到手,他递给阿朝:“吃完甜食,回去记得刷牙。” 阿朝‘嗯嗯’应了好几声,捧着温热的糖画,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日头也快落下,不便在这久留,去戏楼看戏的计划被迫取消。 走到外城巷口,谢临洲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食盒递给阿朝:“原本还想着带你吃一顿晚膳再送你回去,可时间不够,也是我的疏忽。食盒里头装着不少饭菜,你带回王家去,想必他们也不会说你。若是,若是你吃不饱,晚上饿了便到远处的摊子去。” 他指了指巷口靠近内城的馄饨摊子,“那摊子是府上产业之一,日夜都有人开,你到时直接出来吃。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告诉摊子的娘子,她会告知我的。” 摊子由一汉子一妇人看管。 “还有布庄那边我跟伙计说了,做好衣裳先拿去谢府烫平,再给你送来,省得你跑一趟。” 谢临洲絮絮叨叨把事情说的差不多。 阿朝接过食盒,指尖碰到谢临洲的手,微微发烫。他抬头看着他,小声道:“我省的了,夫子,明日谢管事他们来,你来不来?” “明日我有事来不了。” 阿朝颇有些失落,“那好吧。” 巷子里传来声响,阿朝朝他摆摆手,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临洲朝他挥挥手,轻声道:“进去吧,夜里别着凉。” 阿朝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巷子,直到看不见谢临洲的身影,才拎着食盒和背着布包,脚步轻快地往王家走去。 而谢临洲站在巷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身往马车上去。 阿朝踏进王家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王陈氏蹲在院角收野果子。他唤了声大舅母,又道:“这食盒你拿到庖屋去吧,我们今夜也加个菜。” 王陈氏这会儿也顾不上手里的木耙子了,急忙接过食盒,小心翼翼的,“谢夫子倒还想着咱们王家,只是阿朝你也是,去学馆干活就罢了,怎好平白拿人家东西?” 阿朝还没想好理由,便没解释,只道:“夫子喊我拿回来的,我便拿回来了。” 王陈氏不晓得想到什么,一副她都清楚的表情,“成,都成,我先去庖屋做晚饭。” 她没停脚步往庖屋去,路过堂屋门槛时还特意顿了顿,故意让屋里的王郑氏和王绣绣听见动静。 阿朝垂眸,把她没收完的野果子收到箩筐里头。 果不其然,在他刚收完果子准备收衣裳的时候,王郑氏的声音从堂屋传出来,带着尖细的刻薄:“哟,这是谢夫子还给了好菜回来啊?我当是谁呢,阿朝如今可是飞上枝头了,哪还瞧得上咱们这些穷人家。” 阿朝不言语,对方一直是这种性子,他多说反倒无益,想着也不用经常面对他们了,手上收衣裳的动作便越发的快。 说话间,王郑氏掀着布帘走出来,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被她穿得紧绷绷的,腰间的布带勒出一圈肉。 她斜着眼睛扫过阿朝身上的新衣裳,那目光像针似的,从领口的针脚一路扎到袖口的盘扣,最后落在阿朝背着的布包上,嘴角撇得更厉害:“这布包也是新做的吧?谢夫子待你可真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什么亲眷呢。” 阿朝手上抱着刚收好的衣裳,往后退了半步,飞快找了个理由,解释:“这布包里头装着的都是学馆内学子的破衣裳,我今日没把活儿干完,便想着拿回来继续缝补,好给夫子留给好印象,明日还能给我们一点好菜。” 学馆,他还没去过,只零星知道点什么。 布包里头装的可是夫子给他的东西,他可不能被人夺了去。 “给别人干活这般勤奋,给我们王家干活拖拖拉拉。”王郑氏冷笑一声,到底是没有把那布包夺走,变了一副脸色,“今日在学馆如何了?干活可累?” 罕见她如此,阿朝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斟酌着:“还成,就跟家里干活一样。”他立即寻由头,想离开:“三舅母,我先把衣裳分好放回你们屋子去,免得夜里沐浴没衣裳穿。” “不急不急,这衣裳三舅母给你分。”王郑氏笑的脸上褶子都出来,接过小哥儿手里的衣裳,放到圆桌上,打听:“学馆内还缺不缺人?要是缺人,你把绣绣带去吧,她也能帮你干些活,你还能轻快些。” 她可打好了如意算盘,等王绣绣去学馆待上几个月就宣扬出去才女的名声,还能说是谢夫子手底下出来的,往后婚嫁不说张公子了,要什么公子都有。 她想的倒是美。 几句话,阿朝就知她心里头想什么,“此事我可要问过才成。”心里嗤笑,还帮他干活,不使唤他干活已经很好了。 王郑氏知道这件事情急不来,“没事不去学馆也成的,你问问谢夫子,他可还缺婢女什么的,让绣绣去。” 一计不成还有一记。 不清楚她一个农家妇人哪来的那么多想法。 “这,这,”阿朝脸上适时露出为难的声音,半真半假:“好吧,三舅母,明日我去问问。” 明日,等明日谢管事来商讨事宜,他再跟着谢管事去找谢临洲商讨一番,用学馆学子的理由久住在学馆,等出嫁才回来王家。 回王家也要让人陪同,免得出嫁的时候被搞幺蛾子。 就在这时,王绣绣从屋里跑出来,她穿着件粉色的小袄,是今年过年时王陈氏给用公中的银子给她做的,十分合身。 见她来,阿朝喊了声:“绣绣表姐。” 王绣绣“哦”了一声,盯着他的衣裳,眼睛一闪而过的嫉妒,“阿朝,你这衣裳可是谢夫子给你的?用什么料子做的?摸起来好软,比我的袄子还舒服。” 她伸手就去扯对方的袖子,锋利的指甲尖划过阿朝的手腕,留下一道红印。 阿朝疼得皱起眉,往后躲了躲,赔笑:“绣绣表姐喜爱啊,等我发了月钱就给表姐买一匹这样的料子,绣绣表姐生的美,穿这料子制成的衣裳肯定会更美的。” 王绣绣笑的像朵花儿,“好啊,好啊。” 随后,王郑氏又让阿朝喊谢夫子给王老三找城里头的活计,阿朝都陪笑着应了下来,就捧着衣裳走开。 他一边把衣裳分到每房去一边嘟囔,自己脸倒是大,非亲非故喊人家帮你这个帮你那个。 衣裳分完,他回到柴房,将挂在窗户哪儿的衣裳收进来,叠好。旋即打开布包,布包里头装着画谱,小人画,还有些蜜饯和糕点。 “还真怕我饿到了。”阿朝嘴里嘟囔,想着明日。 翌日。 周管家领着谢忠,二人各拎着两只描金漆盒,里头整齐码着上好的高丽参、东阿阿胶,还有几匹苏州织造的软缎。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从内城往外来,越走越热闹,街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周管家掀着车帘一角,转头对谢忠道:“谢管事,你家公子对这王家小哥儿,倒是真上心。这礼备得周全,既顾着长辈,又想着他,可见是真心实意。” 谢忠忙点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不是嘛。我家公子自打认识阿朝那小哥儿,整日里眉眼都亮堂些。先前还怕老人家觉得唐突,如今有李大人和您出面,咱们心里也踏实多了。 就是不知道王家二老会不会应下,毕竟咱们公子身份摆在这儿,怕老人家心里有顾虑。” 周管家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眼神笃定:“放心,咱们先把话说明白,李大人主持提亲,谢公子又这般诚意,只要王家小哥儿愿意,老人家那边不难说通。待会儿见了二老,你少说话,听我来应对,别失了分寸。” 都快五十的人了,他对这些事情熟悉的很,只要言语不出错误,不会出任何问题。 谢忠频频点头,心想,先前还怕不成功让自家公子丢了面子,伤了心。这会有周管事,他的那颗心啊,稳稳当当的放回原处。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外城的巷子口,二人下了车,提着礼盒步行往里走。 来之前就已经打听过王家的位置,他们这一路都是没停过直接往目的地去。 到了王家门口,谢忠朝周管事笑笑,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王老太太,她穿着粗布短褂,手里还拿着沾着面粉的擀面杖,见了门口两个衣着体面的人,愣了愣:“二位是?” 今日大房一家人都下地去了,三房一家人嘴上说着在家做膳食,但这活都留给他们两个老家伙。 阿朝说家中没人干活,怕二老累到,主动留了下来,说,学馆哪儿他早就打点好了,晚些去也没什么。 王家二老也没怀疑。 他们这会正在家里头做吃的。 见到王老太太,周管家把她与打听到的人之中,联系上来,连忙拱手,脸上堆着温和的笑:“老夫人您好,我们是李府和谢府来的,我是李府的周管家,这位是谢府的谢管事。今日来,是有件关于令外孙阿朝的事,想跟您和老丈商议,不知方便吗?”——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国庆有没有出去玩呀? 我国庆在家附近逛了一圈,全都是人,都怕了。 更新时间是早上九点哦,有时候我会忘记定时,但肯定不会不更。 第43章 王老太太一听是关于阿朝的,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阿朝今日早没去学馆闹出祸来,连忙侧身让他们进来:“方便方便,快请进。老头子,快出来,有客人。” 王老爷子手里拿着个烟袋锅子,见了周谢二人,连忙放下烟袋,招呼他们坐下:“二位快坐,老婆子,快倒茶。” 许久没招待过大户人家,他不免的有些拘谨。 周管家也不绕弯子,待王老太太端上茶来,便将礼盒往前推了推:“老丈,老夫人,这是谢府谢临洲谢公子让我们带来的薄礼,都是些滋补身子的东西和布料,略表心意。今日我们来,主要是想跟二位说,谢公子对令外孙阿朝小哥儿心生爱慕,有意求娶,想请李祭酒大人主持提亲,今日先遣我们来,一是告知二位心意,二是想听听二位的想法。” 这话一出,王家二老都愣住了,王老爷子手里的烟袋锅子差点掉在桌上,王老太太也忘了手里的茶杯,眼神里满是惊讶:“谢、谢公子?就是那位在国子监教学的谢临洲谢公子?他要娶我们阿朝?” 阿朝这么些年来都在王家,可从未与外男有过接触。与谢夫子更只是上回救命之恩一事开始接触。 王老太太看向王老爷子,夫妇二人眼里似乎都写着疑惑。 周管家点头,语气诚恳:“正是。谢公子说,阿朝小哥儿性情好,人品端正,他是真心喜欢。知道二位疼外孙,所以不敢唐突,先让我们来通个气,等二位有了准话,再由李大人亲自登门,商议提亲的细节。谢公子还说,若是二位应下,将来定会好好待阿朝小哥儿,绝不让他受委屈。” 他当李祭酒的管事有许多年,什么人没见过,王家他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心里有异样,面上却不会表现出来。 王老太太看了看王老爷子,夫妇二人相视一眼,已有成算。 她看向周管家,声音有些发颤:“这、这也太突然了。阿朝这孩子,也没跟我们说过这事啊。谢夫子身份那么高,我们就是普通人家,这、这合适吗?” 对阿朝能嫁到好人家去,她是心喜的,只是阿朝大字不识嫁到谢府去,怕人会受委屈。可仔细想想,阿朝留在这儿也会受委屈。 罕见,她能清醒一次。 周管家连忙道:“老夫人这话就见外了,婚姻讲究的是两情相悦,谢公子看重的是阿朝小哥儿的品性,哪会在意家境?而且谢公子说了,绝不会让阿朝小哥儿在谢家受半点委屈,家里的事也会让阿朝小哥儿做主,不会让他受气。” 语气稍顿,他又补充:“谢公子的家境品性如何,想必老夫人都清楚,阿朝小哥儿嫁过去绝不会受苦的。 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谢忠就坐在一旁学习经验,往后好处理类似的事儿。 王老爷子闭了闭眼,沉默片刻,慢慢开口:“谢公子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毕竟是阿朝的终身大事,得问问阿朝的意思。他若是愿意,我们做外祖父母的,自然不会反对。” 他看向王老太太,后者心领神会,犹豫犹豫地开口:“只是……阿朝的眼睛生的那样,即使不会嫌弃我们家阿朝出身普通可眼睛……” 异族人的眼睛,许多人不欢喜。 周管家笑了:“老丈放心,谢公子是真心喜欢阿朝小哥儿,若是嫌弃,也不会特意让我们来跑这一趟了。您看这样如何?您先跟阿朝小哥儿说说这事,问问他的心意,我们过几日再来听回信。若是阿朝小哥儿愿意,咱们再定提亲的日子,由李大人亲自登门,风风光光地商议婚事。” 王老太太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们这就问阿朝。二位放心,我们肯定跟阿朝说实话,不会委屈了他,也不会辜负谢公子的心意。” 周管家见事情有了眉目,心里也松了口气,又跟二老说了些谢公子对阿朝的看重,便起身告辞:“那我们今日就不打扰了,等二位的消息。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让阿朝小哥儿去谢府或是李府传话。” 王老太太和王老爷子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王老太太忍不住抹了抹眼角:“没想到阿朝这孩子,能有这么好的福气。想必是谢夫子念着先前救命之恩一事。” 想到成婚的事儿,她又不免想起王绣绣:“老头子,你说若是阿朝嫁到谢夫子家中去了,可否让谢夫子介绍个好汉子给绣绣?” 王老爷子叹了口气,“可别想这些,免得让谢夫子觉得我们王家贪。” 夫妇想到了同样的事儿,王老太太说出口:“就是不省的三房会不会闹起来。” 她枯瘦的手指攥着泛黄的帕子,指节泛白。当年三房添丁,她日日炖鸡汤送到王郑氏手上,往后对三房一家多是纵容,可如今…… 她夜里翻来覆去想,心口像堵着团湿棉絮,闷得发疼。三房爱贪小便宜对他们夫妇只有利用,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大房跟他们不亲。 王老爷子吸了口烟,“总会闹得,总之别让三房闹出去外头,在家里如何闹都不用管。” 若不是当年,王郑氏一家在王家落难的时候送一笔银钱来,他如何会纵容一个小辈爬到自己头上。虽说有时,对方的话也是他想说的。 王老太太心想也是这个理。 夫妇二人回房说了好一会心里话,这才去后院寻阿朝说提亲之事。 后院的老槐树下,阿朝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根细木枝,在地上轻轻画着不知是云还是花的图案。 这是他按着花谱里面画的,也不知道到底像不像。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给他素色的衣襟镀了层暖黄,显得他的神情柔和无比。 “阿朝。”王老太太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与老爷子说话时哑了不少…… 阿朝听见声音,握着木枝的手顿了顿,慢慢抬起头,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外祖父,外祖母,你们怎么来了?” 他猜大抵是周管家与谢管事上门一事,那时他偷偷去听了一小会,见王老爷子二人没把他喊出来的心思,便想着改变自己的开始的计划,打算下午借着去学馆的由头去寻谢夫子。 王老爷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烟袋锅子没敢拿出来,只搓了搓手,斟酌着语气:“阿朝啊,方才……有人来家里了。” “是谢府的人。”王老太太补充道,目光落在阿朝平静的脸上,“他们说谢临洲谢公子,有意求娶你。” 这话一出口,后院里瞬间静了下来。 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他还是难免激动,握着木枝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细木枝咔嗒一声断成了两截,落在地上。 “谢公子?”阿朝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外祖母,你们是说谢临洲谢夫子?” “是他。”王老爷子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他说喜欢你的性情人品,是真心想娶你,还说要请李祭酒大人主持提亲。我们没敢应下,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阿朝没立马答应,以免露出什么端倪,装作还在考虑。 见状,王老太太连忙上前,劝道:“阿朝啊,谢夫子想必是为了救命之恩一事求娶你的,你对他有恩,他品性也不错,他家里也无长辈,你嫁给他也好。” 阿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坚定:“外祖父,外祖母,我……我愿意。” “你愿意?”王老太太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紧了紧,“你想好了就好。” 阿朝点头如捣蒜,明明急着要离开王家,面上还要装作舍不得的模样,“外祖父,外祖母,若是我嫁人了,你们的担子也会变重。” 王老爷子见他心意已决,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好,既然你愿意,那咱们就应下这门亲事。至于你说的事儿,我们自有法子。” 阿朝攥着王老太太的手,轻声道:“谢谢外祖父,谢谢外祖母。” 三人在院子里又说了会儿话,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他往后在谢家要注意的事,阿朝都一一应着。 直到日头渐渐升高,到了该做午饭的时辰,王老太太才拉着阿朝,一起往庖屋去。 午饭准备得比往常丰盛些,王老太太特意杀了只鸡,炖了锅鸡汤,又炒了两个青菜,蒸了一笼白面馒头。刚把饭菜端上桌,院门外就传来了三房王郑氏的声音:“爹,娘,我们来吃饭了。” 话音刚落,王郑氏,王老三、王绣绣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鸡汤的香味,王绣绣立刻眼睛一亮,“娘,好香啊,今天有鸡汤喝吗?” 王郑氏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正在摆碗筷的阿朝身上,又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心里顿时起了疑:“娘,今天怎么这么丰盛?是不是有啥好事啊?” 王老太太没接话,只招呼他们坐下:“先吃饭吧,有事儿吃完饭再说。” 三房一家人也不客气,坐下就拿起筷子往鸡汤里伸。 王老三毫不客气,夹了块鸡腿,塞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问:“爹,娘,今天到底咋了?平时可没这么多好吃的。” 王老爷子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谢府的人来了,说谢临洲谢公子,有意求娶阿朝。” 第44章 这话一出,三房一家人手里的筷子都停住了。 王郑氏嘴里还嚼着鸡肉,眼睛却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阿朝:“谢公子?就是那个在国子监当夫子的谢临洲谢公子?他要娶阿朝?” “是。”王老太太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谢公子是真心喜欢阿朝,还说要请李祭酒大人主持提亲,往后定会好好待阿朝。” 王郑氏的脸色瞬间变了,放下筷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神里满是嫉妒:“好啊,我就知道阿朝不简单。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又给我们家送银子,又让阿朝去学馆做事,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此话一出,王老大与王陈氏相视一眼,一股寒意从心头蔓延开来。 “郑氏。”王老爷子皱起眉头,语气沉了下来,“你怎么说话呢?往常看在老三的面子上,我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可你也莫要不识好歹。” 王郑氏撇了撇嘴,心里却更不服气,哼了声,“爹,我也不是故意说阿朝,就是觉得这事太蹊跷了。谢公子那样的人,不过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娶阿朝的,怎么会真心喜欢一个他一个小哥儿?说不定是一时新鲜,等过了劲儿,阿朝在谢家有受不完的罪。” 她想起自己的女儿王绣绣,貌美如花,怎么就没攀上这么好的人。而阿朝一个无品无貌的小哥儿,竟然能嫁给谢临洲那样的大人物,这让她怎么甘心? 她打起如意算盘,“还不如,还不如把绣绣嫁给谢夫子,想必以绣绣的相貌……” “你少说两句。”王老太太沉下了脸,打断他的话,“谢公子说了,会好好待阿朝,绝不会让他受委屈。你别在这里瞎猜,搅得家里不安生。” 王郑氏还想再说,却被一旁的王老三拉了拉衣角。 王老三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满是羡慕:“娘,谢府可是大户人家,阿朝嫁过去,往后咱们王家不也能沾光吗?说不定谢公子还能给我找个差事呢。” “对找差事。”王郑氏瞥他眼,可心里也动了心思。 原本能让阿朝勇救命之恩让谢夫子给他相公找活计还知会不会答应。若往后,阿朝真能在谢家站稳脚跟,他们三房说不定真能跟着捞点好处。 可一想到阿朝一个外族人都能有这么好的命,她心里的嫉妒就压不住,嘴里还是忍不住念叨:“真是便宜他了,一个赔钱货,走了这么大的运……” 阿朝坐在一旁,听着王郑氏的话,并无什么表情,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再过一段时日,他就要离开这里。 他可不管王家到底如何。 王陈氏适时出声:“娘,喜事,别气。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阿朝能有好归宿,我们得好好给阿朝准备些嫁妆,不能让他在谢家受了委屈。” 她真心替阿朝欢喜,谢夫子是个好人,他嫁过去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王老大从银子一事上拉回神识,在一旁点点头,憨厚地笑着点头。 王老爷子摆摆手,把早些时候对阿朝说的事情说出来,而后补充:“我们已经联系上阿朝父亲的好友了,下午到驿站送信过去,那人就会把阿朝的嫁妆送来,你们没必要操心这个。” 这件事情,阿朝也不知道,不动声色的睨他们夫妇一眼,心想,怪不得这般轻易同意婚事,原来什么都不用出就能拿到他的聘礼。 王郑氏眼前一亮,“这可好,这可好。”到时候谢夫子送来的聘礼,他们三房可要拿多一些。 看她激动,阿朝就知他们打什么如意算盘,匆匆用过午膳食,说去学馆做事背着布包便出门。 路上,他没想王家那点糟心事,反倒想着如何跟谢临洲说,聘礼一事。 阿朝坐在谢府客厅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布包,也不是头一回来谢府了,不知怎的,他还是拘谨的很。 小翠端来的杏仁茶已经凉透,他却没心思喝,耳边满是庭院里归巢雀鸟的啁啾声,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谢临洲,该如何开口说聘礼的事。 从王家出来时,他原本盘算着要去国子监寻谢夫子的,可国子监人多眼杂,若是被学生或是其他先生撞见他寻谢临洲,难免会传出闲话,给对方惹麻烦。 再三思索便来了谢府,谢府清静,也适合说些私密话。 桌面上的水果点心上来是如何模样,现在还是如何模样,小翠怕待会谢临洲回来了怪罪他们招待不周,轻声细语:“小哥儿这些水果点心都是早上买回来的,新鲜着,你尝尝。” 对她期盼的目光,阿朝浅笑,捏起一块桃酥,打听:“小翠姑娘,你们公子怎么还未归来?” 按往常,这个时候谢临洲早已经下值了。 小翠解释:“听谢管事说,今日他们要去醉仙楼谈生意,想必还有的等。” 晌午的时候,谢临洲回来吃了个饭并歇息,那时谢忠刚从王家回来,与前者汇报完在王家的事情后,说了下午的安排。小翠正好奉茶,听到了。 阿朝明了,没再多问。 小翠朝外看天色,询问:“想必等公子回来时候也不早了,小哥儿不如在这儿吃个便饭再走。”不等对方回答,她又问:“还不知小哥儿喜欢吃什么菜?酸甜的?咸香的?” 作为谢府里的大丫鬟,她对府内上上下下的事情了解得很,往后面前之人该是正君,她该好好对待。 大周朝嫁到大户人家的哥儿,称呼多是xx君,例如是大少爷的夫郎便是大少君。 阿朝抿唇,思来想去,应了下来,“酸甜的吧,有辣的也成,麻烦小翠姑娘了。” 小翠说了句不麻烦缓缓退去。 阿朝独自坐在客厅内,四处观察,方才有小翠在,他不好四处打量。这会静下心来一看,才觉这厅堂处处透着精致讲究,绝非寻常富户可比。 厅堂是三开间的格局,正中架着一根两人合抱的楠木主梁,梁下悬着一盏六角宫灯,灯架是乌木所制,灯罩则是半透明的云母片。 正墙中间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的是‘烟江叠嶂图”,笔触苍劲,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落款是前朝名家沈周的字号,看那纸色泛黄的程度,该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画的两侧挂着一副紫檀木对联,上联是‘松间明月长如此’,下联是‘身外浮云何足论’,字迹清隽飘逸,墨色浓淡相宜,想来也是出自书法好手。 厅堂两侧摆着四把圈椅,椅身是胡桃木所制,椅面铺着墨色绒布,摸上去柔软顺滑。 椅旁各立着一盆盆栽。 阿朝看着这满室雅致,心中暗暗感叹,到底是他小瞧了谢家的财力,想必那日小瞳说的话还是含蓄了。 他正思绪万千,小翠清脆的声音打破的客厅的宁静。 “阿朝小哥儿,我们公子回来了。” 阿朝猛地回过神,连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秒,谢临洲便站在他眼前,关切问:“怎么不等我派人去接你?从王家到谢府路不算近,你一个人走回来,累不累?” 他今日事忙,无暇顾及阿朝这边。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阿朝瞬间安下心来,“我不累,路上走得慢,也没什么事。” 二人重新坐下,阿朝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关心:“倒是你,我听小翠说,你忙着呢。” 谢临洲吩咐小翠把凉掉的杏仁茶换成热的,才转头看向阿朝,语气温柔:“有些忙,不过还好,往后招多些人回来做事便能空闲下来。” 回答完,他把话题拐回今日之事上,“今日谢忠他们去王家,他们跟你说提亲的事,你家里人如何想?” 现在担忧的是王家人肯不肯放人。 阿朝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说来也奇怪,他们都同意的。”他想了想,直接道:“嫁妆在我父亲好友那处,只是一直是外祖父他们联系的,我也不太清楚内里。” 说到此事,他心有疑惑,作何那么多年不联系,等他提起来王老爷子才说。 “无事,嫁妆有无都无事,你人过来就好。”谢临洲不太在意这些,给他倒了杯温开水:“你外祖父母那边无须管太多。” 在现代多的是十多万彩礼还娶不到老婆的,因此即使阿朝什么都不带过来,他也不会说什么。 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人还会惦记另一半带过来的嫁妆丰厚。 语气稍顿,他又言:“你父亲好友哪儿,我先前派人去查过,那人如今住在安阳县,开了家茶肆养老。此人是靠得住的,我派去的人都没从他嘴里打听出你父亲的事儿来,想必是靠得住的。” 到底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他早就让小瞳去调查了个清楚。 “这般也好。”阿朝垂了垂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嘟囔:“但愿他不要被外祖父他们欺骗。” “你外祖父母……”谢临洲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了,拍拍小哥儿的肩膀,宽慰:“别想那么多了。你今日来寻我只是为了此事吗?可还有别的事儿?” 他刚和沈父在醉仙楼谈完生意还没处理收尾,听到小厮来报阿朝已在家中等候许久,让谢忠留下便急匆匆赶回来。 阿朝深吸一口气,“其实还有别的事儿。”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我来是为了聘礼一事来的。” “聘礼?聘礼如何?”谢临洲的语气依旧温柔,“你说,我都听着。” “关于聘礼……”阿朝的声音低了些,斟酌半晌,鼓起勇气,“我希望你不用准备聘礼。” 这话一出,谢临洲明显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阿朝,这怎么能行?聘礼是娶夫郎的礼数,怎么能没有?我谢临洲娶夫郎,断然没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聘礼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 天底下哪有不给聘礼就娶人的。 在他看来不给聘礼就娶人,就相当于入赘。 “不是的,谢公子,你听我说完。”阿朝连忙解释,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我在王家这些年,日子并不好过。我爹娘走得早,我从小就寄住在王家,虽说外祖父外祖母待我还算不错,可他们一家子从未把我当做自家人,尤其是三房一家平日里少不了冷嘲热讽,使唤我做事。” 他剖白自己的内心。 “我在王家吃不饱穿不暖,外祖父母对我的态度也是时好时坏,”阿朝回忆那些不好的过往,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去年冬日雪下得紧,三房的表弟要穿新做的棉靴,竟让我连夜把旧靴上的毛拆下来,再缝到他的新鞋里。那靴子沾了他半年的汗渍,腥味浸得人直犯恶心,我蹲在灶房外的雪地里,手指冻得连针都捏不住,稍有不慎就被针扎出血来。可三舅母还在屋里骂骂咧咧,说我故意磨洋工,耽误了她儿子第二天出门做客。” “饭桌上更是如此,外祖父母面前能摆上两碟荤菜,我却只能捧着半碗掺了麸皮的糙米饭,坐在灶台边吃。有回外祖母心情好,夹了块肉给我,刚放进碗里,就被三舅母抢过去,还说‘人都吃不饱,哪有闲肉喂外人’。…………” 说到这里,阿朝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年受的苦,他很少跟人提起,今日对着谢临洲,却忍不住说了出来。 谢临洲听着,心里一阵心疼,他伸出手,抚了抚小哥儿的发顶,语气里满是怜惜:“都过去了,阿朝,以后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唉,苦命的孩子。 比他读研究生苦多了。 “我知道。”阿朝点点头,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正是因为知道你待我好,我才不想让你准备聘礼。若是你送了厚重的聘礼去王家,三舅母一家定会眼馋,到时候说不定会狮子大开口,向你要更多的东西。他们那样的人,眼里只有钱,根本不会念及半点亲情。” 他把昨日王郑氏跟他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对方听。 旋即,又道:“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为难,也不想让你花那些冤枉钱。只要能嫁给你就好了,有没有聘礼,我都不在乎。” 本来能嫁给谢临洲摆脱魔爪已经是奢望,他还怎么敢奢求其他。 谢临洲静静地听着,心里既心疼又感动。他没想到阿朝经历了这么多,却依旧如此通透善良,处处为他着想。 他语气坚定:“阿朝,你的心意我懂,可聘礼不能少。这不是为了王家,是为了你。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谢临洲明媒正娶的夫郎,我要给你足够的体面,让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再也不敢小看你。” “可是……”阿朝还想再说。 “没有可是。”谢临洲打断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至于你三舅妈一家,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我会让李祭酒亲自去王家提亲,该给的礼数一样不少,可他们若是想趁机漫天要价,我也不会惯着他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准备的聘礼,不是给王家的,是给你的。那些东西,将来都会是你的私产,你可以自己保管,也可以用来做你想做的事。” 阿朝听着谢临洲的话,心里暖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知道谢临洲是真心为他着想,想给他足够的体面和尊重。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任由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何德何能啊。 “好了,别难过了。”谢临洲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语气温柔的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我让下人备些你爱吃的饭菜,吃完我送你回王家。明日我就去跟李祭酒说,让他尽快安排提亲的事。” 阿朝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小翠姑娘方才已经问过我了。想必这会正在喊庖屋的人备菜。” 谢临洲闻言,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将阿朝颊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倒是省了些事,你既已说了喜好,想来庖屋做的菜定合你胃口。” 说话间,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小翠缓缓走进来,问了好,随后对着谢临洲道:“公子,膳食还有半个时辰才做好,今日后花园的花开的不错,不若公子与阿朝小哥儿前去一观?” 作为大丫鬟,她自是有几分聪明的。 听到这话,谢临洲忽的想起什么,“阿朝,你可还记得上回我与你说带你赏花的事儿?” 被这一提醒,阿朝回想起来了,“那我们去看花?” 谢临洲看到他眼中的期待,道:“正该此时去,七月傍晚的风最解乏。” 说着便引着阿朝往后花园走。 阿朝顺着他的指引抬眼,见他脚步放缓,刻意与自己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心觉此人真懂分寸。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背影上。 谢夫子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腰束墨色玉带,行走间衣摆轻扬,比廊外的晚霞还要清雅几分。 阿朝心想,谢夫子倒是喜爱月白色的衣裳。转而又想,夫子当真是俊。 行至转角处,谢临洲忽然停下,回头,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前头有架葡萄,熟得正好,待会摘几串回去,配着冰酪吃最解暑。”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阿朝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 话音刚落,便见谢临洲已转身继续前行,只是脚步又慢了些,像是在等着他跟上。 阿朝心头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谢夫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带着点薄茧,想来是平日里习字时留下的痕迹。 正看得入神,谢临洲忽然又停了脚步,指着前方一道雕花木门:“那便是园门了,里头种了些晚香玉,这个时辰该开了。”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木门后隐约透出几分白色花影,风一吹,连空气里都浸了点甜香。他心中欢喜,“夫子,你家后花园当真美。” 他并不会什么夸赞的词语,只能说出‘美’一字。 谢临洲道:“还成,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说罢,他继续往前走去。 阿朝依旧跟上,盯着他的手指,心想:到底要不要牵手?牵了的话夫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孟浪,不牵是不是就错失了这般好的机会。 决断还没做好,他的指尖却先一步有了动作,悄悄朝谢临洲的袖口探了过去。 刚触碰到,阿朝便像被烫到般顿了顿,呼吸都漏了半拍,方才在心里鼓足的那点勇气,此刻全化作心口怦怦的跳声,震得他耳尖发烫。 他偷偷抬眼,见谢临洲正稳步往前走,侧脸映着傍晚的霞光,似乎没察觉他的小动作。 这般想着,阿朝索性闭了闭眼,将手心的汗悄悄蹭在衣摆上,再轻轻探出去,指尖先是勾住谢临洲的小指,接着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哥儿的手一般都不大,他的手小,攥着谢临洲的袖口,指节微微泛白,连脚步都慢了半分,目光死死盯着他的鞋尖,生怕他突然回头,撞破自己这副慌乱模样。 谢临洲警惕,脚步在小哥儿攥住他袖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垂眸扫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腹泛红,攥得那样紧,仿佛怕他跑了似的。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连嘴角都悄悄弯了弯,没回头怕吓到人,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姿势,将袖口往小哥儿那边送了送,让小哥儿攥得更稳些。 走了两步,阿朝见谢临洲似乎毫无发觉,轻轻握住了谢临洲的手,瓮声瓮气:“谢夫子,夫子,我牵你的手了。” 谢临洲的脸瞬间红透了,从耳尖到脖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牵便是。” 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这小哥儿好生,好生热情。 夫子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阿朝看着他慌乱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轻轻捏了捏夫子的指节,“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啦。” 谢临洲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手心都热出细汗。 落日正贴着西墙缓缓沉落,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与粉紫交织的渐变色,连带着园子里的花木都镀上了层暖融融的光晕。 先前开得盛的月季,绯红、鹅黄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晚风一吹,便有花瓣打着旋儿四处飘散。 沿小径旁的石榴树早已结了半大的果子,多是青色,少有熟透的石榴裂开小口,露出里面鲜红的籽粒。 池边的荷花正当季,粉白的花苞亭亭玉立,有的已全然绽放,露出嫩黄的莲蓬,晚风拂过,荷叶轻轻摇曳,溅起的水珠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阿朝被眼前的景致勾住了脚步,他从前在王家,每到傍晚都要忙着收晒在晒谷场的粮食,或者收晒在院子里的衣物,又或是在庖屋给王家一大家子人做膳食,从未见过这般雅致的景色。 他忍不住凑近池边,盯着一朵半开的荷花看。 “小心些,池边的青石板滑。”谢临洲从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他单薄的衣料,又从袖中取出一把团扇递过去,“自家庄子做的团扇,扇上带香。” 阿朝接过扇子,扇面沁着轻微的香味,他轻轻扇了两下,风里便裹着晚凉与花香,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弯起嘴角:“这扇子真好,比我屋子里那把磨破了边的蒲扇好多了。” 谢临洲垂眸,不免有些心疼,“这扇子,你便带回去。七月天热,夜里睡不着你可去我先前与你说的小摊子要冰块,用木盆装着,放在角落,夜里也凉快些。” 说到此处,阿朝忽的想起些事情来,“今日谢管事上门之时,只有我外祖父母在家,晌午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都晓得了。” 他沉默片刻,“我三舅母一家不是好相与的,我想往后可否能住在学馆里头,等有什么大事再回去。总之今夜先避开,等他们把此事消化的差不多我便回去。” 谢临洲是思索一番,“好,那你便在学馆住着,我派小瞳在学馆看守。”他想了想,补充:“学馆内只有零星几个学子,你其实也没什么要做的,给他们缝补缝补衣裳便好。” 两人沿着池边的石子路边走边聊,聒噪的蝉鸣随着夜色的到来渐渐低了下去,只余下几声断断续续的,衬得园子更显清静。 膳食弄得差不多,小翠便小跑来问他们是想在花园里用膳还是回去用膳。 虽说花园风景秀美,可蚊虫也多,二人不假思索说了回去。 饭厅内,两三个仆妇端着食盘进来,依次将菜肴摆上桌。 晓得往后家中要多个主人,谢允特意问了谢临洲一番,添置了几个下人。 瓷盘里盛着酸甜适口的樱桃肉,肉块裹着琥珀色的酱汁,边缘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樱桃;旁边是一盘辣子鸡,鸡肉炸得外酥里嫩,裹着红亮的辣椒段,香气扑鼻却不呛人。 此外,还有一碟清炒时蔬,菜叶是翠绿色的,看着清爽解腻。 另外还有餐前用碗装着,用火腿、香菇熬煮的菌菇汤,汤色清亮,飘着几丝葱花,热气袅袅间散发出浓郁的鲜香。 最后,小翠又端来两小碗白瓷碗装着的精米饭,“这是今年的新米。”随后,她站在一旁,恭敬的询问:“公子,阿朝公子,菜都齐了,还有什么需要再添的吗?” 谢临洲看向阿朝,眼神温和:“你看看还缺什么?若是想吃别的,再让庖屋做便是。” 阿朝摇摇头,目光落在那盘樱桃肉上,眼底满是欢喜。他与他阿娘的口味一致,自小就爱吃酸甜口的菜,从前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他吃过好几回。后来去了王家,就再也没吃过这般精细的菜肴。 他拿起筷子,刚要夹一块樱桃肉,谢临洲却先一步夹了一块放进他碗里,还细心地避开了肥肉部分:“慢些吃,小心烫。” 阿朝脸颊微微发烫,低头咬了一口樱桃肉,酸甜的酱汁在口中化开,肉质软烂却不柴,入口即化,果然美味。 他抬眼看向谢临洲,见对方正用汤匙舀着汤,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笑意,连忙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辣子鸡是庖屋新学的做法,用的是本地的小公鸡,肉质嫩,你尝尝看辣不辣。”谢临洲又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到阿朝碗里,还特意挑了块没什么辣椒的。 阿朝咬了一口,鸡肉酥脆,带着微微的辣意,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烧心,反而越吃越开胃。他忍不住点点头:“好吃,不怎么辣,刚刚好。” 谢临洲见他吃得开心,自己也跟着夹了些菜,偶尔会给阿朝添些汤,提醒他别光吃菜,多喝点汤暖暖胃。 两人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是谢临洲问他从前在家爱吃什么,往后嫁过来,让庖屋多学着做,阿朝一一应着,眼眶时不时还会泛红,却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满心的感动。 用过膳食,天边染了层淡淡的墨蓝,几颗疏星悄悄探出头来。 下人们轻手轻脚的收拾碗筷碟子。 谢临洲给阿朝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刚吃完,我们去前厅歇息一会,待会再去学馆。” 他可没有一次完就走来走去的习惯,是要歇息的。 阿朝拿帕子擦嘴,又用茶水漱口,动作轻柔,将嘴角的饭粒细细拭去,确认仪容妥帖了,才跟着谢临洲往前厅去。 还未到前厅,便看到前厅的方向透出一片柔和的光亮,不是烛火那般跳动的明黄,也不是月光那样清冷的银白。 阿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待走近前厅,他猛地顿住脚步,眼中满是诧异。 前厅里并未点烛,也没有挂着灯笼,那光亮竟来自屋梁下悬着的几盏奇怪的物件。 那物件是琉璃做的,呈圆润的球形,里面似乎藏着团柔和的光,不见火苗,却能将整个前厅照得亮堂堂的,连桌椅上的木纹都清晰可见。 阿朝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盯着那琉璃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眉头微蹙:“夫子,这……这是什么?怎么不见烛火,就能这般亮堂?” 谢临洲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琉璃灯上,“这是我琢磨出来的‘琉璃电灯’,不用烛火,也不用油,便能发光。” 阿朝听得更糊涂了,转头看向对方,眼中满是疑惑:“不用烛火油火,那光从哪里来?难不成是有什么法术不成?” 他活了这么大,见惯了烛火灯笼,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灯,只觉得这物件透着股说不出的玄妙。 谢临洲喉结动了动,他知道瞒不过去,却也不能将穿越和系统的事全盘托出,只能把一贯的说辞拿出来,“是一种特殊的法子。我曾得一奇人指点,知晓些旁人不懂的技艺,这灯便是我按着奇人传授的法子,和一位‘帮手’一同做出来的。” 他口中的‘奇人指点’,便是穿越前的现代知识,而‘帮手’,自然是只有他能感知到的系统。 说着,谢临洲走到墙边,抬手在一个木制的小盒子上按了一下,前厅的琉璃灯瞬间暗了下去,只余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阿朝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谢临洲又按了一下木盒,琉璃灯再次亮起,柔和的光重新填满前厅。 他转头看向阿朝,眼中带着笑意:“你看,这般便能控制它亮与不亮,比烛火方便多了,也不怕风吹。” 阿朝盯着那木盒,又看了看琉璃灯,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惊叹:“竟有这般神奇的物件……夫子真是厉害。” 他虽不知那奇人和帮手是谁,却也明白谢临洲定是耗费了不少心思,才做出这奇特的灯。 暖光落在谢临洲的侧脸上,他眼底的温柔似要溢出来,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朝的肩:“学馆也有这样的灯,若是怕黑一直亮着便是。” 阿朝点头如捣蒜。 闲聊半晌,谢临洲唤了小瞳,问人准备好了去学馆的物什没有。 小瞳说都准备妥当,就等出发。 随后,小瞳早已拎着灯笼候在门口,见两人起身,连忙点亮灯笼、 三人沿着小径往府外走,小瞳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头,暖光映着路面的石板。 谢临洲与阿朝并肩走在后面,晚风拂过,带着夜露的清凉,阿朝忍不住拢了拢衣袖,谢临洲见了,默默往他身边靠了靠,替他挡去些晚风:“学馆刚开,诸事还需适应,若有什么难处,随时让人来府里说。” 语气一顿,又补充:“我已让人在学馆备了冰块和被褥,夜里虽热但也别贪凉。” 阿朝连忙应声。 说话间,已到了府外,马车早已备好。 谢临洲先扶阿朝上车,又叮嘱车夫慢些赶车,自己才上了车。 小瞳坐在车夫旁,依旧提着灯笼,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小瞳先跳下车,点亮灯笼照向院门,只见木质院门上挂着块新做的牌匾,上面刻着‘启智学馆”’四个大字,虽不张扬,却透着股雅致。 谢临洲扶着阿朝下车,指着院门内:“里面分了前后院,前院是课堂,后院是学子们的住处,你的房间在东厢房,我已让人收拾好了。” 阿朝走进院门,借着灯笼的光,见前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石桌,墙角种着几株桂树,枝叶间已缀了些小小的花苞。 后院隐约传来几声学子的读书声,虽微弱,却格外清亮。 谢临洲跟在他身后,轻声介绍:“目前只招了几个学子,都是附近家境贫寒却爱读书的孩子,先生是我从江南请来的老秀才,学识渊博,性子也温和。你若有心思,也可以去学堂内上上学。” 老秀才那边,他都打点的差不多。总之四个字概括,教而无类。 一想到自己也可以念书,阿朝心花怒放,“我省的的,我肯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阿朝走到东厢房门口,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书桌、一张床,屋顶还吊着一个琉璃灯。 他转过身,看向谢临洲,眼底满是感激:“夫子,这里好好啊。” 谢临洲看着他眼中的光亮,心底也泛起暖意,他抬手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还要授课,先与小瞳先回府,有事随时传信。” 小瞳也在一旁附和:“阿朝小哥儿,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送夫子回内城就回来,我就住在你对面的那间屋子。” 阿朝笑着应下,送两人到院门口。 谢临洲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小瞳转身离开,灯笼的暖光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阿朝站在院门口,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里满是暖意。 谢临洲与小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阿朝才收回目光,轻轻关上了学馆院门。 院外的虫鸣声渐渐清晰,混着后院隐约的读书声,让这初到的陌生之地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坐着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手撑下巴看外面,屋内的角落放了几盆冰块,屋里清凉无比。 若不是还未沐浴,他真想就这样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睡上一觉。 还不清楚沐浴的地方在哪,四周也不熟悉,思来想去,他出门,沿着石板路慢慢走,好好看看这往后要落脚的地方。 方才借着灯笼光没看清的细节,此刻在朦胧月色下渐渐显了形。 墙角的桂树枝叶茂密,花苞藏在叶间。石桌旁摆着几个竹编的蒲团,边角磨得有些毛糙,想来是学子们常坐的…… 正看着,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米香从东侧的屋子飘来,阿朝循着香味走过去,见那屋子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忙碌的身影。 他刚站定,门便被打开,一位穿着青布围裙的老妇人端着木盆走出来,见到阿朝,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开口:“小哥儿便是公子说的阿朝吧?我是张婆子,在这儿给孩子们做饭洗衣的。” 学馆要来新人,谢临洲都会事先喊人来告知,以免发生冲突。 阿朝连忙点头,脸上挂着浅笑,“张婆婆好,我刚到,正想着熟悉下学馆呢。” 张婆子放下木盆,拉过阿朝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快进屋坐,刚焖了点小米粥,我盛碗给你暖暖胃。” 说着便把阿朝往屋里让,屋内陈设简单,灶台上还温着锅,角落里堆着刚洗好的学子衣裳,叠得整整齐齐。 阿朝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斟酌着开口:“张婆婆,我初来乍到,还不知学馆里的浴房和茅厕在何处,若是日后要打理个人琐事,怕要误了时辰。” 张婆子闻言,手里的抹布顿了顿,转过身来笑着摆手:“哎哟,这有啥好客气的。你记着,出了这庖屋往东走,过了那棵桂花树,看见青砖砌的矮墙没?墙里头就是浴房,每日辰时到酉时都有热水,就是傍晚人多,你要是怕挤,赶早去准没错。” 她说着,还伸手在空气中比划着方向,生怕阿朝记混。 这热水是她烧得。 阿朝连忙点头,把方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追问:“那茅厕呢?” “茅厕近。”张婆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庖屋门口指了指斜对面,“看见那片竹篱笆没?篱笆角上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帘,后头就是。不过你可得留意,西边那个是先生用的,东边才是学生和我们去的,可别走错了闹笑话。”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茅厕旁边有口井,打水洗衣都方便,就是井沿滑,你打水的时候慢着点,前儿个还有个学子差点摔着。” 阿朝把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感激地笑了笑:“多谢张婆婆指点,不然我这两眼一抹黑,指不定要闹出多少乱子。” 说着,他把最后一口粥喝完,将空碗递了过去。 张婆子接过碗,顺手用抹布擦了擦碗沿,笑着说:“都是些小事,你初来学馆,有啥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了解完学馆的大概,阿朝又问他们平日起来的时辰,需要做什么,一一得到答案之后,他心里也有了成算。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口传来哗啦一声响,阿朝探头去看,见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扛着扫帚进门,身上穿着粗布短褂,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 张婆子笑着喊道:“老刘,这就是阿朝小哥儿。” 那汉子放下扫帚,挠了挠头,声音洪亮:“小哥儿好,我叫刘斌,在这儿看门打扫,往后有事尽管叫我。” 阿朝连忙应声,看着刘大汉将院门口的落叶扫到一起,动作麻利却轻,生怕惊扰了后院还在读书学子。 张婆子笑道:“老刘看着粗,心细着呢,学子们的桌椅坏了,都是他修的,夜里起风,也是他起来检查门窗。” 阿朝捧着眼前和善的张婆子,还有院门口认真扫地的刘大汉,心里的陌生感渐渐散去。 了解完所有事情后,阿朝回到自己屋子,拿好衣裳,擦身子的布巾捧着木盆就去浴房。 阿朝捧着木盆走在学馆的小径上,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按着张婆子说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棵桂花树,树旁青砖矮墙围出的小院便是浴房。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暖意夹杂着皂角的清香扑面而来,与他从前在王家洗澡时的寒凉、窘迫截然不同。 浴房里隔出了几个隔间,每个隔间都挂着粗布帘子,既挡了寒凉,又留了私密。隔间里面还放着香胰子,沐浴、洗头、洗脸的一一标明。 香胰子旁边还方有小刀,用多少切多少。 阿朝选了最里面的隔间,将木盆放在矮凳上,目光先被这些香胰子吸引了目光。他记得这可是柳记香胰铺的香胰子,卖的贵得很。 他闻着胰子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不由得想,这是神仙日子么。来干活都有这般好的待遇。 收回思绪,阿朝伸手探了探铜壶里的温水,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想必是方才张婆子放的。 他与张婆子闲聊的时候,她就问过是不是要去沐浴,并说了浴房的布局,得知他会选最里面的隔间便准备了水。 他褪去外衣,舀起温水轻轻浇在身上,暖意瞬间从皮肤渗进骨子里,今日一天的疲惫仿佛被这温水冲散了大半。 阿朝切了些沐浴的胰子,拿起湿润布巾蘸起来,揉出泡沫,仔细擦拭着身上。 从前在王家时,夏日只能用冷水匆匆擦洗,汉子们倒能在溪边洗澡,可哥儿不成。 外面传来张婆子的声音,“阿朝啊,热水可还够,不够的话,婆子再给你去装。”语气一顿,她又道:“学馆里只有几个学子宿在这儿,他们都规定了沐浴的时辰,你往后沐浴跟婆子说一声,婆子给你烧水。” 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旋即阿朝心里又像被温水淌过,“谢谢婆婆,够了,这水够了。” 闻言,张婆子没留在这儿,说了声便离开。 温水顺着发丝滑落,流过肩头,带走了一身的疲惫,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阿朝闭上眼睛,任由温水在身上流淌,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心里竟是难得的平静。 洗得差不多了,他拧干布巾擦净身子,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 穿衣时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再想想方才温暖的水,他忍不住笑了。在学馆的这第一回澡,竟是他没了爹娘后洗过最舒坦的一次。 收拾好木盆走出浴房,月光正好落在身上,阿朝只觉得浑身轻快。 时候也不早,他没去把衣裳洗了,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在床上,关了灯。 睡着之前,小瞳从外头回来敲了他的窗,跟他说,已经去王家说了,他留在学馆做事的事情。 阿朝谢过他。 翌日,天还没亮透,他便提着木桶去后院的井边打水,洗完自己的衣裳晾晒好之后,便提着水动作麻利地将前院的石桌、石阶细细擦拭一遍,连缝隙里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这些石桌是学子们晨读时要坐的,他想着让大家能有个干净的去处。 张婆子在庖屋打扫,瞧他勤奋的模样,笑道:“阿朝啊,不用那么着急,外头的卫生两日搞一次的。” 阿朝腼腆的笑,说没什么大事,他平日都做惯了。这般说着,手上的活却不停。 瞧着太阳慢慢升起,晨光刚漫进庖屋,张婆子系上粗布围裙,就开始忙活起学馆的早膳。 阿朝与刘老汉把学馆内的卫生打扫完毕,后者去看门,等住在家中的学子来,前者则是去庖屋帮忙。 张婆子做的早膳向来以‘实在、暖胃、省时间’为准则,既能让先生和学生们吃饱了有精神读书,又不耽误晨间的课业,常做的吃食多是小米粥,白面与粗面混在一块做的馒头,爽口小菜,偶尔还会磨个豆浆。 若是有学子送来别的食材或是谢临洲命青风送别的来,她便会做其他的膳食。 阿朝钻进庖屋问:“婆婆,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张婆子指着盆里的小米,“阿朝啊,你把米洗了,熬小米粥便好。” 说罢,她便把头天傍晚发好面团从陶盆里取出来,在案板上反复揉匀揉透。 这小米昨夜就泡软,阿朝淘洗干净后倒进大铁锅,添足清水,便坐在灶头前,给灶膛里架上柴火,火苗舔着锅底。 他看着两个锅里的活,闲聊:“婆婆,附近的学子都来我们这儿学习吗?” 张婆子摇头:“我们学馆建成没多久,名声还没传出去,来的多是附近贫苦人家的学子。”她压低声音,“住在学馆的那几个学子都是孤儿,谢公子考核过他们,便把人收下了。” 说话间,面团已经被揉的光滑劲道,她再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一个个搓成圆滚滚的馒头,码进蒸笼里。 阿朝心下了然,也知晓他来这里的任务。 粥熬着、馒头蒸着。张婆子便去做了几个爽口的小菜。 阿朝便在看火,等时间差不多就和张婆子一块留下他们和刘大汉的膳食后,将学子与先生的全都搬到是食堂去。 学子与先生在食堂内用膳,阿朝坐在庖屋门口的凳子上,馒头掰成两半夹着爽口小菜,一口一口吃。 刘老汉望着天色,吸溜小米粥,“一连晴了几日,怕是明日就该下雨了。” 张婆子说:“下雨就下雨,也没什么。” 刘老汉道:“还没什么,你昨日种下的菜怕是要死翘翘。” 阿朝还以为这里的食材都是外面买或是别人送来的,询问:“婆婆,你种了菜?” 张婆子道:“是啊,外头买的菜多贵,我平时闲着没事就种了几个菜,反正能长大就能吃还省钱。” 阿朝心下了然,“我也会种菜,等天好了,婆婆我们一块种吧。”随后,他又道:“这个时候山上的野菜正好,我下午若是得闲去山上挖些回来,也省笔钱。” 张婆子摸摸他的头,“那用你去挖,山上危险的很。学馆内学子们的爹娘阿爹这几日都送野菜来了,我们吃都吃不完。” 话音刚落,庖屋外就传来推车响,紧接着是粗声粗气的招呼:“张婶,今日的野菜和野果子我给送来了。” 阿朝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短打、皮肤黝黑的汉子推着辆小推车走进来,车上放着两个竹筐,一个装满了鲜嫩的野菜,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另一个则堆着红通通的野山楂和黄澄澄的野柿子,看着就酸甜可口。 汉子把推车停在伙房门口,抹了把额角的汗,笑着说:“昨儿个上山采的,新鲜着呢。我家小子说先生讲课时总渴,特意多摘了些野果子,让学子们课间解解馋。” 张婆子连忙迎上去,掀开竹筐瞧了瞧,伸手掐了掐野菜的茎,脆生生的,满意地笑了:“好,好。这荠菜和马齿苋正是嫩的时候,晌午做野菜团子再合适不过。你有心了,还想着给孩子们带野果子。” 说着,她转身从伙房里端出一碗凉好的茶水,递到汉子手里,“快喝口水歇歇,这大清早的推着车过来,辛苦你了。” 汉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不辛苦!孩子们在学馆读书不容易,我们做爹娘的也帮不上啥大忙,送点野菜野果子算啥。对了,这筐里还有些自家腌的咸蛋,给先生和孩子们加个菜。” 他说着,从推车底下又拎出个小竹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咸蛋,蛋壳上还沾着些细泥。 阿朝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暖融融的。 张婆子收下东西,又和汉子说了几句家常,叮嘱他路上慢些,汉子才推着空车离开。 等汉子走了,张婆子转过身对阿朝说:“你瞧,这学馆里的人都实诚,往后你要是缺啥,尽管开口。晌午咱们就用这些野菜做团子,再煮个野菜汤,让你尝尝鲜。” 阿朝点点头,看着竹筐里鲜嫩的野菜,已经开始期待晌午的饭菜了。 早膳吃的差不多,阿朝和张婆子去食堂把碗筷收回来,一一清洗。 洗过碗筷放回柜子里,张婆子转身从墙角拎出两个竹筛,放在庖屋外面的的石板案上,对阿朝笑着说:“送来的野菜新鲜,就是沾了不少泥土和杂草,得仔细择洗干净。” 阿朝坐在板凳上,挽起衣袖,拿起一棵带着晨露的荠菜。 他在王家,时常打理菜园,择菜的活儿熟稔得很,指尖捏住荠菜的根部,轻轻一捋,附着在根须上的泥土便簌簌落下,再把混杂在叶片间的枯草、小石子挑出来,丢进旁边的竹筐里。 马齿苋的茎要是发红发老,要掐掉,只留嫩尖儿,这样吃着才爽口。荠菜要把黄叶和烂叶摘干净,根须不用全掐,留一点煮在汤里,味道鲜美 张婆子坐在他对面,手里的马齿苋也择得飞快,“阿朝啊,你是京都的人吗?家中几人?” 都是闲聊,阿朝道:“不是的,只是在京都长大,家中只有我了。我如今寄住在外祖父家中。” “这般啊。”张婆子了然,语气不免带着心疼,寄人篱下哪有好日子过,没继续问,岔开了话:“春玉米该熟了,到时候玉米饺子,玉米粥,蒸玉米。” “豇豆也该熟了,婆婆我会腌酸辣的豇豆。”阿朝搭话,“不省的学子们爱不爱吃?” “哪有爱不爱的,都是农家人有得吃就成。”张婆子道。 两人一边择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阿朝问起学馆里学子们的日常,张婆子便笑着说:“孩子们都乖,先生讲课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就是课间爱凑在一块儿读诗,有时候还会来庖屋讨块点心吃。” 她笑:“等会儿择完菜,咱们就和面团做野菜团子。” 不多时,两大竹筛野菜就择得干干净净。 阿朝跟着张婆子把野菜放进大木盆里,舀来井水反复淘洗,直到水面再也没有半点泥沙。 张婆子把洗好的野菜倒进沸水锅里焯了焯,捞出来挤干水分,切碎后拌上盐、姜末和少许香油,又从面袋里舀出面粉,加了点温水,揉成光滑的面团。 “来,你揉剂子。”张婆子把面团分成小块,递了一块给阿朝。 阿朝接过面团,手掌用力揉了揉,把面团搓成圆滚滚的剂子,再用拇指按出一个小窝,放进拌好的野菜馅,像捏包子似的把口收紧,再揉成圆团。 一个模样周正的野菜团子就成了。 张婆子看了,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规整得很。” 等两人把所有野菜馅都包成团子,张婆子就把团子放进蒸笼,架在灶上蒸着。 接着又烧了一锅水,把剩下的野菜切碎丢进去,再敲了两个咸蛋进去,撒上少许盐和葱花,不一会儿,野菜汤就飘出了鲜香。 阿朝站在灶台边,看着蒸笼里渐渐鼓起的野菜团子,闻着锅里飘来的汤香,只觉得这庖屋里的暖意,比之前在浴房里的热水还要让人舒坦。 = 谢临洲在博士厅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窗外的日头已偏西。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按照计划,他这个时候,该备好马车,带着青砚往郊外的学馆去。 那个时候,阿朝许是正站在院门口等着他。 可今日琐事缠身,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亲自去学馆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总想着阿朝在学馆吃得惯不惯,夜里会不会冷,张婆子和刘大汉是否待他和善。 思索片刻,他叫来青砚,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你去西街的福记买两盒哥儿爱吃的糕点,再去醉仙楼打包份糖醋鱼,辣子鸡和白菜豆腐,务必趁热送去学馆,送到阿朝手上。” 青砚应声准备出门,谢临洲又连忙叫住他,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补充道:“再传句话给阿朝,就说我今日事务繁忙,没能过去,让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有任何事,让小瞳或刘大汉即刻来府里报信。” 他怕阿朝误会自己忘了他,又怕话说得太细显得刻意,斟酌半天才定下这番说辞,眼底满是藏不住的牵挂。 青砚离开后,谢临洲走到窗边,望着郊外的方向,心里依旧有些不安又觉得奇怪,他为何会这样。 他想起昨日送阿朝去学馆时,他眼里的期待与欢喜,又想起他攥着自己袖口时的羞涩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可随即又皱起眉头。 若不是今日实在走不开,他真想亲自去看看,他在学馆里是否习惯。 而此刻的学馆里,阿朝刚帮张婆子洗完碗,正坐在桂树下缝补学子的衣裳,目光时不时飘向院门口,心里暗暗想着:谢夫子今日会来吗?他会不会带些城里的小玩意儿来? 正想着,便见刘大汉领着青砚走进院来,青砚手里还提着食盒,阿朝连忙放下针线站起身。 青砚将食盒递给阿朝,笑着转达谢临洲的话:“阿朝小哥儿,我家公子今日实在繁忙,没法来学馆,特意让我给您送些点心和饭菜,还说让您务必好好吃饭,有事儿随时让人去府里说。” 阿朝接过食盒,指尖触到食盒的温度,心里瞬间暖了起来。 他原本还有些失落,可听到谢临洲特意叮嘱的话,看到食盒里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失落便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欢喜。 他低头看着食盒,耳尖微微泛红,心道:山若不来,他便向山走去。 阿朝看向青砚,“你家公子可还在国子监内?” “在的。”青砚不明所以。 “他可说什么时候回府?若是早些,我便去府上等他吧。”阿朝说出这话,随后又道:“见上一两个时辰也是见。”—— 作者有话说:今天入v啦,宝贝们多多支持哦。 日更,每天是早上九点更新,日更一万or六千。 第45章 闻言,青砚瞬间明了,“也是,也是。”也是要好好培养感情的,这不说要日夜相对最起码要见面。 迅速决定好,阿朝与张婆子说了声今夜留门,跟在青砚身后离开学馆。 夕阳正缓缓沉落,将半边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红色。 青砚是骑马来着,若阿朝是汉子还能同骑,可后者不是,因此他们一同去谢府只能租一辆马车。 也是他想的不够周到,若是小瞳来接人,肯定事先把马车准备上,天大地大,公子的幸福最大。 阿朝提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他跟在青砚的身后,脚下的青石板路带着暴晒的热意,透过鞋底传到脚心。 方才说要去府上等谢临洲时,他刻意压着声音里的雀跃,可耳尖的红意却怎么也藏不住,此刻被风一吹,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青砚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垂着眸盯着食盒,嘴角还悄悄勾着,便忍不住打趣:“阿朝公子,我家公子要是知道您特意来府上等他,定是高兴的。” 话音落下,又道:“可我家公子实在是繁忙,国子监那些学子乱七八糟的点子太多了,公子今日都没个歇息的时候。” 闻言,阿朝抬头,眉头微蹙,低声询问:“我见其他国子监的夫子也不如谢夫子忙碌,到底是发生何事了?” 他对广业斋那帮学子不太了解,也不清楚。 “唉。”青砚又叹了口气,“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往后阿朝小哥儿你就该知道了。” 他在公子身边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过这样的学子,正统不学,非学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不多时便到了谢府门口,谢府还是一如往日的干净,门两侧的石狮子威严矗立。 青砚上前叩了叩门环,很快便有门房迎了出来,见是青砚,又看到他身后的阿朝,连忙笑着行礼:“青砚小哥回来啦,阿朝公子也来了,快快请进。”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府上下的下人都知道了阿朝的存在,只要一看到来谢府的小哥儿是蓝色眼睛定是阿朝。 阿朝脸上挂着个浅笑,随门房往里面走。 穿过前院,院子里种着几株玉兰,此刻花期刚过,枝头还留着几片嫩绿的新叶,风一吹,叶子轻轻晃动,落下细碎的影子。 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廊下挂着几盏青纱灯笼,廊柱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处处透着雅致。 青砚引着阿朝到了客厅,又吩咐下人端来茶水和点心,笑着说:“阿朝公子,您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看看厨房要不要准备晚膳,也好让公子回来就能用饭。” 阿朝点点头:“劳烦你了。” 待青砚离开后,他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将食盒放在手边的小几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食盒上的木纹,心里开始默默盘算:谢夫子还有多久能回来?回来后看到自己,会不会觉得意外?他这般不告而来会不会太过唐突,影响到夫子了。 思来想去心乱如麻。 微风拂过,带着夕阳的暖意,吹动了廊下的青纱灯笼,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地面上晃出细碎的涟漪。 阿朝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半扇窗,一股混着草木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倏地想,夫子还未去王家提亲,他们二人还未成亲。他也不能一颗心都挂在夫子身上,在学馆内也没什么活计要做,他不若就去山上挖些野菜买给李员外庄子的姑娘或者寻个别的营生赚些钱。 这般想着,他打算明日就开始计划。 还在计划,廊下传来脚步声,阿朝回头望去,以为是谢临洲回来了,眼底瞬间亮了起来,待看清是端着果盘的侍女,又悄悄垂下眼眸,掩去了几分失落。 侍女将果盘放在桌上,笑着说:“阿朝公子,这是刚从后院摘的鲜桃,您尝尝。”随后,她又问:“小翠姐姐出去买东西了,让我来问你可要留下用膳?” 想想,阿朝应下,见侍女离开,他拿起一颗桃子,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散开。 鲜桃的清甜还在舌尖打转,廊下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混着青砚恭敬的招呼:“公子,您回来啦。” 阿朝手里的桃子猛地一顿,几乎是立刻起身,眼底的期待恰好撞入谢临洲的双眸。 谢临洲刚从国子监回来,身上还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沾了些淡淡的墨痕。 他本是习惯性地往客厅方向看,见阿朝站在窗边,身影被暖橙的霞光勾勒得柔和,脚步便不自觉地放轻,嘴角先弯了起来:“阿朝?你怎么在这儿?” “我……”阿朝刚开口,才发觉声音有些发紧,倏地灵光一闪,“我过来是有事跟你商量的。” 谢临洲缓缓走进,坐在太师椅上,侍女奉茶,他问:“何事?” 今日国子监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脑子似浆糊,至今还未缓过神来。 阿朝攥着衣角,指尖微微泛白,目光落在谢临洲案头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上,声音比寻常低了些:“夫子,学馆里每日的课业安排妥当后,余下的时辰总觉空着。我想着,不如出去寻份营生,既能添些用度,也不算辜负了这白日时光。” 话落,他悄悄抬眼瞥了谢临洲一眼,见对方只是垂眸,没立刻应声,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谢临洲特意请来照看学馆、偶尔帮着整理典籍的人,虽说活儿不重,可毕竟拿着人家的月钱,突然提要出去做别的,难免显得不妥。 “只是我也没细想,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阿朝挠了挠头,语气里多了几分不确定,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先生觉得不妥,我便断了这念头,专心守着学馆便是。” 说罢,便垂着头,静等谢临洲的答复, 谢临洲思索一番,直接拒绝;“留在学馆内做事比你在外头做别的营生要好,不会有人欺负你,你也不会有危险。若你实在觉得闲,那便跟学馆内的夫子学学认字吧。” 大周朝有过女子、哥儿外出工作补贴家用的先例,只是这样‘抛头露面’其中的艰辛不能一一言语,他知晓阿朝的心思,曾经也想过到底此事,只是再三思量都觉得不妥。 闻言,阿朝心里有了打算,“那便听夫子的。” 青砚在一旁听得明白,凑到谢临洲身边,低声道:“公子,我们在郊外学馆附近有个茶肆,若阿朝小哥儿实在有心,大可去茶肆做活,大抵就……” 话说到一半,谢临洲举手示意,“不妥,此事休要再提。” 青砚垂下头,应:“是,公子。” 瞧着他们窃窃私语,阿朝心里也想,自己的想法确实不妥。 门外侍女缓缓走进来,行礼,轻声问:“公子,庖屋已经备着菜了,要不要现在传膳?” 谢临洲看向阿朝,见后者点头,他道:“那便传。” 阿朝的视线落到食盒上,指了指,问:“夫子,这食盒里还有些吃食。可要拿去庖屋热一热,免得浪费了。” 谢临洲让青砚把食盒拿下去,轻声细语:“学馆的事,看着清闲,实则琐碎处不少。下月邻村有学子要来试听,桌椅要提前检修,膳食也要更上心……这些事若分心去做别的营生,难免顾此失彼。”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扫过阿朝攥着衣角的手,语气软了些:“阿朝,我聘你过来,本就不是只让你做些表面活计,只是想让你离开王家。若你嫁过来想做营生,我会让谢忠带着你去做。”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至于用度,你不必操心。每月的月钱,我本就按你应得的算,若不够,你只管跟我说,断没有让你再辛苦做两份活的道理。你安心在学馆里做事,只等我们算好日子成婚。” 夫子也是为自己打算,阿朝点头,“夫子,我知道了。” 他想,往后要学着做生意,最起码要认识字会看账本,在学馆内空闲的时间,跟着馆内的先生认字便好。 晚膳传上来时,他们二人将此事聊的七七八八。 桌上的菜大多是阿朝爱吃的,糖醋鱼,卤鸭,酸菜鱼,辣子鸡,白菜豆腐,玉米排骨汤,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菜——茄鲞。 不知阿朝拿过来的食盒有菜,若是知晓庖屋不会做重复的菜品,会将酸菜鱼换成其他的。 桌面上还有个小吃,酸辣泡椒鸡爪。谢临洲平时喜欢饭后吃一点。 小翠适时上前,解释:“这茄鲞是前几日公子说想吃的菜,此菜以新鲜茄子为主料,去皮后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再将鸡脯子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等切成丁,与炸好的茄子丁一起用鸡汤煨干,然后用香油收汁,加入糟油拌匀,盛在瓷罐子里封严,食用时用炒的鸡瓜一拌即可。” 阿朝了然,觉得谢夫子也忒会吃了点。 说罢,小翠缓缓退下。 阿朝小口喝着谢临洲递过来的汤,询问:“夫子,这么多的菜,我们吃不完能留到下一顿吗?或是,或是我待会走的时候给我带回去,我明日热一热。” 他不觉得说这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不浪费事物。 谢临洲见他吃得开心,眼底的笑意更浓:“可以,待会我让庖屋给你装到食盒里头去。” 阿朝兴高采烈,也能让张婆婆吃点好的了。他悄悄抬眼,见谢临洲正低头夹菜,“夫子,你平日在国子监都很忙吗?” 忙也算不上,只要萧策三人不搞幺蛾子,谢临洲就万事大吉,“还好。只是偶尔忙。” 他用公筷夹了块排骨到小哥儿碗中,“平日我还会随谢忠去看看府上的铺子,空闲时间着实不多,可我有空闲时候就去学馆寻你。” 阿朝直言直语:“无事的,夫子,若你无空闲,便我来寻你好了。” 谢临洲道:“今日我已与老师定下了提亲的日子,二十五便去你家提亲。你二十四当天夜里可以回王家住着。” 阿朝的心跳轻轻快了几分,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我省的了,我这几日也要回去一趟,以免我父亲好友送我的嫁妆来了,我不在。” 到底王家人还有作用,他这几日该回去看一眼的。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有几句简单的对话。 晚膳过后,侍女撤下碗筷,小翠端来两杯温好的雨前龙井,茶汤清亮,飘着淡淡的茶香。 谢临洲见阿朝捧着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庭院,笑着提议:“不如去我书房坐坐?今日在国子监听了些趣事,正想与你说。” 阿朝眼睛一亮,放下茶杯应声:“好啊。” 反正今夜也没什么事,去书房瞧瞧也好,还能与谢夫子多处一会。 两人并肩往书房走去,廊下的灯笼将身影拉得长长的,影子偶尔交叠。 谢临洲走在外侧,刻意放慢脚步,与阿朝保持着并肩的速度,主动提起:“提亲那日,我也会去王家。” 王家人尤其是三房着实不怎么,阿朝原不想他来的,想想还是来好,免得又被说闲话。他抬头,“好,我那时许是在家中干活,你若想见我,直接与我外祖父说便好。” 在大是大非面前,王老爷子还是拎得清的。 书房门被推开,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博古架占了整面墙,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杂记,分门别类,贴着小小的标签。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着一方砚台,几支毛笔挂在笔架上,旁边还放着几张写了字的宣纸。 “进来吧。”谢临洲侧身让阿朝进屋,顺手按下了开关,琉璃灯的光将屋内照得如白昼的,也让书页上的字迹愈发清晰。 阿朝走到博古架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书籍,指尖轻轻拂过书脊,动作轻柔,“夫子,你平日都看这么多的书吗?” 他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敬佩。 这难道就是学子们说的博览群书? 谢临洲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张写了字的宣纸,笑着摇头:“哪能都看完?不过遇到喜欢的,会反复读几遍。”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面除了宣纸,还散落着几卷古籍,还有一些用过的墨锭,显得有些凌乱,“今日回来得急,还没来得及整理,让你见笑了。” 昨夜,他要备课睡的晚了些,也就没有收拾书房。他的书房藏着秘密多,他不在,不会让人进来打扫。 阿朝看了看书案,又看了看谢临洲,“我不认几个字,不能帮你整理书籍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收拾书案。” 话音落下,他想,还是要好好跟学馆内的夫子好好学学,认些字。 谢临洲有些意外,随即笑着点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阿朝走到书案旁,将散落的宣纸一张张叠好,放在书案的一角。 谢临洲则拿起古籍,按照书架上的分类,将它们归位。 阿朝叠完宣纸,见书案上还有几支毛笔没挂好,便拿起毛笔,仔细地将笔毛理顺,然后一一挂在笔架上。他动作轻柔,眼神专注,烛火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认真。 谢临洲放好古籍回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暖意。 他走上前,拿起一方砚台,轻声说:“这方砚台是江南的产物,石质细腻,研出来的墨很均匀。” 说着,他便拿起墨锭,在砚台里轻轻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阿朝凑过去看,只见墨汁渐渐在砚台里晕开,变得乌黑发亮,忍不住赞叹:“这砚台真好,研出来的墨看着就不一样。” 他虽不懂这些,但也能看出个好坏。 “你若是喜欢,等你以后学字了,我也给你买一方。”谢临洲承诺,沉吟片刻,他又道:“我是想着往后把府上的生意大部分交于你打理的,我希望你平日得了空闲可以去学馆夫子学习。” 他说出这话,不由得想,这样一来两全其美。 闻言,阿朝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案上的墨锭,听到后面的话,又抬起头来,表情认真,“夫子,我保证会好好学习的。” 谢临洲看着他耳尖的红意,轻咳了一声,问:“等你住在我这儿了,我专门请哥儿先生回来教导你。” “真的吗?”阿朝瞪大了双眼,对上汉子的目光,他握住谢临洲的手,忍不住蹦跶起来,“夫子,我可最喜欢你了。你太好了。” 他拉着谢临洲的手转圈圈,雀跃无比。 触感柔软、温暖,谢临洲心神恍惚,有飘飘欲仙。 雀跃之后,回过神来,阿朝看看彼此的手,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一步,“夫子,我……” 触感远去,谢临洲分不清自己的失落还是庆幸,“无事,左右这儿只有我与你,无事的。” 在现代什么大事没见过,他怎么迷了心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两人就这样在书房里偶尔说几句话,或是安静地整理书籍,烛火跳动,墨香萦绕。 谢临洲拿起放在柜子里的布包,递给阿朝:“这里头装的是启蒙书籍,还有文房四宝,你在学馆学习也不能什么都没有。” 阿朝接过布包,爱惜的摸了摸,心里暖暖的,轻声道谢:“夫子,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谢临洲道:“其实你在学馆内可以不用做活的,张婆子,刘大汉他们能忙得过来,而且住在学馆内的学子也会主动帮忙,你大可一心一意在哪儿先念书。” 阿朝摇头:“做的都是力所能及之事,无事的。” 他想,能上学已经很好了,怎么还能什么都不干。况且他还领夫子给的工钱。 小哥儿执着,谢临洲没有继续劝阻。 阿朝岔开话题,问:“夫子,你在国子监到底有什么趣事,你还没跟我说呢?” 谢临洲与他坐在窗边茶几旁的太师椅上,前者笑了笑:“我教学与寻常夫子都不同,教的都不是些什么‘正经课业’,广业斋内的学子也都千奇百怪。沈长风,上回替我送糖葫芦给你的学子,你可还记得?” 他说起学生时,眼底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相比,多了几分作为师长的耐心。 阿朝听得认真,“记得,记得,上回在国子监我还碰到他了。” “近来,他正在捣鼓新的点心,一门心思都在上面了。”谢临洲拿起案头的折扇,轻轻扇了两下,控制好风速便朝着小哥儿的方向扇。“我……” …… 晨读的琅琅书声还绕着国子监的飞檐,广业斋角落的案几却飘着股清甜的香。 沈长风正跪坐在软垫上,面前铺着雪色绢布,指尖捏着镶银的小刮刀,将掺了松仁的面团细细刻成云纹。 案上摊开的《齐民要术》折在造神曲并酒篇,空白处谢临洲用朱笔添的小字格外醒目:“达官贵人食点,重形味更重雅致,发酵面需揉至光、滑、韧,纹样需显文人意趣。” “今日用的是江南新收的霜麦粉,配了西山的桂花蜜?”谢临洲巡视完其他学子的早读情况,走到他身边,询问。 广业斋内的学子比寻常斋都少,因此空间便大了起来。对于沈长风带食材来国子监,他是不允许的,他怕影响到其他学子。 不过,他没想到广业斋这一群学子自有想法,他们能不被外物所影响,所以联名上书告知谢临洲的,因此,谢临洲才敢让学子放心大胆去做,在斋内干什么都可以。 国子监对这一帮边角料也不管,毕竟都是些不成器的,只要不影响其他斋的学子,管他做点心,舞刀弄剑还是睡大觉。 见少年点头,他便俯身指着案上的象牙算筹:“昨日教你的成本账,再核一遍。” 知道要教这么一帮学子,谢临洲可谓是日夜操劳,当然他的积分也多是完成系统颁帮助学子的任务得来的。 沈长风立刻捧过竹册,上面用工整小楷写着:霜麦粉一斤(价八十文)、桂花蜜四两(价六十文)、松仁二两(价一百文)、锡盆恒温费二十文,末尾算着:每块‘云纹松仁糕’成本五文,售二十五文,十块可赚二百文——供达官贵人宴席茶点,此价合宜。 谢临洲指尖点在锡盆恒温费处:“恒温是为保证面团细腻,这笔不可省。至于客源,你说想供到城东的雅集楼,那里常聚京中勋贵,那是你家的铺子,你更要清楚知道,他们要的不只是好吃,更是体面。” 沈家的生意做的大,他听说沈家祖上有个出名的名人叫沈万三。 “此处,无须我多说,生意上的事情你得要跟你父亲好好学。至于糕点这些,你不懂的大可问我。”谢临洲说罢,深深看了眼沈长风,又巡视一番学子的早读情况便离开。 回到博士厅,一进门就听到几声冷笑。 国子监另一位博士李修之摇着玉柄扇走来,嘴角撇出讥诮:“谢大人好兴致,日日在国子监教做贵人点心,再过些时日,是不是要替勋贵家管宴席了?这国子监,快成御膳房的帮厨了。” 他一直看不起谢临洲,方方面面都看不起。 他这敌意来的莫名,谢临洲本无意争辩,可在目光扫到周围看热闹的同僚有了别的打算。 他语气不含半分退让:“李大人可知《齐民要术》为何提‘食不厌精’?达官贵人的饮食亦是民生一隅,他们的宴席茶点讲究格调,既不失本味又显文化,能让商户摸清高端需求、守定价规矩,何尝不是学问?” 李修之被堵得语塞,甩袖而去,恰好见御膳房的内侍捧着个紫檀食盒走来,笑着对谢临洲拱手:“谢大人,你递的云纹松仁糕谱子,总管大人呈给太后尝了,连说,配雨前茶正好,还问能不能多做些,送予各位王爷福晋当伴手礼。” 闻言,谢临洲笑着回礼:“公公客气了,这谱子并非我所创,是学生沈长风依《齐民要术》发酵法改良多日的成果,我不过是替他递去御膳房,让这用心做的学问能有处见真章。” 御膳房,皇帝的后厨,能把谱子送进去可不容易。对此,沈父出了不少力气与人脉,谢临洲也帮了一把。 内侍听了,心下了然:“原来如此,那便替劳烦谢大人把这话转达了。总管大人还说,这糕点既有文人意趣,又合贵人胃口,若能多些花样,往后宫里的茶宴倒能添些新意。” …… 阿朝听着,看着谢临洲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夫子,你这般教学可要比寻常夫子更累了,既要管他们学业,又要教做点心、算账目,连御膳房的路子都要替他们搭,我听说,除了沈长风沈学子外,广业斋内还有另外两位不相上下的学子。” 他眼含担忧的看向对方。 谢临洲指尖的折扇顿了顿,随即又扇动起来,“累是真累,前阵子为了帮长风核成本账,夜里对着《齐民要术》逐句查发酵古法,生怕错了半分,窦唯近来还算安分,老老实实的上课。萧策,他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害得我没个好觉。” 窦唯家中之事缓缓落下帷幕,风声密,窦家今年年底就该要‘官复原职’。 “做什么都没有容易的。”阿朝关心道:“夫子,你平日累得很,记得让庖屋多做些补身子的,免得累坏了。” 夜色渐深,青砚轻轻敲门进来,低声提醒:“公子,天色不早了,阿朝小哥儿若是再不走,路上怕是要黑透了。” 谢临洲看了看窗外,眉头微蹙,随即对阿朝说:“我让青砚送你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阿朝点点头,起身布包背在身前,对谢临洲轻声道谢:“夫子,下次我还要听你说国子监的事儿,还有这些东西,我会好好保管的。” “嗯。”谢临洲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接过青砚递来的灯笼,身影渐渐消失在廊下的夜色里。 直到阿朝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了书房,看着整理得整齐的书架,还有案头那方研好的墨,嘴角忍不住又弯了起来。 认识阿朝后,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些。 阿朝的身影消失在目光中,谢临洲便转身往浴房去了。 浴桶里的热水泛着轻烟,浸过沉香木的浴汤洗去一身倦意,他换上件月白纺绸中衣,发梢还沾着些未干的水汽,便坐在书房窗边的玫瑰椅上,听小翠垂手躬身汇报今日布庄订下的成衣。 成衣皆是他日常穿的素色锦缎、暗纹绸衫,小翠条理清晰地报着花色、规制与取货日期,指尖还捏着张折得齐整的单子。 谢临洲细细听着,待小翠话音落了,才抬眼道:“再往布庄跑一趟,给阿朝订些衣裳。” 小翠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应声:“是,公子。不知要订些什么样式?” 也是她近来忙着调教新进府的下人,忘了这一茬,希望公子莫要怪罪的好。 “他往后要住进来的。”谢临洲指尖顿了顿,眼底漫开些柔意,语气却依旧沉稳,“按官宦人家夫郎的规制来置备,不必太张扬,却也不能委屈了他。”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衣料选软些的云缎、软罗,花色挑些浅青、水绿、月白,别选太艳的。日常穿的多备些。” 说到这里,他似是又想起什么,抬眸看向小翠:“首饰也一并置了,不用金翠堆砌的重器,选支羊脂玉簪,日常插戴便好。还有贴身的里衣,用最细的棉绸,多做几套换着穿。” 小翠一一记在心里,见公子还在沉吟,又轻声问:“那鞋袜、帕子这些小物,是否也按夫郎的份例添?” “自然。”谢临洲点头,“你是姑娘比我细心些,有什么阿朝往后用得上的,你都备上。” 小翠心下明了,当下更不敢怠慢,恭声应了“是”,捧着单子便要去安排。 待她离开,谢临洲便待在待在书房内批改今日诸生的策论,今日发生的事情多,他没来得及把策论批改了,怕耽误明日讲课只能今夜熬一熬。 还未批改完毕,青砚便匆匆过来,“公子,萧将军来了。你看?” “无事,他来就来。”谢临洲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则是去洗干净手上的墨水,静观其变。 到底是为了今日发生的事儿来的,他早有预料。 屋外传来轻缓却略显迟疑的脚步声,顿了片刻,才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力道不重,却格外清晰。 “进来。”谢临洲坐在太师椅上,抬眼看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墨色锦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白日里怒闯国子监的萧父萧承远。 此时的萧承远没了白日的戾气,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双手交握在身前,指节微微泛白,往日里在军营中练出的挺拔脊背,竟也微微躬着,倒显出几分局促来。 “谢夫子。”萧承远的声音比白日低了许多,他站在离书桌三步远的地方,没有再上前,目光无意落在书桌上摊开的《武经总要》上。 这《武经总要》是第二日,谢临洲要给萧策讲解的,因此,他在上面用朱笔勾画了不少重点。 谢临洲起身,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两个青瓷茶杯,倒了两杯温热的雨前龙井,递了一杯给萧承远,开门见山:“萧将军深夜前来,可是为白日之事?” 萧承远接过茶杯,低头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愧疚:“谢夫子,白日里是我糊涂,一时气急,说了些混账话,还望夫子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他竟微微躬身,作势要行礼。 谢临洲连忙上前扶住他:“萧将军不必如此,我知晓将军也是为了萧策好。天下父母心,皆是如此,我怎会怪罪?” 保家卫国的将军,这一礼他受不起。 萧承远被扶住,眼眶却微微泛红。他征战沙场二十余年,刀光剑影里闯过来,从未在人前露过这般脆弱的模样,可此刻面对谢临洲温和的目光,心中的愧疚与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竟有些控制不住。 “夫子不知,”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夜景,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我萧家世世代代都是武将,从我祖父开始,便镇守北疆,我父亲更是死在与匈奴的战场上。 到了我这一辈,本想着让萧策能走条不一样的路,考取功名,也好摆脱武夫的名头,不用再像我们这般,在朝堂上处处受人白眼。” 谢临洲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对方说的是实情,大周朝重文轻武,朝堂上的文官大多出身世家,自幼饱读诗书,对武将多有轻视,总觉得武将不过是匹夫之勇,不懂礼法,更不懂治国之道。 萧承远转过身,看向谢临洲,眼神里满是无奈:“夫子您是国子监的夫子,朝中不少官员的子弟都在您门下求学。您可知,前些年我送萧策去私塾读书时,那教书先生见了我,便直言‘武将之子,粗鄙不堪,怕是难成大器’。平日里萧策在国子监里,那些文官子弟也总嘲笑他‘只会舞刀弄枪,是个没文化的莽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那些人看不起我们武将,可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提着刀去跟他们理论。我只能告诉萧策,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让那些人看看,我们武将的子弟,也能有出息。可今日我见您让他做什么投石机模型,还让他给边关将领写信,我一时心急,便……” “萧将军,”谢临洲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您的苦心,可您有没有想过,萧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上上个月,我带他去兵部军械库,他看到那些兵器、城防图时,脸上的表情,是我在他读四书五经时从未见过的。此后,他总拿着《武经总要》,问我城防图上的陷阱如何设计,投石机如何改良,那种专注与热情,我从未见过。” 说起来,他与萧策能去兵部军械库也是多得萧承远的威名。 萧承远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一门心思让萧策读书考功名,却从未问过萧策真正喜欢什么。 他想起萧策小时候,总喜欢拿着木头做些小弓箭、小战车,那时他还骂过萧策不务正业,现在想来,心中更是愧疚。 “可是夫子,”萧将军还是有些担忧,“就算他喜欢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些匠人的活计,将来在朝堂上,还不是一样被人看不起?” 谢临洲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武经总要》,翻到记载投石机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画说:“萧将军,您看这投石机,乃是当年墨家所创,用于守城之时,能投掷百斤巨石,击退敌军。可这么多年来,投石机的形制几乎没有变过,若是萧策能改良它,让它投掷得更远、更准,将来边关打仗,是不是就能少死些士兵?” 他顿了顿,又道:“您说考取功名是出息,可若是萧策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为边关将士谋福祉,让千百万百姓免于战乱之苦,这难道不是更大的出息?再者说,我大周朝虽重文轻武,可若没有武将镇守边关,文官们又怎能安安稳稳地在朝堂上议事?文武本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萧承远怔怔地看着谢临洲,听着他的话,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豁然开朗。 他征战沙场多年,见过太多士兵死于敌军的攻城器械之下,若是自己的儿子真能改良投石机,或许真能如谢临洲所说,让边关少死千人。 那样的功绩,比起考取一个功名,确实要重要得多。 “夫子所言极是,是我太过狭隘了。”萧承远深深吸了口气,“多谢夫子点醒,也多谢夫子对萧策的悉心教导。往日里,那些教书先生要么对萧策敷衍了事,要么就劝他放弃武将世家的陋习,唯有夫子您,愿意顺着他的喜好,一视同仁地教他,还这般看重他的想法。” 谢临洲请他在书桌旁的圈椅上坐下,又给他添了些茶水:“萧将军不必客气,教书育人本就是我的职责。我虽出身文官世家,却也知晓武将的不易。我祖父曾告诉我,当年若不是北疆的将士拼死抵抗,匈奴早就打进京都了。所以在我看来,文武并无高低,只是职责不同罢了。” 萧承远闻言,心中更是感动。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暖意从喉咙一直传到心底。 这些年,他在朝堂上受的委屈、遭的白眼,从未跟人诉说过,今日对着谢临洲,却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夫子您不知道,前些年有一次朝会,户部尚书说边关军饷太多,想要削减。我当时就急了,跟他争辩,说将士们在北疆吃尽了苦头,寒冬腊月里连棉衣都不够,若是再削减军饷,谁还愿意为朝廷卖命?可那户部尚书却说,武将不过是些粗人,只会伸手要银子,哪里懂什么理财之道。陛下虽然最后没有削减军饷,可也没说户部尚书半句不是。” 寒心,着实寒心。 萧承远的声音里满是无奈:“还有去年,我举荐我手下的一个副将升任总兵,那副将战功赫赫,为人正直,可吏部侍郎却说‘武将出身,不懂吏治,怕是难以胜任’,最后陛下竟也听信了他的话,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去当了总兵。结果那文官到了边关,连基本的阵形都不懂,差点打了败仗,最后还是那副将拼死相救,才保住了城池。” 谢临洲听着,眉头微微皱起。他虽在国子监教书,不常参与朝堂之事,却也听闻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大周朝的文官集团势力庞大,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的文官,更是相互勾结,排挤武将。久而久之,朝堂上便形成了重文轻武的风气,武将们有志难伸,有才难施。 “萧将军,”谢临洲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您的难处,也知道武将在朝堂上的处境。可我相信,总有一天,陛下会明白武将的重要性,会改变这种风气。而萧策,或许就是改变这种风气的人。” “萧策?”萧承远有些惊讶地看着谢临洲,“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改变风气?”他不太敢相信。 谢临洲笑了笑,指着书桌上萧策画的投石机改良图:“萧策虽然年纪小,却有想法,有热情。他对军械的理解,甚至超过了一些在兵部任职多年的官员。若是我们能好好培养他,让他既能懂军事,又能懂文墨,将来在朝堂上,他便能以自己的能力,为武将们说话,让更多的人看到武将的价值。”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萧策给边关将领写的那封器械改良信,我已经看过了。信中对投石机的改良建议,很有见地。我已经托人将信送到了北疆总兵的手中,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回信。若是他的建议能被采纳,将来在战场上发挥了作用,陛下和朝中大臣们,自然会对他刮目相看。” 萧承远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连忙拿起书桌上的那封信,仔细地读了起来。 45-50 第46章 信中,萧策详细地分析了现有投石机的弊端,比如投掷距离短、精准度低、操作复杂等,还画出了改良后的投石机图纸,标注了各个部件的改进方法。 虽然有些想法还略显稚嫩,却能看出萧策的用心与才华。 “这孩子……”萧承远读完信,眼眶再次泛红,声音里满是欣慰,“我竟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本事。夫子,真是多谢您,若不是您,我恐怕还在逼着他读那些他不喜欢的书,白白浪费了他的才华。” 谢临洲摇摇头:“萧将军不必谢我,这都是萧策自己的天赋与努力。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发挥的机会罢了。其实,不仅仅是萧策,国子监里还有不少出身寒门或者武将世家的学生,他们或许在四书五经上不如那些世家子弟,却在其他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 “只是可惜,”谢临洲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这些学生大多不被看好,甚至有些教书先生还劝他们放弃自己的爱好,专心攻读圣贤书。久而久之,很多学生都放弃了自己的天赋,变得越来越平庸。” 萧承远闻言,心中更是感慨。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研究兵器,可父亲却告诉他,武将在朝堂上没有地位,让他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 可他实在不喜欢读书,最后还是走上了武将的道路。这些年,他一直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爱好,现在听谢临洲这么说,更是觉得愧疚。 “夫子,您说得对,”萧承远坚定地说,“我们不能再让这些孩子重蹈我们的覆辙。以后,萧策若是想研究军械,我绝不会再阻拦他。不仅如此,我还会支持他,给他找更多的资料,让他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华。” 谢临洲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萧将军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其实,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无论是出身世家还是寒门,只要有才华,有抱负,都应该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能力。我在国子监教书,就是希望能给这些学生一个公平的机会,让他们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发展,将来为朝廷,为百姓,贡献自己的力量。” 夜渐渐深了,谢府的庭院里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书房里,烛火摇曳,谢临洲和萧承远依旧坐在书桌旁,畅谈着朝堂局势、武将处境,以及孩子们的未来。 萧承远越聊越投机,他发现谢临洲虽然是文官,却对军事有着深刻的理解,对武将的处境更是感同身受。他甚至拿出自己珍藏的北疆地形图,跟谢临洲探讨起边关的防御策略。 谢临洲也提出了不少独到的见解,比如在边境修建烽火台,加强情报传递;在敌军常出没的地方设置陷阱,减少士兵的伤亡等。 “夫子,您对军事的理解,真是让我佩服不已。”萧承远由衷地说,“若是朝中的文官都能像您这般,理解我们武将的不易,重视军事,那我大周朝的边防,定会更加稳固。” 谢临洲笑了笑:“萧将军过奖了。我不过是读了些兵书,又听祖父讲过一些边关的事情罢了。真正了不起的,还是那些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他们远离家乡,冒着生命危险守护着我们的国家,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过错。”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相信,这种情况一定会改变的。现在,陛下已经开始重视军事了,上个月还下旨,要增加边关的军饷,改善将士们的生活。而且,越来越多的文官也开始意识到军事的重要性,比如刑部尚书邢大人,就经常在朝堂上为武将说话。将来,等萧策他们这些孩子长大了,走上朝堂,定会给朝堂带来新的风气。” 萧承远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希望:“夫子说得对,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若是夫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是找军事资料,还是联系边关将领,我都能帮上忙。” 谢临洲闻言,心中一暖:“萧将军客气了。若是将来萧策需要去边关实地考察,或者需要跟边关将领交流,恐怕还真要麻烦萧将军。” “没问题,”萧承远爽快地答应下来,“到时候,我亲自带萧策去北疆,让他看看真正的战场,听听将士们的想法。我相信,这对他研究军械,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鱼肚白,萧承远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他起身,对着谢临洲再次躬身行礼:“夫子,今日跟您畅谈,我真是受益匪浅。多谢夫子对萧策的教导,也多谢夫子让我明白了这么多道理。以后,我定会全力支持萧策,让他能好好发挥自己的才华。” 谢临洲也起身,送萧承远到门口:“萧将军不必多礼。萧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以后,我们还要多多交流,共同培养这些孩子,让他们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 萧承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临走前,谢临洲放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萧将军,谢某不过是一介教学先生,先前带萧策去兵部,传信等,都依仗了萧将军的威名,在下再次说声抱歉。” 萧承远声音洪亮,“无事,无事,老夫有用武之地乃是好事,往后,谢夫子做事只管去做便好。” 谢临洲站在门口,看着萧承远渐渐走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糟了,熬穿了,策论没改,没备课。 他急匆匆回到书房,继续批改策论,一边改一边嘟囔,死手改快点啊。 策论还未批改完,青砚就让谢临洲去洗漱,前者就把还没改完的策论以及改完的分别放到布包里面。 等人洗漱完出来,二人便一同去国子监。 知他昨夜熬了一夜,青砚都把早膳都装到食盒里面,让自家公子到了国子监再吃。 回到值房,谢临洲把最后一本策论的朱批落定,指尖捏着的朱笔都快攥出印子,手腕酸得发僵。 他往窗外瞥了眼,日头已爬过书院的飞檐,忙把策论拢成一摞往怀里一揣,起身时带得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道轻响,袖口沾了点墨渍也顾不上擦。 刚跨出书房门,肚子就咕噜响了声。从清晨熬到此刻,别说早饭,连口热茶都没沾。 青砚刚从广业斋回来,喊住他:“公子,公子莫要着急,我已经让学子们待会先自习,你先把早膳吃了,免得熬出病来。” 谢临洲熬的头脑都不清醒,闻言,把策论放回原位,拍拍青砚的肩膀,“你小子,好样的,那我先吃点东西,你去看着他们自习。” 知晓广业斋的学子都自律,可没人看着广业斋总会被说的。 “我省的,公子,你吃完都放着,直接去广业斋。”青砚把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里头是半个巴掌大的肉包子五个,温着青菜瘦肉粥和酱菜。 “好。”谢临洲坐下,喝茶垫肚子。 青砚把案桌上的策论一一整理好,抱去广业斋。 吃完早膳,五脏庙得到巨大的满足,茶水漱口,歇息了半刻钟,谢临洲马不停蹄的去广业斋。 “夫子。”底下二十来个学生齐刷刷起身行礼,前排的小王眼尖,瞥见先生眼底的青影,与一旁的学子低声道:“夫子昨晚是做贼去了吗?”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让巡视学子自习的青砚到一旁歇着,他指尖敲了敲木案,“今日不讲原定的《论语》章句,咱们先评昨日的策论。” 没来得及备课,只能讲策论,好在策论刚改完,脑子里满是学生们的疏漏与亮点,倒不用慌神。 他随手抽了本最上面的策论,念出名字:“王生,你这篇‘论农桑之重’,开篇引《管子》名句很是贴切,可后头说‘劝农当靠苛法’,却落了下乘。” 说着抬眼看向那学生,眉头微蹙,“你可知前朝李太守靠严刑逼农,倒让十里农田荒了三成?” 王生脸一红,忙起身躬身:“学生思虑不周,先生指教的是。” 谢临洲点点头,又抽了本念道:“李焕这篇不错,提出‘减赋与兴修水利并举’,还附了个简易的沟渠图,只是……” 他用朱笔点了点策论上的字句,“水利需征调民夫,却没提如何安抚民力,若是农忙时征调,岂不是本末倒置?” 底下学生们都凑过脑袋看。 谢临洲越讲越顺,从策论里的观点延伸到前朝典故,又问学生们:“若你是县令,该如何平衡农忙与水利”。 堂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王生最先提出自己的观点,“我先前策论没提安抚民力,方才想了想。若我是县令,便分批次征调民夫。比如东村先去修三日,西村接茬上,余下的人在家农忙,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他说着还指了指策论上的图,“而且修渠时每日给民夫发两升米,算官府补贴,他们也乐意来。” “可东村西村轮着来,修渠进度岂不是慢了?”宫学子反问:“前些年两湖省那边闹旱灾,就是渠没修完,稻子全枯了。要是等轮完,雨季都要来了,渠还没通怎么办?” 语气一顿,他又道:“不如让家里有壮丁的农户,出一人去修渠,官府帮他家雇短工收庄稼,这样民夫放心,渠也能快点修。” …… 他让学生们讨论,他自己则是短暂的坐在蒲团上用本子遮挡,闭目养神。 下课铃响,他看着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身往回走时,唇角微微勾起。 虽说熬穿了夜,没备着课,倒也没误了这帮小子。 青砚道:“公子,你熬了一夜,不若待会的课找周司丞缓一缓,你下午连上两堂?” 谢临洲想,强撑着上反而会适得其反,点头,“那你去吧,我待会小歇一会,有什么事直接进来喊我。” 青砚领命,离开。 谢临洲推开值房木门,阳光正斜斜淌进来,在案几上的宣纸上投下细碎光斑。 他把木门关上,先松了幞头系带,墨发垂落几缕在额前,又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昨夜熬着改策论,指节至今还带着点僵麻。 青砚早将屋中收拾妥当,窗边矮几上温着盏菊花茶,瓷杯旁叠放着干净的布巾,是特意备着让他擦手的。 谢临洲在椅上坐下,端起那盏菊花茶。 茶温刚好,入口带着清苦回甘,驱散了几分残留的倦意。 目光扫过案角空白笺纸,忽然想起方才学生们讨论农水调度的热闹场景,他随手摸过支兼毫笔,蘸了点淡墨,在笺纸上逐条写下学子们的观点。 写罢,他将笺纸折好放进袖中,随后脱掉外衣,鞋袜躺在榻上,浅眠。 窗外蝉鸣细碎,日光暖融融地裹着身子,熬夜的疲惫渐渐涌上来。 他想着深入睡眠,可脑海里却不自觉过起下午的课,虽不用备课,却得把上午的讨论要点串成条理,再结合前朝河渠案例,让学生们听得更明白。 没一会儿,青砚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他闭目却没睡着,便放轻声音:“公子,方才周司丞派人来问,下午的课是否需照旧,若您乏了,他那边可调课。” 谢临洲缓缓睁开眼,眼底还带着点惺忪,却摇了摇头:“不必调,上午孩子们讨论得热络,下午正好趁热打铁。” 语气一顿,又道:“对了,把我刚写的那页笺纸抄几份,上课前给学生们发下去,当作讨论提纲。” 青砚应了声,又道:“公子,你且歇着,晌午,我把膳食送过来,你吃过膳食再睡一个多时辰再去上课。” 谢临洲“嗯”了一声,阖上双眼,放心的睡去。 = 时间慢慢滑向二十四号。 晒场上的麦子早已入仓,田里的玉米也上了锅,王家闲聊的话换了一轮又一轮,仿佛从没出现过阿朝这个人。 阿朝这些日子在学馆倒安稳,平日和刘大汉一块洒扫学馆,张婆子一块做膳食,得了空闲就去听先生讲课,日子过得平和又踏实。 谢临洲也常差人来送些东西,有时是祛暑的酸梅汤,有时是软和的布料,每回都不忘附一张字条,让小瞳念给阿朝听,字里行间满是牵挂。 这天傍晚,想到明日的事情,阿朝没收拾衣裳,从学馆往外城走去。 刚走到王家院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王郑氏拔高的声音,吵得人耳根发紧。 他顿了顿,伸手推开虚掩的木门,脚步声刚落,院里的喧闹就歇了大半。 “哟,这不是在学馆做事的阿朝,怎么着,舍得回来了?”王郑氏的声音飘了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酸意。 自打知道阿朝以后是会被谢临洲娶回家去后,三房的人那小心思比马蜂窝都多。怎料,阿朝去学馆之后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他们的心思都没得使出来,这不今日一见到人回来了,不得阴阳怪气几句。 阿朝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王郑氏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王绣绣弄着手上的花,伤春悲秋。 大房一家人去了地里翻地,为秋播做准备。 王老太太与听见动静,连忙从屋里迎出来,“今日怎么回来了?可是学馆出了什么事情?” 她和王老爷子之所以能留在家中,主要是内城粮铺的管事要到外城来收今年的麦子,王家要卖麦子,他们要在家等人上门。 她看的长远些,阿朝嫁到谢家去可是一件好事情,往后家里有什么事儿,谢家都能帮忙。 阿朝跟着她一块往屋里走,轻声道:“无事,学馆里的活计也熟悉的差不多,我就想回家来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呦,还帮忙呢。我看你是心里装着谢府的事,才巴不得早点回来吧?”王郑氏放下针线,站起身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朝,像是要把人看出个洞来,“我说阿朝,谢公子那边没再差人来?李祭酒啥时候上门提亲啊?聘礼的事,谢府总该有个数了吧?” 她就惦记着那点聘礼了,到时候昧下一些给绣绣当嫁妆,给儿子当聘礼。 这话一出,王老爷子从屋里走出来,脸色沉了沉:“郑氏。提那些干啥?阿朝刚回来,先让他歇会儿。” 一天天大嗓门嚷嚷这些事,生怕外人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阿朝。 “爹,我这不是关心阿朝嘛。”王郑氏撇撇嘴,却没敢再往前凑,“这聘礼可是大事,关系到阿朝往后在谢家的脸面,也关系到咱们王家的体面,能不上心吗?再说了,谢府那样的人家,聘礼总不能寒酸吧?” 阿朝放在身侧手紧了紧,没接话。 他知道王郑氏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从聘礼里捞点好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王陈氏的声音:“阿朝回来了?” 王陈氏一家子刚从地里回来,走到门口就听王郑氏的大嗓门,不得要过来看看热闹。 他们大房也都想好了,与其当三房的吸血包不若等过了今年就以王老大身子出了问题为由头分家。 她看向阿朝,语气里满是关心:“前日,李祭酒派人来家里一趟,说二十五便上门提亲,谢府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此事只有王老爷子夫妇与王陈氏晓得,他们就怕三房在当日闹,这不瞒着,明日让三房回娘家一趟,怎料王陈氏把这件事捅了出来。 王老太太不动声色的警告王陈氏一番,笑着道:“谢府那边都安排好了,昨日谢夫子还差人来送信,说聘礼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都是些实在的东西,还特意问阿朝喜欢啥,想再添几样。” 王郑氏牙尖嘴利,眼神更是好,看婆母与大嫂的眉眼官司,嗤笑一声:“呦呦呦,什么大事都瞒着我?怪不得让我们三房回娘家呢,原来…… 阿朝听他们三言两语,有了猜测,按做往常王陈氏可不会说这些话。王老太太也不会瞒着三房,看来王家以后有的闹了。 王老爷子警告:“郑氏,你收敛些,明日家里有我跟你婆婆在这,你们全都滚出去。” 他有心想跟谢临洲与李祭酒攀上关系,以后让家里两个孙儿去国子监念书。不想被妇人之仁绊住脚。 他发话,没人敢继续闹腾。 王郑氏凑过来追问,“娘。都备了些啥呀?有没有金银首饰?布料是缎子的还是绸子的?有没有田地或是店铺?” 王陈氏皱了皱眉,看了王郑氏一眼:“郑氏,聘礼是谢府给阿朝的心意,多少都是谢公子的一片心,哪能这么打听?阿朝往后在谢家过得好才是正经事。” “我这不也是为阿朝好嘛!”王郑氏哼了一声,“要是聘礼寒酸了,旁人还以为咱们王家好欺负,阿朝到了谢家,也会被下人看不起的。” 两个人何曾有过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 阿朝看了会热闹,开口道:“三舅母,谢夫子说了,聘礼都是按规矩备的,不会寒酸,也不会铺张。他说,最重要的是往后好好待我,让我在谢家能安心过日子。” 聘礼多少都不关王家的事儿,他到时候把聘礼都带到谢府去。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也不能少啊。”王郑氏还想再说,却被王老爷子打断了:“行了,别在这儿叨叨了,阿朝刚回来,让他进屋歇着。陈氏,你赶紧带人回去洗澡,今儿炖了鸡汤,做了一桌好菜,正好一起尝尝。” 王陈氏笑着应了,王郑氏虽还有些不甘,却也不敢违逆王老爷子的意思,只能悻悻地坐回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眼睛却还时不时瞟向阿朝,心里盘算着提亲那日,怎么才能从谢府那边多捞点好处。 阿朝跟着王老太太进了屋,喝着冰凉的绿豆汤,压下了暑气,也让他攒了一路的疑问,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 他抬头朝着王老太太夫妇的方向,声音放得柔缓:“外祖父,外祖母,我回来是有事情想问你们的。先前,听外祖母你说,我成婚之前,会有父亲的好友送嫁妆过来,此事到底如何了?” 语气一顿,又道:“我只是随口问问,若是没有,我便与夫子实话实说。” 听见这话,王老太太原本咽道肚子里的话重新涌了上来,眼神飘向王老爷子身上。 王老爷子清清嗓子半真半假:“联系上了,嫁妆也都送来了,就放在你屋子里,只是嫁妆有些少,不过我与你外祖母会添一些进去的,也让你在谢府抬得起头。” 阿朝父亲好友送来的嫁妆都够两个农户家的女子或是哥儿出嫁用,只是王家人贪心昧下了。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随后又补充:“对了,阿朝往后你就住在你外祖母隔壁的屋子,东西什么的都替你收拾好了。” 阿朝记在心里,忍不住耻笑,面上依旧是那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这样便好,谢谢外祖父替我着想了。” 他喉结动了动,问:“那父亲好友会来参加我的成亲宴吗?” “你父亲好友姓成,名叫成峰。”王老爷子道:“他说事物繁忙,成婚当天不一定会到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如何,只有他知晓。 阿朝点头,“我省的了。” 简单的小聊一番,王家一大家子心怀鬼胎的坐在八仙桌上用膳食,阿朝看得出他们眼底的算计,待不下去,简单对付几口,寻了个由头回了学馆。 夜幕降临,学馆内亮起灯笼。 刘大汉在门口守着,瞧他回来,关切道:“这么晚还回来?没出什么事儿吧?” 哥儿与女子夜里独自出门总归不好,容易出事。 “无事。”阿朝笑了笑,径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张婆子瞧见他回来,“回来了,可沐浴过?用过膳食没?”她虽不常到外头去,可上回听小瞳说话,对阿朝了解了不少,“家里怎么样了?” “都没呢,家里就那样。”阿朝不想再说,低下头往屋子走。 张婆子拦住他,“无事,等你往后嫁给公子就好了。你回屋收拾几件衣裳,我把水送到你往常沐浴的里间,沐浴完来庖屋用膳。” 她不用猜都知晓阿朝回家吃的不愉快,特意留了膳食。 “谢谢你了婆婆。”阿朝眼里露出几分感激。 沐浴过后,他坐在院子的石凳子上,一口一口喝着汤。 傍晚,学子的膳食是,排骨玉米汤、炒马笕齿、煎鱼、辣白菜,粗米饭。 张婆子说:“你明日还要回家一趟,明日早早些起来把膳食做了吃了再回去,免得到时候饿到自己。” 她都是过来人了,像王家这种人都是吃绝户的,面上笑盈盈实际还不知道要怎么把人榨干最后的价值。 阿朝点点头,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我省的,明日我起早些把活儿都干完再去。” 活都干完了,他与张婆子说了声,穿着月白色的衣裳往王家走去。 晨光驱散了晨雾,带着几分清爽。 李祭酒身着一件崭新的藏青锦袍,袖口绣着花纹,整个人都散发着长者的沉稳与谦和,站在谢府门前,身后跟了两个随从。 谢临洲早已等候在此,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素色棉布玉带,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满是郑重与期待。 他身后的小厮们抬着聘礼,小瞳指挥者小厮。 “临洲,放宽心,王家老爷子和老夫人皆是朴实之人,见你这般真心,定会应允。”李祭酒拍了拍谢临洲的肩膀,温声说道。 他与谢临洲师徒情深,知晓谢临洲对阿朝的情意,更明白王家贫寒,主动陪同提亲,既是为谢临洲撑场面,也是想让王家感受到这份亲事的郑重。 嘴上是这样说,他心里则是想着,希望王家人别不识好歹了。 谢临洲微微颔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语气诚恳:“多谢先生肯屈尊陪同,只是不知今日到底会如何,希望一切顺利。” 他们二人坐在马车上。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前行,朝着城郊的王家走去。 沿途的街坊见了,纷纷探头张望,低声议论着,都好奇国子监的谢夫子和祭酒大人,怎会往这贫寒的城郊去。 不多时,便到了王家门前。 两人捧着谢府备好的聘礼清单,缓步走进了王家大门。 彼时王家正围着饭桌吃饭,大房与三房都在王老爷子的发话下,一大早就出门了,只王郑氏不肯走,硬生生赖在这儿。 王老太太想过今日的场面,此时此刻经历还是难免的惊讶,咽下嘴里的饭,忙不迭地起身迎上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李大人,谢夫子,稀客稀客,快请坐。” 王老爷子放下筷子,强装镇定,“老婆子去添两副碗筷来。”语毕,他明知故问:“李大人,谢夫子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阿朝抬眼望去,正好对上谢临洲的目光,对方眼中满是温和,悄悄朝他点了点头,让他瞬间安下心来。 李祭酒不卑不亢地颔首,将聘礼清单递到王老爷子手中,声音沉稳:“老夫乃国子监祭酒李观,今日受谢府公子谢临洲所托,前来为他与贵府阿朝小哥儿提亲。” 王郑氏眼睛一下子亮了,凑过去盯着清单上的字,心道:绸缎五十匹、玉器两对、白银三百两、还有城南那处带院子的宅子……我的个老天爷,这般多的聘礼。他们王家要发了。 她搓着手,看向阿朝的眼神像是在看块镶金的宝贝,又转向谢临洲,笑容更甚:“谢夫子真是年轻有为,还这般疼惜阿朝,我们阿朝真是好福气。” 王老爷子捏着清单的手微微发颤,看向李祭酒,又瞥了眼谢临洲:“李大人,谢夫子,谢夫子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聘礼是不是……太厚重了些?” 他心里清楚,阿朝在王家过得并不好,如今能有这样的归宿已经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又怕谢府送来的聘礼只能看不能用。 没等李祭酒开口,王郑氏就抢着说道:“爹,这聘礼哪有嫌厚的?阿朝能嫁进谢府,那是我们王家的荣耀。不过话说回来,谢公子既然这么有诚意,是不是该再添些?你看阿朝这些年在我们家,我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也花了不少钱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阿朝,似乎想让后者说点什么好话。 阿朝都知道她打什么算盘,此刻装作一脸娇羞没有抬头,压根没理会她。 谢临洲原本一直静静站在一旁,闻言微微蹙眉,却没立刻开口。 李祭酒会意,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多了几分郑重:“王夫人说笑了。临洲备好的这些聘礼,皆是按照朝廷官员娶妻的规制准备,既不少礼数,也不过分铺张。至于阿朝小哥儿在王家的开销,谢公子已然知晓,昨日还特意跟我说,若王家有需要,他愿额外补贴些银两,只是今日提亲,谈的是两家结亲的诚意,而非讨价还价的买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郑氏瞬间僵住的脸,继续道:“况且谢公子说了,这些聘礼明面上是给王家的,实则全归阿朝公子所有,将来他嫁入谢府,这些东西都会跟着他过去,作为他的私产。谢公子看重的,是阿朝小哥儿的品性,而非王家的家世,还请王夫人莫要本末倒置。” 刚放好碗筷的王老太太听到这话,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有些着急的看向王老爷子。 阿朝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他们的眉眼官司,心里觉得可笑。 李大人都这样说,王老爷子也不好说别的,对着他们作揖,从嘴里挤出几句话:“多谢李大人,多谢谢夫子告知。阿朝能得谢夫子如此相待,是他的造化,我们王家没有异议,愿意促成这门亲事。” 王郑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老爷子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悻悻地闭了嘴,心里虽有些不甘,可也知道李祭酒和谢临洲在场,自己再胡搅蛮缠,只会落得难堪。 李祭酒见事情敲定,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婚书,让王老爷子和阿朝分别签字画押,又约定了下聘的日子。 待一切手续办妥,谢临洲上前一步,对着王老爷子夫妇拱手道:“王老爷,王老太太,今日多谢二位成全。眼下国子监还有些急事需我处理,阿朝在学馆也有事情未完成,我便先带他过去了,晚些时候再送他回来。” 王老爷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谢夫子费心了,去吧,让阿朝好生在学馆做事吧。” 王郑氏想阻拦,却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临洲走到阿朝身边,轻声道:“走吧。” 阿朝攥着刚签好的婚书,跟着谢临洲往外走,路过三舅母身边时,还能听到她小声嘟囔着,‘聘礼都没了,她的小算盘怎么办’,可他此刻满心都是暖意,早已不在意这些。 不止是王郑氏的小算盘,王家一大家子的算盘都落空了。 走出王家大门,谢临洲侧头看向阿朝,见他眼眶微红,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别理方才那些话,往后有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学馆那边没事,只是想带你出来透透气。” 阿朝抬头看向谢临洲,眼中满是感动,轻轻“嗯”了一声,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李祭酒瞧他们你侬我侬的出去,无奈的笑了笑,旋即收敛神情,面对王老爷子道:“国子监事务繁忙,我便不留在这儿用膳了,劳烦老爷子准备。” 临走,他又道:“这聘礼都锁起来了,钥匙想必临洲会给阿朝。” 都锁起来了,且有聘礼单子,王家人也不敢造次,强撑着笑容把人送出门。 人走,隔壁邻舍凑凑上来打听,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又说他们这是好造化。 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道贺的话传到王家人耳中就跟阴阳怪气一样,气的他们想甩脸色走人,却又不好直接走,只能硬着头皮笑嘻嘻。 邻舍们见他脸色不好,也知趣地没再追问,只是走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瞅了瞅王家的木门,小声议论着方才那辆气派的马车。 “聘礼都用箱子装起来,我上了两把锁。”谢临洲边走,边让阿朝上马车,“你今夜若是回家就把东西都放回屋子,最好屋子也锁起来。” 坐在熟悉的马车上,阿朝点头:“我都省的了,夫子你今日有事先回国子监吧,我回学馆做事去。” 他私心想让谢夫子陪自己,可不能耽误正事。 刚把车帘子放假,喊小瞳赶车,听到这话,谢临洲无奈的笑出声:“都是我的说辞,今日上门提亲我可是告了一日的假,今日我是属于你的,走吧,带你在城内闲逛一番。” 他实话实说,并没有别的意思。 国子监管理制度还算人性,只要有合适的理由能有批假,更何况,他与李祭酒还是师生关系。 但听在阿朝耳朵里跟甜言蜜语似的,让人忍不住红了耳根子,“好,那我们去闲逛什么呢?” 谢临洲见阿朝耳根泛红,连声音都软了几分,眼底的笑意更浓,“也没什么特别要逛的,随处走走。” “也好,反正今日闲着也是无事。”阿朝心口如一,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面前之人,关切问:“夫子,你近来可好?” 谢临洲一一回答,也都是三个神兽闹出来的事儿,其他的一切都好。 不用想也都知道夫子最近忙的是什么,此时听到,阿朝还是笑的合不拢嘴,“夫子,我这段时日在学馆都有听你的话,干完活就跟学子们一同学习。” 学馆内的先生为人和善,知他未念过书怕他跟不上课程还会特意给他开小灶。他觉得先生对他好,他平日做膳食会给先生多煎一个鸡蛋。 这鸡蛋可不是他拿公家的,而是自个儿用银钱和附近的佃户换来的。 李家庄子那周姑娘还收野菜,他跟张婆子一同山上挖了好几回卖野菜的钱平分。 谢临洲觉得他是个听话的,看着小哥儿上挑的眉眼与那张就差挂着要表扬我的脸,夸赞:“阿朝很厉害。” 小哥儿品性不错,娶回家也不会生出事端。 阿朝喜上眉梢,交叉双臂,一脸傲娇的样子,“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 谢临洲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轻咳一声,又将目光移开,“很厉害。”语气稍顿,他问:“那夫子问你在学馆学了什么?” 第47章 阿朝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先前那点傲娇劲儿里又添了些雀跃,他放下交叠的双臂,“夫子你可别小瞧我,虽说才学了三四天,我学的东西可不少呢。” 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都拔高了些:“先生先教我认了天地人这三个字。你别笑,这三个字看着简单,写起来可难了,先生教我写天字时,我总把上面的一写歪,先生还说我握笔的力道太轻,得再练练。不过我后来用笔在地上练熟了,先生还夸我写得方正呢。” 说着,他还抬起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天字的形状,指尖比划着。 “还有还有,先生每天早上都会教我们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那几句,我都能背下来了。昨日先生抽查,我背得又快又准,同窗们都给我鼓掌呢。” 他可认真学习了,每日第一时间把活儿都干完就去课堂,一下课就温习课上的内容。 “先生还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呢,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说完,他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傲娇的小模样,轻轻扬起下巴:“夫子你看,才三四天我就学会这么多,是不是很厉害?往后我肯定能学得更好,说不定过些日子,我就能给你读我写的字了。” 他眼睛闪烁着稀碎的光芒,还想着,要写谢临洲的名字。 谢临洲听着阿朝絮絮叨叨说着学馆的事,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许:“不仅没偷懒,还学得这样用心,比我当年初入学馆时还要强些。” 想当初,他读书的时候蜷依仗自己的天赋,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见阿朝眼睛亮了亮,他又接着说:“待会去书斋给你裁些软纸,你往后若是想练笔,便用这个。” 阿朝点头如捣蒜,一时间,先前的小得意淡了些,反倒生出些羞赧,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应道:“夫子,我只是想要你夸夸我,没想让你给我买东西的。”对上夫子关切的目光,他下定决心:“夫子,我一定好好练,不让你失望。” 谢临洲听着小哥儿那带着羞赧的小声嘀咕,眼底漾开温和的笑意:“夸你是因为你值得,给你买软纸,是想让你练笔时少费些力气。软纸吸墨匀,写出来的字也更显秀气,你往后练字时,握笔力道记得循序渐进,别急着求成,手腕酸了就歇一歇。” 阿朝乖乖点头。 马车缓缓驶向西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偶尔有沿街小贩的吆喝声飘进车厢,热闹却不嘈杂。 不多时,马车停在福瑞斋门口。 谢临洲先下车,再伸手扶阿朝下来,二人中间隔了些距离,慢慢往店里走。 刚进门,一股浓郁的香味就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糖味。 伙计见是熟客,连忙迎上来:“谢夫子来了,还是老样子,要红豆糕,桂花糕吗?” “嗯,再加两碗杏仁酪。”谢临洲应着,引着阿朝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又细心地把勺子递到他手里,“你尝尝,这家的杏仁酪磨得细,没有渣子。” 今日福瑞斋内的客人多,他们邻座都坐满了人。来这儿吃糕点的多是约会的汉子与姑娘或者哥儿。 阿朝握着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冰凉的触感滑过舌尖,杏仁的醇香混着清甜在口中散开,甜度刚好,一点也不腻人。 他眼睛亮了亮,又舀了一勺,小声道:“真好吃,怪不得是招牌呢。” 谢临洲看着他满足的模样,自己也舀了一勺,“时辰还早着,晌午带你去醉仙楼用膳。听闻,醉仙楼来了个广府的厨子,做的梅菜扣肉、盐焗鸡味道甚好。” 阿朝应声,又问:“前日小瞳特意送了早膳给我,那早膳可是自家做的?” 当时小瞳来去匆忙,他没来得及问。今日跟谢夫子聚在一块,自然是要问出口的。那些早膳味道着实好,时至今日,他还念念不忘。 “是,也不是。”谢临洲没兜弯子,“昨日西市新开了一家茶楼,茶楼里做的都是早膳,我吃了觉得好便让小瞳送了些给你。” 那茶楼是他名下的,茶楼内的厨子是广府的厨子,不过招牌菜等菜色都是广府现代茶楼的美食。 京都内酒楼、食肆不计其数真的能立足的早已把那点菜玩出了花样,他们茶楼可比不过,只能另辟蹊径。 “原是如此。”阿朝恍然大悟,把心里的话直接说出:“我还想着若是府上厨娘做的,我便学一学,往后在学馆也能自个儿做来吃。” 谢临洲觉得没有适合的工具做来也是麻烦,言:“下次想吃提前告诉我,我让小瞳送去。”知对方节俭,他道:“自家的产业,想吃就吃。” 阿朝微微瞪大双眼,给他竖起大拇指,“夫子当真厉害。” 两人慢慢吃着,谢临洲偶尔会夹一块桂花糕放在阿朝碟子里,“配着糕吃,不容易腻。” 阿朝咬着软糯的桂花糕,听着邻桌食客低声说笑。 吃完杏仁酪,谢临洲问了阿朝的想法,两个人先往百戏楼走。 百戏楼顾名思义,汇聚杂技、歌舞、戏曲、幻术等多样技艺,乃是京都最大的戏坊子,曾传言先帝都来过百戏楼看戏。 不是赶集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百戏楼生意便淡了大半,四周的铺子倒还开着,衬得百戏楼更显冷清。 这年头,达官贵人自己都豢养了戏班子,在自家后院唱戏,鲜少出来去别的戏楼看戏。 到了百戏楼,正好赶上一场讲“薛仁贵征西”的评书。 谢临洲选了二楼的包厢,让阿朝坐在自己身边,说书先生声音洪亮,故事讲得跌宕起伏,阿朝听得入了迷,偶尔会紧张地攥紧谢临洲的袖口。 谢临洲便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别急,薛仁贵会逢凶化吉的。” 不多时,小二把茶水送了上来,戏单子摆在谢临洲面前,低声道:“公子,若有想看的戏想听的评书大可喊我一声,我就在门口守着。” 这百戏楼是按一场戏一场评书来收费的,点戏点评书等只有包厢的人能点,一楼的大堂的人只能询问小二接下来演什么从而决定要不要看。 戏单子上每一出戏、评书、杂耍后面都标了价钱,还挺贵的。 阿朝还不认识几个字不懂,可却凑到谢临洲身旁,压低声音:“夫子,这贵不贵啊?贵的话就算了吧。我们这样听着也挺好的。” 他不省的戏楼里的价钱,但听那么多百姓们说戏楼乃是达官贵人、商贾人家才能去的地方,他就断定价钱肯定不便宜。 谢临洲瞧他谨慎小心的模样,笑了笑,“不贵,你想看什么?”他把戏单子放在桌面上,两个人一起看,他手指指着一行行往下念:“《汉宫秋》《赵氏孤儿》……《霸王别姬》……《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 说罢,他又和阿朝说这些戏到底是讲什么的。 阿朝扶着下巴,思来想去做出决断:“看《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想自己有生之年也也可以看戏了。 谢临洲唤小二进来,说了要看的戏,又给了半两银子小二让人去西市买蜜饯、糖葫芦以及甜水回来。 这些个都是小哥儿与小姑娘爱吃的东西,他特意问过这个时代的人。 《梁山伯与祝英台》足足要演近一个时辰,阿朝与谢临洲坐在戏楼二楼的雅座里,身前摆着刚沏好的凉茶,茶盏边还放着两块清甜的绿豆糕,挂着糖霜的蜜饯,被糯米纸包裹的几串糖葫芦以及糖水。 在吃之前,谢临洲就叮嘱阿朝:“待会吃的东西都甜,莫要贪多,吃不完就带回家。以后,你须记得早上起来,晚上睡觉之前刷牙,用过膳食后过两刻钟刷牙。” 大周朝因与海外的联系颇多,已经有了牙刷,牙粉。如今的牙刷比前朝更精细,有的还会在柄上雕刻花纹,牙粉的配方也更丰富,甚至出现了添加香料的香药牙粉,兼顾清洁与香气。 这个时代没有牙医,牙齿坏了就是坏了,没有任何办法。 阿朝一向把谢夫子的话当做真理,咬着一串糖葫芦,点头,“我省的,我每日都有刷牙,夫子先前让人准备的牙粉我都快要用完了。” 他牙口还算不错,从小到大,没疼过也没坏牙。 谢临洲说,到时候带他去买。 闲聊落下帷幕,阿朝开始专注的看戏。 戏台上正演到祝英台被迫归家,母亲握着她的手苦劝的段落。 那扮演祝母的旦角开口,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沉重:“你这么年轻应该趾高气昂,为人所不能为之事,你以为愤怒就能改变你和英台的命运,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地方,要怨就怨你们又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了,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两个,就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阿朝原本托着腮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攥住了衣角。他睁大眼睛盯着戏台,秀眉微微皱起,眼里满是困惑与不甘,小声对谢临洲说:“夫子,英台的母亲为何这样说呀?她和梁山伯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谢临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朝的肩膀,目光落在戏台上祝英台垂泪的身影上,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好都能有圆满结局。就像这戏里说的,有些时候,不是人不够努力,是周围的规矩、时代的样子,像一张大网,困住了人。” 森严的门阀制度与等级壁垒、严苛的礼教束缚与女性地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让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从萌芽时就注定了悲剧结局。 阿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视线又转回戏台。 此时戏台上祝母以世道规矩、寒门无机会及过往悲剧为例,劝说甚至逼迫梁山伯放弃与祝英台的感情,称两人结合会让英台背负骂名且无安稳生活。梁山伯则表明愿为英台努力求官,恳求机会。此时祝英台现身,虽表达对梁山伯的心意,却被祝母以死相逼,让其在梁山伯与家族母亲间抉择。最终祝英台无奈认命,劝梁山伯离开,梁山伯痛苦不已那绝望的唱腔让戏楼里静悄悄的,连楼下零星坐着的几个看客都屏住了呼吸。 阿朝悄悄拿起一块绿豆糕,递到谢临洲嘴边,小声说:“谢夫子,你吃一块吧,这戏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谢临洲张嘴咬了一口,甜意在舌尖化开,他看着阿朝眼底藏不住的共情,轻声问道:“那你觉得,祝英台和梁山伯做错了吗?” 阿朝立刻摇头:“没有,他们只是想在一起,怎么会错呢?” 谢临洲笑了笑,心道,阿朝还是小孩子呢。他缓缓道:“是呀,他们没做错。只是有些时候,坚持心里的对,要比我们想象中的难……” 阿朝似懂非懂,嘴里的糖葫芦也不吃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看。 见此,谢临洲打算下次带人出来不看这种煽情的戏,改看欢乐的。 说话间,戏台上的剧情已近高潮,祝英台听闻梁山伯病逝,穿着嫁衣奔向坟茔,漫天纸钱纷飞,旦角的唱腔悲怆动人。 阿朝忍不住红了眼眶,下意识的往谢临洲怀里躲,瓮声瓮气:“他们都要死了。” 温香软玉扑满怀,谢临洲的手还僵在原位,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三番四次终于把手掌放在了阿朝的脊背上,轻轻拍着,“没事的,他们在地下会在一起的。” 阿朝吸了吸鼻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颊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不知是哭红的还是害羞的。 他清清嗓子,自动远离了谢临洲一些,声音小小的:“夫子,不好意思,我把你衣裳弄脏了。”嘴上这般说,他心里却是想,夫子身上香香的。 谢临洲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襟有濡湿的迹象,摆手,“无事,无事,待会就干了。”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总显得很忙,他的视线飘忽,最终落在桌面的糖葫芦上,“你平复一下情绪,我带你去买软纸。” 两人面对面,却始终不敢看眼前之人,阿朝胆大,余光一直放在谢临洲身上,看着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脸颊从红变成粉红。 他心里乐开了花。 他看他,谢临洲何尝不是在偷看阿朝,不动声色看着眼前的小哥儿。他心里想,这小哥儿没人教,大抵是我对他好,他依赖我。 说着,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不多时,谢临洲结了账,二人神色自然的往书斋去。 此时日头还带着暑气,街边老树的枝叶长得格外繁茂,层层叠叠的绿影将阳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倒添了几分清凉。 阿朝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步子迈得轻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身旁的谢临洲时,嘴角还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他清清嗓子,主动找话题:“夫子,我们去了书斋就去用膳吗?还是还要逛一会?” 看看日头,谢临洲道:“直接去用膳。等日头不那么晒再带你去逛别处。” 七月太阳毒辣,若是此时在外面闲逛,容易中暑。 阿朝“嗯”了声,走在谢临洲身边。 不多时,墨香斋的木牌便映入眼帘,朱红色的漆皮在烈日下泛着温润的光。 推门进去的瞬间,一股混着墨香与纸张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原来掌柜的在屋角放了盆刚湃好的井水,还搭着几片新鲜荷叶,暑气顿时消了大半。 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正摇着蒲扇算账,见了谢临洲,立刻放下账本笑着拱手:“谢夫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这七月天里,出门可得多当心暑气。前段时日,国子监学子好几个中暑晕了过去,现在还没上学呢。” 日头是真的晒,无论是干农活的农人还是娇贵的大户人家都有不少在外头中暑的,这段时日药堂、医馆多的是人家来买避暑的药。 “带我未婚夫郎来裁些软纸,他要练笔用。”谢临洲说着,引着阿朝走到摆放纸张的柜台前,还顺手拿起掌柜放在桌边的蒲扇,轻轻给阿朝扇了两下,言:“今年却是晒一些,胃口都不大好了。” “胃口不好,吃点酸的,去城北张家铺子哪儿买酱菜回去,保管你能吃一大碗饭。”掌柜一语刚停下,又道:“夫郎啊,夫子这是要成亲了,那到时候老夫就不请自来了。” 他想,原来坊间传闻是真的,谢临洲当真要‘以身相许’。 谢临洲摆手,笑言:“哪能这般说,到时候请帖肯定送到掌柜的手上。” 掌柜连忙应下,目光落在阿朝身上,笑着点头:“这孩子看着就机灵,大热天里还想着练笔,难得。练笔用软纸好,不伤手,还容易出笔锋,写久了也不费劲儿。” 语气一顿,又夸阿朝样貌好,瞧着就是好相与的,最后真切了夸赞两个人般配。 阿朝不好意思笑笑,不知该如何言语。 谢临洲拿起几张不同质地的软纸,递到阿朝面前:“你摸摸看,喜欢哪种触感?选张吸墨快的,免得天热墨汁干得慢,污了你的字。” 阿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纸张,有的细腻如丝绸,有的带着淡淡的纹理,指尖触到那张米白色、带着浅浅竹纹的软纸时,还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这个摸着舒服,还凉丝丝的,写起来应该不热。” 谢临洲见他选好,便对掌柜说:“就按这个质地,裁五十张,再劳烦您帮着叠整齐些。” 掌柜的应了声,转身去取裁纸刀和尺子,动作娴熟地裁了起来。 等待的间隙,阿朝被柜台旁摆放的一方小巧的砚台吸引了目光。 那砚台呈淡青色,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凉玉,上面雕刻着几株小小的兰草,叶脉纹路清晰,连草叶上的露珠都雕得活灵活现。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眼里满是喜爱。 谢临洲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问:“喜欢这个砚台?夏日用这种青石砚好,磨墨时能聚凉,握着也不烫手。” 阿朝猛地回过神,连忙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用啦,我有夫子送的砚台就好。”语毕,他凑到谢临洲耳边,低声道:“这砚台看着就贵,莫要破费了。” 这时,掌柜的已经把裁好的软纸叠整齐,用棉线捆了起来,还特意找了张油纸包在外面:“裹上这个,免得路上沾了汗湿。” 谢临洲接过软纸,看了眼阿朝,又拿起那方小砚台,对掌柜说:“这个砚台也一起算钱。” 阿朝急忙摆手,那点话脱口而出:“夫子,真的不用,太破费了,我那旧砚台还能用呢。” 他都没学会几个字呢,要那么多砚台作甚。 谢临洲轻笑着,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阿朝额角的汗,又顺手帮他擦了擦:“拿着吧,好的砚台磨出来的墨更匀,写出来的字也会更好看。你这么用心学,值得用好东西。再说了,有这凉砚台,你练字时也能少受点暑气。至于,我送你的砚台,你往后挑着用。” 说着,便付了钱,将软纸和砚台一起递给阿朝,还把自己的折扇塞到他手里:“拿着扇着,别中暑了。” 阿朝接过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怀里的砚台带着凉意,心里却暖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他抬起头,看着谢临洲,认真地说:“夫子,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字,不辜负你给我买的这些东西。”也不辜负你这么疼我。 十六岁的人了,他都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笔墨纸砚在手,身在学馆,未来相公又是国子监出了名的夫子。 他想,阿娘和爹在下面看到肯定会为自己开心快乐的。 谢临洲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好,我等着看你写出一手好字。等你练出模样了,咱们再去买新的字帖。” 买完东西,二人走出书斋,直接往醉仙楼去,坐在之前的雅间,他们点了最近特别出名的招牌菜,还点了餐前小食。 小食是些酸辣开胃的吃食,先上来,招牌菜稍后上。 阿朝吃了口酸辣的黄瓜,想起点什么,把嫁妆一事一说,有些担忧:“到时候不知我能带多少嫁妆过去。” 谢临洲把嘴里的白菜咽下去,喝了口茶水,安慰:“无事,你能离开王家便好。” 小哥儿的那点嫁妆于他而言,不过是凤毛麟角,他没什么好惦记的,即使小哥儿什么都不带来,他也不会说什么。救命之恩,就足以他对阿朝好一辈子。 阿朝舔舔下唇,“嗯。我到时候自个看着办。” 在醉仙楼用过膳食,日头已往西斜了些,先前灼人的暑气散了大半,风里裹着几分清润。 谢临洲擦了擦嘴角,见阿朝正捧着茶碗小口啜饮,眼神还时不时瞟向窗外,便笑着问道:“刚听你说戏里的祝英台可怜,这会儿可有精神跟我去个地方?”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放下茶碗:“夫子要带我去哪儿?” “去城西的荷池边走走,”谢临洲原想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但想一想不太合适,手指指了指阿朝的衣领“这个时节荷花开得正好,风也凉快,还能看看池边书铺新到的小人书,你还不认识几个字,话本看不了,小人书总能看的。” 阿朝闻言连连点头,眼珠子一转,直接握住汉子的手腕,把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衣领。 是很奇怪的感觉。 谢临洲指尖触到少年温热的脖颈,他看看着哥儿的小表情好像懂了点什么,替人理了理衣领。 阿朝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谢临洲的手背,“夫子,我听别人说,快成婚了,是可以牵牵小手的。” 这动作对谢临洲来说,有些亲密。无论是现代还是现在他都没谈过恋爱,于他而言,目前为止,任何一点亲密的举动都能让他的CPU烧坏。 他咳了一声,不舍将手收回来,问:“谁说的,这是骗你的。” 阿朝疑惑:“可他们都这样说啊。” 他对自己产生怀疑了,难道他的行为真的不可以吗? 谢临洲说:“我是夫子,你该听我的。”在阿朝脑子还没转过弯的时候,他生硬的岔开话题:“要走了,不然逛不了太久。” 阿朝的脑子就这样被牵走了,他兴冲冲地跟着谢临洲出了醉仙楼。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日头透过枝叶洒下的光斑在衣摆上晃荡,偶尔有卖莲蓬的小贩推着车经过,吆喝声脆生生的。 谢临洲看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看,却又不问自己,直接上前买了两个新鲜莲蓬,剥出嫩白的莲子放到阿朝手里,自己也塞了一颗。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暑气又消了几分,阿朝看看谢临洲,又看看自己的手心,感觉脸颊很烫。 不多时便到了荷池,满池的荷叶挨挨挤挤,粉白的荷花从叶间探出来,风一吹,荷香便漫了满身。 池边有座木质的观景亭,谢临洲带阿朝走进去,找了石凳坐下。 阿朝趴在栏杆上,盯着池里嬉戏的小鱼,忽然想起戏里的情节,小声说:“夫子,要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能像咱们这样,在荷池边走走就好了。”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荷塘,“怎么还想着这件事儿。他们生在那样的时代,有太多身不由己,但咱们不一样。往后只要你想,咱们随时都能来这儿看荷花、买小人画。” 阿朝抬头看着谢临洲,见他眼底满是温柔,心里暖暖的,用力点了点头,补充:“还能闲逛,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歇了片刻,谢临洲又带着阿朝去了池边的书铺。 铺子里摆着不少新到的话本与小人画,阿朝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名为《江湖侠客传》的小人画,翻开来便舍不得放下。 谢临洲见他喜欢,便笑着付了钱,还顺带买了两本描红本:“往后练字累了,就看看话本解乏,不过可不能耽误了功课。” 阿朝抱着小人画和描红本,跟在谢临洲身后往回走,“我省的,夫子,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他都想好了,这小人画就在他得到先生表扬的时候看。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风里的荷香混着书墨的气息。 阿朝心里满是欢喜。 用了晚膳,谢临洲送阿朝到外城,是阿朝思索一番后决定回王家的,谢临洲明日还有课不能留在这,留了小瞳在外头守着。 谢临洲叮嘱:“若有什么事情,你记得走,小瞳就在门口。” 阿朝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省的怎么做,让谢临洲回去,免得耽误了明日的课程。 马车消失在眼前,阿朝朝小瞳笑了笑,借着月光走到王家院门口时,远远就听见院里的谈笑声。 他刚推开虚掩的木门,院里的喧闹就顿了顿,接着王老太太的声音先飘了过来:“阿朝?这么晚了怎么回来了?谢夫子没跟你一起?” 她还以为,今夜阿朝要宿在学馆不回来了。 阿朝顺着声音走到院中央,院里的阴凉处下摆着几张竹椅,王老爷子、大房一家子,三房一家子都在,手里都摇着蒲扇,显然是趁着夜色纳凉。 王陈氏最先起身,拉着他的手往竹椅上让:“快坐,刚回来路上热不热?我去给你倒杯凉水。” “不用了大大舅母,我不渴。”阿朝坐下,指尖轻轻攥着衣角,“就是夜里想着外祖父外祖母,想回来看看。” 他总不能说想回来看看自己的聘礼,嫁妆有没有出事吧。经过一番思索,他就寻了这个理由。 果不其然,王老太太笑的脸上褶子都要出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这孩子,谢家财刚上门提亲呢,就舍不得外祖父外祖母了,无事的,无事的,往后嫁过去了,想回来随时回,谢家要是不让,外祖母去跟谢夫子说。” 语气一顿,又道:“谢夫子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 阿朝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点头应是,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 这话刚落,王郑氏就凑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朝身上的银镯子,那是今日出去闲逛的时候,谢临洲给阿朝买的,回来的时候阿朝也忘记摘了。 “阿朝啊,你这镯子真好看,是谢夫子给你买的吧?”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摸,被王老太太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见状,阿朝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轻声道:“是啊,这带镯子干活也不方便,而且离成亲还有段时日的,还要靠三舅母帮衬,所以啊,我这银镯子到时候去找师傅重新打磨出绣绣表姐喜欢的样式,送给绣绣表姐,也让表姐有个称心的。” 还没成亲之前,他都不能和王家撕破脸,免得在成亲前闹出幺蛾子来,至于手镯嘛,他到时候让匠人打造个次品,便宜货回来。夫子送他的,他自己好好保管。 王绣绣眼前一亮,立即凑到他跟前,“谢谢阿朝表弟,我就省的阿朝表弟对我最好了。” 阿朝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他也是竭力控制自己不翻白眼的。 王老大跟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阿朝,听说谢府给的聘礼不少,除了布料、首饰,还有些银钱和田地?你还没到谢家,这些东西可得好好收着,别让人给骗了。” 阿朝心里咯噔一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却还是轻声道:“礼单都在我手上呢,可还有另一份在夫子手上,夫子今日送我回学馆的时候说了,让我到时候把聘礼都带到谢府去。” 说罢,他装作难受的模样,用手擦了擦眼睛。 夫子,委屈你一番了。 听到这话,王家人立即心怀鬼胎。 尤其是王郑氏,直言直语:“那谢夫子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送来的聘礼还要人带回去,说出去贻笑大方。” 阿朝打圆场,“隔墙有耳,三舅母可不能这般说。虽说聘礼拿回去,可夫子也说了,我们家摆宴席的钱,他会出的。” 他问过张婆子了,农户摆成亲宴不过三两银子,好一些的才五两银子。他这些年靠卖东西都攒下五两银子了。 “我们家收来的礼钱,他也分文不要。”他看了眼大家的表情,低声道:“我问了夫子,他说往后还会给两个小表弟安排一家更好的学馆。” 大饼先画下,以后的事情难说。 王老大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此刻也搭腔:“如此甚好,到时候安权、安福两个孩子定会有大出息。” 阿朝笑着,没露出心底的厌恶。 王老爷子忽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院里的议论。他放下手里的烟袋锅子,看向阿朝,语气像是随口一提:“这些事往后再说。阿朝啊,你先前在学馆帮忙,往后嫁去了谢家,学馆里肯定空出个位置。你三舅机灵,平日也没什么活干,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跟谢夫子说说,让你三舅去学馆补你的位置?不用做别的,就是整理整理书卷、扫扫院子,挣点嚼用就行。” 眼前的,未来的东西,他都要。 这话一出,王老三眼睛立刻亮了,连忙道:“是啊阿朝,你三舅我别的不会,干活还是利索的。学馆里都是读书人,环境也好,你跟谢夫子提一句,他肯定会给你面子。” 早知如此,王老大一听,如坠冰窖。 早就看清了王家人的嘴脸,阿朝坐在椅子上,看着周围的一个个,王郑氏和王绣绣盯着他的聘礼,王老三想着学馆的位置,王老爷子想着老三,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没有半分真心关切。 他勉强的笑出声,“也不知我说的话能不能管用,到时候我问问。” 你方唱罢,我登场。 王老太太唱白脸,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对着王老爷子道:“你胡说什么,学馆的位置是夫子定的,阿朝还嫁过去,怎么好让他跟谢夫子提这种事?再说老三自己有手有脚,不会去找正经活干,偏要惦记阿朝的位置。” 他们夫妇二人,常常你唱黑脸我唱白脸,让王家的人对他们爱恨不得。 “我怎么是惦记?”王老爷子皱起眉,“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阿朝现在有本事了,帮衬衬家里怎么了?” 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们一家养阿朝这么大,也该阿朝报答他们了。 “帮衬也不是这么帮衬的。”王老太太气得拍了下桌子,“谢府给阿朝的聘礼是阿朝的,跟你们没关系。学馆的位置也不是咱们能随便要的。你们别想着从阿朝身上捞好处,丢不丢人。” 说的冠冕唐虎,好像他们没有昧下阿朝的嫁妆一样。 王郑氏不服气,还想争辩:“娘,我们也是为了阿朝好……” 阿朝看着院里吵吵嚷嚷的样子,是不想继续待下去了,“我待会回学馆,明日问一问,我明日回来与你们说。” 王老太太道:“阿朝啊,你明日回来就不要去学馆了吧,得跟夫子说说啊,你要准备待嫁的事情了。” 总不能都靠着他们来,他们还有自己的活计,王绣绣与王春华年岁也不小,他们还要给她们寻外家。 阿朝点头,转身就往院外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出了院门,小瞳就在门口等着,他作为练武之人耳力非凡,自然把院内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对阿朝有了另一种印象。 原来阿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反将一军的毒蛇。 阿朝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挂着丝笑容,“走吧,我们回学馆。” 走回去的路上,他斟酌一番,说出口:“明日带我去见你们公子吧,我有事要跟他说。” 小瞳应下,在夜色下,送阿朝回到学馆。 到了学馆,阿朝已经心力憔悴,收拾衣裳进庖屋端水,刚好与起夜的张婆子碰面。 张婆子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阿朝?可是身体不适?” 阿朝只说自己累了。 他不想说,张婆子也就没继续问。 阿朝端着水去浴房,简单的用尚且温热的水沐浴就躺在床上,脑海中想的是在王家的一幕幕,旋即又被今日与谢临洲的相处占据了身心。 “罢了,罢了,且在忍耐几日。”他这样说服自己,又想等和谢临洲在一块就再也不要回王家了,他要牢牢抓住汉子的心。 稍顿,他又想,总之,不能让自己受苦去。 第48章 八月中旬的京都,清晨的空气里裹着桂树的淡香,飘进谢府朱红的大门。 今日是谢临洲与阿朝大婚的日子,天还未亮,谢府的下人就忙着摆宴席、整仪仗,连国子监的学生都特意赶来帮忙,搬桌椅的、挂红灯笼的、铺红毡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热闹得像过年一般。 府门前早已挂起两串丈高的大红灯笼,红毡从门口一直铺到内院,连廊下都系满了红绸与绣球,风一吹,红绸簌簌作响。 沈长风一家子到的时候,正撞见窦夫人指挥着下人往宴会厅搬酒坛。 沈夫人手里提着贺礼,见了窦夫人便笑着迎上去:“姐姐来得好早,我还担心路上耽误了。” 谢临洲的成亲宴,广业斋的学子几乎拖家带口全来了。 窦家在窦父的周旋之下已经官复原位,窦唯摇身一变变成窦家大公子。窦家沉冤得雪后,不少在他们流放后落井下石的官员厚着脸皮上来结交。窦父都让窦夫人拒绝了,在前者看来在窦家获罪这些年里,唯有谢临洲与李祭酒还有几个朝堂上的官员真真正正对他们好。 “不早了,谢夫子家中无长辈,没个女人操持,我这不想着早些来帮忙。”窦夫人知晓谢临洲家中的事情,知道此人帮自己儿子甚多,心生好感,“妹妹若有空,不若跟我一块指挥下人做事,免得忙起来乱套了。” 沈夫人脸上挂着浅笑,保养得宜的脸上没多少皱纹,“姐姐在院内管着,我啊,跟李夫人一块招待宾客。” 像谢临洲这种身份的夫子,即使暗地里有什么不合的,明面上都会来参加成亲宴。今日参加成亲宴除了他的生意伙伴还有不少同僚,李祭酒的亲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临洲是要喊李祭酒一声师傅的,作为师傅自然要操心一些。 李夫人让周管事在门口写礼单,她则是迎接客人进来,转身继续去招呼人的她听此,笑言:“沈妹妹该是要帮帮我了,昨儿夜里我家那口子就催着收拾,说今日是临洲和阿朝的好日子,可不能晚了。” “姐姐,我随你一同去。”沈夫人跟在她身后,又对窦夫人说:“姐姐,萧将军的夫郎大抵也是这个时辰来,若姐姐忙不过可喊他帮忙。” 萧策的阿爹是个小哥儿。 虽说成亲宴之前,他们四家人已经凑在一块商量好了事情,但难免会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此时又提起。 夫人负责女眷,夫郎负责哥儿。 萧将军一介武夫,不怒自威,出来也是吓人,寻窦将军闲聊去了。沈父与李祭酒应对前来的汉子,可谓是得心应手。 内院的书房里,李祭酒正拿着婚仪流程单,比谢临洲这个新郎官还操心。他眯着眼睛,一条一条核对:“吉时定在巳时三刻,接亲的队伍要从东门走,沿途的喜糖得提前让你师娘分好,还有拜堂时的改口茶,茶杯要用新的,可别拿错了……” 谢临洲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墨发用玉冠束起,平日里温和的眉眼间添了几分英气,他耐心听着李祭酒叮嘱,时不时点头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往外城看去。 成亲前几日是不可以见面的,他与阿朝恪守着,此刻不免有些想念。 “新郎官这心都飞了哟。”李祭酒瞧出他的心思,忍不住打趣,“放心,待会沈家夫妇和你师娘会随你一块去接亲,你就把那点忐忑担忧放回肚子里吧。”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凑在一起,说有生之年终于可以见到夫子成亲了,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夫子能带个小娃娃给他们看。 谢临洲无奈又好笑,刚要开口,就见青砚跑了进来,喘着气说:“公子,阿朝公子那边都准备好了,就等您去接了。” 为了防止王家闹幺蛾子,定下婚期之后,阿朝留在王家,他把张婆子和小瞳留在了王家,美名其曰帮王家做事。 学馆那边的人全都邀请来参加成亲宴。成亲宴之前,他们就吃学子父母上学馆做的膳食。 那夜与王家家人说的话,阿朝挑拣着以不损害自己在夫子面前的单纯形象说了出来,对此谢临洲只应承办宴席的钱他出。 谢临洲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头一回成亲,难免紧张。 李祭酒连忙拉住他,仔细理了理他的喜服衣襟:“别急,吉时还没到,先把这朵胸花戴好。”说着,将一朵绣着囍字的红绸花别在他胸前。 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面的鞭炮声便响了起来,接亲的队伍早已备好,锣鼓声、唢呐声混着众人的笑声,响彻了整条街巷。 谢临洲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大红喜服,手里握着缰绳,目光坚定地朝着外城去。 另一边的王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张婆子坐在阿朝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桃木梳,正小心翼翼地给阿朝梳理长发。“阿朝啊,王家今日上门的宾客多,委屈你由我这个老婆子梳头了。” 王家人都在外头招呼客人,她这个婆子全权负责阿朝。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阿朝身上,他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喜服,裙摆上用银线绣满了缠枝莲与鸳鸯,领口、袖口滚着月白的锦边。 在大周朝梳头该是新婚夫郎或是娘子的亲人来的,可惜王家人满心满意的礼钱和外头人的吹嘘,且有张婆子这个免费的劳动力在,就放任不管阿朝。 大喜日子,管王家怎么弄,总之自己开心就成。阿朝脸上挂着浅笑,“婆婆,不委屈。在阿朝心底,婆婆也是阿朝的亲人。再说了,婆婆梳头梳的好嘞。” 离脱离王家还有最后一步,他那颗心已经欢快到飞跃天际。 “你这小哥儿说好当真好听。”张婆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又满是欣慰,她将阿朝的长发绾成同心髻,插上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等你和公子成亲,往后怕是没什么机会来学馆了,我这老婆子还真不舍得。” 步摇是谢临洲给他置办的。 至于成峰给出的嫁妆,他就带了一个手镯在手上,剩下的全都放在红木箱子里面。 “婆婆,等有了空闲我肯定会去看你的。”阿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免有些恍惚,“婆婆,你说我这个样子夫子会喜爱吗?” 张婆子给他抹胭脂,“肯定喜爱,你生的好,我就给你上一点点胭脂。”忽的想到点什么,她又道:“阿朝,外头人那些闲言碎语,你不必理会,在我张婆子看来,他们这都是嫉妒,阿朝啊好着呢。” 她是最看不惯那些嚼舌根的。 因救命之恩把异族之人娶进门,不少邻舍都在看热闹,说这是个异数。自大定好婚期好,闲言碎语就像插上翅膀飞遍了整个外城。 阿朝轻笑一声,“婆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嘴巴长在别人嘴上,他要是放在心上,这些年都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他望着镜里映出的红嫁衣,只觉得,他娘说的,他总算找到了。别人,关他们什么事。 王陈氏端着一碗红枣桂圆汤走进来,递到阿朝手里:“喝口甜汤,往后日子甜甜蜜蜜。” 阿朝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他轻声道:“谢谢大舅母,春华和春雨呢?” 王陈氏笑道:“她们两个昨儿一夜都兴奋的睡不着,今日一大早去吃喜糖了。”说罢,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银手镯,放到小哥儿手里,语重心长:“阿朝,他们都惦记你的嫁妆聘礼,你大舅母我没有。你前几日送春华姐妹的东西,我都晓得。大舅母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当年出嫁时,我娘给我的手镯,你带着去谢家。” 她也是昨夜无意发现两姐妹枕头底下的首饰,严‘刑’逼供出来的。 做人要有良心,她是真的没惦记过阿朝的那些东西,虽说她有时候做得不对,但心底还是好的。 “嫁到谢家,你做个好夫郎,不让谢夫子操心,不闹出笑话,谢夫子定会对你好的。” 见状,阿朝不免有些发愣,沉默片刻,笑说:“我都省的。” 王陈氏还想说些什么,院外就传来了唢呐与锣鼓声,夹杂着邻居的吆喝:“迎亲队伍到啦,谢公子来接人咯。” 张婆子连忙起身,将一方大红盖头轻轻盖在阿朝肩上。盖头是她亲手绣的,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百年好合四个字,边角缀着细碎的银铃,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与哥儿成亲并不相同,前者是要将盖头盖在头上,后者则是将盖头盖在肩上。 她扶着阿朝的胳膊,慢慢走到院中央,耳边很快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临洲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桂花,走到阿朝面前,声音比往常更柔:“阿朝,我来接你了。”说着,他轻轻握住阿朝的手,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瞬间抚平了阿朝心底的紧张。 阿朝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按照大周朝的婚俗,迎亲队伍要先在王家拜别长辈。 谢临洲牵着阿朝,对着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深深作揖:“外祖父,外祖母,往后我定会好好待阿朝,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王老爷子红着眼眶,摆了摆手:“好孩子,你们往后好好过日子就好。” 王老太太则拉着两人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松开。 随后,谢临洲小心翼翼地将阿朝扶上花轿。 花轿是用朱红漆木做的,四周雕着麒麟送子的纹样,轿帘上挂着珍珠串,晃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朝坐在轿内,能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有孩童追着花轿跑,有邻里的道贺声,还有唢呐声一路高扬,像是在为他们的姻缘喝彩。 巷口的老槐树看着谢临洲的车队来,车队走。国子监的谢夫子当真用红轿,把有双蓝眼睛的阿朝娶走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花轿停在了谢府门前。 谢临洲亲自上前,掀开轿帘,伸出手扶阿朝下来。 阿朝踩着红毡,被谢临洲牵着往里走,耳边是鞭炮的噼啪声,鼻尖萦绕着桂香与红烛的气息。 穿过热闹的前院,来到正厅,厅内早已摆满了宾客,李祭酒与李夫人坐在主位上,见两人进来,笑着点头:“吉时到,拜堂。” “一拜天地——”司仪的声音洪亮,谢临洲牵着阿朝,对着厅外的天空深深鞠躬,微风卷起红毡的边角,似在为他们见证。 “二拜高堂——”两人转过身,对着李祭酒与李夫人鞠躬。 “夫夫对拜——”谢临洲轻轻扶着阿朝的肩膀,两人相对而立,缓缓鞠躬。 阿朝能感觉到谢临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温暖又坚定,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阿朝被扶进新房,喜娘轻笑着将红绸帘落下,隔绝了院外仍未散去的喧闹,新房内顿时只剩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阿朝被扶着坐在铺着鸳鸯红锦被的床沿,绣鞋尖轻轻蹭到床幔垂下的流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襟上的盘扣。 怎么办,好紧张啊。 他抬眼,恰好撞进谢临洲的目光。 谢临洲平日里温润的眉眼被烛火映得添了几分柔和,只是耳尖悄悄泛着红,显然也没比他从容多少。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空气里好像飘着蜜色的甜意,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谢临洲先是干咳了一声,往前挪了半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动作顿了顿,最终只是伸手轻轻拨了拨窗前的流苏,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累不累?方才拜堂时,看你站了许久。” 阿朝连忙点头,又赶紧摇头,脸颊烫得厉害,说话都带了点颤音:“不、不累,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见谢临洲的目光落在自己泛红的耳尖上,顿时更不好意思,慌忙低下头,盯着喜服下摆绣着的并蒂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布料。 谢临洲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却又怕吓着他,只是慢慢在他身边坐下,床榻微微陷下去一块。 两人的胳膊隔着一层衣料轻轻挨着,那点温度却像是能透过布料传过来,让阿朝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他偷偷抬眼瞥了谢临洲一眼,正好看到对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又同时移开目光,空气中的暧昧像被红烛烧得更浓了。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谢临洲的声音轻轻,带着几分认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阿朝的手背,见对方没有躲闪,才敢慢慢握住。 阿朝的手小小的,掌心带着点薄汗,被他温温热热地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阿朝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眼底映着烛火的光,亮晶晶的:“夫子,我,我也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话说完,就见谢临洲的嘴角弯得更厉害,小哥儿心头的羞涩渐渐被暖意取代。 谢临洲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脸颊上,“歇息一会,待会带你出去招呼客人。” 他也是临成亲之时才知道哥儿和汉子成婚能一同出去招呼客人。 阿朝点点头,靠得他更近了些,肩膀轻轻挨着他的肩膀,“夫子,方才进门的时候,看到来了好多人啊。都是谁啊?” 以后过年过节都是要走动的,他要提前熟悉熟悉。 “我的同僚,生意上的伙伴,一些好友。”谢临洲低头看他,眼底盛着红烛映出的暖光,说话时气息轻轻扫过阿朝耳尖,“待会出去,我同你介绍,都是认识的,不必拘谨。” 阿朝应声,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多时,喜娘掀开门帘,院中的喧闹声伴着桂花香一同涌进来。他们二人牵着手出去。 青砖地上撒了些染红的花生与桂圆,宾客们的笑谈声裹着酒气飘在风里,见两人出来,原本热闹的场面竟静了片刻,随即响起更盛的起哄声。 阿朝耳尖发烫,下意识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却被对方稳稳地护在身侧。 “这是我师傅,李祭酒李大人,旁边是他的夫人。”谢临洲引着阿朝走到李祭酒夫妇二人面前,夫妇脸上满是笑意,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喜庆,“师傅,师娘,这是阿朝。” 阿朝连忙躬身行礼,脸颊更热,重新唤了声,“师傅,师娘。” 原本这称呼是明日喝改口茶的时候唤的,但哥儿能出去招呼客人,因此提前喊也符合规矩。 李夫人笑得眼睛都眯了,忙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镯,亲手戴在阿朝腕上,“好孩子,往后便是谢家的人了,临洲要是敢欺负你,尽管跟师娘说。师娘肯定替你出气。” 一旁的萧夫郎也笑着上前,拉过阿朝的手细细打量,“早就听临洲说你性子好,今日一见果然模样周正,这手看着就是个会持家的。”说着便将一串红玛瑙手链塞进他手里,“往后家里的事,你多和临洲商量,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 阿朝一一应着,谢临洲始终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帮他解围。 待见过长辈,又引着他去见生意伙伴,同僚,国子监的学子。 大喜日子,沈长风没忍住打趣道:“夫子,夫子,你娶了这么好的夫郎,往后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啊,要不然李伯娘不放过你。,可得好好疼着,别让我们阿朝受委屈。” 沈夫人一敲他的脑壳,“沈长风,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趣你先生。” 谢临洲笑着揽过阿朝的肩,看着他们母子‘相斗’,“长风与他母亲关系好,时常这般。” “这样才好。”阿朝靠在他身侧,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瞧着面前的场景,带着面对陌生人的紧张都消散了许多。 走到一群年龄各不相同的汉子面前时,谢临洲指着其中一人道:“这是柳万山柳记香胰铺的老板,这是他夫郎,盛蕴。” 柳万山笑着拱手,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转了一圈,调侃道:“早就听说谢兄觅得良缘,今日见阿朝这般模样,才知谢兄是走了大运。” 阿朝连忙回礼,刚要说话,就见盛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这里头装的是我从灵隐寺开过光的玉佩,虽不是什么珍品,但带在身上能护平安,就当是我自个儿的贺礼了。” 谢临洲替阿朝接过木盒,笑着道:“柳夫郎倒是有心,灵隐寺开光的玉佩难求,珍品中的珍品。” 灵隐寺乃是京都郊外最大的寺庙,其中以卦象准,算命灵验,开光之物有用,深的达官贵人,与百姓们喜爱,就连当今天子都爱去上一炷香。 阿朝也连忙道谢。 两人又接着去见其他宾客。 遇到有人问起两人相识的经过,谢临洲便温柔地看着阿朝,让他慢慢说,自己则在一旁补充,偶尔还会添上几句趣事,惹得众人发笑。 夕阳渐渐西斜,用过膳食,傍晚宾客散去,院中的红烛被重新点燃,跳动的火光映着满院的喜庆。 剩下的事情,由李祭酒他们打理,谢临洲夫夫二人歇口气,回到新房。 在外面招待客人,又是大日天的出了一身汗,谢临洲尽量让喜娘将流程简化,喝完合卺酒,两人就喝庖屋送上来的糖水,凉一凉心肺。 谢临洲去衣柜里寻出自己的衣裳,坐在高腰窄凳之上,面对着阿朝:“我先去沐浴,待会带你熟悉家中的布局。” 一番忙活下来,那点紧张,羞涩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现在他已经能很好的跟阿朝沟通。 阿朝头一回成亲,也不清楚拜堂之后的流程,没多问,“好,那我也收拾收拾去沐浴。”累了一天,他也觉得身子骨酸的很。 “小翠,你进来伺候少君把衣裳,首饰脱下来。”谢临洲说罢,朝小哥儿笑了笑,拿好衣裳,往浴房的方向走去。 小翠就在外面守着,听到这话,心想,真的奇怪,这个不是洞房花烛夜吗?怎么不洞房,去沐浴?这么快完事了? 心里如何想,她嘴上却不能说,敲门,缓步进来,帮阿朝把身上的‘累赘’卸下来。 阿朝不太适应,还是竭力让自己适应,“小翠,我们府上至今有多少人?” “快二十了。”小翠低头,“因少君要嫁进来,公子添了不少人。”她把婚服放在一旁的木盆上,“少君,这婚服,我拿起让婆子洗了,明日放回最里头的红木箱子。” 阿朝道:“好。” 当夜,沐浴完后,两个人熟悉了下府中的布局,什么都没有做,盖着棉被纯聊天。 昨夜,躺在床上,阿朝攥着衣角想,往后怕是要与笔墨纸砚打交道,也要学着做生意了。他可要好好认真,努力,给夫子分担。 谢临洲听到他不平稳的呼吸声,主动问了事儿,“你如何打算的?” 阿朝实话实说。 谢临洲道:“如此也好,你现在对生意一窍不通,跟谢忠也是浪费时间,往后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阿朝笑盈盈:“我先念书,管家里头。” 翌日。 晨光透过谢府新房的窗纸,轻轻落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床榻上。 阿朝刚醒,就听见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接着是小翠温和的声音:“少君,该起身梳洗了,今日要给老爷和夫人敬茶呢。” 她口中的老爷夫人,乃是李祭酒与李夫人。 谢临洲比他醒得早,正坐在床边看书,闻言,看向小哥儿,语气温柔:“不急,先缓一缓。今日是回门前的拜长亲,还有些礼数要走,我陪你一起。” 映入眼帘就是夫子那张俊俏的脸,阿朝那还听得进去他们说话,把被子盖着脸,露出眼睛,点头如捣蒜。 虽说昨夜什么都没做,但能躺在夫子身旁,他睡的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等阿朝梳洗妥当,换上一身淡青色的常服,半扎高马尾。 按规矩,新婚次日不宜再穿大红喜服,需换浅色系的衣裳,显得温婉。 谢临洲便牵着他往正厅走。正厅里早已摆好了茶桌,李祭酒和李夫人坐在主位上,见两人进来,都笑着起身。 “这是拜长亲的茶,喝了这杯茶,往后阿朝就是谢家正经的人了。”李祭酒接过谢临洲递来的茶,又递给阿朝一杯,“往后你们夫夫要互敬互爱,好好过日子。” 阿朝双手接过茶,轻声道了句:“谢谢师傅。”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他心里的安慰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 这里没有王家人,不需要提防。 李夫人也笑着递来一个红包,里面装着金元宝:“这是师娘给你的见面礼,往后在谢家要是受了委屈,尽管跟我说。” 语气一顿,她又道:“先前临洲家中没主事的在,你来了,可要好好打理府中。昨夜,客人们送来的礼品和礼品单子我交到你手上,你到时候去库房好好比对,管家事说容易也不容易,若是不会的,记得来找师娘。” 礼品单子足足一本书后,阿朝接过,眼里的惊讶几乎掩盖不住,“我省的,师娘,我会好好学习,把家中打理好的。” 一跃成为大户人家,他有些难以置信。 李祭酒知晓弟子夫郎没念过书,以免以后带出去不方便,他暗示:“临洲,你作为夫子记得好好教阿朝。” 谢临洲懂了,此事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直接道:“我与阿朝昨夜都计划好了,等阿朝熟悉府中的事物就念书。” 敬完茶,谢临洲又牵着阿朝去后院的庖屋。 按习俗,新婚次日新娘或新夫郎要亲手做一道和气菜,寓意夫妻|夫夫和睦、家庭和顺。 庖屋里的下人早已备好了食材,谢临洲站在一旁,把做法说出来:“先把白菜切成细丝,再把豆腐切成小块,煮的时候少放些盐。” 阿朝会做膳食,一道和气菜做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不多时,一碗飘着葱花的白菜豆腐汤就煮好了,下人端去正厅,李祭酒和李夫人尝了,都笑着说“鲜得很,是和睦的味道。” 一同用过早膳,李祭酒二人回了李府。 想到阿朝认识的字还不多,府中的大小事情先交由小翠和伺候阿朝的小哥儿小年。 年哥儿是谢忠的儿子,因不想嫁人,在谢忠夫郎百般央求之下,谢忠把年哥儿带到了谢临洲面前。谢临洲一合计就让年哥儿伺候阿朝且帮阿朝打理府中大小事。 府中事物一般有人管着,谢临洲休息时,多会去书房看书。但今日多了阿朝,他用茶水漱漱口,问:“阿朝,你可要随我出去走走?” 青瓷茶盏搁在桌上时发出轻响,阿朝正指尖捏着帕子,细细擦拭方才用过的喜筷,“好啊,好啊。” 晨起时喜娘特意嘱咐,新婚次日的器物要仔细收妥,图个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谢家没长辈在,也没人给他立规矩,府内大小事有人打理,他乐得清闲。 他起身时下意识理了理衣襟,抬头看向汉子。 谢临洲见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他的手腕,“在府里四处逛逛,下午带你去百戏楼听戏,你觉得如何?” 温度从相触的地方慢慢漫开,阿朝的心跳快了半拍,乖乖跟着他往外走,“好啊,我正念着什么时候去呢,我们今日看什么戏呢?看《霸王别姬》,你觉得如何?” 自从上回看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便日日想着什么时候去看。 “都可。”谢临洲在现代看过的‘戏’颇多,对古代的不是很感兴趣,但也能看。 穿过抄手游廊,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画眉正歪着头瞧他们,清脆的啼鸣声响起。 谢临洲放慢脚步,指了指廊柱上缠绕的紫藤:“这藤是去年春天种的,原想着今年能开得热闹些,如今倒比往年晚了些。” 阿朝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藤蔓已抽出嫩绿的芽,细细的卷须正悄悄往檐角攀,他轻声道:“许是前些日子雨多,等天暖些,定会开得好看。” 说罢,阿朝想起点什么,直言:“明日该回门了,我到时简单准备些回门礼,不在家住着,看情况就说有事儿要忙提前走。” 谢临洲知他不喜王家人,自然是答应下来,“我们用过早膳再去,去一趟回来,我带你去食肆用午膳。” “不去醉仙楼了吗?”阿朝问。 他们常去醉仙楼用膳,这还是头一回去别的食肆。 “不去了,醉仙楼的东西都吃的差不多,该换些新口味。”谢临洲道:“前几日窦家开了家新的食肆,是川菜,我们明日就去尝。” 窦家一朝沉冤得雪,产业等陆陆续续置办起来,在川省生活了许多年,窦夫人都快吃不惯京都的菜,开了家川味食肆。 他家食肆开业之时,谢临洲还去送了开业礼,因要上课没有多留。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小花园。 阿朝了然,“夫子,学馆那边可要新招人了?”他成亲之后就要一心一意落在念书上,不能分心去学馆了。 “是该招人了,我已经让青砚去办事。”谢临洲早有计划,“教导你的先生明日下午来,是个哥儿,你到时候好好上课。” 教书先生乃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哥儿,但因世俗偏见,他还不能去学馆、私塾教学,只能偶尔接些大户人家教导哥儿,姐儿的活计。 “我省的。”阿朝道:“我到时候肯定会好好学习。” 等他学有所成年纪也不小了,正好要个孩子,以后他也能给孩子念念书。想到此处,他总觉得昨夜少了点什么,具体少了什么,他有实在是想不起来。 谢临洲不知他心中所想,脑子里都是后日去学堂该怎么面对那一堆八卦到极点的学子。 “师傅,师娘喊我们去他们家里,我们什么时候去啊?”阿朝突然想起,站在汉子面前,拉拉汉子的衣袖,抬眼,“用过膳食再去吗?” 用早膳的时候,李夫人开口邀请他们去李府,和李家人熟悉熟悉,往后好来往。即使以后谢临洲去国子监上值,阿朝一个人无聊也可以去李府和李家人玩,出去外头玩。 “待会用过膳食再去。”谢临洲道,“我已经让小翠准备上门礼品了。” 阿朝听到谢临洲的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好。那我们快点用膳,昨儿和襄哥儿还约我去他们家里看小人画呢。” 昨日谢临洲带他去认识宾客的时候,他和李祭酒家的小哥儿李襄一见如故,这就约定了第二日去看画本。 “你啊,就想着这些了。”谢临洲一听,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不过襄哥儿收藏的画本都是他大哥去江南买回来的,江南文人学子多,画本确实好。” 他想,等谢允这段时日忙完就让人去江南一趟,布置新产业顺带买些江南的画本、话本与字画回来。 二人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面,石凳石椅被擦拭的发亮,坐上去凉呼呼的。 阿朝坐在石凳上,手肘靠在石桌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人看,“才没有呢,我还想着你呢。” 这是什么话?谢临洲轻咳一身,红着耳根子躲开小哥儿的视线,“好了,先去清点昨日宾客送来的礼品。” 阿朝听谢临洲这么说,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他从石凳上跳下来,几步就跑到谢临洲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晃了晃:“好呀,那我们快去吧,我还好奇昨天都有谁送了礼物呢。” 他更好奇的是这些有钱的人家会送什么礼品。 两人并肩往存放礼品的偏院走去,阳光透过院中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刚进偏院,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礼品,有精致的绸缎、名贵的茶叶、厚重的典籍,还有各式摆件,琳琅满目。 年哥儿正在一旁清点,见到他们来,行礼,“少爷,少君,这礼单已清点到此处,”他指着礼单子上沈家送来的礼品,“前面的清点无误。” 谢临洲接过礼单,让人退下。 人走了,阿朝才好意思出声,一副财迷样:“哇,好多东西啊,夫子你认识的人都好有钱呢。” 他松开谢临洲的胳膊,快步走到礼品堆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玉镯,莹润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夫子,你看这个玉镯真好看。”阿朝哪见过这种阵仗,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礼单放在桌面之上,谢临洲走过去,从阿朝手中接过锦盒,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王大人送的,他平日里最喜收藏玉器,这对玉镯应该是他近年收藏的宝贝。”说着,他把锦盒递给阿朝,“你若喜欢,便收着戴。” 王大人的官位和谢临洲差不多,前者是在翰林院做事,他的儿子如今在广业斋念书。 阿朝脸颊微红,连忙把锦盒放回去:“这可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得好好收着,以后还得想着怎么回礼呢。” 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补上这个人情才是正事。 谢临洲见他这般懂事,心中越发喜爱,他从一旁拿过纸笔,对阿朝说:“我们一人一边,你念我记,把送礼品的人还有礼品都一一对应好,免得日后难回礼。” “好。”阿朝爽快地答应,拿起一个贴着红笺的礼盒,念道:“城东杂货铺刘老板送的,里面是一床云锦被面,还有两匹上等的杭绸。” 谢临洲握着炭笔,发现送礼的人与礼都无错误,打了个勾,“刘老板倒是有心了,这云锦被面可是难得的好物。” 他抬头看了阿朝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 两人一边清点一边聊天,阿朝时不时会拿起一些有趣的小物件把玩,比如一个木雕的小老虎,小巧玲珑,栩栩如生,“夫子,你看这个老虎,好可爱啊,是谁送的呀?” 谢临洲凑过去一看,笑着说:“这是国子监的刘先生送的,他家小哥儿平日里就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儿,想必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阿朝把小兔子揣进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刘先生人真好,以后我们回礼的时候,也得送些他喜欢的东西。” 不知不觉,太阳升到头顶,两人终于把所有礼品都清点完毕,礼单上全打了勾。 谢临洲把纸折好,放进怀里,伸了个懒腰:“终于清点完了,走,该是时候用午膳了。” 阿朝也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依旧笑得开心:“走吧走吧,我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谢临洲看着阿朝满是笑意的脸庞,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庖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第49章 用过膳食,休息了两刻钟,二人就准备出发去李府。 到底是要去师傅,师娘家中,带去的礼品不说多么的昂贵,但最起码要有心意。 小翠按着谢临洲的吩咐,装了一食盒的精致点心,里头都是李夫人之前提过喜欢的口味。此外还用木箱子装了些李家人能用得上,且在京都畅销的香胰子。 跟他们一块去李府的是青砚,小瞳今日有要事,一大早就离开了。 青砚早早准备好了马车,礼品全都放在马车上。谢临洲弯腰帮阿朝理了理衣襟,才牵着他的手往门外走去。 “我们今夜要在师傅家里用膳吗?”阿朝一边走一边询问。 他不知道李家有多富贵,要是特别富贵的话,规矩肯定很多,他要是在李府用膳闹出笑话可就不好了。 “还不清楚,不过按师娘的性格,很有可能。”谢临洲停下脚步,伸手将阿朝发间残留的一片花瓣摘下,又帮他把被风吹乱的衣领理了理。 “师娘家规矩不多,就跟寻常老百姓一样,你在他家中无须拘谨,想干什么干什么。只是襄哥儿顽皮,你莫要随着他到处乱跑。” 阿朝心下明了,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竖起四根手指,“我发誓肯定不到处乱走。我到时候就在襄哥儿房里头看画本。” 话音落下,他们二人已经走到门口,青砚驾驭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他们面前。 青砚朝他们挥挥手,“公子,少君,这儿,这儿,快些上来。” 等人上了马车,他叽叽喳喳的道:“今日好多家成亲,要去祭酒家中不免要绕上一段路。” 恰逢好日子,且是秋收之前,不少官宦人家,寻常百姓,富贵人家都赶着这段时日成婚,外城内城的道路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与马车,放眼望去,找不出一点空位。 八月还是闷热的,谢临洲掀起车帘子让马车内透风,缓声道:“无事,绕一段就绕。” 青砚得了命令往东市去。 阿朝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色,扯了扯谢临洲的衣袖,“你瞧有糖葫芦诶,还有杂耍呢。” 今日又恰逢赶集日,整个内城闹哄哄的,差一点导致交通瘫痪,衙门的衙差都要出来维持秩序。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谢临洲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太过热闹了,看的人心里不适。他见阿朝兴致勃勃的模样,下意识询问了句:“你可想下去逛一逛?” 阿朝连忙摇头,“我才不想呢。越热闹的地儿扒手越多,我要是下去逛一圈,什么东西都被偷光了。” 很久之前,他与三房一大家子去内城赶集,兜里装了三文钱想着买糖葫芦和素包子的,碰见热闹的地方上前看了看,银钱就没了。 他也不敢声张,一是怕被王郑氏知道,二是就三文钱不会有人帮忙寻的。 但现在他仔细想想,有夫子在身边的话好像也可以。可前面嘴巴那么快都说完了,唇瓣翕动,“下次吧。” 谢临洲道:“那好,等下回赶集日,我告假陪你去逛逛。” 绕过热闹的城区,从蜿蜒小路走。 青砚凭借自己高超的车技,给车内人带了了非一般的享受,他看着前方,喊:“公子,少君,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朱红色的大门映入眼帘,门楣上挂着一块烫金的匾额,上面写着李府二字,字体遒劲有力。 阿朝探出半个头,看李府的光景,还没看个够,谢临洲便牵住他的手,“走了,下马车。” 还没到李府门口,两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门房早已笑着迎了上来,其中一人接过青砚礼品,另一人则躬身说道:“谢夫子,谢少君,夫人早就吩咐过了,您二位快请进。” 今日一早,从谢府回到李府的李祭酒夫妇二人便吩咐了下去,今日谢临洲会上门来,让府内下人都警醒点,且李家人大多都在家中。 昨日成婚,只是简单的认了下人,今日才是正式的联络感情。 “你们大公子今日也在家中?”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询问。 他与李家大公子,李书朗有生意上的往来,想着今日一来商讨一下中秋月饼之事,特此询问。 过了这个八月,就是秋收,秋收完便是中秋。中秋于大周朝而言可是个大日子,每家每户都会拿出银钱来买月饼。 他在其中看到了商机,前日与谢允商讨一番,打算继续与李书朗合作,去年所售卖的月饼让他赚的盆满钵满,今年可要比去年更上一层楼。 门房轻声回话:“在的在的。公子就在正厅等候着。” 谢临洲应声,往前走。 刚踏进大门,眼前的景象就让阿朝眼前一亮。 门口两侧摆放着两盆修剪整齐的石榴树,枝头上缀满了火红的花苞,透着热闹的气息。 往里走是一方小小的庭院,院中间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两旁种满了各色花卉,粉色的海棠开得正盛,白色的茉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还有几株月季顺着花架攀爬,层层叠叠的花瓣娇艳欲滴。 庭院的尽头是正厅,厅前的廊柱上挂着两串红灯笼,灯笼下方垂着青色的流苏,风一吹,流苏轻轻晃动,添了几分灵动。 正厅的门窗都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古朴的红木桌椅,桌上铺着浅色的桌布,还放着一个青花瓷瓶,瓶中插着几支新鲜的芍药,显得雅致又温馨。 “临走,阿朝,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李夫人的声音从正厅传来,阿朝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拉着谢临洲的手,快步往正厅走去。 话音刚落,就见李夫人从院里快步走出来,身上穿着素雅的浅蓝色衣裙,脸上满是笑意。 阿朝立刻松开谢临洲的手,小跑到李夫人身边,仰着脸甜甜地喊:“师娘。” 李夫人轻轻摸了摸阿朝的头,又看向门房手里的礼品,嗔怪道:“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说着,便引着他们往里走。 院子里种着不少花草,花儿开得正艳,阵阵花香扑面而来。 李夫人脸上挂着浅笑,一边让门房把礼品交给她大儿媳一边问谢临洲:“家里都弄好了吧?可要让周管事去帮忙?” 谢临洲道:“都忙得差不多了,哪还能麻烦师娘。”稍顿,他又问:“师娘,师傅今日可去国子监了?” 闻言,李夫人没忍住笑了出声:“哪能啊,他好不容易有理由告假,恨不得一次性把假都休完。” 作为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没有李观可不成,因此李观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年到头人家放假他上值,人家上值他熬夜。 李观的同僚还嘲笑他,“李观啊李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与我同在礼部尚书手底下做事比当国子监的祭酒轻松多了。” 正说着,李祭酒从书房走了出来,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面容温和:“说什么呢,又说我坏话了。” 谢临洲连忙走上前,躬身行礼:“师傅。” 见状,阿朝也跟着有样学样,“师傅。” 几人进屋坐下,丫鬟很快端上茶水和点心。 李祭酒喝了口茶,看向谢临洲:“国子监那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回师傅,都妥当了,后日正式上值。”谢临洲答道。 “那就好,在国子监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李祭酒点点头,又转头看向一旁正拿着点心小口吃着的阿朝,“阿朝在这边住得还习惯吗?要是闷得慌,就常来府里,让你师娘带你去找府里的几个孩子玩。” 阿朝抬起头,嘴里还塞着点心,把点心咽下,用手帕掩着嘴,道:“习惯,师娘做的点心好吃,府里的花儿也好看。” 李夫人闻言,笑得更开心了:“那以后师娘常给你做点心吃。” 在正厅里闲聊一会,收到阿朝前来的消息,李襄连心爱的小狗都不玩了,抛下守在身边的小童跑来正厅。 小童乃是做下人的小哥儿的称呼。 李祭酒看他急匆匆,没有一点大家风范,呵斥:“李襄,你瞧瞧你,都十六岁的哥儿了还咋咋呼呼,往后哪家汉子要你?” 李襄吐吐舌头,“没人要就没人要,我待在家里一辈子,反正娘也舍不得我。”他说罢,凑到阿朝身边去,“阿朝,走啊,我带你看画本。” 阿朝看看谢临洲,又看看坐在正上方的李氏夫妇,低声道:“稍等一会。” 长辈没发话,他如何能擅自离席。 李夫人笑道:“走吧走吧,襄哥儿好不容易寻到玩伴,阿朝你就随他去。” 听到这话,李襄忙拉着阿朝的手往外面跑去,阿朝回头朝谢临洲笑了笑,跟在后面一块跑。 小跑到后花园里头,李襄指着地上浑身都毛茸茸,眼睛晶莹剔透的小狗,“阿朝,你看,我爹从外头买回来的小狗,漂不漂亮?” 阿朝放眼望去,“漂亮的。”这只小狗看着,好生眼熟,他问:“可是海外的狗狗?瞧着很可爱。” “是啊。”李襄抱起狗,放到坐在石凳子的阿朝腿上,“要好多好多银子呢。” 追他的小童从后花园跑到正厅又得到了李夫人的吩咐,让府上厨子厨娘做了些爽口小吃、小点心与糖水来。 阿朝指尖轻轻拂过小狗柔软的绒毛,温热的触感像揉着一团晒干的棉花,惹得怀里的小家伙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细弱的呜呜声。 他眼睛亮晶晶的,笑意盈盈。 李襄凑在一旁,眼睛弯成了月牙,“它好像很喜欢你呢,我们先看画本好不好?我前几日刚得了本新的,讲的是书生和狐狸的故事。” 狗狗刚来的时候,他爱不释手,现在已经有些腻了。 阿朝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狗转身,石桌上放着好几本画本,有些翻开封面。 桌上早已摆好了青瓷碟,碟中错落码着几样清爽吃食,江味的桂花绿豆凉糕,旁边叠着几片薄如蝉翼的藕粉糕。 糖水则盛在配套的青瓷小碗里,碗中是冰镇银耳莲子羹,还有一碟琥珀色的酸梅汤,半碗酸辣凉拌黄瓜和酸辣凉拌脱骨鸡爪。 鸡爪本是糟糠之物,李府本该没有的,自打李夫人在谢府吃过一次后,念念不忘,思来想去问谢临洲要了方子,让自家的厨子做了起来。 对于这酸辣之物,李家人可爱的很。 见李襄用筷子夹了鸡爪吃,阿朝才动筷子吃东西。 随后,前者从桌面上拿过一本蓝布封皮的画本,封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衔着书卷的狐狸,翻开内页,彩墨绘制的图画栩栩如生。 图画里是书生在破庙里温书,狐狸化作青衣少女,偷偷在他砚台里添了研好的墨。 “你看这里,”李襄指着画中少女垂眸研墨的模样,“后来书生落难,是狐狸偷了自家的灵芝救了他呢。” 阿朝看得入神,怀里的小狗却不安分起来,小脑袋凑到画本上,鼻尖轻轻碰了碰画中狐狸的尾巴,惹得两人都笑了。 李襄拿起一块桂花糕,掰成小块递到阿朝嘴边,又捏了一点点碎屑喂给小狗,“它吃东西斯文的很,不像寻常的小狗那样狼吞虎咽。” 阿朝咽下桂花糕,甜香在舌尖散开,他望着小狗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它毛色像雪一样,眼睛又亮,叫什么名字啊?” 富贵人家养的狗狗吃的比农户人家都好。 “他叫雪萤,我大哥起的名字,怎么样,好不好听?”李襄一边回答,一边用干净的筷子夹了块糕点。 当时他大哥的原话:雪一样的毛,萤一样的眼,那便叫雪萤吧。 阿朝明了,轻轻唤了两声雪萤,小狗像是听懂了,尾巴轻轻摇了摇,蹭了蹭他的手背。他觉得新奇,揉揉雪萤毛茸茸的脑,问:“雪萤平时都吃些什么?” 他现在还没空闲养狗狗,等以后他与夫子都有空闲了,他问问夫子可不可以养一只,免得家里冷清清的。 李襄回头:“我们吃的,他都能吃。卖狗的商人说,这个狗狗好生养。” 阿朝点点头。 待两人看完画本,日头已经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后花园的紫薇花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李襄拉着阿朝的手,提议道:“我们带雪萤去那边的草坪上玩好不好?我让小厮拿了个布球来,雪萤说不定会喜欢。” 阿朝抱着雪萤点头,跟着李襄走到草坪上。 小童很快拿来了一个彩色的布球,李襄将布球扔出去,雪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迈开小短腿追了上去,毛茸茸的身子在草地上跑着。 两人坐在草地上看着雪萤玩耍,李襄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阿朝,“这个是我亲手绣的,里面装了薄荷和艾草,夏天带在身上能驱蚊,你拿着吧。” 阿朝接过香囊,浅绿色的锦缎上绣着几株兰草,针脚细密,还带着淡淡的清香,他轻声道:“谢谢你,襄哥儿。” 他从怀里拿了个头绳出来,“我也给你带了东西,这是我自己用碎布做的头绳,可以绑在辫子上很好看的。” 等成亲的那段时日,他待在王家实在无趣,拿了做衣裳的碎布料做东西。 雪萤追着布球跑了一会儿,便有些累了,慢悠悠地跑回阿朝身边,趴在他的腿上喘气,小舌头吐出来,眼睛却还盯着不远处的布球。 见状,李襄眉眼弯弯:“阿朝,你可真好。”语气一顿,似乎想到点什么,他直接问:“阿朝,你怎么看上谢大哥的?他都二十了,都成老汉子了。” 当时李夫人对谢临洲的婚事着急,还问过他的意见,问他喜不喜欢谢临洲,要是喜欢就撮合两个人在一起。 他有喜欢的,不喜欢谢临洲。 阿朝想了想,回答:“夫子不老,我阿娘说的,年纪大一些的汉子会疼人。至于我看上夫子这个嘛,我当时在国子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上了,我也不知为何。” 李襄嘴巴圆圆的“哦”了一声,“这难道就是画本里头说的一见钟情嘛?” “可能是吧。”阿朝也不太清楚。 对方又问:“那你当时跳下护城河救谢大哥是不是就因为你喜欢他啊?” “是啊。” 李襄躺草坪上,看着夕阳,“阿朝,我明年就要嫁人了,我不想,我想留在家里头陪爹娘。” 虽然他很喜欢钰哥哥,可也舍不得爹娘。 阿朝能体会他,问:“你可有喜爱的人了?喜爱的人对你如何,若是好的话,你可以经常回来看爹娘的。” 李襄道:“有啊,是我爹的徒弟,我先前还跟我娘说能不能喊钰哥哥入赘我们呢,可我娘不同意。” 他从小长在温室里,不懂人心险恶。 阿朝道:“肯定不可能的啊,不说你爹娘不同意了,就是人家汉子都不同意,汉子入赘可是会被戳脊梁骨的,而且你家还有两个兄长,往后你那个钰哥哥要是入赘,地位会很……”他蹙眉,想到个词,“很尴尬的。” 李襄没想那么多,就想一家人住在一块,闻言,心里也有了几分成算,“我省的了,阿朝。” 夕阳渐渐沉下,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李夫人派人来唤两人回去用晚膳。 李襄才恋恋不舍地雪萤给小瞳抱走,不舍道:“明日你还来好不好?我们再带雪萤玩,我还有新的画本没给你看呢。” 阿朝点头,又道:“明日可能不成,我要回门呢,以后我要上学,以后我若有空闲便来找你如何?” “好啊,好啊,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我有个好友与你一般年岁,嫁给了赵侍郎的小儿子。”李襄道。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不一会就到了饭厅。 饭厅内,李家一大家子与谢临洲已经就位,屋内亮着琉璃灯。 琉璃灯是李祭酒去了一趟谢临洲家中觉得新奇与方便,而后谢临洲想加深交情,让坊内工匠来谢家安装的。 从琉璃灯一事后,李家与谢家的关系越发深厚,联系越发密切。 二人刚跨进饭厅门槛,便闻见一阵温润的香气。 李祭酒正坐在上首的酸枝木椅上,见他们进来,忙抬手笑道:“快些过来坐下,准备用膳了。” 他脾性很好,除了有些怪癖之外。 见到阿朝,谢临洲起身,摆摆手掌,让阿朝坐在自己身边来,唇角含着温吞的笑:“玩的怎么样?” 阿朝实话实说,“玩的很开心。襄哥儿很好。” 襄哥儿虽顽皮但也是个好孩子,阿朝和他一块玩,谢临洲倒也不怕他被欺负,只怕人放不开,闻言,悬在半空的心脏稳稳当当放回了原处,聊回一开始的话题,“刚还和师傅说,这琉璃灯照得厅里亮堂,连菜色都比往日看着更适口些。” 李夫人坐在一旁,指着头顶的琉璃灯,笑道:“你倒会说嘴,当初我和你师父见你家那灯透亮不费油,还想着哪日让工匠也仿一盏,没成想你倒先差人送了来,连布线都想得周全。” 说话间,丫鬟们已提着食盒上前,先给每人面前的青花碗里盛了半碗粳米粥,粥面上撒了层细细的鸡丝,又摆上四碟小咸菜:一碟酱瓜丁,一碟腌萝卜花,一碟拌芝麻海带,还有一碟脆生生的腌黄瓜,都是极清口的吃食。 这是饭前小粥,用来垫肚子的。 谢临洲道:“先前就想着给师傅,师娘家弄一个了,只是不省的师傅师娘们喜不喜爱,这不耽搁到现在了。” 李夫人笑的合不拢嘴,“是你心思细腻。” 这琉璃灯,可让她在不少官家,商户的夫人、夫郎之间出了大风头。 李家长子李书朗是个爽朗性子,拿起公筷夹了块酱鸭腿,往谢临洲碗里送:“临洲兄别光说话,尝尝我家厨娘新做的酱鸭,用的是三年的老鸭,酱了足足两天,肉嫩得能脱骨。” 他与谢临洲生意谈得不错,现在心情很好。 他身旁坐着他的夫人,与孩子。 谢临洲连忙接住,入口便觉酱味醇厚,却不压鸭肉本身的鲜,还带着丝淡淡的黄酒香,不由得点头:“确实好味道,比外头酒楼做得更家常,也更见心思。” 他们汉子说话,李襄与阿朝也没闲着,前者还特意凑到后者身旁的位置坐下,“阿朝,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他说的是丫鬟刚端上来的一碟蟹粉豆腐,嫩白的豆腐块裹着金黄的蟹粉,热气腾腾地冒着香。 李襄语气缓缓:“虽说还没到秋天,但这会送来的蟹还算肥美,这几日家中厨娘只做了一回给我吃,我心心念念着呢,你一来就能吃了,可要尝尝我最爱的。” 虾蟹吃多了也不好,他又是个爱吃的,李夫人怕他把身子吃坏了,吩咐厨娘七八日才做一次。 说着便给阿朝舀了一勺,“你跟谢大哥平日在谢府也孤单,往后常来家里玩。” 嘴上这般想着,他心里却想,要是阿朝与谢大哥常来,他就能常吃上些爹娘不让他多吃的饭菜。 阿朝捧着碗,眼底添了几分暖意:“多谢襄哥儿惦记,若有空闲我肯定会和夫子一块来的。” 两家关系不错,时常往来未尝不可。 李夫人见他们二人投缘,主动开口:“你我两家本就投缘,往后常来常往啊,阿朝以后也可多来寻我们襄哥儿玩,他啊有许多好友呢,到时候你们认识认识。” 阿朝脸上挂着笑,应了下来。 厅内琉璃灯的光透过薄纱灯罩,洒在众人身上,暖融融的。丫鬟们不时添茶布菜,碗筷碰撞声、说笑声混着食物的香气。 李书朗还在和谢临洲说近日新得的一幅字画,李夫人则在一旁叮嘱丫鬟。 正说着话,又有丫鬟端着描金漆盘进来,先摆上一碟油焖大虾,红亮的虾壳裹着浓稠的酱汁,虾身蜷曲如月牙,上头撒了把翠绿的葱花,看着便教人食指大动。 这是荤菜里的鲜物,用的是刚从运河里捞的青虾,厨娘先炸后焖,酱汁里还加了少许冰糖提鲜,既保留了虾的清甜,又多了层醇厚的酱香。 紧挨着大虾的,是一碟清炒时蔬,嫩生生的荷兰豆配着胡萝卜片,油光透亮却不油腻,荷兰豆脆嫩无筋,胡萝卜片甜润爽口,恰好中和了荤菜的厚重。 李夫人见谢临洲目光扫过这碟菜,便笑着解释:“你和你师父几个都时常伏案看书,荤腥吃多了腻胃,特意让厨娘多炒了两道素,除了这荷兰豆,后头还有道香菇扒菜心,都是解腻的。” 谢临洲谢过,“师娘有心了。” 话音刚落,果然有丫鬟端来香菇扒菜心,深褐色的香菇片卧在翠绿的菜心上,淋着浅琥珀色的芡汁,香菇炖得软滑入味,菜心脆嫩多汁。 李夫人拿起公筷给阿朝夹了一筷:“这香菇是前几日从山里收来的干香菇,泡发后炖了半个时辰,比鲜香菇更有嚼劲,配着菜心吃,鲜得能下两碗饭。阿朝多吃些,往后啊给临洲添个大胖小子。” 此话一出,桌面上的几人脸上都露出打趣的眼神,成婚第二日,长辈们‘催生’这件事儿早已司空见惯。 李祭酒附和:“是啊,临洲此事你和阿朝可要着急些,你李大哥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二胎了。” 谢临洲刚夹起一筷青菜,听见李祭酒这话,手顿在半空中,耳尖唰地红了大半。他下意识抬眼看向阿朝,又慌忙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师傅,这、这事儿急不得,得看缘分。 话虽这么说,他放在膝上的手却悄悄攥紧了。在李家长辈面前素来从容,可今日被当众提催生,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更甚的是,他二十岁的年纪在现在就是刚入大学没几年的大学生,生孩子这个话题,他总觉得离自己很远,此刻一听,倒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成亲了。 阿朝坐在谢临洲身旁,碗里还盛着李夫人刚夹的香菇,听见这话,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他连忙低下头,盯着碗里的菜心,指尖轻轻捻着筷子。方才还能自然地和李家人说笑,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气都往脸上涌,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他偷偷用余光瞥了眼谢临洲,见对方也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嘴角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又赶紧抿住,生怕被人瞧见。 李夫人见两人这副模样,笑得眼睛都眯了,用公筷又给阿朝夹了块肉:“什么缘分不缘分,你们年轻人就是脸皮薄。想当初我和你李叔,不也是长辈催着,才有了如今这一大家子。” 说着,她还朝身旁的李家大儿媳使了个眼色。 李家大儿媳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接话:“是啊阿朝,你别害羞。我刚嫁过来那会儿,比你还紧张呢,后来有了孩子,才知道这是多幸福的事儿。你要是有啥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小儿子,小家伙才五岁,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阿朝,奶声奶气地说:“小叔,我想要个小弟弟陪我玩。” 这话一出,桌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祭酒捋着胡须,目光在谢临洲和阿朝身上转了一圈,打趣道:“你看,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们两个还害羞。临洲,你可得主动些,别让阿朝受委屈。” 谢临洲被说得有些无奈,却又不好反驳,只能拿起茶壶,给李祭酒和李夫人添茶,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师傅师娘,先喝茶。我们、我们会放在心上的。” 他说话时,目光不经意落在阿朝身上,见对方还低着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忍不住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别紧张,长辈们就是随口说说。” 阿朝感受到胳膊上传来的温度,轻轻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敢抬头。 直到李夫人又说起别的话题,聊起近日市面上的新鲜玩意儿,他才悄悄抬起头,偷偷看了眼谢临洲,见对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的羞涩与不自在,渐渐被这温馨的氛围冲淡了。 李家人口众多,菜色也多,除却李书朗大房六人外,二房三房各有五人,李襄是李祭酒最小的孩子。 这时李祭酒指了指桌上的一道蒸鸡,那鸡被拆成小块,码在白瓷盘里,鸡皮呈淡淡的琥珀色,底下垫着几片冬瓜:“这是隔水蒸的三黄鸡,加了些党参、枸杞,既滋补又不燥,冬瓜吸了鸡汁,比鸡肉还鲜呢。” 谢临洲夹了块冬瓜,入口便觉软嫩多汁,满是鸡肉的鲜香,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又给阿朝夹了一筷子。 捧着碗接过,阿朝压低声音道:“夫子,你也吃不必顾我的。” 今日的菜都是他没怎么见过的,味道也好,夫子顾着他,自己都没怎么吃。 谢临洲回头看他眼,“无事,能顾得过来。” 宴至酣处,庖人端上一铜盘,盘中卧一炙豚,通体油亮如琥珀,表皮泛着焦糖色的光,细看时还能见表皮微微起皱,缀着细碎的芝麻与香草末,未近前便闻得一股焦香裹着肉香,混着松木炙烤的清冽气,直勾人脾胃。 李祭酒极其喜欢这个菜,说起这菜的做法,“这炙豚选的是未足周岁的乳豚,先以清水浸去血水,再用盐、酒、葱姜及秘制香料腌渍半日,穿以枣木签架在炭火上慢炙,烤时还要不断刷上蜂蜜与香油,待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汁饱满,才称得上宴席上的佳品。” 语气一顿,他又道:“你们今日借着临洲的光大饱口福了,换做平时,后厨的没有吩咐,我都吃不上机会。” 一大帮人吃的尽兴,直到天色微微发黑这才缓缓离去。 夜快深了,天边泛起墨色,念及明日谢临洲还要带着阿朝回门,李夫人歇了留人在府内休息的心思,目送人远去。 阿朝坐在马车上,捧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夫子,师娘他们都好热情啊,你瞧我肚子好胀啊。” 谢临洲循着视线望去,小哥儿没有以往端庄形象,几乎瘫坐在软垫之上,脸上笑意渐浓,“无事,待会回去走走消消食,免得夜里肚子胀,睡不着。”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李夫人生怕他饿着,时常给他夹菜,长辈夹过来的菜,不好不吃,他都一一吃进肚子了。好在今日料到有这一遭,衣裳穿的宽松些。 回到谢府,二人在庭院中散步。 晚风卷着院角金桂的甜香,夜里的风已带了些凉意。 阿朝拢了拢外袍袖口,被谢临洲牵着手,往前面走去,主动挑起话题:“方才在李府,你们都在聊什么呢?” 他与襄哥儿在谢府玩的事儿,方才在马车上,他都与对方说了。 谢临洲放缓脚步,伸手将阿朝被风吹乱的领口理了理,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脖颈,便顺势将人往自己身侧带了带,用自己的外袍拢住他半边肩膀:“李大哥近日正为幼子的束脩事烦忧。那孩子今年该进蒙学,他想送他去国子监念书,可李夫人觉得书院规矩太严,怕孩子吃不消,两人私下里还没商议出结果。” 阿朝愣了愣,想起李府饭厅里见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会自己照顾自己吃饭,还会给长辈们夹菜,笑声还脆生生的,倒不像个怕规矩的性子:“我瞧那孩子活泼得很,国子监的先生虽严,可教出来的学生都知礼,李夫人倒不必太担心。” “此外,李夫人的兄长近日也在为孩子择校,他们都合计着让两个孩子同去一处。李夫人兄长家的孩子比李家幼子大两岁,本就在国子监就读,若是能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李夫人总念着幼子年纪小,怕他在书院受了委屈。”谢临洲概括了下,直接道。 阿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母亲总舍不得孩子吃苦,李夫人这样做也正常。” “师傅也不是那等古板之人。”谢临洲突然想起点什么,“前些日子,我去他的值房寻他有事,还见他拿着幼孙画的歪歪扭扭的兔子,跟同僚炫耀了半响,嘴上说着画得不成样子,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阿朝听得心头发软,伸手攥住谢临洲的手腕:“若是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也这般?” 话一出口,脸颊便悄悄泛了热,连忙偏过头,假装去看廊下的宫灯。 谢临洲脚步一顿,转过身轻轻捏住阿朝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或许不会,我觉得我会是个严厉的父亲。” 他低头,呼吸里带着淡淡的墨香,“只是眼下,先把你这个大孩子照顾好。” 慈父多败儿,他可不能把孩子教坏了。 阿朝抬头,视线便毫无预兆地撞进谢临洲的眼眸里,那双眼素来清冽如寒潭,此刻却盛着细碎的月光,温得像要把人溺毙。 小哥儿的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泛起薄红,心跳如擂鼓,仿佛要撞开胸腔跳出来。 他能看见谢临洲捏着他下巴的手轻轻动了动,指节分明的手指似乎想抬起来,却又克制地停在半空。 空气里的花香好像更浓了,缠缠绕绕地裹着两人。 谢临洲往前挪了半步,身影微微俯身,挡住了阿朝身前的月光。 阿朝的睫毛急促地颤了颤,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落在额前。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极轻、极柔的触碰,像花瓣落在水面。 小哥儿的大脑瞬间空白,只觉得那点温热顺着额头漫开,一路烧到心口,连耳尖的热度都仿佛要溢出来。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夫子亲自己了。 这个吻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谢临洲的唇刚离开阿朝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蒙着薄纱的虚影。 庭院的风还在摇着周遭的紫藤花,细碎的花瓣落在身旁,可他眼里竟没接住半片紫,灯笼亮的发红,却远不及阿朝耳尖那点发烫的红更勾人。 连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也像是被按下了慢放,只剩下模糊的嗡鸣,衬得这方庭院愈发静,静得能听见阿朝快得发慌的心跳声。 他的目光全凝在阿朝脸上。 阿朝的眼尾还沾着未散的软意,方才被吻时睁得圆圆的眸子,此刻半垂着,长而密的睫羽轻轻颤着,每一下颤动都挠在谢临洲心尖上。 小哥儿唇瓣泛着水润的粉,嘴角还微微抿着,下颌线紧绷,身上似乎写着两个大字——青涩。 周遭的光影好像都往阿朝身上拢,周围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阿朝眼里那点映着自己的光,亮得清晰,暖得发烫。 谢临洲也不知道什么发了什么魔怔,就这样亲了人。 阿朝见他走神,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内心思绪万千。 第50章 年哥儿把明天早上给阿朝准备的回门礼给备好,装在篮子里,还叮嘱两人早点睡早点起。 清晨,晨光刚跃过谢府的院墙,阿朝就被窗外的雀鸣声唤醒。 今日是新婚第三日,按京都的婚俗该回门,便是新夫郎|新妇需与新郎一同返回娘家。 谢临洲这个人放假的时候,有些懒惰,不爱早起。但今日回门,他罕见的一大早起来,此刻正让下人将昨日备好的回门礼搬上马车。 回门礼,是昨日阿朝与谢临洲商量过的,分别是两匹用红绸裹着的光润的云锦用红绸,一坛陈年米酒封着红泥,还有两盒桂花糕、一篮新鲜的石榴,给小孩子的木陀螺、给王春华姐妹的布娃娃,都一一装在木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 准备的礼品多是给大房的,虽说大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在王家的这些年,大房也照顾过自己。 想着王家人的所作所为,原本的回门礼特别寒碜,若不是谢临洲坚持,阿朝都不想带东西回去。 见阿朝梳洗妥当,穿着一身水绿色衣裳走出房门,他连忙上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快入秋了,今日的风有些凉,可要加一件披风?” 早在阿朝嫁进来之前,他就命小翠去布庄给前者做好了秋季与夏季的衣裳,至于冬日的,他到时候独自带阿朝去看。 阿朝摇摇头,轻声道:“不用,我里头穿多了件小衫,暖和的很。”听到对方的话,他想入秋了,也该秋收了。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往马车走去。 年哥儿与小瞳坐在马车前头。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阿朝靠在谢临洲肩头,能听见街市上的吆喝声。 卖早点的摊贩在喊热乎的胡饼,挑着担子的货郎在卖新鲜的梨,熟悉的声响,不由得让阿朝想起在王家的那些日子,就像上辈子似的。 不多时,马车停在外城巷子门口。 掀开车帘,谢临洲先下车,再伸手扶阿朝下来,小瞳与年哥儿在身后一人扛着回门礼,另一人拎着装石榴的篮子。 回王家的一小段路,阿朝遇见了生平从未见过的亲戚,碍于谢临洲的名声,他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一一应声。 等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就侧身朝着谢临洲说:“那些人我都不大认识,你往后见着了也当不认识便好。” 谢临洲牵着他的手,“省的了。” 刚走入王家的巷口,就看见王老太太和王郑氏站在门口张望,王老爷子站在一旁与经过的行人闲聊。 谢临洲夫夫二人见到几人,语气恭敬:“外祖父,外祖母,大舅母,我们回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王老太太连忙拉着阿朝的手,往院里引,目光落在他身上,满是欢喜,“这才几日不见,倒觉得你气色更好了。谢家待你好不好?有没有让你受委屈?” “好,夫子待我很好,下人也都恭敬。”阿朝脸上的笑容依旧,内心却不平静,被王老太太拉着坐在院中的竹椅上。 王陈氏也凑过来,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入秋天凉,喝口茶暖暖身子。” 谢临洲将回门礼一一交给迎上来的王老大,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递给王老爷子:“外祖父,这是给您和外祖母的回门礼钱,您买点爱吃的,莫要舍不得。” 王老爷子假模假样的推辞了几句,还是被谢临洲硬塞在手里,忍不住感叹:“你这孩子,太周到了。” 一边感慨还一边用手捏着红包的厚度。 正说着,王郑氏也从屋里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装在木箱子里的回门礼,脚步都快了几分:“哟,谢公子和阿朝回来了?这礼可真丰厚,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手笔。” 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云锦的料子,语气里满是羡慕,“阿朝啊,你现在可是谢家少君了,往后可得多帮衬帮衬家里,你三舅还没个正经活计呢。” 她就惦记着这些事,连王老爷子的脸色都不看,那张嘴如同装了炮弹突突。 阿朝刚要开口,谢临洲先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三舅母放心,三舅若是想找活计,我可以帮忙留意国子监周边的杂役差事,只是还需他自己肯上心。” 嘴上是这般说,他可不会真的去做,三房的嘴脸,他早就见识过。 王郑氏听了,脸上立刻堆起笑:“那可太好了。谢公子真是热心肠,回头我一定让老三好好谢你。” 见到自己爹的活计有了着落,祖父也没有阻拦王郑氏说话。 王绣绣便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捏着块帕子,走到阿朝身边,小声道:“阿朝,你嫁到谢府去肯定有很多好看的首饰吧,能不能……能不能借我戴戴?就戴一天。” 阿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演都不演了。 王家老三的事,王老爷子默认了王郑氏去问,但也没让王绣绣这般说话驳自己的面子。狠狠地警告王绣绣一眼,王老爷子笑着打圆场:“绣绣,阿朝刚回门,哪能让你借首饰?” 王绣绣脸色微沉,却也不敢再多说,只能悻悻地站在一旁。 与王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坐在堂屋内喝了几口热茶,阿朝拽了拽谢临洲的袖子,后者脸上挂上歉意的笑,“外祖父,外祖母,临洲待会还要回国子监上值,晌午便不留在这儿用膳了,下回得了空闲会来探望二老。” 说罢,他朝大房几个笑了笑。 闻言,王老爷子心里也有了成算,笑容僵在脸上,却又无可奈何,“那好。” 虚与委蛇一番,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离开。 出了王家院门,阿朝心里那股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边走一边与谢临洲商量:“往后不回来了,他们的如意算盘都打到我们脸上来了。” 在现代,即使跟导师去过许多宴会的谢临洲也没见过这种把目的明晃晃挂在脸上的蠢人,闻言,他道:“都听你的,我们去食肆。” 上了马车,他与小瞳说窦家的食肆。 得了命令,小瞳往窦家私塾的方向去,坐在他身旁的小年终于忍不住开口:“王家那是什么人啊,明晃晃的算计,真当我们都是没脑子的吗?” 刚刚在王家,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的话此刻正如滔滔江水。 小瞳握着缰绳的手稳了稳,目光落在前方延伸的青石板路上,声音压得低:“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好处,哪管旁人舒不舒服。方才少君那个三舅母盯着回门礼的眼神,恨不得把箱子都扒开,还有那小姑娘的话,也太直白了些。” 早就知晓王家的人嘴脸,但真真正正在面前上演,他还是觉得王家人没脑子。 “可不是嘛。”年哥儿越说越气,手不自觉攥紧了放在腿边的手帕,“好好的回门,本该欢欢喜喜的,公子与少君带了那么多东西,他们倒好,要么惦记着找活计,要么想着借首饰,连句真心的问候都没有。尤其是王老爷子,捏红包那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算钱,也太掉价了。” 小瞳轻轻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瞥见马车窗帘动了动,知道里头的人或许能听见些许,便放缓了语气:“好在公子和少君心里都清楚,没跟他们多纠缠。往后咱们少跟着来就是,省得看这些嘴脸堵心。” 年哥儿“嗯”了一声,心里的火气渐渐平复了些,只是一想到王家人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嘀咕:“也就是公子脾气好,换做是我,刚才就忍不住怼回去了。哪有这样的亲戚,把算计当家常便饭的!” 马车里,阿朝将外头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朝谢临洲无奈地笑了笑:“你听听,连小年都看不过去了。” 谢临洲伸手将落在他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笑道:“旁人如何与我们无关,只要你不受委屈就好。方才王绣绣要借首饰时,我看你都快忍不住了,若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就要直接拒绝了?” 阿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指尖轻轻碰了碰谢临洲的手背:“她也太过分了,我刚回门就提这种要求,一点都不体谅人。再说了,我的首饰都是你给我准备的,哪能随便借给别人。” “嗯,都是你的,谁也不给。”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指节,“往后再遇到这种事,不用你开口,我来应付就好。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不用为这些糟心事费心。” 阿朝抬头看向谢临洲,他的侧脸在马车里透过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心里瞬间被暖意填满。 他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轻的,“有你在真好。刚才在王家,若不是你帮我挡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嘴上是这般说,他心里却是在想,若谢临洲不在,他准要闹王家一个翻天覆地,然后给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走出王家还要梨花带雨的。 当初在王家忍气吞声是有求于人,现在他可不怕。 “傻瓜,我们是夫夫,我不帮你帮谁?”谢临洲低头,下意识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但却在半空停住,想到昨夜的情不自禁,他轻咳了声,岔开话题:“等下到了窦家食肆,我们点些想吃的,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把王家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 阿朝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好。” 说罢,他伸手将马车窗帘拉开一条缝,看着外头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马车外,年哥儿还在跟小瞳吐槽着王家人的种种,小瞳偶尔应和两句。 马车刚在巷口停稳,一股浓烈的香辣气息就顺着风飘了过来,混着花椒的麻、辣椒的鲜,勾得人舌尖瞬间泛起痒意。 阿朝掀开车帘探头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家木构门店,门楣上挂着块黑底红漆的匾额,窦家川菜馆五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匾额边缘还挂着两串红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荡,热闹劲儿十足。 门口支着两个煤炉,炉上的大铁锅里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红油在锅里翻着泡,旁边摆着的竹筐里堆满了鲜红的辣椒、饱满的花椒,还有刚择好的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新鲜。 这是窦家招揽生意的法子,门口的水煮鱼可让路过的人免费试吃。 穿粗布短打的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嗓门洪亮:“客官走过路过别错过,刚出锅的水煮鱼,热乎着呢,要不要尝一尝,觉得味道好可以进我们食肆吃上一顿正宗的川菜,觉得一般也无事。” 谢临洲先下了车,伸手扶着阿朝下来,笑着道:“闻着味儿就知道错不了,比国子监附近那家川菜馆香多了。” 洞房花烛夜,阿朝也听对方说了不少窦家的事情,“到底是在川省生活过得,做出来的膳食自然是川味十足。” 年哥儿跟在后面,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感慨:“这味儿也太勾人了。难怪公子总说窦家的川菜地道,光闻着我都要流口水了。” 几人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谢夫子来了,快里面请,我家老爷给你留了个靠窗的雅间,快快跟我来。” 说话的乃是窦家的家仆,因窦家落魄时雪中送炭,如今是食肆的掌柜。 谢临洲点点头,笑着应道:“劳烦陈掌柜了,今日带夫郎来尝尝鲜。” 往里走,店里的热闹劲儿更足了。 一楼的大堂摆着十几张方桌,大多都坐满了人,有的客人吃得额头冒汗,手里还拿着筷子往嘴里扒饭,嘴里不停念叨:“够味,跟我老家里头的味道一模一样。” 有的则边吃边喝着酒,谈天说地的声音混着碗筷碰撞的声响,满是烟火气。 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字画,画的都是川蜀的山水,旁边还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今日的特色菜: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辣子鸡,每一道菜名后面都画了个小红圈,看着就诱人。 雅间在二楼,推开门就能看见窗外的街景。 陈掌柜麻利地给几人倒上茶水,笑着问:“谢公子,今日是按招牌上?还是给您和少君推荐些别的菜?” 阿朝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抬头看向谢临洲,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对窦掌柜道:“先来一份水煮鱼,要微辣的,再上一盘麻婆豆腐、一份清炒时蔬,还有你们这儿的招牌桂花酿,再来两碗冰粉,给年哥儿和小瞳也备两份吃食,让他们在楼下吃。” “好嘞。”窦掌柜应了一声,转身就下楼吩咐去了。 阿朝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往来的行人,又闻着屋里渐渐飘来的菜香,忍不住笑道:“这里的氛围真好。”比在王家自在多了。 谢临洲翻着菜单的手顿住,“喜欢的话,以后咱们常来。你过来瞧瞧还有什么想吃的?” 听到这话,阿朝转过身,坐到位置上,结果菜单,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最后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看不懂。” 谢临洲没忍住笑出声,“倒是忘了,我给你说,你凭感觉选便是。”随后,他按着菜单上的名字一一告诉对方。 “我们两个人三个菜足够了,再要个汤吧。”阿朝道:“要个番茄牛尾汤好了。” 谢临洲点头,吩咐下去。 不多时,伙计就端着菜上来了。 雪白的瓷盘里,水煮鱼浸在红油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麻婆豆腐嫩白相间,花椒的香气扑鼻而来;清炒时蔬绿油油的,看着就清爽;番茄牛尾汤,汤色红亮得像琥珀。 谢临洲给阿朝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地剔去鱼刺:“尝尝看,窦家的水煮鱼做得最地道,鲜而不腥,辣得也适中。” 阿朝咬了一口,鱼肉鲜嫩,带着淡淡的香辣味,刺激着味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辛辣,他眼睛一亮:“好吃。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 看着他吃得开心的模样,谢临洲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麻婆豆腐,慢慢品尝着。 抿了口茶水,阿朝见夫子一直照顾自己,主动伸出手给夫子盛了一碗汤,又给自己盛,轻声道:“夫子,你尝尝这个汤。” “好。” 用过午膳,夫夫二人趁着有空闲去了百戏楼听戏。 戏楼里锣鼓刚起,水袖翻飞间唱的正是《霸王别姬》,谢临洲与阿朝依旧是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 小二给他们夫夫倒了壶茶水,上了点心与小食。 年哥儿与小瞳得了吩咐,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上,探头往外面看戏。 用过膳食不久,也不太想吃东西,谢临洲瞧小哥儿盯着戏台目不转睛,问了句:“可要吃些水果?” 阿朝下意识应声。 吩咐完小二上些水果,谢临洲放眼望去,就见楼下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在漕运码头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玉棠。 那苏玉棠穿了件靛蓝的绫罗长衫,手里捏着把乌木折扇,身后跟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厮,正踮着脚往楼上看。 小瞳先认了出来,快走几步凑到谢临洲耳边低声道:“公子,是苏家那位二少爷,上次我与大谢管事出去谈生意,他还问过管事要不要合股做茶叶生意。” 如今谢家有谢忠谢允两兄弟在,为了区分二位,谢忠是大谢管事,谢允是小谢管事。 谢临洲指尖搭在茶盏沿上,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没从戏台移开,他倒不是刻意不看苏玉棠,只是这戏正唱到虞姬舞剑,段小楼的唱腔亮得穿透戏楼,实在不忍分神。 可偏是这片刻的功夫,苏玉棠已经寻了上来,敲响了雅间的门。 小瞳请示:“公子,这?” 谢临洲拍拍全神贯注看戏的阿朝,“有个朋友来了,我让他进房,你觉得如何?若是不喜,我与他出去外头闲聊去。” 阿朝转头,“让人进来便是了,这雅间大,你们聊你们的,我看我自个的。” 他脸上挂着笑,喊小年过来,二人把桌面上的物什分了些放到靠近床边的小塌上。 话音落下,谢临洲看向小瞳,小瞳前去看门。 须臾,苏玉棠几步走到椅子旁,折扇哗地展开又合上,笑着作揖:“谢公子,可真巧。我还说今日戏好,该约您一起来,没成想在这儿撞见了。” 巧不巧,谁知道。 谢临洲抬眼,抬手示意他坐:“苏兄弟也是爱听梅派的戏?” “可不是嘛。”苏玉棠一屁股坐下,接过小瞳递来的茶,“尤其是今日这位角儿,听说上个月在京都唱红了,我特意赶早来占座,没成想还是晚了,楼下都挤满了。” 正说着,戏台上虞姬刚唱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水袖一收,台下顿时响起连片叫好声,连雅间里的阿朝都忍不住拍了拍手,小年更是凑到窗边,探头去看台上的角儿。 苏玉棠端着茶盏,目光先落在戏台,又转回到谢临洲身上,笑着叹道:“这角儿的嗓子真是绝了,比我上月在苏州听的那位还要透亮些,也难怪楼下挤得水泄不通。” 谢临洲顺着他的话头接道:“确实是好嗓子。”说罢,他的目光从戏台收回时,恰好对上苏玉棠带着几分试探的眼神。 他心里隐约猜到对方想说什么,却没先开口,只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等着苏玉棠主动提及。 果然,苏玉棠放下茶盏,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笑着开口:“说起来,前几日我去江南采买茶叶,见那边新出了一种碧螺春,汤色清亮,滋味甘醇,若是运到京城来卖,想必能受不少达官贵人的喜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临洲脸上,语气愈发恳切,“谢公子也知道,谢家在京城的商铺遍布各处,尤其是香胰和琉璃,往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咱们俩合股做这茶叶生意,你出渠道,我出货源,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谢临洲沉吟片刻后缓缓道:“苏兄弟的提议倒是不错,只是谢家近来刚把重心放在新开不久的茶楼上,账上的银子和人手都有些紧张。若是再分心做茶叶生意,怕是两边都顾不好,反倒误了正事。” 他话说得客气,却也没把话说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可以帮你留意着,若是有相熟的商户愿意入股,我便给你引荐引荐。” 苏玉棠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连忙拱手道谢:“那便多谢谢公子了。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其实我也知道谢家近来忙碌,只是这茶叶的品质实在难得,若是错过了,未免太可惜。”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推到谢临洲面前,“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一点新茶,谢公子尝尝鲜,也帮我品品这茶叶的成色。” 谢临洲没有推辞,伸手打开锦盒,一股清新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捻起一撮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点头赞道:“确实是好茶,叶片匀整,香气清新,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 说着,他把锦盒收好,“多谢苏兄弟的心意,改日我让小谢管事把茶叶送到府里的茶房,好好品鉴一番。” 两人正说着,戏台上的虞姬已经唱到了自刎的段落,阿朝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幕布缓缓落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谢临洲,拉了拉他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雀跃:“夫子,戏看完啦!我想跟年哥儿出去逛逛,方才来的时候,我看见戏楼旁边有个卖糖画的摊子,还想再去看看。” 谢临洲低头看向阿朝,见他眼里满是期待,便笑着点头:“去吧,注意安全,别跑太远,傍晚之前回来就好。” 又转头对小年叮嘱道,“照顾好阿朝,若是遇到什么事,就去旁边的茶楼找管事帮忙。” 小年连忙点头应下,引着阿朝就往外走。 看着两人欢快的背影消失在雅间门口,谢临洲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苏玉棠笑道:“让苏兄弟见笑了,我夫郎年纪小,性子也活泼。” 苏玉棠摆了摆手,笑着道:“活泼是好事,看着就有朝气。对了谢公子,咱们方才说的茶叶生意,你若是有合适的商户,可得尽快跟我说,这茶叶保质期短,若是放久了,口感就差了。” 谢临洲点头应道:“我明白,我这几日就让人去打听,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两人又围绕着茶叶的定价、运输方式聊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玉棠才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免得家里人担心。咱们改日再约,好好聊聊生意上的事。” 谢临洲起身送他到雅间门口,笑着道:“好,路上慢走。” 看着苏玉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才转身回到座位上,拿起桌上的锦盒,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的茶叶。 阿朝挠了挠头,站在戏楼门口左右张望,眼睛里满是好奇。 左边是热闹的小吃街,飘来阵阵糖画的甜香和糖葫芦的酸甜味。右边则是一条摆满小玩意儿的巷子,隐约能看见有人在卖彩色的风车和木质的小玩偶。 他皱着小脸,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年哥儿道:“年哥儿,我本来是想去买糖画的,可我刚刚看见右边巷子里有人在卖小风车,风一吹转起来肯定特别好看。” 正好也快到秋天了,他想把风车挂在窗子边,他每日都能看到。 年哥儿的年纪与阿朝相差无几,闻言,笑道:“少君,您方才还说念念不忘糖画呢,怎么这一会儿就变卦了?” 他顺着阿朝的目光看向右边的巷子,果然瞧见几个色彩鲜艳的风车插在摊位上,风一吹,哗啦啦地转着,确实招人喜欢。 阿朝也没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被寻常之物吸引了,不好意思的笑着。 年哥儿带着他往右边巷子去,“走吧。”语气稍顿,又道:“少君,买完风车,就去买糖画,不然等会儿天黑了,我们回去不安全。” “我都省的,我买完就立即去找夫子。”阿朝有分寸。 刚跑到风车摊位前,他就被一个画着小老虎图案的风车吸引住了,伸手轻轻碰了碰,风车立刻呼呼地转了起来,老虎的脸也跟着转得模糊起来。 阿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转头对年哥儿道:“年哥儿你看,这个老虎风车好可爱。” 记忆中,他父亲曾经买过这样的风车给他。 摊主是个和蔼的老爷爷,见阿朝喜欢,笑着道:“夫郎好眼光,这老虎风车是刚做的,颜色鲜亮,风一吹转得可欢了。买一个吧,只要两个铜板,买回去给你家小孩,保准小孩乐呵的找不着北。” 听到这话,阿朝低下头,“老爷爷,我还没小孩子呢。” 老爷爷是个会说话的,“无事,现在没有,过些时候就有了。” 阿朝心中欢喜,“承老爷爷吉言了,年哥儿,买下来吧。” 年哥儿从口袋里掏出铜板递给摊主,帮阿朝把风车拿在手里。 阿朝高兴地举着风车跑了几步,风车在他身后飞快地转着,引得旁边几个小孩子都看了过来。 两人又往左边的小吃街走去,刚走到糖画摊子前,阿朝就指着一个龙形的糖画,兴奋地对摊主道:“师傅,我要那个龙形的糖画!” 摊主笑着点了点头,拿起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不一会儿,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就出现在石板上,摊主又用小棍子粘在糖画上,递给了阿朝。 阿朝小心翼翼地拿着糖画,舍不得咬一口,只凑到年哥儿身边,得意地晃了晃:“年哥儿你看,这个龙好威风,我要把它拿回府里,给夫子看看。” 年哥儿看着阿朝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好,咱们也逛得差不多了,该回戏楼找公子了,不然公子该担心咱们了。” 阿朝点了点头,一边小口咬着糖画,一边跟着年哥儿往戏楼走。 糖画甜丝丝的,在嘴里慢慢融化,甜到了心里。他举着风车,手里拿着糖画,脚步轻快的走,嘴里还哼着戏台上听来的小调,别提多开心了。 年哥儿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欢快的背影,脸上也满是温柔的笑意。 刚走到戏楼附近的石板路,阿朝嘴里哼着的戏词突然顿住,“襄哥儿。” 阿朝眼睛一亮,举着手里的风车就跑了过去,糖画的棍子在手里晃悠着。 年哥儿连忙快步跟上,嘴里还不忘叮嘱:“少君,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李襄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看到阿朝后,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也朝着他跑了过来:“阿朝。你怎么也在这里?今日你不是回门吗?” 他的目光落在阿朝手里的风车和糖画上,眼睛瞬间亮了,“哇,你买了老虎风车和龙形糖画。好漂亮呀。” 他原本也想买的,只是近来吃糖吃的有些多,牙隐隐作痛,今日出门前,她娘就吩咐过他身边的小童看着他。 阿朝得意地把风车举得更高,让风车在风里呼呼转着:“早就从我外祖父家回来了,我方才和夫子在戏楼看戏来着,他有生意要谈,我就自己下来了。” “看的什么呀?”李襄询问,目光一直放在哪个龙形糖画之上,咽唾沫。 “看的是《霸王别姬》,里面的虞姬舞剑可好看了。”阿朝说着,看到对方那副馋样,把糖画往李襄面前递了递,“你要不要尝一口?可好吃了。” 李襄张张嘴,那句好啊就要脱口而出。 他一旁的小童阻止,“谢少君,我家夫人说了这段时日不能让公子吃糖。” 闻言,在阿朝的疑惑之下,李襄道:“我牙痛,我娘不让我吃,下回吧,下回我们一块吃糖画,我们还去吃糖水怎么样?” 上个月,城西开了家糖水铺子味道极好,里面的糖水极其受欢迎。 话音落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泥人,泥人是个穿着戏服的小哥儿,眉眼画得精致可爱,“这是我刚刚在泥人摊买的,摊主说这个泥人能保佑人平平安安呢。” 阿朝凑过去仔细看着泥人,忍不住赞叹:“好可爱的泥人呀。比我上次在庙会看到的还要好看,你是特意来买泥人的吗?” “不是哦,”李襄摇摇头,“我跟我大嫂出来买东西,她碰到朋友了在如来客栈闲聊,我着实无聊就自己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地问:“你现在要去哪里呀?还能再玩一会儿吗?我们一起去玩吧?” 阿朝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我回戏楼找夫子啦,不然夫子该担心我了。要不你跟我一快去吧,夜里跟我们一块用膳,我到时候让人送你回家去。” 他们几人往戏楼的方向去,阿朝与李襄并肩,脚步轻快地往戏楼雅间走,小童跟在身后,手里还提着方才没吃完的蜜饯盒子。 刚到雅间门口,阿朝就放轻了脚步,悄悄推开门缝往里瞧。 谢临洲与苏玉棠正坐在窗边看戏,嘴上闲聊着。 “夫子。”阿朝确认里面没在说要紧事,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手里的老虎风车还在哗啦啦转着,“我回来啦。还带了襄哥儿。” 谢临洲抬眼看向门,眼底泛起一丝温和,“怎么和襄哥儿碰上了?玩得开心吗?” 李襄跟着走进来,规规矩矩地对着谢临洲福了福身,道:“谢大哥,好雅兴啊,我爹还说你闷得跟葫芦似的哪儿都不去,没想到来看戏了。” 早知他的性子,谢临洲无奈的笑了笑,转而看向阿朝。 苏玉棠收回视线,他去过谢临洲的成亲宴,认识李襄,“李公子,你好。” 李襄笑了笑。 阿朝拉着李襄走到桌边,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糖画递到谢临洲面前,“襄哥儿是我路上碰到的,他跟大嫂出来买东西,大嫂在客栈聊天,我就邀他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啦!夫子,咱们什么时候去吃江南菜呀?路上,我听阿襄说那家的桂花糖藕可好吃了。” 谢临洲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头发,又看向李襄,语气温和:“方才我跟苏兄弟已经谈完正事,正打算叫你们,这就走吧。” 苏玉棠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衫,笑道:“正好,我也听说戏楼旁边那家江南春的菜做得地道,今日便沾李公子的光,好好尝尝。” 他说着,还对李襄眨了眨眼。 李襄被他逗得笑了,仅有的拘谨都消失了,跟着阿朝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谢临洲道:“谢大哥,待会儿用膳的时候,能让人去如来客栈跟我大嫂说一声吗?免得她找不到我担心。” 虽说出来的时候告知了大嫂,但到底是要在外面逗留得要告知。 “想得周到,”谢临洲点头,对身后的小瞳吩咐道,“你去一趟如来客栈,找李夫人,说李公子暂留与我们用膳,稍后会派人送他回家,让她不必担心。” 小瞳应了声,快步退了出去。 几人出了戏楼,往江南春走去。 阿朝和李襄走在中间,阿朝拿着风车,时不时跟李襄说几句戏里的趣事。 谢临洲和苏玉棠走在后面,苏玉棠想起方才的账本,轻声道:“茶叶的运输路线,我看还是走水路稳妥些,虽慢些,但损耗少,也省了陆路的颠簸。” 谢临洲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回头让小谢管事去跟漕运的人对接,务必把时间敲定。” 两人又聊了几句生意上的细节,不多时便到了江南春门口。 店小二见来了客人,连忙迎上来,笑着引众人上楼:“苏公子可是许久没来啦,楼上还留着您常坐的雅间,视野好,还安静。” 苏玉棠点头,主动带着人往雅间走。 进了雅间,苏玉棠先让他们几人先坐,又让店小二把菜单递过来,递给两个哥儿:“你们看看想吃什么,这儿是菜色都还不错。” 李襄接过菜单,凑到阿朝身边,指着上面的菜名念:“阿朝,你看,还有水晶虾饺,上次我吃了两个,里面的虾仁可大了。咱们点这个好不好?” 阿朝点点头,又指着自己认识的一个菜道:“我想尝尝这个。” 等他们都点完,苏玉棠又把菜单递到谢临洲面前,后者看了看:“蟹粉狮子头、盐水鸭。” 苏玉棠把菜单递给店小二:“就按他们说的,再来一份东坡肉、一份清炒时蔬,另外给两位哥儿上一壶桂花蜜饮。” 店小二应下退了出去,雅间里顿时热闹起来。 阿朝把自己的老虎风车递给李襄玩,李襄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戏服哥儿泥人,递给阿朝:“这个给你玩按,咱们一人一个,我还有一个小书生的。” 阿朝接过泥人,开心地放进怀里:“谢谢襄哥儿,等下次我去庙会,也给你买好玩的!” 谢临洲和苏玉棠看着两个哥儿的互动,相视一笑。 苏玉棠端起茶杯喝了口,轻声道:“谢兄啊,你平日又要管生意,又要去国子监上值,忙的过来吗?” 士农工商阶级刻在了大周朝人们的骨子里,他原以为谢临洲这等身份会对商人鄙夷,没想到颠覆想象。 谢临洲目光落在阿朝身上,听到这话,收回目光:“还成。” 不多时,菜便端了上来。 桂花糖藕裹着晶莹的糖汁,松鼠鳜鱼炸得金黄,浇上酸甜的酱汁,莲子羹冒着热气,散着淡淡的莲香。 阿朝先给李襄夹了一块糖藕,又给自己舀了一勺莲子羹,吃得眉开眼笑。 李襄也没客气,尝了一口松鼠鳜鱼,眼睛立刻亮了,小声对阿朝道:“真的好好吃,比我家厨子做的还好吃。” 谢临洲见两人吃得开心,也拿起筷子,给阿朝夹了一块狮子头:“慢点吃,待会有糖水。” 阿朝点头如捣蒜。 50-55 第51章 天色还没亮,谢家前厅已经亮起了灯,谢临洲早已已收拾妥当。 他一身整齐的官服,正弯腰帮阿朝理了理衣领,轻声叮嘱:“阿朝,今日新先生会来府里教你念书,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青砚,我让青砚留在家里头守着你。” 阿朝穿着一身浅绿色长衫,闻言眨了眨眼,“我省的的。” 谢临洲放心不下,继续叮嘱:“等先生教完课,让年哥儿陪你在后花园里放风筝。先生是我特意为你请来的,学识渊博,你跟着先生好好学,日后才能知书达理,明白更多道理。” 说完,他又转头对一旁的青砚道,“青砚,今日你多照看些阿朝,若他有不适应的,你多看着些。” 青砚连忙点头应下:“公子放心,我会好好看着少君的。” 谢临洲这才放心,转身走出前厅。门口的小瞳早已备好马车,他抬脚上车,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今日要开朝会,可不能迟到。 谢临洲离开,阿朝用完膳食,就在家里等先生上门。 没等多久,谢允就匆匆从前厅外走进来,对着阿朝躬身道:“少君,先生到府门口了,老奴这就去请先生进来?” 阿朝听到先生两个字,瞬间挺直了身板,把手里的桂花糕快速塞给小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故作镇定地说:“快请先生进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面上镇定自如,可他悄悄攥紧衣角的小动作,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很快,一位身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秀的中年哥儿跟着管家走了进来。 他手里抱着一摞书,见到阿朝,温和地笑了笑,躬身行礼:“在下周文清,见过少君。往后便由在下负责教导少君念书,还望少君多多配合。” 阿朝连忙学着谢临洲平时的模样,微微躬身回礼:“周先生好,我叫阿朝,往后就麻烦先生了。” 周文清见阿朝这般懂礼,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他跟着阿朝来到书房,将怀里的书放在桌上,问阿朝如今学过什么,得知阿朝从为读过书也不太认识字,心里有了成算。 小哥儿往后要在府中念书,没有适合的教书地点,谢临洲就让谢允挑了一件没人住的厢房改成书房。如今这书房的独属于阿朝的。 周文清眼底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并未因对方未读过书、不识多少字而急躁,反而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封皮浅褐、字迹工整的《三字经》。 他将书轻轻放在阿朝面前的桌案上,“少君莫慌,启蒙读书当从浅易处入手。这《三字经》三字一句,读来像唱小调般顺口,里面还藏着许多故事与道理,最适合初学认字的孩童,咱们今日便从这里开始,可好?” 阿朝凑着脑袋看向书页,只觉那些排列整齐的字像小石子般可爱,却一个也认不全,不由得有些紧张,小声道:“先生,你教我吧,我肯定好好学。” 他从谢临洲嘴里得知,他请周先生前来教学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学出个名堂来。 见他信心满满,周文清拿起一支削得圆润的小楷笔,蘸了些淡墨,在宣纸上写下人之初三个字,笔锋轻柔,笔画清晰,“你瞧,这三个字是人、之、初,意思是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咱们先认这三个字,再慢慢学后面的,一日学几句,日子久了,少君自然能把《三字经》念熟、认全。” 他把笔递到阿朝手里,“来,你试着描一描,不用怕写得歪,初学写字都这样。” 阿朝握着笔,手微微发颤,在宣纸上慢慢描着人字,横画歪得像根小树枝,撇捺也分得太开,活像个张开手臂的小娃娃。 他看着自己写的字,脸颊瞬间红透,却没有放弃,继续写。 周文清告诉他写字的方法:“写字要先稳住手腕,人字的撇要像柳叶般轻,捺要稍稍用力收住。” 阿朝试了好几次,一笔一画的,一个工整的人字渐渐成形。 周文清夸奖:“写得很好,少君很有天赋。” 阿朝盯着纸上的字,眼睛亮了亮,不好意思低下头。 周文清又在纸上写下性本善,“咱们今日就学这两句,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每个人刚出生时,本性都是善良的,就像院子里刚发芽的小苗,干干净净的。你跟着我读几遍,熟悉熟悉。” “人之初,性本善……”阿朝跟着周文清读起来,声音清脆。 读了几遍后,他开始跟先生学这几个字如何写。 周文清检查他写得字,“家中可有备字帖?你得要学一学笔画,学完笔画,你写字就容易。” 阿朝点头,“有的,先生,可要我把字帖拿来?” 字帖是谢临洲买给他的。 周文清道:“暂且不用,你先把这几个写六遍。” 他看着小哥儿纸上练习写这六个字。不知不觉间,三刻钟过去,小哥儿的小脸上沁出细汗,却没露出半分不耐烦。 周文清见他有些累了,便合上《三字经》:“你就学到这里,先下课,出去外头走一走,待会你把字帖拿来,我教你把笔画练一练。” 阿朝小心翼翼地把写满字的宣纸叠好,对着周文清福了福身:“谢谢先生。” 说完,他往外面走去,原来学字也没那么难嘛。 守在书房门口,坐在石凳子上的年哥儿看到阿朝这么快出来,有些惊讶:“少君,这是?” 阿朝实话实说,道:“走吧,我们去外头走走。” 刚绕过栽满海棠的花架,便觉眼前一亮,往日常走的石子路尽头,看到了一块空地,地里空荡荡的,上面的泥土半干。 “年哥儿,这怎么多了一块空地?”阿朝停下脚步,手指着空地,有些不解,昨日他和谢临洲逛后花园的时还没有的。 年哥儿跟着走过来,回答:“这空地原是用来种腊梅的,可昨夜那腊梅突然枯萎了,小谢管事就让人挖了。” 阿朝心中了然,环顾着空地,眼底也多了几分兴致,“这地方阳光好,若是种些蔬菜岂不美哉。”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地比划,“这里种小白菜。清炒小白菜可嫩了,配饭吃能吃两大碗。而且小白菜长得快,说不定过阵子就能吃上了。” 阿朝蹲下身,用小石子在空地里圈出一小块地方,又跑到另一边:“这里要种胡萝卜,胡萝卜甜甜的,生啃也好吃,等成熟了,我给夫子做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喝。” 年哥儿跟在他身后,听着他的规划,没觉得他的想法不好,直言:“还可以种些菠菜,菠菜耐寒,这个时候种,冬天还能吃。”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跑到年哥儿指的地方,又用石子圈出一块:“那这里就种菠菜,我还要种番茄。上次在江南春吃的番茄炒蛋,番茄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对了,还要种些小葱和香菜,厨房做汤的时候放一点,肯定特别香。” 阿朝在空地里跑来跑去,用小石子圈出一块又一块区域,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块给小白菜,这块给菠菜,这块给番茄,小葱和香菜种在旁边,方便摘。” 年哥儿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直白询问:“少君,种这么多菜,可得好好打理,要浇水、施肥,还得除虫,你还要读书识字,有这个空闲吗?” 阿朝立刻站直身子,拍了拍胸脯:“我肯定能,我每天下午读完书就来浇水,等菜成熟了,我就让庖屋做一大桌子菜,请夫子和先生还有襄哥儿一起吃。” 他眼底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空地里长满绿油油的蔬菜,大家围在一起吃着用自己种的菜做的饭,热热闹闹的场景。 年哥儿听得笑出了声:“少君倒是想得周全,我待会跟管家说一声,让他找几个园丁来帮忙翻地。” 他知道阿朝的身世。 阿朝道:“先不急,待我问过夫子再打算。毕竟后花园是种花的,我种菜总有些不太好。” 年哥儿到:“我看公子定是会同意的,少君想做的事,公子什么时候没依过?” 虽说如此,但还是要说一声,倏地想到些什么,阿朝道:“明日中午,襄哥儿过来寻我一块玩,会在家里头用膳,你让庖屋做些酸辣的菜。” 昨夜,一块用膳的时候,就约定了此事。襄哥儿对那日宴席上酸辣的菜念念不忘特意嘱咐他一番。 他昨夜回来的晚,年哥儿也歇息的早,便忘却了此事。 年哥儿应下。 阿朝又道:“待会让庖屋炖乌鸡汤吧,夫子今日上值肯定累的很,喝点乌鸡汤补一补。” 歇够了两刻钟,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缓缓往书房去。 刚到门口,就见周文清正坐在桌前整理书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长衫上,连带着桌上的《三字经》都染了层暖光。 他轻手轻脚走进去,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先生,我回来了。”说罢,他去博古架上拿出自己的字帖。 周文清抬眼瞧见他明显轻快不少的脸色,“看来少君方才玩得很开心。今日咱们接着学《三字经》,上节课学到人之初,性本善,今日便学下一句性相近,□□,可好?” 阿朝连忙点头,坐到桌前,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 周文清拿起《三字经》,指尖点在性相近,□□六个字上,轻声道:“这句话是说,每个人刚出生时,本性都是相近的,就像刚发芽的小苗,看着都差不多。可后来因为生活环境、学习的东西不一样,慢慢就有了差别,就像有的小苗长在阳光下,有的长在树荫里,长得便不一样了。” 阿朝想了想,似懂非懂,跟着周文清反复诵读性相近,□□,清脆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读熟之后,周文清铺好宣纸,递给他一支小楷笔:“现在你试着把这两句写下来,记得上次教你的握笔姿势,慢慢来,不用急。” 阿朝握着笔,先在废纸上练了练性字的笔画。刚开始写时,‘忄’旁的两点总歪歪扭扭,像两只没睡醒的小虫子。 他不由得皱着眉,想起先生说的稳住手腕,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力道,一笔一画地写。 周文清站在一旁,偶尔轻声指点:“近字的走之底要写得舒展些,像小蛇的尾巴轻轻扫过纸页。” 渐渐的,阿朝笔下的字越来越规整。他专注地盯着宣纸,脸上满是认真。 等写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这十二字时,他长长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周文清,眼神里满是期待:“先生,您看我写得好不好?” 周文清拿起宣纸仔细看了看,笑着点头:“比上节课进步多了。尤其是善字和远字,笔画写得很稳。只是习字的横折钩还稍显生硬,下次再练练就更好了。” 他把宣纸叠好,递给阿朝,“接下来,你按照字帖上的笔顺练一练子,我会在一旁指导你。” 原以为教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哥儿念书会很困难,没想到竟然会发展成这样。在此,他不由得高看谢临洲一眼,选夫郎的眼光实属了得。 阿朝接过宣纸,小心翼翼放进荷包里,想着等谢临洲回来,让对方看看好好夸自己一番。听到先生的话,立即应声。 下午还是学《三字经》,周文清让他先预习,他下午来了直接教学。阿朝一直练字,练字练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这才从书房走出去。 一出门就听年哥儿说,谢临洲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和大谢管事说事。 阿朝心中期盼,快步跑到前厅,对着刚出来准备去看他学习如何的谢临洲喊道:“夫子,你回来啦!” 谢临洲见他跑过来,连忙伸手把他扶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慢点跑,怎么这么着急?今日跟先生学得怎么样?” “学得可好了。”阿朝仰着小脸,得意地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先生还夸我进步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掏出宣纸,递到等对方面前,“夫子你看,这是我写的字,先生说善字和远字写得可稳了。” 谢临洲接过宣纸,仔细看了看,眼底满是欣慰:“阿朝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比上次写的天地人工整多了。看来你今日在书房很认真,待会儿让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酸辣鸡爪,算是奖励。” “太好了,谢谢夫子。”阿朝高兴得蹦了起来,又想起什么,拉着谢临洲的袖子道,“夫子,我今日在后院发现一块空地,我想在那里种菜,咱们找园丁来帮忙翻地好不好?” 谢临洲笑着点头:“好啊,明日我就让管家安排园丁去翻地,你想种什么,咱们就种什么。” 他牵着阿朝的手往前厅走,年哥儿跟在后面。 阿朝问:“夫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宫内很久呢。” 他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着小童端上来的糖水。 念在他学习勤奋的份上,年哥儿特意让庖屋的人做的糖水。绿豆糖水,清暑解渴,正适合这个时候喝。 “也无甚大事,便早些回来了。”谢临洲回答。 他的官职太低,朝堂上很多事情都没有说话的权利,偶尔去宫里,只不过是当今皇帝心血来潮想要看看大周朝未来栋梁们的学习动向,尤其是那帮人尽皆知的‘边角料’。 如若不然,他可没什么机会进宫。 阿朝心中明了。 夫夫二人杂七杂八的闲聊一会,小翠便请他们前去饭厅用膳。 刚走进饭厅,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 砂锅里炖着乌鸡汤,汤色清亮,飘着几片翠绿的葱花;旁边是一盘清炒小白菜,脆嫩的菜叶裹着油光;还有一海碗的金黄蛋炒饭,里面混着细碎的胡萝卜丁和虾仁;最边上放着一碟卤鸭,一碟酸辣鸡爪。 谢临洲牵着阿朝走到桌边坐下,小翠倒好茶水便退到了门外候着。 阿朝盯着桌上的乌鸡汤,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就去够汤勺,用汤勺给他与夫子都盛了一碗汤,他才说话:“夫子,你今日上朝肯定累了,这乌鸡汤是我让庖屋的人做的,味道极好,你快尝尝。” 谢临洲刚为他们二人添了一碗蛋炒饭,“好,待会就尝。这蛋炒饭里头都是你爱吃的,你尝尝。” 阿朝拿起勺子小口吃着蛋炒饭,嘴里还不忘问:“夫子,今日进宫上朝,朝会上都说了什么呀?” 他就是好奇,打听打听。 谢临洲吹凉乌鸡汤喝了几口,轻声道:“今日朝会主要聊了国子监秋季讲学的事。再过些日子,要放农隙假,这个月还有不少学子陆绪从外地赶来入学,我和几位同僚商量着,要把讲学的典籍再整理一遍,还得安排好学子们的住处,安排好接下来的农隙假,免得两头都撞上了。” 今年七月国子监的二把手告老还乡,国子监的重担都压在李祭酒一个人身上,他忙不过来,这才出此下策,让博士们各抒己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都安排妥帖了,到时候农隙假,我也能有假期。” 阿朝喝了口乌鸡汤,满足地眯起眼睛:“那肯定很辛苦,夫子要多喝点鸡汤补补。”忽的想到些什么,他问:“夫子农隙假放多久啊?也是和学子一样吗?” 若是一样,他可以和对方一块出去,游山玩水。 谢临洲摇头,“比学子晚几日放假,早几日上值。”紧跟着又道:“周先生无须操心家中田地,农隙假那段时日大抵会一直给你教学。” 闻言,阿朝目瞪口呆,“可是我有地啊,我要去我们庄子上看呢,我也要去干活的。怎么能不给我放假?” 他计划的好好的,不能就这样算了。 谢临洲眼底泛起笑意,“哦?这样啊,那阿朝可要好好跟先生学,等你把《三字经》背熟了,我就让先生给你放假,如何?” 阿朝脸色好了不少,放下勺子拍手道:“好啊。到时候我一边念书一边种菜,等菜成熟了,我要先摘一把小白菜给先生做菜,再摘些菠菜给夫子做汤,还要给襄哥儿送些番茄,让他也尝尝我种的菜。” 谢临洲看着他兴奋的模样,笑着点头:“好,都听你的。快吃饭吧,不然菜要凉了。” 阿朝连忙拿起勺子,大口吃着饭,偶尔喝一口乌鸡汤,脸上满是欢喜。 次日中午,阿朝刚跟着周文清学完《三字经》的苟不教,性乃迁,正坐在前厅乘凉,就就听见外面传来年哥儿的声音:“少君,李襄少爷来了。” 快到秋日,这天气也没凉快多少,在外头玩已经让人出大汗。 阿朝超外面应声,随后吩咐站在一旁的小童把膳食送上来。他则是出门迎接李襄,李襄站在院子里,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身边还跟着个穿青色短衫的小哥儿。 “襄哥儿。”阿朝笑着跑过去,目光落在李襄身边的哥儿身上,好奇地问,“这位是?” 李襄拉过身边的小哥儿,笑着介绍:“这是我好朋友,叫薛少昀,他爹是我爹国子监里的司业,我们俩常一起在国子监的院子里玩。我想着今日来你家,多个人热闹,就把他一起带来了。” 薛少昀对着阿朝拱手行礼,“见过阿朝小哥儿,我常听襄哥儿提起你,说你知道好多山上的趣事。” 阿朝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山上摘什么果子,挖什么野菜。要不过段时间农隙假,我们去郊外野炊?” 薛少昀看了看李襄,李襄没有答应:“若是得空,我们一块去。”他听他娘说,农隙假那几日,他们要回老家一趟,但没有确定。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空闲,阿朝没有强求,“庖屋做了你们爱吃的酸辣藕片,咱们快去饭厅吧,再晚菜就凉了。” 三人往饭厅走。 李襄边走边说:“阿朝,昨日我跟少昀在郊外的麦田里放风筝,少昀的风筝飞得可高了,比我放的还高。下次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那麦田是我家的,可大了,还有好多小孩儿在哪儿玩呢。” 庄子是他娘名下的,地方大。他家的庄子离谢临洲家的庄子也近。 薛少昀补充道:“麦田附近还有个小池塘,里面有好多小鱼,上次我还看见有蜻蜓落在荷叶上。阿朝,你要是和我们一块去,我们一起看我收藏的小人画。”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好啊,夫子说等我背熟《三字经》,就给我放农隙假,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玩。”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饭厅。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阿朝拉着李襄和薛少昀坐下,给他们夹了一块酸辣藕片:“快尝尝,这是庖屋特意为你们做的,跟上次江南春的一样好吃。” 李襄咬了一口藕片,满足地眯起眼睛:“真好吃,比上次的还够味。少昀,你也尝尝,这酸辣藕片可好吃了。” 薛少昀尝了一口,点头道:“确实好吃,比我家庖屋做的还香。阿朝,你们厨子做的菜真好吃,下次我还要来跟你们一起吃饭,我们还一起玩。” 他是个爱吃的。 阿朝笑着点头:“好呀好呀。下次我还可以带你去我家后院的空地看看,夫子已经让园丁翻好地了,再过几天就能种蔬菜了,到时候我教你们这种菜怎么样?” 种菜这事对另外二人来说新鲜的很,二人应下。 李襄夹了块鸭肉,“诶,阿朝,谢大哥今天不回来用膳吗?” “不回来了,他今日要带窦学子出去,说是要学习。我不太懂,总之他晌午不回来用膳了。”阿朝回想起,不久前,小瞳传回来的消息。 一顿,又道:“襄哥儿,你不一直说只有哥儿一块玩才好玩嘛?怎么问起夫子来了?” 窦家步入正轨后,窦唯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事业上,近来常观察国子监附近的农田。谢临洲有目共睹,心想,也是时候了,便借来各地农书,教窦唯用简体字记录稻子防涝法、农具省力改造。窦唯有悟性,今日谢临洲便带他去郊外农田实地考察。 “诶,还不是我娘让我问问谢大哥,能不能定个茶楼的雅间,她过几日要带小姐妹,小哥儿一块去吃早茶。”李襄道。 他还问他娘为什么不能直接让爹去问,他娘说,他爹近来忙得很,实在分不开身。 阿朝道:“今夜夫子回来,我跟夫子说一说,到时候吩咐下人去你家报信。” 三个小哥儿围坐在饭桌旁,一边吃着饭,一边闲聊。 用过膳食,三人转移阵地,在阿朝的书房闲聊,今日周文清有私事,下午要晚一些来。 刚放下茶盏,李襄就忽然拍了下桌子,压低声音道:“你们听说了吗?我爹昨儿回来说,皇上要给太子选太子妃、太子君了,这几日就该下明诏了。” 薛少昀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蜜饯,动作一顿:“真的?我只听我阿爹说吏部最近在核对京中贵女贵哥儿名册,原是为了这事。听说选妃要过好几关,先查家世,再看品德才艺,最后还得皇上亲自过目呢。” 阿朝端坐在小榻上,“是这样选太子妃、太子君的吗?我前几日听府里老嬷嬷说,前朝有位太子妃是民间选上来的,我以为一直是从勋贵里挑选的。” “那是特例。”李襄晃着手里的团扇,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爹说,这次选妃、选君主要看三样:一是家世清白,不能有外戚干政的隐患,就像前朝选妃、选君偏爱清贫之家那样,怕的是后宫与朝臣勾结;二是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至少得通一样;三是品行得端正,孝顺长辈是最基本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毕竟最终得由他亲自审批。” 薛少昀点头附和:“可不是嘛。我哥在国子监读书,说前几日国子监里都在议论这事,还有人猜会不会选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听说她去年在赏花宴上作的《牡丹赋》,连太子都夸过。” 阿朝听着,想起昨夜睡觉前与夫子闲聊的事儿,轻声道:“夫子昨夜还说,太子妃、太子君不仅是太子的妻室、君室,将来还要辅佐东宫,若是选了个只会享乐的,反倒误事。” 他想起谢临洲提及的前朝旧事,又补充道,“就像有位太子妃因母亲牵涉朝堂,连带着自己也受了牵连,真是可惜。” 他与谢临洲,一个不会做那档子事,一个暂时没有想法,只能盖被子纯聊天,因此每天夜里,两个人都聊很多事儿。 闻言,李襄笑出声:“谢大哥看得通透。其实这选妃、选君看着风光,里头的门道可多了。我娘说,有些官员巴不得把女儿、哥儿送进去,好靠着东宫往上爬,就像庆朝那会儿,还有大臣把妻女、夫郎哥儿都献出去换前程呢。” “那要是被选上了,是不是就不能像咱们这样自在了?”阿朝忍不住问。 他想起自己能跟着谢临洲下地种菜,能和朋友随意闲聊,还能念书,更能缠着谢临洲想干嘛就干嘛。若是被困在东宫,怕是连夫君的面都见不上。 其实像他这样嫁人之后还自由自在的极其罕见。 薛少昀叹了口气:“肯定是啊。听说东宫规矩大得很,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我表哥去年入宫当宫童,回来探亲时说,里头连走路都有规矩,更别说像咱们这样谈天说地了。” 是阿朝的地盘,他对对方还算信任,没有顾忌,“也是我已经定下亲事了,要不然也要遭殃。” 在外人看来嫁到皇宫是天大的荣誉,有着天大的好处,但他看来还不如嫁给平民百姓。 李襄忽然来了兴致,凑过来道:“不过这选妃、选君的热闹可不能错过。等下月初选秀女、秀童入宫,咱们说不定能借着我爹的帖子,去城郊的茶寮远远看看,听说到时候各家贵女贵哥儿的车驾都会从那儿过,衣饰首饰定是花样繁多。” 阿朝眼睛一亮:“真的能看吗?我还从没见过那样的场面呢。” “当然,”李襄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我去求我爹,就说跟着他体察民情,保管能成。咱们还能带上些蜜饯,边吃边看,多有意思。” 薛少昀笑着接话:“那可好啊,许久京都没这般热闹的事情了。” “我带你们去赏花吧,我家后院种了好多花草呢。”阿朝提议。 阿朝站在府门口,看着李襄和薛少昀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年哥儿在一旁笑着劝道:“少君,您别不舍了,往后农隙假还有的是机会一起玩呢,眼下您该回书房练字了,不然误了上课时间可就不好了。” 阿朝点点头,转身往书房走去。 刚进书房,就见周文清早已在桌前等候,桌上还放着今日要练的字帖。 阿朝规规矩矩地行礼后,便坐下开始练字,只是脑海里偶尔还会浮现出和好友们在郊外野炊、放风筝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上完课,周文清离开后,阿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找谢临洲,而是坐在桌前,认真地写起先生布置的课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映得他笔下的字迹格外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 他想着,等把课业写完再去找公子,说不定还能给公子一个惊喜。 谢临洲从国子监回来,刚走进前厅,就问年哥儿:“阿朝呢?” 今日没见对方急匆匆来找他,他有点不太适应。 年哥儿连忙回道:“回公子,少君上完课后就回书房了,说是要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写完再出来。” 谢临洲闻言,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便朝着书房走去。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看见阿朝正趴在桌前,手里握着笔,认真地写着什么,连他来了都没察觉。 谢临洲放轻脚步,悄悄走到阿朝身边,低头一看,宣纸上已经写满了工整的字迹,正是今日《三字经》里学的内容。 阿朝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舒了口气,刚要抬头,就对上了谢临洲温柔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夫子,你回来啦。我刚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写完,正想去找你呢。” 谢临洲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头发,拿起桌上的宣纸仔细看了看,赞许地说:“阿朝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不仅上课认真,还能主动完成课业,这字也比以前写得更工整了。” 阿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就是想着,早点把课业写完,就能陪夫子说说话了。对了夫子,今日我送襄哥儿和少昀走的时候,他们还说下次农隙假要跟咱们一起去山上摘野果呢,到时候咱们还能一起煮野菜粥。” 谢临洲在阿朝身边坐下,笑着点头:“好,等下次农隙假,咱们就约着一起去。不过眼下,你刚写完课业,也该休息休息了,我让庖屋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咱们去前厅尝尝?”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好呀。我正好有点饿了。夫子,咱们快走吧。” 说着,便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前厅走去,又道:“今日襄哥儿来寻我了,说师娘想让你留一个茶楼的雅间。” 谢临洲道:“我待会和谢允说一声,让小瞳去报信。” 刚进前厅,就闻到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 小翠早已把桂花糕摆在桌上,还温了一壶蜂蜜水。 阿朝松开谢临洲的手,快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糕体裹着香甜的桂花酱,入口即化。 他眼睛一亮,拿起另一块递到汉子嘴边:“夫子你尝尝,今日的桂花糕比上次的还好吃,甜而不腻,满是桂花的香味。” 谢临洲张口接住,细细品味着,笑着点头:“确实不错,看来庖屋的师傅是用了新采的桂花。” 他拿起茶壶,给阿朝倒了杯蜂蜜水,“慢点吃,别噎着,配着蜂蜜水正好解腻。这蜂蜜水,滋养,平日上课,我让年哥儿给你冲一壶,你口渴了就喝。” 阿朝接过杯子,小口喝着水,忽然眼睛一亮,想起后院那块翻好的空地:“对了公子。园丁昨日已经把后院的空地翻好土了,我计划明日下午去种菜呢。我想种上小白菜、菠菜,还要在边上留一小块地方种番茄苗,等它们长出来,咱们就能吃新鲜的蔬菜了。” 谢临洲放下茶杯,伸手帮阿朝擦去嘴角沾着的糕屑,动作自然又亲昵:“好主意,明日下午我正好没课,陪你一起种。不过种菜要准备些工具,比如小铲子、洒水壶,还有菜苗和种子,我让小谢管家明日上午去庄子上拿些,省得明日耽误功夫。你若是想自己选些喜欢的菜种,也可以跟管家一起去挑。” 庄子上自有菜种,后花园本是种花的,但阿朝想种菜那就种菜好了。 阿朝听得眼睛更亮了,但想到自己还要做功课,道:“只能让小谢管事去了。”他问:“夫子,你先前种过菜吗?” “当然。”谢临洲回答,“你莫不是忘了,我有庄子的,偶尔还会去庄子指导师傅种东西。” 要是在现代他当然是不会,但现在有系统帮助,他当然会。 阿朝点点头,又想起窦唯的事:“先前听你说,窦唯对种菜挺感兴趣。明日我们种菜时,要不要叫上他一起?说不定还能教他学学怎么松土才适合菜苗生长?” 他想起一句话,“周先生说的,这叫什么实践。” “当然可以。”谢临洲笑着说,“看来我们阿朝近来学习很用心。”语气一顿,他又道:“只是不清楚窦学子下午得不得闲。毕竟,他是学子还要上课。” 让窦唯跟着来,倒也是件好事,既能帮阿朝搭把手,也能让窦唯多些实践的机会,等日后整理农法时,也能多些实际经验。 两人边吃边聊,夕阳透过前厅的窗户洒进来,落在桌上的桂花糕和蜂蜜水上,映得满室温馨。 阿朝吃完最后一块桂花糕,靠在谢临洲身边,轻声道:“夫子,若是以后每日都能先写完课业再跟你规划以后的事儿,那该多开心呐。” 谢临洲伸手揽住阿朝的肩,眼底满是温柔:“肯定能的。”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喝完杯里的蜂蜜水,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后院走,“夫子,我带你去看看我对那一地的规划。” 第52章 翌日午后,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烈意,却仍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阿朝刚吃完午饭,就拉着谢临洲往后院走,小厮们早已把昨日从庄子上拿来的菜苗、种子和工具摆在空地上。 绿油油的小白菜苗、带着露珠的菠菜秧,还有装在布包里的番茄种子,旁边放着两把小铲子、一个洒水壶,连谢临洲特意叮嘱准备的宽檐斗笠,也整整齐齐摆在竹筐里。 阿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菜苗从竹篮里拿出来,“夫子,窦唯是不是不来了?” 谢临洲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筐走了过来,筐里装着些自制的小木牌,“不来了,今日他下午要上课,还要完成课业。” 他把木牌递给阿朝,“上面写着菜的名字,待会放在菜地,免得到时候浇水浇错了。” 阿朝眼睛一亮:“你想得真周到,不过,我肯定不会忘记的,快点过来,我们一起种菜。” 谢临洲戴好斗笠,又给阿朝带上,这才拿起小铲子,“先把土再松一遍,这会的土还带着潮气,松透了菜苗才好扎根。” 他率先走到空地东边,弯腰用铲子轻轻翻动泥土,动作虽不如农户熟练,却格外认真。 阿朝还未蹲下,就听见有人喊着。 “阿朝,阿朝,我来寻你了,你在干嘛?”人未到声先到,听着声音乃是李襄的。 话音刚落,被丫鬟带到后花园的李襄,望着他们下地劳作的模样,蹙眉,“你们这是在种地吗?” 他今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闻言,谢临洲二人回头,阿朝回答:“对啊,种地呢,你要不要一块?” 李襄没种过地,见他们干的起劲,自己也好奇,答应:“好啊,好啊,只是我不会,你要叫我。” “行,你把斗笠带上,跟着我就好,”说罢,阿朝握着小铲子一点一点把土块拍碎,偶尔遇到小石子,还会捡起来扔到旁边的竹筐里。 李襄来帮忙,松土就让两个哥儿来。谢临洲则是蹲在另一边,把松好的土分成整齐的小畦,每畦之间留出走道,方便日后浇水施肥。 “阿朝,你看我松的土行不行?”李襄凑到阿朝身边,指着自己翻好的地块。 阿朝伸手摸了摸土壤,温声道:“很好,土松得均匀,就是这里还留了点小土块,再拍碎些就更好了。” 松完土,就该栽菜苗了。 阿朝拿起一株小白菜苗,小心翼翼地放进挖好的小坑里,用手把周围的土轻轻压实:“种的时候要把根埋严实,不然风一吹就倒了。” 李襄跟着学,把菠菜秧放进坑里,还特意问阿朝:“埋这么深会不会闷坏根?” “不会的。”阿朝笑着摇头,“菠菜的根耐活,埋深点反而长得稳。等过几天浇了水,就能看出它活没活了,要是叶子还绿油油的,就是活了。” 他们说话,谢临洲则是一言不发的跟着栽起菜苗,还把写有菜名的木牌插在每畦旁边。 三人忙了约莫一个时辰,空地上终于种满了菜苗。东边两畦是小白菜,西边两畦是菠菜,最南边留出来的小块地,阿朝特意种上了几株早熟番茄苗,还在周围搭了细细的竹架。 番茄苗长到一定高度,就要靠竹架支撑,不然会趴在地上,结的果子也容易烂。 李襄看着满院的菜苗,累得瘫坐在地上,“没想到种菜还有这么多讲究,今日倒是跟着你学了不少。” 从小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哥儿,哪能吃种地的苦。方才种地都是看阿朝二人种的认真,他要是走了不太好,要不然他早就放弃了。 阿朝坐在小凳子上,“等你学会了往后也可以自己种地啊。” 谢临洲从衣襟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阿朝额角的汗,又拿起洒水壶,“你快歇会儿,喊年哥儿送些放凉的蜂蜜水。我来浇水。” 想当初,他可是被导师逼得一天睡不了四个小时,现在这些活计对他而言简直是洒洒水…… 阿朝点点头,坐在田埂上,看着谢临洲给菜苗浇水,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带着周围的菜苗都似染上了暖意。 “没想到谢大哥也有这种模样。”李襄发出感慨,又道:“明日什么时候浇水最合适啊?我明日还来。” “早上浇水最好,”阿朝耐心答道,“早上的水温跟土温差不多,不会伤根。要是中午浇,水太烫,会把菜苗浇坏的。” 李襄一一记下,问道:“阿朝,等菜熟了我也摘点回家可以吗?我让厨子做给我爹娘吃,看他们还说不说我游手好闲。” “当然可以呀。”阿朝道:“你也出了力的,到时候菜熟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待谢临洲浇完水,夕阳已开始西斜,他走到阿朝身边:“走吧,回去洗个澡,今夜出去外头吃。” 阿朝站起身,看着自己种的菜苗,满是成就感:“好啊,襄哥儿,你要跟我们一块吗?” 李襄摇头:“我要回家了,今夜我爹请人吃饭,我要在场。” “那好吧。”阿朝没有勉强,送他到门口,马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他道:“等过些日子,这些菜就能吃了。夫子,我到时候我做小白菜豆腐汤、菠菜炒蛋,再摘几个番茄做酸辣藕片给你吃,肯定特别好吃。” 谢临洲伸手揽住阿朝的肩,轻声道:“好,我们阿朝的手艺是最好的。那到时候阿朝要不要邀请你的好友一起来吃呢?” “当然要,我到时候请李襄和薛少昀一起来吃,让他们也尝尝我们种的菜。”阿朝答。 转眼便到了选秀女入宫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李襄就来了谢府,阿朝早已换好一身月白色衣裳,背着装蜜饯、点心和纸笔的小布包,带着年哥儿打了声招呼,便和李襄、薛少昀往城郊茶寮去。 他要去茶寮这件事,昨夜就跟谢临洲说了,谢临洲嘱咐了他很多,他都一一记下来。 茶寮建在官道旁的高坡上,此时已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多是些妇人、姑娘和哥儿。他们都踮着脚往官道尽头张望。 李襄凭着父亲的帖子,找茶寮掌柜要了二楼临窗的雅座,推开窗就能清楚看见官道上的动静。 阿朝趴在窗边,手里捏着颗蜜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远方:“怎么还没来呀?我昨晚都没睡好,就想着今日的场面呢。” 昨夜夜色渐深,谢府的烛火渐次熄灭,唯有卧房里还留着一盏暖黄的油灯。 阿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满是明日的事情,想明日该有多热闹。 谢临洲刚洗漱完,就见小哥儿把被子卷成一团,眼睛睁得溜圆,显然毫无睡意。 他无奈地笑了笑,掀开被子在小哥儿身边躺下,伸手把人捞进怀里:“还没睡?是不是满脑子都在想明日去茶寮的事?” 阿朝往谢临洲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几分兴奋:“我一闭眼就想呢,该有多热闹啊,太子选妃、选君诶,很少有那么热闹的时候了。可惜你平日不得空,要是得空,我们一块去看,那会很高兴的。” 谢临洲轻轻拍着阿朝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温声道:“明日一到就能看了,现在得好好睡觉,不然明日看热闹都没精神。” 他指尖划过阿朝的发顶,语气满是宠溺,“你这模样,倒像小时候盼着过年的孩童,连觉都舍不得睡了。” 太子选妃、选君的大事,他也想去看的,只可惜明日事物实在繁忙。 阿朝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我就是太期待了嘛,脑子里一直是这件事儿。” 他在汉子怀里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可眼睛依旧亮着,半点困意都没有。 谢临洲见哄了半天没用,干脆收紧手臂,在阿朝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带着几分调侃:“再睡不着,明日就不让你出去了。” 阿朝猛地僵住,脸颊瞬间红透,连忙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也低了几分:“夫子,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可以拍我屁屁。我大不了立即睡觉嘛,你不能拍了。” 他说着,乖乖闭上眼睛。 谢临洲感受到怀里人的动静渐渐小了,呼吸也慢慢平稳,知道阿朝终于有了困意。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的睡颜,眼底满是温柔,指尖轻轻拂过阿朝的脸颊。 “急什么,我哥说选秀的车驾要按家世品级排序,得等辰时才会经过这儿。你先尝尝这茶寮的桂花糕,比你家庖屋做的还甜些。”薛少昀吃了块芒果酥,看着他们二人。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两人立即坐在他身边,李襄说:“我娘昨夜跟我说,等太子选完,六皇子也要选了,不过不是皇上发的明诏,是六皇子母妃私下找的人,只在几个没什么势力的小世家里挑。” “私下选?”阿朝握着水囊的手顿了顿,有些意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薛少昀。 他虽不常听朝堂事,却也从谢临洲偶尔的闲谈里知道,皇家选妃历来要经礼部报备、皇上点头,这般私下里偷偷选的,倒真是少见。 水囊里面装着的是年哥儿为他冲泡的蜂蜜水。 薛少昀放下手里的茶盏,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先前听说的,六皇子母妃只是个小小的良娣,娘家没什么权势,在宫里连太后的面都少见。六皇子自小也不得皇上喜欢,如今虽说在翰林院编书,却连调阅典籍都要报备太子东宫,手里半分实权都没有。他这时候私下选妃,怕是怕太张扬了引太子忌惮,更怕皇上觉得他心思不正。” 议论皇家之事,传出去了可是要砍头的,他们平日里也只是和好友私底下说几句。 阿朝听得心里发紧,忍不住追问:“可私下选亲要是被人捅出去,岂不是更麻烦?太子如今势头正盛,连国子监的差事都要先跟东宫报备,要是知道六皇子偷偷选妃,还不得找机会给六皇子穿小鞋?” 他感觉皇宫之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了。 李襄叹了口气,把蜜饯扔进嘴里,含糊道:“我娘说,六皇子也是没办法。他今年都二十了,宫里同龄的皇子早都有侧妃了,就他还孤身一人,外头都有人说他是无宠皇子。可要是光明正大选妃,太子定会觉得他想拉拢世家势力。去年六皇子想给翰林院添几箱新印的典籍,都被太子以‘国库空虚’驳回了,可见太子根本不想让他有半点出头的机会。” 他平日常跟他娘出去参加那些好友之间的聚会,对皇帝那点事清楚的很。且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家的事,多的是人清楚。 “而且他选的都是小世家的女儿,”薛少昀补充道,“那些世家在京里没什么根基,既帮不上他争位,也不会让太子觉得他在培植势力。可就算这样,私下选亲的事要是传出去,还是会被人说不合礼制,到时候皇上要是动了怒,六皇子怕是连翰林院的差事都保不住。” 阿朝攥紧了手里的水囊,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原来皇家的日子也这么难,连选个喜欢的人都要这么小心翼翼。” 他想起自己和谢临洲,虽没有皇家的富贵,却能安安稳稳地一起种菜、读书,连说句话都不用藏着掖着,这般安稳,原来已是难得的幸运。 李襄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我爹总说,宫里的路比田埂还难走,一步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咱们也就是在这茶寮里说说,可别往外传,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家里人。” 薛少昀也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别聊这些烦心事了,还是说说下次野炊的事吧。我听说城外的山楂林熟了,咱们可以去摘些山楂回来做糖葫芦。” 阿朝点点头,问:“诶,你们都有空啊?我还以为你们有事儿,不能跟我一块去呢。” 他这段时日学习认字,周先生夸了他很多次,谢临洲已经与周先生商量过给他放农隙假,当然得把布置的课业完成才能去游玩。 李襄道:“都作废了,到时候我们一块去野炊呗。反正农隙假,我们都有空。” 薛少昀道:“是啊,我大哥他们都去我嫂子家里帮忙秋收,我一个小哥儿待在家里也无聊,不若跟你们一块去。”一顿,他又道:“到时候能带上我朋友嘛,他很好相处的。” 阿朝答:“当然可以了。” 三人正吃着点心闲聊,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喊道:“来了来了,第一队车驾过来了。” 阿朝立刻直起身,往窗外望去,只见远处官道上出现一队整齐的马车,车厢皆用朱红漆饰,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车旁跟着穿着青色制服的侍卫,腰间佩着长刀,神色严肃。 “这是哪家的车驾?看着好气派。”阿朝指着最前面的马车问道。 他对京都内的贵人还不熟悉,再者谢临洲的官位也没高到能让他结识‘贵’人。 李襄睁大双眼,看了看车厢上的纹饰:“这是镇国公府的标记,镇国公家的小哥儿肯定在里面。听说他琴弹得极好,去年宫宴上还得了皇上的赏赐呢。”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茶寮下。 阿朝隐约看见车厢窗帘被风吹起一角,里面坐着位身着天青色衣裳的哥儿,马尾用红色发绳高高束起,正低头跟身边的小童说着什么,模样俊、俏。 楼下百姓纷纷议论起来,有人夸镇国公哥儿样貌好,有人猜他定能入选东宫。 紧接着,第二队车驾也缓缓驶来,车厢是素雅的月白色。 薛少昀指着车厢道:“这是礼部尚书家的车驾,我哥说他家千金就是那个作《牡丹赋》的,说不定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呢。” 阿朝仔细看去,只见车厢窗纸上映出少女看书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透着股书卷气。 “你们看,她车厢角还挂着个香囊呢,绣的是牡丹,真好看。”他指着车窗旁的香囊,语气里满是赞叹。 这种绣工,他只在布庄售卖上好香囊的时候见到过。 李襄笑着点头:“尚书家的小姐最擅女红。” 一队队车驾接连驶过,有的车厢装饰华丽,有的素雅精致,车旁侍卫人数不等,却都秩序井然。 阿朝目不转睛,还要记下这是谁家的马车,以免以后不小心冲撞了。 薛少昀一边看一边记录,比如某家小姐车厢外挂着的风铃,某家哥儿车驾旁跟着的雪白小马。 他的字迹工整,很快就写满了半张纸,还画了个简单的车驾草图,惹得阿朝直笑。 待最后一队车驾驶过,太阳已升至半空。 三人下楼时,茶寮里的百姓还在议论纷纷,有人说镇国公府哥儿最有希望,有人觉得礼部尚书家小姐更合太子心意。 阿朝走在官道旁,捡起一片被马车车轮压过的花瓣,笑着道:“不管谁当选太子妃、太子君,今日这场面可真好看,比戏楼里的戏还热闹。” 李襄揉揉眼睛:“那是自然,这可是选太子妃、太子君,全京城也就这一回热闹。等过几日结果出来了,咱们再找地方聊聊,看看咱们猜得对不对。” 薛少昀点头附和,又把记满见闻的纸递给阿朝:“你把这个带回去,说不定谢夫子还能给你讲讲这些世家的旧事呢。” 他知道阿朝不了解京都内的贵人,与其他来科普,不如让了解朝堂较深的谢临洲给阿朝讲解。 阿朝接过薛少昀递来的纸,小心翼翼叠好放进随身的布包,“好啊,等夫子回府,我就把这个给他看,说不定还能听他讲些咱们不知道的趣事。” 他笑着,脚步轻快地跟上李襄和薛少昀的步伐。 今日是好日子,不少商户接着今日做生意,官道旁的摊贩还在原地,卖糖画的匠人正用熬得金黄的糖浆勾勒出蝴蝶模样,引得几个孩童围着拍手。挑着担子卖酸枣的农户还在吆喝,卖包子的商贩嗓门大的能穿透城墙。 李襄被糖画吸引,拉着两人停在摊位前:“咱们先买个糖画再找地方坐吧,我好久没吃糖画了。” 自从牙好之后,他娘就让小童看着他,七日才能碰一次糖。 阿朝知道他的事,“你牙不是不好嘛,别吃太多了,我买个小的,你尝尝味就好。” “对呀,牙坏很遭罪的。”薛少昀说了个事实,“我家有个仆人就是牙痛,治不好,只能把牙拔了,现在吃饭都难受。” “好吧。”好友都这样劝自己了,李襄只好妥协。 阿朝凑过去看,指着匠人刚做好的兔子糖画:“我要这个。” 薛少昀则选了个最简单的铜钱样式,笑着说:“这个不容易碎,能拿久些。” 李襄只能拿着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小风筝,“我好惨呐,只能吃小小的。” 三人捧着糖画,沿着官道往城里走,阳光落在糖画上,泛着晶莹的光,连空气里都似飘着甜味。 刚走到城门口,就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 谢临洲穿着常服,正低头跟身边的窦唯说着什么,窦唯手里捧着几本书,听得格外认真。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加快脚步跑过去:“夫子,你怎么在这里?” 谢临洲抬头看见他,眼底泛起笑意:“刚从国子监出来,想着你今日来看选妃、选君车驾,便绕路来接你。这位是窦唯,我带他来城里买些农书。” 他说着,指了指窦唯手里的书,“都是些讲农具改良的册子,正好让他多学学。” 窦唯对着阿朝微微点头,热情道:“谢少君好。”他目光落在阿朝手上的糖画,问:“少君这糖画是哪儿买的?” 他也想买些回去,给他几个大哥的孩子尝一尝。 阿朝给他指了个方向,“老汉旁边还有卖糖葫芦的,你可以看看。” 李襄和薛少昀也走了过来,对着谢临洲行礼:“谢大哥|夫子。” 谢临洲笑着点头:“今日看的怎么样?热不热闹?” “可热闹了。”李襄立刻接过话头,把今日看到的车驾样式、百姓议论都说了一遍,还特意提到镇国公府和礼部尚书家的车驾,“谢大哥,您觉得谁更有可能当选太子妃,太子君呀?我们还猜了半天呢。” 谢临洲闻言,淡淡一笑:“皇家选亲,向来要看家世、品行,更要看皇上和太子的心意,咱们外人猜不准。不过这些世家背后的故事,倒能跟你们说说。” 他看了眼天色,“前面是正好是沈家的菜馆,咱们去那里坐会儿,正好让阿朝把今日记的见闻拿出来,我给你们讲讲那些世家的旧事。” 众人欣然同意,一起往茶馆走去。 阿朝走在谢临洲身边,小声跟他说今日看到的热闹场面,还拿出布包里的纸给他看:“这是少昀记的,你看写得多详细。” 谢临洲接过纸,细细看着,偶尔点头,眼底满是温柔。 窦唯没跟他们一起,与谢临洲说了声,独自捧着农书离开。 正是用膳之时,餐馆内的人多,掌柜认识谢临洲,直接把他带到二楼的包厢坐下。 谢临洲点了菜,开始跟他们讲世家的旧事,从镇国公府祖上的军功,到礼部尚书家世代传下来的文风,说得条理清晰,还穿插着些有趣的小故事。 阿朝听得格外认真,偶尔打断问些细节,李襄和薛少昀也不时点头。 = 农隙假的第二日,天微微发亮,谢府门口就停了四辆马车。 李襄带着薛少昀早早来了,身后还跟着李祭酒与李夫人,薛大人和薛夫郎等人。 三家都是认识的,前几日听到自家小哥儿的话,三家商量了会,约定了今日和明日秋游,秋游的地点就放在薛大人的老家。 三家都备了郊游用的物什,都放在马车后绑着,此番出行没带多少下人,带的都是贴身伺候的。 阿朝穿着便于活动的短打,背着装着零嘴的布包,见人来齐了,立刻笑着迎上去:“师傅,师娘、薛伯伯,薛小伯。我们先去少昀家的麦田,等布置好地方看,再去山上采野果、野炊,傍晚就放风筝。” 谢临洲跟在他身后,他今日也穿了身耐脏便于干活的短打。 李祭酒捋着胡须笑:“还是阿朝会安排,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跟着沾沾光,体验体验田间野趣。” 谢临洲接过阿朝手里的布包,顺手帮他理了理衣领,笑道:“师傅谬赞了。” 薛夫郎站在门口和李夫人闲聊着,说的都是哪家那家有好孩子没成婚,那家生了孩子。 寒暄一会,几人坐回自家的马车,往薛家庄子出发。 阿朝原本想和李襄他们一块坐马车的,但想想还是跟谢临洲一块,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秋游,要重视起来。 马车轱辘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发出沙沙的轻响。 阿朝掀开车帘一角,指尖刚触到微凉的风,便忍不住转头朝谢临洲笑:“夫子,你快点看,那片枫树林好红啊,比糖葫芦还红。” 谢临洲正垂眸整理着膝上的要带去的衣裳,闻言抬眼望去,“确实好看。你近来学习认真,不若到时候捡些叶子回去做书签?”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眼底,漾开浅淡的暖意。 “可以呀。”阿朝脸颊微红,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衣袖,“你看的书比我多得多呢,我要捡好多好多树叶给你做书签。” 语气稍顿,他问:“书签该怎么做啊?把叶子晒干吗?可是晒干了,一压就该碎掉了。” 闻言,谢临洲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哪能直接晒干压呢?得先选叶脉粗些的叶子,像枫香叶、银杏叶就好,你方才说的红枫也成,就是要挑那种摸起来厚实些的,别选太嫩的。” 他见阿朝听得认真继续道:“选好叶子后,要先把它们放进温水里泡上小半日,要是怕叶子烂了,还能在水里加一勺盐。等叶肉软了,就用细毛刷轻轻把叶肉刷掉,只留下细细的叶脉,这步得慢些。 刷完叶脉,再把它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可不能晒,一晒叶脉就脆了。等干透了,找张细砂纸轻轻磨一磨边缘,免得扎手,最后再在叶柄处穿根红绳,系个小小的结,这样一枚书签就做好了。” 谢临洲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银杏叶脉书签,递到阿朝面前,“你看,这是我去年做的,放了快一年,叶脉还是好好的,夹在书里,很方便。” 阿朝接过书签,指尖轻轻拂过细密的叶脉,“原来做书签要这么多步骤,我还以为很简单呢。那咱们等会儿到了山顶,就去捡叶子好不好?我要捡好多好多,跟你一起做,到时候给你的书都插上咱们做的书签。”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心头像是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点头:“好,都听你的。” 阿朝给自己定计划,视线落在外头,看着路边的野菊,倏地想到点什么,“夫子,你看那边的野菊,开得真精神。”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路边的野菊,黄白相间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前面就是山脚的茶寮,等咱们歇脚时,我去给你摘几枝。” 阿朝心里美滋滋的,但还没有达到目的,凑到谢临洲面前,呼吸可闻,“夫子,你看着这花,仔细想想嘛?” 谢临洲记忆力很不错,但此时此刻确实想不出来,直白问:“你说就是了,别为难夫子我了,我想不出来。” 阿朝见他当真想不起来,眼底的笑意更浓,鼻尖几乎要碰到谢临洲的脸颊,“夫子怎么能忘呢?应该是五月快六月的时候,有人给你送了一束野花,当时那人太紧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直接跑了。” 他说着,指尖轻轻指了指车窗外的野菊:“您看这野菊,跟当时野花像不像一样,都是带着晨露摘的,就是不知道,夫子现在能不能想起,送花的人是谁呀?” 谢临洲闻言一怔,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段模糊的片段。此刻被小哥儿这般直白点出,他看着对方眼底藏不住的期待,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模糊的念头。 他猜测:“原来是这事儿,那日的人走的太快,我只记得花好看,没看清楚是谁送的。不过瞧你这般期待,那小哥儿难道是你?” 阿朝听他这么说,脸颊微微泛红,凑上去亲了亲谢临洲的下巴,转过身去,“对啊。夫子,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谢临洲心里不由的升起一股暖意,伸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目光落到阿朝微微发红的脸上,“当时我还不认识你呢,怎么给我送花?” 阿朝转过身去,神神秘秘的说“不告诉你。”随后,他凑近车窗,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峦被秋霜染成深浅不一的色彩。 过了一会,他没那么害羞,语气也软了下来,“还能因为什么呀?你平时这般聪颖,怎么现在就想不出来了。” 明示暗示都有,谢临洲就算是个木头脑袋都该想明白了,他主动拉过阿朝的手,温声道:“我省的。这不是怕你害羞,才没说。” 他从一旁食盒里取出一块桂花糕递过去,岔开话题:“来尝尝。今年秋凉得早,等会儿到了山顶,风会更冷,记得把披风裹紧些,别着凉了。” 阿朝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里满是桂花香,他满足地眯起眼睛:“知道就好啦。” 马车继续前行,车外的秋景不断变换,红枫、□□、远山、白云,行至薛家庄子时,成片的麦田正泛着浅黄,风一吹,麦浪翻滚着涌向远方。 几个孩童在田埂上追跑,手里的风筝线拉得老长,彩色的风筝在蓝天上飘着。 大人、半大的孩子错落其间。汉子大多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挂着汗珠,随着弯腰、挥镰的动作滚动,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妇人、夫郎们也当仁不让,手中的镰刀磨得雪亮,唰唰几声,一捆捆麦子便应声倒地,麦秆断裂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喘息,在田野里此起彼伏。 年岁较小的孩子们则挎着竹篮,蹲在割倒的麦堆旁,手指飞快地捡拾掉落的麦穗,衣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却顾不上整理,只盯着地面,生怕漏过一粒。 这是一副繁忙中透着热闹、辛劳里裹着喜悦,满是烟火温情与生机的秋收场景。 李祭酒扶着车辕先下了马车,刚站稳脚跟,目光便被眼前无边的金黄拽住。 “好一片丰收景象啊。”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赞叹,指尖轻轻点向麦田里忙碌的身影,“连半大的孩童都在田地劳作,今年该是个丰收年。” 薛大人紧随其后下车,望着远处堆得老高的麦垛,忍不住附和:“祭酒所言极是,往年路过此处,虽也见秋收,却从未有这般热闹的光景。你瞧那田埂边的麦垛,整整齐齐像小山似的,一看便知今年收成错不了。” 谢临洲站在他们身旁,见着孩童抱着比自己还高的麦子踉跄前行,却不肯松手,“咱们国子监总教学生粒粒皆辛苦,总归是纸上谈兵,往后若是得了批准,该带他们来看看。” 李祭酒闻言点头,“该是要带他们来的。” 他们几人闲聊着,李夫人与薛夫郎就在一旁指挥下人安营扎寨,既然是秋游那得玩个尽兴,能体会到秋天的乐趣。 指挥下人安营扎寨的地方乃是薛家的田地,田地离庄子还算近,洗漱可以到那边去,今夜他们打算就睡在这儿了。 李襄一马当先跳下车,指着麦田深处:“我娘他们搭帐篷了,那边有片空地,我们从山上下来就放风筝,怎么样?池塘也在附近,到时候还能去捞小鱼。” 阿朝应了下来,“等他们闲聊完,我们就上山,我带了背篓来,能装好多果子。” 语气一顿,他问薛少昀:“少昀,你先前不是说带好友来吗?他今日怎么没来?” 薛少昀叹气:“是约好了的,只是他家突然有事,回老家去。” 确实没办法,他们没在这件事儿上多闲聊,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趣事。 把马车停在薛家庄子上,庄子里的下人出来帮忙安营扎寨,他们一行人带了工具就往山上去。 这附近的山上,几乎都被附近的村民走遍,不会有危险。即使有,李祭酒也带了猎手来。 此番上山要摘果子,挖野菜,猎物,体验山间美味。 谢临洲担心山路滑,特意让小厮提前砍了些树枝当手杖,给没怎么上过山的人发了下去。 山上的野山楂红得透亮,酸枣也挂满了枝头,阿朝熟门熟路地爬上矮坡,摘了颗最大的山楂递给谢临洲:“夫子尝尝,这个不酸,可甜了。” 谢临洲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多汁,他又摘了几颗放进身后的背篓,叮嘱:“慢些摘,别碰着刺。” 李夫人也摘了几颗吃,瞧着他身手矫健,夸赞:“阿朝这技术好啊。” 阿朝不好意思道:“才没有呢,这个时候野果子多,我们能摘回去晒干做果脯。” 李夫人道:“那可好,我也摘些。” 阿朝在树上摘了不少山楂放到自己的小背篓上,感觉差不多立即从树上下来,“夫子,这些山楂,我们带回去做糖葫芦吧。” 他记得府上的厨子会做糖葫芦。 “当然可以。”谢临洲高,站在稍高一些的坡上便能把又大又圆的山楂摘下来。 想着是个小哥儿一块上山,他前后都背了背篓,小哥儿爱吃的果子,他都能装。 李襄和薛少昀则在一旁挖野菜,李襄拿着小铲子,连泥土带根挖起一棵荠菜,兴奋地喊:“少昀,你看我挖的荠菜,晚上能煮野菜粥了。” 薛少昀细心地挑拣着,把发黄的叶子摘去,放进竹篮里:“我阿爹说,荠菜煮粥最养人,再加点腊肉丁,味道更好。” 李祭酒与薛大人几个汉子去较深一些的地方,捕猎。 闲聊,摘着,挖着,刚拐过一道矮坡,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便撞入眼帘。 风一吹,枝叶轻晃,柿子也跟着微微摆动,惹得人眼馋。 阿朝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吃完的野山楂,见了这柿林,眼睛瞬间亮了,忙拉着谢临洲的衣袖:“夫子,你看这柿子,比上次,我自己上山看到的还多。”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嘴角弯起浅弧,“确实多,有口福了。” 李夫人惊叹道:“哎哟,这柿林可真喜人,比城里果子铺里摆的还要鲜亮。” 她说着,伸手想去够低处的柿子,却被枝丫挡了一下。 见状,阿朝跑过去,踮起脚尖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递到她面前:“师娘,你尝尝,我觉得肯定甜的很。” 李夫人接过柿子,擦了皮,直接咬了一口,甜润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忍不住点头:“真是甜。阿朝你这眼力好,摘的柿子甜滋滋的。” 阿朝被夸得脸颊微红,又摘了几颗放进李夫人的竹篮里:“师娘要是喜欢,多摘些回去,除了做果脯,还能晒柿饼呢。把柿子削皮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干,霜白了就好吃了。到时候柿子,柿饼都有了,也就不用出去外头买。” 谢临洲听着他的话,伸手摘了一个吃,味道确实不错。随即摘了许多放在背篓里,想着回去能给阿朝吃。 另一边,李襄举着刚挖好的荠菜跑过来,看到满树柿子,手里的小铲子都差点掉了:“娘,好多柿子,咱们摘些回去吧,我想跟阿朝一起做柿饼。” 李夫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当然能,你跟阿朝一起摘,注意别摔着。” 薛少昀也放下手里的竹篮,走到谢临洲身边,看着背篓里的野山楂和柿子,笑道:“谢大哥,我们今天收获可真多,既有野果,又有野菜,晚上的粥肯定香。” 谢临洲点头,又从枝头摘下一颗柿子,擦了擦递给薛少昀:“尝尝,这柿子比山楂甜,也没那么酸。” 薛夫郎站在一旁,一边摘一边看,脸上挂着笑。 正说着,远处传来李祭酒爽朗的笑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李祭酒和薛大人几人扛着两只肥硕的野兔走过来,薛大人手里还拎着几只山鸡,脸上满是笑意:“你们倒是会找地方,这柿林可是块好地方!” 李祭酒走近了,看着满树柿子,摸了摸胡须:“不错不错,今日既有野味,又有野果野菜,晚上正好在山下农户家搭伙,好好热闹一番。” 第53章 傍晚的风带着麦田的余温,轻轻拂过空地,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连空气中都飘着麦秆的清香。 小厮们早已将三块平整的青石板拼成简易灶台,一口黑铁锅稳稳架在上面,锅底的柴火正噼啪作响,映得周围人的脸庞都暖融融的。 薛夫郎系着素色围裙,站在灶台前,动作娴熟地搅动着锅里的食材。 阿朝与薛少昀蹲在一旁的木盆边,手里攥着清水浸透的布巾,仔细擦拭着刚摘来的荠菜和马齿苋,每一片叶子都要反复搓洗几遍,生怕沾了泥土。 薛少昀没做过多少家务活,问:“阿朝,这些菜要洗几次啊?” “洗到没有泥就好了。”阿朝手下的动作没停,将过了两次水的荠菜,马齿苋放到另一个装满水的木盆里。 把野菜洗干净,他用篮子装着放到靠近灶头的地方。 “阿朝,把切好的腊肉丁递过来。”薛夫郎的声音温和,看了眼小哥儿。 阿朝立刻应了声,端起竹制的小簸箕,将肥瘦相间的腊肉丁倒进锅里。 油花瞬间滋啦炸开,混着野菜的清香,引得旁边的李襄忍不住凑过来,踮着脚往锅里看:“薛叔,粥还要煮多久呀?我都闻到香味了。” 李夫人笑着拉回小哥儿,顺手把洗好的野葱递过去:“别催,等粥熬得黏糊糊的,撒上野葱才最香。” 另一边,薛大人正和佃农一起处理猎物。 佃农手里的尖刀利落无比,三下五除二便将野兔的皮毛剥净,又仔细剔除筋膜。 薛大人看到他的刀法,夸赞道:“你这刀法好生厉害,先前是干这一行的?” 在他说话间,野兔已经被处理好,切成大小均匀的肉块。 佃农道:“早些时候去当过猎户,也去当过屠户,对这些熟悉的很。” 薛大人明了,“待会把猎物处理完,你回庄子上告诉管事,我们今夜要去庄子沐浴,让他准备好。” 佃农应了下来了,一边说话,手里的动作没有停顿,山鸡被褪去羽毛,从腹部剖开,清理干净后整只串在铁签上。 谢临洲早已在空地上挖了浅坑,架起粗铁架,旁边的火堆里,松木柴烧得正旺,火苗舔着架在上面的铁签,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拿起一旁调好的酱料,细细地刷在野兔肉上,每一块肉都要裹满酱汁,连缝隙都不放过。 酱料是用盐、花椒、蜂蜜和少许酱油拌匀的。 “上次野炊,你把肉烤焦了半块,这次倒熟练多了。”李祭酒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把玩着刚摘的野山楂,笑着打趣。 晌午在山上吃了些从家中带来的吃食填肚子,他们下午都在山上逗留,这会早就饿了。 谢临洲无奈地笑了笑,翻转着铁签:“吃一堑长一智,总不能一直出错。” 李祭酒道:“这会也凉快,要是夏日出来郊游,不免要惹出一身汗。” 那边熬着粥,阿朝闲着无事,凑到谢临洲身边,坐在小马扎上,“夫子,要烤很久吗?” 谢临洲转头,对上他的大眼睛,笑道:“要等上些时辰。”他一只手烤肉,另一只手从衣襟内拿出干净的帕子帮小哥儿擦拭掉脸颊上的泥土,“怎么沾上土了?” 阿朝眨眨眼,接过对方手里的帕子,一看,“想来是刚刚和少昀洗野菜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他拿帕子给自己擦拭了几遍,仰着脸,问:“我脸上还有脏东西吗?” 他说话时,靠得近,气息轻轻拂过谢临洲的手腕,谢临洲能清晰的看到小哥儿脸上的绒毛,秀气的鼻子,上挑的眉,眼波流转,他轻咳一声:“没有了。” 夫夫俩恩爱着,李祭酒没多留,与薛大人一块闲逛,看今年收成。 阿朝道:“没有就好。” 说话间,青砚与其他会烤肉的小事也过来帮忙。 大约两刻钟,烤肉的香气便漫满了整个空地。 野兔肉块烤得外皮金黄,油脂不断滴落,落在火堆里,溅起细小的火星。整只山鸡被烤得油亮诱人,鸡皮微微发脆,撕开时还能看到里面鲜嫩的肉汁。 阿朝闻着香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烤肉架上的肉,迫不及待:“夫子,肉快好了吗?我能先尝一块吗?” 谢临洲无奈又好笑,从铁架上取下一小块烤得最嫩的野兔肉,吹凉了递到他手里:“小心烫,慢些吃。” 此时,石桌上早已摆好了洗净的野果子,满满当当装了三个竹篮。 第一个篮子里是野山楂,红彤彤的果子透着透亮,有的还带着几片翠绿的叶子;第二个篮子里是酸枣,椭圆形的果子紫中带红,个头不大,酸酸甜甜;第三个篮子里最丰富,既有拳头大小的野柿子,橙红的果皮泛着光泽,又有一串串深紫色的山葡萄,颗粒饱满,还有几颗拳头大小的野海棠果,红得像小灯笼,咬一口脆生生的,带着淡淡的果香。 李夫人拿起一颗野海棠果,递给薛夫郎:“你尝尝这个,酸甜可口,正好解腻。” 薛夫郎接过咬了一口,笑着点头:“确实不错,比城里买的果子多了几分野趣。” “粥好啦。”随着薛夫郎的声音,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小厮们端来粗瓷碗,薛夫郎舀起浓稠的野菜粥,每一碗里都有翠绿的野菜、油润的腊肉丁,撒上切碎的野葱,热气腾腾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此时肉也烤好,谢临洲几人把烤好的肉放在洗干净的荷叶之上,一大帮人围在一块。 李襄捧着碗,吹着气小口喝着,一边喝一边说:“太香了,比家里的粥还好喝。” 李祭酒二人被小厮喊了回来,前者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了。” 薛大人拿起一串烤山鸡,撕下一条鸡腿递给薛夫郎:“夫郎你尝尝临洲的手艺,这次烤得正好,不柴不腻。”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闲聊。 薛夫郎道:“待会用过膳食去庄子上沐浴洗漱,莫要忘记了。” 李夫人道:“定是忘不了的,今夜还要看星星。” 他们二人闲聊。 李襄与薛少昀就聊待会什么时候放风筝。 阿朝极少出去外头野炊,对桌面上的吃食都喜爱,没说话只小口小口吃着。 谢临洲看着他吃得满足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不动声色的将烤好的野兔肉用筷子拨出来放到小哥儿碗中。 阿朝见到了,笑意盈盈:“夫子,我自己会吃的,你自己也吃嘛。吃完肉还有果子,那酸枣很好吃的。” 谢临洲笑:“你吃便是了。” 饭后,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李襄提议放一次风筝。薛夫郎与薛大人先去庄子上沐浴。 放风筝,谢临洲也加入进来,他帮阿朝举着风筝,待风来时轻轻一送,阿朝顺势放线,蝴蝶风筝很快就乘着晚风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几乎要融进晚霞里。 李襄和薛少昀的风筝也跟了上来,三只风筝在天上追着跑。 蝴蝶风筝乘着晚风扶摇直上,阿朝握着线轴的手都忍不住微微发颤,眼底映着晚霞与风筝的影子,亮得惊人。 他回头朝谢临洲笑,连声音都带着雀跃:“夫子,你看我的风筝飞的好高啊。” 谢临洲站在他身侧,见他欢喜得像个孩子,眼底的笑意也深了几分,“慢些放线,别慌。风要是变了向,就往我这边退半步。” 他自然地伸手,替小哥儿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小哥儿耳尖时,还带着一丝温热。 阿朝乖乖应着,目光却舍不得从天上的蝴蝶风筝移开。 那风筝翅膀上的彩线在晚霞里闪着光,偶尔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真的蝴蝶在云端起舞。 不远处,李襄的金鱼风筝和薛少昀的老鹰风筝也追了上来,三只风筝在橘红色的天幕下你追我赶,引得李襄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阿朝,你的蝴蝶飞得好快,等等我的金鱼呀!” 薛少昀握着线轴,一边调整力道,一边笑道:“襄哥儿,你别只顾着喊,先把风筝线稳住,不然要被风吹歪了。” 话刚说完,一阵晚风忽然变向,李襄的金鱼风筝果然晃了晃,眼看就要往下坠。 阿朝见状,立刻朝谢临洲递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十足。 谢临洲上前半步,轻轻扶住阿朝手中的线轴,帮他稳住方向;阿朝则对着李襄喊:“襄哥儿,往左边跑两步,少昀帮他拉一把线。” 在两人的指点下,金鱼风筝很快又稳住了身形,重新追向蝴蝶风筝。 薛少昀松了口气,朝谢临洲拱手笑道:“多谢谢大哥指点,不然襄哥儿的风筝今日可要栽跟头了。” 谢临洲微微颔首,目光却又落回阿朝身上,他正仰头望着风筝,侧脸被晚霞染得泛红,嘴角的笑意从未落下,连握着线轴的手指都透着轻快。 风渐渐柔和下来,晚霞也染上了更深的粉紫色。 阿朝轻轻放缓放线的速度,靠向谢临洲的肩头,声音软了些:“夫子,我们以后也要这样放风筝,好不好?” 除了爹娘,夫子是第一个陪他放风筝的。 谢临洲伸手揽住他的腰,“当然,等放完风筝,今夜还能在帐篷里面看星星。” 麦田处,小厮们已经将灭蚊的蚊香点上,硫磺粉等全都洒在地上,以免今夜有蚊虫鼠蚁。 阿朝笑着点头,忽然伸手拽了拽线轴,让蝴蝶风筝轻轻晃了晃,正好掠过金鱼风筝的尾巴。 李襄立刻笑着喊:“阿朝,你耍赖,你不可以这样的。” 阿朝吐了吐舌头,转头朝谢临洲眨眼睛:“夫子,你快看,襄哥儿要跟我比谁的风筝飞得更稳呢。” 谢临洲帮他调整好线轴的角度:“好,那阿朝能不能赢过襄哥儿呢?” 说着,他顺着风势轻轻一拉,蝴蝶风筝便借着风力又升高了几分,在晚霞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李襄见状,也拉着薛少昀一起调□□筝,天幕下的三只风筝,伴着四人的笑声。 直到暮色渐浓,风筝的影子渐渐模糊,阿朝才恋恋不舍地开始收线。 谢临洲接过他手里的线轴,动作轻柔地将线一圈圈绕好,“该去沐浴了,你回去喝些蜂蜜水。” 阿朝点头,“年哥儿应该准备好我们沐浴用的衣裳了。” 李襄和薛少昀也收了风筝,蹦蹦跳跳地过来,前者道:“阿朝,我们下回还要放风筝。” 约定了下回,几人往帐篷的方向赶去,远处帐篷的灯盏已亮起暖黄的光。 刚走近营地,就见火堆旁坐着两个身影看,李祭酒披着件单薄的外衣,手里捧着杯热茶,薛大人则靠在树旁,指尖夹着片刚摘的柿叶,两人正低声闲聊。 “今日这趟秋游,倒比在府里闷着有意思多了。”薛大人先开了口,目光望向往这里走的孩子们,嘴角带着笑意,“你看临洲和阿朝,成婚才多久,愈发默契了,方才放风筝时,一个眼神便知对方要做什么,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当年我与夫郎刚成亲的时候。” 李祭酒闻言笑了笑,喝了口热茶暖身:“可不是嘛。临洲这孩子,刚进国子监时还冷淡淡的,如今在阿朝身边,倒多了几分鲜活气。再说襄襄和少昀,今日挖野菜、放风筝,竟也没有嫌累,可见多出来走走,对孩子们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又看向远处的麦田,语气添了几分感慨,“今年秋收光景好,方才佃农说,麦子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百姓能安稳过冬,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心里也踏实。” 薛大人点头附和:“你说得是。民安才能国安,今日见了麦田里的热闹景象,再看孩子们这般欢喜,倒觉得咱们平日办差、教书,都是值得的。对了,先前临洲说,下回要带孩子们去后山的温泉谷,那里秋日里有红叶,冬日里能泡温泉,倒也是个好去处。” “温泉谷确实不错。”李祭酒摸了摸胡须,眼里满是期待,“到时候咱们再带上渔具,在谷里的溪流边钓几尾鱼,让你夫郎和我夫人做些鲜鱼汤,孩子们肯定欢喜。” 另一边,李夫人和薛夫郎正坐在帐篷门口的石凳上,手里忙着整理白天摘的野果子。 薛夫郎将野山楂一颗颗放进竹篮里,笑着对李夫人说:“今日阿朝教我做山楂果脯的法子,说要把山楂去核,用冰糖煮过再晒干,到时候既能当零嘴,又能泡水喝,等回去了咱们可得试试。” 李夫人手里正擦着野柿子,闻言点头:“可不是嘛,阿朝这孩子手巧,会做的事儿也多。唉,就是身世惨了些,好在他嫁给了临洲往后也不用过苦日子。” 说着说着,倒有些难受,她岔开话题:“罢了罢了,不说这个。谢临洲现在生意做的可好,上回来家里送了些点心,襄哥儿吃了还念叨了好几天。” 薛夫郎笑了笑,眼里满是温和:“少昀吃了也惦记。上次襄襄说喜欢兔子,他还特意在庄子上养了两只,说下次要带襄襄去看,看来两个人关系是越发的好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火堆旁的李祭酒和薛大人,“你看他们两个,平日里要么办差,要么看书,今日出来才肯多说几句话,倒也难得。” 李夫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嘛,汉子家总爱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却不知偶尔出来放松放松,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是最舒心的。下回去温泉谷,咱们可得让他们多陪孩子们玩玩,别总想着公务。” 看到走过来的几人,薛夫郎道:“玩的开心了吧,快些沐浴去,待会夜深了,沐浴可就不方便了。” 薛少昀凑到他阿爹身旁,“玩的可高兴了。” 他们闲聊,谢临洲朝朝薛夫郎笑了笑,带着阿朝往帐篷的方向去,年哥儿已经把衣裳收拾好。他们四人往庄子赶去。 晚风已带上几分凉意,他下意识将阿朝的手往自己袖筒里拢了拢,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背,又紧了紧力道,“入了秋,今夜在外头歇息不省的会不会冷,早些洗漱完,回去暖被窝。” 阿朝贴着汉子走,“是有些冷了。”他这会走在路上都觉得凉飕飕的。 庄上的下人早已在庄子的浴房里备好了热水,木桶里的水汽袅袅升起,混着淡淡的艾草香,驱散了夜的寒凉。 “夫子,先洗吧,我在外头候着。”阿朝看着浴房里的热水,缓缓道。 他刚要转身,却被谢临洲拉住手腕,汉子指了指铜盆旁叠好的干净衣裳,声音温和:“你先洗。” 说着,谢临洲伸手替阿朝解下外衫的系带,动作轻柔,“今日跑了一天,身上定沾了不少尘土,热水泡一泡才舒服。” 头一回沐浴,夫子帮阿朝脱衣裳,阿朝脸颊红彤彤的,乖乖应着,待谢临洲转身去外间等候时,才褪去衣物踏入木桶。 温热的水漫过脚踝,顺着小腿往上蔓延,带着艾草的清香渗入肌理,白日里爬山摘果的疲惫瞬间消散大半。 他正闭目享受着暖意,忽然听见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睁眼便见谢临洲端着杯温水走进来,放在盆边的矮凳上,没看他:“泡久了容易渴,先放着,渴了便喝。” 待阿朝沐浴完毕,谢临洲才走进内间。 阿朝坐在镜前,正用布巾擦拭湿发,见他进来,便拿起另一块干净布巾递过去:“夫子头发长,我帮你擦吧。” 谢临洲顺势坐下,任由他的指尖穿过自己的发丝,布巾轻柔地擦拭着,偶尔触到耳廓,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 他偏过头,看着镜中阿朝认真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弯起:“今日累坏了吧?放风筝时跑了那么久。” “才不累呢。”阿朝摇摇头,擦完最后一缕头发,将布巾放在一旁,“能和夫子一起放风筝,还摘了那么多野果子,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说着,伸手替谢临洲理了理衣领,目光落在他颈间的红痕上,那是白日里被树枝轻轻刮到的,此刻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阿朝轻轻碰了碰,语气带着几分心疼:“明日我给你敷些药膏,免得留疤。” 谢临洲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无妨,小伤罢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麦田营地了,免得他们惦记。” 两人收拾妥当,牵着手往外头走去。 年哥儿已将东西打理好,与青砚一块拎着往麦田方向去。 夜色渐深,小路寂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虫鸣,以及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 阿朝在夜色下看路,“夫子,我们后日回府,还去哪儿啊?” “去自家庄子巡视,看今年收成如何。”谢临洲轻轻将他搂进怀里,替他拢好披风,避免夜风着凉。 阿朝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啊,那我们也在庄子上待几天吧?” 他说着,手指轻轻勾了勾谢临洲的衣袖,语气里满是期待,“我还没去过自家的庄子,也不省的里头有什么,你带我熟悉熟悉。” 谢临洲道:“自然可以,我们庄子东边的溪里,秋天有肥美的鲫鱼,我们早起一块去钓鱼怎么样?” “可以呀,钓上来的鱼让厨房炖成鱼汤,撒点自己种的葱花,肯定鲜极了。”阿朝道。 马车抵达营地,篝火已渐渐熄灭,只剩几盏灯笼在帐篷前亮着暖黄的光。 谢临洲与阿朝,轻手轻脚的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李祭酒与李夫人的帐篷里已没了动静,想来早已歇息;薛大人与薛夫郎的帐篷也只余一盏小灯,透着朦胧的光。 只剩下薛少昀与李襄的帐篷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阿朝脱掉鞋子,坐在帐篷里铺好的软榻上,用湿润的布巾擦拭脚,随即整个人钻进薄被里,随后把衣裳脱得只剩下里衣,里裤。 谢临洲坐在榻边,同样的擦干净自己的脚,借着帐篷外的月光,静静看着阿朝的脸庞。 阿朝大眼睛骨碌碌的看他,“夫子,你快些过来,把帐篷关上,外头凉得很。” 谢临洲在榻边的软凳上坐下,褪去外衫搭在一旁,三两下进入被窝,刚躺好,阿朝就自动的滚到他身旁来,拉着他的手臂放到脖颈枕着。 夜格外安静,谢临洲搂着他的腰,问:“今日秋游开心吗?” “当然开心,等下次我们一块泡温泉好了。”阿朝整个埋在谢临洲怀中,轻嗅着汉子身上的气味,“夫子,我们用的都是同一种香胰子为什么你比我香呢?” 谢临洲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不清楚。” 今日上山游玩也累,二人相拥,伴着秋日深夜的静谧,一同坠入梦乡。 翌日,天还蒙着层淡淡的雾色,帐篷外头就传来声响:“阿朝,要用早膳了,用过早膳要去割麦子了。” 他们一行人做膳食不过是体会秋游乐趣,若是做多几次可就吃不消了,且他们还要去割麦子。 阿朝刚穿戴好短打,听到这话,立即道:“我们省的了。” 他连忙拉着谢临洲往前赶。 不远处,李祭酒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粗布衣裳,身边站着李夫人,手里还提着两个装着草帽的竹篮。 薛大人与薛夫郎也已到了,薛少昀正帮着小厮搬放镰刀、草绳等工具,李襄则凑在一旁,好奇地摆弄着磨得锃亮的镰刀。 “阿朝来啦?快戴上草帽,趁着晨露没散、日头不晒,咱们赶紧去麦地里头。”李夫人笑着迎上来,给阿朝递过一顶宽檐草帽,又帮谢临洲理了理衣领,“今日让你们好好尝尝割麦子的滋味,也知道知道农民种庄稼有多不容易。” 阿朝接过草帽戴好,跟着众人往薛家的麦地走去。 这膳食,等他们到麦地里头,庄子上的人才送过来。 李襄蹦蹦跳跳的硬要和阿朝一块去,无法,阿朝只能让谢临洲走快些与李祭酒他们同行。 见他雀跃的模样,阿朝轻声叮嘱:“待会儿割麦时,可得握紧镰刀柄,刀刃别对着自己,许多新手第一次割麦都容易伤着手指。” 他第一回割麦子也把自己弄伤了,那时候不懂很久伤口才好。 李襄连连点头,心里既期待又有些紧张,他虽种过菜,却从没割过麦子,只在远处见过农户挥着镰刀的模样。 薛少昀与他一般无二,在一旁仔细的听着。 一行人行至薛家的田地,用过庄上丫鬟送来的膳食,雾色已渐渐散去,朝阳透过云层洒在麦田上,给金黄的麦浪镀上了层暖光。 农户早已在田埂边等候,见众人休息完毕走过来,连忙递上磨好的镰刀:“各位贵人,这割麦子有讲究,得弯腰屈膝,镰刀贴着麦秆根部斜着割,这样既省力,又能少掉麦穗。” 他说着,弯腰示范了一遍,只见镰刀轻轻一扬,一束麦子就整齐地倒在手里,随后熟练地用草绳捆成一束,动作行云流水。 李祭酒率先拿起镰刀,学着农户的模样弯腰割麦,可刚一用力,就因角度不对,只割下小半束麦子,还掉了不少麦穗。 李夫人在一旁笑着打趣:“你这哪是割麦,倒像是在薅草,小心麦穗都掉光了,农户要心疼了。” 李祭酒也不恼,笑着调整姿势,又跟着农户学了几遍,渐渐找到了窍门。 谢临洲接过镰刀,先在空地上试了试手感,再走到麦田里,按照农户教的技巧,弯腰、挥镰,动作虽慢,却格外稳当,割下的麦子也整齐。 李襄看得心痒,也拿起一把小些的镰刀,小心翼翼地走进麦田。可刚一弯腰,就觉得腰背发紧,镰刀也不听使唤,要么割不下麦秆,要么就把麦秆割得七零八落。 “襄哥儿,你手腕得再往下压些,镰刀要贴着地面。”阿朝见了,没忍住笑出声,连忙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扶住李襄的手,带着他一起挥镰。 在阿朝的指引下,李襄的镰刀终于顺利割下一束麦子,虽不如农户割得整齐,却也让后者喜出望外。 随后,李襄和薛少昀凑在一处割麦,李襄性子急躁,没割几下就直起身喊累:“这腰也太酸了,才割这么一会儿,我就觉得快直不起来了。” 薛少昀比他沉稳些,一边继续割麦,一边劝道:“你再坚持坚持,农户们每天要割好几亩麦子呢,咱们这才哪到哪。” 薛大人在一旁听着,笑着说:“少昀说得对,今日就是让你们体验这份辛苦,往后才知道珍惜粮食。” 薛夫郎没去割麦,而是跟着李夫人在田埂边整理割下的麦子,将散落的麦穗捡起来,放进随身的布包里。 “这些麦穗看着少,积少成多也是不少粮食呢,可不能浪费了。”李夫人一边捡麦穗,一边跟薛夫郎闲聊,“我小时候跟着我娘种过地,知道种庄稼有多难,春种、夏锄、秋收,哪一步都不能少,还得看天吃饭,遇上灾年,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 阿朝本就会干农活,干起活儿来跟上了发条似的,镰刀挥舞不停,很快就与他们拉开了差距。 与认真干活的他相比,其他人当真是来体验的。 谢临洲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心疼起来,到底要割多少次麦子才能这般熟练。他把自己身旁的麦子堆好,走到阿朝身边,轻声道:“我们是来体验的,不是真的干活。累了就说,别硬撑。你看这麦田这么大,农户们要割上好几日呢。” 阿朝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摇头:“不累,你看我割了这么多呢。”他指着身边堆起的麦束,眼底满是成就感,“我都习惯了,早些割完,农户们也轻松些。” 谢临洲动容,伸手帮他拂去肩上的麦芒:“好,等回府了,带你出去外头买新衣裳,如何?” “好啊。”阿朝用力点头,又想起什么,凑到谢临洲身边小声说,“夫子,等割完麦,我们也把麦束捆起来好不好?我跟你比,谁捆的最快。” 谢临洲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笑着应道:“好,都听你的。不过先歇会儿,喝口水再继续。”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到阿朝嘴边,“慢点喝,别呛着。” 阿朝喝着水,看着身边的谢临洲,阳光透过麦芒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满是温柔。 风一吹,麦浪翻滚,带着麦香的气息萦绕在两人身边。 阿朝忽然觉得,哪怕累得腰酸背痛,能和谢临洲一起这样劳作,也是件很幸福的事。他轻声道:“夫子,以后农隙假,咱们还来好不好?” 谢临洲轻声应道:“好,只要你喜欢,咱们每年都来。” 两人相视一笑,又继续弯腰割麦,金黄的麦田里,他们的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伴着偶尔的絮语和镰刀挥动的轻响。 众人忙到日头升高,晨露散尽,才停下手里的活。 田埂边已堆起不少捆好的麦子,众人的衣裳都沾了麦芒和泥土,脸上也满是汗珠。 李襄瘫坐在田埂上,揉着发酸的腰:“可算知道农民有多累了,我以后再也不浪费粮食了,每一粒米都来得这么不容易。” 薛少昀靠在他身边身边,手里还攥着几根麦秆,看着满田的麦子,轻声道:“以前只知道麦子好吃,却不知道割麦这么辛苦。往后咱们吃馒头、喝粥,都得想着今日的累。” 与他们相比,阿朝还有力气,坐在小马扎上,歇息,“夫子,今年秋收比去年凉快,农户们收割轻松会轻松很多。” 谢临洲伸手用帕子帮他擦去额角的汗,眼底满是赞同:“嗯,定然会轻松的。” 李祭酒看着众人的模样,笑着点头:“等会儿让农户把咱们割的麦子送去打谷场,咱们也去看看怎么脱粒、扬场,把这秋收的流程都体验一遍,才算没白来这一趟。” 众人纷纷应和,虽满身疲惫,却都带着收获的满足。 农户推着装满麦捆的板车在前引路,众人跟在后面往打谷场走。 刚转过田埂,一片开阔的空地就映入眼帘。 场地上铺着平整的石板,中央架着一台木质脱粒机,旁边堆着几捆晒干的麦草,几个农户正围着脱粒机忙碌,金黄的麦粒从机器缝隙里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脱粒机得靠人力踩踏板才能转起来,咱们人多,正好能轮着试试。”李祭酒指着脱粒机,率先走了过去。 农户连忙上前讲解:“贵人您看,把麦捆放进进料口,脚踩着踏板让滚筒转起来,麦粒就会被打下来,麦秆会从另一边出来,最后再把麦粒筛一遍,去掉杂质就行。” 李祭酒按照农户说的,弯腰将一捆麦子放进进料口,随后双脚用力踩踏板。 脱粒机吱呀作响,滚筒缓缓转动,麦粒果然顺着缝隙往下掉,可他刚踩了没几下,就喘着粗气直起身:“这活看着简单,没想到这么费力气,难怪农户们都说脱粒比割麦还累。” 谢临洲走上前,接过李祭酒的位置,双脚有条不紊地踩着踏板。 阿朝凑在脱粒机旁,伸手接住几颗掉落的麦粒,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颗粒饱满,“夫子,这麦粒好饱满啊,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 他举着麦粒给谢临洲看,眼底满是欢喜。 谢临洲笑着点头,脚下的动作却没停,额角已渐渐渗出细汗。 阿朝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夫子加油。” 李襄和薛少昀也跃跃欲试,两人一起踩着踏板,可力气不均,脱粒机转得时快时慢,麦粒掉得也零零散散。 薛大人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指导:“你们俩得配合好,脚步节奏要一致,不然既费力气又出不来活。” 两人听了,慢慢调整节奏,脱粒机终于平稳转动起来,看着麦粒不断落下,两人都露出了成就感十足的笑容。 脱完粒,就该扬场了。 农户将带杂质的麦粒倒进木锨,趁着风势往空中扬起,麦粒因重量大落在近处,麦壳和碎草则被风吹到远处,分离得干干净净。 “扬场得看风向,风大的时候少扬些,风小了就得多扬几次。”农户一边示范,一边讲解。 薛夫郎和李夫人也加入进来,薛夫郎接过木锨,轻轻扬起麦粒,动作虽生疏,却格外认真。 李夫人则在一旁用扫帚将散落的麦粒归拢到一起,笑着说:“累一累襄哥儿,他往后啊该懂得粮食来之不易。” 薛夫郎道:“下回出来,得要一家人全都出来才成,也让他们体会体会。” 日头升至半空时,众人终于把割下的麦子都处理完了。 打谷场上堆起一堆干净的麦粒,虽比不得农户人堆得多,却是众人亲手劳作的成果。 李襄坐在麦草堆上,手里捧着一把麦粒,轻声道:“以前总觉得吃饭是件很平常的事,今日才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来得这么辛苦,以后再也不能浪费粮食了。” 李祭酒点点头,感慨道:“是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咱们亲身体验了,才真正懂了这句诗的意思。往后不仅要自己珍惜粮食,还要让更多人知道农作的辛劳。” 话音刚落,谢临洲道:“下回得把广业斋的学子都带来体会体会。” 阿朝靠在他身上,似乎想到学子们唉声叹气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夫子,我赞同你,可是他们愿意来吗?” 李祭酒道:“别说广业斋的学子了,整个国子监的都要来,往后他们要走仕途,不经历这么一遭,怎么能为命。” 闲聊一番,薛少昀与李襄累得起不来,要让仆从搀扶着回庄子上。 到了庄子,众人歇息的歇息,沐浴的沐浴,洗头发的洗头发,总之各有事情。 坐在耳房,阿朝就忍不住扯了扯领口,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汗味,混着麦芒的气息,让素来爱干净的他有些不自在。 “公子,我身上这味道实在忍不了了,等年哥儿把干净衣裳送来,我想先去沐浴。”他说着,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沾着麦秆碎屑的衣袖,耳尖悄悄泛红。 年哥儿与青砚收拾完麦田的帐篷放在马车上,此时正在给他们二人收拾沐浴要用的衣裳。 谢临洲看着他额角还未干透的汗珠,眼底泛起笑意,伸手帮他解开腰间的布带:“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去。我让年哥儿把浴桶搬到内室,再备些艾草,洗着也舒服。” 阿朝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汉子,有些不可置信,“夫子,你,要,和,我,一块沐浴?我没听错吧?” “没有。”谢临洲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调侃,“怎么?我现在不能与你一块沐浴?” 他觉得此事很正常,但要是对方不能接受就算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有些意外。”阿朝垂下眸子,不敢看人,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不多时,内室的浴桶已注满温水,袅袅热气裹着艾草的清香,漫过雕花窗棂。 阿朝挣扎许久,终于褪去沾汗的短打,背对着谢临洲,刚要踏入浴桶,就被后者从身后轻轻攥住手腕:“水刚换的,小心烫,我先帮你试试温度。” 谢临洲弯腰伸手探入水中,指尖搅动着温水,待确认温度适宜,才扶着小哥儿的腰,让他慢慢坐进浴桶。 温水漫过肩头,驱散了劳作的疲惫,阿朝舒服地喟叹一声,靠在浴桶边缘,任由对方拿起木瓢,舀起温水浇在他发间。 “头发沾了不少麦芒,得好好洗干净。”谢临洲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温柔,他挤了些胰子在掌心,轻轻揉搓出泡沫,再小心翼翼地抹在阿朝的发间。 指腹穿过发丝,轻柔地按摩着头皮,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阿朝舒服地眯起眼睛,脑袋不自觉地往后靠,抵在谢临洲的小腹上。 “夫子,你手法真好,比年哥儿洗得还舒服。”他含糊地说着,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衣,落在谢临洲的腰间。 谢临洲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力道放得更轻,另一只手轻轻扶住阿朝的下巴,让他微微抬头,避开水流进眼睛:“别动,水要进眼睛了。” 温水顺着发丝滑落,滴在浴桶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两人的呼吸在水汽中交织,带着艾草的清香,渐渐变得绵长。 阿朝能清晰地感受到谢临洲掌心的温度,从头皮蔓延到耳后,再顺着脖颈往下,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耳尖愈发滚烫,忍不住侧过头,鼻尖蹭过谢临洲的手腕,“夫子,你也快进来洗吧,水要凉了。” 见夫子没有别的举动,他也大胆起来。 谢临洲看着他泛红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渐深,他俯身凑近阿朝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急什么,先把你头发洗干净。” 他拿起木瓢,再次舀起温水,仔细冲洗着发丝上的泡沫,动作轻柔。 泡沫顺着发丝滑落,融进温水里,阿朝的头发渐渐露出原本的乌黑光泽。 谢临洲放下木瓢,伸手将阿朝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耳垂,阿朝浑身一颤,连忙抓住谢临洲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夫子,你故意逗我。” “嗯?我怎么逗你了?”谢临洲低笑出声,俯身吻了吻阿朝的发顶,指尖顺着他的腰线轻轻摩挲。 阿朝将头发全都放到身后,移动位置,面对着谢临洲,欲言又止:“就有,你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你都不会……” “不会怎么样?”谢临洲瞧他泛红的脸颊,明知故问。 阿朝眼珠子一转,心有成算,学着对方,动作一点都不安分。 谢临洲搂着他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向怀中人。 阿朝仰头望着他,眼珠子亮得像浸了温水的蜜,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滑,轻轻攥住腰间的布料,带着几分试探的力道往下拉。 下一秒,柔软的唇瓣就贴上了他的下巴,带着水汽的温热,像羽毛轻轻扫过。 谢临洲的呼吸骤然变深,扶在阿朝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腹蹭过细腻的肌肤。 他原是带着几分逗弄的心思,却没料到一向温顺的人会突然主动,那点刻意的亲近落在身上,比温水更烫,比艾草更香,顺着血管往心口钻。 “就是这样,夫子,你学坏了。”阿朝的声音染上了些笑意,唇瓣离开他下巴时,还轻轻咬了下那处的肌肤,指尖仍在他腰侧轻轻摩挲,像狡黠的狐狸。 他可不是小绵羊,这段时日跟着李襄他们一块玩,认识了赵侍郎家儿夫郎——赵灵曦,赵灵曦知晓他已成婚但还没圆房,传授了不少经验给他。 谢临洲低笑出声,俯身将人往怀里带得更紧,“这可不是学坏,汉子都这样的。只是先前,没那个想法。” 他指尖捏住小哥儿的下巴,轻轻抬了抬,目光落在那沾着水汽的唇瓣上,声音哑得厉害,“既学了,怎么不学全套?” 话音未落,他的唇就覆了上去,没有急着深入,只是轻轻贴着,像在品尝。 阿朝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双手环住谢临洲的脖颈,学着他的模样,主动张开唇瓣。 唇齿相依间,温水仿佛也变得滚烫,阿朝能清晰感受到谢临洲掌心顺着他的腰线往上,轻轻握住他的后背,带着安抚的力道。 他闭着眼,将脸埋在谢临洲颈间,呼吸里满是对方的气息,比任何熏香都让人安心。 “夫子……”阿朝轻轻哼了声,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谢临洲的衣领,将人拉得更近。 谢临洲的吻渐渐往下,落在他的颈窝,带着点轻咬的力道,惹得阿朝浑身轻颤,却舍不得推开。 “水快凉了,我陪你一起洗。”谢临洲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情欲的沙哑,他抬手褪去外衫,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背,随即踏入浴桶,小心地避开阿朝,在他身后坐下,将人整个圈在怀里。 温水漫过两人交叠的身体,谢临洲的手轻轻抚过阿朝的发丝,将残留的泡沫彻底冲洗干净,另一只手则环在他的腰间,偶尔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引诱。 阿朝靠在他怀里,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颌线,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夫子也喜欢这样,对不对?” 谢临洲低头,再次吻上他的唇。 水汽愈发浓郁,模糊了两人的身影,浴桶里的温水泛起涟漪。 浴桶里的水温凉透了,谢临洲先起身,伸手将阿朝从水中抱出。 柔软的浴巾裹住浑身温热的人,他动作轻柔地擦拭着阿朝的发丝与肌肤,指尖掠过沾着水汽的锁骨时,还会轻轻捏一下,惹得阿朝缩着脖子笑:“夫子别闹,痒得很。” “还知道痒。”谢临洲低笑,将擦得半干的发丝拢到阿朝脑后,拿起一旁的木梳,细细梳理着打结的发梢,“方才是谁先动手动脚的?这会儿倒嫌我闹了。”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自制力不好。”木梳齿划过发丝的触感很轻,阿朝靠在他腿上,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任由谢临洲摆弄。 待头发擦干些,谢临洲取来干净的里衣,帮阿朝穿好。 指尖穿过衣襟时,偶尔蹭过阿朝的腰腹,引得人轻轻颤栗,小哥儿也乖乖配合着抬手、伸脚,连耳尖都还带着未散的红晕。 “好了,去床上坐会儿,我去把头发吹干些,免得着凉。”谢临洲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去拿炭火盆。 阿朝坐在铺着软垫的床上,看着谢临洲弯腰调整炭火盆的角度,火光映在他身上,将肩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 他忍不住挪到床边,伸手从身后抱住谢临洲的腰,脸颊贴在温热的衣料上:“公子,我也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谢临洲停下动作,任由他抱着,声音里满是笑意:“方才不还念叨着疼,累,这会缓过来了?” “就是疼,还胀的很。”阿朝取过另一把木梳,替汉子梳理着他的长发,“是你的问题,哪有长这么……” 他还没把话说出来,就被谢临洲捂住了嘴巴,后者轻咳一声,“这些事情不能说出来。” 阿朝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外头,年哥儿的声音传来:“少爷,少君,还没好吗?可以用膳了,李大人他们都收拾好了。” 二人相视一眼,阿朝挣扎的起来,腰腿跟使不上力气似的。 谢临洲瞧他的样子,道:“能不能起来?” “当然可以。”阿朝熟悉了下自己的四肢,“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哥儿。” 他适应能力好,没一会就穿戴好衣裳与谢临洲一块出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庄子厅堂的窗棂,落在摆满饭菜的木桌上。 众人坐在位置上,见他们二人姗姗来迟,也没说什么,毕竟干农活大家伙都累了。 谢临洲与阿朝异口同声喊了人,随后找自己的位置。 阿朝看着木椅子,如临大敌,缓了缓一鼓作气坐下,发现底下是的软的。他看看底下,是软垫子,他看向谢临洲,眼里带着疑惑。 “别看我,准备吃饭了。”谢临洲把手收回来,压低声音道。 最先摆上的是一碗清炒小白菜,翠绿的菜叶裹着油亮的光泽,庖屋特意选了最嫩的菜心,只搁了点盐和少许猪油翻炒。 紧接着是麦粒焖饭,陶碗里的饭粒颗颗分明,混着新脱粒的麦粒,金黄与雪白交织,热气一散,满是麦子的醇香。 庖屋的师傅怕众人劳作后牙口累,特意将麦粒提前泡了半个时辰,焖煮时还加了少许井水,让麦粒软糯不硌牙。 李祭酒动了筷子,剩下的几人才开始动筷。 谢临洲给阿朝盛了一碗麦饭,递到后者面前,“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就成。” 阿朝夹了一筷子的白菜,就着麦饭一起吃,“好,我省的的。”语气一顿,他又道:“也不省的今日有什么菜。” 谢临洲道:“劳作半日,饭菜肯定好的。” 李襄活动活动胳膊,夹了一筷子白菜,眼睛一亮:“这菜比城里买的鲜多了,嚼着还有股清甜气。” 薛夫郎道:“都是庄子上种的菜,喜爱就多吃一些,一上午干活也累了。” 话音刚落,农家炖鸡汤就端了上来,两个粗瓷砂锅里分别炖着庄子散养的土鸡、乌鸡,汤面浮着层淡淡的油花,汤色澄黄清亮,里面还炖着刚挖的胡萝卜和土豆,软糯入味。 谢临洲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拿着汤碗给自己夫郎盛了一碗,放到桌面上晾凉。 看着面前的汤,阿朝朝他笑了笑,“我还想吃胡萝卜。” 不知是不是在浴桶内闹腾的太凶,他坐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咯着,起身腰都发酸。 “先把汤喝了,胡萝卜待会给你盛。”谢临洲夹了块鸡肉,这种炖汤的鸡肉,都入了味,味道极好。 薛少昀就爱这种汤,盛了一碗,吹着气喝了口汤,烫得直咧嘴舍不得放下:“阿爹,汤太鲜了,比我们庖屋炖的参鸡汤还香。” 薛夫郎笑着给他夹了块鸡腿:“是你自个儿累着了,吃什么都觉得香。” 一顿,他又朝着额其他人道:“这鸡是庄子里自己养的,早上还在院子里啄麦粒呢,肉质紧实,大家伙可要吃多一些。” 谢临洲一边伺候阿朝用膳,一边道:“怪不得味道这般好,比我家庄子上的鸡味道都好。” 当然这都是饭桌上恭维的话,谢府的庄子,粮食,禽兽都是用最先进的方式来栽种,饲养,味道出奇的好。 正说着,庖屋师傅端来一大锅土豆炖排骨,粗陶锅里的排骨块头十足,裹着深褐色的酱汁,炖得软烂脱骨,旁边的土豆块吸满了汤汁,绵密的土豆泥混着肉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排骨是早上从镇上肉铺现买的,炖了快两个时辰,土豆是后园窖藏的老土豆,炖着最香。”师傅笑着揭开锅盖。 李祭酒率先伸筷子夹了块排骨,轻轻一抿,肉就脱了骨,酱汁浓郁却不腻口,他又舀了块土豆放进嘴里,绵密的口感混着肉香,忍不住喊道:“老薛,你家庄子上的师父有一手啊,这土豆比肉都好吃,吸满了汤汁,太下饭了。” 薛大人也盛了一碗,就着麦粒饭吃了两口,点头道:“还是那句话,都是大家伙累了,吃什么都觉得香,我家庄子啊跟别的个没什么两样。” 阿朝夹了块排骨递到谢临洲碗里,自己则舀了勺土豆泥,混着麦粒饭一起吃,满足地眯起眼睛:“这味道跟我娘做的一模一样。” 闻言,谢临洲心中动容,给他夹了好几块排骨,“一样就多尝尝,明日回去,我问厨子要个方子,到时候让庖屋给你做。” 阿朝点头如捣蒜,玩笑道:“排骨好吃,软烂脱骨,等我老了没牙口还能吃呢。” 谢临洲无奈的笑笑:“才几岁就说老了,那夫子我莫不是成了老汉子。” 阿朝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才没有,我可没有这般说。” 随后上了一盘酱爆豆角,豆角是薛少昀与李襄从菜架上现摘的,嫩得能掐出水,师傅切成长段后用庄子自制的黄豆酱爆炒,酱香裹着豆角的清甜,咸淡适中,最是下饭。 李襄就着豆角扒了半碗麦粒饭,含糊道:“大家快尝尝我跟少昀一块摘的豆角,味道可好了。” 李祭酒瞧他吃的脸头不抬,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确实不错,这酱是用去年的黄豆做的吧?带着点酱香,不齁咸,配饭正好。” 庖屋师傅在一旁应着:“贵人好眼光!这酱晒了足足三个月,就是为了配着新鲜菜吃。” 李夫人尝了尝,对这黄豆酱感兴趣,问薛夫郎要了几罐黄豆酱。 菜陆陆续续上完。 众人围着桌子吃得热闹,瓷碗碰撞的声响与偶尔的赞叹声交织在一起。 阿朝捧着碗麦粒饭,一边吃一边听李祭酒讲往年秋收时农户们的吃食,偶尔还会让谢临洲给他夹一筷子鸡肉。 用过膳,稍作歇息,李祭酒提议去溪边钓鱼:“这会儿日头没那么烈了,溪边风凉,正好钓些鱼,晚上就能加道菜。” 众人欣然应和,薛少昀还特意从农户家借了好几副鱼竿和鱼饵,李襄则兴奋地提着鱼篓,率先往溪边跑。 溪边的柳树垂下绿丝绦,溪水清澈见底,偶尔能看见小鱼在水草间游过。 谢临洲帮阿朝调好鱼饵,手把手教他握竿:“鱼竿要稳,抛线时别太用力,等鱼咬钩时,浮漂会往下沉,这时候再提竿就正好。” 阿朝学得认真,可等了半天,浮漂却纹丝不动,倒是一旁的李襄,刚把鱼钩扔进水里没一会儿,就惊喜地喊:“我钓到鱼了,快帮我拉一下。” 薛大人连忙过去帮忙,拉起鱼竿一看,是条巴掌大的鲫鱼,银闪闪的在阳光下蹦跳。 他空军有一会了,夸赞:“你小哥儿,不错啊、” “那是当然了,薛叔,你可要好好努力了,要不然得空军。”李襄笑意盈盈,又看着李祭酒:“爹,你可没我厉害。” 薛大人与李祭酒对视一眼,后者无奈的笑了笑:“还没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李襄撇撇嘴,得意地把鱼放进鱼篓,冲阿朝扬了扬下巴:“你看,我厉害吧!” 阿朝笑着点头,刚要说话,就见自己的浮漂猛地往下沉,他连忙按照谢临洲教的方法提竿,果然钓到一条小鱼,虽不如李襄的大,却也让他喜出望外。 他转身立即看向谢临洲,“夫子,你瞧我厉不厉害?” 谢临洲看他一副求表扬的模样,真心实意夸赞:“嗯,我们阿朝最厉害了,钓到的鱼,带回去煎来吃。” 阿朝心中雀跃,钓上几条之后坐不住,把位置让给谢临洲。他自己就在一旁看谁钓的鱼最多。 最后是经常钓鱼的李祭酒与薛大人钓的鱼最多。 众人钓了约莫一个时辰,鱼篓里已装了不少鲫鱼和白条鱼。让下人把鱼篓运回去,几人没继续待在原地。 薛夫郎提议去庄子后的果园逛逛:“这时候的秋桃和梨正好熟了,咱们去摘些,晚上既能当水果,还能炖锅梨汤解腻。”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李襄率先起身:“那咱们快走吧!我早就想亲手摘果子了,之前在城里买的桃总觉得少点香味。” 薛少昀笑着拦下他:“别急,先跟农户问清果园的规矩。” 正说着,庄子的老农户路过,听闻众人要去摘果子,连忙上前解释:“各位贵人说的是村东头那片果园吧?那果园是咱们庄子里五户农户凑钱合开的,专门给来郊外游玩的人增添趣味。不仅能自己钻进果树丛里挑新鲜果子,园子里还搭了草棚,能坐着歇脚吃果子,连装果子的竹篮都是现成的。” 阿朝好奇地问:“那进去摘果子,有什么要留意的吗?” 老农户笑着摆手:“规矩简单,就是得先交入园费,每人要给二十文银子,交了钱就能在园子里随便逛、随便尝,要是想把果子带回去,就按斤算钱,桃是三十文一斤,梨是二十五文一斤,比城里集市上便宜不少,而且都是刚从树上摘的,新鲜得很。” “二十文?太值了。”李襄立刻摸出荷包,“我这就去交钱,咱们赶紧去摘桃。” 薛少昀也跟着起身,还特意拿了个空布包:“我得多摘些梨,我阿爹最爱喝梨汤,新鲜梨炖出来的汤才甜。” 众人跟着老农户往果园走,刚到园门口,就见竹篱笆上挂着块木牌,写着农户合办果园,入园二十文,摘果称重计费,旁边还放着个木盒,供客人自觉投钱。 几个农户的孩子坐在草棚下,见有人来,连忙递上竹篮:“叔叔伯伯,拿好篮子,桃在东边,梨在西边,熟得透的果子都红透了皮,一摘就掉。” 阿朝接过竹篮,跟着谢临洲往东边的桃林走。 果树不高,伸手就能够到枝头的桃子,粉嘟嘟的桃皮上还沾着细毛,透着诱人的果香。 他踮起脚,选了个最大的桃,轻轻一拧,咔嚓一声,桃子就摘了下来,递到谢临洲嘴边:“夫子,你尝尝,肯定甜。” 谢临洲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嘴里散开,“确实甜,比城里买的鲜多了。” 他帮阿朝挑了个红透的桃,小心地擦掉上面的细毛:“这个也甜,你吃。” 另一边,李襄抱着竹篮,专挑最大的桃往里面放,不一会儿就装了小半篮,还忍不住咬着桃跟薛少昀炫耀:“你看我摘的桃,比你的梨大多了。” 薛少昀笑着摇头,手里却仔细地挑选着梨,专挑表皮光滑、沉甸甸的,“梨要选重的,水分才足,炖汤才好喝。” 薛夫郎和李夫人则坐在草棚下,一边择着刚摘的桃,一边跟农户的媳妇闲聊:“你们这果园办得真好,既让客人体验了摘果的乐趣,又能多份收入,真是两全其美。” 农户媳妇笑着说:“都是托各位贵人的福,每到秋收时节,来郊外玩的人多,果园的生意也热闹,孩子们也能跟着多赚些零花钱。”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的竹篮都装得满满当当。 阿朝捧着自己摘的桃,脸上沾着些许桃汁,却笑得格外开心:“今日真是太有意思了,摘的桃比买的甜多了,晚上咱们就吃桃,再炖锅梨汤,肯定特别香。” 谢临洲帮他擦去脸上的桃汁,眼底满是温柔:“好,都听你的。下次咱们还来,再摘些别的果子。” 众人提着装满果子的竹篮往回走,夕阳洒在身上,伴着果香与欢声笑语。 第54章 和李祭酒一干人秋游之后,阿朝与谢临洲独自去了自家的庄子上秋游。 秋游完,农隙假的倒数第二日,天还未亮透,窗纸只映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谢临洲便已轻手轻脚起身 他借着窗缝透进的微光穿戴整齐,转身时见阿朝还蜷在榻上,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什么浅梦,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轻轻划过他额前的碎发。 他低头在小哥儿唇上落下一个吻,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扫过。 那种事,不接触还好一但开了荤就跟上辈子没吃过肉一样,就昨夜,二人心血来潮弄了两回才罢休。 且发生了一件让谢临洲哭笑不得的事情,哥儿是会怀孕的,他觉得自己与阿朝年纪还小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做但不弄在里面依旧有怀孕的风险,因此他用积分在系统商城买了套。 但也就是这个套,闹起了乌龙。 当夜乌漆嘛黑的,阿朝并没发现什么,只是觉得可能近来做的实在多,没那么有感觉了,压根没想到哪方面去。 结果,沐浴完毕之后。 琉璃灯的灯光将卧房映得暖融融的。 谢临洲洗漱完毕回到内间时,见阿朝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捏着个薄如蝉翼的透明物件,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在研究什么稀世难题。 “在看什么?”谢临洲心头一跳,脚步下意识顿了顿。 阿朝听见声音,立刻举起手里的物件,眼睛里满是好奇:“夫子,这是什么呀?我刚刚收拾榻上衣裳的时候发现的,摸起来软乎乎的,又薄又透,倒像是某种皮子,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甚至还滑滑的。 他说着,还伸手轻轻扯了扯,看着那物件能被拉得很长,更觉得新奇,“是用来装什么小玩意儿的吗?还是……你在国子监见了什么新鲜物件,特意买回来给我的?” 床上是谢临洲拆出来没用到的套,原本计划来第三次的,但听小哥儿说累,便作罢。 看着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谢临洲的耳尖瞬间红透,走到小哥儿身边,想把那物件从小哥儿手里拿回来,却又怕动作太急惹他多想,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这不是装东西的,也不是给你玩的……是用来……” 话到嘴边,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在这古代,哪有夫君跟夫郎解释避孕工具的道理?且,他这个东西把,也不是古代该出现的。 阿朝见他支支吾吾,眼睛瞪得更圆了:“用来什么呀?夫子你快说呀,你看它这么软,要是套在手指上,倒像戴了个透明的指套,可也太大了些……” 他说着,还真的试着往自己的食指上套,可那尺寸本就不是为手指设计的,刚套到指根就滑了下来,落在梳妆台上,惹得他‘呀’了一声,又弯腰去捡。 谢临洲再也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手,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他深吸一口气,才低声道:“别闹了,这东西不是这么用的。”顿了顿,见阿朝满眼茫然地看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们……我们以往行事时,会有风险,这东西是用来……用来避免有孩子的。” “避免有孩子?”阿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颊唰地红到了耳根。 他猛地松开手,那透明物件落在梳妆台上,他却像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往后缩了缩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谢临洲。 “原、原来是这样……可、可这东西看着这么薄,真的有用吗?而且……而且夫子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呀?” 谢临洲见他明白了,反而松了口气,只是耳根依旧泛红。 他拿起那物件,直接丢了,才解释道:“是……是我偶然得了的法子,想着咱们现在还年轻,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要孩子也不迟。我怕你担心,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没料到被你先发现了。” 他说着,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发顶,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都怪我,没把东西藏好,让你闹了这么个笑话。” 阿朝的脸颊依旧发烫,却还是伸手拉住谢临洲的衣袖,声音软了些:“我、我没有觉得是笑话,我知道夫子是为了咱们好。只是这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觉得新奇罢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他时,眼底带着几分羞赧,“那、那以后真的要用这个吗?会不会不舒服呀?” 他听谢临洲科普过小哥儿太早生孩子的坏处,所以也没想着那么快要孩子,毕竟他还想要和夫子一块过二人生活。 谢临洲见他没有生气,反而关心起舒服与否,心头的窘迫渐渐散去,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他坐在阿朝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并不会不舒服,方才我们弄得时候都有这个东西,你觉得难受吗?” 方才只顾着快活了,阿朝那知道会有这一出,仔细回忆,脸上红透了,他才说出口:“并无,只是没之前那么……” 依照他念书这么久,得来的一个词,他道:“贴合了。” 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时候,缓解过来后,谢临洲道:“总归没有不带好,但都是为你好。” 他也看到商城上有超薄的,但看评价容易破,他就没这个打算了。 阿朝点点头,靠在谢临洲肩头,鼻尖蹭了蹭他的衣领,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意:“那我听夫子的,只是下次夫子再拿这种新奇物件回来,可得提前跟我说,不然我又要像今日这般,闹个笑话了。” 谢临洲闻言,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揽住他的腰,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好,都听你的。下次再不会让你猜哑谜了。” 把脑子内的回忆甩掉,谢临洲整理衣襟,出了饭厅。 府上的都清楚今日谢临洲要去上值,庖屋早做好了早膳,小厮将肉包子、小米粥、煎饺等早膳放在饭厅桌面上。 谢临洲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手拿一个肉包子一边吃一边询问谢忠月饼的事宜。 谢忠禀告后,便退下。 小瞳候在一旁,“公子,秋收刚结束,京都内便有不少商户售卖起月饼来,我与小谢管事商量过,我们自家铺子做出来的月饼远销到京都其他的省去,如今月饼做的差不多了,这几天我会铺子上的掌柜陆陆续续将做出来的月饼卖到其他地方。到时候青砚跟在您身边。” 合同上写的清楚,一人出方子一人售卖的模式只限于京都区域,因此谢临洲点头:“成,你与谢忠商量好就去做。”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拿出两张方子来,“这是近来我想出来的新方子,若是铺子有那个条件就继续做,拿出去外头卖。” 小瞳应下,“好,铺子的工人足够。” 谢临洲让他和掌柜出去售卖时注意安全又叮嘱了别的话。 用过膳食他就与青砚往国子监的方向去。 他走后,大致过了半个时候,阿朝才揉着眼睛坐起身,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眼底带着未散的睡意,下意识喊:“年哥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若无什么特殊情况,年哥儿一直是候在屋内的。 听到声音,年哥儿立即凑过来,回答,扶与他起来。 听到时辰,阿朝脑子立即清醒了,“怎么不喊我?再过一会,先生就要来了。” 年哥儿实话实说:“是公子让我不要喊你的。”他一边说一边伺候阿朝穿衣。 不够时间,阿朝道:“把膳食送到外间,我洗漱完就用膳。” 他用完膳食后,立即去书房,周文清已坐在太师椅上,案上摆着今日要讲的《诗经》。 “先生早。”阿朝喝了口蜂蜜水,在周文清对面坐下,听先生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周文清讲得细致,偶尔还会问他对诗句的理解。 阿朝便想起秋游时见过的晨露,忍不住笑着说:“先生,前日在庄子上,我见麦田里的晨露沾在麦穗上,亮晶晶的,倒和诗里写的白露一样好看。” 周文清闻言也笑了:“读书本就该结合实景,你能有这般感悟,比死记硬背强。”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 晌午,谢临洲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酱香味,他挥挥手喊来一旁的小厮,“今日可是做了什么新菜?味道这般好?” 小厮回答:“回少爷,是少君唤庖屋做了酱肘子。” 他闻着那香味都忍不住流口水,想着待会他们这些下人也能吃到庖屋做的肘子,心里就美滋滋。 谢府对下人极好,七日膳食不重样,只要有想吃的联名告知庖屋师傅就成,要是想吃的不超过采买经费,庖屋就会做。 今日他们闻到酱肘子的味道,没有一个是不想吃的,眼巴巴的瞧着,被做菜师傅瞧出来意图,师傅一拍板就计划做给他们吃。 谢临洲明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看阿朝的学习情况。 周文清教完早上的课程已经回家去,书房只剩下温习早上功课的阿朝。 写完布置下来的字帖,阿朝回头一看,立刻笑了:“夫子回来啦,今日可累?” 谢临洲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还成,学子们还没上学,今日回去不过是整理典籍开会,商量秋季的教学内容。” 下人立即送上茶水与点心。 他抿了口,目光落在阿朝桌案上摊开的字帖上,笑着问道:“今日写的是《诗经》里的句子?我瞧着你今日写得字比以往更稳了。” 阿朝立刻凑到他身边,指着字帖上的字,眼底满是雀跃:“那是当然,先生给我布置下来的课业我从没落下过一点,平日布置我写两页字帖,我便写四页,字当然好看。” 他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字帖上的那圈朱砂,“诺,先生画的红圈,表扬我呢。还说学完《诗经》就立即把《千字文》教给我。” 在大周朝,夫子在学子作业上画朱砂红圈,核心目的有三:一是作为优评标识,因教育资源有限、纸张珍贵,红圈能直观标记工整字或精妙文句,高效区分作业优劣,方便学子知晓进步处;二是充当激励工具,契合少年学子心性,以红圈肯定其努力,激发学习热情,形成温和竞争氛围;三是暗含示范意义,红圈标注的字多符合书法规范,为学子提供临摹范本,还能提醒重点掌握的书写细节,助力形成规范书写习惯。* 谢临洲闻言,放下茶盏,眼底透着赞赏,声音温和:“我们阿朝很厉害,刚写完字,手腕该酸了吧。尝尝庖屋做的栗子糕。” 他说着,拿起一块递到阿朝嘴边,看着他小口咬下,嘴角沾了点糕粉,又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阿朝脸颊微红,嚼着栗子糕,甜香在嘴里蔓延,他咽下糕点,不加掩饰,直言:“我写字帖的时候,还想着要是夫子在家就好了,你能帮我看看哪里写得不好。先生虽教得仔细,可我还是想听夫子的点评。” 谢临洲眼底笑意更深,握住他放在桌案上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节:“往后我若得空,便在书房陪你练字。你这手劲还是轻了些,下次我教你用腕力,写出来的字会更有筋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也别太勉强自己,练字本就是循序渐进的事,我更盼着你学得开心。” 正说着,下人端来一碟刚切好的梨片,阿朝拿起一块递到谢临洲嘴边:“夫子吃梨,解解茶腻。这梨是早上从庄子上送来的,脆得很。” 谢临洲张口咬下,梨汁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心中也满是柔软。 没一会儿,小翠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阿朝起身收拾好字帖,又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内屋,捧着一小罐柿饼出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谢临洲的布包里:“夫子,这柿饼是我前几日在庄子上跟着嬷嬷晒的,我特意挑了最甜的,你带去给同僚们尝尝。他们要是喜欢,下次我再晒些给你带来。” 谢临洲接过布包,指尖触到罐子的温热,又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语气带着笑意:“我们阿朝这般心思细腻,同僚们见了,怕是要天天盼着我带东西回去了。” 阿朝被他捏得脸颊发烫,却还是仰着头,小声道:“那我就多晒些,夫子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做。” 谢临洲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一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阿朝做的我都喜爱。” 阿朝耳朵瞬间红透,埋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谢临洲低低的笑声在耳边散开,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见状,谢临洲没有继续打趣人:“好了,我们去用膳,用过膳食我要和李襄大哥谈生意,不能陪你午睡了。你乖乖在家,若是困了,就让小翠给你铺好床褥,别自己硬撑着看书。” 阿朝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京都里已经有了中秋的氛围,街旁的糕饼铺前已有不少百姓聚集,伙计们高声吆喝着。 空气中弥漫着糖油与桂花混合的甜香,每年这十几日,都是月饼售卖的顶峰,家家户户都要备些月饼过节,再好的糕饼铺也常常供不应求。 青砚在前面赶车,“今年百姓们收成好,想必能过个好中秋,我也要买些月饼回去给我师傅他们。” “你倒是有心。”谢临洲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今年不用买月饼了,府上会发,你每日忙来忙去,怎么着也要给你发上四五盒月饼。” 谢府与谢家的铺子福利都好,逢年过节,礼品会发,月银会翻一倍,还会给过年红包。 “当真?”青砚兴高采烈:“那公子,月饼我能自个儿选吗?去年那些好月饼我就吃过一样,今年铺子也有新品,我选个新品回去,我师傅能炫耀好久。” 他是孤儿,从小就是师傅养大。在他心中,师傅已经是亲人的存在。 “自然可以。”谢临洲道:“你回去告诉青风一声,让他也自己选。今年跟着我,虽没什么危险事儿,但杂七杂八的活也多,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青砚雀跃道:“是,公子。” 很快就到了李书朗的商铺,他家商铺后院连着工坊,谢临洲刚走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和面声与伙计们的吆喝声 李书朗顶着一对黑眼圈从账房里出来,见到谢临洲,苦笑着揉了揉眉心:“临洲,你可算来了,这几日工坊的火就没停过,伙计们轮着班赶工,可订单还是堆了半桌子,再这么下去,我这头发都要掉光了。” 早在秋游之前,谢临洲就已经把月饼的方子给到他手上,他这段时日都在马不停蹄的赶工,工人们都要吃不消。 想到去年的盛况,他今年早有准备,岂料还是准备少了。 谢临洲跟着他走进账房,打趣道:“无事,你的头发看起来不少了,忙一忙往后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 紧跟着他将手里的方子递过去:“这是我秋游那几日琢磨出来的椰蓉馅和流心奶黄馅,你让工坊先试做几炉,要是口感好,就加进这批订单里,说不定能缓解下供不应求的情况。配料上的着重点我都标出来,师傅们要特别注意。” 按照他如今的职位,谢府的产业已经够多,若是自己做月饼生意,容易被人惦记上。因此,他思来想去就和李家合作。 李祭酒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祭酒,但他主家可有人是一品大官。 李书朗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一遍,眼睛瞬间亮了:“还是你有办法,这流心奶黄馅去年就卖得火,今年加了咸蛋黄,肯定更受欢迎。 对了,咱们之前定的合作模式得再细化下,你出方子和工坊里的老师傅,负责把控月饼品质,我这边负责对接商铺和客户,按顾客类型分售卖方式,你看可行?” 他工坊内的都是去年那一批留下的师傅与学徒,今年从京都下的县招了不少人手回来。 谢临洲点头:“我正想说这事。普通百姓喜欢实惠的豆沙、五仁馅,咱们就用油纸包成散装的,按块卖,便宜又方便;达官贵人讲究精致,就用绣着玉兔的锦盒包装,每盒里放四种口味,再附赠一小罐桂花蜜,定价高些也不愁卖;还有些商户要给员工发福利,就做大份的礼盒,按批量算,能多让些利。” 想到今日与小瞳说的事,他补充道:“我名下也有月饼的铺子,今年会在京都附近的省城售卖。” 虽说合同已签好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两人正说着,小谢管事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订单册:“公子,李老板,这是今早刚收到的订单,光是城南的绸缎庄就订了两百盒批量礼盒,还有几位大人的府里要订锦盒包装的,工坊现在的产能怕是跟不上。” 李书朗接过订单册,翻了几页,“谢兄,我觉得吧,你该让你哪儿的人多做些月饼到附近县城,你瞧这订单,吃不消,真的吃不消。这几日我和小谢管事都没怎么合眼,睁眼闭眼都是如何让工坊多产出。伙计们已经两班倒了,老师傅们也在加班加点,可还是赶不上订单的速度。” 生意太好,他吃不下了,工人们也撑不了,要是对方能分担一下,生意少九牛一毛也成。 他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满是疲惫。 谢临洲见状,笑着递给他一杯热茶:“恐怕是顾不了了,我们已经定好了在附近省城售卖。你这边要是忙不过来,我只能调一些人手过来。府里的仆从要是愿意加班去工坊帮忙,就给双倍月钱,再让庖屋每天送两顿热饭过去,保证伙计们有力气干活。另外,把工坊的烤箱再增加两台,让老师傅们教新伙计做些简单的馅料,分工明确些,产能肯定能提上来。” 让小瞳在附近省城售卖,所得到的银钱独属于谢家。与李书朗一块的,便是五五分。 小谢管事也跟着补充:“我已经让人去城外的铁匠铺订烤箱了,明日就能送来。另外,我还跟几家粮铺打好了招呼,让他们优先供应咱们工坊的面粉和糖,保证原材料不缺。” 李书朗喝了口热茶,心里的焦虑渐渐散去:“有你们帮忙,我就放心了。咱们得抓紧时间,离中秋不远了,要是误了交货日期,影响了咱们的口碑,明年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三人又围着订单册,仔细核对了每个客户的需求,敲定了具体的生产计划。 另一边,待谢临洲走后,阿朝继续跟着周文清念书。 周文清走后,阿朝就在院子里把秋游时摘的野山楂拿出来,按照之前学的法子,去核、煮制、晾晒,准备做成山楂脯,留着给他与谢临洲当零嘴。 阿朝此刻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枚红透的野山楂,用细竹签小心地去核。竹筛里已摆了十几颗处理好的山楂,个个饱满鲜亮。 竹签是年哥儿知晓他要做山楂脯,特意让匠人磨的,顶端圆润,不会扎手。 “阿朝,阿朝。”清脆的喊声从院门口传来,阿朝抬头,见李襄提着个小竹篮,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我听府上门房说你正在做山楂脯,我也来学学。” 他原本来找阿朝玩也是打发时间的。家中没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薛少昀又跟着他阿爹回老家去了,他一个人着实无聊透顶。 阿朝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来得正好,我正愁这山楂太多,一个人处理得慢呢。” 他拿起一枚山楂递给李襄,又把另一根细竹签塞到他手里,“你看,先用竹签从山楂蒂部穿进去,把核推出来就行,小心别戳到手。” 李襄学得认真,接过山楂和竹签,小心翼翼地尝试。可他力气大,山楂核没出来,山楂碎了,竹签歪了。 “哎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都怪我力气太大了。” 见状,阿朝忍俊不禁,安慰道:“别急,慢慢来,我第一次做的时候,比你还笨呢。” 有了他的鼓励,李襄很快掌握了窍门,虽然速度慢些,却再没出过错。 两人一边处理山楂,一边闲聊。 李襄塞了颗山楂进嘴里,眼睛亮晶晶的:“阿朝,这山楂脯做好了,是跟外面卖的一个味道吗?酸酸甜甜的?” 语气一顿,他脸上可惜道:“上回我们不是一块摘的山楂吗?我带回去都没来得及做别的就被我那些侄子侄女吃完了。” “当然是,等做好了,我装一罐子给你打回去。”阿朝道:“有点惨了,话说你大哥家的小汉子到底去哪儿念书了?” 提起李家的小孩子,他忽的想起念书的事情来,随口一问。 “秋季入学到国子监了。”李襄道,“我爹都在里头教学,定是让他们在国子监上学的。” 说着,他从竹篮底层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圆物件,小心翼翼掀开油纸,露出一枚油亮亮的月饼,饼皮上印着精致的莲蓉蛋黄字样,边缘还撒着少许白芝麻,凑近便能闻到浓郁的莲香。 “这是我大哥昨夜从工坊拿回来的月饼,让我们尝尝鲜的,我想着还没与你一块吃过月饼就拿来了。” 商量好合作事宜,李家工坊便开始采买材料制作月饼。他们从庄子上回来就吃上了最鲜的月饼。 阿朝眼睛一亮,伸手接过油纸,心里也暖融融的:“襄哥儿,你也太好了,这月饼贵不贵啊?我先前吃月饼都不是这个味的,想来挺贵的吧。” 月饼材料扎实,就算是最便宜的五仁馅,都要二十五文钱一个。且月饼都还没有半个巴掌大。 他往年在王家也只能尝个味。 “不省的。”自家工坊的月饼,李襄也没打听过多少钱,从竹篮内拿出干净的小刀,将月饼轻轻切成两半。“我们一块吃就是了。” 小刀和叉子都是月饼配套的。 金黄的莲蓉裹着油亮的咸蛋黄露出来,香气瞬间漫开,引得阿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李襄一分为二没有继续切,问:“阿朝,你喜欢拿着一半吃还是切成一小块吃啊。我大哥说,月饼最好切成一小块配茶水吃,不容易腻。” “那边按你大哥说的吧。”阿朝想了想回答。 什么时候,他也能吃上这般精细的月饼了。 巴掌大的月饼被分成八块,李襄分了叉子给阿朝,“快吃吧,我都要忍不住了。” 阿朝用叉子戳了一块放进嘴里,莲蓉细腻绵密,甜而不腻,咸蛋黄的咸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味,饼皮则酥得掉渣,满口都是醇厚的香气。 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好吃,比我之前中秋吃的月饼还要香。” 李襄也吃得一脸满足,嘴角沾了点莲蓉也没察觉:“我大哥说,今年的月饼是用新采的莲子做的,蛋黄也是挑的大个的咸蛋黄。” 阿朝点擦了嘴角的饼屑:“怪不得这般好吃。”望着天边渐渐染上橘红的晚霞,感慨:“这么一算,竟也快到中秋了。”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王家洗衣做饭,王家人赏月,他洗碗。 这么一晃眼,他都嫁人了。 “对啊,快到中秋。”李襄晃着脚丫回忆:“城里中秋可热闹了,去年中秋和娘去西市看花灯。还没到街口,就能看见亮堂堂的一条街,一进去,里头有各式各样的花灯,我最喜欢走马灯了,灯壁上画着《嫦娥奔月》的故事,烛火一烧,里面的嫦娥就像真的在月亮上飘着似的,那个时候我站在原地看,都舍不得走呢。” 他说着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眼睛里满是光亮:“之后我娘拉着我走,街边有杂耍班子表演,翻跟头的师傅穿着绣金边的短打,耍流星锤的能让铁球在手里转着圈不落地,最厉害的是踩高跷的师傅,木跷上还雕着花纹,踩着比我还高的木跷,竟还能从食盒里拿桂花糖分给围观的人。我当时站在娘身边,师傅看我是个小哥儿,还特意多给了我两颗,甜得我连吃了两个月饼都不觉得腻……” 李襄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期待:“总之热闹着呢,到时候我们一块去吧,我给你猜灯谜,赢东西回来。” 阿朝听着他的描述,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京都中秋的热闹景象,“可不成,中秋我要和夫子一块的,你们中秋也要跟自家人一块不是吗?若是在街上遇到的话,我们再一块去玩吧,若是遇不到就算。” 今年的中秋,他计划和夫子一块过的。 闻言,李襄也没有生气,晃着脚丫继续念叨:“也成,我娘叮嘱我了,你跟谢大哥往后过节该是两个人的,让我不要打扰你。”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吃,月饼就吃完了。 “师娘倒是会想。”阿朝说罢,喝茶水漱漱口,“走吧,我们去洗手把山楂弄完。” 处理完山楂,两个人一块去庖屋,阿朝把山楂倒进砂锅里,加了些冰糖和清水,小火慢慢煮。 李襄跟在他身边,站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的山楂渐渐变软,汤汁也变得浓稠,忍不住问:“阿朝,煮好之后,是不是还要晒呀?” “对呀。”阿朝搅了搅锅里的山楂,“等煮到山楂变软,裹上糖汁,就捞出来放在竹筛上,放在院子里晒几天,晒到半干,就成山楂脯了。到时候咱们装在罐子里,冬天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就能吃,配着热茶,可舒服了。” 李襄听得向往,拉着阿朝的衣袖:“那我明天还来帮你晒好不好?我保证不偷懒,还会帮你看着,不让小鸟来偷吃。” 阿朝被他逗笑,点了点头:“好,明天你早点来,咱们一起晒山楂脯。” 夕阳渐渐西下,锅里的山楂也煮好了,阿朝把它们捞出来,摆在竹筛上,晶莹的糖汁裹着山楂,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李襄趴在竹筛旁,闻着酸甜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阿朝,我觉得咱们做的山楂脯,肯定比外面买的好吃。” 阿朝望着他期待的模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因为这是咱们一起做的呀。” 眼看着天色不早,想到今夜要和二哥岳父岳母一块用膳,李襄没有多待,带着小竹篮与阿朝送他的点心,坐上马车急匆匆回李府。 小哥儿的背影下消失在视线中,阿朝就看到自家的马车缓缓停在眼前。 谢临洲在马车上,远远就见阿朝站在门口,这会马车到家了,立即下车,“刚刚是送襄哥儿回去?” “夫子,你可回来了。”阿朝见他走近,牵着他的手,“是啊,襄哥儿来寻我了。” 他抬头看向谢临洲问:“工坊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晌午没睡觉,肯定累坏了吧。” 谢临洲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都安排好了,明日新订的烤箱就到,人手也调好了,你放心。对了,我刚绕路去工坊那边拿的刚试做的新口味月饼,咱们一起尝尝。” 阿朝眼睛一亮,连忙拉着谢临洲往厅堂走,还不忘让小厮去煮壶热茶。 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里面整齐摆放着四块月饼,模样比寻常月饼精致许多。 椰蓉馅的月饼表面撒着层细细的椰丝,在灯光下泛着浅黄的光泽;流心奶黄馅的则印着玉兔捣药的花纹,边缘还刷了层蛋液,看着油润诱人。 “这就是你昨夜用膳时说的新口味?”阿朝用小刀切成八瓣,叉子叉起一块椰蓉月饼,轻轻咬了一口,椰丝的清甜瞬间在嘴里散开,里面还裹着细碎的核桃粒,口感丰富又不腻口,“太好吃了,比我之前吃的莲蓉蛋黄月饼都好吃。” 谢临洲把除却流心奶油咸蛋黄的月饼,其他的都分别切成八瓣,他指了指最靠近小哥儿面前的月饼:“尝尝这个,加了咸蛋黄的流心,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说罢,他补充道:“这月饼是流心的,切开没那么好吃。” 阿朝拿起流心奶油咸蛋黄月饼,咬了一大口,温热的流心顺着舌尖淌下,咸甜交织,蛋黄的醇香混着奶黄的绵密,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这个也好吃,流心一点都不腻,咸蛋黄的味道刚刚好。” “好是好,但别吃太多,尝个味就好,待会还要用晚膳。”谢临洲叉了块椰蓉的放进嘴里。 “好,我省得的。”阿朝把流心奶油咸蛋黄的月饼吃了一半,指尖沾着些许金黄的流心,将剩下的另一半递到谢临洲嘴边,眼底带着点羡慕,轻声道:“襄哥儿说去年中秋在京都看了好多灯笼,还有会转的走马灯,连猜灯谜赢的玉坠都还挂在书桌角呢。” 他转头看向谢临洲,询问:“要不我们今年也出去逛吧,去看花灯,去吃桂花粥?” 谢临洲张口咬住月饼,温热的触感裹着咸甜交织的滋味在舌尖散开,他顺势握住他沾了流心的手指,用舌尖舔去上面的油渍,温声道:“当然能。这是我们成婚过的第一个中秋,你想出去便出去,不用顾虑太多。” 他记得他去年中秋是在家中和府上下人一起过的。 正好,今年和阿朝一块过,出去逛逛,他也看看古代的中秋热不热闹。 阿朝眼睛瞬间亮了,往前凑了凑,手肘撑在桌上,追问:“那咱们也买花灯吧,襄哥儿说放花灯可开心了。”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小哥儿的发顶,想到自己的手脏又收了回来。 把最后一口月饼咽下去,他道:“都依你。明日我们去布庄扯块你喜欢的料子,做件新衣裳,中秋穿去逛灯市。” 阿朝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也给你做新衣裳,我们都穿新衣裳出去。” 谢临洲笑着看他,“今年我们出去逛,明年我们便寻个清静的地方,比如回庄子上,就咱们两个人,煮壶热茶,配着你做的山楂脯,安安静静地赏月,如何?” 阿朝闻言,脸颊微微泛红,靠在他肩头,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衣袖:“好啊。能跟夫子一块过中秋就很好。” 他侧脸看着面前的汉子:“前几日在庄子上晒柿饼时,嬷嬷还说中秋要做月团,用新收的糯米和今年的桂花,蒸出来满院子都是香的。我想着,到时候咱们也蒸些。” 谢临洲笑着应下,拿起桌边的帕子,仔细替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椰蓉:“好,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过了很久很久,某天夜里,黑黢黢的只有月光莹莹。 谢临洲从空间拿出个带有螺旋纹的口口口出来,戴在口口上,“阿朝,我们试个新物什吧。” 阿朝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目瞪口呆,“夫子这个好奇怪啊。” …… 然后,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情侣,闹了一整夜。 第55章 离中秋还有两日,国子监便放了假。中秋假期共有五日,时间算不得多,主要方便外出求学的学子回家与家人团聚,不至于急匆匆的走急匆匆的回。 中秋假的第一日,刚用过早膳,阿朝还在书房内温习功课,谢临洲则是在正厅听谢忠汇报这段时间铺子的收入情况。 过节日,京都实属热闹,谢临洲为了赚钱肯定要留员工在铺子里面运转,但毕竟是节日也不能苛刻人家便给了三倍的工钱。 听完汇报,就有下来前来禀报,说是沈万二沈老爷携其妻子上门拜访。 闻言,谢临洲当即起身整理了下衣袍,吩咐小翠去书房喊阿朝出来,旋即快步往门口迎去。 刚到院门口,就见沈万二身边的小厮担着几箱礼品,身旁的沈夫人吩咐后面的下人往里面搬东西,身后的沈长风则抱着雕刻着玉兔的盒子,脚步轻快地往院内走。 “沈叔、婶子,长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谢临洲笑着拱手,语气热络。 难保中秋节当日,主人家会不会有其他安排,因此在中秋前后送礼拜访都可。 他这个身份喊沈夫人沈老爷难免生分,因此喊叔婶最合适。 沈万二连忙上前回礼,哈哈笑道:“这不是快到中秋了嘛,特意带着内子和犬子来拜访,顺便送些月饼和礼品什么的,给你和阿朝添点节日气氛。” 他们家中秋当日要一大家子团聚,不外出,提早来拜访。 沈长风笑道:“是啊夫子,怎么不见师郎?自从上回成亲宴见过一面,此后就没怎么见过了,夫子你把人藏太严实了,我们斋内的学子都盼着见见师郎呢。” 师傅的妻子称作师娘,师傅的夫郎称作师郎。 说话间,阿朝从书房赶来,见到沈家夫妇二人,把人与脑子里的记忆对上号,躬身行礼,轻声道:“沈叔,婶子,好久不见,瞧着精神越发的好了。” 又转向沈长风,笑着点头:“长风也来了,近来课业如何?” 他的时间多被学习占了去,少部分给了谢临洲,还有一部分偶尔给来府上闲聊的好友,哪还有空闲时间去国子监看广业斋内的学子。 说起这个,沈长风一肚子的话:“当然是顶顶好的,我……” 等他说完话,沈夫人见了阿朝,眼睛一亮,连忙上前,温柔道:“阿朝快别多礼,瞧这模样,比上次见时更精神了。这段时间跟着临洲,日子过得定然舒心吧?” 阿朝脸颊微红,轻轻点头:“劳婶子挂心,一切都好,夫子待我很是体贴。” 跟赵灵曦学了些处世之道,管家之法,如今便派上用场了。 在外头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情,谢临洲笑着将几人往正厅引,边走边道:“沈叔太客气了,还特意带这么多东西来。快坐,我让下人沏些新采的雨前茶来。” 沈长风跟着进了厅,将怀中的盒子放在桌上,“夫子,这是我前几日抢到的月饼,味道可好了,我都舍不得吃,就念着拿给夫子你尝尝。” 说罢,又道:“夫子,你怕是不省的,那月饼铺子多少人,人山人海,要不是我身手矫健都挤不进去。” 谢临洲看着他,眼中满是欣慰:“你有心了。瞧盒子的样式想必是李老板家的月饼,他家月饼确实抢手,不过味道也好。” 沈万二知道谢临洲与李书朗合伙做月饼生意,只道:“确实是好的,先前你婶子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娘家去,娘家的人欢喜的很。” 一听,阿朝心有成算,适时开口:“沈叔、婶子,李老板家的月饼馅料实在、甜而不腻,送回娘家确实体面。恰好月饼生意,夫子和李老板合伙做的,府上留了许多,到时候回去,给沈叔带上,如何?” 月饼生意一事,谢临洲并没有瞒着,都跟他说过。 “是啊,原想着今日上门拜访的,你们便来了,府上准备了近十盒月饼给你们,我跟阿朝也就不上门了。”谢临洲补充,“毕竟如今府上就只有我和阿朝两个话事的,都出门了,没人在家不好,若是分开,外人又该说我们不合了。” 沈夫人没想到他一个汉子能想的这般周到,笑道:“成,到时我们带回去便是。你们只有两个人可要好生扶持,若有忙不过来的告知婶子一声,婶子定来帮忙。” 想到那十盒月饼,她已经想着该如何来往人情。 阿朝道:“秋游那段时日,跟庄子上的嬷嬷,琢磨着做了些中秋吃食,今日你们来了,正好尝尝鲜。” 他说着,指尖轻轻蹭了蹭衣袖,眼底带着几分腼腆的期待与紧张:“有晒了快一月的柿饼,特意选了霜降前摘的软柿子,晒的时候裹了两层桂花蜜,比寻常的多些清甜味;还有昨日刚蒸的桂花糕,用的是后院新落的桂花,混着陈糯米粉蒸的,口感软和,也不粘牙。” 话落,他转头看向谢临洲,眼神里带着点征询的意味。 谢临洲见状,笑着轻抚他的手背,对沈万二夫妇道:“阿朝为了这些吃食,前几日天天盯着院子里的柿子架,生怕晒坏了。今日正好让大家品鉴品鉴,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手艺怎么样。” 沈夫人立刻笑着接话:“哎哟,这可太有心了,我们有福了。” 沈长风乐呵呵道:“可不是,那柿饼可好吃了比外头卖的都好吃。上回夫子带过一罐子柿饼回去,吃的我跟窦唯几个都没心思吃饭了。” 阿朝听了,脸颊微红,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小翠吩咐,“去把西厢房坛子里的柿饼取一碟,再把厨房温着的桂花糕端来,记得带两双干净的银筷。顺带切一盒月饼来,多上一壶茶水。” 小翠应声退下,沈万二看着阿朝眉眼间的认真,对谢临洲笑道:“临洲兄,阿朝这孩子不仅懂事,还这般手巧,往后你们中秋过节,倒比旁人多了几分热闹滋味。” 谢临洲望着阿朝,眼底满是温柔,点头道:“可不是嘛,也是我命好,遇到这般好的夫郎。” 正说着,小翠端着托盘进来,碟中橙红的柿饼裹着淡淡的糖霜,桂花糕上撒着细碎的金黄桂花,清甜的香气瞬间漫开。 在她身后,另一个丫鬟端着几碟子切成八瓣的月饼,香味扑鼻。 见爹娘都动了筷子,沈长风迫不及待的咬了口柿饼,蜜甜的滋味混着桂花的清香在口中散开,忍不住赞道:“还是这个味。” 沈万二也点点头,嚼着桂花糕道:“软糯不腻,桂花味也足,比酒楼里的精致点心更合我胃口。” 阿朝听着夸赞,耳朵悄悄红,却还是笑着道:“你们喜欢就好,等会儿走的时候,我再给你们装些带回去,让家里孩子们也尝尝。” 沈万二在一旁笑着摆手,转向谢临洲,接着道:“临洲啊,听闻你铺子中秋也照常营业,还给伙计三倍工钱,这做法实在周到,也难怪你铺子里的生意一直这么好。” 谢临洲端起刚沏好的新茶,递到汉子面前,笑道:“都是为了讨生活,伙计们节日里不能回家,多给些工钱也是应该的。倒是沈叔,这段时间药材生意可有新的进展?上次你说的那批南方药材,运到京都了吗?” 沈万二接过茶杯,笑着抿了一口,慢悠悠开口:“倒是托了窦侯爷回京的福,那批南方药材上月底总算运到京都,本来还担心路上赶不上中秋前的行情,没成想走水路时遇上了顺风,倒比预期早到了三日。” 自从窦唯父亲从四川回来后,京都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就没有人对他的药材进行拦截。 他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不过也没少折腾,途经江淮时遇到了点小雨,怕药材受潮,我特意让人在货舱里多铺了两层油布,又雇了当地的脚夫帮忙通风,这才没出岔子。现在药材都存在西市的库房里,前几日已经给城里几家大药房送了货,反响还不错。特别是那批杭白菊,清热去火,入秋后人容易燥,各家药房都抢着要。” 说着,沈万二又想起一事,抬眼看向谢临洲,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对了,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些好东西。那批药材里有几两上等的西洋参,补而不燥,适合秋日里泡水喝,等会儿让伙计给你送到府上来。还有些南方新产的陈皮,你平日里看书累了,泡壶陈皮茶,既能提神又能理气。” 听到这话,谢临洲笑着颔首:“那便多谢沈叔费心了。你这药材生意做得越发稳妥,往后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认识做药材生意的人,大有益处。 沈万二摆了摆手,爽朗地笑起来:“我们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若不是你,长风还不知何时能懂事。”眼下也不是感慨之时,他岔开话:“不过说起来,下一步我打算跟南方的药农签长期合约,这样既能保证药材的品质,价格也能更稳定些。等过些日子,我还得亲自去南方一趟,实地考察考察。” 他顿了顿,又看向一旁静静听着的阿朝,笑着补充:“到时候若是看到南方新奇的果子,我也给阿朝带些回来,让你尝尝鲜。” 阿朝闻言,连忙笑着道谢:“多谢沈叔叔了,那我就先等着了。” 他说完,就被沈夫人拉到一边,轻声聊着家常:“阿朝,平时在家除了温习功课,可有做些喜欢的事?” 阿朝简单挑选一些说出口。 “从京都下南方路途遥远,沈叔可要带多些护卫。”谢临洲细细一想,“若是没记错,过了中秋,萧将军以及大儿要从京都回岭南,沈叔不若与他们同行,路上也有照应。” 正说着,院外传来下人恭敬的通报声:“少爷,窦侯爷、窦夫人与窦公子到了。” 谢临洲当即起身,对沈万二夫妇笑道:“倒是巧了,窦叔竟也今日过来。” 说着便引着众人往门口迎去。 刚到院廊下,就见窦侯爷身着藏青锦袍,腰束玉带,身旁的窦夫人穿着绣着缠枝莲纹的褙子,端庄雅致,身后的窦唯则一身宝蓝色长衫,手中提着两个描金食盒,见了谢临洲,忙躬身行礼:“先生。” “窦叔,婶子,快请进。”谢临洲拱手相迎,目光扫过窦唯,眼底多了几分笑意,“窦唯近来学习的不错,窦叔气色都好不少啊。” 窦侯爷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谢临洲的肩:“那是当然,自打有你这么个好夫子,我这心都不用操一点。” 话落,又道:“中秋佳节,自然要上门叨扰。前几日听闻你与李老板合伙做的月饼热销,我特意让下人去买,竟都卖空了,今日便厚着脸皮来你这讨些尝尝。” 都是些寻话题闲聊的借口。 窦夫人与随后而来的阿朝说话,笑容温和:“阿朝身子可还好?上次见你时还略显清瘦,如今瞧着倒是气色红润了不少。” 阿朝行礼,轻声应道:“劳婶子挂心,一切都好。夫子平日里很是照顾我。” 沈万二见状,也上前与窦侯爷见礼:“窦侯爷安好,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与侯爷偶遇。” “沈兄也在?”窦侯爷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倒是省了我往后再去府上拜访的功夫。今日倒像是提前办了个小宴,热闹得很。” 因孩子们走得近,他们两家关系倒也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正厅,分主次坐下。 …… 一上午竟也什么都没做,全都招呼客人去了。他们这些人倒也有事,没留在府上用膳,要不然可要谢临洲与阿朝忙得。 广业斋内的学子都来拜访的七七八八,准备的月饼也都消耗了一半。 阿朝拿着毛笔往单子上写,今日谁谁谁送了何物来,回送了什么。又检查了番库房准备的礼品,这才与谢临洲在饭厅用膳食。 饭厅里只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的食馔不算丰盛。 正中一只青釉瓷盅里温着菌菇鸡汤,金黄的汤面浮着层薄薄的油花,瓷盅旁新添了一盘酱焖鸭块,深褐色的酱汁裹着块块匀称的鸭肉,旁边并排放着一碟清炒时蔬,是刚从后院摘的青豆苗,翠得发亮,裹着薄薄的油光。 方桌正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碗刚蒸好的栗子饭。 阿朝刚坐下,目光就先落在了酱焖鸭块上,鼻尖动了动:“咦,今日怎么做了鸭?闻着好香啊。”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刚碰到嘴唇就觉出软烂,轻轻一抿,肉就脱了骨,酱香带着点微甜在嘴里散开,土豆吸满了酱汁,绵密得像化开的豆沙,他眼睛一亮,连忙给谢临洲也夹了一块,“夫子快尝尝,这鸭肉炖得好软啊。” 近来吃的零嘴与月饼多,他都没什么胃口用膳,平日膳食都只简单做一些。 谢临洲咬了一口,鸭肉的醇厚与酱汁的咸香在舌尖融合,肉质不柴不腻,“确实不错,厨娘的手艺又进步了。” 阿朝道:“方才盘点了些东西,明日我们给师傅家和你那些生意伙伴送完月饼就差不多了。” 他舀了一勺菌菇鸡汤,小心避开浮油,吹凉了递到谢临洲面前,“喝点鲜鸡汤,汤里加了晒干的羊肚菌,比鲜菌更有嚼劲。” 谢临洲点头:“郊外学馆那边,我已提早让青砚送了月饼过去。至于生意上的伙伴,想必下午就该来了。” 随后他接过勺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菌香与肉香在舌尖散开,连带着连日忙碌的疲惫都散了大半。 他用公筷给阿朝夹了一块带皮的鸡腿肉:“今日上午招待客人,你也没顾上吃点东西,快多吃些。下午啊,有的忙活。” 阿朝咬着软嫩的鸡肉,想起上午的热闹,忍不住笑道:“今日倒巧,沈家、窦家、萧家竟凑到一块来了,还好他们没留下来用膳,要不然我们可忙不过来。” 他扒了一口栗子饭,糯米的软糯混着栗子的清甜,还有腊肉丁的咸香,在嘴里层层化开,又夹了一块鸭块配着饭吃,满足地眯起眼。 谢临洲闻言,眼底满是笑意:“大抵是长风他们几个约好的,免得中秋那日上门叨扰。如今京都里的人中秋大多都出去外头逛夜市,白日也是一家团圆,那还有心思招待客人。” 阿朝道:“也是。我们最好这两日就把礼都送了,中秋当日我们也要逛夜市的。”忽的想起点什么来,他道:“今日一大早我让年哥儿去我外祖母家中送月饼了。我让年哥儿说,我如今在府里日子不好过便不去他们那儿。” 他没想过回王家,但表面上的孝顺还是要的,送的月饼都是市面上最次的。 “方才你与萧将军闲聊时,年哥儿告知我,王家大房与三房分家了。”见谢临洲有些疑惑,阿朝细细道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年哥儿说,秋收那几日天儿格外热,王老大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那天傍晚收最后一茬麦子,他直挺挺地栽在田埂上,抬回家时脸白得像纸,大夫把完脉就摇头,说这是积劳成疾,往后别说扛锄头,就是提桶水都得悠着点。” 谢临洲眉头紧皱,继续听着,他虽不齿王家人的算计,却也知晓农户人家没了劳力,日子便如同断了根。 “老三一家当天晚上就揣着算盘来了正屋。”阿朝只当说个乐子,“王郑氏叉着腰说,大哥这病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往后吃药调理都得花钱,他们家孩子还小,可不能跟着受连累。老三在一旁帮腔,说不如趁早分家,各过各的,省得往后闹矛盾。” 说到这儿,阿朝没忍住叹了口气:“王老爷子气得把烟杆都摔了,骂老三没良心,忘了小时候是谁帮他抢回被人抢走的窝头。可老三铁了心,说现在不是讲旧情的时候,自家日子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精力管别人。” 王老爷子只是怕没了大房一家,三房好吃懒做活不下去,也怕大房一家没了主心骨不成,且父母在不分家,因此不同意分家一事。 谢临洲给阿朝舀了半碗鸡汤,示意人继续说。 “后来闹了好几天,”阿朝接着说,“王老太太私下找老三媳妇说和,想让他们再缓些日子,等王老大好点再说。可老三媳妇不依,说再拖下去,他们家的积蓄都得被王老大的药费耗光。最后王老爷子没办法,只能点头分家。” “分家产的时候,老三一家精得很,”阿朝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好地全都挑完了,家里的存粮也多拿了一半,连那口新铸的铁锅都要走了。王老大躺在床上动不了,王陈氏哭着跟他们争,可老三一家根本不搭理,搬东西的时候连门都没让她进。” 谢临洲眸色沉了沉,冷声道:“倒是一如既往的自私。” 阿朝抬眼看向谢临洲,轻声道:“年哥儿还说,分家后王老大躺在床上,天天唉声叹气,王陈氏既要照顾他,又要下地干活,累得直哭。王老爷子帮忙也帮不上,毕竟分家的时候,他们是跟三房的。” “我记得大房有个外嫁的女儿,他女儿呢”谢临洲回想起点什么,问。 “回来帮忙了。”阿朝道:“他们大房一家倒也和谐,难关照样过。三房可就不成了,什么事都丢给王老爷子他们两个做。” 谢临洲沉默片刻,柔声道:“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往后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不必过多挂心。” 阿朝点点头,不免唏嘘:“其实我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的了,只是没想到王老爷子他们还跟着三房。” 他想起过往种种,问:“三房他们可要寻你要工作要别的?” 生活在谢府,他倒没遇到过三房的人,但不能担保谢临洲没遇到。 “青砚带人去警告过。”听此,谢临洲也不瞒着:“他们不敢来。” 至于如何‘警告’的,便不好多说。 “好,不说这个,上午招待客人也累了,下午咱们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你不是说想把那本《诗经》再背一遍么?正好我陪你一起,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再给你讲讲。”谢临洲道。 若是客人来了便另当别论。 阿朝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啊,我还想着,下午要是有空,就给你量量尺寸,给你做多几件里衣裤。你昨夜不还说,钦天监的人贴了告示,今年冬日比往年冷一些,正好,我让年哥儿去买些棉花回来给你做靴子。” 他说着,又扒了一口栗子饭,就着一块酱焖鸭块,吃得格外香甜。 “嗯,好,都听你的。”谢临洲深深的看着他,心里像被温水淌过,暖暖的,许久,他才舀了一勺鸡汤,慢慢喝着,目光落在桌上的菜碟上,“今年布庄来了些江南的时兴衣裳,下午我让小翠拿着你的尺寸去买些回来,你试试。” 阿朝听着,心里满是期待,连吃饭的速度都快了些,又夹了一筷子青豆苗,脆嫩的口感带着露水的清新,正好平衡了酱鸭的浓郁:“好,那咱们快点吃饭,下午可多事情做。”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忍不住失笑,又给他夹了一块浸满酱汁的土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土豆炖得比肉还香,你多吃点。” 两人边吃边聊,饭厅里没有了上午的热闹,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偶尔传来的笑声。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青釉瓷盅的金边儿上,落在油亮的栗子饭里,也落在那盘泛着酱香的鸭块上,连带着碟中的青菜与脆萝卜,都染上了暖融融的光,是岁月静好的滋味。 饭后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们没有睡午觉。 谢临洲便让人把躺椅搬到了院子里的参天大树下。秋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暖得人心头发痒。 阿朝抱着那本看着泛黄的的《诗经》走出来,恰好见到谢临洲正伸手拂去椅上的落叶,连忙加快脚步上前:“我来就好,你坐着等我。” 谢临洲顺势坐下,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咱们挨着读。” 阿朝依言坐下,将《诗经》摊在两人中间,指尖轻轻点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字句上,轻声读了起来。 他的声音清软,谢临洲侧耳听着,偶尔在他卡壳时轻声提醒,遇到晦涩的词句,便耐心解释其中的典故。 读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阿朝忽然抬头看向谢临洲,眼睛亮晶晶的:“夫子,这诗里说的芦苇荡,是不是很像我们在庄子上看到的那样?” 谢临洲想起二人在庄子秋游时,阿朝在芦苇荡里追着蝴蝶跑,笑得眉眼弯弯,心头不由得一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是啊,等过些时候天凉了,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好啊,我还没泡过温泉呢。”阿朝应声。 背完两卷《诗经》,他便取来软尺,要给谢临洲量尺寸。他站在谢临洲面前,踮着脚尖将软尺绕到他的肩颈处,鼻尖几乎要碰到谢临洲的衣领。 谢临洲微微俯身,配合着他的动作,鼻间萦绕着阿朝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轻声提醒:“肩宽再量准些,冬日里要套棉袄,里衣得宽松些才舒服。” “我当然省的了。”阿朝连忙应着,手指轻轻调整软尺的位置,认真地在纸上记下尺寸。 正量着,小翠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厚实的布包,额角还带着薄汗,兴冲冲地走进院子:“少爷,少君,布庄的冬日新布我都买回来了。掌柜的说这几匹都是加厚的斜纹布,耐穿还挡风,做棉袄最合适。” 阿朝听到声音,连忙放下软尺迎上去,打开布包一看,里面的布料果然比寻常的厚实不少,颜色依旧柔和。 深棕的适合做外罩,能耐脏;墨绿的衬肤色,看着就暖和;还有一匹浅灰的,摸着格外柔软。 阿朝凑到鼻尖闻了闻,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这深棕色的做件棉袍正好,你上朝或是去国子监都能穿。” 他拿起深棕布料在汉子身上比了比,又拎起浅灰色的布,“这个软乎乎的,做件居家的棉袄,你在家看书时穿肯定舒服。” 谢临洲走上前,手指抚过墨绿色的布料,纹理细密紧实,确实是冬日制衣的好料子。 他拿起布料在小哥儿身上比划着,眼底满是笑意:“这个颜色衬你,做件短款棉袄,你平日里去后花园、看书时穿,行动也方便。” 阿朝低头看了看墨绿布料,又想起自己之前穿的浅色系衣裳,脸颊微微发热,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听夫子的。” 小翠在一旁笑着补充:“布庄掌柜还送了两卷细棉线,说冬日缝衣裳用得着,我都一并带来了。我还按着少爷与少君的尺寸,买了大氅,斗篷这些,夜里他们伙计得闲了就送来。” 几人围着布包,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棉袍的款式。 谢临洲的棉袍要做直袖,方便束带;阿朝的短棉袄要加个暗兜,能揣暖手的汤婆子。 讨论完款式,除却阿朝亲手要给谢临洲做的衣裳,其余都让绣娘来做。 廊下的晚霞刚漫过门槛,院外便传来门房说话的声音,伴随着孩童清脆的喊叫声:“朝小叔,谢叔叔,你们在家吗?我跟阿爹来找你们啦,我们来送月饼,很好吃的月饼。” 谢临洲正帮阿朝整理着裁剪下来的碎布料,听到声音便笑着起身:“是柳老板家的小石头来了。” 裁剪衣服剩下的碎布头,他夫郎说以后大有用处。 柳老板的儿子小石头,上回成亲宴上,他带阿朝见过,小石头嘴甜,阿朝挺喜爱的。 客人要来,阿朝将收拾好的碎布头以及刚开始缝制的里衣放到卧房,随即吩咐年哥儿上茶水点心迎接客人。 谢临洲则是唤小人搬多几张椅子出来,打算待会直接和柳家在院子内闲聊。 一切准备妥当,门房便带着柳老板一家人进来,柳老板穿着一身藏青布衫,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他夫郎则牵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汉子,正是小石头。 柳家下人手里则拿着带上门的礼品。 “今日得空,想着过几日便是中秋,油纸包的是自家做的月饼。”柳老板笑着把油纸包递过来,挥挥手,下人便将礼品放到厅堂内。 小石头挣脱阿爹的手,跑到阿朝身边,仰着小脸递上一个布偶:“朝小叔,这个兔子玩偶给你,我阿爹新做的,做了两个,给你一个,我自己留一个。” 阿朝弯腰接过玩偶,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多谢小石头,真好看。快坐下,院子里刚晒过太阳,还暖和着呢。” 谢临洲也走上前,笑着邀他们在院子歇息,“原本与阿朝在院子乘凉,吃点心闲聊,你们来了正好,快快坐下。” 下人连忙端上刚泡好的菊花茶,点心糖水,糖果。 几人在椅子上坐下。 柳夫郎看着院子里的老树,笑着感叹:“还是你们这院子敞亮,秋日里晒晒太阳真舒服。前几日去街上采买,听人说钦天监又贴了告示,说今年冬日不仅冷,怕是雪也多,咱们京都好些人家都开始囤炭了。” 他怕冷,每年囤炭都被别的人多伤一倍,今年怕是不得了。 谢临洲端着茶杯,轻轻点头:“我也听说了,昨日国子监的同僚还在说,要提前让家里人把暖炉检修好。柳兄弟家做香胰生意,冬日里用胰子的人少,可得提前备好过冬的炭火才是。” 府内装了地龙,冬日几乎日日都要烧地龙,耗费炭火,木柴多,因此他早让小谢管事去办此事。 柳老板叹了口气,又很快笑起来:“可不是嘛,我正打算这几日去炭市看看,要是有好的无烟炭就多囤些。不过也有好消息,前几日宫里传出口风,说,若是今年百姓们过冬不好过,官府会发放炭火。” “倒也是好事。”谢临洲道。 这边谢临洲与柳万山聊得热络,那边阿朝已拉着柳夫郎在矮凳上坐下,手边放着刚剥好的一盘糖炒栗子。 “这不想着冬日冷一些,方才给夫子量尺寸,给他做些衣裳。”阿朝拿起一颗栗子递给柳夫郎,笑着说起近日的家事,“小翠去布庄买衣裳的时候,还顺带捎了些新晒的干菜,往后煮粥、炖肉都能用。” 柳夫郎接过栗子,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忍不住点头称赞:“你有这个心,往后日子定能过的好。说起来,前段时日便想来寻你一块出去闲逛的,却听你府内门房说,临洲兄弟秋游去,倒也是错过。” 语气稍微停顿,他道:“我家小石头今年过了生日也就三岁了,阿朝,你觉着送他去京都内那个地方念书的好?” 要进国子监念书,不免要参加入学考试,或是送大量银子进去。 瞧瞧乖巧的小石头,阿朝似乎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正好两家人有合作,他道:“不如就送去国子监吧,若是不想考试,交多些束脩便好。正好临洲在国子监内教学,偶尔能看一下小石头。” 一点就通,柳夫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这,这也太麻烦临洲兄弟了。” 阿朝看了下谢临洲那边,道:“倒也不麻烦,国子监内夫子都负责,到时候临洲与教导小石头的先生说一声便好。” 柳夫郎想想,“倒也好。” 话音刚落,一直黏在阿朝身边的小石头就立刻举起怀里的兔子布偶,仰着小脸对阿朝说:“朝小叔,我们一块去玩吧。” 他这般年岁,爹与阿爹聘请了夫子上门教学,他都没多少空闲时间去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心想的自然是游玩。 说着,他还用小手指顺着布偶的绒毛梳理,那认真的模样惹得两人都笑了。 阿朝伸手摸了摸小石头的头,温声道:“那小石头想去哪儿玩呢?” 小石头听了,眼睛更亮了,“我们玩捉迷藏吧,我藏着,朝小叔来寻我,寻到我了,我就送朝小叔小小石头。” 阿朝见他兴致勃勃,又看了眼柳夫郎,“那就玩吧,朝小叔背过身去,小石头可要藏好了。” 说着他便转过身,双手轻轻捂住眼睛,还故意提高声音:“我可开始数啦,一、二、三……”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小石头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怕被发现,正屏住呼吸往藏身处挪。 柳夫郎坐在廊下,看着儿子猫着腰往院子角落的大树后钻,小身子缩成一团,连羊角辫都被树枝勾住了也没察觉,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偷笑,却也没出声提醒,只悄悄朝树的方向挪了挪视线,给阿朝递了个隐晦的眼神。 阿朝数到十,故意慢悠悠转过身,装作四处张望的模样,手还在身前轻轻摸索:“咦,小石头藏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故意往假山那边走了两步,脚边踢到石子发出声响,惹得大树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噗嗤’,又立刻没了动静。 阿朝心里憋着笑,却还是继续装糊涂,走到老树旁,伸手拍了拍树干:“难道藏在树后面了?我看看……没有呀。” 说着又往屋檐下走,故意顿了顿:“会不会躲在水缸后面?” 这下树后彻底没了声响,想来小石头正捂着嘴不敢喘气。 阿朝慢慢走向大树,脚步放得极轻,在离树还有两步远时,突然弯下腰,对着树后笑道:“找到你啦!” 树后的小石头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点惊讶又有点兴奋:“哇,朝小叔你怎么找到我的的,我明明藏得很严实呀。” 说着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小心翼翼地递给阿朝:“说好的,寻到我就送你小小石头。这是秋游的时候,我在河边捡的,你看它亮晶晶的,像不像星星?” 阿朝接过小石子,阳光下,石子确实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揉了揉小石头的头发:“小石头的小小石头真好看,朝小叔很喜欢。不过刚才你藏的时候,羊角辫露在树外面啦,我一眼就看到了。” 柳夫郎看着儿子黏着阿朝的模样,无奈又好笑:“这孩子,自从上次见过你一会,就天天念叨着要找朝小叔。前几日听说今日要过来,一大早就在家里挑拣要给你的小玩意,翻了半天才选出这颗石子。” 小石头听阿爹这么说,脸颊微微泛红,却还是紧紧挨着阿朝,拉着他的衣角撒娇:“朝小叔,我们还玩捉迷藏好嘛,玩完捉迷藏,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想听嫦娥仙子的故事,上回阿爹都没跟我讲完。” 阿朝无奈又好笑地应下,再次转过身捂住眼睛,耳边传来小石头哒哒的脚步声,还有柳夫郎轻声的叮嘱:“慢些,别摔了。” 谢临洲与柳万山闲聊着,无意间回头看到这温馨的一幕,脸上带着笑容。 见状,柳万山问:“夫郎孩子热炕头确实不错,临洲兄弟打算何时要个孩子?” 谢临洲的目光还落在不远处与小石头嬉闹的阿朝身上,嘴角的笑意未散,闻言便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柳万山,语气温和:“孩子这事,我与阿朝倒没急着定。” 他抬眼望向廊外,阿朝正被小石头拉着往假山方向跑,阳光落在两人身上,连发丝都染着暖光。 “阿朝从前受了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能安稳下来,我只想先陪着他把日子过舒心了。他喜欢看书,我便陪他读;他爱琢磨针线,我便帮他寻好料子;至于孩子,若是往后他想,我们便要一个,或是顺其自然也罢,都依着他的心意来。” 柳万山听着,忍不住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你倒是把阿朝放在心尖上疼。也是,过日子本就该这般,强求不得。我家那口子当年也总说,等小石头再大些便再生一个,结果这两年忙着香胰铺的生意,倒也忘了提,如今瞧着小石头活泼,倒也觉得满足。” 谢临洲轻笑,目光又飘回阿朝身上。 此刻阿朝正蹲在地上,帮小石头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 “我只盼着阿朝能一直这般笑,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又看向柳万山,眼底带着几分真诚,“不过说起来,若是往后真有了孩子,还得请柳兄你多指点指点,毕竟你带孩子有经验。” 柳万山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谢临洲的肩膀:“这有何难,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定把我那套‘带娃经’都给你搬来。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先瞧着孩子们玩闹,享享这中秋的清闲吧。” 谢临洲颔首,两人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庭院里的景象。 阿朝被小石头缠着想学折纸船,正耐心地教他折角。 柳夫郎坐在一旁,吃着点心,时不时抬头看看两人,嘴角噙着笑意。 55-60 第56章 用过膳食,柳万山一家三口带着几分满足告辞,阿朝抱着刚整理好的书本去了书房,琉璃灯下,他摊开先生布置的《诗经》注解,笔尖轻蘸墨汁,认真书写起来。 而谢临洲则是唤了青砚,两人一块到了谢临洲的书房。书房内,案桌上早已摆好三张案几,每张案上都放着不同的物件,是近来才准备的。 谢临洲道:“我还要写几封信放到案桌上,你待会分别装起来,夜里,分别送到萧府、沈府,窦府。” 案上放着一张京都外城的简易地形图,还有几样拆解开来的弩箭零件。 青砚应是,在一旁磨墨。 谢临洲沾墨,下笔,“萧策,你出身武将世家,对兵器与城防的敏感度远超旁人,这一年多来,夫子有目共睹,在国子监那几日,夫子实在忙碌,没来得及给你布置适合你的课业。 这是前些日子我托人绘制的外城图,你收到信后,结合你对兵器结构的理解,分析这几处城门的防御优势与不足,再设计一款适合守城时使用的便携弩箭,不必追求威力极致,但需兼顾轻便与连发性能,回国子监上课后将图纸与分析一并带来。” 写完这封信,他放到案桌上,吩咐:“等墨干了,你把案桌上的物什收起,装好。” 随后,谢临洲对着案桌上放着的新鲜的蔬菜与一本《农政全书》,继续写:“长风,你精于算计,且对食物改良颇有想法,……。眼下秋日刚过,蔬菜不易储存,你回去后,可结合家中经商的经验,琢磨两种能延长萝卜、白菜储存时间的方法,再试着用这两种蔬菜研发一道新菜式,既要保留食材本味,又要适合冬日食用。回国子监上课后,将储存方法与菜式做法写成文书带来,若有成品,也可一并带来让大家尝尝。” 省略的话,与上面他写给萧策的差不多。 最后,谢临洲对着案桌上放着一本空白的图谱册与几张农事相关的草图,添墨:“窦唯,你擅长观察农事,绘制的农具图谱也极为精准,这是秋游时我在京郊看到的灌溉水车草图,你收到信后,可先去田间观察现有水车的使用情况,找出其中的不便之处,再结合你的理解,将这张草图完善,补充详细的尺寸与零件说明,若能提出改进方案,便一并写在图谱旁。” 信都写完,青砚也把东西分类装好。 谢临洲又叮嘱:“到了他们府上,你替我转达:作业不必追求完美,关键是要结合你们的特长,用心去做。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府上找我。” 青砚应是,背着东西,眨眼就消失在书房之内。 谢临洲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暗暗道:“有武功傍身就是不一样。”说着,他也尝试了自己的凌波微步,不过刹那间,他就瞬移到了书房。 外面看着一阵风来,一阵风离去,打扫的小厮疑惑:“今年这秋日到底怎么了?这风奇奇怪怪的。” 谢临洲进入书房内,阿朝刚写完最后一句注解,正揉着发酸的肩膀。他走上前,轻轻替阿朝揉捏,柔声道:“累了吧?他们三人的作业都布置好了,这几日我也没事,就陪着你。” 阿朝靠在他怀里,看着案上的书本,笑着点头:“嗯。”他忽的说:“你觉得小石头如何?” 谢临洲指尖的力道放缓了些,顺着阿朝的肩膀轻轻往下揉,听他突然提起小石头,眼底漾开一抹笑意:“小石头这孩子,倒是难得的乖巧。方才用膳时,见你夹了块鱼给他,他还特意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才吃,吃完又乖乖把碗递给柳夫郎,半点不用大人操心,比寻常三岁孩童懂事多了。” 他低头看了眼靠在怀里的阿朝,见他眼底满是柔和,便接着道:“而且这孩子心性纯良,方才在院子里玩时,见着廊下晒的桂花,还特意捡了几朵完整的,跑过来递到我手里,说‘叔叔闻闻,好香’。” 阿朝听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伸手轻轻碰了碰案上放着的、小石头白天送他的小石子:“我瞧着他也喜欢跟你亲近,走的时候,他还问你能不能以后教他剪窗花。” 剪窗花之事,是他们在饭厅用膳之时,闲聊的。 谢临洲想起那画面,指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着道:“若是他喜欢,往后柳家夫妇带他来府上时,我便教他。你若是喜欢,我们那往后也常请他们来坐坐,让小石头多陪你说说话,也省得你独自在书房看书时冷清。” 阿朝抬头看向谢临洲,眼中满是暖意,轻轻“嗯”了一声,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好啊,我也觉得小石头可爱,跟他待在一起,连看书都觉得轻松些。” 谢临洲低头,在他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指尖继续揉着他发酸的肩膀,柔声道:“那往后便依你。眼下天色不早了,作业也写完了,别再耗着了,我陪你回房歇息,明日若是起得早,咱们还能去街上买些你爱吃的糖糕。” 阿朝点点头,任由谢临洲扶着起身,顺手将案上的小石子小心收进衣兜,才跟着他往内屋走。 翌日,早上探望了谢临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回家整顿一番,他们夫夫二人直接去了李祭酒家中探望。 门口已经备好马车,青砚让小厮把阿朝二人准备的礼品放到马车之上。 谢临洲与阿朝则是说说笑笑,走上,马车。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李府门口,搀着阿朝下了马车。 管家早已笑着迎了出来:“谢大人、谢少君,老爷一早就在前厅等着二位了。” 两人跟着管家走进府中,庭院里的桂树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满院都是清甜的香气。 李祭酒正坐在前厅的八仙桌旁翻书,见他们进来,连忙放下书卷起身:“临洲、阿朝,快坐!” 家中人都带着礼品出去探望好友,亲戚,偌大的李家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夫人也从内屋走出,手里还拿着刚剥好的一盘松子,笑着往阿朝面前递:“阿朝快尝尝,这是前几日朋友从关外送过来的,脆得很。” 阿朝接过松子,笑着道谢,下人则是把礼品放在前厅的一边,他道:“师娘,我跟临洲准备了些礼品。还带了两盒月饼来,都是外头畅销的。” 李夫人让人把礼品拿走,“来就来了,带那么多礼品作甚,也不嫌累得慌,今日我还与你师傅商量着,若是你们今日不来,我们便去了。” 闻言,谢临洲道:“不累,再者,又怎么能让师傅师娘来呢。” 他与阿朝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李祭酒拿起一盒月饼,打开看了看,笑着点头:“好,好,我正说今日要让书朗从铺子带些月饼,你们倒是送来了。话说,临洲,我先前以为你就是个会念书的,没想到做生意也有一手。” 谢临洲颔首,谦虚道:“师傅过誉了,都是学来的。比不上书朗,他做生意是远近闻名的好。” 几人坐下闲聊,李祭酒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落在谢临洲身上,笑着开口:“听下人说,你早上去探望几位生意上的伙伴,瞧你气色不错,想来谈得还算顺利?”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和阿朝一块去的,都还算顺遂。先是去了城西的布庄张老板那里,他近日从江南进了一批新的冬布,质地厚实还耐磨损,我瞧着适合做冬日里的棉袍,便跟他定下了一批货,往后府里用布也方便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去了北市的粮商周掌柜家,今年秋收的新米口感极好,我跟他约好,往后每月都送些新米过来,阿朝近来读书费神,用新米煮粥也更养人些。” 庄子上的粮食蔬菜,都是供应府上,接着才是供应名下茶楼。 李祭酒闻言,笑着点头:“张老板的布和周掌柜的米,在京都都是出了名的好,你做事向来周全,倒也省得旁人多操心。” 说着,他目光转向一旁的阿朝,话锋一转:“前几日还听襄哥儿兴冲冲的提起,说阿朝近来在看《诗经》的注本,还闹着要去你府上与阿朝一块读。阿朝可有遇到什么难懂的地方?” 襄哥儿是一时一个想法,让他这个当爹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朝坐直了些,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笑意:“多谢师傅关心,大多地方都能看懂,只是小雅里有些涉及古时礼制的注解,读起来还有些费劲。不过临洲每晚都会抽些时间,跟我讲其中的典故,倒也明白了不少。” “哦?”李祭酒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临洲倒是有心了。《诗经》注本我书房里还有几本前朝大家的评注,若是阿朝有兴趣,改日我让人送过去,或许能帮上些忙。” 阿朝连忙起身道谢:“多谢师傅,那便麻烦您了。” 聊着聊着,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李夫人看了看天色,笑着对谢临洲和阿朝说:“都到晌午了,你们可别走了,就在府里用膳。我让厨房炖了排骨汤,还做了阿朝爱吃的桂花糕,正好尝尝鲜。” 阿朝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谢临洲,谢临洲笑着对李夫人说:“那就叨扰师娘了。前几日还跟阿朝说,许久没尝到师娘做的桂花糕,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李祭酒也笑着附和:“就是,咱们难得聚在一起,正好边吃边聊。我书房里还有今年新收的雨前茶,等会儿让管家泡上,你们也尝尝。” 不多时,饭菜便端上了桌。排骨汤炖得浓白,撒上少许葱花,香气扑鼻;桂花糕色泽金黄,咬一口满是桂花的甜香;还有几碟清爽的时蔬,搭配得恰到好处。 几人围坐在桌旁,边吃边聊,从国子监的趣事,到京都的市井传闻,气氛热闹又温馨。 饭后,李祭酒邀谢临洲去书房品茶,阿朝则跟着李夫人在庭院里散步,看院中的桂树。 李夫人摘下几朵桂花,放在阿朝手中:“这桂花晾干了,用来泡茶、做点心都好,你带些回去,往后想吃了,自己也能做。” 阿朝接过桂花,小心翼翼地收进帕子里,心里满是暖意。 直到夕阳西下,谢临洲和阿朝才起身告辞。李祭酒夫妇送他们到府门前,叮嘱道:“往后有空,常来府里坐坐。” 两人应下,提着李夫人送的桂花,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眨眼便是中秋。 天还未亮,阿朝便醒了,窗外的月光还带着几分清浅,他却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衣柜前翻找衣裳。 他穿上前几日谢临洲让人买的墨绿短棉袄,棉袄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穿戴整齐后,他便起身回到床前,把蚊帐拉起来。 “怎么醒这么早?”临洲被他的动静扰醒,伸手将人拉回怀中,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离出门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昨夜阿朝心心念念着要去逛夜市,一晚上都闹腾不肯睡,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哄睡着。岂料半夜,阿朝又搂着他说做了噩梦,埋在他怀里,说梦话。 他都闹得月上中天才堪堪睡去。 阿朝靠在他胸口,指尖轻轻划着他的衣襟,眼底满是期待:“我想着今日要去金水桥逛夜市,还能看花灯,就睡不着了。” 他拉开汉子的衣襟,头靠在上面,“昨夜,我是不是闹你了?”有些印象,但他记不太清楚。 谢临洲闻言失笑,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吻:“是闹了,闹了我一夜。”他搂着小哥儿的腰,“所以,阿朝要不要上来与我再睡一会。” 阿朝心有愧疚,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谢临洲躺在自己的胳膊上,他搂婴儿似的,把人搂入怀里,“睡吧,睡吧。” 说罢,又扯过被子轻轻裹住两人,把脸贴在谢临洲的头顶,“你快睡,我不动,就这么陪着你。” 谢临洲被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手臂收紧些,将人更紧地圈在怀里,鼻尖蹭过他脖颈,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好,那我睡觉了、。” 他闭上眼,任由阿朝像哄孩儿一样搂着自己,指尖轻轻顺着自己的后背打转。 阿朝没应声,小声嘟囔:“我也再睡一觉,困困的,难受。” 谢临洲低低应了声,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窗外的月光还没完全褪去,透过窗纱洒进屋内,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连空气都变得软绵又温柔。 阿朝盯着谢临洲垂在身侧的手,悄悄伸手勾住他的指尖,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天光大亮,两人悠悠转醒,穿戴整齐,洗漱过后,去了饭厅。 小翠已端上热腾腾的早饭,小笼包、小米粥,还有阿朝最爱的红豆包。 用过早饭,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出门,街上早已满是中秋的热闹气息。 小贩们吆喝着卖花灯、月饼,孩童提着兔子灯追逐打闹,空气中飘着桂花与糖炒栗子的香气。 他们带了青砚与年哥儿茶出门,中秋日京都热闹无比,可热闹与危机并存,官府会派人在四周巡逻。 阿朝被街边的糖画摊吸引,拉着谢临洲驻足,“要一只兔子的。” 他指着转盘上的兔子图案,眼睛亮晶晶的。 糖画师傅手起勺落,琥珀色的糖丝在石板上勾勒出兔子的模样,还特意缀了两颗芝麻当眼睛。 阿朝小心翼翼地接过,谢临洲在身后给银子,他小口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递到谢临洲面前:“夫子,你也尝尝,很好吃的。” 不是那种甜到发腻的味道,是微甜,让人吃了又想吃。 谢临洲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评价:“确实不错,可不能多吃,要不然该坏牙了。” 他检查过小哥儿的牙齿,还算不错,好好对待,能撑到七老八十。 阿朝瘪瘪嘴,“我省的的,我很注意,平时都不吃的。”他咬了几口糖画,“夫子,我不吃了给你吃吧,我待会还想吃糕点。” 他胃口好又不好,买很多东西,都只尝三分之一,剩下的全留给他相公解决。 不是一次两次这般,谢临洲无奈的笑着,接下,三两口解决掉:“待会买吃的,只买一人份。” 街上人头攒动,他牵着阿朝的手,生怕人走丢。 阿朝听他说说只买一人份,立刻晃了晃他的胳膊,软声道:“别嘛夫子,万一那糕点特别好吃,我想多尝两口呢?” 他眼睛弯成月牙,语气里带着点小撒娇。 谢临洲被他晃得没了脾气,无奈地刮了下他的鼻尖:“就你会说。每次你买两份,你一份我一份,你那份都尝一点就不吃,全都丢给我。听话,就买一份。” 心想也是如此,阿朝点头,拉着他往前面的小吃摊走。 摊子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褐色的栗子在铁锅里翻滚,裹着亮晶晶的糖霜,引得不少人围着买。 “我们吃栗子,怎么样?听年哥儿说外头卖的栗子很好吃的。”阿朝指着摊位,脚步都加快了些。 若不是与谢临洲或是李襄他们,他鲜少出来逛街,平日知道外面的事情也是通过年哥儿嘴里得知。 人挤人,容易受伤。 谢临洲牵着他,没动弹,把银子给一旁的青砚,“出去买一袋子栗子,待会你们别跟我们了,大好日子,你们也玩去,晌午在醉仙楼用膳。” 青砚连忙应是,拿着银子,见缝插针挤进去买了一袋,随后带着年哥儿离开。 谢临洲打开袋子,剥好一颗递到小哥儿嘴边,“晌午用过膳食,带你去百戏楼看戏,天黑了再逛街,如何?” 阿朝张嘴接住,嚼得脸颊鼓鼓的:“甜,比府上做的还甜!”说着又伸手要第二颗,对方喂完后,他说:“好,都听你的。” 吃了七八颗栗子,他摇头:“不吃了,不吃了,嘴里干。” 谢临洲把栗子包好,放进身上背的布包里面,“我放好,你想吃了告诉我。” 阿朝乖乖点头,拉着谢临洲的手,眼睛四处打量街边的铺子。 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一小摊前围了不少人,摊子上摆着切成小块的桂花糖霜酥,浅黄的酥皮上撒着一层细细的糖霜,还嵌着碎碎的干桂花,看着就酥软香甜。 摊子老板还吆喝:“都是自家做的好东西,大家走过路过别错过。” 阿朝凑过去,轻嗅,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角,小声说:“那个糖霜酥好像很好吃,咱们买一块好不好?我就尝一口,剩下的给你。” 谢临洲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跟摊主买了一块,用油纸包好递给他,“别吃太多甜腻的东西,待会用午膳,你该吃不下了。” 阿朝小心翼翼地接过,咬了一小口,酥皮簌簌落在嘴角,甜香里裹着桂花的清润,他眯起眼睛,满足地喟叹:“我省的了,我吃完这个就不买别的甜食,我留着肚子吃别的。” 说着就把剩下的大半个递到谢临洲嘴边,“你快尝尝,真的好吃。”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谢临洲咬下那块糖霜酥,一边帮阿朝擦掉嘴角的糖霜,一边把他往身边拉了拉,让他走在里侧,自己则靠外侧走着,时不时低头看看他有没有被人群挤到。 阿朝感受到他的细心,悄悄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也握紧了他的手,小声说:“夫子,今日人好多啊,我们慢些走。” 谢临洲“嗯”了一声,放慢脚步,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指着不远处一家卖热饮的铺子说:“前面有卖姜枣茶的,给你买一杯暖暖身子,刚吃了甜酥,喝口热的舒服。” 小哥儿身子骨不太好,这十几年在王家生活,即使时不时用存的银钱买东西补贴自己,身子还是亏空的厉害。 因此,他便让开了些滋补的方子,平日配着补身子的汤一块喝。眼下,看到滋补的姜枣茶,他下意识的想买。 “好啊,好啊。”阿朝跟着他走到铺前,接过谢临洲买下的温热的姜枣茶,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姜味在嘴里散开,暖到了心里。 他看着谢临洲,又看了看手里还剩一点的糖霜酥油纸,笑着说:“早知道留多一点给你了,刚才忍不住多咬了一口。” 谢临洲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底满是笑意:“没事,你喜欢就好,待会看到好吃的,咱们再买。” 阿朝听了,笑得更开心,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逛,手里的姜枣茶冒着热气,映着他眼底的笑意,格外温暖。 谢临洲与阿朝一进书坊,后者就被掌柜递来的小人画吸引了目光,脚步不自觉地停在柜台前,伸手轻轻碰了碰画纸边缘:“这是画的中秋故事吗?” 掌柜的笑着点头,把小人画往他面前递了递:“谢少君好眼力,这是城南画坊新出的《嫦娥奔月图》,每一页都配着小字解说,连玉兔捣药、吴刚伐桂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您看这嫦娥的衣袂,飘得跟真的似的,还有这月宫的桂树,叶子上的纹路都没含糊。” 阿朝凑近了些,指尖顺着画中玉兔的耳朵轻轻划过,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真好看,比我之前看的话本里写的还生动。” 说着转头看向谢临洲,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夫子,咱们买一本好不好?晚上回去,咱们一起看。” 谢临洲看着他欢喜的模样,伸手接过小人画翻了两页,见画工精致,解说的文字也浅显易懂,还带着几分童趣,便笑着对掌柜说:“这画确实不错,帮我们包起来吧。” 又转头对阿朝补充,“往后睡前,咱们就翻两页这个,比看枯燥的注解有趣些。” 阿朝立刻点头,手指还在画页上轻轻点着:“我还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比如我读的《诗经》,要是也有小人画就好了。” 掌柜的闻言,连忙从柜台下拿出另一本装订好的画册:“谢少君别急,这还有本《诗经图绘》,刚到的货,里面把‘关雎’‘蒹葭’这些名篇都画成了小人画,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阿朝接过《诗经图绘》,翻开“蒹葭”那一页,见画中芦苇荡泛着薄雾,白衣公子站在水边眺望,与他想象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就是这个,夫子,你看,这芦苇画得跟真的一样。” 谢临洲凑过去看了看,笑着对掌柜说:“这本也一起包起来,辛苦掌柜了。” 掌柜的麻利地把两本小人画用牛皮纸包好,递到阿朝手里:“您二位慢走,往后有新到的画册,我再给您留着。” 阿朝抱着纸包,脚步轻快地跟在谢临洲身后,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书坊的柜台,小声对谢临洲说:“晚上虎丘,我先看《嫦娥奔月》,看完再跟你讲里面的故事好不好?” 谢临洲伸手帮他拢了拢衣襟,笑着应下:“好啊。” 阿朝吐了吐舌头,乖乖点头,抱着小人画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快到晌午,阿朝夫夫二人没有继续闲逛下去,顺着街往前走,去到醉仙楼。 秋季,正值用海味之时,醉仙楼二楼窗边的幌子上写着‘秋鲜上市’,风一吹,幌子下摆的干虾、干贝串轻轻晃动,引得他停下脚步。 “夫子,你看醉仙楼,好像有新鲜海鲜呢。”阿朝指着幌子,眼睛里满是好奇,“秋日里的酒楼,会有什么好吃的海鲜呀?” 谢临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笑着解释:“秋日水温渐凉,正是海货肥美的时候,这种时候醉仙楼常能进到新鲜的海产。你若是好奇,我们今日就吃海鲜了。” 说着便牵着他往里走,刚进门,店小二就热情地迎上来:“谢大人,谢少君二楼包厢请,咱们楼里刚到了秋日海鲜,清蒸鲈鱼、酱焖海螺、醉蟹,都是今日新做的,要不要尝尝?” 小二一边走一边说。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一边走一边道:“夫子,听起来不错诶,我们今日就吃小二推荐的菜吧,也不用花心思想别的菜了。” 以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想吃什么都觉得泪。 谢临洲笑着点了点头,又跟店小二追加了一盘白灼虾:“再添一壶温热的桂花酒,解解海鲜的凉。” 到了包厢里面,小二倒茶,随后应声下去。 “海鲜说到底也寒凉,今日吃了,接下来几日就不要碰。”谢临洲将身上的布包脱下来,放到一边,顺带把阿朝的小人画放到布包最里面。 阿朝给他们二人都倒了一杯茶,应声:“我都省的,不会吃太多的,更何况,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省的你不是小孩子,只是下意识多说了几句。”谢临洲时常被自己这种行为困扰。 阿朝喝了茶水,润嗓子,坐在靠窗的小榻上,出声:“夫子,你看这里能把街上的热闹尽收眼底诶,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坐包厢。” 在他的视线离,街上行人比往日多倍,孩童提兔子灯、莲花灯穿梭;月饼摊、花灯摊、糕点铺、糖画摊前都挤满人,摊主热情吆喝,有夫妇买月饼、姑娘选花灯、老丈带孙儿尝桂花糕、妇人给孩子买玉兔糖画,处处是吆喝声、笑声,风里还飘着桂花甜香,满是中秋团圆的烟火气与欢喜感。 谢临洲放下茶杯,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嗯”了一声。 不多时,菜便端了上来。 清蒸鲈鱼摆在中间,鱼身泛着莹润的白色,上面撒着姜丝和葱丝,淋着清亮的豉油,热气裹着鲜气扑面而来。 阿朝小心地夹起一块鱼肉,入口细嫩,带着淡淡的海水清甜,没有一点腥味,他忍不住眼睛一亮:“好鲜,比春日的鱼肉更紧实些。” 谢临洲给他夹了一只醉蟹,蟹壳泛着红亮的光泽,揭开后满是蟹黄:“秋日的蟹最肥,醉蟹用黄酒腌过,既保留了蟹的鲜,又多了酒香,你尝尝看,小心别沾到衣服。” 阿朝学着他的样子,用小勺舀起蟹黄,入口绵密,酒香与蟹鲜在嘴里散开,鲜得他眯起眼睛,连声道:“好吃,就是有点醉醉的,像喝了小酒。” 白灼虾也很新鲜,虾壳泛着粉红,剥开来虾肉雪白紧实,蘸着姜醋吃,既解腻又提鲜。 阿朝剥了一只递给谢临洲,自己又拿起一只,一边剥一边问:“夫子,秋日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海鲜好吃呀?” 他以往的经验,生活都没有出现过海鲜,即使有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记不得了。 谢临洲喝了口桂花酒,笑着说:“秋日海货最是肥嫩,除了桌上这鲈鱼、酱焖海螺、醉蟹和白灼虾,还有不少好东西呢。比如那青蟹,秋日里的母蟹满是蟹黄,清蒸过后蘸点姜醋,一口下去满是鲜香;还有墨鱼,新鲜的墨鱼白灼后脆嫩弹牙,若是切成丝炒着吃,也格外下饭。对了,还有海蛎子,秋日的海蛎子个头大、肉饱满,煮汤时丢几颗进去,汤味能鲜上不少;若是运气好,还能吃到新鲜的蛏子,白灼或是做汤都鲜极了。”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停下剥虾的手,托着下巴追问:“那青蟹的蟹黄,是不是跟醉蟹一样绵密呀?海蛎子煮汤,会不会有腥味呀?” 谢临洲见他好奇,耐心解释道:“青蟹的蟹黄比醉蟹更厚实些,带着海货特有的清甜;海蛎子只要处理干净,煮汤只会鲜不会腥,往后若是遇到新鲜的,我带你尝尝便知。” 阿朝点点头,又低头剥起虾来,心里暗暗记下这些海鲜的名字,想着往后若是有机会,定要一一尝过。 用过膳食,他们二人抛下青砚与年哥儿,独自去过二人世界,有银钱的时候街市是最好逛的。 阿朝把曾经自己想买的东西都买了一遍,知道夫子的布包装不下这才收手。 背着东西逛街不方便,谢临洲把布包寄存在自家铺子上,问:“阿朝今日出来,买这般多的东西,心里可高兴?” “高兴的。”阿朝脱口而出,随后想了想,眉头轻轻蹙起,“也不算高兴,买的时候很高兴,比如方才在楼下看到那串糖葫芦,眼睛都挪不开,想着一定要买到手;可真拿到了,咬了两口,心里似乎也没有一开始想买时那样高兴了。” 他牵着谢临洲的手,指尖轻轻蹭过对方的掌心,脸上带着孩童般的疑惑,仰头看向身边人:“夫子,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呀?” 谢临洲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底满是温和的笑意:“傻孩子,这哪里是贪心。你还记得我们和襄哥儿一起种的菜吗?你天天都想着他能长大,日日都要去看两回,连浇水都格外上心;等长大了,做成好吃的菜,吃进肚子里面,倒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天天惦记了。” 他指了指街边刚买的那盏兔子灯,烛火在灯罩里轻轻晃动:“就像这灯笼,买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提着它逛夜市肯定好看’,可真拿到了,这份期待落了地,心里的劲儿自然就松了些。不是东西不好,也不是你不喜欢,只是盼着的时候,心里藏着念想,反倒比得到后更热闹些。” 阿朝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忽然点头:“好像是这样,之前盼着吃中秋的月饼,从月初就开始念,真到了中秋,吃了两块,倒也没再像之前那样盼着了。” “可不是嘛。”谢临洲笑着牵起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往后你还会遇到很多想拥有的东西,盼着的时候欢喜,得到了也珍惜,这就够了。若是哪样东西,得到了之后还能天天想着、喜欢着,那才是真的合心意呢。” 阿朝听着,心里的疑惑渐渐散了,脚步也轻快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灯:“那我现在还是喜欢这灯笼的!等晚上逛夜市,提着它肯定好看。” 谢临洲看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眉眼,眼底笑意更浓:“嗯,肯定好看。咱们再去前面看看,若是有你喜欢的小玩意儿,再买一件,这次啊,咱们慢慢盼,慢慢喜欢。” 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金水桥边已亮起灯笼,五颜六色的花灯挂满桥身,有莲花灯、鲤鱼灯、走马灯,还有匠人精心扎的‘嫦娥奔月’灯,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 二人不紧不慢的走着,前面摆着一张木桌,桌后挂着数十盏小红灯笼,每盏灯笼下都系着一张写有灯谜的纸条,桌旁的木架上摆着各色奖赏。 有绣着桂花的绢帕、装着蜜饯的小瓷瓶,还有几本线装的小话本,正是猜灯谜的摊子。 附近已经围了不少学子,有的盯着灯谜纸条皱眉思索,有的凑在一起小声讨论,偶尔有人猜出答案,接过摊主递来的奖赏,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阿朝抱着兔子灯,目光被木架上那本蓝布封皮的小话本吸引了。封面上画着一只衔着桂花枝的小兔子,和他手里的兔子灯格外相似。 他停下脚步,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压低声音,眼底满是期待:“夫子,你看那本小话本,封面上的兔子好可爱,我想要……”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本小话本被放在木架上层,“想要便去猜灯谜,猜中了就能拿到。”说着牵起他的手,挤到灯谜摊前。 阿朝盯着灯笼下的纸条,手指轻轻点着下巴,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一盏绘着荷花的灯笼:“我知道这个!‘小小池塘一圆盘,大雨落在上面边’,谜底是荷叶!” 摊主笑着点头:“这位公子猜对了!想要架上哪件奖赏?” 阿朝刚要开口,却见旁边一位学子也指着那本蓝布话本:“我也猜中了,我要那本话本!” 阿朝顿时有些失落,轻轻拽了拽谢临洲的衣角。 谢临洲见状,对摊主温和道:“方才我家夫郎先看中这本话本,不知可否通融一番?我再猜一题,换一件别的奖赏便是。” 说着不等摊主回应,谢临洲看向另一盏灯笼,纸条上写着“举头望明月(打一中药名)”,他不假思索道:“谜底是当归。” 摊主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谢大人好文采!既是如此,这本话本便给这位公子,您再从架上选一件别的奖赏吧。” 谢临洲伸手从木架上层取下那本蓝布话本,递给阿朝,又随手拿了一盒蜜饯,对阿朝笑道:“这下满意了?” 阿朝接过话本,紧紧抱在怀里,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容,点头如捣蒜:“满意,谢谢夫子!” 周围的学子见是谢临洲,纷纷拱手问好,阿朝抱着话本和兔子灯,跟在谢临洲身边,听着周围的欢声笑语,看着桥上亮起的各色花灯,心里满是甜甜的暖意。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河面上漂着许多荷花灯,灯光倒映在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宛如繁星落满河面。 阿朝提着兔子灯,时不时抬头看谢临洲,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 “夫子,你看那盏灯。”他指着一盏绘着诗词的花灯,“上面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真好。” 谢临洲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捏了捏小哥儿温热的掌心,眼底盛着柔和的月光:“嗯,你不是说想去放花灯,走吧,晚了就抢不到金水桥边的好位置了。” 阿朝闻言,眼睛更亮了,握着谢临洲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脚步也轻快地往前挪了半分:“对啊,我差点忘了这事。” 说着便拉着谢临洲往金水桥的方向走,怀里的兔子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灯笼穗子扫过手腕,痒丝丝的。 两人沿着街边往前走,中秋的夜色里满是热闹的气息。小贩吆喝着卖桂花糖的声音、孩童提着灯追逐的笑声、远处酒楼飘来的丝竹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悦耳。 阿朝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探头往金水桥的方向望,见桥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岸边的石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心里更急了些:“夫子,你走快点嘛,要是好位置被占了,咱们的灯就只能漂在里面啦。” 谢临洲被他这副急切的模样逗笑,加快脚步跟上他的节奏,另一只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胳膊,怕他被来往的行人撞到:“别急,我早让青砚帮咱们买了盏最大的荷花灯,就放在桥边的柳树下,跑不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金水桥边。岸边的柳树下果然放着一盏粉白相间的荷花灯,花瓣层层叠叠,灯芯旁还缀着细小的银铃,风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朝立刻松开谢临洲的手,快步走过去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柔软的灯瓣,欢喜得眉眼弯弯:“这灯真好看,比我见到的所有花灯都好看。” 谢临洲走到他身边蹲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小心地点燃灯芯:“喜欢就好,快许个愿,我们把灯放下去。” 阿朝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里小声念叨着:“愿往后每一个中秋,都能和夫子一起看灯、吃月饼。” 念完便睁开眼,与谢临洲一起捧着荷花灯,轻轻放进河里。 荷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漂开,银铃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温柔的光痕。 阿朝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自家的灯渐渐融入满河的花灯中,像一朵真正的荷花绽放在水面,心里满是踏实的暖意:“夫子,你看,我们的灯漂得好远呀。” 谢临洲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那盏渐远的荷花灯上,声音温柔得像夜色里的月光:“嗯,看得见。往后每年中秋,我们都来放一盏,让它们陪着咱们的心愿,一年一年漂下去。” 阿朝用力点头,往谢临洲怀里又靠了靠,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酒香,耳边是热闹的市井声,眼前是满河的灯火,只觉得这中秋的夜晚,美好得让人心尖发颤。 第57章 中秋的热闹像被秋风悄悄收走,京都的街巷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清晨的国子监门口,学子们捧着书卷匆匆而过,谢临洲身着藏青长衫,刚踏入博士厅,便有属官捧着公文迎上来,低声汇报着近日需核对的课业卷宗。 他颔首应着,脚步沉稳地走向值房,案上早已摆好温好的热茶。 另一边,阿朝正坐在周先生的书房里,面前摊着刚誊抄好的《千字文》注解。 周先生按照《千字文》里的内容,生动形象的为阿朝讲述。 这般平静的日子过了数日,临近月底的一个清晨,谢府的门房匆匆递来一张烫金帖子,上面印着窦府的朱红印记。 谢临洲展开一看,原来是窦侯爷邀他与阿朝赴府参加生日宴,帖子末尾还特意标注了‘阖家同庆,盼携贤郎同至’的字样。 “窦侯爷近来倒是越发受器重了。”谢临洲将帖子递给一旁的阿朝,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自窦家因谋逆流放,今年皇上亲自为其翻案,不仅恢复了窦侯爷的爵位,还擢升他为禁军副统领后,窦府的门槛便日日被官员们踏得发烫。 阿朝捧着帖子,想起前几日送膳食给谢临洲,见到窦唯沉默寡言却难掩眼底光彩的模样,轻声道:“想来窦侯爷的生日宴,定会十分热闹。” 果不其然,次日谢临洲去国子监上值时,便听到几位同僚在廊下低声议论。 “你准备给窦侯爷送什么贺礼?我托人从江南带了一整块和田玉,打算雕成摆件送过去。” “我准备了一幅前朝大家的《松鹤图》,听说窦侯爷素来喜欢字画。” 还有人叹气:“上次窦唯生辰,我只送了些寻常点心,事后悔得不行,这次说什么也得备份厚礼,好与窦府多走动走动。” 连去街市采买时,阿朝也听到福寿斋的掌柜与客人闲聊:“最近好多官员家的下人来订贺寿点心,都是送窦府的。听说窦侯爷上周随皇上狩猎,还得了御赐的弓箭,这地位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二人夜里回到家中,彼此将自己的见闻一一说了出来。 谢临洲坐下,倒了杯温茶,放在阿朝面前:“你如何想的?” 阿朝接过茶,喝了几口,叹了口气,“送礼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你同僚送的贺礼十分贵重,那我们呢?我们应该送什么?窦侯爷喜欢什么呢?送礼最起码要投其所好,我们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晓,这几日我也去打听过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结果。他们知晓的都是窦侯爷被流放之前喜爱的物什,现在的窦侯爷喜爱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流放后,身心都会变化,他们这些人压根没有真的关注过窦侯爷,如何知晓人家喜爱什么。 谢临洲看着他眼底的顾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温和:“送礼讲究的是心意,不是贵重。窦侯爷虽如今受皇上器重,但他性情刚直,最不喜那些阿谀奉承的虚礼。” 他看着阿朝,细细道:“经历流放一事,见多了世情冷暖,他不会在意那些虚礼,什么人对他们窦家好,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阿朝心想也是如此,“倒是我想岔了,那夫子,你觉得送什么最好?毕竟官场上的事情我也不太了解。” 这段时日,忙着念书,都没顾外面的情况,该是他失职了,往后得多收集收集信息,常与消息灵通的人交往。 谢临洲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思索片刻:“窦侯爷近来常随皇上狩猎,弓箭虽有御赐,但护腕、箭囊这些贴身物件却需时常更换。你这段时日有帮我做里衣裤,不如我们就一起做一副护腕,绣上简单的松柏纹样,既实用,又显心意。再加上我前几日寻到的一本《兵法详解》,是前朝名将批注的孤本,窦侯爷素来爱研究兵法,想来会喜欢。”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起身拉着谢临洲的手:“这个好,护腕我来绣,松柏纹样寓意好,还耐脏。咱们现在就找布料和针线,我争取明日就绣好。” 说着便往内屋走,脚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谢临洲笑着跟上,看着他翻找绣线的模样,眼底满是暖意。 他从不屑于像其他官员那样,用贵重礼品巴结权贵,与窦侯爷相交,更多是敬佩他蒙冤不馁、复职后仍一心为国的品性。 而阿朝的纯粹与真诚,恰好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当晚,阿朝便坐在灯下绣护腕,谢临洲则在一旁整理《兵法详解》,偶尔帮他递递针线。 灯光下,两人各司其职,偶尔相视一笑,没有对厚礼的纠结,只有对一份真心贺礼的用心筹备。 阿朝绣到兴起时,还会小声问:“谢大哥,你看这针脚是不是更整齐了?窦侯爷会不会觉得不好看?” 谢临洲放下书卷,凑过去看了看,笑着点头:“好看,比上次绣的帕子还要好。窦侯爷见了,定会觉得比那些和田玉、字画更合心意。” 阿朝听了,笑得眉眼弯弯,手里的针线也更有劲儿了。 窗外夜色渐深,屋内灯光温暖。 到了生日宴当日,阿朝与谢临洲穿戴好,带上贴身小厮就往窦府去。 试问京都内的人谁人不知窦府的方向,青砚驾驭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的窦府门口。 窦府门口,马车排了足足半条街,都是来赴宴的官员。 见此场景,谢临洲让青砚把马车停回自家铺子上,礼品则是他自己拿着,一手拿着礼品一手牵着夫郎往门口走去。 门口的管家忙得脚不沾地,却仍笑容满面地迎接着每一位客人,对稍有身份的官员更是亲自引至正厅。 见到被侯爷特意吩咐过要特殊关照的谢临洲,他急忙上前,躬身问候:“可算等到谢大人和谢少君了,快快,里边请,我家侯爷等你们许久了。” 谢临洲把礼品交与他,牵着阿朝往里面走去。 谢临洲将装着护腕与《兵法详解》的锦盒轻轻交与窦府迎客的管家,指尖刚离开盒面,便自然牵住阿朝的手,跟着引路的仆从往正厅走去。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缝隙里嵌着细碎的白玛瑙,被廊下悬挂的水晶灯照得泛着莹光;两侧的庭院里,太湖石堆叠成奇峰模样,石边引着活水,锦鲤在澄澈的水里游弋,岸边的红梅虽未开,枝桠上却挂着鎏金的鸟笼,里面的百灵鸟唱着婉转的曲调。 阿朝忍不住放缓脚步,目光掠过廊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他悄悄凑近谢临洲,压低声音:“夫子,没想到窦府这般气派,就连柱子都这般精致。”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廊柱,又瞥了眼不远处侍立的仆从,个个身着锦缎衣裳,腰间系着玉牌,连端茶的托盘都是银制的,却依旧站姿规整,不见半分轻慢。 他轻轻捏了捏阿朝的手,低声回应:“窦家世代为官,家底本就丰厚,虽说之前被抄家流放,可如今官复原职,皇上心有愧疚,定然会鉴赏下来,现下窦家又得皇上器重,府里的布置自然讲究。” 他说着,侧身对阿朝道:“若你想,我努力赚钱,往后也可将家中布置成这般。” “现在不想,等我好好念完书,我也能做生意了,我们一块把家中布置成这般才是。”阿朝不想一直靠着谢临洲,他也想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好,我就等阿朝做生意了。”谢临洲道。 正说着,两人走过一座汉白玉石桥,桥栏上雕刻着麒麟送子的纹样,桥下的水潭里漂着几片睡莲的残叶,却仍有专人划着小巧的木船清理。 阿朝看着那木船的雕花船桨,又小声道:“连清理池塘都用这般精致的船,窦府的日子,是不是很像话本里写的王侯世家。” “话本里的繁华多是虚写,不过窦侯爷确实是王侯世家,此番就当见识了,往后有了经验,你独自出去也能很好的周旋。”谢临洲笑道,目光落在前方正厅的方向。 听此,阿朝立即收回自己的目光,克制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那我可要好好看,不让夫子丢脸才是。” 他头一回见到这般富贵,难免失了心神。 谢临洲脸上挂笑,继续看去。 正厅的朱红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福寿康宁’的鎏金匾额,门口站着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正对着走进来的宾客拱手寒暄,“你看那些官员,进来时都忍不住打量府里的布置,倒比咱们更在意这些。” 即使在现代见过大世面的他依旧不能幸免,这般的好奇,但在这里经历的多了,他也能很好的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 阿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一位官员正对着厅前的青铜鼎驻足,手指轻轻拂过鼎身的饕餮纹,嘴里还跟身边人感叹:“这鼎瞧着像是商周时期的古物,窦侯爷竟把它摆在这儿当装饰,真是好魄力。” 他忽然想起自家书房里那只普通的青花瓷瓶,虽不及这青铜鼎贵重,却装着他亲手采的干桂花,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转头对谢临洲说:“还是咱们家好,虽没这么多贵重物件,却能自在地在院子里晒书、煮茶。” 谢临洲闻言,眼底笑意更浓,握紧了他的手:“咱们本就不求这些奢华,只要能安安稳稳在一起,比什么都好。若是求,那便往后再求。”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正厅门口。 厅内早已摆好了数十桌宴席,官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夸赞窦府的布置雅致,或是奉承窦侯爷近来的功绩,连带着对沉默坐在一旁的窦唯,也多了几分热络的问候。 窦侯爷身着锦袍,站在厅中与客人寒暄,目光扫过谢临洲时,眼中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亲自走上前:“临洲,阿朝来了,快请坐。” 这般待遇,让周围几位官员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暗自懊悔自己没能与谢临洲一样,早与窦府建立交情。 阿朝跟在谢临洲身后,看着厅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景象,忽然明白谢临洲昨日所说的‘世情冷暖’。 窦家落难时门可罗雀,如今复职受宠,便门庭若市,这般巴结与奉承,倒比中秋的花灯还要热闹几分。 谢临洲牵着阿朝走到席间,刚坐下,旁边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便立刻凑了过来,手里端着酒杯,脸上堆着殷勤的笑:“谢大人也来了,早就听闻您与窦侯爷相交甚笃,往后还请多多提携,若是有机会,也帮在下在窦侯爷面前美言几句。” 内情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只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谢临洲淡淡颔首,举起茶杯象征性地碰了碰:“王大人客气了,我只不过是教过窦唯几年书罢了,谈不上与侯爷相交甚笃。” 一顶高帽戴在头上,他觉得不舒服,立即摘掉。 反正,他现在的职位低,上面怎么搞,他只要不和李祭酒闹掰,不得罪窦侯爷,怎么着他的乌纱帽都不会掉下来。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王大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却仍不肯放弃,又转头看向阿朝,语气愈发柔和:“这位便是谢少君吧?瞧着这般文雅,想来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往后若是有闲暇,可常来府上坐坐,在下家中也有几个小哥儿,正好与少君交流交流学问。” 阿朝有些不自在地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轻声道:“多谢王大人厚爱,只是我平日里需跟着周先生学习,怕是难得有闲暇。” 谢临洲适时接过话茬,转移了话题:“听闻王大人近日在负责河道修缮的差事?秋日雨水渐少,倒是个赶工的好时节。” 王大人见他愿意聊公务,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河道修缮的进展,连之前想巴结的念头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席面是分汉子、姑娘、哥儿的席位,阿朝跟着谢临洲认了些人后就被窦夫人带到哥儿的席位上。 窦夫人还要去招呼其他客人,不能待在阿朝身边,怕他不习惯,特意道:“待会襄哥儿他们就来了,你在此等候,莫要乱走。” 她早些年亏空了身子,没能生多个孩子。 席上有相熟之人,阿朝也放心不少,应了声,“婶子,你忙去便是,我一人也能待着的。” 窦夫人拍了拍阿朝的手背,又叮嘱了两句“若是渴了便让仆从添茶”,才转身往厅外走去。 阿朝目送她走远,收回目光,正对上几位陌生哥儿,夫郎的视线。他们或许是好奇他与窦府的关系,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却也还算温和。 阿朝没有像初见生人时那般局促,想起谢临洲曾教他‘待人有礼,不卑不亢便是最好的处世’,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在窦夫人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将双手轻轻放在膝头,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青瓷茶盏上 茶盏里的碧螺春还冒着细烟,叶片在水中舒展,他指尖轻轻碰了碰盏沿,感受着温热的触感,心里的些许不安渐渐散去。 旁边一位身着绿色短褂的夫郎见他独自坐着,便笑着凑过来搭话:“这位夫郎看着面生,是窦侯爷的远亲吗?瞧着这般文雅,定是饱读诗书之人。” 阿朝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晰却不张扬:“夫郎谬赞了,我是谢临洲谢夫子的夫郎,今日随他来给窦侯爷贺寿,并非窦府亲眷。” 他没有多言自家背景,也不刻意攀谈,只如实回应,既显礼貌,又留了分寸。 那夫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又笑着问了几句“平日里是否也喜欢读书?”“谢大人待你可好?”之类的话。 近来京中不少人都知道谢临洲娶了有蓝色眼睛的哥儿之事,只是少见谢临洲带着人在这些官眷之间游走,不太清楚长相。 他暗暗道,也是头一回失了分寸,看到这双眼睛,怎么着,都知道此人该是谢临洲夫郎才对。 阿朝都一一温和应答,说起读书时,只提:“学了些皮毛罢了”,说起谢临洲时,也只淡淡一句“他待我很好”,不炫耀也不隐瞒,恰如其分。 期间有仆从端着果盘过来,阿朝轻声道了句多谢只取了一颗蜜饯放在手心,没有多拿。 他记得赵灵曦说过‘在宴席上,举止有度才显修养’,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偶尔抿一口茶,或是低头看一眼桌案上雕刻的缠枝纹,不随意四处张望,也不主动与不认识的人搭话。 有位夫郎想与他聊些官场琐事,打听些事情,问:“谢大人在国子监近日是否繁忙?” 阿朝笑着回道:“他每日会与我说起国子监的事,只说近来在核对学子课业,一切都算顺遂,具体的我不甚了解,怕说差了让夫郎见笑。” 话音刚落,那询问的夫郎便笑着点头:“是我唐突了,原是不该问这些朝堂琐事。谢少君这般得体,倒让我想起家中那不懂事的小儿,往后若有机会,还盼着能让他多向你学学待人接物的分寸。” 周围几位宾客也纷纷附和,目光里的探究渐渐变成了赞许,原以为谢临洲的伴侣是乡野出身,性子难免怯懦,却没想到这般从容有度,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大家哥儿的沉稳。 阿朝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指尖轻轻蹭了蹭蜜饯的糖衣,正要开口说句“不敢当”,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方才听闻有人在夸谢少君?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得大家认可。” 他转头望去,见来人是位身着雪青色长衫的夫郎,眉目清秀,腰间系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苏字。 那夫郎走到他身边,笑着拱手:“在下苏文彦,是吏部苏侍郎的伴侣,常听我家侍郎提起谢大人刚正不阿,今日得见谢少君,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文雅得体。” 这倒不是恭维的话,他确实常听夫君说起。 阿朝连忙起身回礼,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苏夫郎客气了,我不过按着分寸行事,谈不上得体。” 苏文彦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仆从适时添上一盏热茶,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声道:“我今日也是独自前来,我家侍郎被几位同僚拉着聊公务,倒让我落了个清净。方才见你应对众人时不慌不忙,心里便想着要过来结识一番,毕竟这宴会上,能寻个聊得来的人不容易。” 他不喜和那些夫郎,哥儿们阿谀奉承,没半点真心,若不是推脱不掉,他可不会来这种宴会。 阿朝闻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终于不用独自面对满座陌生人了。 他笑着点头:“我也是,窦夫人去招呼客人了,我正等着朋友来。苏夫郎平日里也常参加这类宴席吗?” “倒也不算常来,”苏文彦放下茶盏,“我性子喜静,比起热闹的宴会,更爱在家中看书、练字。不过今日是窦侯爷的寿宴,推辞不得,好在遇见了你,倒也不算无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从平日里读的书,到京中哪家的点心铺最好吃,再到秋日里适合去城外赏枫的地方,竟格外投缘。 阿朝说起跟着周先生学《诗经》时的趣事,苏文彦便分享自己练字时被墨汁弄脏衣袖的糗事,偶尔还会低声笑出声,引得旁边几位宾客侧目,却也只当是两人相谈甚欢,并未多做探究。 聊到兴起时,苏文彦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本线装小册:“这是我前些日子寻到的《秋日闲居赋》,里面写了不少秋日里的闲趣小事,你若喜欢,便先拿去看,改日咱们再约着一起讨论。” 阿朝双手接过小册,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页,心里满是欢喜:“多谢苏夫郎,我正想找些这类闲书来读,往后定要好好向你请教。” “请教谈不上,”苏文彦笑着摆手,“咱们互相交流便是。对了,我知道城西有家卖桂花糖糕的铺子,味道比福寿斋的还要清甜,改日咱们约着一起去尝尝?” 阿朝立刻点头:“好啊,我还想去书坊看看新到的画册,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去。” 两人正说着,厅门口忽然传来李襄的声音:“阿朝,我来啦。” 阿朝抬头望去,见李襄正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赵灵曦,便笑着对苏文彦说:“苏夫郎,我朋友来了,改日咱们再细聊。” 苏文彦笑着点头:“好,你先忙,我去找我家侍郎了,记得咱们的约定。” 说完便起身离开,走时还不忘回头对阿朝温和一笑。 阿朝看着苏文彦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秋日闲居赋》,心里满是暖意。 他抬头看向走来的李襄和赵灵曦,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李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朝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串刚剥好的糖炒栗子,往他手里塞了一颗:“阿朝,我来晚了,方才在门口被我娘拉住叮嘱了半天,说让我在宴上别乱跑,你等急了吧?” 赵灵曦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笑着补充:“襄哥儿一路上都在念叨,怕你一个人坐着无聊,特意让我从家里带了些你爱吃的杏仁糕。” 说着便打开食盒,里面的杏仁糕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裹着一层细碎的糖霜。 阿朝接过栗子,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他笑着摇头:“没等急,方才我还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呢。” 说着便举起手里的《秋日闲居赋》,眼底满是笑意,“这是苏夫郎送我的书,他是吏部苏侍郎的伴侣,我们聊得可投缘了,还约好改日一起去城西吃桂花糖糕、去书坊看画册呢。” 李襄凑过去看了看书册封面,眼睛一亮:“《秋日闲居赋》?我好像听我爹提起过这本书,说里面写的秋日趣事可有意思了,阿朝你运气真好,刚来没多久就交到新朋友,我上次来窦府,坐了半天都没人跟我说话呢。” 赵灵曦轻轻拍了下李襄的肩膀,笑着对阿朝说:“襄哥儿就是性子急,上次来还差点跟人吵起来。你能交到新朋友,我们也替你高兴,往后在京中,你也多了个能一起出门的伴儿。” 阿朝点点头,把书册小心地放进怀里,又从食盒里拿了一块杏仁糕:“你们也坐,刚苏夫郎还跟我说,窦府的宴席会有清蒸鲈鱼,秋日的鲈鱼最是鲜美,咱们待会儿一起尝尝。” 李襄立刻拉着赵灵曦在阿朝身边坐下,仆从很快添上了两副碗筷,他凑到阿朝身边,小声问:“阿朝,你刚才在这儿,有没有人欺负你呀?我听说今日来的官员可多了,有些人就爱拿身份压人。” 阿朝闻言,忍不住笑了:“没有,大家都很客气,方才还有位夫郎问我夫子在国子监忙不忙,我照着夫子和灵曦教我的话说了,大家还夸我得体呢。” 赵灵曦听了,眼底满是赞许:“阿朝你如今越来越会应对这些场合了,谢大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另一边,阿朝走后,窦侯爷正被一群官员围着,其中一位官员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笑得眼睛都眯了:“侯爷,这是在下寻来的千年人参,您近日为国事操劳,正好补补身子。” 另一位官员也连忙递上一幅画卷:“侯爷,这是在下托人从民间收购的《秋山行旅图》,听说您喜欢山水画,便带来给您赏玩。” 窦侯爷笑着接过,一一道谢,却并未显露出过多的热情,只淡淡道:“诸位的心意,本侯心领了。只是往后不必这般破费,大家各司其职,为朝廷效力,便是对本侯最好的贺礼。” 话虽如此,官员们却仍不肯罢休,依旧围着他说着奉承话,有的夸赞他治军严明,有的感慨他蒙冤得雪是天意,还有的甚至提起自家子女,隐晦地表达着想与窦家联姻的念头。 沈长风随着沈夫人来到窦府,一眼就找了谢临洲,瞧着面前阿谀奉承的场景,他悄悄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角,“夫子,你觉不觉得他们这般围着窦侯爷,有些可笑啊?” 一般的商户人家的不够资格来窦家的宴席,但沈家不是一般的商户人家,且沈长风与窦唯相交不浅。 “窦家落难的时候,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现在窦家起来了,又像闻到肉味的狗。”他笑声嘟囔。 谢临洲感受到衣角的轻拉,低头见沈长风皱着眉,眼底满是对周遭阿谀奉承的不屑,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待窦侯爷被几位官员簇拥着走向另一桌,他才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长风,你瞧着他们可笑,却也得明白,这世间人情,本就多随境遇流转。” 沈长风撇了撇嘴,“可也不能这般势利吧?窦家落难时,我爹想送些粮草过去,都被那些官员拦着,说怕沾染上‘罪臣’的名声;如今窦侯爷复职受宠,他们倒跑得比谁都快,一口一个‘侯爷英明’,听着就让人恶心。”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正捧着贺礼凑向窦侯爷的官员,眼底无波无澜:“你说的是实情,可换个角度想,这些官员中,有多少是为了自保,有多少是为了攀附,又有多少是随波逐流,外人难辨。窦侯爷心里清楚,却依旧笑脸相迎,不是看不清,而是明白‘身在其位,需容其事’,他如今身负皇恩,要做的是稳住局面,而非揪着过往不放。” 他顿了顿,见沈长风听得认真,又继续道:“你与窦唯相交,看重的是他的品性,而非窦家的权势;我与窦侯爷往来,亦是敬佩他蒙冤不馁、复职后仍一心为国。咱们守好自己的本心,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便无需在意他人如何行事。” 沈长风低头琢磨着他的话,“可看着他们这般虚伪,我还是忍不住生气。” “生气是常情,”谢临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安静坐着的窦唯,“但更重要的是,别让这些虚伪影响了自己的心境。你看窦唯始终守着自己的喜好,不参与这些应酬,用自己的方式守住本心,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沈长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窦唯,后者独自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并未翻看,只是眼神淡漠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些:“夫子,我明白了。往后我不只会盯着他们的可笑,更会守好自己,像窦唯那样,不被这些人情世故磨掉性子。” 他性子活跃,难免没窦唯想的那般透彻。 谢临洲眼中露出赞许:“能想通便好。走吧,窦唯在那边等你,你们年轻人凑在一起,比在这儿看这些应酬自在。” 沈长风点了点头,起身走向窦唯。 窦唯见他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放下书,轻声道:“你来了。” 沈长风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这里人太多,我过来跟你待一会儿。你上次说的那架改良后的灌溉水车,可有进展了?” 一提起农具,窦唯眼中的淡漠渐渐褪去,开始认真地跟沈长风讲起水车的改进细节,两人的声音不大,却在喧闹的宴会厅里,形成了一片安静的小天地。 不多时,宴席开始,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有烤全羊、清蒸鲈鱼、红烧鹿肉,还有各种精致的点心。官员们一边品尝美食,一边继续向窦侯爷敬酒,席间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谢临洲偶尔举杯应酬,目光却时常落在沈长风、窦唯、萧策三人身上,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萧家也收到了请帖,只不过萧家的汉子都去了岭南,只剩下些姑娘、哥儿在家,还有萧家的老太太。 席面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萧老太太年纪大了应付不来也不想应付,思来想去,让家中管事与萧策带着礼品前来。 宴至中途,窦侯爷起身致辞,言语间感谢了皇上的信任与官员们的支持,也提及了当年蒙冤时的艰难,最后说道:“本侯今日能有此境遇,多亏了皇上的明察秋毫,也多亏了诸位的相助。往后,还望大家同心协力,共为京都的安宁出一份力。” 话音刚落,席间的掌声便如潮水般响起,官员们纷纷起身举杯,连声道“愿与侯爷同心协力”“为京都安宁尽绵薄之力”,一时间,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与附和声交织在一起,将宴席的热闹推向顶峰。 坐在谢临洲身侧的李祭酒也缓缓起身,手中端着酒盏,目光沉稳。 他先是朝着窦侯爷微微颔首,语气谦和却不失庄重:“窦侯爷一片赤忱护京都,老夫佩服。国子监作为育才之地,往后定当与侯爷府多多配合,为朝廷输送可用之才。” 谢临洲闻言,举起桂花酒面向窦侯爷:“窦侯爷心怀家国,不计过往艰难,只求同心护京都安宁,这份胸襟,晚辈深感敬佩。往后若有需用到临洲之处,临洲定当尽力相助。” 窦侯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先与李祭酒隔空碰了碰杯,才转向谢临洲:“李祭酒教导有方,临洲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气度,实属难得。国子监乃人才之地,往后京都的安稳,还需仰仗你们师徒二人,以及众多贤才啊。” 李祭酒笑着摆手:“侯爷过誉了。临洲自身聪慧且肯用心,老夫不过是略加提点。倒是侯爷,蒙冤时仍坚守本心,复职后又一心为国,这份风骨,才是我辈之楷模,也该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多学学。” 周围几位官员见此情景,纷纷附和。 有位年长的官员看向李祭酒:“李祭酒所言极是,谢大人年轻有为,又得您悉心教导,往后定能成大器。有你们在,国子监定能为朝廷培养更多栋梁。” 李祭酒温和一笑,没有过多言语,转而与身边的官员聊起国子监近来的课业安排。 窦唯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李祭酒与谢临洲身上,眼底也带着几分认同。 他走到沈长风身边,轻声道:“李祭酒与夫子,都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我父亲最敬重的,便是这样的人。夫子这番话,加上李祭酒的补充,比那些送贵重贺礼的官员,更让我父亲受用。” 沈长风用力点头:“那是,夫子和李祭酒最厉害的就是这个,不玩虚的,说的都是实在话。” 席间的气氛依旧热烈,偶尔有官员向李祭酒请教如何教导子弟,或是询问国子监招生的事宜,李祭酒都一一耐心解答,言语间始终围绕着国子监的职责与育人的理念,从不涉及无关的奉承。 谢临洲则偶尔在旁补充,师徒二人配合默契,既展现了国子监的风貌,也维持了恰当的社交距离。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京都的街道上挂着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薄纱,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阿朝喝了点果酒,醉了半个人,好好的马车不坐,硬要走回去。 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指尖裹着暖意,将他往身边拢了拢,“夜里风凉,把披风拉得紧些。”语气一顿,又道:“今日怎么喝酒了?” 阿朝乖乖照做,下巴抵在披风的绒领上,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就喝了一点点,我没想到哪个青梅果酒这般醉人。” 他有意识,知道自己在干嘛,但走路轻飘飘的,坐马车就想吐。 谢临洲低头看他,见他眼底泛着淡淡的红,知道他有些不适,便放慢脚步:“往后出去我不在,你莫要喝酒了。襄哥儿那个家伙,十几岁就偷喝师傅的久,有些酒量,你……” 他看着阿朝,欲言又止。 刚刚,赵灵曦跑来,让他去接阿朝回家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尤其是闻到阿朝身上的酒味。 “我知道了。”阿朝瓮声瓮气、 两人走着,路过街角的糖炒栗子摊,摊主正收拾着摊子,见他们过来,笑着问:“二位要不要带些栗子?刚炒好的,还热着呢,夜里吃着暖身子。” 阿朝眼睛亮了亮,转头看向谢临洲,谢临洲笑着点头,买了一小袋,递到他手里。 阿朝剥开一颗,烫得指尖轻轻晃了晃,却还是忍不住塞进嘴里,甜糯的口感驱散了几分醉意:“脑子好晕那,晕乎乎的。” “那便要快些回去,回去让厨娘熬醒酒汤给你,要不然你明日起来该头疼了。”谢临洲接过他递来的一颗栗子,慢慢嚼着。 他早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跟着导师出去外面参加宴会,酒量锻炼了出来,加上他宴席上的喝的是桂花酒,此刻他没什么醉意。 阿朝脸颊微微发烫,把栗子袋往谢临洲手里塞了塞,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我都知道,别那么大声嘛,要被别人听到了。” 他挽着谢临洲的臂弯,眼睛亮晶晶的:“对了,苏夫郎约我改日去城西吃桂花糖糕,到时候我约他来家里怎么样?” 谢临洲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底满是笑意:“你若是想,咱们还能备些点心,好好招待他。” 说话间,晚风凉,夜渐深。 谢临洲挥挥手,马车到了跟前,他半抱半搂把人楼上马车。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谢临洲先下车,再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阿朝从车里扶下来。 阿朝脚步虚浮,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夫子,脚下……脚下有星星在转。” 谢临洲无奈又好笑,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稳稳托住:“乖,看着路,咱们到家了。” 说着便半扶半抱地领着他往里走,久久没见他们回来的小翠守在门口,见此,连忙上前想搭把手,却被谢临洲轻轻摆手拦下:“不用,我来就好,你让厨娘煮醒酒汤吧。” 小翠连忙应是。之前谢临洲就有过参加宴席,喝醉了回来的事,因此每当谢临洲出去庖屋总会备着醒酒汤,现在只需要热一热、 进了内院,谢临洲先把阿朝扶到卧房的软榻上坐好,又转身去吩咐丫鬟准备好温水和干净的衣物。 阿朝坐在软榻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神都有些涣散,却还不忘紧紧攥着谢临洲的衣角,生怕人走了。 醉意上头了,他小声哼哼,指尖把衣角攥得发皱:“夫子别走……” 谢临洲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走,去给你端醒酒汤,马上就回来。”说着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见他乖乖松开手,才转身接过小翠递来的醒酒汤。 小翠身边的小丫鬟还端了盆温水来,里面放着帕子。 谢临洲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他先拿帕子给阿朝擦了擦脸,冰凉的帕子敷在发烫的脸颊上,让小哥儿舒服地喟叹一声,眼神也清明了些。 “来,喝口醒酒汤,不烫了。”谢临洲舀起一勺醒酒汤,递到阿朝嘴边。 阿朝皱了皱鼻子,似乎不太喜欢醒酒汤的味道,却还是听话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偶尔有汤汁沾到嘴角,谢临洲便用帕子轻轻擦去,动作温柔。 一碗醒酒汤喝完,阿朝的眼神彻底清醒了些,却还是没什么力气,靠在软榻上,乖乖等着谢临洲安排。 “很晕吗?要不明日早上先不上课,让先生下午再来?”谢临洲一只手捧着阿朝的脸,拇指轻轻蹭过他泛红的脸颊,温声询问。 这种情况,小哥儿明天能不能起来都难说。 阿朝脑子跟浆糊似的,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清汉子说的是什么,只盯着汉子近在咫尺的脸,目光黏在他红润的嘴巴上,那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极了方才在窦府宴席上,他没舍得吃完的桂花糯米糕,粉粉嫩嫩的,看着就软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眼神也变得愈发懵懂,脑袋还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确认那‘糯米糕’是不是真的能吃。 谢临洲见他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嘴看,还以为他没听清,正要再问一遍,下巴忽然被阿朝轻轻攥住,下一秒,温热柔软的触感便覆了上来。 阿朝竟搂住他的脖颈,挑起他的下巴,带着几分莽撞的力道,对着他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那力道不重,倒像只馋极了的小兽,带着点急切的狠劲,却又因为没什么力气,反倒添了几分娇憨的侵略性。 谢临洲浑身一僵,原本还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连呼吸都忘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乖顺软和的阿朝,醉酒后竟会这般大胆,唇上还残留着温热,甚至能感受到小哥儿牙齿轻轻蹭过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阿朝的腰,却又怕惊扰了这醉酒后的大胆,手悬在半空,竟有些无措。 阿朝咬完,还不满足地轻轻蹭了蹭,像在确认味道,随后才微微退开,眼底蒙着一层水汽,亮晶晶地盯着谢临洲的嘴唇,舌尖还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小声嘟囔着:“甜的,比桂花糯米糕还软。”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扎在谢临洲的心尖上,让他瞬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底的错愕渐渐被汹涌的温柔与笑意取代。 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搂住阿朝的腰,将人稳稳圈在怀里,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沙哑:“傻阿朝,这是嘴唇,不是糕点,哪能这么咬?” “可是好吃嘛……”阿朝靠在他怀里,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肩膀,语气带着点委屈,“甜甜的,还有桂花的味道,比宴席上的桂花酒还香。” 说着,他又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还想凑过去再咬一口,“我还想再尝一口,就一口。” 谢临洲连忙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再靠近,怕自己再被这小家伙撩拨得失了分寸。 方才那一口已经让他心猿意马,若是再让他咬下去,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这醉酒后的小馋猫按在怀里,好好教训一顿。 “乖,别闹,”他低头,额头抵着阿朝的额头,鼻尖蹭过他泛红的脸颊,声音放得极柔,“先去沐浴,洗完澡我让厨娘给你蒸桂花糯米糕,蒸得软软的,让你咬个够,好不好?” 阿朝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乐意,但看着谢临洲认真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只是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松开:“那你要说话算话,洗完澡一定要给我吃桂花糯米糕。” “好,说话算话。”谢临洲无奈又好笑,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心里却暗暗想着:往后宴席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小哥儿沾酒了—— 作者有话说:总感觉这一章码的不太好,等到回过神来,改一改吧。 第58章 休息了一会,谢临洲想着,醒酒汤也应该消化了一点,搀扶起阿朝:“走,我们去沐浴,洗干净了好睡觉。” 阿朝半眯着眼睛看他,眼里藏着一丝清明,瓮声瓮气道:“好呀,沐浴,那,那夫子要一块吗?” 闻言,谢临洲微微睁大了双眼,“这就不了,你醉了,我伺候你沐浴便是。”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他可不敢保证。 热水冒着氤氲的热气,驱散了夜里的凉意,谢临洲帮他褪去外衣,小心翼翼把人放进浴桶里,又拿起浴球,沾了些切成块温和的香胰子,轻轻给小哥儿擦拭身体。 “醒酒汤有用,望你待会醒过来,莫要害羞才是。”他一边给人擦身子,一边直言直语。 按照小哥儿喝的酒以及酒量,醒酒汤半个时辰左右就该起效,小哥儿也该清醒过来了。此时此刻,距离喝醒酒汤也快要半个时辰。 阿朝靠在浴桶边缘,舒服得张开双臂搭在一同上,迷蒙着双眼看人,“才不会呢。” 反正到时候他不认就是了,好不容易能借着发酒疯逗逗夫子,他哪能那般轻易就把人放过。 听到此话,谢临洲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给人擦背,“不会才好,明日我还要去国子监看这个月学生们考的如何,恐怕晌午不能回来陪你用膳,你自个儿也要好好的。” 阿朝听进了脑子里,双手捧出一汪水直接往身后泼,“夫子也要和我一块沐浴嘛?”他手里比划,“浴桶这么大,容我一个再容你一个绰绰有余。” 此后无论他说什么甜言蜜语,谢临洲都没跟人一块沐浴,毕竟到时候遭罪的还是自己。 见夫子没有任何举动,阿朝也不玩了,任人‘宰割’。 沐浴过后,谢临洲用干净的浴巾把小哥儿得严严实实,抱回卧房,又拿出干净的里衣给他穿上。 刚整理好衣物,阿朝忽然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泛起水光:“夫子,嘴里,嘴里有酒味,我要刷牙。” 谢临洲想起睡前刷牙之事,意外都醉成这样了还要刷牙,连忙去倒了杯温水,又拿了自己常用的牙粉,沾在牙刷上,递到阿朝嘴边:“来,张嘴,我帮你刷牙。” 阿朝乖乖张开嘴,任由谢临洲拿着牙刷,轻轻擦拭着牙齿,偶尔因为牙膏的薄荷味皱皱眉,却还是配合地漱了口。 一切收拾妥当,谢临洲把阿朝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又帮他掖了掖被角。 阿朝拉着他的手,声音软软的:“夫子也早点睡,别太累了。” “好,”谢临洲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你先睡,我去沐浴,马上就回来陪你。” 阿朝点点头,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眼睛也慢慢闭上,呼吸变得均匀起来。 谢临洲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眼底满是温柔,直到确认他睡熟了,才轻轻起身,转身去了浴室。 浴室里的热水还带着余温,谢临洲快速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里衣,回到卧房时,见阿朝正无意识地往他常睡的那边挪了挪,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小心地把人往自己身边揽了揽,阿朝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往他怀里又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沉沉睡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彼此均匀的呼吸声。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的锦被上时,阿朝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头还有些轻微的昏沉,是宿醉后的余韵,他翻了个身,伸手往身侧摸去,却只触到一片微凉的被褥。 谢临洲已经起了。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仔细回忆一番,脸颊映起一片红,好半晌才消下去。 此时听到里面传来声响,年哥儿敲敲门,“少君是醒了吗?年哥儿进来伺候你洗漱吧?” 阿朝揉着脸蛋,“不用了,把温水端进来我自己洗漱便是,让庖屋把早膳端到房里来,我在房里吃。” 昨晚的事,他有记忆,但此刻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害羞。 过了一会,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童端着温水进来,年哥儿则是端着小米粥、小笼包等膳食放在外屋,用膳之物准备妥当,他才进来,笑着开口:“少君觉得怎么样?头还疼不疼?少爷让厨娘熬了小米粥,你洗漱完就能直接吃。” 语气稍顿,他又道:“少君,少爷说了晌午要留在国子监,不回来用膳。” 阿朝明了,起身穿衣洗漱,随后慢慢用膳。用过膳食,他回书房预习内容,为下午听课做准备。 预习内容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半个时辰便已完成。 离晌午还有近一个时辰,他闲来无事,便披了件薄披风,在院子里闲逛。 秋风卷着几片金黄的桂树叶落在青砖上,踩上去沙沙作响,天确实转凉了,风里都带着几分寒意,再过一段时日,怕是就要下雪入冬。 刚走到中院,便见小谢管事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对着几个仆从叮嘱:“瓦匠师傅修完西跨院的屋顶,就赶紧把东厢房的窗纸都换成厚棉纸,再检查一遍所有屋子的炭盆,有破损的赶紧报上来,让铁匠师傅修补。” “是,管事。”仆从们齐声应下,转身各自忙活去了。 有两个仆从扛着一捆厚棉纸往厢房走,棉纸被捆得紧实,上面还沾着新浆的潮气;还有几个仆从拿着木梯,正往厨房的方向去,想来是要检查烟囱,免得冬日烧炭时堵了烟道。 谢允叮嘱完,低头在册子上勾了几笔,回眸时恰好见到站在桂树旁的阿朝,连忙合上册子走上前,拱手颔首问好:“少君,这几日府里忙着修缮屋顶、换窗纸,敲打声、搬东西的声响大些,若是吵到少君看书或休息,还请少君莫怪。” 他下意识觉得,少君此刻过来,许是被这些动静扰到了。 阿朝连忙摆手,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风,快步走上前:“无事无事,我只是闲来无事在院子里逛逛,可不是来提意见的。” 他看向廊下堆着的几捆厚棉纸,又瞥了眼屋顶上正弯腰补瓦的瓦匠,轻声问道,“小谢管事,这几日修缮屋顶、换窗纸,师傅和仆从们忙的晚,天越来越凉了,早晚风大,他们穿得够不够暖和?” 这几日装潢,他都看在眼底,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说,此时恰好提出来。 谢允闻言,浅笑道:“少君放心,我早让人给师傅和仆从们备了厚些的短褂,早晚干活时让他们穿上,还在廊下备了热茶水,累了就能过来喝口暖身子。” 阿朝点点头,又看向不远处堆放的炭块,又问:“那炭盆修补和烟囱检查,可得仔细些。前不久我听襄哥儿说,京都陈府冬天烧炭,就是因为烟囱堵了,屋里进了炭气,幸好发现得早没出事。我们府里屋子多,检查时可别漏了哪间。” 要是往年,在王家装潢这些事情该是他去做的。此时,他不免想起了王家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少君提醒得是。”谢允连忙应道,伸手翻开手里的册子,指着上面的标记,“我特意把府里所有屋子都列了清单,每检查完一间,就让负责的仆从在后面画勾,最后我还会再核对一遍,保证不会漏。而且这次买的炭,都是从京西那边的炭窑订的无烟炭,烧起来没那么大烟,也能少些风险。” 阿朝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勾痕,心里踏实了不少,让人继续忙活径直离开,一面走,一面侧身问年哥儿,“我让你留意王家三房,如今怎么样了?” 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自打中秋送月饼给大房一家后,就让年哥儿留意三房的动向,若不是之前太忙,他不会现在才问起。 年哥儿好歹是跟自己爹学过的,懂的看人眼色,躬身回话:“过得不太好。按少君的吩咐,小的一直派人盯着三房之人,这几日总算有了眉目。”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谨慎,“少君,三房近来过得鸡飞狗跳。小的发现,大小姐王绣绣这些日子与国子监的张公子走得极近,不只是在茶馆私会、书坊挑话本,前些日子竟趁着王老三夫妇去城外走亲戚,把张公子悄悄领回了自己房里。” 阿朝缓缓走着,眼底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问道:“之后呢?” 年哥儿连忙回道:“小的瞧着时机差不多,便让人在三房附近的巷子里‘无意’提起,说看见王大小姐夜里领了个年轻公子回家,两人关在屋里许久没出来,还特意描述了张公子的衣着,就怕巷子里的街坊不认识,传不到王郑氏耳朵里。这话没半日就飘进了王郑氏耳中,她先前只当女儿与张公子是‘点到为止’的情分,哪想到会传出这般不知廉耻的风言风语,当即就红了眼,也顾不上走亲戚,连夜赶回家,偷偷守在王绣绣房外。” 他咽了口唾沫,语气里多了几分紧张:“第二日清晨,王郑氏实在按捺不住,直接推门进去,竟撞见两人滚在床上,衣冠不整,连帐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小的怕事情不够彻底,还提前让人把王绣绣房外的门栓弄松了些,王郑氏一推就开,这才抓了个正着。” “这么……”阿朝猛地抬眼,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先前的平静瞬间被打破,迫切地追问:“快些快些说下面的,王郑氏当时没闹翻天?” 他怎么都猜不到王绣绣大胆成这副模样。 “闹了,怎么没闹。”年哥儿连忙接话,“王郑氏当场就尖叫起来,扑上去扯着王绣绣的头发骂,说她不知廉耻、丢尽王家脸面’,又指着张公子的鼻子哭骂,说他诱拐良家女子。张公子吓得魂都没了,连鞋都没穿好,光着脚就从后窗跳出去跑了,连随身玉佩都落在了床上。” 阿朝停下脚步,又问:“王老三和王安福呢?他们回来后知道了?” “王老三是被街坊的议论声吵回来的。”年哥儿回道,“他一进门就看见王郑氏坐在地上哭,王绣绣躲在帐子里不敢出来,地上还扔着张公子的玉佩,当即就明白了,气得抬手要打王绣绣,还是被邻居拦住了。王安福在学堂听说‘王家大小姐私会公子被抓包’的闲话,当场就跟同窗吵了起来,跑回家后见家里这阵仗,更是觉得丢人,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连饭都不吃。” “那张家那边呢?”阿朝追问,眼底闪过一丝释然。 当初三房的人如此对待他,落到如今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年哥儿连忙道:“王老三没办法,只能拿着张公子落下的玉佩去张家讨说法,要么让张公子娶王绣绣,要么就让张家赔二百两银子遮羞。可张家长辈见自家儿子闹出这等事,本就恼羞成怒,又听说王老三还想讹钱,当场就把玉佩扔了回去,说‘是你家女儿勾着我家儿子,还敢来要银子?再闹就把这事捅出去,让你家女儿彻底没脸见人。’” 阿朝听到这里,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顿了顿,觉得有些奇怪:“不对,王老三没再耍什么花样?按照他的心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如今游手好闲没人养,怎么会甘心放过张家这棵摇钱树?” 年哥儿一拍大腿,连忙道:“少君您说得太对了,这王老三鬼主意多着呢。见张家不吃硬的,他就换了个法子。第二天直接带着王郑氏和王绣绣,搬了张凳子坐在张家门口,一边哭一边喊,说张家始乱终弃、毁了自家女儿清白,还把张公子落下的玉佩挂在竹竿上,引得街坊都围过来看热闹。”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张家长辈是读书人,最看重脸面,被王老三这么一闹,出门都要被街坊指指点点,连张公子去国子监都要被同窗笑话。更绝的是,王老三还放话,说要是张家不给说法,他就带着王绣绣去国子监门口闹,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张家的丑事。” “张家就这么妥协了?”阿朝挑眉,以他对王老三了了解,对方确实会为了利益,豁到这份上。 “不妥协不行啊,”年哥儿摇头,“张家怕事情闹大影响张公子的前程,只能咬着牙找王老三谈。最后谈妥了。不给银子,但让张公子把王绣绣娶进门,不过只能做小,连正儿八经的妾室都算不上,就是个通房,连拜堂都没有,只派了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了张家。” 阿朝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这王老三费尽心机,最后也只让女儿落得个“通房”的下场,连正经名分都没有,往后在张家怕是要受不少气。 这结局,比直接被张家拒之门外,更像是一种羞辱。 “王老三倒是如愿了,”听到他们的下场,阿朝继续走动起来,“只是王绣绣进了张家,怕是好日子也过不长。张家人本就瞧不上她,如今又是这般不清不楚的身份,往后磋磨少不了。” 他听赵灵曦说过不少大户人家的肮脏事,对此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可不是嘛!”年哥儿附和道,“小的听张家下人说,王绣绣进府第二天,就被张夫人派去倒马桶,夜里还只能睡在柴房旁边的小耳房,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给。王老三倒是得了些好处,张家私下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别再上门闹事,他拿着银子就去赌坊了,哪管女儿在张家过得好不好。” 阿朝先前就知道王老三沾染了赌,此时只淡淡道:“都是咎由自取。继续盯着,看看张家后续会不会再闹出什么事,若是王老三还敢拿这事做文章,及时告诉我。” “是,小的明白。”年哥儿躬身行礼,又想起一事,“对了少君,王安福因为这事,在学堂被人起了‘妹妹做小娘’的外号,如今连学堂都不敢去了,天天在家郁郁不得,跟王老三吵得更凶了。” 阿朝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正说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年哥儿见状,连忙说道:“少君,外面风大,把院子逛完,就早些回屋吧,免得着凉。” 阿朝点点头:“好,快些逛完快些回屋。” 他沿着石子路往前走,路过厨房,闻到里面传来阵阵香气。探头往里瞧,见厨娘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剥栗子,灶台上摆着好几筐萝卜、白菜和土豆,还有一大缸腌好的酸菜。 “这些白菜得仔细择洗干净,沥干水后用麻绳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干,留着冬天炖肉吃。”厨娘一边翻炒着锅里的栗子,一边说道:“还有那筐红薯,挑些个头大的埋在窖里,剩下的蒸熟了晒成红薯干,给少爷少君们当零嘴。” 阿朝听了,心里暖暖的,正想进去打个招呼,却见小翠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包药材。 一早不见小翠,如今见着,他凑上去:“小翠回来了?一早都不见你了。” 他还怪不自在的,毕竟进谢府的第一天,他最先见到的就是小翠。 小翠行礼,把布包递给身边的丫鬟,“今日去布庄给下人们的订衣裳,路过药铺,想着今天冬日冷,买了些当归、枸杞和生姜,冬日里煮汤时放些,能暖身。对了,我还让药铺的先生配了些预防风寒的药膏,待会儿让小丫鬟给少君送来,少君早晚出门时擦在鼻尖和耳后,免得冻着。” 两人正说着,就见几个仆从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屋里进。 她解释:“这是给您和少爷准备的。” 阿朝了然,见她还要继续忙,没有打扰,继续闲逛,随后回到屋子给谢临洲做里衣。 做着还忍不住想起看到院子的热闹场景,想起在王家的时候,冬日只能穿着单薄的旧棉衣,冻得手脚生疮,哪有这般周全的准备。 身边只有年哥儿,阿朝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轻声道:“以前冬日,我总盼着快点开春,因为实在太冷了。现在和夫子在一块,却有点盼着冬日了,想着和夫子坐在暖炉边,吃着炖肉和红薯干,喝着热汤,肯定很舒服。” 年哥儿在小榻上,整理着今年的冬衣,笑道:“肯定会舒服的,府上的人把冬日准备做足,等下了第一场雪,少君还能和少爷在院子里堆雪人,煮热茶喝。” 阿朝笑的眉眼弯弯,“你倒会说话,你家里的弟弟怎么样了?最近还有没有闹着要去找俊俏小哥儿?” 他跟年哥儿的关系越发的好,也知道些好笑的事情,年哥儿家中有一三岁的弟弟,是个汉子,十足的爱美,见到俊俏的小哥儿就走不动道。若是姑娘却没心思。 “闹着呢,要不是我爹近来工作忙,不得要给他一顿暴打。昨日听我娘说的,出去外头玩还牵着人小哥儿的手不肯放。” 谢忠一家都是在谢府当下人,只不过是活契不是死契,能为自己赎身。 用过膳食,阿朝坐在正屋的窗边喝了盏消食茶,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 按做平时,这个时候,他该走路消消食,然后去睡午觉,但此刻的他却半点没有午睡的想法。 想起方才路过后花园时,见那几块和夫子一块种的菜地,如今只剩下零星几株老菜,前些日子收的菜要么自家吃了,要么让仆从送给了襄哥儿,眼下已空得差不多了。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些菜,”阿朝放下茶盏,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十月底了,该种些耐寒的品种,等天冷了说不定还能收一茬,就算收不了,越冬到明年春天也划算。” 他起身换了身适合劳作的后衣裳,径直往后花园走去。 负责打理菜地的老仆孙伯正蹲在田埂上翻土,见阿朝过来,连忙放下锄头起身问好:“少君,您怎么过来了?这地里的菜刚收完,我正想着翻松了土,等您拿主意种些什么。” 他原本是按照谢临洲的法子专门伺候花园一花一草,如今多了个种菜的活计,干活便越发的认真,虽说这菜地平时都是少君管着,没有他什么用处。 “正好,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阿朝走到田埂边,弯腰摸了摸翻好的泥土,松软湿润,还带着些潮气,“孙伯,十月底了,天越来越冷,咱们种些耐寒的蔬菜,你看种菠菜、乌塌菜怎么样?或者再种点春萝卜,等明年春天收。” 自从认识了李襄他们,并念书以来,时间都没空余的,他只能傍晚偷闲来看这些菜。 语气稍顿,他道:“麻烦孙伯替我照看了,原想我还想着自个有时间呢,没料到就一星半点。” 孙伯笑着摇头,“都是我自个的活儿,哪有麻烦不麻烦的。少君选的几样都是晚秋能种的硬茬菜,抗冻得很。菠菜和乌塌菜播下去,一个多月就能收,冬天涮锅正好吃;春萝卜晚播些,冬天在土里冻不着,明年开春就能吃新鲜的,比买的还脆嫩。” 阿朝听了更放心,又问:“那种子和工具都还够吗?要是不够,我让年哥儿去街市上买。” “种子都有,从庄子上运回来的尖叶菠菜种、乌塌菜种,还有新收的二月萝卜种,我都分门别类收在库房的陶瓮里,垫了干稻草防潮,保管新鲜得很,发芽率错不了。”孙伯想了想,又道,“锄头、耙子也都现成的,就是得再搬些稻草过来,等菜苗长出来,夜里冷了好盖一盖,免得冻着,库房里正好还堆着去年的干稻草,够咱们用的。” 阿朝一听府内种子、物资都齐全,眼底更亮了,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陶瓮存种最稳妥,还分了类,孙伯您想得真周到。翻好的土还得再细耙一遍,晚秋种籽小,土块粗了怕盖不严,出芽慢。还有底肥,库房里的腐熟有机肥正好派上用场,我以前在家种菠菜,都是把肥掺在土里,菜长得又嫩又壮,我们今日就把这些准备工作做了,明天一早就能播种。” 明早,他早些起来把地种了,接着去上课,正正好。 孙伯愣了愣,随即笑道:“您说得对,土是得再耙细些,肥也得掺匀了。我原本还想着自己慢慢弄,既然您也会,我们分工合作,快得很。” “那就快些吧,下午我该要上课。”阿朝撸起袖子,从孙伯手里接过小耙子,“我来耙东边这块地,您去库房把有机肥和稻草运过来,再取一小袋菠菜种、乌塌菜种和春萝卜种,咱们先把种子核对好,免得明天手忙脚乱。” 他蹲下身,握着耙子的手熟练地将土块碾碎,动作利落。 孙伯看着他熟练的模样,连忙去库房,推着装满有机肥的小推车回来,车上还放着三袋密封好的种子和一捆干稻草。 两人分工明确,孙伯将肥料均匀撒在菜地里,阿朝耙完一块地就过来拌肥,偶尔还拿起种子袋看一眼,确认品种没错,配合得格外默契。 过了一个时辰,阿朝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看着脚下细匀松软、掺好肥料的土地,又看了看菜地边放着的种子和稻草,心里满是成就感:“这样就差不多了,明天播种时,菠菜种撒稀些,乌塌菜可以密一点,等出苗了再间苗;春萝卜种按行距开浅沟播,盖土别太厚,播完再撒层碎稻草,既能保墒,又能防鸟啄种。” 孙伯也直起身,笑着点头:“都听少君的。您这手艺,比我这老骨头还熟练,往后这菜地,倒能多跟您讨教讨教。” “孙伯您客气了,我就是在家种过几年,比不得您经验足。”阿朝笑着摆手,拿起一袋菠菜种凑近闻了闻,还带着新种的清香。 他想起在王家种的菜,每次收获时都格外开心,如今在谢府,能再次亲手种菜,还能和夫子一起吃自己种的新鲜蔬菜,他格外开心。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着说:“今天先到这儿,我还要去上课,种子和稻草就放在菜地边,明天咱们一早趁着露水没干播种,争取年前能吃上第一茬菠菜。” 阿朝可没忘自己要上课,看着太阳的位置,猜想先生也快到府上了。 他告别孙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刚走出几步,就见年哥儿提着食盒从书房方向过来,连忙喊住他:“年哥儿,你先别去庖屋了,帮我准备上课穿的素色长衫,再让丫鬟把浴桶的热水备好,我沾了些泥土,简单沐浴一番就去书房候着先生。” 年哥儿连忙应下:“好嘞少君,小的这就去办。”说着便转身往内院走,脚步轻快。 回到卧房,丫鬟已备好热水,阿朝快速沐浴净身,换上年哥儿拿来的素色长衫,料子是柔软的细棉布,领口和袖口绣着浅淡的云纹,既素雅又暖和。 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见时辰差不多了,忙急忙慌的去了书房,将《千字文》的册子摊开在桌上,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熟悉的字迹。 《千字文》这册书已学到尾声,只剩下最后几段未学,他心里竟生出几分成就感。 不多时,院外传来仆从的问候声,阿朝知道是周文清来了,连忙起身迎到门口:“先生,您来了。” 周文清笑着点头,走进书房,将带来的书袋放在桌上:“今日倒比往日早,想来是没误了时辰。” 阿朝将周文清引到椅上坐下,又为他倒了杯温茶。 周文清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才翻开《千字文》:“今日把最后几段学完,再教你些新的内容。” 他指着书页上的文字,逐字逐句讲解含义,阿朝听得认真,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及时提问,周文清也耐心解答,书房里只剩下翻书声和温和的讲解声。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千字文》的内容已全部学完。 念着《千字文》只剩下一点内容,周文清没有让阿朝休息,直接把剩下的内容教授完毕。 周文清合上册子,又从书袋里取出一本线装小册,封面题着‘朱子家训’四字,字迹工整温润。 他将书递到阿朝面前:“《千字文》学完,你已识得不少字,往后便学这本《朱子家训》。这册子不长,讲的都是持家、处世的实在道理,像‘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既贴合日常,也能教你明白待人接物的分寸,比深涩的经书更适合此刻学。” 阿朝双手接过册子,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只觉得这薄薄的小册子沉甸甸的。 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的字句浅显易懂,却透着真切的道理,想起自己打理菜地、看着府里备冬的场景,忽然觉得格外亲切,没多说,只道:“先生,我肯定好好学。” 周文清看着他眼底的光亮,笑着点头:“这家训不用急着背,每日学两三句,琢磨透其中的意思,比死记硬背更有用。” 说着,他又想起近来的天气,补充道:“对了,近来天气严寒,早上天光大亮得晚,路上也容易结霜,往后早上上课的时间会晚一些,从原本的辰时初,改成辰时中;傍晚会黑得早,下课时间也往后推半刻钟,这样你往返书房也能暖和些,免得路上受冻。” 阿朝闻言,心里一暖,连忙道:“多谢先生体谅,这样一来,我早上还能先去菜地看看孙伯翻土的进度,再过来上课,两不耽误。” 他想起不久前和孙伯约好要播种,如今调整了时辰,倒真能兼顾课业与菜地,越发觉得贴心。 周文清又叮嘱道:“天冷了,上课也别穿得太单薄,书房虽有暖炉,却也怕着凉。往后学家训时,若想起府里的事有对应处,或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让人找我,咱们可以一起聊聊。” “是,学生记下了。”阿朝乖乖应下,心里满是感激。 两人又聊了几句《朱子家训》里“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的句子,阿朝还说起自己帮着整理书房的小事,周文清听得认真,偶尔还点头称赞他做得细致。 眼看快到下课时间,周文清才起身告辞。 阿朝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书房。 他将《朱子家训》小心翼翼地放在《千字文》旁边,随后吩咐下人烧水沐浴。 眼看着太阳下山,天色暗了起来,他也省的谢临洲快回来了,先去庖屋看了下今夜吃什么。 还没到庖屋,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混合着白菜的清甜味。 阿朝猜到了点什么,缓缓走近些,见厨娘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握着长柄木勺,在大陶罐里搅拌着什么,蒸汽腾腾的,把她额前的碎发都熏得微微卷曲。 “刘婶腌白菜呢,另外两个厨子呢?”阿朝走进厨房,看着陶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上面还撒着一层晶莹的粗盐。 府上有一个厨娘两个厨子,分别负责谢临洲、阿朝的膳食与下人的膳食。 刘婶见是阿朝,连忙停下手里的活,用围裙擦了擦手:“他们阿在大庖屋做菜呢,这小疱屋留给我” 今夜要做的是慢炖酸菜白肉、酱焖十月萝卜、栗子烧鸡块、黄豆猪蹄汤,都是些费时间的吃食,从下午开始,两个厨子就在忙活了。 她啊是唯一一个空的,想着十月底,天越来越冷,就赶紧把酸菜腌上。 谢府有两个庖屋,府上的蔬菜、水果、牲畜等都是从庄子上运过来的。 “这样啊。”阿朝凑过去看了看,陶罐里的白菜被压得紧实,盐水已经漫过菜帮,透着淡淡的乳白色:“等菜好了,给我炖个酸菜鱼,如何,冬日吃热腾腾的酸菜鱼,最暖和了。” “正想着这事儿呢。”刘婶脸上挂着笑,褶子都出来了。 她指了指旁边的竹筐,里面放着剥好的栗子和洗干净的红薯,“这些是准备做点心的,栗子蒸熟了碾成泥,包进包子里,就是栗子糕;红薯切成块蒸软了,晒成红薯干,您平时看书的时候能当零嘴。” 阿朝看着竹筐里饱满的栗子,“倒是好计划,等我得了空,也随你一块做。” 在小疱屋与大庖屋巡视一番,知道要做什么菜,他就回了正房沐浴。 在院子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谢临洲的身影,他心中不免着急了几分,“年哥儿走吧,我们去门口等着。” 年哥儿想劝,却也知道自己劝了没用,跟在身后,在门口等着。 十月底的晚风已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阿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指尖也微微发凉。 他踮着脚往巷口望去,天色渐渐暗下来,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匆匆走过,却始终不见谢临洲的身影。 “怎么还没回来呢?”阿朝小声嘀咕着,双手揣在袖袋里,来回踱了几步。 年哥儿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劝道:“少君,外面风大,咱们回门内等吧?大人要是回来了,仆从会立刻通报的,您在这儿等着,冻着了可不好。” 阿朝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巷口:“没事,我再等会儿。夫子今日说会早些回来,许是路上耽搁了。” 他想起刘婶说的栗子烧鸡块,还盼着和谢临洲一起尝尝,心里更添了几分期待,也顾不得寒风,只是定定地站在门口。 语气一顿,他想起了点什么,直接道:“今日似乎更冷了些,夜里把地龙烧上,我跟夫子的被褥也换一床更厚的。” 年哥儿到:“少君,小的已经被被褥换掉了。” 阿朝又道:“今日给夫子做里衣,发现白线用的差不多了,你夜里去小库房替我拿一卷白线来。” 年哥儿连忙应下。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远处终于传来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阿朝眼睛一亮,连忙往前凑了两步。 待马车走近,看清车帘上熟悉的纹样,他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马车刚停稳,谢临洲便掀帘下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阿朝,他眼底的疲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柔。 “怎么在这儿等着?天这么冷。”谢临洲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阿朝的手,见指尖冰凉,连忙揣进自己的怀里暖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怎么不回屋等?冻坏了可怎么办。” 阿朝靠在他身边,感受着掌心的暖意,心里的焦急也烟消云散,小声说:“没等多久也是看出来,在院子里没见你回来,就想来门口等,说不定能早见你一会儿。” 谢临洲看着他冻得微红的鼻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从前在国子监忙到深夜,回府时只有空荡的院子,如今却有人在寒风里等着自己归来,这份牵挂,让他真切地觉得家不再是一个空泛的词,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温度。 他轻轻揉了揉阿朝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别在外面等了,再晚我也会回来的。看到你在这儿,倒觉得这一路的奔波都值了。” 阿朝抬头看着他,眼底满是好奇:“夫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临洲牵着他往府里走,一边走一边解释:“没出事,是国子监里的事耽搁了。今日下午,我和师傅还有几位博士,一起商量冬日学子的课程安排。天越来越冷,得调整上课时辰,还得准备冬日的讲义,比如加些御寒养生的知识,再安排几次实践课,让学子们去庄子上看看冬储的作物,也算学以致用。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等散了会,天就已经黑了。” “原来是这样。”阿朝点点头,想起自己下午学《朱子家训》时先生也调整了上课时间,忍不住笑道,“我今日上课,周先生也说天冷了,把早上上课的时间往后推了些,免得路上结霜受冻。” 谢临洲笑着点头:“都是为了学子们好。方才我回来时,路过街市,恰好见到你爱吃的哪家糖炒栗子还开着,买了些回来,放在马车上,等会儿让仆从拿给你。” 阿朝眉开眼笑,连忙道:“太好了。刘婶今日还说要做栗子烧鸡块呢,等酸菜腌好了,咱们就能一起吃了。我还跟刘婶说,到时候要帮她剥栗子。” “挺好的。”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眼里含笑:“只是我不能陪你了。”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进内院。 阿朝让下人准备谢临洲沐浴的水,又让下人在两刻钟后把膳食送到正房的外屋。 近来天冷,饭厅又空又大,用膳时候冷冷清清的,他与谢临洲都不喜爱。 沐浴过后,二人往外屋走去。 小翠端着一个托盘从外屋走出来,笑着说:“少爷,少君,慢炖的酸菜白肉、栗子烧鸡块和黄豆猪蹄汤都放在桌面上了,就等您们开饭呢。” 话语落下,她候在一边。 阿朝与谢临洲对视一眼,走到屋内,坐下。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酸菜白肉盛在粗瓷大碗里,肉片薄如蝉翼,浸在奶白色的汤里,酸菜泛着油亮的光泽;栗子烧鸡块裹着浓稠的酱汁,栗子粉糯,鸡肉色泽红亮;酱焖萝卜透着琥珀色,入口即化;还有一锅黄豆猪蹄汤,汤汁浓白,猪蹄炖得软烂脱骨,黄豆吸满了汤汁。 “夫子,你快尝尝,我听刘婶说这酸菜白肉炖了一个多时辰,肉片都炖透了,不腻口。”阿朝给他们各盛了一碗汤,又夹了块萝卜放在谢临洲碗里,“你在国子监上课也累,快尝尝这萝卜,焖了一个半时辰,甜得很。” 他在府上的忙可没有谢临洲在国子监忙。 “我省的,有你每日让庖屋做好吃的膳食,我上课那还觉得累。”谢临洲先舀了一勺猪蹄汤,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带着黄豆的清香和猪蹄的醇厚,暖得人浑身舒畅。 自打和阿朝成亲后,他每日在国子监上值都有动力了。 他看向阿朝,见他正小口咬着栗子,嘴角沾了点酱汁,忍不住伸手帮他擦去:“近来广业斋的学生都安分,我也轻松。你跟先生学的怎么样?《千字文》可学完了?” “学完了,今日简单的学了《朱子家训》。”阿朝回答,把一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夹到汉子碗里:“夫子你吃鸡肉,这鸡肉炖得好嫩,栗子也甜。” “学了就好。”谢临洲咬了口鸡肉,果然软烂脱骨,栗子的甜香和鸡肉的鲜美融合在一起,味道醇厚。 他笑着点头:“确实好吃,慢炖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比快炒的更入味。”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阿朝想起下午和孙伯准备种菜的事,说道:“夫子,我今天和孙伯把菜地翻好了,还从库房找了菠菜种、乌塌菜种,明天一早就要播种。等菜长出来,刘婶就能用新鲜的菠菜做汤了。” 谢临洲闻言,眼底满是笑意:“这么快就准备妥当了?明天播种要不要我帮忙?我以前在庄子上也种过菜,翻土播种还是会的。” “真的吗?”阿朝不可置信,想了想又道:“我虽然想和夫子一块,但还是算了,夫子你在国子监已经很忙了,回来休息就好了。” “那听你的。”谢临洲说罢,又夹了块酸菜白肉放在阿朝碗里,“国子监明日要组织学子去城郊的庄子看冬储作物,我得跟着去一趟,可能要晚些回来。你明日播种要是累了,就多歇会儿,别硬撑。” 阿朝点点头,喝了口汤,忽然想起什么,好奇问道:“夫子,国子监冬日里会放年假吗?就像咱们府里备冬一样,学子们要不要回家准备过年?” 谢临洲放下汤勺,笑着解释:“国子监的冬日假期不叫年假,古早时传下来叫‘授衣假’,按规矩该是农历九月放,给学子们回家取御寒衣物的时间,算下来足有一个月,路上往返的日子还不算在假期里。不过如今时序稍变,咱们国子监近年都调整到十月底差不多十一月几号那样议完冬课就放,正好赶在初雪前让外地学子能平安返乡。” “那和咱们腌腊肉的时间差不多。”阿朝道:“我计划着过几日和刘婶一块腌肉,等学子们放假,咱们的腊肉刚好挂在屋檐下风干。” “那倒是。”谢临洲夹了块栗子放进他碗里,“不过这假管得严,逾期不回的要除名的。去年有个江南来的学子,回程时遇了雪耽搁了几日,回来哭着求了李祭酒好久才保住学籍。” 阿朝听得咋舌:“这么严格?那本地的学子也放假吗?” “自然放,”谢临洲舀了勺汤,“本地学子虽不用赶路,却也能趁这时候帮家里备冬储、办年货。前几日还有学子问我,能不能带家里腌的腊鱼来学堂分享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底泛起温柔,“等我忙完国子监的收尾事,咱们就一起调酱汁腌肉。正好趁这假期前把腊肉备好,等开春学子们回来,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阿朝脸颊微红,连忙点头:“好,那咱们得多腌些,还要留些给周先生、师傅他们送去。对了,放假的时候,夫子能陪我去市集买些年画吗?我想把书房贴得热闹些。” 谢临洲看着他期待的模样,笑着应下:“当然可以。等授衣假一放,我就带你去西市的年画摊,听说今年新出了岁朝图,画着白菜、萝卜和胖娃娃,正合你刚种完菜的光景。” 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吃了大半桌菜。 阿朝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喟叹一声:“太好吃了,尤其是这猪蹄汤,炖得好香,喝了浑身都暖和。” 谢临洲看着他满足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喜欢就多喝点,刘婶炖了一大锅,明天还能热着喝。天冷了,多喝点暖汤对身子好。” 丫鬟收拾碗筷,小翠前来奉茶,见两人吃得开心,笑着说:“只要大人和少君喜欢,往后常喊庖屋做这些慢炖的菜。” 阿朝闻言,“也可,吩咐下午吧,明日还做慢炖的菜。” 待他们离开,谢临洲牵着阿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声说:“天暗了。” 阿朝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差点忘了,已经给你做好一套里衣裤给你,快回卧房,你穿上试试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谢临洲闻言,牵着阿朝的手紧了紧,指腹摩挲过他微凉的手背,“倒是让你费心了。” 他低头看他,窗外暮色漫进屋里,将他的侧脸晕得柔和,连鬓边垂落的碎发都像是裹了层浅淡的光。 阿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还费心,我都是你夫郎了,做这些应该的。快走吧,晚了光线不好,要是哪里不合适,改起来也费劲。” 说着便拉着他往卧房走。 卧房里已经亮着琉璃灯,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灯罩洒下来,落在铺着素色锦缎的床榻上。 下人们已吧地龙烧上,屋内不热不冷刚刚好。 阿朝走到妆台旁,从描金的木箱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浅灰色的软绸料子,边角用银线细细绣了暗纹。 “你试试?”他把衣物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冷的紧,在里头换,免得受凉。” 空气中却悄悄漫开几分甜意。 谢临洲接过衣物,指尖触到软绸的瞬间,便觉出料子的亲肤。做里衣裤的料子是江南特有的的云锦。 他走到屏风后,很快换好衣物出来。 软绸贴合着身形,不松不紧正好,袖口和裤脚的剪裁也恰到好处,连他略宽的肩线都衬得愈发挺拔。 阿朝走上前,踮着脚仔细看了看领口,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轻声问:“这里会不会紧?抬手试试。” 谢临洲依言抬手,软绸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他看着阿朝认真的模样,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低沉又温柔:“很合身,阿朝做的衣裳,我很喜欢。” 阿朝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软绸的清香,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合身就好,以后要是穿旧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琉璃灯的光映在两人身上,将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卧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温柔得像是要融进这漫漫长夜。 第59章 窗外的天还带着几分凉意,阿朝却半点不觉得冷,匆匆洗漱完,用过刘婶准备的小米粥和蒸红薯,就扛着小锄头往后花园去。 昨夜,谢临洲特意告知他今日早上要提早去国子监,不与他一块用膳,让他自己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然而,小米粥与蒸红薯便是这段时日来,阿朝心心念念要吃的物什。自从嫁入谢府,他就没吃过这么简单的膳食了。 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儿,他脚步加快了些。 孙伯早已在菜地边等候,脚边放着三袋种子和一捆碎稻草,见阿朝过来,连忙笑着迎上去:“少君来得真早,这天气虽冷,却正好播种,种下去的芽儿不容易被晒坏。” “是啊,天虽冷却也是个播种的好时候。”阿朝点点头,撸起袖子接过孙伯递来的小耙子,关切道:“天冷了,孙伯也要添多件衣裳。” 今日早,他还没睡醒,谢临洲就要出门,怕人冷着,他都把斗篷给人穿上,汤婆子给人放好。 “加了加了,昨夜小翠姑娘就把衣裳发下来了,被褥也加厚了。”孙伯说着,脸上挂着笑,“昨夜睡的暖和,今日起来精神都好。” 他当仆从这么些年了,在谢府过得最好,府上没有勾心斗角,主子对他们这些仆从也好。 二人先把昨日翻好的土地再细细耙了一遍,将残留的土块碾碎,让土壤更松软。 “菠菜种粒小,得撒得匀些,”阿朝一边回忆着往日种菜的经验,一边拿起菠菜种,指尖轻轻一捻,将种子均匀撒在土里,“撒完再盖一层薄土,不能太厚,不然芽儿钻不出来。” 孙伯在一旁看着,在心里默默称赞。 两人分工合作,阿朝负责撒种、盖土,孙伯则在播种完的地块上撒碎稻草,既能保墒,又能防止鸟雀啄食种子。 孙伯是个健谈的中老年人,但毕竟在这儿的是主子,他再怎么健谈都硬生生憋住了。 阿朝瞧他欲言又止,盖着土,脸上挂着笑,“孙伯想说什么说便是了,我不是那等爱刁难人的人。” 得了发话,孙伯絮絮叨叨:“少君,近来学习如何了?我那小孙子啊,一天天的闹着要去学堂,我就想从你这打听打听,学习难不难,我那孙儿能不能上学。” 阿朝把最后一把碎稻草撒在春萝卜的菜畦上,直起身。笑着放下手里的小耙子,走到田埂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孙伯,您也坐会儿,歇口气再聊。” 孙伯依言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又念叨起来:“少君你是不知道,我那小孙子今年刚满六岁,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问‘爷爷,学堂里是不是有好多书?先生会不会教认字呀’,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这心里犯嘀咕,学习到底难不难?我家那小子性子跳脱,坐不住,要是去了学堂跟不上,岂不是白花钱?” 闻言,阿朝想起自己跟周文清启蒙时,夜里缠着谢临洲与他说小故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孙伯,您别担心。学习一开始不难,尤其是启蒙的时候,先生都会从简单的字教起,比如‘日、月、水、火’,还会讲些小故事,一点都不枯燥。我刚学的时候,也坐不住,周先生就拿些画着图的册子教我,看着图认字,觉得好玩得很,慢慢就坐得住了。” 当然后面那句只是谦虚的话,有‘添油加醋’的嫌疑在。 “真的?”孙伯眼睛一亮,凑过来问道:“那先生会不会凶啊?我听隔壁老王说,他孙子在私塾里,写错字就被先生打手板,吓得孩子晚上都做噩梦。” “先生性子都不同,不能以偏概全,夫子请来教导我的周先生就很温柔。”阿朝连忙摆手,“我要是写错字,先生只会耐心教我怎么写,还会告诉我哪里错了,从来不会凶我。国子监的先生也都好,夫子常说,教孩子得有耐心,要是吓着了,反而不想学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孩子喜欢去学堂是好事,说明他好奇,愿意学。您家孙子想上学,您不如先带他去附近的私塾看看,让他跟先生聊聊天,要是他觉得喜欢,再送他去也不迟。” 忽的,他想,他就不需要担忧这个了,往后他和夫子有了孩子,他能教孩子,夫子也能教孩子。 孙伯点点头,若有所思:“你说得在理,我回头就带他去镇上的私塾看看。”语气一顿,他又道:“少君,你现在学的东西难不难?比如你之前说的《朱子家训》,能看懂吗?” “一开始有些地方看不懂,”阿朝坦诚道,“比如‘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周先生就跟我讲,就像咱们现在腌酸菜、种冬菜,都是为了冬天做准备,要是等冬天来了再准备,就来不及了。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他指着身边的菜畦,笑着说,“就像咱们种这些菜,提前播种,才能等着发芽;学习也一样,慢慢学,日子久了,就什么都懂了。” 孙伯看着菜畦里的种子,又看了看阿朝,忍不住感叹:“还是少君聪明,一点就通。我那小孙子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就放心了。” 阿朝道:“孙伯,你就放心好了,你孙子既然念着去学堂,定有他的由头。” 正说着,一阵风吹过,带来泥土的清香。 孙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哎呀,光顾着聊天,忘了还要去库房拿些稻草。少君,你也别久坐,风大,小心着凉。” 阿朝也跟着起身,笑着说:“我知道,您快去忙吧。” 等三小块菜地都种上了菜,菠菜、乌塌菜的种子埋进土里,春萝卜种也按行距开沟播好,阿朝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看着整整齐齐的菜地,心里满是期待:“等过些日子,就能看见芽儿冒出来了。” 孙伯笑着点头:“用不了十天,保管能冒芽。少君快回去歇会儿吧,别耽搁了上课的时辰。” 阿朝笑了笑,连忙扛着锄头往回走,路过庖屋时,特意进去叮嘱刘婶:“刘婶,晌午的膳食要多做一份,我带去国子监和夫子一块吃。” 刘婶剁着排骨,回道:“少君,我省的了,今日早小翠姑娘就来说过。” 阿朝应声就走。 如昨日那般,学习完,阿朝做完功课,瞧时辰差不多,就往庖屋赶。 年哥儿跟在他身后,“少君,莫急,天冷地滑,莫摔了。” 今日一晌午,他看着人种地,上课,做功课。觉得累,怎么有人能这般的,这般的不嫌累。 要是他,这会都累得不想动弹了。 “无事,无事,我很注意的。”阿朝脚步轻快,边走边说:“早日吩咐刘婶做的菜,我方才上课想着都要流口水了,这不得早些寻夫子去,我也早些用膳。” 年哥儿想想似乎也是这个理,加快脚步跟在人身后。 刘婶早已备好膳食,见到阿朝前来,连忙把温在灶上的食盒取出来:“这般快就做好功课了。少君说的膳食,我都做了,都装在食盒里,保准还是热的。” 年哥儿接过食盒,沉甸甸的,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阿朝谢过刘婶,走在最前面,马车已经备好,他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年哥儿坐在他身旁,食盒放在椅子上。 阿朝掀开半边车帘子,往外面看去,街市上,行人都裹着厚披风,帽檐压得低低的,缩着脖子快步走着,呼出的白气遇着冷空气,瞬间凝成一团薄雾,又很快散了去。 街边的铺子倒热闹得很,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前围满了人,黑砂锅里的栗子裹着糖霜,在火上咕嘟作响,甜香顺着风飘进车里,勾得人心里发馋。 隔壁的布庄挂出了新到的厚棉布,朱红色的幌子上写着新棉御寒,几个妇人正站在柜台前,拿着布样细细比对,时不时还伸手摸一摸布料的厚度。 “这糖炒栗子闻着真甜,”阿朝忍不住感叹,转头对年哥儿说,“昨夜,夫子买了些回去给我,我都没吃完,待会用过膳食回去,问问刘婶,看看还能不能吃,不能就算了,能吃,我就当零嘴吃完。” 年哥儿笑着点头:“少君放心,我记着呢。对了少君,您看前面那家年画铺,上次咱们买岁朝图的那家,又挂出新画了,好像是瑞雪兆丰年的图样,等下次休沐,少君可否要和少爷一块去看看?” 阿朝顺着年哥儿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年画铺的竹竿上,挂着一幅新的年画,画里的孩童穿着棉袄,正提着灯笼在雪地里堆雪人,旁边的屋檐下还挂着腊肉、香肠,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好啊,”阿朝笑道:“还是年哥儿你有办法,我确实是要和夫子一块出去了。这些日子,都忙,没怎么一块逛。” 二人闲聊一番,马车慢慢慢了下来,国子监的红墙渐渐出现在眼前。 阿朝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裳,“快到了,你帮我把食盒递过来,别让夫子等急了。” 年哥儿连忙把食盒递给他,马车停稳后,阿朝提着食盒下车,回头对年哥儿说:“你在这儿等我,我用过膳食就回来,待会我们去福瑞斋买点心……” 年哥儿笑着应下,看着阿朝的身影走进国子监,心里想着事。 阿朝没怎么来过国子监,但国子监门口的守卫认得他的一双蓝眼睛,问道:“可是谢夫子的夫郎谢少君?” 阿朝浅笑道:“是的。” “谢大人刚上完课,正在值房呢,在下领你进去。”守卫这般道。 阿朝点点头,跟在守卫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谢临洲温和的声音,似乎在和学子讨论课业。 他挥挥手,让守卫下去,随后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顿住,随即传来谢临洲的回应:“进来吧。” 阿朝推门进去,见谢临洲正坐在桌前,身边还站着两个学子,笑着微微颔首,便笑着说:“夫子,我给您送膳食来了。” 谢临洲见是他,眼底瞬间染上笑意,对身边的学子道:“今日就到这里,有不懂的明日再问。” 学子们相视一眼,识趣地应下,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值房里只剩下两人,谢临洲走上前,接过阿朝手里的食盒,见他鼻尖冻得微红,连忙拉过他的手暖着:“外面风大,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不冷。”阿朝摇摇头,笑着打开食盒,“我做完功课就来送膳食了,还热着呢。我都饿了,快点快点,刘婶做的膳食可香了,我这一路上肚子都唱戏了。” 谢临洲被他急乎乎的模样逗笑,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将食盒里的菜品一一取出。 先掀开最上层的白瓷碗,一股浓郁的药香混着肉香飘了出来,是人参炖鸡汤,汤面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花,金黄透亮,整根参片卧在汤里,旁边还躺着几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底下衬着嫩白的竹荪。 “刘婶竟还炖了人参汤?”谢临洲有些意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阿朝嘴边,“快尝尝,补身子,免得你总在外面跑着冻着。” 阿朝张嘴接住,温热的汤滑入喉咙,人参的微苦被鸡汤的鲜醇中和,还带着竹荪的清甜,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好喝。这是庄子上刚送来的新参,特意给你补补,你最近在国子监忙到晌午都不回来与我一块用膳,我怕你累坏了,特意让刘婶做的。” 他看向汉子,“下午你带学子们去庄子,夜里可要回来用膳,郊外可比京都内冷,我让小翠给你送多几件衣裳来,如何?” “夜里是回来的。”谢临洲一边说一边把碗筷摆好,将吃食取出来。 先是一盘腊肉炒冬笋,腊肉切片透亮,油光渗着肥瘦纹理,冬笋脆嫩裹着红亮酱汁;再是一海碗辣子鸡,鸡丁裹着琥珀色脆壳,红辣椒与绿葱段点缀其间,香味扑鼻;接着是一碟清炒豌豆苗,豆苗嫩绿带着水汽,薄油裹得油光锃亮,瞧着清爽解腻。 最后拿出一碟红豆糕,糕点透着浅红,是红豆沙揉进糯米粉蒸得透亮,表面撒着一层细腻白糖,甜香扑鼻,正适合当饭后点心。 “近来天冷,吃辣的驱寒,正好最近想吃鸡了,便让刘婶做了辣子鸡。”阿朝拿起筷子,先夹了块去骨的辣子鸡丁递到谢临洲嘴边,“昨夜,我还想问你想吃什么呢,岂料你刷的一下就睡着了,我都没来得及问。” 近来,汉子是真的忙,夜里睡觉搂着人说着说着话就能睡过去。 “近来确实忙了些。”谢临洲张嘴接住,外酥里嫩的鸡丁裹着淡淡的辣意,咸香在嘴里散开,“忙过这段时日就放授衣假,我便能陪着你。” 他说着,也夹了一筷子豌豆苗放进阿朝碗里,“你尝尝这个豌豆苗,是庄子上种出来的新菜,味道很是不错。” 庄子上栽种的新菜,新果子此时都出来的差不多,除却一部分供到府上,剩余的他都让小瞳在自家杂货铺子售卖。 阿朝道:“我省的了,近来庄子送了不少蔬菜果子,我都尝过了,味道很好。” 接着,他给谢临洲舀了一勺人参汤:“喝多几口汤,到了郊外冷死个人了。” 谢临洲接过汤碗,温热的汤滑入喉咙,人参的微苦被鸡汤的鲜醇中和,瞬间压下了嘴里的辣意,舒服得喟叹一声。 两人你一筷我一勺,吃得格外热闹。 阿朝嚼着红豆糕,忽然想起之前和苏文彦的约定,缓缓道:“上回在窦侯爷府上结识了苏文彦,近来我都与他书信往来,过几日,我要与他一块去游玩。” 自打认识之后,苏文彦就被府上的事情缠住,没有空闲寻他,他又忙,二人之间的约定就搁置到了现在。 他眨巴眨巴眼睛,秀眉轻挑:“夫子,你让周先生给我放个假呗。” 谢临洲笑着擦去他嘴角的糖霜:“好,切记莫要到有水的地方游玩,天冷,若是掉进水中,怕是要生大病。” 他给小哥儿倒了杯茶,“别顾着吃糕点,喝茶漱漱口。” 阿朝点点头,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我省的的,我把小翠带上。” 他漱了口,收拾着碗筷,又道:“夜里快些回来,我等你用膳。”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谢临洲靠在椅背上,看着阿朝忙碌的身影,“好,我听你的。” 收拾好碗筷与食盒,阿朝用炉子上温着的水,倒在木盆中洗干净手,坐在小塌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快来,我们说说话。” 听到这话,谢临洲起身,坐在他身旁,将人搂入怀中,“阿朝想和我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随便说说罢了。”阿朝把玩着汉子骨节分明的手,“你常在国子监,我在府上,不是上课便是看我的菜或是计划着雨刘婶子做好吃的,又或是想着你。” 谢临洲的下巴靠在小哥儿的发顶,“然后呢?” 近来确实忙,没什么时间陪对方。 “没怎么样啊。”阿朝道:“我省的你忙,不会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等有空,我们一块便是了。诶,先前大约是上个月月中的时候,沈家开了个糕点铺子,你可知晓此事,听闻味道挺不错的。” 上个月是十月,十月月中之时,他日日都上课,稍有空闲就是顾自己的菜,没怎么出去,但也知晓此事。 “先前与襄哥儿他们闲聊之时还聊到此事儿,说糕点畅销的得很,他们派下人去买我都没买到。今日,我乍一想起来了,问问你。” 贵人多忘事,明明是京中最热闹的事,他啊一门心思念书,给谢临洲做衣裳没怎么关心。 “沈家开的糕点铺子,我知晓,开业那天还让谢忠送了炮仗过去。”谢临洲道:“那时候正好中秋过后,进宫见陛下,还听御膳房的总管提过,近来御膳房新换的几样点心,便是出自沈长风之手。” 他望着庭院里初开的腊梅,眼里闪过几分欣慰,“你说的那家铺子,是沈长风特意在城南开的,名为‘长风轩’。他做生意倒是有他爹的手段,高中低端都做好了,御膳房打出名头,下课了回去还亲自盯着铺子,从食材挑选到糕点样式,都要一一过目。” 阿朝闻言有些惊讶,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谢临洲的手:“竟还有这样的事?我竟没料到沈学子会这般聪颖,那他家的点心,当真如传言中那般好吃?” 他没料到,谁都没有料到。 谢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真的好吃,若你想吃,我待会与沈长风说一声,让他回铺子之时,留些点心,送到府上去。” 语气稍顿,他歉意道:“是我的错了。那段时日你吃月饼太多,长风想送糕点给你尝尝,我怕你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就婉拒了。” 自御膳房换上沈长风研制的点心,先是宫中的嫔妃公主赞不绝口,后来连朝中大臣也听闻了消息,纷纷托人去长风轩购买。 那铺子里的点心,样式新奇不说,味道更是别具一格。有裹着蜜渍樱花的酥点,入口带着淡淡的花香;有掺了牛乳的蒸糕,软嫩得能掐出水来;还有用新鲜栗子磨粉做的糕饼,甜而不腻,暖乎乎的正适合冬日吃。 每日天不亮,长风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有提着食盒的丫鬟,有穿着长衫的公子,甚至还有特意从城外赶来的百姓。 掌柜的每日都要挂出售罄的牌子,可依旧挡不住众人的热情。久而久之,长风轩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连街边的孩童都能念出长风轩的招牌点心,那风靡的势头,竟无人能及。 “原是如此,怪不得那几日襄哥儿总问。”闻言,阿朝学着李襄摇头晃脑的可爱模样,一字一句道:“长风轩的老板是谢大哥的学生,怎不见你府上有长风轩的糕点,我还想着你府上有,特意冒着被我娘骂的风险来一趟。” 李襄来寻阿朝寻的过于频繁,李夫人怕打扰夫夫二人的二人世界,规定了什么时候才能来寻人。 谢临洲道:“下回我先告诉你要不要,再做打算。” 阿朝点点头,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指尖轻轻蹭过汉子手掌上的纹路,语气里满是雀跃:“那下回你得了空,亲自陪我去长风轩买东西吃。” 说着,他又想起刚才谢临洲提到沈长风亲自盯着铺子的事,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沈公子看着温文尔雅,竟还懂这么多做点心的门道,连御膳房都要用他做的点心,难怪长风轩能这么快传遍京城。” 值房到广业斋不过百余步路,那撞见阿朝来寻谢临洲的学子刚跨进斋门,还没把身上的棉袍脱下来,就被围了个严实。 靠窗的书桌旁,几个正对着课业皱眉的学子立马丢了笔,连带着坐在角落翻书的人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怎么样怎么样?你刚从值房回来,真见着师郎了?是不是和沈长风说的一样俊,一样俏、” 那学子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的笑意,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我在值房和夫子探讨课业上的问题,就见师郎拿着食盒进来,后来夫子打发我们出来了。我们两个就站在值房外头,偷偷的听,师郎语气软和的,夫子那么温柔,我都没敢多听,赶紧就回来了。” “哎哟,这可真是少见。”一个穿烟灰色长袄的学子没忍住拍了下桌子,声音里满是感慨,“往常都是夫子忙完了直接回府上去,师郎主动来国子监寻夫子,我这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旁边另一个学子跟着附和,手里还把玩着一支玉簪:“这你就不懂了吧?上回休沐日,我去采买笔墨,还见着夫子陪着师郎在书铺里挑书,夫子连买书都顺着师郎的喜好来,那恩爱劲儿,旁的人看了都觉得暖心。再说了,师郎性子温和,又知书达理,跟夫子本就般配,也就是师郎方嫁进来的时候还有人嚼舌根,现在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接了过去:“现在京都里眼睛有颜色的人可越发多了。你没瞧见吗?前几日吏部李大人家的公子成婚,李公子便是娶的异族之人,那眼睛是绿色的,可好看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热闹,连窗外的寒风都似被这暖意挡在了外面。 有个学子忽然想起什么,对旁边和王生讨论的沈长风道:“长风,师郎今日都来了,你长风轩的糕点,什么时候送给师郎啊,再过一会,师郎恐怕要走了。” 正与王生说着阿朝如何如何对谢临洲好的沈长风,听到这话,一拍脑子,“唉,还是你小子脑袋记得清楚,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走去送东西了。” 上回送糕点,师傅没要,他分给了广业斋的学子,今日恰好打听到师傅不回家用膳,他猜测师郎可能回来,让小厮去长风轩特意拿了最畅销的糕点。 “可要快点,瞧着,待会是要下雨了。” 沈长风话音刚落,拎着写着长风轩三字的糕点往值房的方向。 刚迈出两步,头顶的云层就沉得愈发厉害,风裹着湿意扫过衣襟,他下意识把糕点往怀里又紧了紧,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值房的门虚掩着,里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沈长风轻轻叩了叩门,就听见谢临洲温和的声音传来:“进来。” 他推门进去时,身上与手里的油纸包依旧干爽。 谢临洲正坐在案前批阅文书,见他这副模样,放下笔起身:“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回斋舍歇息?” 两人缠缠绵绵着,忽的听到外面来着,不好再那般亲密,汉子回到了案前,小哥儿则是喝茶。 一旁的阿朝刚端起茶盏,瞥见沈长风手里的油纸包,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惊讶的神色:“长风这是,这是带了点心来?” “可不是嘛。”沈长风把油纸包放在桌上,“上次送的师傅没要,分给学子们了。今日听说师傅不回家用膳,猜着师郎你可能在,特意让小厮去长风轩拿了最受欢迎的几种,想着你们忙起来也顾不上吃些甜口。” 谢临洲笑道:“你倒是有心,近来铺子生日如何?” 阿朝没有把油纸拆开,给沈长风倒了杯茶,“来,长风喝口茶,润润嗓子。” 一杯茶下肚,嗓子温润了不少,沈长风笑道:“好着呢,供不应求。” 三人围着桌案闲聊起来,沈长风说起广业斋学子们近日的趣事,谢临洲偶尔补充几句,阿朝听得认真,时不时插问两句,屋里温馨无比。 浅聊了会,阿朝抬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案上的沙漏,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 说罢,朝着沈长风笑了笑,“长风往后得了空,和窦唯他们来谢府玩玩。” 谢临洲起身送他到门口,并把油纸包塞在他手中,叮嘱道:“路上小心些,这糕点带回家去,你慢慢吃。” 沈长风也跟着起身,挥了挥手:“师郎慢走,下回铺子出了好点心,我第一时间送给您。” 阿朝应了声,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国子监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他便已撩起马车的棉帘,弯腰坐了进去。 “欸?”车座上的年哥儿正抱着暖炉摆弄,见阿朝放在一旁的糕点,惊讶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连手里的暖炉都忘了放回膝上,“少君,你何时买长风轩的糕点了?” 阿朝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搭在旁边的扶手上,“你莫不是忘长风轩的老板是夫子的学生。” 说罢,他嘴角勾了勾,“回去该要尝尝,这糕点到底有什么好的,买都买不到。” 年哥儿明了,将手中的暖炉塞到阿朝怀中,“原是如此,那待会可要去福瑞斋?” 阿朝抱紧了怀中的暖炉,脸颊被炉温烘得泛起淡淡的红晕:“不去了,回去尝长风轩的糕点,你也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年哥儿兴高采烈,让车夫走。 车夫应了一声,挥动马鞭,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轱辘声。 = 入了十一月,京都的风渐渐带了凉意,晨起推开窗,总能见着窗棂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连庭院里的桂树都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阿朝晨起穿衣时,总要多裹一件厚棉袄,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忍不住缩了缩手:“夫子,这天可真冷,连砚台里的墨都要冻住了。” 他怕冷,这几日都不想起来,只想窝在暖融融的被窝里。 先生还是先前那般雷打不动的来上课,要不是屋内有暖炉,他上课都要冷的发抖。 谢临洲正帮他整理衣领,闻言笑着将暖手炉塞进他怀里:“往后晨起我让年哥儿帮你把墨暖着,你练字的时候再过来写字。写一会,先生也该来府上教你了。” 他一顿,又道“国子监那边课业忙得差不多了,我中午便回来陪你吃饭,省得你一个人在家冷清。” 说着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新做的兔毛披风,仔细系在阿朝身上,“这是上月让布庄做的,兔毛软和,你去看你那些菜时披着,别冻着了。” 阿朝抱着暖手炉,感受着身上的暖意,笑着点头:“好,那我晌午便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羊肉汤,驱驱寒。” 自打与苏文彦游玩一通回来后,阿朝便常琢磨着做些温热的吃食,早上煮小米粥时会加些红枣桂圆,午后还会烤些栗子糕,放在炭炉上温着,等谢临洲回来就能吃。 谢临洲帮他系披风的手顿了顿,眼底泛起温柔:“你倒有心,只是要小心些。要不让刘婶帮你打下手,切羊肉、炖汤底的活让她来,你在旁边调调味就好。” “我知道啦。”阿朝吐了吐舌头,“上次煮鸡汤时我就没碰灶台,这次也会小心的。对了夫子,昨日孙伯说地窖里还藏着去年的白萝卜,炖羊肉汤时加些萝卜,既能去膻又能吸油,炖出来的汤肯定更鲜。” 谢临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得是,萝卜配羊肉,是冬日里最好的搭配。等中午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地窖取萝卜,顺便看看那批腌好的酸菜,要是酸得透了,晚上就能做酸菜白肉,配着贴饼子吃。” 他常在国子监,但府上的事情也都清楚。 阿朝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啊。我还想把烤好的栗子糕也端上桌,甜的咸的都有,吃着才热闹。” 他忽然想起庭院里的景象,又道,“对了夫子,咱们院儿里的桂树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看着有些冷清,要不要在树下摆个炭盆?晚上咱们围着炭盆剥栗子、聊天,肯定暖和。” 谢临洲顺着他的话看向窗外,晨光中桂树枝桠疏朗,覆着一层薄霜:“好啊,等下午我让仆从搬个铜制的炭盆来,再备些干果蜜饯,晚上咱们就坐在院里。授衣假还有几日就开始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干什么,可要早些准备。” 阿朝慢慢数着:“秋游那时与师娘他们约好了去泡温泉,我待会写信给师娘他们问问,授衣假可有空闲,若是有我们便去泡温泉,去个三四天。泡完温泉回来,我与你再做打算。” 谢临洲点头,看了看时辰,又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国子监了,中午我尽量早些回来。” 阿朝送他到门口:“夫子路上小心。” 谢临洲应下,又回头叮嘱:“你在家别总往外跑,要是想晒太阳,就在廊下坐着,别去院子里吹风。” 看着谢临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阿朝抱着暖手炉回到屋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中午的羊肉汤。 盘算的差不多,他先去后花园看了下自己种的菜,发现长势还不错就径直去了书房,给师娘写信,写完信让下人送到各自的府上,便等周先生来上课。 正跟着周先生学习《礼记》,窗外忽然飘起了细雨,雨丝落在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先生放下书卷,笑着说:“这般凉的天,倒是适合读些温厚的文章。阿朝,你且把‘礼运大同篇’再读一遍,体会其中的暖意。” 阿朝点头应着,轻声读了起来,声音穿过雨幕,竟也带了几分温暖。 晌午,谢临洲回来时,身上沾了些雨丝,阿朝连忙递上干布巾,“今日从我上课开始就下雨了,断断续续的下,你回来可有淋在身上,若是淋到了,我让小翠准备水去,你沐浴,顺带把头也给洗了。” 谢临洲接过布巾,轻轻擦了擦肩头的水珠,笑着摇头:“不用麻烦小翠了,我撑了伞,只是方才进门时风大,把雨潎进了伞里,才沾了这点潮气,不打紧的。” 他将布巾放在桌边,目光落在阿朝身上,又问,“我不在家时,你上午的功课做得如何?周先生留的《农桑辑要》,里面讲的冬菜养护法子,都看明白了吗?” 阿朝给他擦着有些潮湿的头发,“我都看明白了,我原先就会这些,只是书里讲的文绉绉,我一对应出来就都懂了。” 他说着,把擦的差不多了几缕撩到谢临洲身前,又补充道:“书里还写了冬日腌菜的法子,跟我平日做的不一样,说要在缸底铺层芥菜,再撒盐按实,一层菜一层盐,最后用青石压着,能放到来年春天。我记了下来,等过几日跟刘婶试试,说不定能腌出不一样的味道。” 谢临洲站着没动,笑着夸道:“我们阿朝最厉害了,比光看书本强多了。那书里讲的羊肉储存法子,你也看看,咱们最近买的羊肉多,学好了能存得久些。” 阿朝应了几声,将擦头发的布巾放到一旁,转过身去,搂着谢临洲的腰:“我很认真学的。” 搂了还一会,他便把温在炭炉上的羊肉汤端了出来。 汤锅里的羊肉炖得软烂,萝卜吸满了肉汤的鲜,撒着葱花和香菜,热气裹着香气扑面而来。 谢临洲刚坐下,阿朝就给他盛了一碗汤,还特意挑了块带筋的羊肉放在碗里:“夫子快尝尝,我让刘婶帮着切的羊肉,炖了快两个时辰,肯定不塞牙。” 谢临洲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口,羊肉的鲜混着萝卜的甜,在舌尖散开,笑着说:“还是阿朝做的汤最暖。明日休沐,我带你去街上的绸缎庄看看,给你做件新的棉袍,选你喜欢的天青色,再买些织着小梅花的发绳。” 他瞧着阿朝总用素色的发绳,想来是之前府里的样式不够合心意。 阿朝听了,眼睛一亮,捧着汤碗点头:“好啊,天青色好看,小梅花的发绳也肯定好看。我还想去书坊看看,上次问掌柜的那本《齐民要术》的新注本,不知到货了没有,要是到了,正好买回来学做新的菜。” 谢临洲夹了一筷子萝卜放进他碗里,笑着应道:“行,明日先去绸缎庄,再去书坊,要是时间够,还能去街口买你爱吃的糖炒栗子。” 语气稍顿,他想起点什么,缓缓道:“对,方才在国子监与薛大人闲聊之时,他跟我说了件喜事。少昀订了婚,日子就定在明年开春。” “少昀订婚了?”阿朝惊讶地抬眼,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那对方是谁呀?之前都没听他提过。” 天寒地冻,路也滑,他已经很久没跟李襄、薛少昀他们一块闲聊,说家长里短了。 谢临洲喝了口汤,慢慢说道:“是城南柳家的二少爷柳清沅。柳家是书香门第,柳二少不仅字写得好,还懂医术,去年还在城外开了个小药铺,免费给穷苦人看诊。我去年去柳家赴宴,见过柳二少一面,性子温和,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跟薛少昀那跳脱的性子正好互补。” 一个汉子有这份心性,恰好与薛少昀互补,想来薛大人费了好一番的功夫。 阿朝听得认真,又给谢临洲添了些汤:“大好事啊。先前少昀总跟我和襄哥儿他们说不想成亲,没想到这么快就订了婚。等他们成婚,可要送些好东西过去,夫子,你觉得该送些什么好?” 他想,恐怕往后是最怕生孩子的少昀最先当阿爹。 “自然要送,”谢临洲笑着点头,“我已经让小瞳准备了,选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柳二少爱写字,肯定用得上。薛大人还说,等过几日忙完订婚礼的琐事,要请我们去酒楼吃饭,到时候让我们见见柳二少爷,认识认识,往后好往来,也能互相照应些。” 阿朝握着汤勺的手一顿,眼里立刻亮了亮:“酒楼吃饭好啊,正好我也想瞧瞧,能让少昀点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温厚模样。” 他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谢临洲,语气里带了点打趣,“说起来夫子,你准备的文房四宝定是极讲究的,我这粗人可挑不来这些,不如就跟着凑个热闹,送两匹新到的云锦如何?做衣裳或是铺盖都体面,柳二少若用不上,给他家里人也合适。” 头回经历这等事儿,他也不知该送什么东西好。 谢临洲放下筷子,笑意更深了些:“云锦是好东西,既实用又显心意,他定然会喜欢。不过你也别太急着准备,等见了柳二少再说也不迟。”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听薛大人提过,柳二少性子沉稳,除了写字,还爱摆弄些花草,若是见面时觉得投缘,往后偶尔送些时令花草,倒比贵重物件更显亲近。” “还是夫子想得周到。”阿朝拍了下手,恍然大悟般说道,“我只想着送些值钱的,倒忘了投缘二字最要紧。往后若是真能常来常往,送花草、送些自家做的点心,反而更热络。” 谢临洲颔首应下,目光往窗外飘了飘,似在盘算日子:“订婚礼后薛大人该能松口气,约莫三五日便能定下吃饭的时辰。到时候我让人提前知会你,咱们一同过去。” 他收回目光,看向阿朝,又添了句,“那日我会周旋,你只管放宽心吃饭聊天,少昀的婚事能成,咱们这些身边人,也该好好乐一乐。” 阿朝笑着应了,又给谢临洲添了碗汤,话题渐渐从送礼转到了订婚礼的细节。 第60章 休沐日那日,天是淡淡的灰,没有乌云压顶的沉闷,天空被蒙了层薄纱,连风都变得软乎乎的,裹着湿润的水汽,闻着有雪前的清冽。 这日,阿朝与谢临洲二人都休息。 阿朝兴奋,一早便起来了,用过膳食,先完成周文清布置下来的作业,给他与谢临洲做了件里衣,接着去庖屋让刘婶子做少些菜,他们简单吃一点,就出去外头闲逛。 等到日上中天,谢临洲方悠悠醒来,洗漱,用膳后,擦了擦手,道:“歇息歇息就去街上逛逛,先去绸缎庄给你挑棉袍,再去书坊找你要的书。” 阿朝迫不及待,连忙去取挂在衣柜里的兔毛披风,“诶,薛叔可说了何时让我们和柳二少爷见面?” 谢临洲伸手帮他系好带子,又把暖手炉塞进他怀里:“外面风还凉,抱着暖些。” 闻言,他道:“大约是授衣假的那段时日,没有确切的时候,总之能去。” 阿朝明了,顺带道:“泡温泉的日子也没定下来呢,师娘说,过段时日再告诉我们确切的日子。” 过了十一,十二便入冬,各家各户都忙,时间派的紧,想出去游玩都要挤出时间来。 二人没坐马车,带着年哥儿与青砚便出了门。 早上下了朦胧细雨,街上的青石板路现在还沾着雨,映着两侧的朱门红灯,倒有几分清雅意趣。 有目标,二人径直去了绸缎庄。今日绸缎庄里头,多是大户人家在逛,生意不温不火。 掌柜见谢临洲夫夫二人前来来,连忙笑着迎上来:“谢大人今日怎么有空?谢少君今日也来了。” 谢临洲道:“今日恰好休沐日,带着夫郎出来逛逛。”他稍稍打量一下,:“早上下了雨,天也有些冷,掌柜的庄里还能有这种生意,掌柜的功不可没啊。” 掌柜搓着手,脸上堆着热络的笑,“诶,不值一提。大人,近来可不知,江南许多商人来了京都,在京都做生意,抢了好些客人,我们附近的布庄、铺子都愁。” 他引着谢临洲和阿朝往店内靠窗的茶座走,又吩咐伙计端来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才挨着桌边坐下。 还没到汇报生意状况的时候,谢临洲不太清楚京都内之事,“竟有此事?” 阿朝近来和苏文彦书信来往,说到了这件事,他抿了口茶,道:“确是有这回事。江南商人带来的布料样式格外新颖,有不少是江南特有的提花、印花工艺,颜色也比咱们京都寻常布庄的更鲜亮些,而且他们定价也灵活,遇上诚心买的客人,还会适当让些利,所以吸引了不少百姓光顾。” 说着,阿朝抬眼看向掌柜,语气里带着几分理解:“前几日和好友闲逛时,恰好去去西市挑绢帕,就见好几家新开的布庄挂着江南织造的幌子,里头挤满了挑选布料的妇人,反观旁边几家老布庄,客人确实少了许多。” 语气稍顿,他又道:“那些江南商人不仅做布料生意,还带来了江南的丝绸、绣品,甚至连一些特色小吃也开了铺子,京都的百姓图新鲜,自然愿意去光顾。” 这些都是与苏文彦闲聊的时候,说的。 谢临洲听着,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问道:“那这些江南商人可有违规经营之处?或是有欺压本地商户的情况?” 掌柜连忙摇头:“倒没有违规经营,也没听说欺压咱们本地商户,就是他们的货物实在讨喜,价格又不算高,咱们这些老铺子一时间没摸准应对的法子,才愁得慌。就拿我这布庄来说,最近一个月的生意,比往常少了近三成,隔壁的胭脂铺、成衣铺也都差不多,都在琢磨着要不要也进些江南的布料来卖,可又担心进回来销路不好,毕竟咱们对江南布料的习性还不太了解。” 阿朝接过话头:“那日闲聊,也说到不少本地商户都有这样的顾虑。不过这或许不是坏事,江南商人带来了新的手艺和经营思路,咱们本地商户若是能学着些,再结合京都百姓的喜好改良,说不定能让生意更红火呢。” 苏文彦,那日还说,打算和夫君商量商量,到时候想和几位江南商户聊聊,看看能不能寻个互相借鉴的法子 谢临洲闻言,眉头舒展了些,看向掌柜:“阿朝说的倒有道理。你们也不必过于焦虑,可先派人去打探下江南商人带来的货物特点,看看哪些款式、工艺更受百姓欢迎,再琢磨自家的应对之策。若是后续遇到需要官府协调的事,也可按流程上报,官府定会妥善处理,保障各位商户的合理权益。” 掌柜听了,脸上露出些安心的神色,连连点头:“多谢大人指点。有您这话,我们心里就有底多了。也多谢少君告知这些细节,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应对呢。”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起身道:“瞧我这记性,前几日大人订的天青色棉料今早刚送到,料子软和,颜色也正,最适合少君做件夹袄。我这就引少君去后堂试试,让裁缝量量尺寸。” 听到这话,阿朝跟着起身,对谢临洲笑了笑:“那我先去后堂看看,你在此处等我。” 谢临洲颔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暖意:“去吧,仔细些,若有喜欢的花色,也一并跟掌柜说。” 掌柜笑着引着阿朝往后堂走,临走前还不忘对谢临洲道:“大人放心,少君眼光好,定能挑着合心意的料子。” 掌柜的捧出几匹布,天青色的料子上绣着暗纹梅枝,摸起来软乎乎的,还有一匹月白色的,缀着细碎的银线,在光下泛着微光…… “天青色、云峰白、霁蓝、朱樱色。”阿朝摸了摸布料,“这几匹拿下来。” 谢临洲笑着点头,又让掌柜的添了些织着小绒球的发绳,五颜六色的堆在盒子里,惹得阿朝忍不住拿起一根天青色的系在指尖把玩。 让掌柜的送到谢府去,二人便从庄里出来。 阿朝想着那日语苏文彦游玩时,见到的事物,兴奋道:“夫子,前几日东市街口来了个耍杂耍的班子,里头有个少年郎,能把十三个彩球在手里抛得滴水不漏,还能一边抛球一边翻筋斗,围观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我和文彦都站在街边看了近半个时辰,最后赏了钱才走的。” 谢临洲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却还是适时的露出些惊讶来,“竟有这般厉害的杂耍?我那几日都在上值,没有空闲陪你出去,唉。” 他温润的目光扫过阿朝带笑的眉眼,补充道:“市井间的热闹最是鲜活,那少年郎有这般技艺,倒也难得。待会看看那杂耍还在不在,我们也看看。” 杂耍那边人多拥挤,怕围观的百姓磕着碰着,府尹大人已经派了两个差役在那附近维持秩序,如今特别安稳。 阿朝道:“看不了了,今日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他们恐怕不会来了。” 又闲聊了几句,他话锋一转,说起那日和苏文彦吃的美食,“那日我和文彦看完杂耍,去了南街的知味小馆吃饭,他家的蟹粉小笼可真是一绝。皮薄得像层纱,轻轻咬开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就顺着嘴角流下来,里头的肉馅混着蟹粉,鲜得让人舌头都要化了,蘸上一点姜丝醋,一点都不觉得腻。还有一道松鼠鳜鱼,鱼肉外酥里嫩,酱汁裹满每一块鱼肉,吃起来酸甜可口,连鱼刺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原本,他是打算去醉仙楼用膳的,可苏文彦说醉仙楼的吃腻了,提了个老馆子。 阿朝说着,眼睛里满是回味,“我最喜爱吃的就是他家的赤豆元宵,赤豆熬得沙沙的,带着淡淡的甜香,元宵煮得软糯弹牙,咬开里面还有芝麻馅,流心的芝麻混着赤豆汤,甜而不齁,暖乎乎地喝下去,整个身子都舒服了。文彦还说,这家店的老板是从江南来的,除了这些点心,他家的糯米藕、桂花糖芋苗也很地道,还约我下回再去尝呢。” 他没想到苏文彦挑的馆子,膳食做的这般好,吃过的第二日还在回味。 谢临洲听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温柔地落在阿朝身上,“听你这么说,倒真是让人有些向往。那赤豆元宵想来很合你的口味,你素来喜欢吃这些软糯的甜食。夜里,我们也去味小馆尝尝,我也看看到底有多好吃。”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喜欢吃赤豆元宵,回头打包一份回去,让家里的厨子尝尝学着做,赤豆挑颗粒饱满的,元宵也自己搓,食材新鲜,做得也干净,你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有。” 阿朝闻言,心里暖暖的,笑着点头:“好啊。快些天黑,我就吃赤豆元宵了。” 谢临洲抬手,轻轻揉了揉阿朝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宠溺:“都依你。” 闲聊着,二人便到了书坊。 阿朝刚进门就直奔柜台,掌柜的见了他,笑着递过一本书:“谢少君要的《齐民要术》新注本到了,我特意给您留着呢。” 阿朝接过书,指尖摸着封面的烫金字,开心得直点头,谢临洲又帮他选了本《四时饮食谱》,“里面有不少冬日暖身的菜谱,你照着学,下次做给我尝。” 二人在书坊逛了逛,,没寻到喜爱的书籍便去了百戏楼看戏。 从百戏楼出来,天边已染了层温柔的橘粉,暮色像层薄纱,轻轻笼住京都的街巷。 街边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晕开细碎的光斑。 谢临洲自然地牵住阿朝的手腕,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慢些走,夜里路滑。” 年哥儿与青砚走在身后,聊着那大闹天宫有多好看。 阿朝点点头,目光被街边摊贩的糖画吸引,脚步慢了几分。 谢临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着问:“想吃?” 阿朝摇摇头,眼底却藏着笑意:“不了,等会儿要留着肚子吃赤豆元宵呢。” 就想着待会要去小馆,他都没怎么吃包厢里头的点心,走的时候让年哥儿打包了。 两人相视而笑,踩着暮色往南街的知味小馆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小馆门口。 木质招牌上知味小馆四个字透着古朴,门口挂着的蓝布幌子在晚风里轻轻晃着。 刚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混合着肉馅的鲜、糖醋的甜,还有豆沙的绵柔,瞬间勾动了食欲。 小厮见二人进来,连忙笑着迎上前:“两位客官里边请,今日可有预定?” 谢临洲缓缓道:“听说您家的蟹粉小笼和赤豆元宵特别好,特意来尝尝。” 小厮笑意盈盈:“客官好眼光,这两道可是我们家的招牌,今日刚包的蟹粉小笼,赤豆元宵也是现熬的,您二位楼上请,靠窗的位置视野好。” 跟着伙计上了二楼,选了临窗的桌位坐下,窗外能瞧见街灯闪烁的景致。 谢临洲拿起菜单递给阿朝:“看看还想吃些什么,今日都依你。” 阿朝翻了翻菜单,指尖点了点松鼠鳜鱼的字样:“就点我们之前说的这三样吧,太多了吃不完。” 其实是他就想吃上回那三样。 谢临洲顺手把菜单拿了过来,瞧了瞧,“都是些别致的菜,想来老板是个爱吃美食的人。”他招招手让青砚二人过来,“你们二人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青砚二人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 青砚接了菜单子,侧身将菜单凑到年哥儿面前,温声道:“年哥儿上次随谢少君来,可有瞧着喜欢的菜?今日咱们也点几样尝尝。” 他对吃食没那般热爱,能吃就成,味道好不好另说。 年哥儿脑袋凑过去,眼睛在菜单上飞快扫着,指着鲜肉汤包的字样,兴奋道:“青砚哥,我记得这个,上次苏公子的小童和我一块吃的这个,我尝着特别好吃。当时我就想着,下次来一定要吃够一笼、” 青砚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笑着点头:“那便先点一笼鲜肉汤包。还有别的想吃的吗?我瞧着这桂花糖芋苗似乎也不错,甜糯的芋头裹着桂花酱,适合小哥儿吃。” 年哥儿闻言,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要的要的,这是江南的特色,芋头炖得粉粉的,入口就化,桂花酱特别香,一点都不齁甜。对了对了,还有那个排骨。” 他手指在菜单上划了半天,终于找到糖醋排骨的名字,“就是这个。上次邻桌点了,红亮亮的,看着就有食欲、” 青砚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指尖在菜单上轻轻一点:“那便再要一份糖醋排骨。不过这排骨分量不算小,咱们两个人,再点个清淡些的菜就够了,免得浪费。你看这香菇青菜如何?清爽解腻,配着汤包和排骨正合适。” 他是习武之人,饭量比寻常汉子大的多。 年哥儿凑过去看了看,乖乖点头:“听青砚哥的,我都听你的。” 见状,伙计麻利地记下菜名,心里有些羡慕,笑着道:“二位客官真有眼光,这几样都是咱们家的招牌,鲜肉汤包刚蒸好,桂花糖芋苗也是现炖的,您二位稍等,很快就好!” 说完便转身离开。 另一个伙计将茶水添满退下,桌上的空位还等着菜品上桌。 阿朝指尖无意识地划着茶杯边缘,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脸上满是怀念:“我们瞧得《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戏,可真热闹。那扮演孙悟空的戏子,不仅身手利落,连神态都学得活灵活现,刚出场时甩着金箍棒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写的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台下的叫好声就没断过。” 认了不少字后,他就迷上了看,近来看的便是《西游记》。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可惜是的,戏只演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就结束了,我还想着知道后面他怎么出来呢。从戏楼出来的时候,我听小二说,过几日会演《西游记》的续集,讲孙悟空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到时候我们去看呗。” 他最喜爱的是孙悟空偷吃蟠桃那段,孙悟空抱着个大大的蟠桃,一边啃一边东张西望,模样既得意又怕被发现。后来天兵天将过来抓他,他也不怕,一根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把天兵打得落花流水。 谢临洲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阿朝带着笑意的侧脸上,温和地附和道:“那戏确实精彩,放授衣假,我们再来看。” 阿朝转头看向谢临洲,眼睛亮晶晶的:“好啊,好啊。”他掰着手指头数,“差不多是你放授衣假当日,我们就能去看戏。” 他想,这几日早早预习,让先生加快教学的进度,他好授衣假玩的开心。 不多时,蟹粉小笼先端了上来。一笼四只,白白嫩嫩地卧在竹制蒸笼里,薄皮里隐约能看见橙红的蟹粉 阿朝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只,先咬开一个小口,轻轻吸了口汤汁,鲜美的滋味瞬间在嘴里散开。 他眼睛亮晶晶的,抬头朝谢临洲说:“你快尝尝,味道和我上次吃的一模一样。” 没怎么在京都内闲逛过,他竟不知还有这般多的好吃的。 谢临洲依言夹起一只,慢慢品尝着,点头道:“确实不错,蟹粉给得足,却不腥气,皮也够薄。” 他想,下回和人谈生意也可以约在这个地方。 阿朝傲娇道:“是吧,文彦常和他夫君一块来吃呢。”他又吃了个,“待会回去,你给我看看我的课业有无做的不对的地儿吧,课业多得很,我眼睛都看花了,都挑不出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谢临洲应:“自然可以。” 正说着,松鼠鳜鱼也端上了桌,金黄的鱼身炸得蓬松,浇着亮红的糖醋汁,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看着就格外诱人。 谢临洲用筷子夹下一块鱼肉,细心地吹了吹,递到阿朝嘴边:“小心烫,尝尝这个。” 这里的松鼠鳜鱼比醉仙楼的卖相好很多,不知是不是味道也比后者好。 阿朝张嘴咬下,外酥里嫩的鱼肉裹着酸甜的酱汁,一点鱼刺都没有,吃得格外满足,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道:“好吃的,那日我和文彦还说,这道松鼠鳜鱼比醉仙楼的都好吃。” 瞧着他做贼似的,谢临洲自己也夹了一块,放入嘴里,“确实好吃。” 阿朝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道:“下回我带襄哥儿他们来尝尝,肯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最后上桌的是赤豆元宵,一碗里盛着五六颗圆滚滚的元宵,赤豆汤熬得浓稠,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桂花碎。 谢临洲拿起勺子,舀起一颗元宵,吹凉后咬开,流心的芝麻馅混着绵沙的赤豆汤,甜而不齁,暖意在喉咙里化开,他评价:“味道确实不错。” 阿朝看着他吃得满足的模样,也舀了一勺赤豆汤,慢慢喝着:“往后我们不去醉仙楼了就来这儿吃。” 他又舀起一颗元宵,递到谢临洲嘴边:“你也尝尝元宵,芝麻馅特别香。”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慢悠悠地吃着,窗外的夜色渐浓,小馆里的暖光映着彼此的眉眼,满是岁月静好的温柔。 待用餐结束,谢临洲结了账,又特意让掌柜的打包了一份赤豆元宵:“带回去当宵夜,夜里若是饿了,热一热就能吃。” 阿朝牵着谢临洲的手走出小馆,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 授衣假第二日,收到薛大人让下人传来的消息。 谢临洲与阿朝打扮好,提着礼品薛府走去。 昨日下了场大雨,夫夫二人没有出门,在家中看书、闲聊倒也快乐。 薛府的门房见是他们,连忙引着往里走。 他们此番是见薛少昀的未来相公,柳家二公子,柳清沅。 原本是定在酒楼相见的,仔细想想,酒楼到底没家中那般自在,合计完就定在薛府。 谢临洲与阿朝刚踏入薛府正厅,就见薛大人与薛夫郎正陪着一位身着墨色长衫的公子说话。 那公子面容清秀,眉眼温和,见他们进来,便起身拱手行礼,声音温润:“在下柳清沅,见过谢大人、谢少君。” 阿朝连忙回礼,笑着道:“柳公子不必多礼,唤我阿朝便是。” 谢临洲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柳清沅身上,温和道:“久闻柳公子才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薛大人笑着打圆场:“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拘谨。清沅啊,临洲不仅为人师表,平日里还爱研究些古籍字画,你们定有共同话题。” 薛夫郎在一旁接过谢临洲手中的礼品,朝着阿朝道:“来便来了,还带什么礼品。前几日临洲送的那罐雨前龙井还没喝完,这又带了新的点心,倒是让你们破费了。” 阿朝连忙摆手:“小叔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些寻常吃食,想着您和薛叔或许喜欢,便顺手带来了。” 五人方坐下,下人刚端上热茶,门外就传来脚步声,赵侍郎的公子赵衡带着夫郎赵灵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被李夫人牵着的李襄。 李襄穿着件鹅黄色的袄子,脚步欢快的进门,看见阿朝就眼睛一亮,快步跑过去:“阿朝,我们好久没见了。” 他们几人在门外遇见,彼此间闲聊一番,得知来这都是同一个目的。 阿朝笑着,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可不是好久没见了,上一回见面是何时我都记不得了。” 众人互相见了礼,赵衡在柳清沅身旁坐下,笑着对谢临洲道:“昨日那场大雨可真急,我家后院的篱笆都被冲歪了,今早才叫人修好。谢大人昨日在家可有受影响?” 谢临洲摇头:“家中倒还好,只是原本定好与夫郎一块出去,却被雨拦在了家里,有些可惜。” 阿朝闻言,脸上挂着笑:“不过后来在家翻出本旧话本,看着看着倒也忘了出门的事。” 柳清沅这时开口,目光带着温和的笑意:“说起旧话本,我前几日在书坊淘到一本《江湖记》,里面讲的侠客故事十分精彩,不知大家可否看过?” 既然是要和大家伙熟悉熟悉,往后好往来,他说话的话题便引到了众人身上。 赵珩眼睛一亮:“我看过,里面那个玉面客救了落难书生的情节,我记得格外清楚,柳公子也喜欢看话本?” 他寻常的公务就让他烦恼,寻常时候得了空闲便会看赵灵曦放在书房中的话本、画本。 柳清沅点头:“闲暇时会看些,不过比起话本,我更爱读古籍。谢大人似乎也喜欢研究古籍,不知您对《诗经》的注本可有偏好?” 听到这话,谢临洲语气多了几分兴致:“我倒偏爱东汉郑玄的注本,释义详实,还能从中窥见当时的风土人情。只是其中有些章节的注解过于晦涩,正想找些同好一同探讨。” “巧了。”柳清沅眼中闪过惊喜,“我家中恰好有一本祖父传下来的郑玄注《诗经》,上面还有些批注,改日我带来与谢大人一同参详?” “正好。”谢临洲心中欢喜,出声道。 他们几个汉子闲聊着,薛夫郎便引着阿朝、赵灵曦与李襄往偏厅去:“你们哥儿几个凑一块说话,他们这些汉子在正厅聊,也免得拘束。” 阿朝应下,与赵灵曦、李襄一同往偏厅走。 刚推开雕花木门,就见薛少昀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话本,嘴角还沾着点点心碎屑,脚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碟杏仁酥,模样惬意得很。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阿朝、灵曦、襄哥儿,你们可来了,快快,我这就让丫鬟把糕点果脯这些送上来。” 说着便扬声唤来丫鬟,又忙不迭地挪了挪身子,给三人腾出位置,“我跟你们说,这碟枣泥糕是厨房刚蒸好的,甜而不腻,你们快尝尝。” 天知道他等了多久,早上和柳清沅在后花园闲逛一番,就念着此事了。毕竟平日里在家,父亲与阿爹总念叨他要稳重些,只有和阿朝他们在一块,才能这般自在。 互相问好一番,几人围着小几坐下,丫鬟很快端来新的茶点,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还有裹着糖霜的糖莲子、…… 李襄拿起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小口,眼睛一转,看向薛少昀,故意拖长了语调打趣道:“呦呦呦,先前不知道是谁说不想成婚,说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见了柳公子,怕是连话本都看不安生了吧?” 他从他娘嘴里得知薛少昀要订婚的消息,惊讶得很,要不是不能出府,他早就来寻薛少昀拷问一番。 薛少昀脸颊一红,伸手去捏李襄的脸:“你懂什么,我那是,那是觉得成婚麻烦,跟清沅没关系。” 他之前的想法确实是那样的嘛,他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话虽这么说,他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阿朝和赵灵曦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朝捏着片桃脯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眼里闪着明显的八卦光,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少昀,你跟柳二公子怎么认识的?之前可没听你提过。 话音刚落,李襄立刻放下手里的水晶糕,脑袋凑过来,赵灵曦也停下剥莲子的动作,两人异口同声:“是啊,是啊,快跟我们说说。” 雨天,天冷,他们都没什么好玩的事儿,注意力全都放在此事上。 薛少昀指尖捏着话本边角,耳尖悄悄泛红,避开三人的目光,轻咳一声:“也没什么特别的,上月去城郊的书坊淘旧书,正好遇上他也在找一本《春秋注》,两人都盯着最后一本,就这么搭上话了。” 他也没想到缘分来的这么措不及防。 “就这?”李襄显然不满足,追问,“后来呢?没再约着见见面?” 薛少昀瞥他一眼:“后来发现住得不算远,偶尔会约着去茶馆聊古籍,父亲与阿爹知道后,又托人打听了他家情况,觉得合适,就提了亲。” 阿朝挑眉,笑着打趣:“这么说,还是古籍牵的红线?那以后可得多拜拜那些书才是。” 赵灵曦也跟着笑:“这般相遇倒也雅致,比那些刻意安排的相亲有意思多了。” 不过相亲也有好处,避免遇到骗婚,他与赵衡便是家里介绍认识的。 薛少昀被说得脸颊发烫,伸手去推阿朝的胳膊:“别打趣我了,再提我就不跟你们说了。” 阿朝被他推得笑出了声,忙举手讨饶:“好好好,不打趣你了。不过我倒好奇,柳公子也爱读《春秋》?他平日里除了古籍,还喜欢些什么?” 这话刚问完,李襄也跟着点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对呀对呀,柳公子看着温温柔柔的,会不会也喜欢下棋?上次我跟钰哥哥下棋,输得可惨了。” 他就是个臭棋篓子,要不是他的钰哥哥让着他,他都赢不了一次。 薛少昀耳尖的红还没褪去,听他们问起柳清沅,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他确实爱读《春秋》,还说最喜欢公羊高的注本,说里头的释义更有见地。至于别的。他还喜欢养些兰草,说兰草清雅,放在书房里看着舒心。下棋也会些,不过不算厉害,上次跟我爹下,输了两子。” 赵灵曦听得认真,笑着道:“养兰草倒真是雅致,跟柳公子的性子很配。我前几日在花坊看见一盆墨兰,开得正好,若是你们成婚,倒可以送一盆过去,也算添份喜气。” 阿朝立刻附和:“这个主意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挑,选盆最精神的。对了少昀,你们还喜欢什么,可得早点跟我们说,我们也好提前准备贺礼。” 他总怕贺礼送的不合心意,今日能聚在一起,直接问了。 薛少昀抿了抿唇,“可不能就顾着我们喜欢的送的,你们也要送些其他的啊,让我们装点装点门面。” 听到这话,阿朝忍不住笑了:“放心,肯定少不了能撑门面的。就目前而言,除了上好的文房四宝以外,我打算跟临洲一起,寻一幅名家的山水画,挂在你们新房的厅堂里,既雅致又大气,客人来了瞧见也有面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临洲认识几个字画收藏家,说不定能淘到幅品相好的古画,比新买的更有韵味。” 至于其他的,就让小翠去准备。 赵灵曦放下手里的茶杯,笑着接话:“我和夫君则准备一套玉制的摆件,一对玉如意或是玉屏风都好。玉本身就象征着圆满吉祥,摆在书房里既好看,也显得有格调,柳公子爱读古籍,在书房里摆着玉摆件,也衬他的性子。当然啦,其他东西也会送,给你撑场面,免得被柳家大房的人看不起。”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柳家共有三房,柳清沅是姨娘生的儿子,是二房的人,平日不受大房待见,也没三房能讨柳老爷欢喜。 李襄听得眼睛发亮,晃着身子道:“我积蓄不多,打算送一套红木家具,给你们新房用的,结实又好看。 薛少昀听着三人的打算,脸上满是笑意:“你们准备的都这么用心,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都不敢想象,到时候你们送的贺礼会有多大的场面。” 阿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婚事是大事,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自然要好好准备贺礼。对了,柳公子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比如他爱养兰草,咱们要不要再送些稀有的兰草品种?” 薛少昀想了想,点头道:“他确实喜欢兰草,若是能寻到一盆好的墨兰或是蝴蝶兰,他肯定会喜欢。不过也不用太刻意,你们准备的这些,已经很好了。” 赵灵曦笑道:“不麻烦,我认识一家花坊的老板,他家有不少稀有的兰草品种,我回头去问问,定能挑到一盆合心意的。到时候咱们把这些贺礼一起送过去,保证让你们的新房又漂亮又有面子。” 几人又聊了会儿贺礼的细节,从字画的风格到玉摆件的样式,再到兰草的品种,越聊越起劲儿。 赵灵曦拿起一块糖莲子,剥了壳递到李襄嘴边,随口问道:“襄儿,你跟你那钰哥哥近来可有书信往来?上次你说他要来看你,可有定下日子?” 李家管的严,未订婚的汉子与哥儿见面,必须有长辈在。他跟钰哥哥一个月也见不了多少面。 李襄嘴里含着糖莲子,含糊不清地说:“有呢,钰哥哥前几日还写信给我,说授衣假,带我出去逛街。” 说起钰哥哥,他眼睛闪烁着稀碎的光,满是期待。 阿朝笑着,“这么说,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师傅师娘可有跟你说什么?” 李襄闻言,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爹娘说,等我过了明年生日,就让两家大人商量商量,若是顺利,明年秋日就定下婚事。” 话刚说完,就惹得薛少昀和赵灵曦一阵打趣,他更是羞得把头埋得更低了。 李襄撑起腰,“好了,好了,不许再说我了,说别的。” 他看向阿朝,岔开话题:“阿朝,你和谢大人成婚也有些时日了,你们可有打算要个孩子?我瞧着府里若是有个孩子,定会更热闹些。” 他记得每次爹娘用生孩子这个话题,总会很好的把不想谈的事情绕过去。 阿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脸颊微微发烫,轻声道:“我和夫子倒也没急着定日子,想着先过些时日二人世界,等以后时机到了,再考虑孩子的事。” 他顿了顿,又看向赵灵曦,“你和赵公子呢?你们可有打算?” 赵灵曦道:“我和夫君也在盼着,只是一直没动静,不过也不急,慢慢来就好。” 薛少昀在一旁插话说:“若是你们以后有了孩子,可得让他们跟我玩,我来教他们骑马射箭。” 随着,赵灵曦就笑道:“昨日那场大雨可真大,我在家闷了一天,今日能出来见你们,可算松快了。” 阿朝点头附和:“是啊,我昨日和临洲在家看书,倒也清净。对了,你们知道吗?近来江南来了不少商人,在京都开了好些铺子,连西街的布庄都多了好几家江格的。” 李襄眼睛一亮:“我当然知晓,前几日,我娘还去买了块江南的丝绸,说要给我做件新衣裳呢,那花色可好看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江南商人聊到京中新开的点心铺,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正厅里,谢临洲与柳清沅果然如薛大人所说,聊得格外投契,赵衡和他们也有话题。 谢临洲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古籍抄本上,对柳清沅道:“听你说藏有郑玄注《诗经》的孤本,不知可否讲讲其中‘风’部注解的独到之处?我家中那本虽也是善本,却少了几处关键批注。” 他倒是真的爱古籍。 柳清沅眼中一亮,身子微微前倾:“谢大人果然细致,那孤本里对‘关雎’篇的批注,竟提到了当时的婚俗礼仪,说‘参差荇菜’并非单纯写景,实则暗合古时女子采荇荐祭的习俗,与后文‘钟鼓乐之’的婚嫁场景相呼应,这倒是我在其他注本里少见的。” 他并非是为了迎合众人,而表现出对古籍的喜爱。 赵衡虽对古籍研究不深,却听得认真,适时插话:“这般看来,古籍里藏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旧时的生活百态。说起来,前几日我去城郊核查农桑事务,见当地农户还保留着采桑祭神的习俗,倒与这古籍批注里的场景有些相似,可见有些传统倒也流传得久。” 谢临洲点头赞同:“赵兄这话在理。读书本就该与实务结合,若只埋首故纸堆,倒失了古籍的现实意义。就像此次吏部整顿考核制度,若能参考古时循吏考核的办法,兼顾政绩与民生,或许更能选出实干的官员。” 柳清沅接过话头:“谢兄所言极是,我曾在《通典》里见记载,盛唐时考核官员,不仅要看赋税完成情况,还要查百姓的安居乐业程度,甚至会走访乡邻听取评价。如今若能借鉴此法,定能避免不少形式主义。” 赵衡闻言,忍不住感慨:“二位若能将这些想法整理成册,或许能为此次考核制度改革提供些参考。我父亲常说,如今朝堂缺的就是既能通古籍、又懂实务的人才,二位这般兼顾,倒是难得。” 三人越聊越投机,从古籍批注聊到古今考核制度,又从农桑习俗谈到江南商人来京后的市场管理,时而争论古籍释义的细节,时而探讨实务推行的难点,连窗外的日头西斜都未曾察觉,直到薛府下人来请用膳,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 谢临洲看着柳清沅,笑道:“今日与柳兄一聊,受益匪浅,改日定要登门拜访,好好参详你那本孤本。” 柳清沅欣然应下:“随时欢迎,我也盼着能与谢大人再论古籍、谈实务。” 薛府的正厅早已摆开一张长长的梨花木桌,十几把椅子依次排开,桌上铺着素色锦缎桌布,中间摆着一碟碟精致的冷盘。 酱肘花切得厚薄均匀,水晶虾饺透着粉白,还有凉拌藕片撒着芝麻,香气先一步勾着人的食欲。 众人依次入席,薛大人与薛夫郎分坐主位两侧,柳清沅挨着薛少昀,谢临洲与阿朝、李襄坐在一块儿,赵灵曦与赵衡挨着,刚落座,丫鬟便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热菜一道接一道上桌。 薛大人端起酒杯,笑着开口:“今日大家聚在一处也是缘分,尤其是清沅第一次正式与诸位见面,咱们先干一杯,祝往后常来常往。” 众人纷纷举杯,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下酒杯,谢临洲夹了一筷子刚上桌的清蒸鲈鱼,放到阿朝碗中,“别喝酒,喝汤。” 阿朝应声,“我省的的。” 薛大人对柳清沅道:“府上的厨子擅做河鲜,这鲈鱼蒸得鲜嫩,清沅尝尝,看比柳府的做法如何。” 柳清沅依言尝了一口,点头赞道:“肉质细嫩,鲜味都锁在里面,虽与府上的红烧做法不同,却另有一番风味。” 薛大人脸上挂着笑。 柳清沅语气一顿,对着谢临洲道:“方才聊到江南商人的市场管理,我倒想起家中商号近日也遇到些情况,不知您对商户抱团经营可有见解?” 谢临洲正夹着一筷子梅菜扣肉放到阿朝碗中,闻言便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商户抱团经营,实则是取众家之长补一家之短,若能做好,确实是应对外来竞争的好法子。不过这抱团也有讲究,不能盲目凑在一处。”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继续道:“就拿城郊的粮商来说,前两年江南粮商来京时,他们也慌过一阵,但后来几家粮商联合起来,统一从产地采购,不仅压低了成本,还约定了合理的售价,既没让江南粮商抢占太多市场,也没让自家陷入恶性竞争。柳兄家中是商号,想必也涉及货源、定价这些事,若能联合本地几家信誉好的商号,在货源上互通有无,定价上达成共识,再统一应对客户需求,想必能缓解不少压力。” 赵衡在一旁点头附和:“谢兄说得是,我前几日去城郊核查时,还听粮商们说,抱团后他们甚至能拿出一部分资金,改进仓储设备,减少粮食损耗,这也是单打独斗时做不到的。” 谢临洲接过话头,又补充道:“不过有一点要注意,抱团不是垄断,定价不能偏离合理范围,也不能排挤小商户,否则反而会引起百姓不满,还可能触碰到规制。最好是能推举出一位有威望、懂经营的牵头人,定期商议事务,遇到问题也能及时调整。柳兄家中商号在京都也算有口碑,若愿意牵头,想必不少本地商户会愿意参与。” 柳清沅听得认真,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谢大人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我。之前家中商号也想过联合,却总担心意见不合,如今看来,只要明确规则、选好牵头人,倒也不是难事。回头我便让家中管事去联络几家相熟的商号,好好商议一番。” 薛大人笑着端起酒杯:“有临洲这番指点,清沅你也少走些弯路。来,咱们再喝一杯,祝你们商户间能早日达成共识,也祝京都的市场能越来越稳!” 众人纷纷举杯,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几个汉子便就着饭菜,又聊起商户合作的细节,赵衡也不时插话,说起城郊商户联营的成功案例,薛大人听得认真,偶尔还提点几句官商协作的注意事项,汉子们的话题虽离不开实务,却因桌上的热闹氛围,少了几分朝堂的严肃,多了几分家常的随意。 另一边,阿朝给谢临洲夹了块甜烧白,笑着道:“夫子,我听少昀说这甜烧白的豆沙是他们家中熬的,不腻人,你尝尝。” 谢临洲送入嘴中,评价:“味道确实不错。”随后,他夹了块咕咾肉放到小哥儿碗中,“你尝尝这个,待会大抵还有果子,甜品,莫要吃太多,免得肚子难受。” 阿朝点头如捣蒜,“你也吃嘛,别只顾着和他们闲聊。后日大家伙要一块去泡温泉,明日该准备好东西。” 泡温泉的地点与之前约定的不同,是李夫人定下来的。 60-65 第61章 阿朝蹲在衣柜前,把要带去泡温泉的衣物,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跑完温泉后穿的衣裳,他选的是月白色的软缎外衫,料子轻薄透气,最适合泡完温泉后穿。 一旁的年哥儿正将阿朝爱吃的糕点放进食盒,此外,食盒里还装着温热的蜂蜜水、干净的帕子。 检查的差不多,阿朝问:“年哥儿,夫子呢?他可收拾好了?” 原本计划是谢临洲定泡温泉的地方,后面出了点事情,由李夫人来定,此番去泡温泉的也多了赵灵曦与赵衡二人。 “收拾好了。”谢临洲从外屋走进来,走到阿朝身边,伸手将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声音温柔:“就等你与我出门。” 阿朝回眸看他,笑着说:“我们走吧。”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门。 装衣服的小包袱年哥儿拿着,食盒被青砚拿在手上。 京都已被凉意浸透,车帘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带着清冽的劲儿。 阿朝裹紧了素色棉披风,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渐渐退去,道旁的银杏早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映着灰蓝的天,倒有几分疏朗的意趣。 他扯了扯谢临洲的衣袖,轻声道:“原以为夏日才能去泡温泉,没想到这种日子也能。” 没泡过温泉,他对温泉的认知是从街头小巷听来的。 “当然能,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泡个温泉正好暖身。”谢临洲顺势搂着他的肩膀,“不过待会儿到了地方,你可得记着,温泉不能泡太久。一来这天气冷热交替快,泡久了身子发虚,出来容易着凉;二来泉水温度不低,长时间浸着会耗气血,反而得不偿失,两刻钟就差不多了。”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倒也没怎么去泡过温泉,偶有几次都是旁人约的。 阿朝眼里明晃晃挂着期待,“我都省的的。” 他这几日都念着此事。授衣假前两日都有别的事情,泡温泉只能往后搁,他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昨夜夜里兴奋的睡不着。 马车碾过城郊的土路,车轮声从清脆变得沉稳。道旁的农田已收尽了作物,只剩褐色的土地静静卧着,偶有几丛枯黄的狗尾草在风里晃荡。 “过了授衣假,你再回国子监上几日值就该到十二月了,今年格外的冷,也不知你坐马车去国子监会不会冷的难受。”阿朝想了想,直接道:“到时,我让年哥儿给你准备暖炉,你捂着去。国子监的值房总归没家中暖和,你上值,我随你去国子监,给你布置一下,免得冷到了。” 他就怕被冷着,到时候生冻疮,难受的紧,做事也不方便。 眼下刚入十一月,十二月还有段时日,亏他还想的这般长远,谢临洲脸上挂着笑,“都依你的。” 语气一顿,他道:“等正式入了冬,周先生便在家中猫冬,不能来教你了,你若是想学与我说便是。” 这是起初,他与周文清商量好的。周文清是个怕冷的小哥儿,一入冬什么活计都不接,只会待在家中。 阿朝知晓此事,应答:“成,” 远处的山尖蒙着一层薄雾,他的视线从开阔的郊野收了回来,车帘子被放下,“风真凉啊,都能从骨头缝里钻进去。” 谢临洲用披着的黑色大氅将人搂进怀里,笑道:“知道冷,还把车帘子打开,这不活该冷着你了。” 行至半程,马车拐进一条覆着薄雪的小径。雪下得轻,只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积了些,踩上去咯吱作响。 雪是昨日开始下的,下的不大,落在手心里没等看清模样,就悄悄化了。阿朝原本还计划和谢临洲一块堆雪人的念头就被此打消了。 道旁没有了秋日的桂花,倒栽着排排红梅,花苞鼓鼓囊囊的,裹着雪粒像缀了串胭脂珠子,要等暖阳再烈些才肯绽开。 风掠过枝头,卷着雪沫子拂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带着股清润的水汽。 阿朝从窗帘的缝隙望到了的外头的美景,心头悄悄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系带,“这景可真美啊!” 他不由得感叹,往年冬日,他哪有闲情欣赏美景,今日景色倒送到他眼前了。 “待会到了别院,我带你仔细瞧瞧景。”谢临洲对这处的美景也有几分喜爱,缓缓道。 阿朝点头。 马车再往前走,小径尽头的竹林覆着雪,青黑的竹枝托着白雪,比春日更显幽静。竹影深处漏出一角黛瓦,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响着。 绕过竹林,温泉别院便露了全貌。 院墙上爬着枯了的藤蔓,却有几株腊梅从墙头探出来,暗黄色的花苞透着甜香,与温泉的水汽缠在一起。 院内的仆从帮他们将马车挺好,谢临洲与阿朝下了马车,后者道:“这般雅致的地方也不省的师娘如何寻到的?” 京都内的大户人家,冬日闲得发慌,又没怎么娱乐方式,琢磨琢磨着,什么好玩的好去的地儿都琢磨出来了。 谢临洲牵着他的手,浅笑着:“往后你便懂的了。” 李夫人早把二人的相貌细细交代过,门房笑着迎上来,引着路,脚步轻快地往院里走。 院里的热闹隔着墙都能听见,积雪落在青石板上,被扫出一条干净的通路,两旁的腊梅裹着雪粒,暗黄色花苞透着甜香。 李夫人正带着丫鬟在廊下摆茶点,宝蓝色锦裙外罩了件白狐毛披风,指尖捏着银质茶则,脸上堆着热情的笑,与身边的夫郎、哥儿说笑着。 薛少昀和李襄在暖阁里,围在石桌旁下棋,旁边的茶几上放了几盘点心,他们时不时拿上一块来吃,棋子落盘的嗒嗒声混着少年人的争论。 赵衡、薛大人、李祭酒则凑在花坛边,院里的菊花竟还开着,橙黄、粉白的花瓣沾着雪,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俏,他们披着大氅,凑在一起低声赞叹。 赵灵曦和薛夫郎说着近几日来京都内的好笑事。 阿朝与谢临洲前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热闹的景象。互相问好后,彼此寻了位置坐下。 赵衡拉了谢临洲过去,赏花,作诗,品美景。 投壶、双陆、藏钩,这些项目已经是李襄与薛少昀玩腻了的东西,他们二人从下人哪儿听说城内赌坊内出了个斗地契,拉着阿朝要玩。 阿朝可没玩过这种游戏,坐在牌桌上,摇头:“我都不会玩儿。” 李襄将硬纸片裁成的牌子在矮桌上摊开,笑着对阿朝道:“这戏法叫‘斗地契’,玩起来最是容易,你瞧这些牌子,便是我们赌局里的地契凭证,从壹到拾,跟咱们平日里算收成的数儿一样,好记得很。” 他们虽玩斗地契,但不赌钱,就玩个乐呵。 李夫人见了也没有多说什么,与薛夫郎闲聊,说东家姑娘要嫁人,西家汉子要娶哥儿。 一旁的薛少昀伸手拿起两张印着相同数字的牌子,补充道:“这戏法要三人玩才热闹,就像村里三家争一块好地。先得选个掌契人。我们轮流喊认契,谁喊得最响,谁就当这掌契人,能多拿三张秘契,就像多占了三块藏着庄稼的好地。剩下两人便是联户,得凑在一起跟掌契人对着干,把手里的地契先出完,就算赢了他的地。” 李襄又拿起一串连着的牌子,比画着说:“出契也有讲究。单张出,是拿一小块地试探;两张一样的是双契,像两块连着的地,能压过单张;三张一样的是三契,再带一张散契,便是带地出,威力更大;要是五张连着的,比如从叁到柒,那就是连契,好比占了一整片好田,寻常牌子压不住。” “还有两样最厉害的,”薛少昀掏出两张画着花纹的牌子,眼神亮了亮,“这是金印契和玉玺契,单张就比所有牌子都大;要是两张凑在一起,便是玺印合璧,管他什么连契、三契,都能压下去,就像官府的印信,能断所有地契纠纷。” 最后李襄总结道:“掌契人先出契,之后咱们轮流跟牌,你手里的契能压过上家,就可以出;压不过便只能让契。谁先把手里的契全出完,谁就赢了。掌契人赢了,就算守住了所有地;咱们联户赢了,就是把他的地分了。怎么样,阿朝听明白了吗?”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当即就想试试手。 三人坐定,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矮桌上的地契牌码得整整齐齐。 第一轮薛少昀先喊认契,李襄紧跟着加了倍契,最后倒让阿朝误打误撞抢了掌契人,捧着额外三张秘契,指尖都有些发紧。 阿朝攥着牌反复看,见两张画着花纹的金印契和玉玺契单独放在一边,只当是压轴的宝贝,连出双契、三契时都舍不得用。 轮到薛少昀出了串伍到玖的连契,李襄皱着眉摆手让契,阿朝手里明明有玺印合璧能压,却慌得只顾着翻牌:“我、我这儿有柒的单契,能跟吗?” 听是听明白了,玩起来跟另一回事一样。 薛少昀憋笑憋得咳嗽。 李襄干脆伸手点了点他手边的两张王牌:“阿朝,你傻啊。这玺印合璧是管所有契的,你留着当宝贝,倒让他的连契畅通无阻了。” 他也不怪阿朝,当初他自个儿玩也是这样。 阿朝这才反应过来,脸颊瞬间红透,忙把两张王牌拍在桌上,声音都小了些:“那、那我用这个压。” 这一闹,暖阁里的笑声更响了。 后头阿朝渐渐摸清了门道,虽没再抢到掌契人,却跟着李襄用一串叁到柒的连契,把薛少昀的三契压得没了辙,末了还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牌,眼底满是雀跃。 玩久了是会上瘾的,阿朝摆摆手,说:“我不玩了,下回跟你们一块。” 坐着玩了块一个时辰,肩膀累得发酸,他捏了块奶糕放入嘴里,坐在软塌上,瞧他们的额举动。 薛少昀连输两局,揉着眉心笑叹:“那我也不玩了,输了那么多次,我这脸面都要没了。” 李襄也觉得累,没有丝毫端庄,瘫坐在软塌上,“还是跟你们一块好玩,我在家里头和下人们玩,总是我赢,一点趣儿都没有。” 阿朝笑道:“谁家下人斗地契敢赢主子啊。别说这个了,我们聊点其他的呗。你们这几日在家里头没听到什么八卦吗?” 他正无聊着呢,斗地契把自个儿玩累了,正想听些不费脑子的。 “听到了啊。”李襄直言直语:“不就是户部尚书家的事儿嘛,原是定了他家嫡女嫁给永宁侯府的嫡子,庶哥儿嫁给永宁侯府的庶子。一家亲上加亲,更是明媒正娶的头等亲事,京里谁不羡慕 岂料成婚之前,嫡女和庶子就看对眼了,成婚当日,嫡女硬要庶哥儿换成自己一样的成亲头面,偷龙转凤,恰好嫡子洞房花烛夜,被永宁侯夫人撞了个正着。这要是传出去,尚书府的脸面可就彻底没了,还得担着欺瞒侯府的罪名。” 他端起茶盏喝了口,又接着道:“尚书夫人疼嫡女,哪里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更怕担了期盼侯府的罪名,什么事儿都推到了庶哥儿身上。可有眼的人都瞧得出这个庶哥儿乖巧安分,若无人陷害或是指挥,哪敢做这等欺上瞒下之事。” “最妙的是后头。”李襄放下茶盏,声音压得低了些,“侯夫人大发雷霆,尚书夫人自知理亏也怕侯夫人告到皇上哪儿去,传到街头巷尾,什么要求都应了下来,侯府啊,在成婚第二日,得了近一条街的铺子。侯夫人乐呵的不找北。”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他也没有半分隐瞒。 原本此事是他娘前几日去参加侯夫人好友宴席的时候知晓的,回来没忍住嘴与他说了。 此时,薛少昀当真不知晓,眼睛都瞪大:“天哪,这等事儿尚书小姐怎么敢的。” 阿朝的关注点没在嫡女身上,迫切的问:“那庶哥儿后来怎么了?” “好着呢。”李襄也没有卖关子,“本来啊,我也以为庶哥儿嫁过去要受气,谁知那永宁侯世子竟是个通透的,早瞧不上尚书嫡女那骄纵性子,也喜欢哥儿。这庶哥儿过门后,打理家事井井有条,对公婆恭敬有礼,与世子说话也句句在理,反倒是把世子的心给拢住了。如今侯府上下谁不夸他贤良?” 历经此事,李夫人对他啊,也多了一分关注,宁愿他玩心大一些都不敢让人与心术不正的哥儿、姐儿玩。 语气一顿,对上薛少昀的目光,他继续道:“那嫡女嫁给庶子后,过得还成,只是终究没了从前做尚书府嫡女时的体面。听说那庶子是二姨娘生的,家底薄,住的院子比不得侯府正院宽敞,连伺候的丫鬟都只留了三个。她先前在府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倒要学着管账、理家事,前几日还听人说,她因分不清米价贵贱,被府里的老嬷嬷暗地里笑话。” 李襄捏了块桃酥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叹气:“更要紧的是,那庶子性子温吞,在府里没什么话语权,连带着她在侯府的亲戚圈里也站不住脚。上次侯府老太太做寿,别家的媳妇、夫郎都能陪着说说话、凑凑趣,她却只能坐在角落,手里捏着帕子,连句话都插不上。反观替她嫁过去的庶女,如今已是世子君,跟着世子出席宴席,进退有度,连皇后娘娘都夸了句‘贤淑’。” 他看了眼李夫人的方向,压低声音道:“我娘说了,若是她的女儿这样,非要把女儿打死才成。好好选的世子爷不要,要二姨娘生的庶子。” 阿朝握着暖炉的手指紧了紧,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轻声叹道:“原是嫡女占着最好的缘分,偏生不珍惜,倒让庶哥儿得了本该属于她的体面。说起来是换嫁,可日子过得好不好,终究是自己选的。” 他话里没半分苛责,更多是惋惜,想起了往日里听来的那些“嫡庶有别”的规矩,此刻却觉得,比起出身,心思和品行才更能定人往后的光景。 薛少昀则靠在椅背上,指尖敲了敲桌面,语气里带着几分通透:“这事儿说到底,是福祸自招。尚书府只想着瞒天过海保嫡女,却没算到强扭的瓜不甜,更没瞧出庶哥儿的稳当。” “都是他们自个儿选的。”李襄道。 话音刚落,隔壁暖阁里上传来一阵吵闹声。 阿朝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暖阁被一架雕花竹屏风隔了半扇,余下的空隙漏着暖黄的。 他问站在一旁的年哥儿,“隔壁怎生的这般热闹?” 年哥儿回答:“少爷和几个大人在暖阁打马吊呢,李夫人他们凑上去下了赌注,少君,你同薛少爷,李少爷也要过去瞧瞧,凑个热闹。” 没想到三人打了十几轮的斗地契,隔壁都在打马吊了。 这个热闹,李襄是一定要凑的,急忙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小童给他披上一件暖色披风,“阿朝,少昀我先过去了。” 话语落下,他如同一阵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后,薛少昀紧跟其后。 阿朝想着还没见过谢临洲打马吊,朝年哥儿笑了笑,自己披上披风,小步往隔壁暖阁去。 他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谢临洲指尖夹着张东风,轻轻落在梨花木桌中央,竹牌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暖阁里炭火气混着茶香,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李祭酒坐在东侧,李夫人挨着他身后的绣墩,手里攥着把瓜子,嗑得壳子落在青瓷碟里沙沙响,目光却没离过桌上的牌。 李祭酒思索着,看着桌面上脸色各异的众人。 薛大人在南侧,薛夫郎站在他身侧,指间串着的玉珠转得飞快,见薛大人要摸牌,轻声提醒:“先瞧赵衡刚出的九饼,别凑错了搭子。” 北侧的赵衡刚要碰牌,身侧的赵灵曦便蹙着眉伸手拦了下,低声商量着:“等等,你手里已有两对,不如先留着五饼,凑刻子更稳妥。” 赵衡笑着点头,收回了要伸出去的手。 薛少昀在四人身后慢慢绕着,路过谢临洲身边时,还俯身扫了眼他摊开的牌面,又轻轻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这局胜算不大。 李襄早站在桌角,手里捏着枚银锞子,眼睛盯着桌上的牌局转了圈,最后把银锞子放在谢临洲手边的小碟里:“我赌谢大哥这局能和。” 谢临洲闻言,抬眼朝他笑了笑,没说话。 阿朝就在此时,拉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后。 谢临洲闻到熟悉的气味,转头,瞧见小哥儿亮晶晶的双眼,“你们怎么都过来了?不打斗地契了?” 与赵衡他们赏花、作诗,品茶之时,他也让青砚关注阿朝那边的情况,知晓他们几人正在打斗地契。 “不打了,你们这边热闹,我过来瞧瞧。”阿朝笑意盈盈,从面前的汉子手上接过暖炉,道:“你们这是押完输赢了?” 谢临洲“嗯”了一声,“你看我打完,下回我教你两个人打的马吊。” 阿朝应声,年哥儿立刻端来一盘炒得喷香的瓜子,瓷盘边缘还摆着两瓣剥好的橘子。 他拿起一颗瓜子嗑开,吐了壳在碟子里,又捏起一颗剥好的瓜子仁,抬手递到谢临洲嘴边。 打马吊他不会,但见王郑氏同别人打过,识的一些规则。 谢临洲正盯着桌上的牌琢磨,感觉到唇边的暖意,便微微侧头张口接住,指尖仍在牌堆里轻轻摩挲,寻找要打的牌。 阿朝见他吃了,又低头剥起瓜子,偶尔也自己磕两颗,目光却没离过谢临洲面前的牌面。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的牌技一般,没有出声,静悄悄的看。 谢临洲摸牌的动作顿了下,一看是张七饼,便顺势打了出去,随即转身道:“我想吃橘子。” 阿朝没忍住笑出了声,戳戳他的后背,“好,给你剥橘子吃。” 今日入眼可见的橘子味道都不错,他拿起一颗橘子,撕了皮、脉络,分成瓣。 等谢临洲出完牌的间隙,阿朝将橘子递到他嘴边,“橘子甜,多吃几个也可以。” 旁边的李夫人见了,笑着和薛夫郎道:“啧啧啧,瞧阿朝和临洲的恩爱劲,比我当年和老李成婚还要人羡慕。” 薛夫郎道:“恩爱好,说不定往后生几个大胖小子,能跟你家孙哥儿、孙子、孙女凑上对。” 李夫人浅笑着:“希望吧。书朗他们,在东院同你大儿子聊的正是欢,说不定,往后是我们两家先亲上加亲。” 谢临洲与阿朝顾着自己,没关注其他人。 谢临洲偏头看了阿朝一眼,眼底带着点笑意,“你自己吃,别顾着我。” 他又抬手摸起下一张牌。 “我省的。”阿朝继续剥着瓜子,偶尔投喂一点。 欢乐的时光转瞬即逝,眨眼就到了快用膳的时候。 李家、薛家的人坐满了正厅的大圆桌,说话声、笑声裹着饭菜的香气飘远,热闹得连近处人的声音都快听不清。 谢临洲拉着阿朝的手,先去跟李祭酒说了声,打算等晚上再回来和众人一起用膳,眼下二人想先去泡个温泉解解乏,泡透了再吃也更有胃口。 阿朝点头应着,顺手拎起先前备好的素色浴衣,跟着谢临洲往别院西侧的温泉区走。 刚拐过栽满红梅的小径,就见前头也有两人并肩走着,正是赵衡与赵灵曦。 赵衡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他们,笑着招手:“原以为就我们俩想避开饭点泡温泉,倒巧了。” 谢临洲走上前,四人并肩同行。 谢临洲道:“师傅和薛叔家中人丁兴旺,他们两家凑在一块吃饭,要是拉上我们谈话,那场面难说。” 定会吵得他头脑发昏,他要应着谈话,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夫郎用膳。 “倒是我们几个清闲了。”赵衡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在。 他身为赵侍郎中间的儿子,不受宠,与家中关系也一般,往常春游、夏猎、秋赏、冬澡都轮到不他,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赵灵曦握着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岔开话题,说起温泉的布局:“李婶娘这处别院的温泉分了三个池子,东侧的清露池最大,能容四五人,不过水汽重;西侧的暖玉池中等,能坐三人,池底铺了鹅卵石;最里头的听松池最小,只容得下两人,旁边就是竹林,最是清静。” 阿朝听着,下意识看向谢临洲。 谢临洲便笑着接话:“既如此,我与阿朝去听松池,赵兄与灵曦去暖玉池如何?各自清静,也免得互相打扰。” 一般泡澡不是夫夫、夫妇就是大人带着小孩。 赵衡当即点头应下,赵灵曦也没意见。 四人走到岔路口时便分了方向,谢临洲牵着阿朝往深处走,远远已能看见听松池边飘起的白汽,混着松针的清香,让人浑身的疲惫都轻了几分。 听松池边的石栏上搭着干净的棉毯,白汽袅袅升起,落在栏边的松枝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谢临洲让年哥儿与青砚守在温泉入口的竹帘外,又叮嘱了句:“若有人来,先拦一拦”,才牵着阿朝往池旁的换衣小屋走。 虽说这个时辰没什么人会来,但还是要以防万一的好。 小屋不大,却收拾得整洁,靠墙的木架上摆着叠好的素色浴衣,衣料是细软的麻布,还带着淡淡的熏香。窗边的铜盆里盛着温水,旁边放着胰子与布巾。 阿朝与谢临洲没用,将自己带来的浴巾、胰子、布巾放在空的木架上。 谢临洲先帮阿朝取下发冠,解开发带,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又拿起浴衣递过去;阿朝也顺手帮谢临洲理了理衣襟,看着他褪去外袍,换上轻便的浴衣。 不是头一回赤身果体,阿朝有些害羞,但也没像以往那般羞得不敢不看人。 两人换好衣裳出门,温泉的暖意扑面而来。 谢临洲先抬脚试探了下水温,确认不烫,才扶着阿朝的手臂,陪着他慢慢走入池中。 温水漫过脚踝、小腿,最后停在腰际,暖意顺着肌肤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阿朝舒了口气,靠在池边的青石上,看着池面泛起的涟漪,听着不远处的松涛声,只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快了不少。 谢临洲坐在他身侧,指尖拨弄着水面,偶尔有松针被风吹落,飘进池中,他便伸手捞起,丢到池外的石栏上。 白汽裹着松针的冷香飘来,谢临洲活动着筋骨,“这处温泉小院倒是别致,师娘包了好几日,想来花了不少银钱。” 说是温泉小院,实则不小,光是他们这一处别院,就有三进院落,前院栽着成片的红梅,中院设了茶亭暖阁,后院才是私汤区,连引路的石子路都铺得规整。 阿朝顺着池边的青石走了两步,“等下回我们去探望师娘之时,可要送上厚礼,不然可就白白占人家便宜了。” 温泉池周围的每一处物件儿的做工都不像是寻常富商能置办的,就连檐角的铜铃,刻的是云溪蓝氏的印记。 他四处观察一番,道:“先前我跟着小翠去采买时,见过蓝家的商号,听说他们在江南专做绸缎和别院生意,京郊好几处温泉庄子都是他家的。” 好在他知晓自己的短处后,跟着小翠出去外面见识不少,若是此刻有人问起,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谢临洲眼泪露出几分赞赏的目光,“师娘与蓝夫人是手帕交,去年蓝夫人来京,师娘还请她去府里吃过茶。想来这次包院,定是蓝夫人给了方便,不然这听松池旁的别院,平日里想订都要排上两三个月的队。” 他伸手舀了些温水,看着水珠从指缝落下,“蓝家做这温泉生意最是讲究,每个别院都配了专门的管事,浴衣的料子都是江南运来的软缎,院里的茶点,用的也是苏式的松子糖和桂花糕,连带着一日三餐都是苏式的膳食。” 阿朝点点头,“师娘素来疼人,知道你和几位大人上个月累,特意寻了这处清静地,有这处好地方,我们也能玩个尽兴。” 语气稍顿,他笑道:“怪不得原本定好的换了,由师娘来定,原是有这么一遭。” 他虽跟着苏文彦认了不少京内的大户人家与商贾人家,但难免认得不全。 谢临洲道:“师娘定了更好的地方,我原本定的那处转给别人,赚了不少钱。” 十一月到十二月中这段时日是最多人来泡温泉的,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商贾人家都想着累了一整年想来享受享受,他们都有这等心思,以至于温泉生意好的爆棚。 位置都订不到,谢临洲漏出来的位置便顺其自然得到了哄抢。 “这可是好事。”阿朝泡在温泉里,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盈盈一笑:“赚了多少钱,你还没跟我说过呢。” 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忽然想起先前在京郊公共浴堂听人说的闲话,抬眼,眼里带着几分疑惑问道:“这温泉水瞧着平静,是流动的吗?咱们来泡,会不会泡到旁人先前泡过的水?” 前几年冬过得难受,王家人没有热水给他用,他也不敢自己偷偷烧,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拿着五文钱去京郊的公共澡堂,买一刻钟沐浴的小屋子来沐浴。 想到王家人,他不免想起,昨日年哥儿的汇报。 三房自从王绣绣加入张家后,家里的活计全都落在了王郑氏与王老太太手上。王老三沾上赌瘾败光家产后,王老爷子日日望着门口念叨。 好好的一个家分崩离析,王家没了往日的热闹,日日都是吵闹。 除却耕种家务等活计,王郑氏与王老太太还要接衣裳来洗,维持生计。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孙,也没法继续去私塾上课,日日在家伤春悲秋。 听到这个结局,阿朝没忍住笑了出声。 闻言,谢临洲笑着往池边挪了挪,先回答了先前的话:“赚了约二百两银子。” 哄抢是哄抢,他卖给了熟人,也没要太多的前。 随后,他在池边摩挲一番,掀开池壁一处不起眼的石板,露出底下藏着的陶管接口,接口处正有细微的水流缓缓涌出,带着淡淡的暖意,“你看。” 阿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耳边响起谢临洲解释的声音:“这陶管便是引活水的通道。蓝家这别院的温泉,用的是连泉活水的法子。后山的泉眼常年涌水,通过陶管一路引到各个汤池,每个池壁都有进水口,池底又设了隐蔽的排水沟,水满了便会顺着水沟排去下游的溪流,时刻都是‘进新水、排旧水’,哪会存着旁人用过的水。” 话音落下,谢临洲仔细查找一番,找到池角刻着的细小刻度,又道:“方才和师傅他们吟诗作对之时,管事过来搭嘴,闲聊的时候就说过他们每日会定时检查水位和水质,若是客人泡的时间久了,还会提前询问是否要‘换汤’,就是把池里的旧水排空,重新引新水进来。 我们这听松池是独院私汤,从我们进院起,这池水就是新换的,之前没旁人用过,你尽管放心。” 阿朝凑近看了看排水沟,果然见沟里有水流轻轻涌动,心里的疑惑顿时散了,笑着往温泉深处靠了靠:“原来这般讲究,倒比我想的周全多。” 谢临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沾着的温水落在肩头,带着暖意:“不然师娘也不会特意选这里。你且安心泡着,等泡透了,咱们再回屋子用个午膳,散散步,随后睡午觉。” 阿朝点头如捣蒜,背过去,“你给我搓背呗,我都搓不到背。” 他拿起自己准备的搓澡巾,递到身后,“快点,你给我搓了,我也给你搓。” 谢临洲接过来,对上小哥儿莹白的后背,“白白的,那还需要搓。”眼睛微眯,他道:“给你搓一下脖子吧,脖子有些分界线。” “都要搓的,我昨夜其实自己搓过一遍了,但总觉得在这儿搓澡很舒服。”阿朝趴在池边,回头看人。 谢临洲分区搓背,先从脖子搓起,闲聊着:“今日玩马吊时,你剥的瓜子仁倒比平日里好吃些,是这儿的瓜子格外好吃吗?还是我的错觉。” 阿朝正望着池边摇曳的竹影,回头笑了笑:“许是暖阁里的炭火气熏着,才觉出好吃。”仔细想想,又道:“或许是真的好吃,我吃了些橘子,味道格外的甜,糕点也好,想必是这儿的特色。” 谢临洲‘啧’了一声,轻拍小哥儿的后背,“平日里那么聪明,怎幺现在就傻了。我想说的是,你剥给我吃的东西格外的好吃。” 阿朝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踩了一脚谢临洲的,力度不大,“先前还说这别的呢,我哪能反应过来。” 他脸上泛着红晕,“若你喜爱吃,我往后也这般喂你。” 语毕,他道:“你方才是没见着灵曦指挥赵兄弟打马吊有多厉害,我瞧着就紧张死了。” “听赵兄弟说他夫郎本就是个打马吊的高手,他自己只是个半吊子。”谢临洲顺着话头说,给小哥儿搓着上半个后背,提起:“明日若得空,我们可以去别院后山走一走。听师傅说,那边的梅树开得正好,还能瞧见结冰的溪流。” 阿朝眼睛亮了亮,点头应下:“好啊,正好把今日没赏够的景补回来。对了,方才襄哥儿说要跟你学算牌的法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教他?” 谢临洲低笑一声,继续搓:“等晚膳后吧,他那性子急,今日学了明日就能用上。你若有兴趣,也能一起听,这算牌的道理,跟你平日里理账倒有几分像。” 给阿朝搓完澡,泡的时辰也差不多了,谢临洲没继续泡也没有搓澡,二人穿好一开始就准备上的衣裳回了李夫人特意为他们分的院子。 走到里屋,阿朝坐在榻上,年哥儿用暖炉子帮他烘干头发。谢临洲则让下人把膳食送到这个屋子里来。 没一会,八仙桌上摆上了三菜一汤,都是江南美食。 青瓷盘里卧着油润的酱鸭,鸭皮泛着琥珀色,皮下油脂浸得肉质酥软,还没动筷就能闻到醇厚的酱香味。 旁边白瓷碟盛着清炒马兰头,嫩绿的菜尖裹着细碎的香干丁,简单淋了点麻油,鲜得清爽不腻。 中间那盘是糟熘鱼片,雪白的草鱼片浸在浅黄的糟卤里,衬着几丝青笋。 最后端上桌的是荠菜豆腐汤,奶白的汤里飘着翡翠似的荠菜碎,嫩豆腐切得小。 膳食还算不错,二人闲聊着就将膳食用完。 用过膳食肚子还饱,断不能就此睡了过去。夫夫二人合计下,直接玩起两人的斗地契来。 阿朝把最后一张地契拍在桌上,看着谢临洲又用两张良田赢走自己仅存的竹林,脸瞬间鼓成了气鼓鼓的小包子。 他攥着空空的袖口,指节都捏得发白,眼神却带着点没底气的凶:“谢临洲,这都第三把了。你是不是偷偷记我牌了?” 他不相信自己能连输三把,所以肯定是对方耍赖。 谢临洲忍着笑,把赢来的地契仔细叠好,还故意用指尖敲了敲:“牌都在你手里理的,我怎么记?是阿朝自己每次出山地前,都要先抿三下嘴,一看就知道要出什么。” 拿到什么牌都表现在脸上,小哥儿这种习惯,他看一眼就知道该出什么不该出什么。 “我才没有。”阿朝急得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环胸,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他盯着桌上的牌堆,又偷瞄了眼汉子慢悠悠洗牌的模样,突然把下巴一抬,语气硬邦邦的:“这把,这把再输,我就,我就把牌收起来,再也不跟你玩了。” 凶狠是凶狠,但不够凶,连威胁人的手段也只是不和人玩。 谢临洲洗牌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眼底满是笑意却故意逗他:“哦?不玩了?那刚才是谁说再玩最后一把的?” 阿朝被戳中小心思,更急了,伸手就要去抢牌:“你管我。反正这把你再赢,我就不玩了!” 谢临洲顺势把牌递到他面前,还故意把几张好牌露了个边,嘴上却一本正经:“好,那这把我让着你,阿朝可别再输了。” 阿朝眼尖,早瞥见对方递牌时露出来的水田,手疾眼快把牌抽过来,理牌时嘴角都快翘到耳根,却还装着严肃的模样,指尖在牌面上轻轻敲着,故意拖延时间。 出牌时他先扔出一张林地试探,见谢临洲果然出了张小牌,立刻把藏着的水田,啪地拍在桌上。 随后,他声音都亮了几分:“看,我赢了。” 说着就去抢谢临洲面前的地契,慌慌张张把之前输的竹林、山地往怀里拢,没留意一张山地从指缝滑出去,飘落在脚边。 等谢临洲笑着认输,阿朝才发现少了一张,正弯腰去捡,谢临洲却先一步拾起,还故意把地契举得高高的:“阿朝的山地掉了,想要啊?得说句好听的。” 阿朝踮着脚够了两次都没够着,急得伸手去挠他胳膊:“夫子,你耍赖,快给我。” 谢临洲顺势把地契塞回他怀里,还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不耍赖,就是想听听阿朝夸我一句。” 阿朝抱着一叠地契,耳朵又红了,却还是小声嘟囔:“算你厉害行了吧。” 他顿了顿,又抬头盯着谢临洲,语气带着点小得意的威胁:“下次玩你得让我先选牌,不然我还是不跟你玩了。” 谢临洲捏了捏他鼓起来的脸颊,故意逗他:“好好好,让你先选。那赢了的人,是不是该给输了的人点奖励?” 阿朝愣了愣,随即把刚赢的地契分出一张良田递过去,别扭道:“给你这个,下次可不许再让我连输三把了。” 谢临洲没接过来,摇头,“我可不是要这个。”他在小哥儿嘴上偷了个香,“我要这个,你下回亲我一口,我就会输掉了。” 阿朝哪能不知道方才他的好夫子都在让着他,他笑眯眯的背过身去,“那我阿朝就大发慈悲亲你一口吧。” 第62章 午睡过后,温泉小院里还浸着暖融融的水汽。 厢房内地龙烧得暖,阿朝呈现一个大字型睡的天昏地暗,迷迷糊糊间听见写声响,半睁开双眼,看过去。 只见谢临洲被年哥儿服侍着,披上玄色大氅,理好发冠,正准备往外面走去。 阿朝艰难的将自己撑起来,睡眼惺忪,“夫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谢临洲快走几步过来,捧着小哥儿的脸颊,眉眼柔和,“方才师傅派人过来,问我醒了没有。说后院那几株朱砂梅开得正好,约我去瞧瞧。” 当时,他已经醒来,小哥儿又要抱着他的手臂睡觉,他只能躺在床上,想事情。 “那你去吧,我待会洗把脸也去找襄哥儿他们玩。”阿朝脑子呈现迷迷糊糊的状态,瓮声瓮气。 让年哥儿照顾好人,谢临洲出门,接过青砚递来的油纸伞,伞面是素雅的竹青色。 方才风里已夹了些细碎的雪,若是不撑伞,待会雪化在身上,难免要喝一顿姜汤。 他握着伞柄迈步,青砚亦步亦趋跟在身侧,两人踏着湿润的青砖往后院走,清新的雪花混着泥土与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才转过温泉池的转角,便见先前零星飘落的梅瓣此刻铺了薄薄一层在青石路上,透过竹林的缝隙望去,前方的梅花林已渐入眼底。 朱砂梅本就生得高大,此刻满枝满桠缀着花苞与绽放的花朵,雪花中更显朦胧雅致,花瓣被雪水打湿后,红得愈发浓烈,顺着枝干往下滴着细碎的水珠,落在池边的青苔上,晕开浅浅的湿痕。 青砚指着隐约可见的梅林,笑道:“公子,这处的梅林美不胜收,若传出去被那些个文人雅士知晓,不免要争先恐后而来,赏花作对。” 谢临洲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附和:“是一处美景。”他一顿,又想:“若是蓝家人有那个心思,做一处梅林给文人学士,那赚的可就说了。” 说罢,又觉得是自己俗了。 走几步,又见几枝青绿色的花萼从红梅间探出来,花瓣是淡淡的乳白,沾着雪水更显莹润,与旁边热烈的朱砂梅相映,倒生出几分清雅别致。 “先前只闻梅香,倒不知雪中赏梅更有韵味。”谢临洲的脚步没有停,目光掠过整片梅花林。 不远处,薛大人身着藏青锦袍配着藏青色大氅,手里还牵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此少年乃是他的小儿子薛承晏。 一旁的李祭酒则坐在凉亭中,赏着面前的一片梅林。 雪花中,梅枝的虬曲姿态愈发清晰,有的像龙爪般伸向天空,有的则低垂着,似在饮水,枝头上的花苞或含苞待放,或全然舒展,每一朵都透着生机。 见到谢临洲出来,薛大人笑道:“方才还同你师傅说,这梅香混着温泉的暖意,倒是比京城里的梅园多了几分意趣。方提到你,你便来了。” 谢临洲颔首,笑了笑,坐在李祭酒身旁的位置,“此处倒是个闲聊的好去处。” 凉亭处在梅林中央,四处八方都是梅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风一吹,落梅簌簌,飘了几片在几人的肩头。 客套了几句家常话,薛大人看着儿子小心翼翼拈去梅花的模样,忽然转向谢临洲与李祭酒,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李兄,临洲都是科举出身的栋梁,今日有件事想请教。晏儿明年便满十五了,我想着让他下场试试乡试,不知二位觉得他如今的学问,还差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虽为夫子,但对自家小儿子多的是不自信。 闻言,谢临洲的目光落在薛承晏身上,今日早一早他们几人闲聊之时,这少年虽不多言,却总在听大人谈论诗文时悄悄记着,眼神里满是认真。 他斟酌片刻,温声道:“早上见承晏写的《咏梅》诗,字句间颇有灵气,只是议论稍浅。若想备战乡试,不妨多读些史论,学着以史为鉴谈时政,再者,策论的章法还需再打磨。” 李祭酒也点头附和:“临洲说得在理。乡试不比童试,考官更看重经世致用的本事。我看晏儿心思细,可让他多关注民生疾苦,比如近年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边粮问题,这些都是策论里常考的题目。平日也可让他多写几篇策论,我与临洲都能帮着批改。” 他家几个儿子,只有二儿子在读书一事上有天赋。 薛承晏听得连忙躬身行礼:“多谢谢叔、李伯伯指点,承晏定当好好用功。” 薛大人见儿子懂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正想再说话,却见李大人忽然收起折扇,语气添了几分严肃:“说起明年,还有件大事要提,前几日得到的消息,明年开春,陛下要下旨选秀了。” 这话一出,院中的气氛顿时静了些。 谢临洲微微蹙眉,他知道选秀不仅是选妃嫔君,世家女子哥儿也可能被选入宫中担任女官、君官,或是指婚给宗室子弟。 没过一会,他的眉眼便舒展开眼,他谢府,府上只有他与阿朝两位主子,他们又没什么很亲近的亲戚。此事与他无关。 薛大人则沉吟道:“如此一来,京里各家有适龄女儿的,怕是又要忙起来了。不知这次选秀,陛下是侧重品德,还是看重家世?” 他心中无比庆幸,自己已经给薛少昀定下亲事,如今只需将事情告知夫郎,让夫郎给关系好的几乎人家一说。 李祭酒叹了口气:“没有具体的消息,只说要‘选贤淑以充后宫,辅教化而安宗社’。想来品德与家世都要考量。不过具体的章程,还要等年后礼部的文书下来才知道。” 他对孩子加入皇家没那个想法,现如今,他家中适龄的哥儿、姑娘,需趁文书下来之前定下亲事。 风又吹过梅林,落梅更多了些,薛承晏望着飘落在温泉水面的梅花,忽然小声问:“那,若是被选上了,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跟着父亲和大人学诗文了?” 这话让几人都愣了愣,随即谢临洲温和地拍了拍他的头:“傻孩子,选秀是针对女子、哥儿的,与你无关。你且安心准备乡试便是。” 薛承晏松了口气。 李祭酒则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枝头最艳的那朵红梅:“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咱们今日是来赏梅的,快瞧那株胭脂雪,今年开得比往年更盛。” 话音刚落,他便伸手虚引,带着众人往那株胭脂雪走近。 雪已经停了,他抬手点了点枝头最繁茂的那簇梅花,笑着对谢临洲说:“临洲你瞧,这胭脂雪倒比我在自家院中亲手栽下的要美几分。” 他十年前在自家后花园栽种下来的胭脂雪,往年最多开个七八分,今年满枝满桠都是花,连枝干都被压得微微弯了。 他们几人是在前几日在李副府上探讨年底放假事宜,顺带吃个便饭之时,赏过一番。 谢临洲走近几步,抬眼望着那满树红梅,融化的雪珠挂在花瓣上,红得愈发鲜活欲滴。 他微微颔首,笑道:“师傅,你这倒是谦虚了,此处是梅树乃是得了温泉水汽的滋养,才长得这般繁盛。前几日,在您府上见到的胭脂雪想必今日也开的更旺了。大致是,花瓣层层叠叠,色泽浓淡相宜,比寻常红梅更有韵味。” 没在官场混迹多久,他现代只在宴席上学到了些皮毛,因此赞赏的话都刻在了骨子里。 “临洲说的不假。”一旁的薛大人也凑了过来,目光在梅枝间流转。 他们这边还在对梅花,梅林观赏。 另一边,阿朝想着自己不能继续睡下去了,起身到铜盆边舀了勺温水洗脸,冰凉的水激得他瞬间清醒。 “该去找襄哥儿和少昀了。”他一边念叨,一边抓起搭在衣架上的的天青色大氅披上。 他记得早上闲聊之时,李襄说过要在小院东侧的暖阁里练字,薛少昀大概率会跟着凑趣。 刚走出房门,便见石板路上落着几片红梅瓣,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花瓣上镀了层浅浅的金光。 年哥儿跟在他身后,轻声道:“梅林的梅花开的好,少爷与少君回来歇息时,外头刮了风,梅花花瓣飞的四处都是。” 阿朝明了,随口一问:“可知晓师娘他们在做什么?” 年哥儿道:“回少君,与他们的仆从一块用膳之时,听到的,李夫人与薛夫郎计划下午打马吊,拉了赵公子与赵少君。” 阿朝“嗯”了一声,顺着青砖路往东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就听见暖阁里传来纸响。 他加快脚步,推开半掩的木门,果然见李襄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支狼毫笔,桌上摊着一张写了三分之二的字帖,旁边的薛少昀则趴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却飘向窗外的梅树。 “你们俩果然在这儿。阿朝笑着走进去,暖阁里生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还以为你们会定去别的地方玩呢。” 他凑到桌前一看,李襄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字迹虽还带着几分少年的青涩,却已有了几分飘逸的韵味。 李襄见他来,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你可算醒了,我爹他们去梅林赏梅,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几个到底干嘛好啊。” 薛少昀也直起身,晃了晃手里的玉佩:“我刚还跟李襄说,要不要去梅林那边瞧瞧,说不定还能捡几朵好看的梅花回来插瓶。没想到李伯伯他们在那边,他们若在我们肯定不能玩个尽兴。” 他叹了口气,又瘫坐在软榻之上,捏了块桃酥送入嘴里。 阿朝道:“不能去赏梅,我们玩别的就是了。” 李襄把最后一个字写下,“不如我们三个人也打马吊,拉上他。”他指了指站在阿朝身旁的年哥儿。 几经周转,最后马吊没打成,三人约了出去闲逛。 他们也没想到,此番闲逛能听到这般大的八卦。 三人沿着青砖路往西走,越靠近西角门,周围的景致越安静。 路边栽着几丛翠竹,竹叶上还挂着雪珠,风一吹,沙沙作响,比梅林多了几分清幽。 薛少昀走在最前面,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竹叶,忽然压低声音:“你们听,好像有人在说话。” 阿朝和李襄立刻停下脚步,顺着薛少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竹林旁,站着两个穿着青布衫的仆从,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手里还捧着个盖着布的木盒。 三人本不想偷听,可刚要转身,却听见其中一个仆从提到了张御史家。 李襄顿时来了兴致,拉住要走的二人,压低声音道:“张御史是京里出了名的清官,我们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拉着两人躲到一棵粗壮的竹树后,屏住呼吸听了起来。 头一回做这种偷听大官员家中的事,阿朝不免有些紧张,走了几步躲在到竹屋的角落,足够安全之后,他仔细听。 “你说张御史家也太不地道了,昨日我去城里采买,听见张府的老管家跟药铺掌柜哭诉,说他家三太太嫁过去三年没生养,上个月竟偷偷抱了个乡下孩子回来,还对外说是什么远房亲戚家的娃,想蒙混过关当亲生的养。” 瘦高个仆从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语气里的惊讶,“什么,竟然还有此事。这,这……” 矮胖仆从立刻瞪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才咬牙道:“你小点声,张御史可是陛下器重的人,这话要是传出去,咱们的舌头都得被割了。我还听说,张府大太太知道这事后,气得卧床不起,前日还偷偷让管家去庙里求符,说要驱邪,其实是想把三太太和那孩子赶出去呢!” “真的假的?”瘦高个仆从眼睛瞪得溜圆,“我还以为张御史家多和睦呢,没想到背地里这么乱。那孩子来历清楚吗?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张御史的名声不就毁了?” 矮胖仆从叹了口气,伸手掀开木盒一角,露出里面几块糕点:“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刚才路过张府后门,瞧见他家丫鬟偷偷把这糕点扔了,说是什么三太太给孩子买的,大太太不许府里留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我听药铺掌柜说,那孩子好像是三太太从乡下一个农户家抱来的,那农户家穷得揭不开锅,拿了张府的钱就走了,连孩子的生辰都没说清。” 瘦高个仆从还想再问,矮胖仆从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脸色一变:“别聊了,好像有人过来了。” 两人慌忙盖好木盒,低着头匆匆往庖屋方向走,脚步都比刚才快了几分,转眼就消失在竹林尽头。 躲在竹树、竹屋后的三人也怕人来,不约而同的跑走,直到听不见人声音这才停下来。 阿朝最先回过神,平复呼吸,“没想到张御史家还有这种事,这也太吓人了吧。” 李襄眉头皱得紧紧的:“难怪前几日我听二哥哥说张御史最近心情不好,总在朝堂上走神,原来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薛少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严肃:“这种家宅秘闻最是敏感,咱们可千万不能外传。张御史是清官,要是这事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定会害了他全家。” 阿朝和李襄连忙点头,刚才的好奇劲儿也消了大半,只剩下几分紧张。 毕竟偷听别人的秘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三人走到不远处的小亭子里,把偷听之事抛在脑后,拿出象棋玩了起来。 = 日子来去匆匆,眨眼便入冬。 入了冬,周文清不来给阿朝授课,阿朝也就清闲了下来,平日除了留出两个时辰与平常一般学习,便是在家等着谢临洲回来。 谢临洲还要在国子监内教书,一直教到明年一月,一月大致十号那般,国子监便会给夫子放假。 入冬之后刮风下雪是寻常之时,马车走在路上容易打滑,阿朝今日原本想给谢临洲送膳食都被拦住,府上青风拎着去送。 屋内烧起地龙来,阿朝面前摊着一本话本,“年哥儿,何时才会停雪啊,这雪一直下,我也不能出去,闷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儿干。” 话本是,谢临洲怕他冬日无聊在书房里找出来给他的。 有了下人之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能做些什么了,他能做的,下人都能做。 年哥儿正蹲在地龙边添炭,听见少君的话,抬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雪花还在密密麻麻地飘着,把庭院里的梅枝都裹成了白色,檐角垂下的冰棱足有半尺长。 他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笑着回话:“少君别急,方才听青风哥说,这雪到傍晚就能停了。您要是闷得慌,不如再看看少爷给您找的话本?那本《梦若梦》您昨日不还说看得入迷吗?” 阿朝低头瞥了眼摊在桌上的话本,书页还停留在昨日看到的地方。 他伸手翻了两页,却没什么心思读下去,叹了口气:“看了半天,眼睛都酸了。” 以前在王家的时候,下雪天一直忙活着没个空闲,别的孩子滑雪,他干活,别的孩子堆雪人,他还是干活。如今待在这暖烘烘的屋里,彻底空闲下来觉得浑身不得劲。 说着,他起身走到窗边,手指在温热的窗纸上轻轻划着,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忽然眼睛一亮,转身问年哥儿:“今日闲着无事不若蒸些包子,等夫子回来当晚饭的配食。” 年哥儿愣了一下,不解:“少君,您何必自己动手?厨房的刘婶子做包子是一把好手,您等着吃就行。” “不一样,我做的包子有我自己的味道。”阿朝说着,已经迈步往门外走,“以前在王家,我跟着隔壁卖包子的大娘学了大半年,蒸出来的包子又白又软,大娘还总夸我。” 年哥儿见状,赶紧跟上,还不忘叮嘱:“那您慢些走,地上铺了毡子,可别滑着。” 到了庖屋,刘婶正坐在桌边择菜,见阿朝进来,连忙起身:“少君怎么来了?可是饿了?饿了让下人过来端糕点便是,哪还有亲自过来的道理。” 说罢,她亲自去端点糕点过来。 “刘婶不用忙,”阿朝笑着摆手,庖屋内暖融融的,他倒不用穿太多,将斗篷脱给年哥儿拿着,将干净的围裙围上。“我想蒸些包子,您帮我烧着蒸笼就行,其他的我自己来。” 他巡视了一番小庖屋,熟练地走到案板前,拿起面盆舀了面粉。 刘婶愣了愣,见阿朝熟练的手法,笑着应道:“好,那我这就去把蒸笼预热,您有需要喊我一声。” 阿朝先揉面,双手握住面团反复揉搓,力道均匀,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有弹性。 年哥儿在一旁看呆了:“少君,您这揉面的手法,比刘婶还熟练呢。” 阿朝笑了笑:“以前学习的时,大娘说揉面是基本功,要揉到面团能拉起来不裂才行。” 面醒发着,他朝着刘婶子道:“婶子,您帮我烧着火煮红豆吧,我来剁肉馅,等会儿咱们一起蒸包子。” 刘婶手脚利落,没一会就把红豆给煮上,包包子来的突然,红豆没泡过煮的时间要久一些。 此时阿朝已经握着菜刀,把放在海碗里的五花肉,切成小块,随后手腕发力,对着肉块细细剁起来。 刀刃落在案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节奏均匀。 他先把五花肉剁成肉糜,再把刘婶烧火间隙备好的葱姜切成末,混进肉里一起剁,让葱姜的香味充分融入肉中。 年哥儿在一旁看呆了:“少君,您这剁馅的手法真熟练,比我奶奶剁的还快。” 阿朝笑了笑:“以前剁得多了,就熟练了,要把肉剁得细腻些,吃起来才不柴。” 剁好肉馅,他往里面加了酱油、少许香油和盐,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拌,直到肉馅变得粘稠有弹性。 这边张妈还在继续煮红豆,见状,搭嘴:“少君,不若先揉面,你把面揉的差不多,小的就把红豆捣成沙。” 阿朝心想也可以,告诉了自己做红豆沙的法子,便开始揉面。 在他揉面的间隙,红豆终于在大火的闷煮下,煮软。 刘婶把煮软的红豆倒进洗干净石臼里,用木槌反复捣压,直到红豆变成细腻的豆沙,再加入白糖,放在锅里慢慢翻炒,去除多余水分,让豆沙更香甜。 阿朝双手握住面团反复揉搓,力道均匀,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有弹性。 年哥儿凑过来:“少君,您也太厉害了,又剁馅又揉面,都不用歇会儿吗?” 阿朝擦了擦汗:“没事。” 之前在王家做的事儿比这多了去,闲下来,手艺也退步了,剁了会肉馅便觉得累。 揉好面盖上湿布醒发,他才坐在一旁歇了会儿,喝了口温水。 等面团醒发的过程,刘婶搬来三个小凳子,放在灶头边:“趁这功夫歇会儿,灶边暖和,正好唠唠嗑。” 阿朝和年哥儿连忙坐下,灶火噼啪作响,映得三人脸上暖融融的。 刘婶道:“这到了冬日就闲的发慌,昨夜睡觉都不安生,闲的紧,半夜睡不着给我孙儿做了件袄子。”语落,他看向阿朝问:“少君,你这怎生来做包子了?” 阿朝烤着火,“与刘婶子一样,闲的发慌,字帖练完,课业也写了。闷在屋子里,不省的能做什么好,便来做包子。” 他又道:“不过还好,明日能拿碎布头纳鞋底,给夫子做双鞋,要不然得把人闷死去了。” 年哥儿将斗篷折好,道:“少君,等雪停了,你可以出去找李少爷和薛少爷他们,也无须待在家中。” 阿朝摇头,“天寒地冻的,不想出门,躲在院里找些事儿干便是。” 年哥儿看着锅里剩下的红豆汤,忍不住问:“刘婶,这红豆汤能喝吗?闻着好香啊。” 刘婶笑着点头:“当然能喝,等会儿给你盛一碗,放些糖,暖身子。” 阿朝则想起以前的事,轻声说:“以前在外城住着,下雪天也会煮红豆汤,还会在里面放些红薯,喝一碗浑身都暖了。” 语气一顿,他道:“削几个红薯吧,放在红豆汤里,也算是喝个红薯糖水里。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这般吃过,今日尝尝鲜。” 刘婶应下,去粮房拿了五六根胳膊大小的红薯,洗干净用到削皮,言:“若是少君想,明日早膳做红薯糖水便是,也能蒸红薯。” 阿朝道:“也成,我的那一份就这样做吧。夫子的就按往常。” 谢临洲在国子监累,若是吃这些物什,怕是不够饱。 他说完,拿过小刀来给红薯削皮,“这红薯啊,切的时候不能直接切断,切一半用刀掰开,更好入味。” 没一会,红薯削完皮,刘婶按他说的法子给红薯切块,随后烧起锅里的火。 锅内熬着红豆汤做底的红薯糖水,他们说着隔壁王府的辛秘事。 阿朝起身,掀开湿布,看了眼,面团变得蓬松柔软,用手指按一下还能回弹。他笑着说:“可以包包子了。” 刘婶也起身:“我来帮你擀皮,咱们快点做,争取等谢大人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 二人忙碌起来,擀皮、放馅、捏褶子,动作麻利。年哥儿则是将斗篷交由门外的小厮拿着,他坐在灶头前看火。 把包子放进蒸笼,定好时辰,阿朝便坐在一旁等着,正期待着,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少君,少爷回来了。” 阿朝一听,立刻起身,刚要往外跑,又想起蒸笼里的包子,转头跟刘婶叮嘱:“刘婶,等会儿时间到了您帮我关火,我去接夫子。” 说完在门口的铜盆里洗干净手,快步跑了出去。 年哥儿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不见,立即洗干净手,拿过小厮手里的斗篷,“少君,斗篷,斗篷,没有穿上。” 他往前跑去,想要追上阿朝的步伐。 屋内看火的刘婶,见状,没忍住笑出声来,“跟孩子似的。” 跑到门口,阿朝抬眼望去,正好看见谢临洲披着一件玄色披风从马车上下来。 谢临洲披风边角沾着细碎的雪粒,帽檐下露出的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惫,目光落在阿朝身上时,瞬间像被温水化开般柔和下来。 “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多冷。”他快步上前,伸手把阿朝往怀里带了带,掌心贴着他后颈的棉衣领口,触到一片温热,才稍稍放下心。 “怎生的斗篷也不披,就往外头跑来,冻着了怎么办?”嘴上说着话,他摸了摸小哥儿的耳朵,见那耳垂冻得微红,又皱了皱眉:“耳朵都冻红了,快跟我进去。” 阿朝被他护在披风中,笑意盈盈:“不冷,这不想着你回来了,就跑出来了。” 后来的年哥儿瞧见这副模样,斟酌片刻,喊:“少君,你跑到太快了,小的追不上,快快过来,小的给你把斗篷披上要不然得着凉了。” 听到这话,谢临洲拍了拍躲在他怀里小哥儿的肩膀,“快些。” 阿朝从他怀中出来,三两下披上斗篷,拉着谢临洲的手就往正厅走,雀跃道:“我自己剁馅蒸了包子,等会儿你尝尝,肯定比外面买的好吃。刘婶帮我煮了红豆做豆沙馅,年哥儿还在旁边给我递帕子,我剁肉馅的时候,刀刃都没停过,剁得可细了。” 谢临洲被他拉着,脚步跟着放慢,听着他叽叽喳喳的声音,眼底的疲惫又淡了几分。 走进正厅,暖意扑面而来,地龙烧得正旺,桌上还摆着早上阿朝从外面摘的梅花。 谢临洲坐下后,接过阿朝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暖身子,夸奖:“阿朝很厉害。”语气一顿,又道:“那阿朝今日在家除了蒸包子,还做了些什么?没一直闷着吧?” 瞧见小哥儿那张就差写着快夸我的表情,他让对方如愿以偿。 冰天雪顶他不好在国子监与家中奔波,放完授衣假回来后便一直是早上去国子监,晌午让府上人送膳食或是在国子监内用膳,下午回来。 阿朝挨着他坐下,手里把玩着谢临洲披风上的玉佩,闻言抬了抬下巴:“我早上还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周先生留的课业都做完了,闲着无事去后院摘了梅花插在屋里。” 他指了指屋内花瓶里的腊梅,又道:“下午看不下去话本了,觉得觉得闷,才想着做包子。” 说着,阿朝忽然话锋一转,歪着头看向谢临洲,眼神里满是好奇:“倒是你,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今日教书累不累?有没有学生调皮惹你生气?” 谢临洲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头发,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哪有那么多调皮的学生?倒是今日教玉林斋学子,讲《论语》里温故而知新,有几个年纪小的学生,总把故字念成古,纠正了好几次才记住,倒也不算累。就是下了雪,国子监的回廊结了冰,我还扶着一个差点滑倒的老夫子回了屋。” 玉林斋内的小学子乃是九月份,方入国子监的学子,才开始启蒙,说容易教也不容易。原本负责玉林斋的夫子在来国子监的路上,马车打滑摔了,谢临洲这才被喊去教授。 “那老夫子没摔着吧?”阿朝立刻追问,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谢临洲笑着点头:“没摔着,就是吓了一跳,后来还拉着我聊了半盏茶的功夫,说他家里孙儿也跟你一般大,最爱在雪天里堆雪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国子监还煮了姜茶,给我们这些夫子驱寒,味道虽不算好,却也暖身子。” 阿朝听得入神,“看来国子监待遇不错,我先前还想着,要不要让刘婶把姜汤熬了给你带到国子监去,到时候让国子监的厨子热一热就好。” 谢临洲见他这副模样,“若是私塾待遇差些也正常,但国子监待遇若差了那可不能交代。” 他拿起一块放在碟子里的桂花糖,递到阿朝嘴边,看着他张嘴咬下,又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会去寻苏文彦苏小哥儿。” 阿朝嚼着糖,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不去了,不去了,外头冷的紧,我才不想出门。” 前日,他与苏文彦书信来往,回信之时约过,若有空闲定要到苏府同文彦一块围炉煮茶。 正想说些什么,年哥儿从外面走进来,“少爷,少君,包子蒸好啦。” 阿朝道:“快快快,把包子端进来,还有那红薯糖水也盛一大海碗,我们在饭厅吃。” 他看向谢临洲:“许久未亲自做包子了,待会你可要和我说说味道如何。” 谢临洲应声,二人用捧上来的温水洗过手,往饭厅走去。 刚走进来一股浓郁的麦香就裹着肉香扑面而来。刘婶正把蒸笼端到桌面上,雪白的包子在笼布上冒着热气,海碗内盛着红薯糖水。 年哥儿已经摆好了碗筷,见他们进来,笑了笑拉着刘婶往外面走,还道:“若是不够喊小的一声便好。” 坐下,阿朝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包子,吹了吹热气,递到谢临洲面前:“你先尝这个,我剁的肉馅,加了葱姜和香油,可香了。” 谢临洲接过包子,指尖触到温热的面皮,轻轻咬了一口。面皮松软,肉馅细腻,葱姜的清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确实比外面铺子卖的更有滋味。 “好吃,我们阿朝的手艺越发好了。”他咽下嘴里的包子,又拿起一个豆沙包,递给阿朝,“你也尝尝豆沙的,刘婶做的豆沙肯定甜糯。” 阿朝接过豆沙包,咬了一口,豆沙细腻不齁,还带着淡淡的红豆香,忍不住点头:“刘婶的豆沙做得也好,比我上次自己炒的还软。” 吃了几个肉包,谢临洲喝了口红薯糖水,暖意在胃里散开,看向小哥儿说:“你可还记着萧策?” 阿朝正咬着包子,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诧异:“萧策?他怎么了?上回,你不还说他要跟他爹去岭南省?” 中秋过后,国子监正式上课,萧将军就带着萧策寻谢临洲,说等他在岭南省置办好物什后,就让人带萧策去岭南省居住,暂时休学一年。自从知晓自己儿子心思后,萧将军在夫郎的开导下,找萧策彻底谈开了,因此才有这么一遭。 说是置办好物什,其实际上是取得萧策哥哥们的意见。 家长强烈要求,学生没有意见,谢临洲与李祭酒商量过后,允许了。 谢临洲放下汤碗,擦了擦嘴角,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了些:“放授衣假那几日,萧策就随着他大哥去了岭南。今日,收到他的来信,说他和岭南省的将领们一起改良的军中器械,得到父亲的夸奖。 阿朝咽下嘴里的包子,追问:“改良器械?先前听你说过他有这个方面的天赋,没料到还真的去做了。” 之前,谢临洲白日在国子监,只有夜里空闲时间多,他时不时会缠着谢临洲让对方说些国子监内的趣事。因此了解不少,广业斋的学子。 谢临洲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碗沿,想起信里的内容,嘴角也带了些笑意:“信里说,他刚到岭南时,萧将军根本没让他碰军械营的东西,只让他跟着军中的老卒做帮工。 “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伙夫营的人劈柴挑水,等军械营开门了,又去帮着擦拭兵器、搬运锻造用的铁器。”他顿了顿,“岭南冬日虽不似京都这般,却冰冷刺骨,军械营的铁料沾了晨露,摸起来更是难受,他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也没跟人抱怨过一句。” 阿朝听得眉头微蹙,慢慢吃着包子,“也是不易,他一个有家世托底的汉子能做到这个份上,能为自己所热爱的去奋斗,确实能让人高看一眼。他如今这般,比在广业斋内被人说只会舞刀弄枪好。” “确实好。”谢临洲给他盛了碗红薯糖水,继续道,“他就这么做了半个月帮工,日日在军械营外看着工匠们锻造、修补兵器,偶尔还会蹲在一旁,把工匠们换下的废零件捡回去琢磨。” “有回军械营的老匠头修弩机,少了个适配的小铜销,翻遍了库房都没找到,萧策却从怀里掏出个自己打磨的铜销递过去,那铜销比库房里的还合尺寸。” 说到这儿,他眼底的笑意更深,“老匠头又惊又喜,拉着他问怎么懂这个,他才说在国子监时,常去书库翻读前朝的《考工记》,还跟着工部的老吏学过器物测绘。” 阿朝听得入了神,忍不住感叹:“原来他早有准备。” “嗯,老匠头把这事告诉了萧将军,萧将军才松了口,让他跟着参与军械改良。”谢临洲拿起一旁的信纸,递给阿朝,“你看,他在信里画了改良后的□□,说加了个可调节的箭槽,能让箭矢飞得更稳,岭南的将领们试过之后,都说比原先的好用,萧将军这才夸了他。” 阿朝接过信纸,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线条,“倒是个好孩子。” 谢临洲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飘落的细碎雪粒,“他信里最后说,想留在岭南的军械营多学些东西,等有机会,再给国子监的同窗们带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萧策的小玩意,多是方便携带的短刀,还有能防潮的箭囊。 阿朝感叹:“起初听夫子你说,他往后会有大作为,我还没多少感知,如今能看到他的成长,我想,往后他怕是要子承父业成为大将军了。” 说着话,阿朝忽然想起府里的小翠,又道:“小翠前几日跟我说想回家看看。她家里在京郊,冬日路不好走,我想着让管家派辆马车送她,再给她装些棉衣和点心,你看可行?” 谢临洲点头:“应当的,小翠做事细心,把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她多待两日也无妨,冬日里府里事不算多,其他丫鬟也能应付。” 聊完小翠后,阿朝吃了几块红薯,又喝了糖水,随后食指与中指作人走路的模样,一下一下走到谢临洲手背,“我们去堆雪人吧?我省的你今日在国子监累,我堆雪人,你给他弄上眼睛鼻子就成。” 雪在他们蒸包子的时候就停下了,这会外头都是积雪。 谢临洲点头:“把东西吃完了再去,堆完雪人立即去沐浴。” 用过膳食,阿朝与谢临洲披上披风、大氅往院子走去。 院中的雪已积了半尺深,踩上去咯吱作响、 谢临洲先替阿朝拢了拢披风的领口,见他兴致勃勃,开口:“我与你一块。” 阿朝听见谢临洲说要一起堆,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当即蹲下身,双手捧起一大捧雪往中间拢,雪粒从指缝簌簌往下掉,沾得他鼻尖都泛了白。 “那我来滚雪身子。”他说着便揉了个雪球,弯腰推着在雪地里跑,雪球越滚越大,到后来他力气不够,小脸憋得通红,只能回头朝谢临洲晃了晃手。 谢临洲见状,缓步走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扶住雪球边缘,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竟没让雪立刻融化。 他顺着阿朝先前的方向慢慢推,动作沉稳又轻柔,还不忘低头叮嘱:“慢些走,别摔着。” 两人一高一矮,身影在雪地里挨得极近,脚下的积雪被踩出连贯的咯吱声。 没一会儿,圆滚滚的雪身子就堆好了,阿朝又兴冲冲去滚雪脑袋,这次谢临洲没再上手,只站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阿朝蹦蹦跳跳的身影上,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柔和。 等阿朝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雪团回来,谢临洲自然地接过,轻轻放在雪身子上,还伸手调整了两下,让雪人的模样更周正。 “该弄眼睛和鼻子啦。”阿朝拍了拍手上的雪,抬头望着谢临洲。 谢临洲早有准备,让下人拿来两颗乌黑的煤球和一根红通通的胡萝卜,他先蹲下身,仔细将煤球按在雪脑袋两侧,又把胡萝卜稳稳插在中间,还特意微微倾斜了角度,像是让雪人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 阿朝凑过去看,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雪人的胡萝卜鼻子,笑得眉眼弯弯:“它好像在朝我笑呢。” 谢临洲顺着他的话,指尖轻轻拂去他发间沾的雪粒:“那是因为阿朝堆的雪人,满心都是欢喜。” 阿朝盯着雪人光秃秃的脖子看了会儿,突然眼睛一转,扯了扯谢临洲的披风下摆:“它好像少了点东西。” 不等谢临洲反应,他就小跑着回屋,片刻后抱着一条绣着浅青竹叶的旧围脖出来,踮着脚想往雪人脖子上绕,却够不着雪人的脑袋。 谢临洲见状,顺势屈膝半蹲,让阿朝能稳稳站在自己脚边。 阿朝立刻借力把围巾绕了两圈,还特意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拍着手笑:“这样就不冷啦。” 谢临洲望着雪人脖颈间的青竹纹,眼底笑意更深:“阿朝连自己舍不得戴的围巾都给它,倒真是心善。” 阿朝闻言,小手攥了攥谢临洲的袖口:“可它和我们一起待着,不能冻着呀。” 正说着,阿朝突然抓起一小把雪,轻轻往谢临洲肩头撒去,撒完还往后退了两步,吐着舌头笑:“下雪啦。” 谢临洲愣了愣,随即也弯腰捏了个小雪球,却没往阿朝身上扔,反而轻轻放在雪人的头顶,像是给雪人戴了顶小帽子。 “这样才算真正下雪了。”他说着,伸手刮了下阿朝的鼻尖,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又赶紧用掌心捂住他的鼻子暖着,“手都冻红了,还玩雪。” 阿朝却不撒手,拉着谢临洲的手往雪人跟前凑:“好玩嘛,我先前都没和人一块堆过雪人的。” “好了,雪人也堆了,玩也玩了个高兴,这会能去沐浴。”天寒地冻,谢临洲不想让人在外面冷着,搂着人的肩膀往房内走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年哥儿让下人准备好水,待会少君去沐浴。” 阿朝被他带着走,恶趣味的将被雪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直接往谢临洲脖子捂去。 谢临洲被冷的打了一个寒颤,垂眸,对上小哥儿那双闪过一丝狡黠的眸子,无奈的笑了出来,“你再这般等你夜里睡觉,我不帮你捂脚,也不搂着你睡了。” 阿朝立即把手收了回来,牵着谢临洲的,娇声娇气道:“我不弄你就是了,你别这样嘛,晚上还是要搂着我歇息的。” 他侧脸打量了一番汉子的神情,“我让你也捂回来好了。” 谢临洲握紧了他的手,“无须了,待会你又说冷,又说难受。” 小孩子一样的你来我往,他没那个心思。 回到房内,地龙刚烧起来,屋内凉飕飕的。 谢临洲坐在椅子上,看着阿朝收拾待会沐浴要穿的衣裳,“穿暖和些,把帽子也带去,出来时见风,吹到头了,容易头疼。” 去年在这过了个寒冷的冬日,他现在还历历在目头。头见了风,好几日都昏昏沉沉的。 阿朝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自然省的,道:“你也是,我快些沐浴完就给你暖床。” 沉吟片刻,谢临洲道:“这会浴房也冷,我先去沐浴,把屋子弄暖了,你再来。” 阿朝没拒绝,等他裹着银狐毛镶边的厚棉袍推门进来时,地龙烧得刚刚好,暖意将整个屋子笼罩。 他刚挨着酸枝木床沿坐下,谢临洲便伸手将他拉进怀里,指尖触到他带着冷意的耳朵,温声问:“怎么不多披件披风?方才从浴房过来,廊下风大。” 阿朝往谢临洲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对方的脖颈:“怕你等急了,想着早些回来陪你。方才回来的时候,听年哥儿说,刘婶炖了冰糖雪梨,等会儿让丫鬟盛两碗来?” 从浴房回卧房就那么几步路,穿的太多,走起来不轻便。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往汤婆子上凑,“好,顺便让她们把新贡的碧螺春沏上。”一顿,又道:“后院的梅花开的正好,明日你若有闲情剪几枝来,插在书房的花瓶里,念书时看一眼,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我自是省的的。”阿朝揉了揉眼睛,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早前我去国子监的时候,瞧到监内花园有梅花,不知这个时候是不是开的正艳,你明日下值回来,给我带一朵吧。” 他直勾勾的盯着汉子看,“就当是让阿朝也沾一沾国子监的书香气。” 谢临洲也跟着笑,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你呀,我在国子监教学难道身上就没书香气么?你与我一同歇息,也会沾到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喜爱,我明日便摘几朵回来。” 阿朝点点头,手指轻轻勾着谢临洲的衣摆:“方才沐浴时,丫鬟往水里加了些西域进贡的香露,泡着身子暖得很。你方才沐浴的时候泡了吗?” “并无,我不喜爱这等东西。”谢临洲低头蹭了蹭他的发顶,闻到淡淡的沉水香。 什么西域进贡的香露,不都是他从系统拿出来的好东西。 “长风轩出了些新品,听长风说早上送了糕点来,可还喜欢?若是喜欢,我与长风说一声,让他铺子里的人每隔五六天送一次。” 五六天是他所能接受的一个度,吃太多糕点也不好。 “合口味呢,那,玫瑰酥味道好着呢。”阿朝小声应着,脸颊贴在谢临洲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只觉得心里满当当的。 第63章 入了冬,温暖的被窝似是有魔力一般,惹得阿朝睡的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 每次起来,洗漱之时,阿朝都唾弃自己,之前在王家可是日日起的最早,和谢临洲在一起了,怎生的比人家起的还晚。 此时,阿朝正捧着白瓷碗,用银勺小口舀着温热的鸡丝粥,檐外的雪粒子还在簌簌打在窗棂上。 外头天光大亮,积雪把院子里的青砖盖得严严实实,后花园的腊梅都裹了层白绒,只漏出几点艳红的花苞,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年哥儿你说这几日下的雪这么大,还能出去外头吗?”他问。 原本计划做完作业后,晌午去寻李襄闲聊,下午再去寻苏文彦说话本内的精彩内容,可眼看着没有丝毫停下迹象的大雪。 他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么大的雪,他要是出去,可谓是‘寸步难行’。 年哥儿站在一旁,闻言回:“我早上问过青风哥了,大抵傍晚雪会停下来。” 阿朝“嗯”了一声,外头响起敲门声,随后声音传来:“少君,赵家夫郎来了。” 阿朝眼睛一亮,放下碗,帕子擦了擦唇角,用茶水漱口,又擦唇角,“快快请到屋子里来。” 说罢,他往外屋走去,坐在小塌上,“年哥儿准备些糕点蜜饯,小食。” 刚吩咐完,就见赵灵曦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披着件石榴红的羽缎披风,墨发上还沾着点雪沫。 他身旁的下人手里拎着个描金漆盒。 “就想着大雪天你会在屋里头。”赵灵曦把下人手里的漆漆盒一拿往案几一放,掀开盖子,里面是两碟精致的糖霜山药糕,“昨儿府里新做的,想着你爱甜口,特意给你带了些。” 屋内暖融融的,他将披风脱掉,下人立即接了过去。 另一个下人立即从怀里拿出手帕给赵灵曦擦拭墨发上的雪沫。 “也亏是你来了,要不然可得把我闷坏。”阿朝笑着让他坐下,又吩咐侍女添盏热茶。“我这几日闲的发慌,若你不来,我下午只能一个人纳鞋底了。” 他是主子,下人们胆大一些倒是能跟他闲聊一二,可没多少下人是胆大的。 冬日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他都计划着,若可以,往后冬日就随谢临洲一块去国子监,他上课,他就在值房内等着,回来就给他捏捏骨头捶捶背。 赵灵曦捧着暖炉,身子往窗边挪了挪,望着窗外的雪景,“这雪下了好几天,宅里闷得慌,赵衡他阿爹又不许我往外跑,若不是想着约你们吃古董羹,我可要闷坏了。” “古董羹?”阿朝端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冬日里围炉煮着,最是暖和。” 他没吃过古董羹,却也听人说过。此时,他乍的想起来,怎么就忘了还能吃古董羹呢。 “可不是嘛。”赵灵曦眼前一亮每个,身子往前凑了凑,“我昨儿跟家里厨子说好了,让他们备上羔羊卷、鲜鱼片,还有冻豆腐和菌菇,再熬上一锅骨汤做底,夜里在我院里的暖阁吃。”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我已经让人给谢兄弟递了信,他回话说明日得先去国子监一趟,傍晚准能到。你明日可得早些来,咱们先一起布置暖阁,顺便看看我新得的那套青花小碟,那套小碟啊用来盛酱料正好。” 阿朝望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眼底也染了笑意,点头应道:“好,明日我过了晌午就过去。只是你府里的暖阁够不够大?莫要到时候挤着了。” 他的好夫子都应了下来,他自然也是应的。 “不可能挤着的,就加上你我就四人。”赵灵曦道:“况且,我早让下人把暖阁里的八仙桌换成了大圆桌,再添两张绣凳,我们坐着宽宽敞敞的。对了,你要不要带些你相公珍藏的梅片茶?煮火锅时喝些,解腻正好。” 自从上回听闻谢临洲有珍藏的梅片茶,他也惦记了许久。 阿朝闻言,想起谢临洲书房里那罐刚开封的梅片茶,点头道:“自然可以,明日我一并带来。” 他对茶不太喜爱,府上的茶平日多是招待客人或是谢临洲自己一个人喝。 赵灵曦见他应下,脸上的笑意更浓,又跟他说了些府里的趣事,直到小童来催他回府,怕雪下大了回不去。 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明日可别迟到了,我们一起布置暖阁。” 阿朝应了声好。 翌日,用过膳食,歇息了会,阿朝带着那罐梅片茶出了门,此外还带了些上门应带的物什。 雪已停了大半,阳光透过薄云洒在积雪上,映得满眼亮堂。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多时便到了赵府。 有了窦府的珠玉在前,第一回到赵府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缓步跟在下人身后。 刚走进品兰苑的院门,就见赵灵曦披着件苍青色披风,站在廊下朝他挥手。 “你可算来了,我吃过膳食就在等着,看你何时能来。下人把暖阁的炭火都生好了,里头暖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人往暖阁里面走。 阿朝随着他的步伐,轻声道:“说来今日的天也算好,倒是个吃古董羹的好日子。” 他还怕下大雪,要迎着大风雪前来。 “可不是。”赵灵曦道:“太阳好,若是待会停雪,我们一块堆雪人怎么样?” 阿朝点头:“自然是好的。” 暖阁坐落在品兰苑的后院,四面糊着厚实的菱花窗,门上挂着双层棉帘。 一进门,暖意便裹着淡淡的炭香扑面而来。屋内已摆好了一张圆桌,桌角放着那套青花小碟,精致得很。 二人齐齐坐下。 赵灵曦先指着墙角的博古架,笑道:“你看我寻来的摆件,这对青釉瓷瓶插了两枝腊梅,是不是添了些雅趣?” 博古架让工匠特意打造的,放在墙边好摆放东西上去。 阿朝走近一看,腊梅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点雪,衬着青釉瓶,评价:“倒有几分冬日意趣。” 赵灵曦眼里闪过几分笑,“这腊梅可是赵衡的宝贝,平日都不让碰的,昨夜我央了他一晚上这才给我剪了两支下来。” “哈哈哈哈。”阿朝笑着道:“恐怕是今日赵兄弟要去上值,怕你闹他一夜,他没个好觉睡,这才答应的吧。” 上回在温泉小院游玩那几日,他就知晓赵衡是个爱梅之人。 赵灵曦被说中心事,耳尖微微泛红,却又嘴硬道:“才不是,他是见我要给暖阁添些景致,我又开口了,心甘情愿给的。” 话虽这么说,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显然是想起了昨夜缠着赵衡要腊梅的模样。 阿朝也不戳破,转而伸手轻轻碰了碰腊梅花瓣上的雪粒。 雪粒微凉,沾在指尖转瞬化成水珠,倒让那艳红的花瓣更显娇嫩。 “说起来,上回在温泉小院,我还见赵兄弟对梅林的梅花看了一下午。”他笑着回忆,“那时候我还纳闷,不就是几株梅吗,怎么能看得这么入神。” 那时,他刚好被谢临洲拉着去赏花,花是没赏,两个人倒是腻腻歪歪了一下午。 “他啊,打小就喜欢梅花。”赵灵曦顺势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些温柔,“小时候在赵家,他院子有棵老梅树,每到冬天,他就蹲在树底下,盯着花苞看,盼着它早点开。有一回下大雪,梅枝被压断了几根,他还偷偷抹了好几天眼泪。” 这些事儿,是他从从小伺候赵衡长大的嬷嬷嘴里听到的。 说着,他拿起案上的小剪子,轻轻剪掉腊梅枝上一片有点蔫的叶子,“后来与我成婚了,他特意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梅树,什么朱砂梅、绿萼梅都有,每日都要去浇浇水、松松土,比照看自己还上心。” 阿朝听得有趣,忍不住道:“没想到赵兄弟看着沉稳,倒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正说着,外头传来下人的声音,说是厨房把煮古董羹的骨汤熬好了,问要不要现在端上来。 赵灵曦当即放下剪子:“先不急,等谢兄来了再煮,咱们先把别的布置好。” 两人闲聊了会,赵灵曦喊下人拿来,一块选了块朱红绣金线的锦缎,摸着桌布,有些怀念道:“这桌布还是我和赵衡成亲那日的用的,留到现在还这般的好。” 阿朝一边铺着桌布,一边道:“能留到现在,这桌布也是好的。说来,也不知道我与夫子当初成婚的桌布有无留下,若是有下回我邀你们一块吃古董羹也能用上。” 他没问过成亲那日席上的东西如何处理,自然不晓得。 铺好桌布,赵灵曦从漆盒里拿出几盏银质小碟,“你回去问问就省的了。这些小碟用来盛蒜泥、腐乳这些酱料的。” 忙到申时,暖阁总算布置妥当。 两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也没有了要去堆雪人的打算,捧着暖炉闲聊。 阿朝想起昨日的糕点,笑道:“昨日你送来的糖霜山药糕,我留了两块给谢临洲,他说腻的发慌。” “你家那口子,上回一同用膳我就晓得他不是个爱吃甜口的。”赵灵曦道:“你啊,还是别给他吃糕点了,还不如做些清淡的小食给他解解嘴馋。” 一顿,又问:“对了,你纳的鞋底怎么样了?” 阿朝道:“还没成呢,我明日再弄一弄。” “纳鞋底确实麻烦些。”赵灵曦话锋一转,“你听下人说了没,钱府家的小公子被贼人掳走了?” 阿朝捏着梅花酥的指尖猛地一顿,诧异道:“怎的会出这种事?” 他补充了句:“之前同夫子出去逛街,还见钱府小公子坐在马车里,扒着车窗跟奶娘要糖葫芦。马车周围围着都是仆人,瞧着守卫挺严的。” 赵灵曦往暖炉边凑了凑,素手拨了拨银霜炭,压低声音继续说:“可不是嘛,我觉得守卫也严,这不是前几日出的事儿,老夫人带着小公子去城隍庙求平安符,不过转身给孩子买糖人的功夫,再回头人就没了。钱老爷当即就报了官,衙役们搜了大半夜,连个贼人的影子都没找着,只在城隍庙后墙根下捡着个小公子戴的赤金长命锁。” 阿朝听得眉头紧锁,伸手端过青瓷茶盏抿了口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贼人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的就敢掳钱府的孩子。虽说钱家比不得别家根基深,可在这京都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商户,难不成是冲着赎金来的?” 他与赵灵曦一同玩耍,对京内的商人已经认识了许多。 “谁说不是呢。”赵灵曦叹了口气,吃了口红豆糕,“我家下人今晨替我买酸疙瘩时,听茶馆里的人说,钱府昨夜已经收到赎信了,张口就要五千两银子,还不许报官,不然就撕票。钱老爷急得满嘴燎泡,正四处找相熟的商户拆借呢,连库房里存的上好丝绸都打算折价变卖了。” “五千两?这可不是小数目。”阿朝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茶杯差一点都要掉在地上,“寻常百姓家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么多钱,钱府就算凑得出来,交赎金的时候也凶险。万一贼人拿了钱还不放手,那孩子可就危险了。” 赵灵曦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担忧:“可不是嘛。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更是把孩子看得紧。要不然近来,赵衡阿爹作何看管着我,不让我出门。”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忧虑:“希望官府能快点抓到贼人,救出钱府的小公子,也让城里的人能安心些。不然这么下去,连出门都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赵灵曦压低了声音:“此事难办,官府近来的人手都派到名下村里去了,想把此事解决,难得很。” 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的,小偷小摸……犯罪之事层出不穷。 阿朝眉头皱得更厉害:“此事我也知晓。前几日听府里的老农说,城郊的庄子近来总丢东西,鸡鸭牛羊丢了不少,农户们闹得厉害,官府就去处理这事了。可城里出了掳孩子的大事,怎么也该留些人手才是。” 赵灵曦道:“谁说不是呢。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地里没了活计,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就容易生事。前儿我家采买的婆子还说,西市的杂粮铺夜里遭了贼,柜台里的碎银子被翻了个空,连掌柜的藏在床底下的棉袄都被偷走了。说是那贼冻得实在受不了,竟连旧棉袄都看得上。” 阿朝道:“往年我在王家住着的时候,听说过这些事,也遇到过。那些胆大的贼人,直接敢闯进家里抢东西。” 赵灵曦叹了口气。 傍晚时分,院外传来脚步声,下人掀帘通报:“谢公子到了。” 阿朝起身迎出去,就见谢临洲披着件玄色披风,肩上落了些碎雪,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冷不冷?过来的路上可还好。”进了暖阁,阿朝自然的为谢临洲取下披风,放到一旁的软塌之上。 “今日出了太阳倒也还好。”谢临洲回答:“倒是路上被积雪陷了下,这才来晚了。” 夫夫二人的日常,多是如此,一个关心一个解答。 他说着,朝赵灵曦浅笑了下,“赵兄弟呢?可散值了?” 天晚的早,国子监下课也早了些,今日若不是积雪化了他也不会来这么晚。 阿朝没忍住笑了出声:“方才还和灵曦说着呢,入了十二月赵兄弟的活越发的多,夜夜回来天都黑透了。” “是啊,谢兄,我是没想到今年十二月比去年还忙。”赵灵曦让下人给谢临洲上了热茶,“不过他在礼部做事忙也正常。” 他是知道明年开春要选秀一事。 “谢兄饿不饿?若是饿了,我就让下人把古董羹送上来,我们先吃不等赵衡了。”赵灵曦特意询问。 是他请人来家中用膳总没有让人等着的道理。 谢临洲道:“无事,等一等赵兄。天黑的快,他大致也快回来了。” 阿朝捧着温热的茶盏,顺着话头道:“等一等吧,赵兄在礼部忙了一日,回来同我们一块用古董羹心里也慰藉。” 见他们为赵衡着想,赵灵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原先我听赵衡说选秀之事,还以为就是从京中女子、哥儿之中挑选,没料要从各省城选些有才情的女子、哥儿,这不礼部要统筹的事自然多。” 他也心疼自己夫君,早出晚归,偏偏自己还不能帮上什么忙,怕夫君闷得出事,他这才请阿朝夫夫二人前来。 窗外,暮色已经漫过窗棂,雪后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青灰。 谢临洲浅啜一口茶,缓缓点头:“不止统筹,各州府的名册要核对,宫宴的礼制要拟定,连秀女、选哥儿们的住处安排都得礼部过问。赵兄身兼礼部主事,自然分身乏术。” 此时,他庆幸自己没继续宅官场上待下去,要不然既要勾心斗角又要累死累活的工作,他怕是短命好几年。 阿朝没出声,夹了块雪花酥放在谢临洲面前的小碟子里。 他不太关注选秀女,选哥儿的事情,在他看来天大地大都没有自家夫子大,他能做的就是为夫子排忧解难,虽然也排不出,解不了。 赵灵曦听得轻轻叹了声气:“可不是嘛,前几日他回来,连饭都没吃几口就去书房看名册,我去送汤时,见他案上堆的卷宗都快没过砚台了。” 话里带着点心疼,却又很快扬起笑,“不过等选秀的事忙完,开春就能歇一阵了,到时候咱们再约着去春游,如何?” 阿朝刚要接话,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下人的问好声。 赵灵曦眼睛一亮,当即起身:“定是赵衡回来了。” 说着便掀帘出去,不多时就引着赵衡进来。 赵衡身上还带着寒气,墨色官袍的下摆沾了些雪水,他先对着谢临洲和阿朝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让诸位久等了。” 赵灵曦忙让下人接过他的官袍,又递上暖炉:“快暖暖手,谢兄和阿朝都没急着吃,就等你呢。我让下人们把吃食端来,你回去换身衣裳免得冻伤了。” 赵衡朝谢临洲二人笑了笑,随后离开。 下人很快端上铜炉,乳白色的骨汤在炉中咕嘟作响,热气裹着肉香瞬间漫满暖阁。 没一会,赵衡便回来,赵灵曦率先夹起一片羔羊卷,在汤里涮了两涮,裹满芝麻酱放到赵衡的碗中,示意后者先吃,随后招呼人:“这羊肉是今早刚从牧场送来的,嫩得很。谢兄、阿朝,你们快尝尝。” 赵衡心里像是被温水淌过,暖和的紧,在官场上的疲惫似乎在此刻消散,“快快吃,你们等得也久了。” 说了几句客套话。 阿朝夹了块冻豆腐放进锅里,冻豆腐吸满汤汁后,咬一口满是鲜香。 他转头道:“灵曦,你家这冻豆腐味道美,如何做的,我回去也让下人做。” 赵灵曦道:“简单的很,回头我让厨子把方子给你带回去。莫说这冻豆腐了,你把炸好的圆蛋放下去,吸满汤汁,味道也美。” 按着他的方法做,阿朝吃了个心满意足,夸赞:“确实是好的。” 谢临洲喝了几口汤垫垫肚子,慢悠悠地往锅里下了几片冬笋,对赵衡道:“赵兄近日辛苦,多喝点汤补补。” 他忙但没对方忙,且多是府上给他做的膳食,味道好营养也够。 赵衡笑着应下,舀了勺汤,刚喝了一口,就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微蹙,“今日在部里,倒是出了件事。” 他放下汤勺,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在议事厅吵起来了,闹得不少官员都去看热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暖阁外又有下人守着,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话一出,阿朝牛肉都不吃了,立即停了筷子,好奇地看向他。 赵灵曦迫不及待:“你快些说。” 谢临洲也抬了抬眼,示意他接着说。 赵衡无奈地叹了声:“还不是为了选秀的住处。礼部选了城东的静云轩,觉得那里清净,离宫也近,可工部尚书说静云轩的屋顶去年漏过雨,冬日里寒风大,得重新修缮,不然秀女住进去要受冻。” “那修缮便是了,怎么还吵起来了?”赵灵曦不解地问。 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他心中不解。 “问题在工期。”赵衡端起茶盏喝了口,“礼部尚书说选秀的日子定在三月,静云轩修缮至少要两个月,现在动工赶不上;工部尚书却反驳,说若是不修缮,冬日里冻坏了秀女,责任算谁的?两人各执一词,吵到最后,连去年谁批准静云轩不用大修的旧事都翻出来了,最后还是侍郎们劝住了,才没闹得更僵。” 阿朝听得咋舌:“没想到朝堂上的事,也这么热闹。” 谢临洲则若有所思:“静云轩的位置确实好,但若真有漏雨的问题,不修缮确实不妥。或许能让工部先做应急修缮,先挡住寒风,等选秀结束后再彻底大修。” 赵衡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日打算把这个想法递上去。但仔细想想也怕户部没钱,前不久太子选秀,后又要给边疆的将士送粮草,兵部兵器制造又要钱。” 谢临洲闻言,沉吟片刻后开口:“赵兄担忧的是,眼下各部开支确实紧张,户部那边怕是要卡得紧些。不过这事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抬眼看向赵衡,语气沉稳:“其一,可在奏折里写明,静云轩的修缮只做应急处理,而非全面翻修。不用更换主梁,只需修补漏雨的屋顶、加固松动的窗棂,再给墙体加层防寒的草席,这样算下来,材料费和人工费能省大半。应急修缮的账目更简洁,户部那边也更容易批。” 赵灵曦凑过来听着,忍不住插了句:“这法子好。只修要紧的地方,既解决了问题,又不费钱。” 谢临洲接着道:“其二,可向工部借调人手。前几日我听闻,工部负责修缮皇陵的工匠队刚完工,眼下正闲置着。让他们来修静云轩,不用额外付工钱,只需管饭即可。工匠的手艺有保障,还能省去请外面施工队的高价费用,户部那边也挑不出错。” 赵衡茅塞顿开:“借调工匠?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盘活了闲置人手,又省了开支。只是工部尚书会不会不乐意?” “这点无需担心。”谢临洲淡淡一笑,“你可在奏折里提一句,‘应急修缮后,静云轩可暂借工部存放闲置的木料和工具’。工部库房一直不够用,静云轩位置宽敞,正好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这么一来,工部尚书得了便利,自然愿意配合。” 他对朝堂之事之所以这般熟悉,亏得广业斋那些‘牛鬼蛇神’。 阿朝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夫子这法子想得周全,既省了钱,又不得罪工部,户部那边也说不出话来。赵兄,你大可试一试。” 赵衡彻底松了口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脸上的疲惫散去不少:“多亏谢兄点拨,我明日写奏折时,就按这两条来写。这样一来,既解决了秀女住处的问题,又不用跟户部扯皮了。” “算不得点拨,是你两日过于疲惫罢了。”谢临洲不敢邀功,“更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衡摆摆手,“话说,谢兄有如此智慧,当初为何要去国子监?你若是在朝廷做事定能大放异彩。” “我并不喜爱朝廷上的弯弯绕绕。”谢临洲简短的回答,“况且,在国子监内教书也很好。” 阿朝夹了泡好的炸蛋放到谢临洲碗中,“我倒觉得夫子现在刚好,去了朝廷,不免要累上几分。” 暖阁里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铜炉里的汤还在咕嘟作响,四人的笑声混着肉香、茶香,将窗外的寒意彻底挡在了外头。 古董羹吃到尾声,铜炉里的汤渐渐收了浓,剩下的冬笋和菌菇吸满了肉香,反倒成了最抢手的吃食。 赵灵曦挑了块最大的冻豆腐放进赵衡碗里,笑着道:“多吃点,补补你这几日熬瘦的脸。” 赵衡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推辞,慢慢嚼着。 阿朝放下筷子,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满足地叹道:“这古董羹真是越吃越香,尤其是最后这汤泡饭,绝了。” 谢临洲闻言,便让下人送了碗酸梅汤上来,温声道:“吃的多,待会回去可要好好走走,免得积食。” 喝了几口汤,阿朝道:“都是灵曦这儿的吃食好,我吃的就忘了。” 等众人都放下碗筷,下人撤了铜炉和碗碟,换上煮茶的炭炉与茶具。 阿朝把带来的梅片茶取出来,拆开纸包,茶叶条索纤细,还带着淡淡的梅香。 “这茶是夫子去年从江南寻来的,煮着喝最是解腻。”他说着,将茶叶放进银壶里,注上热水,放在炭炉上温着。 赵灵曦靠在软枕上,捧着暖炉,“我就念着这一口了。” 谢临洲道:“灵曦若是喜爱,等我回府了让下人送几罐过来。” 这些茶,他多的是。 赵灵曦大喜,“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瞧着几人安静下来,他缓和气氛,问道:“赵衡,除了尚书吵架,礼部近日还有没别的新鲜事?” 赵衡端起刚煮好的梅片茶,浅啜一口,缓缓道:“新鲜事倒有一件。前日有个刚入部的小官,把选秀名册错写成了选绣名册,还递到了尚书案前。尚书看了半天没明白,问他选绣是选什么绣品,那小官脸都白了,跪在地上请罪,最后还是侍郎替他解了围,说他是连日抄录名册累糊涂了。” 这话一出,阿朝和赵灵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朝捧着肚子道:“这小官也太慌了,竟能把秀写成绣,莫不是平日里也爱琢磨针线活?” 谢临洲也勾了勾唇角,补充道:“想来是刚入仕,太紧张了。我当年刚进翰林院时,也犯过把奏折写成折奏的错,被先生罚抄了十遍典籍。” 赵灵曦听得更乐了,拍着桌子道:“原来谢兄也有这么窘迫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这么沉稳呢。” 谢临洲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只是给阿朝又添了杯茶。 窗外的夜色渐浓,暖阁里的炭炉烧得正旺,茶香袅袅。 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朝堂趣事说到京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又说到开春后要去郊外踏青。 直到亥时,阿朝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和夫子也该回去了,免得家里下人惦记。” 是个托词,他是怕夜里睡的晚,睡的时辰少了,明日谢临洲起来精神头不好。 赵灵曦虽有些不舍,却也知道太晚了不安全,忙让下人备好灯笼,送两人到门口。 赵衡站在廊下,对谢临洲道:“明日我会把修缮静云轩的折子递上去,若有消息,再与谢兄细说。” 谢临洲点头应下,又与两人道别,才牵着阿朝的手,走进夜色里。 灯笼的光映着积雪,暖黄的光晕里,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暖阁里还未散尽的茶香,萦绕在冬夜里。 出了赵府大门,冷风裹着雪后的寒气扑面而来,阿朝下意识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嘴里嘟囔着:“冷的我都要去见周公了。” 谢临洲见状,将人留在披风里面温声道:“夜里风大,靠紧些。” 二人上了马车,青砚驾驭着马车往谢府的方向去。 车内没有旁人,阿朝感叹道:“今日这顿古董羹吃得真痛快,尤其是最后那汤泡饭,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香。要不然肚子实在吃不下了,我怎么着都不会剩下最后那小半碗。” 谢临洲侧头看他,见他眼底还带着笑意,也跟着弯了弯唇角:“喜欢的话,回头让厨房也熬一锅,咱们在家也能吃。” 他顿了顿,又道,“灵曦那套青花小碟确实精致,下次去瓷器铺,也给你挑一套喜欢的。” 阿朝摇摇头:“不用啦,家里的瓷碟够用了。” 他靠在谢临洲的怀中,把玩着汉子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家中就你我二人,无须买太多东西的。” 不多时便到了家门口,下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他们回来,忙接过灯笼,掀开门帘。 回到卧房,暖意瞬间裹住周身,阿朝解下斗篷,递给下人,又伸了个懒腰:“还是家里暖和。” 谢临洲让下人端来热水,两人洗了手,又坐在厅里喝了杯热茶,在屋内走了走,觉得肚子没那么胀了,这才去沐浴。 阿朝坐在榻上泡脚,用木梳梳着头发,“眨眼一瞧时间过得也快,这不就十二月了,再过几日就到冬至了。” 谢临洲坐在小凳子上,给铜盆放些温水,“是快些,今日晌午,师傅还约说冬至前一日的休沐日,我们大家伙去冬钓。” 他心里知晓李祭酒一家对他们的好。 “也好,上回钓鱼输给了师傅他们,这会冬钓若是能赢回来岂不美哉。”阿朝双手撑在床上,“那我可要好好准备了。” 谢临洲绞干帕子,随即弯着唇角将帕子搭在竹架上:“不急,眼下先要忙明日之事。” 他与小哥儿说起国子监的事情:“长风他们几个心思活络,想要来家里弄个烧烤宴,你觉得如何?若是可,我明日便告知他们。” 语气一顿,补充道:“主要是授衣假回来后,国子监内有大考,他们考的不错,我想不若就弄个烧烤宴奖励他们。” 正好后日是他休沐,明日让府上厨子准备食材,大冬日的围在院子里烧烤也算快乐。 阿朝道:“确实是要奖励一番的,他们从被人唾弃到现在被人称赞,除了夫子你的谆谆教导也少不得他们的努力。” 谢临洲指尖在温热的水里轻轻划着,闻言笑出声:“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上次去西市,见有铺子卖那种腌得酸甜的梅子酱,配烤肉正好,明日让厨子多备些。” “还有还有,”阿朝忽然想起什么,眼眸亮了亮,“前几日师娘让人送了些晒干的菌子,泡发后串起来烤,定是喷香。再让小厨房温些米酒,吃着烤肉喝口暖酒,才不算辜负这冬夜。” 谢临洲抬眼看向他,眼底盛着笑意:“都听你的。明日我让管家去市集多买些新鲜的牛羊肉,再备些时蔬,让他们来了有的选。”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长风那性子,若是让他瞧见我院子里那株腊梅开了,指不定要缠着我折几枝带走。” 阿朝掩唇轻笑:“无事,我会替你护住你的腊梅的,毕竟是你寒冬亲自栽下的,要是被他折了,我会替你心疼好几日的。” 谢临洲宠溺的说了声好。 铜盆里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暖融融的气息在屋内漫开,连窗外的寒风都似柔和了几分。 = 冬日的阳光难得这样透亮,透过院角腊梅的枝桠,洒在青砖地上,留下细碎的光斑。 完成了课业,阿朝便让府里的仆役早把院子收拾妥当。 青砖地上架起了两座铜制烤炉,旁边木桌上码满了切好的食材。 肥瘦相间的羊肉被切成薄片,裹着晶莹的糖霜;带骨的肋排提前用酱料腌透,泛着诱人的红;还有串好的菌子、青椒与豆腐,连阿朝提过的梅子酱都装在细瓷小碗里,摆得整整齐齐。 阿朝蹲在烤炉旁,伸手碰了碰炉壁,温温的热度透过指尖传来,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年哥儿,你看这炭火燃得正好,等会儿烤羊肉肯定外焦里嫩。” 年哥儿正蹲在一旁,把串好的菌子串摆进竹篮里,闻言抬头笑道:“少君放心,这炭火是按少爷说,用的松木炭,烤出来的肉带着股松香味,比普通木炭更提鲜。” 他说着,面对四处忙活下人们灼热的视线,小心翼翼道:“少君,你瞧着我们这些下人可有机会也弄一次烤肉宴尝尝?” 他年哥儿从今日一早起来知晓要弄烤肉宴后,就被府内的下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的问、央求,最后成了他们的希望。 阿朝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到一旁的铜盆洗干净手,“府内下人虽不算多,但要是弄烤肉宴,我需和夫子商量商量。” 年哥儿心中大喜,“谢谢少君,谢谢少君。” 说完这话,阿朝心里却在琢磨着此事的可行之处。 他走到木桌旁拿起一小碟梅子酱,用筷子沾了点尝了尝,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在四周观察一番,阿朝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年哥儿道,“对了,等会儿学子们来了,你多盯着点烤炉,别让他们把肉烤焦了。” 有这番言语,多得了在温泉小院里,他和襄哥儿他们弄的烤肉,闲聊聊过了,肉糊了。 年哥儿也跟着笑了:“少君放心,我会看着的。再说还有青砚、青风哥们、翠姐姐在,他们做事细致,定不会让学子们闹笑话。”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听下人们说,今日街上的雪化了不少,谢公子下值回来的路应该好走些,说不定能比往常早到一刻。” 阿朝抬头望了望天色,阳光越发暖了,连院外的麻雀都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可不是嘛,这天气要是能再多来几天就好了。等过几日不忙了,我们也能请人来烧烤。” 他说着,又拿起一串青椒串,对着阳光看了看,青椒的颜色鲜绿,看着就有食欲。 正闲聊着,院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说谢临洲带着学子们快到门口了。 阿朝眼睛一亮,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年哥儿道:“快把烤炉的炭火再拨旺些,咱们准备迎客了。” 年哥儿应了声,手里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暖融融的阳光下,烤炉的炭火渐渐旺了,空气中似乎已经飘起了烤肉的香气。 “师郎,师郎,我们来了。”院门外传来清脆的招呼声,阿朝刚转身,就见几个身着青衫的学子簇拥着谢临洲走进来,脸上都带着雀跃的笑意。 为首的学子叫赫然是沈长风,他刚进门就盯着烤炉直咽口水:“师郎,我们老远就闻见香味了,您这烤炉可太馋人了。” 阿朝笑着走上前,面对他们的热情,笑意盈盈道:“别急,炭火刚旺,正好能烤肋排。你们路上雪化得厉害吗?没滑倒吧?” “没呢,师郎。”另一个叫林舒的学子连忙摆手,“夫子特意让马车走得慢,还让我们每人揣了个暖炉,一点都不冷。” 说着,他指了指谢临洲,眼里满是敬佩,“方才路上遇见个卖糖画的老人,雪化了路不好走,夫子还让人帮老人把摊子搬到了屋檐下,耽误了会儿功夫,不然我们还能早到呢。” 谢临洲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他走到阿朝身边,目光扫过木桌上的食材,温声道:“阿朝准备的很好。念着学子们闷了许久,今日下值早了一些。” 阿朝顺着谢临洲的目光看向木桌,指尖轻轻碰了碰盛着羊肉片的瓷盘,笑道:“知道你今日要带他们来,我一早就让厨房准备了。这些学子在国子监里日日对着书本,难得出来放松,总得让他们吃些合心意的。”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学子们说的话,又补充道,“你倒细心,还帮卖糖画的老人搬摊子。” 谢临洲垂眸看着他,“不过是顺手的事,雪化后路面滑,老人年纪大了,摔着就不好了。” 他的指尖蹭过阿朝的肩头,带着些微暖意,“倒是你,为了准备这些,定是忙了一上午。课业都完成了?” “早完成了。”阿朝往后退了半步,靠在木桌边缘,望着不远处围在烤炉旁、小声讨论的学子们,语气轻快,“上午把先生留的作业写好了,想着下午要烤肉,就提前让年哥儿收拾院子。你看那串好的菌子,还是我挑的新鲜的,比寻常菌子更嫩些。” 谢临洲顺着他的话看向竹篮里的菌子串,点头应道:“确实新鲜。方才在路上,长风还跟我念叨,说盼着今日的烤肉盼了三天,说最念念不忘便是梅子酱。” 走了几步,阿朝将年哥儿方才对他说的话,复述一遍,询问:“你如何想的?” 谢临洲沉思了会,“应了他们吧,他们这一年来勤勤恳恳没犯过错,就当是奖励了。日子就定在我们去冬钓那日。” 第64章 谢临洲与阿朝聊着国子监内的趣事,那边沈长风就如脱缰的野马,指挥这个烤羊肉指挥那个烤青椒。 见着院内热闹的样子,阿朝挽着谢临洲的手臂,“长风也太热情了,简直跟回到家一样。” 望着阿朝的笑颜,谢临洲扬眉眼微弯,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我们也过去。” 院里炭火烘烤着,温暖起来,谢临洲脱下斗篷递给小翠,带阿朝走过去,笑言:“你们几个好好烤,别烤糊了,不能浪费吃多少烤多少。” 学子们回头,连连应是。在沈长风之下,比较活跃的学子王生勾起唇角,“夫子,你就放心吧,在家里头,我没少给我弟弟妹妹烤红薯,手艺好着呢,待会也给您和师郎烤一个,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他忙去拿了一根长短胖瘦均匀的红薯,走到烤架前,烤起来。 李桑手里拿着根纯肉肠,“夫子,你就不用操心我们了,我们心里都有数,你跟师郎在一边等着吃就好。” 几个学子举着手里的羊肉串、猪肉脯,忙忙应是。 他们互相帮忙,就算不会烤,也能跟着会的学子学习。 看看这一帮兴高采烈的学子,又看看谢临洲,阿朝浅笑着:“学子们都这般说了,那我们便顾着自己吧。” 他招招手,喊:“年哥儿,让刘婶弄个糖炒栗子,张厨弄个解腻的酸梅汤,顺带煮个糖水吧。” 吩咐完,他拉着谢临洲坐在椅子上,“你暂且休息一会,我给你烤。” 正说着,阿朝拿起一串羊肉往烤炉上放,“先前我跟襄哥儿他们学了,烤肉还算可以。” 可以的意思的能吃但味道一般。 谢临洲揉了揉肩膀,一旁的小厮见此立即上前给人按摩,他则是说:“好,你烤便是。” 他其实不太敢吃小哥儿烤的肉了,毕竟上回吃了对方烤的肉,去了好几趟茅厕,但看到小哥儿跃跃欲试的模样,他的拒绝停在了嘴边。 刚摆好羊肉串,眼瞧着差不多,阿朝就翻面,谁知肉串上的油滴得太急,炭火腾地窜起半尺高,吓得他手一缩,肉串差点掉在地。 “欸!”谢临洲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他的手腕,将肉串稳稳托住,眼含关切:“没烫到吧?” 阿朝摇摇头,“没呢,你速度太快了,我没受伤。” 瞧他这副模样,谢临洲没忍住笑出声,“我知晓你想让我快些吃上烤肉,但烤肉哪能这么快的,油脂还没渗进肉里,炭火倒先把肉皮烤焦了。” 阿朝耳尖微微发烫,缩回手挠了挠脸,不服气地嘟囔:“我上次看少昀就是这么翻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乖乖看着谢临洲怎么操作。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慢慢转动肉串:“少昀翻得勤,是因为他常和爹娘兄长出去外头,在家里烤肉,有了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转、转多少。”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阿朝:“你看这肉的边缘,得烤到微微发焦、卷起来,油珠慢慢渗出来,再翻面才正好方才你把肉放上去,连三息都没到就翻,肉里的汁水都跑光了,能好吃吗?” 旁边的沈长风啃着刚烤好的五花肉,含糊道:“师郎,你不会烤肉啊,早说,我给你烤个大鸡腿去。” 拿了根鸡腿,他心血来潮,打趣道:“夫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不教师郎烤肉啊。” 阿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谢谢长风了。”听完,又低头看谢临洲握着自己的手,看看谢临洲的脸,“你看,你学生都来打趣你了。” “去,你去烤你自己的去,待在这边作甚。”这个沈长风就是嘴多,谢临洲看着心烦,打发人走。 “好了,人都走了。”阿朝声音软了些:“我也不是学不会烤肉,你多教我会儿,不然下次烧烤,你又该被人嘲笑了。” 谢临洲忍着笑,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我哪能不教你,这烤肉啊,烤起来也简单。” 他传授方法,说着松开手让小哥儿自己试,眼看小哥儿又要急着翻面,立马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慢着,再等会儿,你看这油珠,是不是比刚才多了?” 阿朝停下动作,盯着肉串上慢慢滚动的油珠,点点头:“好像是。” “等这面烤到金黄,再翻过去,烤另一边的时候,就能刷梅子酱了。”谢临洲站在他身边,时不时用扇子调整炭火的大小。 在他的教导之下,阿朝烤了一串生平最好吃的羊肉串,他尝了口,递到谢临洲嘴边:“你尝尝,还不错。” 谢临洲微微蹙眉,一时间还不太敢尝试,虽说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但老师领入门,修行看个人。 他狐疑的看了眼阿朝,“你烤出来的,还是你吃吧。” 阿朝瞧他就是不敢吃,不相信自己技术的模样,楚楚可怜道:“唉,我就省的,夫子是不信任我罢了,无事,无事,不信任我的人多了去了,唉。” 见状,谢临洲那还敢说什么话,立即咬了口,嚼了嚼,由衷之言:“好吃,很好吃,我们阿朝最厉害了。” 阿朝这才心满意足的收回来手,看着那一群疯玩的学子们,“你说,这萧策若是在,长风他们得疯成什么样啊?” 谢临洲摊开手,“就鸡飞蛋打。” 他们没打算自己烤肉,让下人喊了空闲着的厨子来帮他们烤。专业的事情还得要专业的人去做。 不多时,下人便领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厨子过来了。 厨子见了谢临洲与阿朝,先是恭敬地行了礼,随后便熟稔地接过烤炉旁的肉串,动作麻利地刷油、翻面,炭火被他用扇子轻轻一拨,便只冒暖烟不蹿火苗,肉串上的油脂滋滋地渗出来,裹着香料的香气瞬间浓了几分。 阿朝看得稀奇,起身小跑过去,凑在一旁看了会儿。 厨子怕他靠太近,“少君,你得往后靠靠,免得油脂弹你脸上。” 闻言,阿朝“嗯”了一声,往后挪了挪,转头便见谢临洲端着个白瓷碗走过来,碗里盛着几颗油亮的糖炒栗子,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刚从庖屋拿过来的。”谢临洲将碗里的栗子递了几颗给他:“尝尝,味道不错。” 阿朝捏起一颗栗子,指尖触到温热的壳,轻轻一剥,金黄的栗子肉便露了出来,咬在嘴里,又甜又糯。 “好吃。” 他吃了好几颗,又剥了一颗,递到谢临洲嘴边,“你也尝尝,刘婶做的糖炒栗子味道越发的好了。” 话音刚落,就有下人端着做好的糖炒栗子放在院中,学子们的桌面上放一海碗,阿朝与谢临洲坐着的圆桌放一海碗。 此外还放了一碟子酥酪、糖糕、酸辣无骨鸡爪。 谢临洲张口接住,慢慢嚼着,目光落在烤炉旁。 那厨子正将烤好的羊肉串分装进碟子里,撒上少许孜然,递到几个不太会烤肉的学子面前,学子接过便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时不时发出满足的赞叹。 谢临洲坐回原位,抿了口茶,用筷子夹了个鸡爪吃,“坐好等着吃。” 阿朝坐在他身边,拿起一串刚烤好的羊肉串,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带着炭火的焦香和孜然的味道,“厨子烤的就是比我自己烤的好吃。” 他眯着眼,看着忙碌的学子们,“早上师娘让下人来传话说,年底她生日没打算大办,让我们记得去。” 生日宴并不是每一年的都需要大办,就例如今年,国库空虚,此刻大办不就表明了自己有钱。李夫人想到这一层,打算约相熟的人在府上聚一聚就好。 “我听师傅说了。”谢临洲剥着栗子吃,有些干,喝了口茶,“到时候送虎皮吧,杂货铺那边收了一张上好的虎皮。” “听你的,我把礼品交由小翠去准备了。”阿朝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将嘴里的干压了下去。 这时,年哥儿端着一个陶盆走过来,里面装着几个烤得焦黑的红薯,热气腾腾的。 “少爷,少君,刚烤好的红薯,你们尝尝。”年哥儿将陶盆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递到阿朝面前,“这个最甜,我刚才摸了,软乎乎的。” 阿朝接过红薯,烫得双手来回倒腾,好不容易剥掉焦黑的外皮,露出橙红的薯肉,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 他吹了吹凉,咬了一口,甜得流心,软糯香甜,忍不住感叹:“真的好甜呐,甜到心底了。” 谢临洲也拿起一个红薯,慢慢剥着皮,看向阿朝:“明日休沐,带你去看戏如何?我们也有一段时日没出去看戏。” 阿朝眼睛一亮,点点头:“好啊好啊。我顺带去长风轩看看有没有别的没吃过的糕点。” = 天刚蒙蒙亮,府里的仆役就把暖炉、毡毯和钓具搬上了马车。 阿朝与谢临洲穿上御寒的衣服,刚出府门口,就听见李襄清脆的声音,“阿朝,谢大哥,你们快点,我们等好久了。” 抬眼看去,被掀开的帘子里,李祭酒穿着藏青棉袍,李夫人则裹着枣红斗篷,挽着李襄的手坐在马车内。 阿朝笑道:“襄哥儿,师傅,师娘,你们先出去,我们在后头的马车一块走。” 话语落下,他拉着谢临洲就往马车上走,车厢里铺着厚毡,暖炉里炭火正旺。 坐在马车内,后背靠着车厢,阿朝叹息:“唉,就是少昀要和他爹回老家探望外祖父外祖母,要不然能和我们一块去钓鱼的。” 上回烤肉宴后,第二日,他和谢临洲原本计划出去外面看戏的,结果下了一天的下雪,计划搁置下来。 明日冬至,今日与明日谢临洲都能放假,不然他们夫夫二人难得有这般清闲的时候。 “无事,此番有赵兄弟与他夫郎,我们冬钓也有乐趣。”谢临洲安慰。 昨夜二人闹得有些完,现在困意涌上心头,他闭目养神。 马车行至城外,一片芦苇荡映入眼帘,岸边已结了厚冰。 仆役们忙着凿冰搭钓台,谢临洲先帮阿朝把毡毯铺在石墩上,又替他理了理衣领:“风大,别冻着。” 阿朝坐的稳稳当当,接过年哥儿递来的鱼竿,笑着道:“放心不会冻着的。上回,跟着你学了那么多次,今日定能钓条大鱼。” 谢临洲坐在他身旁,当个夸夸怪,“嗯,定能的。” 随后,他接过青砚组装好的钓竿。 李夫人坐在一旁,看着李襄蹲在水边玩冰,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哪是来钓鱼的,分明是来撒野的。” 明年就要嫁出去了,孩子还这般孩子气,可怎么好。 李祭酒脸上挂着笑,“好了,让他玩去吧,这段时日闷在家中,他也难受。” 说罢,他把鱼饵递给谢临洲:“我这鱼饵是用酒泡过的,冬日里鱼嘴刁,用这个准能上钩。” 不多时,谢临洲的鱼竿先动了,他轻轻一提,一条半尺长的鲫鱼跃出水面。 阿朝眼睛一亮,自己的鱼竿也不看了,连忙帮着摘钩:“还是你厉害,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李襄也凑过来,兴奋地喊:“谢大哥,我也要钓。” 谢临洲便把自己的鱼竿递给他,耐心教他如何握杆:“手要稳,感觉到鱼拉钩再提。” 李襄钓鱼了两刻钟,没钓上鱼来,灰头丧气的拉上阿朝去打雪仗。 阿朝看看谢临洲,得到对方答复后,穿好防寒的衣裳就跟着李襄走。 李祭酒看着走开的两个人,无奈的笑了笑,“唉,我这个小哥儿就是静不下性子。”他看向一旁和李夫人闲聊的赵灵曦,“灵曦,你也跟他们一起去玩吧。” 赵灵曦摇头,“近来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多动了,再者陪婶子说话也好。” 也是知道他身体不太舒服,李襄才没有约他去玩别的。 赵衡放好鱼竿,看他眼,没看到有什么异样,这才和谢临洲一起钓鱼。 那边,李襄扯着阿朝往村口的开阔雪地跑时,嘴里还在不停嘟囔:“那冰窟窿里的鱼肯定是成精了,两刻钟连个鱼影子都没见着,白费我扛着鱼竿等那么久。” 说话间,他弯腰抓起一把雪,双手快速揉搓,捏成个拳头大的雪球,猛地转身朝阿朝砸去,“先拿你出出气。” 雪球擦着阿朝的衣角落在雪地里,溅起细碎的雪沫,阿朝反应过来,立即揉了个雪球,暗暗道:“想偷袭我阿朝,难得很。” 李襄还没得意地笑出声,一团带着凉意的雪就啪地贴在了他的后颈上,“是谁偷袭我?” 他说完,转头就见阿朝站在三步外,双手各攥着一个比他刚才捏的还紧实的雪球,指尖沾着的雪粒晶莹剔透,眼里满是狡黠的光:“襄哥儿,你扔得太慢啦。” “我肯定会赢过你的,阿朝,你等着我的大雪球吧。”李襄不服气,撸起袖子就往雪地里扑,双手飞快地扒拉着雪,想多捏几个雪球发起攻势。 他就嘴上嚷嚷的厉害,刚捏好第二个,阿朝的雪球就又准又狠地砸在了他的手背,雪团散开,冰凉的触感让他手一缩,刚捏好的雪球啪嗒掉在地上。 “襄哥儿,你说话的功夫,我雪球都到你那儿了。”阿朝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蹲在草垛子后,揉起雪球来。 “我不服,我不服。”李襄又惊又气,却见阿朝已经找了个草垛躲起来,还在有条不紊地制作弹药,“我不服气,阿朝,你等着,我肯定让你好看。” 他耍嘴炮的时候,阿朝已经将按照谢临洲之前教他的方法,把雪捧在手心,反复按压,让雪变得紧实,再一点点捏成圆润的形状。 “襄哥儿,别说我不教你,扔雪球的时候,手要用力攥紧,扔的时候胳膊要甩出去。”阿朝一边说,一边抬手又扔出一个雪球。 这次直接砸中了李襄的帽檐,积雪顺着帽檐滑进他的衣领,冻得他龇牙咧嘴。 李襄找了个草垛子,躲在后面,“阿朝,我待会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来了劲,学着阿朝的样子捏紧实雪球,躲在树后和他对扔起来。 可不管他怎么扔,只是能挨到阿朝的一点边。而阿朝的雪球却总能精准地找到他的位置。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李襄的头发、衣领、袖口全是雪,连睫毛上都沾了细碎的雪粒,而阿朝除了鼻尖冻得通红,身上几乎没沾多少雪。 “我认输我认输。”李襄举着双手从树后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不扔了,我待会要变成雪堆了。” 阿朝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手里还拿着一个刚捏好的雪球,递到他面前:“襄哥,这个给你,我们不扔了,堆雪人好不好?” 李襄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刚才打雪仗的挫败感瞬间烟消云散,接过雪球点头:“好,堆个最大的雪人。” 他接过阿朝递来的雪球,攥在手里使劲捏了捏,又往地上一按,笑着说:“我们要堆一个比国子监的老树都大的雪人。” 说着他便弯腰扒拉来一大捧雪,双手推着雪团在地上滚。 阿朝点头:“嗯嗯嗯。” 起初雪团还只有巴掌大,滚着滚着,沾的雪越来越多,渐渐变得像圆木墩一样沉。 李襄憋着力气往前推,额角都渗出了细汗,阿朝见状,立刻跑到雪团另一侧,双手扶住雪团边缘,跟着他一起发力:“襄哥儿,往这边拐点,这边雪厚,滚得更快!” 两人一左一右推着雪团,脚步配合得格外默契,过了一刻钟,第一个大雪团就滚得比阿朝还高。 李襄直起腰擦了擦汗,歇口气,“阿朝,你去揉头吧,我休息休息。” 话语落下,没多久,阿朝已经抱着一小团雪跑了过来:“你瞧这个雪球是不是当头刚刚好,圆乎乎的。” “好好,我们快点弄上去吧。”李襄道。 他接过雪球,踮着脚,想把小雪团往大雪团上放,可力气不够,雪团刚碰到顶端就往下滑。 阿朝赶紧伸手托住,稳稳地将小雪团摞在大雪团上,还特意调整了角度,让雪人脑袋摆正;“这会我们要给雪人做眼睛,鼻子了。” 他没停下,眼睛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目标。 不远处的篱笆上挂着几个红辣椒,墙角还堆着去年晒干的玉米芯。 问了下附近在冬钓的人,发现这人就是篱笆与小屋的主人,他问人要了两个最红的辣椒,又捡了几根粗壮的玉米芯,说了声谢谢,才往回跑。 阿朝跑回雪人身边:“襄哥儿,用辣椒当鼻子,玉米芯当胳膊。” 说着他踮起脚,把红辣椒往雪人脸上按,李襄则蹲下身,将玉米芯斜着插进雪人身体两侧,还特意调整了角度,让胳膊看起来像是在张开拥抱。 等基本形状做好,两个小哥儿围着雪人转了一圈。 李襄忽的想起什么,拉着阿朝往马车的方向跑,没过一会儿,抱着一顶旧棉帽和一条花围巾跑了回来。 “我娘知道我会堆雪人,特意拿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李襄小心翼翼地把棉帽戴在雪人头上,又绕着雪人脖子把围巾系好,还特意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看着阿朝:“阿朝,你看给雪人戴上帽子和围巾,它就不冷啦!” 阿朝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伸手拂去雪人肩上的碎雪,又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珍藏的玻璃弹珠,按在雪人脸上当眼睛。 弹珠亮晶晶的,映着漫天飞雪,雪人瞬间像是有了灵气。 李襄看着那玻璃弹珠,好奇的询问:“阿朝,你这弹珠好好看啊,那儿买的?” “昨日夫子从国子监,去了一趟工坊拿回来的,我还有很多呢。”阿朝从荷包里拿出另外一颗,“给你一颗。” 李襄珍惜的放回荷包里,“谢谢阿朝。” 两个小哥儿退后几步看着成品,雪人戴着棉帽、围着花围巾,红辣椒鼻子格外显眼,玉米芯胳膊微微张开,仿佛在对着他们笑。 李襄忍不住揉了揉阿朝的头发:“还是你主意多,要是我一个人堆,肯定没这么好看。” 阿朝笑着踮起脚,把自己口袋里的小绒球掏出来,粘在雪人帽檐上:“这是我们一起堆的,当然最好看啦。” 看着一副美好的画面,谢临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与李夫人商量:“师娘,待会回府上弄个酸汤鱼吧,阿朝爱吃。” 李夫人收回视线,笑盈盈:“弄吧,总之弄个全鱼宴。” 听到他们的话,刚钓上一条鱼的赵衡笑言,“婶子这般说,那我们可要努力了。” 李襄玩累了,拉着阿朝过来,见到他们笑嘻嘻的,问了下,又道:“娘,我累得很,我来钓鱼吧。” …… 阿朝则是坐在谢临洲身边,气喘吁吁,看到桶里的鱼,夸赞:“夫子,你好厉害啊,能钓上这么多鱼。” “运气好罢了。”谢临洲将鱼竿放到腿上,拿出干净的帕子替小哥儿擦拭脸上的汗水,“玩的累不累?” “累得,但是很开心,我堆了个比上回我们在院子里面堆的还大的雪人,还跟襄哥儿打雪仗了。”阿朝接过年哥儿递来的暖炉暖手,还比划着雪人的大小。 “嗯,我们阿朝很厉害。”谢临洲给他擦完,慢慢道:“休息休息,待会带你滑冰如何?” 他看过附近有个山坡不错,附近也有大人带着孩童来滑雪。 “好啊,不过我不会,可要你教我才好。”阿朝点头如捣蒜。 计划了今日要教会阿朝滑雪,谢临洲早就让青砚准备好了滑雪的工具,陪小哥儿回去换衣裳,他顺带把布包给带上。 阿朝换完衣裳后,顺带把头发盘成一个丸子的形状,“走吧,走吧,我歇好了。”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牵着阿朝的手往河边的缓坡走,脚下的积雪被他们二人踩得咯吱作响。 找到适合的地方,他从带来的布包里取出两块打磨光滑的木板,木板边缘缠着厚实的布条,防止打滑。 “来,先把脚踩上去试试。”谢临洲蹲下身,扶着阿朝的脚踝,帮他把脚稳稳地放在木板上,又从布包里拿出麻绳,轻轻绕在阿朝的小腿和木板上固定好,“这样就不会滑下来了。” 他抬头,看着阿朝:“试着抬抬脚,看看紧不紧,难不难受?” 闻言,阿朝试着抬了抬脚,木板跟着动了动,“还好,能接受。” 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有些紧张地抓住谢临洲的手:“夫子,我会不会摔啊?” 谢临洲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温和:“别怕,我扶着你呢。先慢慢往前走两步,感受一下木板的重量。” 说着,他放慢脚步,牵着阿朝一步一步往前挪,还时不时提醒:“重心放低些,膝盖稍微弯一点,对,就这样。”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阿朝渐渐适应了木板,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 谢临洲看他放松了些,便笑着说:“我们试着往下滑一点好不好?这个坡很缓,不会有危险的。” 他走到阿朝身后,双手轻轻扶着他的腰,“我数三声,我们就慢慢往下走,一、二、三……” 随着谢临洲的声音落下,阿朝跟着往前滑去。 起初速度很慢,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雪的清凉,阿朝忍不住笑出声:“夫子,好像在飞一样。” 谢临洲在身后稳稳地扶着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稳住,要是想慢下来,就把脚往两边稍微分开一点。” 阿朝听话地照做,速度果然慢了下来,他兴奋地回头看谢临洲:“夫子,我会控制速度啦。” 谢临洲看他喜悦,毫不掩饰的夸赞:“嗯,我们阿朝最厉害了。” 又滑了一段路,阿朝渐渐熟练起来,甚至敢试着松开一只手。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样子,慢慢松开了扶着他腰的手,只在一旁跟着走,随时准备接应。 突然,阿朝脚下的木板碰到了一块小石子,他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地喊了声:“夫子。” 谢临洲立刻上前,稳稳地扶住他的胳膊,笑着说:“没事吧?别慌,遇到情况先稳住重心。” 阿朝定了定神,摇了摇头:“我没事,夫子,刚才好险。” 谢临洲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帮他紧了紧麻绳:“刚开始学都这样,多练几次就好了。” 说着,他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暖手的帕子,递到阿朝手里:“先歇会儿,暖暖手,等下我们再接着练。” 阿朝接过帕子裹在手上,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远处飘落的雪花,笑着说:“夫子,滑雪比堆雪人还好玩。” 谢临洲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温柔:“你喜欢就好,等下次雪再大些,我带你来滑更有趣的坡。” 歇了约莫一刻钟,阿朝攥着暖手帕的手渐渐恢复了暖意,眼神又开始往坡上瞟,眼睛亮晶晶的。 他晃了晃谢临洲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期待,“夫子,我们再去滑好不好?我想试试能不能滑得再快一点。”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点头应道:“好,但这次我们试试稍微调整下姿势,能滑得更稳些。” 说着便牵起阿朝的手,再次往坡顶走去。 路上,他特意指了指坡面上一处雪层厚实、没有碎石的区域:“等会儿就从这里滑下去,记住,身子稍微往前倾一点,别往后仰,这样不容易摔。” 阿朝点头,牢牢将他的话记在心中。 到了坡顶,谢临洲帮阿朝重新检查了木板和麻绳,确认没问题后,才松开手退到一旁,轻声叮嘱:“别怕,我在下面等你。” 话音落下,他往下面走去,一步三回头,“到了下面,我向你挥挥手,你就滑下来。” 阿朝“嗯”了一声。 到了最下面,谢临洲看到阿朝渺小的身影,挥挥手。 阿朝回了个挥手,随后深吸一口气,按照谢临洲教的姿势,脚轻轻一蹬,便顺着雪坡滑了下去。 起初他还有些拘谨,滑了几米后,他渐渐找到了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雪花在身边飞舞,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张开了手臂,嘴里还欢快地喊着:“夫子,你看我,我滑得好快呀!” 谢临洲站在坡底,目光紧紧追随着阿朝的身影,看着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等阿朝滑到跟前,他立刻上前扶住他,帮他稳住身子:“做得很好,比刚才稳多了,有没有觉得更轻松些?” 阿朝用力点头,脸上满是汗水,却笑得格外灿烂:“嗯,按照你说的姿势,真的一点都不晃了。夫子,你再教我个新技巧好不好?” 谢临洲揉了揉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笑着应允:“那我们试试转弯怎么样?滑的时候,想往哪边转,就把那边的脚稍微用力压一下木板,身子也跟着转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阿朝在平地上演示了几遍。阿朝学得认真,没过一会儿就掌握了要领,迫不及待地拉着谢临洲又上了坡。 这次滑下去时,阿朝试着按照谢临洲教的方法转弯,虽然刚开始转得有些笨拙,差点摔了,但在谢临洲的鼓励下,很快就熟练起来。 他甚至能灵活地避开雪地里的小土堆,还笑着朝坡底的谢临洲挥手:“夫子,我会转弯啦。” 谢临洲看着他灵活的身影,眼中满是欣慰,等阿朝滑到身边,他递过水囊,“慢点喝,暖暖身子,看你这满头的汗。” 水囊里装着温热的姜茶。 阿朝接过水囊,小口喝着,暖意在胸腔里蔓延开来。他抬头看着谢临洲,笑着说:“夫子,今天真开心,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啦。” 谢临洲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以后只要你想,我们常来。 阿朝刚把姜茶喝完,正拉着谢临洲的衣袖撒娇,说想再滑最后一次,就见远处李府的下人快步走来,隔着雪地扬声喊道:“谢少爷,谢少君,夫人让小的来请二位回府。” 阿朝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垮了些,攥着谢临洲衣袖的手又紧了紧,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呀,我还没滑够呢。” 谢临洲摸了摸他的头,温声哄道:“下次我们早些来,滑够了再回府好不好?” 说着便蹲下,帮小哥儿解开脚上的麻绳,收起木板。 阿朝虽还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不能让李夫人久等,只好点点头,跟着谢临洲往回走。 回去的路是沿着河边的小径,积雪被阳光晒得微微融化,踩在上面软乎乎的。 阿朝走在谢临洲身边,时不时还会回头望一眼刚才滑雪的坡地,嘴里念叨着下次要挑战更陡一点的地方 谢临洲耐心听着,偶尔应和几句。 出了河畔,青砚已将马车牵至近前,并道:“少爷,东西都收拾好放在马车背了,李大人他们见你们迟迟不回,念着要送鱼回去做全鱼宴,先走一步。” 谢临洲应声,先扶着阿朝踏上马车,自己才随后坐进,车帘落下时,还细心将边缘掖了掖,挡住外头的寒风。 赵衡夫夫二人与同行的仆从上了另外一辆马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几辆车首尾相衔,缓缓朝着李府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铺着厚实的锦垫,阿朝靠在谢临洲身侧,刚才滑雪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嘴里仍絮絮叨叨说着下次要带个小篮子,在坡底捡些好看的冰碴儿。 谢临洲听着,指尖轻轻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偶尔应一声,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脸颊上,满是柔和。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李府门前。 李夫人早已在朱漆大门外等候,见马车停下,立刻笑着迎上来:“一路冷不冷?快进府暖和暖和。”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快带谢大人和谢少君去东厢房,赵大人和赵少君去西厢房,小媛把各屋浴房的热水都备好,再添些艾草进去,祛祛寒气。” 丫鬟们应声上前,引着几人往厢房走。 东厢房陈设雅致,暖炉早已烧得通红,将屋子烘得暖意融融。 阿朝刚迈进门槛,便再也撑不住,径直朝着窗边的软榻扑过去,整个人蜷在锦被上,长长舒了口气:“可算能歇会儿了,腿都快软了。” 打雪仗,堆雪人,还兴致高涨的滑雪,此刻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疲惫。 谢临洲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什么汗湿,才放下心来:“刚才玩得太疯,累着了吧?” 语气一顿,他又道:“也怪我,忘了你和襄哥儿疯玩本就累,不该带你去滑雪的。” 阿朝侧过身,脑袋枕在谢临洲的腿上,声音带着点慵懒:“才没有,就是滑雪的时候跑太多趟,脚有点酸。” 他盯着谢临洲的眼睛,“怎么能怪夫子呢,是我自己想去的。” 语毕,他岔开话题:“你说,宴上的鱼都是这么做的呢?糖醋?清蒸?还有怎么做的,会不会做我最爱吃的酸汤鱼。” 谢临洲被他这副馋模样逗笑,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急什么,等沐浴完,去饭厅一看便是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谢大人、谢少君,浴房的热水备好了。” 谢临洲应了声,扶着阿朝从榻上起来:“走,先去沐浴,暖暖身子。” 浴房内热气蒸腾,艾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铜制的浴桶里盛满了温热的水,水面还飘着几片新鲜的艾草叶。 谢临洲先帮阿朝褪去衣裳,小心地将他扶进浴桶里,又伸手试了试水温,轻声问道:“烫不烫?” “不烫暖呼呼的,最舒服了。”阿朝摇摇头,舒服地将身子往水里缩了缩,水花漫过肩头,带走了一身的疲惫。 谢临洲取来放在一旁的香胰子,蘸了点温水揉出泡沫,轻轻帮阿朝擦拭胳膊。 他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弄疼了阿朝,遇到刚才滑雪时可能蹭到的地方,还会放轻力道,低声问:“这里疼不疼?” 阿朝靠在浴桶边,眯着眼睛享受,偶尔哼唧两声:“不疼,夫子擦得好舒服。” 这话感觉跟什么似的,让人瞬间联想到昨夜的缠绵。 谢临洲轻咳一声,“不疼就不疼,别乱说。” 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哥儿了,阿朝眼珠子一转,“就是舒服嘛,我又没说什么。” 谢临洲扫他一眼,发觉他没有停下嘴的意思,直接命令,“坐好就是了。” 洗到头发时,谢临洲特意取来温和的香胰子,手指轻轻揉搓着阿朝的发丝,泡沫顺着发梢滴落,沾在浴桶边缘。 阿朝乖乖地仰着头,任由谢临洲摆弄,还不忘嘟囔:“我今日出了好多汗,可要把头发洗的干干净净的,要不然就变成臭哥儿了。” 谢临洲笑着应道:“好,给你洗的香香的,我们阿朝是最香的哥儿。” 阿朝又道:“可惜,我待会要回去让年哥儿给我烘干头发,要不然也能给夫子洗身子,洗头发了。” 冬日,洗了头发需要及时烘干,要不然会冻僵在头发,这样不仅难看,还累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头发长的、 “下回吧,下回你帮我洗。”谢临洲道:“今日你也玩累了,沐浴完,让年哥儿给你按按肩背腿什么的,要不然你明日该喊疼了。” 热水裹着暖意,艾草香萦绕鼻尖,浴房里的时光缓慢又温柔,将冬日的寒冷都悄悄驱散了。 第65章 晌午用过全鱼宴后,几人依旧待在李府,没有去任何地方。 聚在一块玩的也都是那些,打马吊、斗地契或是打雪仗在,总之他们空闲不得。 当天夜里,赵府有事,特意派下人前来喊了赵灵曦和赵衡回去。李府内只剩下谢临洲与阿朝两个人继续留在这个地方用晚膳。 用过晚膳,其他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庭院内。 李祭酒喝得高兴,握着酒盏,笑着往两人面前凑了凑:“明日便是冬至,你们二人不若就留在府上不回去,等过了这个冬至再回到府上去。” 语气一顿,他又道:“钦天监算过这几个的天气难得的好,临洲,你留在府上可以和我一块赏花喝酒,阿朝能和襄哥儿一块围炉煮酒,总之咱们能热闹到夜深。” 阿朝的外祖父母那边,他略有耳闻,当初还以为最起码是可以依靠的,没想到现在闹成分家的地步,且过得凄惨。 加上谢临洲这边,两个人在一块简直是……,他都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总之难就是。 念着明日冬至,谢临洲二人与自己府上之人一块过会更加热闹一些,借着酒意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酒杯,指尖轻轻碰了碰身侧人微凉的手背,语气温和:“多谢师傅的美意,只是今年冬至是我与阿朝一同过得第一个冬至,我想着二人一块过更好一些,便不叨扰师傅你们了。” 这是之前就商量好的事情,当初还想着和李祭酒他们一块过冬至,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无论面上多么的亲热,到底不是血脉相承的一家人,传出去对彼此都不好。当然,他对李祭酒也没有任何的疏离,只是觉得不妥。 阿朝顺着他的话,微微侧头往谢临洲肩上靠了靠,眼底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师傅,你也知我从前过得不太好,如今当时是想着自己小家一块过冬至的。” 李祭酒见两人眼神间满是相护,便不再多劝,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小夫夫心意相通,我这老头子可不敢留你们了,时辰也不早,你们两个快些回去吧,路上仔细些。” 夫夫二人有主意,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祝福。 谢临洲敬了一杯酒,“师傅哪里的话,等明年冬至,我与阿朝闹你都来不及呢。” 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这个饼是一定要画下的。 阿朝眉眼弯弯,点头:“是啊,师傅。你同师娘他们对我们这般好,我们巴不得来呢。” 三言两语便将李祭酒哄得找不着北,“好了,好了,你们二人也莫要寻我一个人消遣,快些回去吧,待会夜深路滑也不好走。” 没有再多说,夫夫二人谢过李祭酒后,带上下人并肩走出李府。 夜色已浓,街上挂着的灯笼透出暖黄的光,落在积雪上,映得路面亮堂堂的。 谢临洲将阿朝的手揣进自己的袖笼里,指尖反复摩挲着他手心的薄茧,轻声道:“待会回到家中给你拿东西抹一抹,今日碰水太多,手都干了。” 阿朝摇摇头,往他身边又凑了凑,声音带着点困意:“无事,不抹了,困的很,待会回去直接睡觉好了。” 他一日几乎都在玩雪,手上碰的雪太多泡的水也太多,导致现在手心、手背都干燥无比。 此事可不由得他,谢临洲道:“抹,你睡觉我替你抹便是了。阿朝还这般年轻,手便跟老汉子一样,哪里好看。” 他知晓小哥儿最在意便是好不好看,俊不俊俏,此时就这句话回对方最好。 果不其然,阿朝立即哼声:“好,听你的。” 他可不要成老汉子,老汉子丑丑的,他一个小哥儿要俊俏。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候,青砚牵着马绳,缓缓道:“少爷,方才牵马车出来之时,李夫人送了些礼品,属下拒绝了,可李夫人太过热情,放在车厢里,您待会瞧瞧要如何是好。” 他作为手下的,当然可以硬着把东西还回去。当送东西的人毕竟是主子的师娘,他思虑再三还是让人将礼品放到了车厢。 其实,是李夫人知道谢临洲二人不留下来,一起过明日的冬至,心疼的紧,准备了些礼品。 不用猜谢临洲都知道是何意,“我省的了。” 他说完话,扶着阿朝上车,又仔细将车帘掖好,才吩咐青砚启程。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阿朝靠在谢临洲怀里,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睫毛在暖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谢临洲怕他磕着,伸手托住他的下巴,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则静静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约莫两刻钟的工夫,马车便到了自家门前。 谢临洲没有唤醒阿朝,抱着他下车,开门时还特意转过身去,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可实在是夜深天冷,阿朝被冷醒的,准确的说方才在马车上只是眯着了,还是有意思在的,他冻了一个哆嗦,立即从谢临洲身上下去,“夫子,夫子,我要先跑到屋里头去,外头冷飕飕的,我受不住啦。” 话语落下,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跟前。 谢临洲无奈的摇摇头,简单的问了句门口的门房,“今日的烤肉宴可还喜欢?” 这是之前就答应下来给奴仆们的奖励,他们去冬钓当日,府上的下人弄烧烤宴。 门房眼里透着感激,“回主子,欢喜,欢喜的很,谢过主子了。老奴往后定然为了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主人家对他们这些下人好,他们也要越发的对主子好。 简单的关心了两句,谢临洲没有继续说,让青砚去停好马车,自己不紧不慢的走回房里去。 屋内早已被守院的老仆烧得暖融融的,连卧房的暖炉都还燃着。 阿朝进了屋,即使累的不行了却还是,脱下身上的衣裳,换了条裤子这才坐在小塌上。 他自己的小习惯,在外头无论是做了什么,只要这一身衣裳穿到外面去过,就不能直接穿着坐在卧房的任何一个位置。 谢临洲命人端了盆洗脚水来,又弯腰帮他脱了靴子,轻声说:“我给你洗了脚,你待会刷了牙再说。 阿朝点点头,乖乖地坐在榻边等,“我待会也给夫子洗脚,我们一块刷牙。” 今日是欢快无比的,能与李襄一块玩雪,能被夫子教滑雪。他想,等自己老了也会记得这个时候。 不多时,二人洗好了脚,刷牙洗漱完毕,简单的擦拭一番身子,穿上贴身衣服,躺在被窝里头。 被窝里冷飕飕的,阿朝立刻往谢临洲怀里钻,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声音含糊:夫子,我们一辈子都要这般快乐,” 谢临洲收紧手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一辈子都要这般。” 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何时喜爱上阿朝的,只觉得有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这一辈子都会快乐。 两人相拥着,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今夜的梦里都满是温情。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铺着锦缎的被面上,将屋内染得暖融融的。 谢临洲先醒过来,身旁的阿朝还缩在他怀里,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呼吸均匀又绵长。 他轻轻抬手,拂去阿朝额前散落的发丝,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心中满是柔软。 许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动静,阿朝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惺忪,哑着嗓子问:“夫子,天亮了吗?” 睡了一个很好的觉,浑身上下都松快了。 谢临洲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温和:“刚亮不久,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要了,我们今日有事做的。”阿朝摇摇头,往他怀里又蹭了蹭,才慢慢坐起身。 今日冬至该包饺子,包汤圆的,他想和夫子一块弄。 刚掀开被子,就瞥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他眼睛瞬间亮了,连忙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庭院里的地面、廊檐、树梢,全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像是被裹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连空气都透着清冽的凉意。 “夫子,夫子,又下雪了。”阿朝兴奋地回头喊,语气里满是惊喜,“下雪了,我就能和夫子一块堆两个雪人,堆一个夫子,堆一个阿朝。” 谢临洲笑着起身,走到他身边,帮他拢了拢身上的薄衫:“嗯,我们要堆两个雪人,很好看的雪人。” 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守在外面的年哥儿敲了敲门,得到吩咐后,进来伺候二人洗漱,并让下人准备把膳食送到堂屋来。 洗漱完毕,整个人都是精神抖擞的。 夫夫二人牵着手往庭院走去,雪还在细细密密地飘着,落在两人的发梢、肩头,转瞬便化成了小小的水珠。 阿朝伸手去接雪花,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哇,今日的雪比昨日的冷好多啊。” 谢临洲也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渐渐融化,轻声道:“今日是冬至,是该冷些的,落场雪也好好,瑞雪兆丰年。” 他转头看向阿朝,见他鼻尖冻得通红,却依旧兴致勃勃地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小脚印,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笼里暖着。 阿朝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庭院里的雪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夫子,你都不晓得昨日我与襄哥儿一块打雪仗,襄哥儿都没有赢过我呢,我是不是很厉害。” 昨夜下午都记着和夫子打马吊,顾着委屈巴巴让人放他一马,他都忘了将此事说给夫子听。 谢临洲夸赞道:“我们阿朝是最厉害的。”语气稍顿,他道:“阿朝今日是不是该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等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我们再出来堆雪人,可好?” 他也要,准备一下过段时间给广业斋学子布置的作业,今日并不那么得闲。 阿朝“嗯”了一声,“我自然是省的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完成功课的事情。只有他完成了功课,往后才能更好的学习,更好的赚大钱。 谢临洲揉了揉他的头,“好,不过先去吃点热粥暖暖身子。” 用过早膳,阿朝立即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头,拿出先前周文清布置的课业。等他与谢临洲都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外头的雪已经停了下来。 等着夫子给自己套上手套,阿朝眼睛还不住往窗外瞟,见手套一戴上,便拉着谢临洲的手腕晃了晃:“夫子,我们快去堆雪人吧。” 手泡在雪水里面,时间长容易长冻疮。 两人并肩走出屋门,庭院里的雪已积得足有半尺深,踩上去能没过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阿朝先蹲下身,双手捧起一团雪,反复揉搓按压,捏出一个拳头大的雪团:“夫子,我堆一个你,你堆一个我,我们互相堆。” “我们一块堆不是更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知晓小哥儿的心意,谢临洲道。 阿朝想一想也是如此,应答:“好,那我们一块来吧,上回和襄哥儿也堆了雪人,我经验多多的。” 谢临洲笑着夸赞,随后,腰抓起一把雪,揉成比阿朝手中大两倍的雪团,放在地上慢慢往前推。 堆雪人首先要弄出形状来,其余的可以慢慢更改。 雪团沾着地上的积雪,越滚越大,渐渐变得像圆木墩一般沉,阿朝见状,立刻跑到雪团另一侧,双手扶住边缘,跟着一起发力。 两人一左一右推着雪团,脚步配合得格外默契,没一会儿,雪人主体就滚得比谢临洲还高。 谢临洲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暗暗感叹,“看来是最近冬日懈怠了,现在堆雪人都觉得累。” 他明显的有些累,阿朝却兴致勃勃的,没一会抱着一个比雪人主体小二分之一的的雪团跑过来:“夫子,雪人头来啦。” 他踮着脚,自告奋勇想把雪团往主体上放,却因身高够,雪团没有放上去。 “夫子,你快快来嘛,这可是你诶,你快些把头弄上去。”阿朝捧着雪人的头,快走几步到谢临洲身边。 谢临洲接过来,稳稳地将雪人头摞在主体上,“我们阿朝滚的雪团特别好,那现在是不是要弄眼睛鼻子了?” 说罢,他蹲下身,滚起雪球主体来,此次是做阿朝雪球。 见状,阿朝已经明了,眼睛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目标。廊下挂着的红辣椒、窗台上放着的小煤炭,还有绑在窗子上的布条。 “夫子,你继续堆,我去去就回。”他一边说一边玩往那边跑去,摘了四个最红的辣椒当鼻子,揉了四颗煤炭当眼睛,扯下窗子上布条,一撕为二。 最后,经过两人的努力,两个一大一小的雪人戴着旧草帽,围着布条,红辣椒的鼻子,黑煤炭的眼睛像是黑夜中的宝石,仿佛正对着他们笑。 阿朝靠在谢临洲身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笑着说:“夫子,你看,这两个雪人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 谢临洲低头看他,眼底满是温柔,伸手拂去他发梢的碎雪。 几乎是他们堆完雪人正在装饰的那段时间,雪又开始细细密密地飘,此时落在雪人肩上,落在两人发梢,庭院里静悄悄的。 午后,用过膳食,夫夫二人待在书房里面。 阿朝靠在窗边看了会儿雪,想着休息的差不多了,转头对谢临洲说:“夫子,差不多了,我们快些去庖屋包汤圆和饺子吧。” 他已经让刘婶准备好了食材,就差他与夫子二人一块去了。 谢临洲正坐在桌边整理书卷,闻言抬头看向他,无奈的笑了笑,“换身轻便些的衣裳再去,免得待会弄脏身子。” 二人相视一眼,纷纷换好衣裳。 庖屋内,正做着府上下人冬至饺子和汤圆的厨子,瞧见谢临洲二人前来,立即问好:“少爷,少君。” 刘婶在一旁烧着火,“少爷,少君,食材小的都备好,放在了小庖屋里头。” 寒暄了几句,夫夫二人就往小庖屋里头去。庖屋里头有个专门烧火的伙夫坐在门口,见到人,问了好就走进庖屋,坐在灶头,等着吩咐烧火。 两张八仙桌大小的桌子上,食材全部备好白净的糯米粉装在陶盆里,旁边放着芝麻馅、花生馅,还有剁好的猪肉馅,以及洗干净的白菜、韭菜,擀饺子皮的擀面杖。 阿朝熟门熟路的从柜子里拿过围裙,先给谢临洲系上,一边系一边道:“刘婶子做事利索,我原先就让她给我们准备好食材,没想到馅料都剁好了。” 府上下人都是谢临洲亲自挑选进来的,要是有一个敢偷奸耍滑,或是干活吊儿郎当,那就不会留在府上。 “这样也好,省了我们的前期工作。”谢临洲道。 “好了,我们开始吧。”阿朝立刻挽起袖子,先去净手擦干,回来便熟练地往陶盆里加温水揉糯米粉。 他手腕转动间,将粉絮揉成光滑的面团,把面团搓成细长条,用刀切成均匀的小剂子:“夫子你看,先前在王家,三舅母教我的,说揉汤圆的面团要‘三光’,盆光、手光、面光,我这算不算合格?” 也亏得王郑氏‘教’他做菜,要不然,他都不知往后自己要如何生存下来。 曾经,最苦的时候,他想过,靠着自己的手艺去开小摊子的。 谢临洲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面团,温润细腻,笑着点头:“何止合格,比我揉得还好。” 他对揉面这个活计很……,总之难以言喻。 汤圆剂子,接下来就交由谢临洲搓成小圆球。 包饺子、汤圆,阿朝是主力军,谢临洲充其量算是打下手的。 交代好事情,阿朝又转向饺子馅,先将白菜切碎撒盐腌渍,再用纱布细细挤干水分,动作利落,“夫子,我与你说,三舅母特别啰嗦的,每次做膳食若不是特殊情况便会一直站在我身边看,指挥我做菜。” 说着便将挤好的白菜和韭菜、肉馅拌在一起。 干活之时,一边闲聊一边干活,时间是过得最快的,干活也不会那般累。 谢临洲有时候的话并不多,此刻,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适时的应声。 “早些时候,给他们家里人洗衣裳,她还让我一件一件搓干净,搓的没有任何污渍才算洗干净呢。”阿朝说话,继续调馅料。 说着说着,没忍住笑了出来,“就他们这样不讲干净的,衣裳脏得很,搓的大半日都没将衣裳洗干净,那时,她还不信邪,硬要自己来搓给我看,没成想还是先前那般,结果被周围洗衣裳的婶子,叔子们大笑了一场。” 生活过得好,他也能将曾经的苦难当做玩笑一点点分享给自己的爱人听。 在如同玩笑的言语下,谢临洲看到的是阿朝这些年在王家受的苦,心里疼的一塌糊涂,“阿朝,无事,往后无人敢让你洗衣裳了。” 他想,今夜就让青砚找人打一顿王家三房之人,顺带将值钱的家伙事全都当掉。 阿朝回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疼,“夫子,都过去了,我与你现在不是很好嘛。” 他脸上挂着笑,把调好的馅料放在一边,拿起擀面杖,取一个饺子面团放在掌心揉圆,再用擀面杖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圆皮。 阿朝的手腕灵活转动,没一会儿就擀出一张圆润的饺子皮。 夫夫二人一人搓小圆球,一人擀饺子皮。 大约两刻钟后,阿朝看着面前的堆成小山的饺子皮,排放如同士兵站岗的小圆球,没忍住笑了出声,“夫子,你瞧瞧你,这是作甚?” 谢临洲没明白他正在笑什么,直到看见面前的小圆球,解释:“这不是很正常么?你的饺子皮叠的整整齐齐,我的小圆球不是也应该整整齐齐。” 阿朝笑他,随后拿起饺子皮递到汉子面前:“好,夫子没错。那接下来,我们一起包饺子吧。夫子包肉馅的,我包韭菜馅的,咱们比赛谁包得快。” 语毕,补充了句捏褶的技巧:“夫子,捏的时候要从右边往左边推,每个褶子要捏紧,不然煮的时候会漏馅。” 谢临洲接过饺子皮,看着阿朝熟练地舀馅、对折、捏褶,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带着漂亮花边的饺子就排在了盖帘上,忍不住夸赞:“阿朝这手艺,比馆子里的师傅还厉害。” 阿朝被夸得不好意思,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哪有,熟能生巧,熟能生巧。” 就在他还在不好意思的时候,早早找到节奏的谢临洲已经把两个饺子包出来了。 阿朝后知后觉的发现了点什么,大喊:“夫子,你作弊,你不能这般的,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他指着不停包饺子的谢临洲,脸颊都被气红了。 好啊,好啊,他还以为对方是很单纯的夸奖他呢,没想到这般的不单纯,他以后再也不要相信对方的话了。 谢临洲不慌不忙,缓缓道:“我的错,我的错,我这不是怕比不过阿朝嘛,毕竟阿朝这么厉害。” 要是按做正常的来,他肯定比不过对方的,但他也没想过比过对方。 阿朝再也不听他的甜言蜜语,手下的动作没停过。 灶台里燃起了火,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馅料的香气,两人一边包着汤圆和饺子,一边说着家常。 等盖帘上排满了圆滚滚的汤圆和带着花边的饺子,夫夫二人相视一眼,眼里都藏着期待。 阿朝往锅里添水,火苗舔着锅底,很快就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水开了,他将三分之一饺子下了进去,另外三分之一饺子在另一个锅里面,用笼屉蒸着,还有三分之一的饺子,他打算用来煎饺。 煮汤圆这般简单的事情,他没有吃掺和,让谢临洲自己一个人完成。 在王郑氏曾经的指导下,煮饺子要加三次凉水,饺子才不会煮破。 白色的饺子在沸水里翻滚,渐渐变得饱满透亮。阿朝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等加过第三次凉水,饺子一个个浮在水面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用漏勺将饺子捞起来,放在海碗里面,准备热油,煎饺子。 没一会儿,汤圆也煮好了,白白胖胖的浮在水面,谢临洲按照阿朝的样子,将汤圆与汤都用海碗盛了起来。 伙夫烧火是极好的,但为了自己方便,瞧见阿朝要煎饺子,立即道:“少君,不若将煮汤圆那个锅洗干净煎饺子这边的锅继续蒸饺子?” 阿朝扫视一眼,朝着伙夫笑了笑,“也是忙昏头了,竟然将此事忘却了。” 他用隔热的布抬起煮汤圆的锅,在外头清洗干净,又喊谢临洲:“夫子,快要煎饺子了,你过来瞧瞧,下回啊,我要吃夫子煎的饺子。” 谢临洲洗干净手,站在他身后,“好,我也学一学。” 油已经热好,阿朝正将瓷盆里的饺子挨个码进锅里面,饺子一进锅里便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夫子,你看,”他手腕微转,让饺子在锅底均匀排开,“煎饺最忌锅冷,得等猪油化透,锅底泛出金亮的光,再下饺子才不会粘。若是不爱吃猪油,其他油也是可以的。” 阿朝侧过身,让站在旁边的谢临洲看得更清楚,指尖点了点锅沿,“我与你说,我先前头一回煎饺子的时候,就是火没烧够,饺子皮沾在锅底,一翻就破了。三舅母还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像雀儿一样说我呢。” 煎起饺子来,他没忍住想起了陈年往事。 谢临洲深深的看他一眼,语气认真:“那我有阿朝这般好的师傅在,肯定要好好学的。” 他看着小哥儿手下的饺子乖乖贴在锅底,边缘渐渐染上浅黄,说玩笑话,逗人开心:“三舅母啊,不像雀儿,她身量粗,倒是有些像大母鸡。” 阿朝笑出声,“夫子,你这般说三舅母,若是让三舅母晓得了,不得要闹翻天了。” “无事,在谢府里头,她怎么闹也无用。”谢临洲道。 阿朝憋住笑,拉回神识,往锅里淋了小半碗清水,盖上锅盖时,继续指导:“这步叫焖煎,水要加得刚好没过饺子底,多了会煮成水煮饺,少了容易焦。” 他指着锅盖边缘溢出的热气,“等你听见锅里的滋滋声变脆,水汽差不多就收干了,那时候开盖,底儿准是金黄酥脆的。” 等待的间隙,阿朝擦了擦锅沿的水渍,又补充道:“馅料也有讲究,白菜要挤干水分,不然煎的时候会出汤,把底泡软。不过,夫子要是喜欢吃带点汤汁的,就少挤点水,不过煎的时候得盯着火,别让汤渗出来把皮泡烂。” 谢临洲凑近了些,透过锅盖的缝隙能看见饺子皮慢慢鼓起来,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元宝。 他脑子学会了,手不知道会不会,“下回,我煎着试一试。” 因为饺子分成了三份,单独的一份不多,阿朝没打算让他上手,免得将饺子煎坏掉了。 约莫半刻钟后,阿朝掀开锅盖,一股混合着肉香和焦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饺子底已经煎得金黄酥脆,边缘微微卷起,肉馅的油花渗出来,在锅底凝成细小的油珠。 “现在让伙夫将灶头离的祸熄灭,用余温再焖半分钟,”阿朝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饺子,底部的脆壳发出咔嚓的轻响,“夫子,你看,这样煎出来的饺子,底脆、皮软、馅香,咬一口还能尝到肉汁。” 谢临洲跟着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小心地咬了一口酥脆的底壳先在嘴里裂开,接着是软嫩的面皮,最后是鲜美的肉馅。 他眼前一亮,似乎没吃到这种有家的味道的饺子,他竖起大拇指,“非常棒。” 阿朝喜上眉梢,此时,蒸着的饺子也差不多好了。 二人在庖屋忙活了近一个下午,出了一身汗,但没立即去沐浴,而是打算先用过膳食再沐浴。 年哥儿在屋外见里头的弄得差不多,轻声问:“少爷,少君,可否要将吃食都端到堂屋去?” 阿朝应声,活动了下筋骨,与谢临洲离开。 年哥儿带着另外几个下人将饺子和汤圆端回堂屋,放到堂屋多出来的八仙桌上,随后又把醋碟、辣酱碟放好。 闻着香喷喷的吃食,阿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忙活了好久啊,若不是有夫子在,我下午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的。” 谢临洲不敢邀功,“我能帮上什么忙,都是阿朝自己厉害罢了。好了好了,我们快些尝尝,味道如何。” 阿朝先夹起一个韭菜蒸馅的饺子,蘸了点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嘴里散开,他眼睛一亮:“好吃,好吃的呢。” 饺子做了水饺、蒸饺、煎饺、汤圆就只是水煮汤圆。 谢临洲夹起一个肉馅的饺子,慢慢品尝着,看着阿朝吃得满足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确实好吃,我看阿朝的手艺比的上外头酒楼的大厨子了。” 阿朝被他这句话弄得都要敏感了,急忙摆手,“不敢不敢。”他看向面前的汉子,“夫子,你以后不能这般了,明明是比赛呢,非要说甜言蜜语来哄我,你分明知晓阿朝最受不住的。” 他的好夫子不是好夫子了,是这个坏汉子。 谢临洲自知理亏:“好,我不说了,继续吃,继续吃。” 阿朝笑颜如花,夹起一个汤圆递到谢临洲嘴边:“夫子,你尝尝这个芝麻馅的,我特意多放了点糖。” 一顿,又道:“原本,还想着试一试做红豆味,红薯味的汤圆的,夫子,明日我做完功课,试试这几种。” 做汤圆也需要时间,若是今日下午还要做这两个,他们肯定吗,忙不过来。 谢临洲张口接住,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到心底。一听,立即道:“好,若是明日早弄好了,记得要青砚送到国子监给我尝尝。” 方才包饺子的时候,他就告诉了小哥儿,他明日晌午要待在国子监为学子们解疑答惑,不能回来和他一块用午膳,一块午睡。 阿朝道:“我都省的。昨日与师傅打斗地契的时候,听师傅说了,从明日开始一直忙到放假,你们都没得歇息,我到时候让庖屋天天熬汤给你补身子。” 他两眼汪汪的盯着汉子看:“怎生的这般累人。” 看来教书先生也不好做。 谢临洲道:“没办法,下个月便要给学子们放假,我们要赶在放假前,给学子们出一套卷子考试。” 古往今来的学校都是如此,放大假前要考试,考完试,回去得到的是笑脸还是藤条焖猪肉就另外说。 他觉得也累,但想到往后学子们会一步一步往更高更大的地方去,他想也没那么累。 阿朝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没多说什么,岔开了话题,聊起去年冬至的的情景,“夫子肯定不晓得,去年冬至,外祖母居然包了猪肉馅的饺子,虽然肉不多,但是很好吃。” 他也只吃了三四个就被使唤去干活,当然这些事情就没必要告诉汉子了。 没等谢临洲说什么,他又说起别的趣事,说罢,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人,“夫子,我其实偷偷的在饺子里包了一个铜板,待会吃的铜板的人明年一整年都会特别,特别幸运的。” 谢临洲装作不清楚的样子,“这般啊,那我可要多吃几个饺子看看了。” 他当着阿朝的面,只夹了那几个卖相很好的饺子,那个明显鼓出来很多的饺子没有吃。 把最后一个饺子咽进肚子里,谢临洲眉头微微蹙起,“阿朝,我吃了这般久都吃不到,你吃吧,我瞧瞧是不是阿朝比我幸运一些。” 阿朝觉得奇怪,刚才明明趁夫子去洗手的时候,将有铜板的饺子放在夫子面前的,他看着夫子不似作伪的表情,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嘴里嘟囔着,“不可能啊,肯定不可能的。” 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可能没有铜板的字眼。 在他怀疑自我的目光之下,谢临洲夹了那个饺子塞到阿朝嘴里,一副他就是吃不到的模样,“你看嘛就是没有。” 阿朝不信邪,咬了一口饺子,硬邦邦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他拿出来嘴里的铜板,不可置信的看向谢临洲,然后在对方的目光下,闭了闭眼睛,“夫子,你早就知道这个饺子有铜板了,是不是?” 他才不相信,夫子那么聪明的人,没发现他在饺子上做了极好。 谢临洲眼里含笑,“我如何能不知道。”他望在阿朝深邃的眼眸里,“好了,我们阿朝下一年最幸运的小哥儿了。” 他能穿越到这里,能拥有系统,能拥有阿朝这个这般好的夫郎,他已经知足了,至于幸运就让受了十来年苦的阿朝来迎接。 阿朝眼眶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东西都不吃了,扑到谢临洲怀中,“夫子,你怎么这样。我觉着,我觉着能与你在一块就很好了,我想着,我想着,明年夫子能幸运的。” 他能嫁给谢临洲,能得到这般好的生活,已经是一生中的幸运了。 谢临洲拍了拍小哥儿的背,“好了,不久一个铜板,下次我包十几二十个,让你吃个够。” “不一样的,意义不一样的。”阿朝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想将那点哭意咽回去,岂料就在抬头的瞬间,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下。 落在了谢临洲心上。 谢临洲用指腹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珠,轻声细语道:“好,不一样,下回听你的。” 他又何尝不知晓。 他又何尝不知晓。 他又何尝不知晓。 只是知晓了阿朝的遭遇后,他就巴不得早些认识人,早些将人娶回家中。 阿朝白皙的脸蹭在谢临洲的手掌里,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谢临洲:“夫子,今日真开心,我嫁与你之后,一直都很开心,往后,往后我会对夫子很好很好的。” 往后,若是他做了对不起夫子的事儿,他阿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临洲握着阿朝的肩膀,轻声应道:“怎么只能让阿朝对我一个人好,我也该对阿朝很好的。” 他一个汉子怎么能让一个小哥儿立下誓言,怎么着也要拿出自己的担当来。 窗外的雪还在轻轻飘着,屋内暖炉火旺,饺子的鲜香与汤圆的甜香交织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冬至的温暖,在这一刻定格成了最美好的模样。 65-70 第66章 时间转瞬即逝,腊八这天,京都大雪纷飞,谢府书房内却暖意融融。 铜制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火苗舔着炉壁,映得满室光亮。 谢临洲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椅上,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产业账簿上,唇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下首处,谢忠、谢允与小瞳三人分坐两侧,神色虽仍持重,眼底却藏着难掩的亮色。 “少爷,今年我们庄子上可是打了场漂亮仗。”谢允在谢忠的示意下,率先开口:“自从上回处理游商与联手打压一事外,庄子那边,无论是粮食、蔬菜亦或者果子在咱们的杂货铺内售卖,都卖出了好势头。 粮食方面,咱们庄子自产的新麦磨成的面粉,细腻筋道,一上架就被街坊邻里抢着买,比往年多卖了四成,还吸引了不少酒楼来批量订购。 蔬菜呢,咱们采用您之前提的温室培育法,冬天也能产出鲜嫩的青菜、黄瓜,虽说定价比寻常蔬菜高些,但架不住新鲜稀有,每日一摆出来就售罄,净利润比去年冬天翻了一倍还多。 果子就更不用说了,庄子里的苹果、梨,今年收成好,个头大、口感甜,我们除了在杂货铺零售,还做成了果干、果酱,装在精致的瓷罐里卖,成了不少人走亲访友的伴手礼,单是果子相关的收入就比去年多赚了两千两银子。 如今咱们杂货铺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顾客都特意绕路来买咱们庄子产的东西,连带着铺里其他商品的销量也涨了不少呢。” 谢临洲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墨迹鲜亮的纸页,上面的数字透着喜人暖意。 在某些时候,他遇事不决之时,与管事商量一番后做出的决定如今都得到了不错的回报。 杂货铺那边盈利,他抬眸看向谢忠:“工坊那边想必也有好消息。” ……府上的生意都回报完毕,谢临洲思索片刻,大致根据今年的形势制定了下明年的计划,一一与他们说。 三人闻言,眼中都亮得惊人,连忙起身应下。 谢忠拱手道:“少爷想得长远,我们这就去安排,明年定要再攀个新高。”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屋内,谢临洲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腊八过了,年关就近了。今年盈利丰厚,除了工钱年货,每人再多发半年红利,让伙计们都欢欢喜喜过个年。” 书房内议事声渐歇时,在自己小书房的阿朝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 自打见过谢临洲的字后,他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来,每日先做完周文清布置下来的功课,便会开始练字。 雪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的间隔投在的他的脸上,映得他垂眸认真的模样格外专注。 他握好毛笔,墨汁在笔尖晕开,写下的字迹虽不及谢临洲那般遒劲,却也工整清秀。 “最后一页字帖写完,今日就无须再忙了。”阿朝轻声自语,手腕微微用力,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后,还特意将字帖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天光仔细比对,确认没有写歪的笔画,才满意地笑了笑。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起今日是腊八,昨夜他与谢临洲还说要自己做腊八粥,此刻立刻收拾好案头的笔墨,回卧房换了身利于干活的衣裳,便脚步轻快地往庖屋走去。 庖屋里早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灶台上摆着提前备好的食材。 圆润的糯米、饱满的红豆、去皮的莲子、晒干的桂圆,还有几颗晶莹的红枣,分门别类地装在瓷碗里,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香气。 小疱屋内,刘婶已经习惯的主子来庖屋做膳食,每次得到吩咐便会把食材准备好。 瞧见他到来,刘婶脸上挂着笑:“少君来了,今日下大雪可要穿多些。” 她坐在灶头前,也算暖和。 “穿的够多了,常待在屋里头,暖和着呢。”阿朝笑言。 一如往常的寒暄过后,阿朝挽起袖子,先将糯米和红豆放进清水里浸泡,一边搅拌一边念叨:“三舅母说过,红豆泡透了才容易煮烂,粥也会更香甜。” 等食材浸泡的间隙,他看向刘婶:“婶子给我烧个火。” 刘婶闻言,三两下就把火给升起来,“少君,您所这种天冷飕飕的,作甚自己来做粥?” 虽是习惯,但也不理解。 阿朝手上的动作没停,言:“喜爱吧,总之闲着也是闲着,加上昨夜也与夫子说了要做腊八粥。” 他小心地将浸泡好的糯米、红豆倒进锅里,又依次加入莲子、桂圆和红枣,再往锅里添足清水,盖上锅盖,耐心地守在灶台边。 偶尔掀开锅盖搅拌一下,防止锅底的米粘住,热气蒸腾而上,带着谷物的清香,渐渐弥漫了整个庖屋。 刘婶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少君,这边的粥还有段时间熬,你不若先回屋子去,用了午膳。” 有婶子在这边,倒是不怕出什么事,这般想着,阿朝用温水洗干净手,“那我便回去了,婶子给我看着,到时候好了,让下人送到堂屋去。” 一步三回头,阿朝回到堂屋内,谢临洲正好从书房出堂屋,二人四目相对。 谢临洲闻到他身上的谷物味,抬起手拍走小哥儿肩膀沾到的雪沫,“去熬腊八粥了?” “是啊,还没好,我让刘婶子看火,我回来等用午膳。”阿朝没换衣裳,直接坐在高腰窄凳之上,喝了口温开水,“你呢,谢管事他们汇报都好了?” 谢临洲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小塌上,“自是汇报好了,今年盈收很好,能过一个好年。” 他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阿朝,声音带着几分闲适:“长风那孩子的心思细,经营的路子也活,今年铺子的盈收比好些老铺子的都好。方才汇报之时,与谢管事他们聊到此事,他们还想去请教一番。” 曾经的他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来教这一帮孩子,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会有成就。 此时的他还不知,广业斋学子们对他的评价,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 阿朝正闻言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笑意:“我先前就说他是个有主意的,当初他说要把点心做出些新花样时,你们国子监的同僚、学长还嘲笑你与长风,没想到现在整个京都都在抢着买他的点心。” 他对沈长风的了解多是在谢临洲的嘴中,以及某些时候与沈长风本人的相处。 “按我说啊,这会你的那些个同僚们该悔断肠了,没早些打好关系。”语气一顿,他补充道。 谢临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昨日沈叔邀我去醉仙楼用膳,席间聊了不少关于长风往后的规划。沈叔说,长风打算明年在城东再开一家分店,还想把点心的种类再丰富些,不光做甜口、咸的,还要添些酸口酸甜口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叔还说,不知该拿长风如何是好。长风做生意是像他,可读书也像他,他还在发愁,到底是让孩子一边念书一边做生意好,还是直接就让孩子做生意。” 其实,沈万二都清楚自己孩子的心思,只是埋藏他心里的科举梦,让他不能就此让孩子放弃读书。 阿朝听完,斟酌片刻,“若是长风是我的孩子,我便会让他自己选。往后生活如何,是孩子的。我们能管孩子一时不能管一世。” 他看向面前的汉子,眉毛轻挑,“想必,你是同沈叔说了萧策之事。” “果真是心有灵犀。”谢临洲道:“说是说了,只是往后到底如何还要看沈叔。” 想到明年的教学,他有些脑大:“明年国子监正式实行开学考,周考、月考、乡试模拟考。到时要根据实际情况安排考试时间,若……” 谢临洲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话语卡在“若……”字上,眉头微微蹙起。 到底是沈家的事情,他也不好多插手,反而想到自己目前面临的境况。 一旁的阿朝见状,捏了块红豆糕喂给谢临洲吃,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清醒:“夫子是担心考试时间与学子们的课业进度冲突,或是怕突发状况打乱节奏吧?先前跟着周先生学习,我倒是听说过往年乡试前后总有地方学子因赶路误了模拟考,国子监明年既要新增开学考,又要保证周考、月考不拖沓,还要赶上秋闱,确实得提前把各种情况都虑周全。” 为此,他也替夫子着急,可他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闲暇时候替人排忧解闷。 谢临洲抬眼看向小哥儿,叹了口气:“你倒说到我心坎里了。可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你可知江南白鹿书院近年的势头?上届乡试,他们竟有二十七人中举,占了江南省举人名额的近三成,其中那位解元苏温瑜,更是以一篇策论‘论农桑与国本’震动朝野,连礼部尚书都亲自为其作序。 前年乡试更厉害,出了两位亚元,三位经魁,桂榜之上,白鹿书院的名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串。 反观咱们国子监,上届乡试只中了十九位举人,连个前五都没摸着,比起白鹿书院的锋芒,实在差了些火候。” 临放寒假之前,他们这些博士、司丞们都被李祭酒召集到一块,商量此事。 阿朝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竟有这般厉害?我只听闻白鹿书院风景雅致,治学氛围宽松,倒没想到在乡试这等关键关卡上,培育出的学子如此拔尖。中举可是踏入仕途的关键一步,难怪夫子这般忧心。” 要是广业斋全是那些可以继承爵位、不用为生计奔波的,亦或是家财万贯、能靠家底铺路的,谢临洲倒是不至于这般忧心学子们的科考,可偏偏不是。广业斋的学子多是既无爵位可承,也无万贯家财可依,科考便是他们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看着广业斋斋学子长大,谢临洲不得不忧心。 语气一顿,阿朝补充道:“江南本就是文风鼎盛、名士辈出之地,自魏晋以来便是文人墨客汇聚之所,家家户户重学兴教,连寻常百姓家的孩童都能背几句诗文。加上江南物产丰饶,百姓衣食无忧,便有更多精力投入治学,不少望族更是世代延请名师教导子弟,这般深厚的文脉底蕴,本就为白鹿书院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源基础。” 谢临洲闻言连连点头,接过话头:“你说得极是,江南的文脉传承千年不断,白鹿书院又坐落于江南省省城,周边藏书楼林立,光是闻名天下的汲古阁,便藏有各类珍本典籍数十万卷,学子们随时能借阅研习。 再加上书院山长柳先生本就是前榜探花,不仅学识渊博,还深谙科举应试之道,更懂得如何引导学子将书中所学与现实民生相结合,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白鹿书院想不出成绩都难。” 阿朝继续说道:“且江南一带的乡试考官,多是注重实学的饱学之士,白鹿书院学子那些融入了农桑调研、赋税观察的策论,自然更对考官胃口。反观咱们国子监的学子,虽在经义背诵上不输于人,可写起策论来,多是引经据典却脱离实际,难怪在乡试中难占上风。” 他对科考情况的了解多是通过苏文彦与周文清。 “就是这份务实才让人警醒。”谢临洲猛地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远处国子监的牌坊,语气里满是紧迫感,“白鹿书院主张‘因材施教,自由研学’,学子们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专攻的经史子集,平日里还能跟着山长去田间考察农桑、去市井调研赋税,看似没把考试放在第一位,可偏偏能在乡试的策论、判词上写出真知灼见。 乡试考的本就不只是死记硬背,那些关乎民生、吏治的题目,恰恰是他们日日钻研的东西。反观咱们国子监,规矩是多,可学子们总被束缚在书本里,八股文写得工整,却在策论上少了些见地与变通。”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阿朝:“所以从明年开始,国子监的考试制度必须严格执行。开学考要摸清每个学子的底子,分层次教学;周考要检验每周的学习成果,重点抓经义理解;月考要综合评估阶段学习情况,专门增设策论专项;乡试模拟考更是要完全复刻秋闱流程,从三场考试的时序到试卷誊录的规矩,一丝都不能错,让学子们提前适应考场氛围。” 他庆幸自己一直是因材施教,虽说自己会比寻常博士忙碌些,但他愿意这般忙碌。 “不仅如此,”谢临洲接着说道,“每月还要组织一次与白鹿书院的学术交流活动,尤其要讨教他们的策论教学法子,让学子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激发他们的竞争意识。 同时,要增加实践课程,让学子们走出国子监,去户部看赋税账本,去农桑司学栽培育苗,这样才能在乡试的策论中言之有物,写出能打动考官的文章。” 阿朝听着,缓缓点头:“考虑得如此周全,想必明年乡试国子监定能有新的气象。只是这般严格的要求,怕是会让有些学子难以适应。” 谢临洲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又无比坚定:“严师出高徒,乱世需强才。明年乡试便是关键一战,白鹿书院已然在江南站稳脚跟,咱们国子监若再不奋进,将来怕是连举荐学子赴春闱的资格都要被比下去了。 虽说是苦了些学子,但中举便是‘发达’,能让他们有机会入仕为官、施展抱负,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国子监的声誉,更为了朝廷的基业,这一步必须走,而且必须走好。” 说到此处,阿朝不免替谢临洲庆幸:“夫子,好在广业斋原本教学的方式就与白鹿书院相似,不然等明年改革,怕是又要闹又要兵荒马乱一番。” 他挪了挪身下的位置,坐在谢临洲身旁,给他捏肩,“慢慢来便是,那日烧烤宴,我也都见过学子们,他们都是勤奋、听话的。夫子这般有耐心,定然会得到好结果的。” 谢临洲回头看他,心里像被温水淌过,暖融融的。他的手搭在小哥儿捏肩的手上,“嗯。” 闲聊着,小翠前来问话,得知可以上膳食,立即在堂屋内布置,并让下人把膳食端上来。 青瓷盘盏在描金八仙桌上依次排开,先端上来的是两盅奶白的鸽子汤,热气裹着菌香飘散开。 阿朝拉着谢临洲去洗手,“罢了罢了,都是休息就别操心这些事儿,若有什么觉得难弄的,寻师傅说一通去。” 洗完手,二人面对面坐下。 谢临洲伸手替他掀开盅盖,指尖避开烫处:“这汤,你早上赖床不肯起来的时候,我就让庖屋准备炖了。” 大冬日的,即使屋内有地龙烧着,他还是更加想和自己的棉被度过一上午,但没法子。 “我省的,写完功课吃糕点之时,年哥儿就与我说闻到汤的香味了。”阿朝吹散热气,用小勺子盛了一勺来喝。 不得不说,味道一绝。 在旁边,等着伺候的年哥儿一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说话间,下人又端来一盘酱色的酱鸭,油亮的外皮裹着芝麻。 谢临洲夹了块鸭腿放他碗里,“尝尝吧,你昨夜念叨的酱鸭。” 他昨日去醉仙楼用膳,阿朝没与他一块,等他回来说起吃了什么时,小哥儿就念着说明日他也要吃。 阿朝咬了口,肉质酥软不柴,酱汁带着微甜,眼睛亮了亮:“可不是要念叨着嘛,这段时日,我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先前疯玩,在雪地里玩了个开心,结果生了病,让李大夫来家里一看,是风寒。风寒那近六日,他吃的无比清淡。 他看向刚端上桌的清炒豌豆苗,夹了一筷子:“冬日里能有这么嫩的豌豆苗,倒是难得。冬日这点新鲜的蔬菜卖的可贵,那么一小把能买你几百铜板。” 一边说着,他一边比划出大致半个拳头大小来。 “我们这些人都是庄子上暖棚里种的,每日挑最新鲜的采,”谢临洲给自己盛了勺汤,“不用钱。” 他瞥了眼窗外,雪丝又密了些,“吃完这餐,下午若雪停了,去后院看看那株蜡梅,该要开了。” 阿朝正用汤勺舀着汤里的菌子,闻言点头:“好啊,要是开了,正好折两枝插在书房的胆瓶里,看着也热闹。” 吃完了菌子,他夹了一筷菌菇递到汉子碗里,“这笋嫩,我去年上山挖的春笋都没这般嫩。你快些尝一尝。” 冬笋是前几日薛大人让人送来的,阿朝让人埋在院里的沙堆里存着,今日才挖出来炒的。 谢临洲嚼着笋片笑,“听谢允说,过几日要开始扫尘,你书房里那些书,提前挪去隔壁屋暂放,免得落了灰不好擦。” 阿朝点头,又道:“我的书不多,能自己来打扫,反倒是你书房里头的,好几个博古架上面都积灰了。” 谢临洲放下筷子,“此时我早与小瞳说了,倒是你书房里那几盆水仙,该搬到窗边晒晒太阳了,不然花苞开得慢。” 他看向窗外,雪粒子还在下,“瞧着这雪下午会小一些,外头冷得刺骨,你傍晚与苏文彦买东西,记得把那件灰鼠皮斗篷带上。” 是两个小哥儿之间的‘约会’,他一个汉子不好跟着前去。 阿朝应了声“晓得了”,又夹了块酸菜鱼:“等扫完尘,就该备年货了。小翠早上问了我爱吃什么,我都与她说了。” 谢临洲眼底漫开点笑意:“你喜欢说便是了。” 用过膳食,二人稍作歇息,就往庖屋去,去看阿朝的腊八粥如何。 灶火依旧噼啪作响,锅里的腊八粥已经熬得浓稠软糯,红豆的暗红、莲子的乳白、红枣的艳红在粥里交织,甜香顺着庖屋的门缝飘出去,。 他们往庖屋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刘婶正踮着脚,拿着长勺轻轻搅拌锅里的粥,听见声响,她立即回头,问了生好。 “熬的如何了?”阿朝快步走进来,脸上挂着喜悦,探头往粥里面看去。 “需要再焖一会,若少爷,少君不急可以在外头亭子赏赏雪,等好了,小的端过去。”刘婶子道。 粥其实是煮好了,但想让口感更糯,需要让粥再焖一会儿。 阿朝低头看向锅里,粥面泛着细腻的光泽,甜香扑鼻,“好,我跟夫子先走了。” 反正也留了肚子吃腊八粥,他拉着谢临洲往小亭的方向去。 小亭里积着薄薄一层雪,石桌上盖着块厚棉巾,谢临洲先伸手拂去亭柱上的落雪,才让阿朝坐下。 周围的风凉飕飕的,阿朝与谢临洲穿的暖和,没觉得冷。 坐在凳子上,阿朝道:“下午我和文彦一块闲逛,你自己在家里头要做什么?” 往往出去外头都是和谢临洲一起,这次没有谢临洲的陪伴,他倒是有些不自在,说话时指尖还无意识地抠着衣角,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像是怕自己这一出门,鞋子独自待着会冷清。 谢临洲道:“前几日整理旧案,翻出些当年备考时记的科考心得,还有长风送来的几盒蜜饯糕点,下午正好给留守的学子们送过去。他们大多是外地来的,年节不能回家,送些实用的东西,也能让他们心里暖些。再说守监人那边说,傍晚有几个学子要帮着清点库房典籍,我顺便去看看,若是忙不过来,也搭把手。”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阿朝的发顶,语气里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你和文彦出去只管好好逛,若是见着街边有卖糖炒栗子的,记得给我带一包。放心,我送完东西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阿朝闻言,脸上的不自在消了大半,眼睛亮了亮:“好,我记着了。” 谢临洲叮嘱:“街上人多,记得把暖手炉带上,下午风大,别冻着了。” 不多时,就见刘婶端着个红漆食盒过来,揭开盖子时,甜香混着热气瞬间漫满了小亭,连带着周遭的寒气都散了几分。 食盒里是两只白瓷碗,盛着熬得绵密的腊八粥。红豆已煮得化开,暗红的豆沙裹着乳白的莲子,红枣被煮得涨圆。 阿朝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谢临洲嘴边:“夫子先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他爱吃软糯些的,这腊八粥应是软糯的很。 谢临洲张口接了,温热的粥滑进喉咙,香甜软糯。他点头笑道:“味道不错,软糯香甜。比国子监的厨子熬的强多了,你连莲子芯都去得干净,没一点涩味。” 阿朝自己也舀了一勺,看着亭外飘落的雪絮,忽然道:“去年今日,我还在王家干活做事,哪想今年能跟你在这儿喝腊八粥。” 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等过几日,我再去买些核桃、芝麻,咱们再熬一回咸口的,给广业斋的学子们也分些,他们备考辛苦,喝点热粥也暖身子。” 今年过年,学子们都没回家去,想必也是恋家的。他就做个腊八粥给人尝尝,也好慰藉一番。 谢临洲放下瓷碗,指尖轻轻碰了碰阿朝放在桌上的手,温声道:“好。不过咸粥要加腊肉和菌菇,得提前泡发,到时候我来帮你切食材。” 正说着,就见阿朝嘴角沾了点豆沙,他伸手替他拭去,眼底带着笑意,“慢些喝,锅里还温着,不够再添。” 阿朝脸颊微红,低头继续喝粥,舀了颗最大的红枣,递到谢临洲碗里:“这红枣我去核了,味道不错的。” 谢临洲吃了口,捏了捏他的手腕:“是不错。” 两人坐在小亭里,就着落雪慢慢喝着粥,瓷碗里的热气氤氲了视线,连带着冬日的寒冷,都变得格外温柔。 = 腊月初八刚过,京都的年味儿就像染了蜜的糖霜,一层层裹满了大街小巷。 朱红的灯笼从街角的酒肆一直挂到皇城根下,连寻常百姓家的门楣上,都早早贴好了烫金的福字斗方。 东市满是糖炒栗子的焦香与松烟墨的清苦,混着街边货郎吆喝,“花灯嘞,红鲤鱼、莲花灯,送福又添喜哟”的叫卖声。 昨日刚给留宿在国子监的学子送了腊八粥,当天夜里谢临洲与阿朝二人想着这段时日也没怎么出去外头玩,想明日若是不下雪就出去外头逛街。 今日一早飘了点雪沫,用过膳食后,阿朝与谢临洲出了门,牵着手走在东市的街道之上。 “前日同文彦逛街时还说热闹,”阿朝脚步轻快,“今日可比前日更热闹了。” 前日与苏文彦一同逛街之时,他们二人逛了书肆、杂货铺、买了不少好吃的,直到傍晚才回家。 谢临洲道:“确实热闹。”他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不是说要去李大夫的药馆瞧瞧,走吧。” 昨日与阿朝一块做了咸口的腊八粥,经过李大夫的药馆,闻着药香,小哥儿想着去调理调理身子,可从国子监回来之时,天晚了,就没有前去。 早些年过得不好,阿朝的身体上大大小小有些毛病,早些时候已经去看过李大夫,又让大夫开了药膳回去吃。这回寻李大夫主要是为了治疗体寒这个毛病。 “我省的的,我们一边逛一边去。”阿朝将冷冰冰的手塞在汉子的手心,眼里露出几分狡黠,看着人,“冷不冷?” 早习惯了这种冷意,但霎时间碰上,谢临洲还是冷的‘嘶’了一声,无奈的笑着:“明知故问。” 他两只手握着小哥儿的手,边说边走:“可要让李大夫给你调理调理。” “夫子,你看那鲤鱼灯。”阿朝走到一半,指着货郎挑子上的两只红鲤鱼灯,眼睛亮晶晶的。 循着视线看去,那鲤鱼灯灯架是细竹篾扎的,蒙着半透的朱砂纸,鱼鳍上还缀着几缕金线,风一吹,鱼尾轻轻晃着,竟像真要游进人心里似的。 谢临洲收回视线,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唤住货郎:“这两只鲤鱼灯,我们要了。” 付了钱,阿朝小心地提着灯绳,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带回去,我们挂在门口,肯定很好看。” 青砚与年哥儿跟随在他们二人身后。 两人刚拐过街角,就见济世堂的门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花灯。花灯不是常见的花鸟纹样,是用浅黄纸绘着草药,当归、甘草、茯苓……每盏灯旁都用墨笔写着药性,像本挂在檐下的《本草图经》。 阿朝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了,拉拉谢临洲的手,“你瞧,这花灯怎么写的都是药材。” 谢临洲还未出声,就听有人笑着喊:“谢公子,谢少君,来了,上回药膳吃的如何了?此番过来可是要调整药方。” 抬头一看,是李大夫的弟子陈生。 阿朝点头,应道:“是的,你师父在药堂里吗?” 陈生笑着往药堂里侧让了让,伸手虚引:“在呢,师父刚把今儿熬的枇杷膏分装完,正坐在里间整理药方子。二位快进来,我去通传一声。” 阿朝脚步轻快地跟在后面,眼睛却还黏在门檐下的花灯上,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凑到谢临洲身边小声说:“你看那盏画当归的灯,纸角还缀着穗子,风一吹晃悠悠的,倒比寻常花鸟灯有意思多了。” 说话间已进了药堂,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扑面而来,与巷口的吃食的香气截然不同。 谢临洲抬手替他拂了拂肩上沾着的碎絮,轻声应道:“李大夫素来心思巧,去年冬日还曾用晒干的陈皮做过熏香,如今用草药做花灯,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若是只让李大夫自己来做当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堂内的学徒、徒弟等人都一块的做。 话音刚落,就见里间布帘被掀开,李大夫提着个药箱走了出来,花白的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临洲,阿朝小友,”李大夫把药箱放在柜台上,让二人坐下,“上回给你们开的药膳方子,吃了这些日子,身子可有觉得轻快些?” 阿朝连忙点头,掰着手指说:“确实轻快不少,五六日前大降温,我往常总要咳两声,这阵子竟没犯,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谢临洲也跟着补充:“确实见效,只是阿朝近来总贪嘴吃甜,我想着问问先生,方子是否需要稍作调整,免得影响药效。” 李大夫闻言笑了,伸手摸了摸胡须:“无妨,孩童心性嘛。不过既然爱吃甜,我倒可以在药方里添些甘草,既不影响药性,还能让药膳多些清甜滋味。” 说着便转身取来纸笔,笔尖沾墨,望闻问切,写完药方,他给阿朝把脉,“入了冬日,手脚可是越发的冰冷了?” 阿朝应:“一直一来都是如此,今年许是药膳起了作用,没往年那般冷了。” “这般,我便加一味药,吃个把月就来换个药方。”李大夫边说边下笔,又看向谢临洲,“临洲,你最近可要注意休息,莫要再熬夜,给你开个安神的药膳,你夜里早些睡觉。” 谢临洲摆手,“叔,你儿子也是当夫子的,你比他人更了解当夫子累不累,我哪能早些休息。” “快过年了也不安生,成吧,平日多休息休息,时间是靠挤出来的。”李大夫笑道。 暖茶刚入喉,阿朝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掌心:“对了,李大夫,前日腊八,腌了坛腊八蒜,今早看已经泛绿了,改明儿我让下人送到药堂里。” 说着还转头冲谢临洲笑,“你不是嫌去年腊八蒜不够酸吗?今年让厨子特意多放了醋,保管合你胃口。” 这些事儿,都是他从谢临洲嘴里知晓的。 谢临洲无奈地摇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嘴快,也不怕李大夫嫌麻烦。” 李大夫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腊八蒜解腻,正好配着我新熬的枇杷膏吃,去年小友送的我还没吃够呢。” 正说着,药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妇人提着布包走了进来,见着李大夫就叹:“李大夫,这腊八过了天更冷了,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夜里咳得睡不着觉。” 李大夫连忙让她坐下,伸手替她诊脉,一边问道:“近来是不是又贪凉了?夜里窗户可关严实了?” 阿朝见此,悄悄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角,往药堂外退了退,小声说:“咱们别在这儿添乱了,等李大夫忙完,咱们再来取调整后的药方子吧。” 陈生手里还抱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花灯,瞧见他们出来,立即道:“待会药方出来了,抓完了药,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语毕,他快步迎上来,热情地把花灯往谢临洲怀里塞:“今年我们堂里弟子动手做了些花灯,想着给街坊们添添年味,谢公子和谢少君也拿些回去。” 谢临洲正要推辞,陈生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十几只花灯塞进了年哥儿与青砚手里。 阿朝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呀了一声,这花灯实在算不上好看,“你们这……,画的有点……” 艾叶画得像团墨疙瘩,黄芪的叶子歪歪扭扭,连字都写得东倒西歪,有的笔画还洇成了黑团。 陈生挠着头笑:“我们这群人,抓药看病还行,握笔杆实在不在行,让小公子见笑了。” 谢临洲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道了谢:“多谢各位费心,倒是让我们沾了不少药香年味。” 阿朝偷偷拉了拉谢临洲的袖子,小声说:“夫子,这灯虽丑,倒怪有趣的。” 谢临洲捏了捏他的脸颊:“既觉得有趣,那我们就好好收着。” 手里都是花灯,阿朝让年哥儿把花灯放在马车上,拉着谢临洲继续闲逛。 往巷尾去的路要经过一段风口,刚走出没几步,一阵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刮过来,阿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 谢临洲眼疾手快,立刻停下脚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绕着阿朝的肩头裹紧,指尖还细心地把他颈间的布料理平整,声音带着暖意:“出来让你带一件披风,你非是不停,现在好了吧,冷的紧。” 他身子骨好,不畏寒,出门习惯的多穿一件衣裳。 阿朝仰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星,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哪知道风这么大呀。我那时想着,下午出去外头,总该暖暖的就没有穿。” 冬日衣裳穿的多,身手便没那么灵活。 说着他伸手攥住谢临洲垂在身侧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不过有你的披风就不冷了。” 谢临洲被他攥着的手顿了顿,随即反扣住他的手,将两人的手一起揣进自己的衣兜。 阿朝边走边说:“郊外学馆,学子们冬日衣裳不够暖和,昨日我让下人送了些衣裳过去。有好几个学子都是孤儿,你如何想的?今年过年可要让人来府上过年?” “不用,张婆子和刘大汉在学馆,他们一起过年。”谢临洲早就把这件事情安排。 拐过街角,远远就看见巷尾的糖画摊支了起来,老师傅正拿着小铜勺在石板上勾勒图案,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泛着亮。 阿朝眼睛一亮,拉着谢临洲加快脚步,却被谢临洲轻轻拽住:“慢些走,雪天路滑,别摔着。” 他一边说,一边往阿朝脚下看了看,见他的靴子沾了些雪水,又弯腰替他把裤脚往上卷了卷,“这样就不容易湿了。” 阿朝喜上眉梢,“夫子,你最好了。” 到了糖画摊前,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师傅手里的铜勺,小声跟谢临洲商量:“我想要兔子举着花灯的,你说老师傅能画出来吗?” 谢临洲站在他身侧,替他挡住身后挤过来的人,声音温和:“问问便知,要是画不了,咱们再想别的样式。” 说着他转向老师傅,笑着开口:“老丈,劳烦您给画一只兔子,手里再添盏小花灯,可行?” 老师傅抬头看了看两人,又瞧了瞧阿朝期待的模样,笑着点头:“没问题!小郎君眼光好,这样式新颖,我试着画给你看。” 铜勺再次落下,糖丝细细密密地铺开。 阿朝看得认真,手指不自觉地在谢临洲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 谢临洲感受到掌心的痒意,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悄悄用拇指蹭了蹭他的手背,算作回应。 不多时,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糖画就做好了,兔子怀里抱着盏小小的花灯,糖丝晶莹剔透,好看得让人舍不得下口。 阿朝小心翼翼地接过,先凑到谢临洲嘴边:“你先尝一口,甜不甜?” 谢临洲低头咬了一小口,糖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他看着阿朝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确实甜,只是我不爱吃,你自己吃便是。” 阿朝听了,自己才咬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他侧头对谢临洲笑:“我就知道老师傅的手艺最好。前日我与文彦一块吃的糖画就没这般好吃,甜的发腻,味道一般。” 谢临洲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糖渍,眼底满是宠溺:“明日若是出来再带你买。” 两人并肩往回走,阿朝手里举着糖画,时不时咬一口,谢临洲牵着他的手,走得慢慢的。 马车轱辘碾过积雪,稳稳停在谢府门前。 仆从早已候在廊下,接过阿朝脱下的披风,炭火盆里的火苗正旺,将厅堂烘得暖融融的。 换掉沾了雪气的外裳,阿朝洗完手,不等擦净指尖的水珠,就拉着谢临洲往书房外的廊下走:“快些快些,再晚些天就全黑了,咱们得把那些花灯改好看些。” 这般丑的出奇的花灯,上面即使画着药材也让人看着皱眉。 廊下已支好小桌,烛火映着摊开的花灯,纸上歪扭的草药纹样显得有些滑稽。 阿朝握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他抬眼瞧着谢临洲拿起毛笔,忽然笑道:“照葫芦画瓢还不会,陈生他们怎么能把花灯画的这般丑陋,到时候挂出去了,让人说难看。” 谢临洲笔尖蘸了墨,正对着那盏洇墨的黄芪灯细细勾勒,闻言侧头看他,眼底带着笑意:“专业的事情还需专业的人来做,他们本来是看病抓药的,画花灯总没那般好。” 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他手腕轻转,在黄芪旁添上一朵小巧的黄花,花瓣层层叠叠,瞬间让原本呆板的纹样活了起来。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面,夸赞:“我们夫子就是什么都会,你瞧这朵花,比外头买的花灯还精致,等挂出去,保准府里的人都要夸。” 说话间,他找出剪刀和彩纸,指尖翻飞着剪出小巧的福字。 把剪好的福字往谢临洲手边的花灯上比了比,又道:“明日要去师傅家里头吃一顿饭,我让小翠准备礼品去了,你明日可有打算?若是空闲,我们早上就去。” 谢临洲闻言,提笔在灯旁写下清隽的小楷,将原本歪扭的黄芪二字覆盖,声音温和:“李大夫说了让我注意休息,我明日把手头上的事儿搁置下来,陪你早些去。” “说来也有一段时日没去师傅家了,不知此番喊我们去,是为了什么。”阿朝拿着彩纸的手顿了顿。 他说着,把剪好的喜字贴在艾叶灯的边角,红色的彩纸衬着浅黄的灯纸,格外喜庆。 谢临洲放下笔,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碎纸屑,指尖蹭过他的脸颊:“近来国子监也没发生大事,师傅家中一切都好,想必是寻常的吃一顿饭。” 昏黄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廊柱上,交叠着格外亲昵。 阿朝把最后一张福字贴好,抱着花灯站起身:“我去给下人们分些,你在这里等我,咱们再一起把剩下的挂起来。” 谢临洲点点头,看着他轻快的背影,眼底满是宠溺。 不多时,阿朝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温热的烤红薯,递一个给谢临洲:“庖屋刚烤好的,你尝尝,甜得很。” 两人并肩往花园走去,阿朝一边走一边念叨:“梅枝旁挂茯苓灯最好看,衬着梅花的颜色,肯定雅致。厨房窗棂边挂艾叶灯,说不定还能祛祛油烟气。” 谢临洲咬了口红薯,甜意在舌尖化开,他牵着阿朝的手,轻声应道:“好,都听你的。咱们把府里挂满花灯,等花灯会那天,就不用再出去挤了。” 阿朝听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连寒风都似被这暖意驱散。 = 腊月二十过后,谢临洲愈发忙碌起来。白日里要去宴请生意伙伴,从辰时出门,常常要到酉时才回来。 阿朝每日做完课业,就会坐在书房里等他,有时是摊开红纸剪窗花,剪些年年有余的胖娃娃、喜上眉梢的喜鹊登梅;有时是研好墨,铺好纸,等着谢临洲回来写春联、斗方。 这日傍晚,阿朝正坐在窗边剪窗花,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发顶,连睫毛都染了层暖光。 年哥儿站在一旁,给人添茶水亦或是点心,“少君,庄子送了三只山上的野兔来,您瞧着要如何做?” 上回去李家用膳食,主要是李祭酒寻谢临洲商量一下,能不能买些谢家的蔬菜。这不冬日,吃的蔬菜少了,上厕所不得劲。 谢临洲一听,原是这件事,立即让下人去庄子说一声,以后送多一份蔬菜到李府去。 “野兔炖萝卜、辣子野兔、红烧野兔、就这般办吧。”阿朝道,“近来庄子上可送了不少猎物来,有些不爱吃的,你们自个儿做了吃便好。” 年哥儿脸上闪过一丝喜悦,“是的,少君。” 谢临洲从外头回来,松了松筋骨,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来,一进门,映入眼帘是铺好了的大红纸,研得细腻的墨汁,旁边还有一小碟刚剥好的糖炒栗子。 “夫子回来了?”阿朝听见动静,抬头笑着迎上来,伸手接过他的披风,“我炖了银耳羹,温在炉子上,你先喝碗暖暖身子。” 谢临洲坐下,阿朝就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揉着肩膀。 少年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恰到好处地按在酸痛的穴位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与纸香。 “今日宴请还顺利吗?”阿朝轻声问。 谢临洲闭着眼点头:“还好,就是握了一天的酒杯,手有些酸。” 阿朝立刻转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轻轻揉着,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心疼地说:“你明日要是还去赴宴,我给你带个暖手炉,别冻着了。” 谢临洲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明日不去赴宴了,陪你待在家里头,待会我们出去用膳,如何?” 一连几日与生意伙伴虚与委蛇,他也有些累,想要休息休息。 阿朝眼睛一亮:“好啊,那我们去悦来居怎么了?我听说他们家新出了炙鸭,用果木烤的,皮脆肉嫩,还配着甜面酱和薄饼。” 谢临洲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简单的将此事商量好,阿朝立即吩咐年哥儿让厨子不用做晚膳。 两人穿戴好,提着一盏修改过的甘草灯就出了门。 街上的灯笼早已亮起,红光映着白雪,格外热闹。 悦来居的雅间里,炙鸭很快就端了上来,外皮金黄酥脆,一咬就冒油,裹上甜面酱和葱丝,塞进薄饼里,满口都是鲜香。 阿朝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谢临洲则不停地给他夹肉,自己倒没吃几口。 店家还送了一壶屠苏酒,温在锡壶里,酒香醇厚。 谢临洲给阿朝倒了小半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杯子笑道:“敬我们阿朝,岁岁平安,年年喜乐。” 阿朝也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我也敬夫子,愿夫子事事顺遂,身体康健。” 暖酒入喉,带着淡淡的甜意。 “襄哥儿也是开春了成亲,同少昀是同一日成婚,我现在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参加他们的成亲宴。”阿朝抿了口茶,有些苦恼。 上回在李府用膳,恰好谈到了这件事情,就是怕明年选秀,把李襄选上了,提前把婚事定下来,早些成婚。 谢临洲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温和:“不过是两场婚宴凑在同日,有什么好苦恼的?咱们早些做打算就是。” 阿朝抬眸看他,把茶盏放在桌上,语气带着点无奈:“襄哥儿和少昀一处长大,关系那样好,婚宴却在同日,咱们总不能拆成两半去赴宴。要是去了一边,另一边难免会觉得咱们厚此薄彼,我这心里总不安稳。” 谢临洲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你呀,就是想太多。上回在李府,师傅不是说,襄哥儿的婚期特意选在少昀之后一个时辰么?咱们先去襄哥儿的婚宴,待新人拜完堂、敬过茶,再赶去少昀那边,时间正好能错开。” 阿朝吃了块小酥肉,眼睛微微亮了些,说出自己的顾虑,“可这样会不会太赶了?万一路上耽搁了,误了少昀那边的吉时可怎么办?” 谢临洲打破:“放心,两家府邸离得不算远,我让青砚提前备好两辆车马,咱们在襄哥儿府中稍作停留便出发,绝不会误事。再说,少昀知道咱们的难处,也不会怪咱们。” 他顿了顿,又想起上回李府提及的选秀事,补充道:“我都让谢允提前备好两份贺礼,规格相当,既不偏厚哪一方,也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心意。” 阿朝听着谢临洲条理清晰的安排,心里的苦恼渐渐散去,他靠在谢临洲肩头,声音轻快了些:“还是你想得周全。这样一来,咱们既能参加襄哥儿的婚宴,也能赶上少昀的,再也不用纠结了。” 谢临洲抬手揽住他的肩,眼底满是宠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用自己闷在心里,跟我说便是,咱们一起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本章修改过。 第67章 屠苏酒的余温还在喉间打转,桌上的炙鸭骨、羹汤碗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阿朝揉了揉鼓胀的肚皮,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眼底满是惬意:“还是悦来居的菜合胃口,这炙鸭皮脆得能咬出响儿来。” 他前日和苏文彦在一家江南菜馆用的膳食,没有说菜馆膳食不好吃的意思,只是他实在不爱吃江南菜。 谢临洲笑着递过一杯温茶,“好吃,下回还带你来着用膳,来喝口茶漱漱口。” 淑过口,阿朝打了个哈欠,“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结完账,两人脚步不紧不慢的走出雅间。 夜色已深,街上的灯笼却愈发亮堂,红光顺着青石板路铺展开,连寒风都似被染上几分暖意。 阿朝刚踏出门槛,冷风灌进衣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瞬间红透。他嘴里念叨:“哇,好冷啊,待会回去我要立即洗个热热的澡。” 谢临洲立刻停下脚步,伸手将他的手裹进自己掌心,“好,听下人说庄子送了野兔来,怎么吃你都想好了,那明日我们便不出门,待在家中,你觉得如何?” 雪天,如若不是有大事情,或是心血来潮,没人想出来闲逛。 阿朝任由他牵着,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可以,明日瞧瞧庄子那边送了什么菜过来,我做个新菜给你吃。” 青砚驾驭着马车,从他们二人面前停下,他们二人三两下上了马车。 马车刚驶出没多久,前方西市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 “住手,我让你住手,你再打我便喊人了。”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几分倔强。 听见声音,阿朝下意识的拉开车帘子往外面看去,只见人群围成一圈,圈中央一个穿着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揪着一名女子的头发,巴掌一下下扇在她脸上,女子的发髻散了,鬓角渗出血丝,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 瞧见阿朝脸上的紧张,谢临洲喊了声:“青砚,把车停下,我们看看情况。” 话音落下,马车在一个稍显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 “打得好,这泼妇就该好好教训。”人群里有人起哄,还有人抱着胳膊看热闹,眼神里满是漠然,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阿朝看得心头发紧,想冲上去帮忙,但理智还在,先打算在一旁观望事情的经过,免得好心办坏事。 他握紧了谢临洲的手,眼睛盯着前方的争斗。 谢临洲拍拍他的手背,给他顺气。 家暴这些事在大周朝也常见,他听过好机会,可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还是第一次。 阿朝火气没那么大,侧耳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慢慢弄清缘由。 那汉子是西市出了名的赖子王六子,游手好闲,专靠讹诈度日。被打的女子是他刚娶半年的媳妇,只因今日没能从娘家讨回钱财,就被他拉到街上打骂。更可恶的是,先前有个货郎看不过去上前劝架,竟被王六子污蔑与他媳妇有奸情,闹到官府不说,还讹走了货郎半年的积蓄。自那以后,再没人敢管他的闲事。 “这王六子也太过分了。”阿朝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就眼睁睁看着他欺负人?”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掀开车帘子,“青砚,去衙门一趟。” 青砚让年哥儿拉着缰绳,跳下马车,飞檐走壁往附近的县衙方向跑去。 “我下去阻拦,你在马车上莫要下来。”谢临洲拍拍阿朝的肩膀。 阿朝点头。 王六子见没人敢阻拦,打得更起劲了,还对着人群叫嚣:“我打我媳妇,天经地义。谁要是敢多管闲事,我就说他跟我媳妇有一腿,看官府信我还是信他。” 女子被打得晕头转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却仍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布包里面装着给婆婆熬药的草药。 阿朝通过车帘子的分析,看到外面的一幕。 谢临洲下了马车,径直往王六子的方向走去,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妇人,还敢公然讹诈,你可知这是犯了王法?” 王六子抬头瞪着谢临洲,见他披着玄色披风,气质不凡,却仍不肯示弱:“你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小心我连你一起讹!” 附近的人谁不知道,他王六子的品性,竟还有愣头青上前。 “我是谁不重要。”谢临洲目光如炬,落在王六子揪着女子头发的手上,“重要的是,再不住手,等衙差来了,你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王六子心里咯噔一下,却仍嘴硬:“你少吓唬我,衙差才不会管这种家务事!” 可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了衙役的脚步声,青砚正领着两名衙差快步走来。 王六子脸色瞬间煞白,赶紧松开手,还想辩解:“衙差大哥,我就是教训一下我媳妇,没别的意思……” 可那女子得了机会,立刻扑到衙差面前哭诉,将王六子平日里打骂她、讹诈邻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周围的人见有人撑腰,也纷纷开口作证,王六子顿时没了气焰,被衙差架着往县衙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谢临洲一眼。 女子连忙起身,对着谢临洲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谢临洲毕竟是汉子,还是已经有了夫郎的汉子,没多言,只道:“往后他要是再欺负你,就去衙门告状,莫要忍气吞声。” 女子含泪点头,紧紧攥着布包,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谢临洲回到马车上。 阿朝瞧着四散的人群,仍有些气闷:“这些人也太冷漠了,就看着别人被欺负。” 谢临洲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出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能力范围内,帮一把该帮的人。” 阿朝抬头看着他,月光落在谢临洲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也是。” 经过此插曲,二人回到了谢府。 一进门,小翠便迎了上来,“少爷,少君,你们出去外头用膳之时,王老爷子带着王老太太来了府上一趟,我问是什么事,他们也没说,只说等你们回来再开口,后来瞧着天黑,他们拿了些点心就走了。” 她早就知晓少君与王家人的关系,没什么好脸色更没有很好的招待,只上了茶水点心。 阿朝了然,“让下人送水到浴房,此事我都知晓了。” 自打三房不如往日后,他便没怎么关注他们,此番王老爷子上门来,他大致也猜到是因为什么。 “恐怕是上门来借钱的。”还没等小哥儿开口,谢临洲缓缓道,“王老三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有他这个窟窿在,王老爷子他们不可能过安生日子。” 王家那边的境遇,他知道一点,简单的推断就能得出结果。 阿朝一边走一边道:“上回送月饼,我就让年哥儿抹黑了你,说我境况多么多么的不好,此番他们上门来,想必是大舅母那边行不通,来寻我了。” “你如何想的?管不管?”谢临洲直接问。 “管不了,也不可能管。”阿朝道:“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早用我的双手还上了,他们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实在过不下去,大可把田地卖了,回乡下。” 他对王家人的那点情分早在一日一日又一日的干活中消失殆尽。 小哥儿做好了决定,谢临洲没多言,与人一块回到卧房。 他们回来不久,卧房内的地龙刚烧,屋子还是凉飕飕的,下人给他们收拾好沐浴后要穿的衣裳,二人便一块去沐浴。 浴房内,水汽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漫开,阿朝伸手触了触铜盆里的水,喊了一声:“这水也太烫了些。” 谢临洲站在他身后,正解着外袍的玉带,“水烫了?”他伸手探进水里,掌心贴着盆壁转了圈,水温恰好漫过手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是你手太凉。” 阿朝偏头看他,见他外袍滑落露出的肩头线条利落,骤然红了脸颊,“应该是的。” “好了,天冷,快些沐浴,免得着凉。”谢临洲低头看他,小哥儿的睫毛上沾了层薄湿,像沾了晨露的蝶翼。 今日没怎么出汗,阿朝倒是不用洗头发,倒是谢临洲出去外头应酬要洗。 阿朝先舀了勺温水浇在谢临洲发间,笑道:“早知今夜这般晚回来,便先让你把头发洗了,待会还不知何时能把头发烘干。” 谢临洲乖乖坐着不动,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小哥儿肩膀上,“无事,我能熬的住,明日睡晚些。” 洗完头发,用浴巾包裹着,二人便互相给对方洗身子。 阿朝给谢临洲抹泡泡的时候,红了耳朵,“夫子,你要不自己洗吧,我再让下人送水来,我到另一个浴桶洗。” 谢临洲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正拧着帕子的手顿了顿,低头一看,轻咳一声,“无事,待会它自己便会消掉。” 他用帕子给阿朝搓着身子,“你把心思放在别处便成。” 阿朝眼珠子一转,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带着点兴奋:“夫子,要不我们在这里……吧。” 他没把话说完全。 谢临洲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腹蹭过他耳尖的薄红:“回卧房,卧房内暖和些。” 说着便舀了温水,一点点浇在他的肩膀上,指腹仔细揉着发间的胰子,泡沫顺着他的肩头滑。 阿朝摇头,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期待:“无事,水还热呢,我们快一些,到时候也不用再沐浴了。” 水汽越来越浓,把两人的身影裹在朦胧里。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吹,卧房里的地龙却渐渐烧得旺了。 = 翌日。 二人早上没起来用早膳,倒是天大亮的时候叫了一回水沐浴,直到晌午,夫夫二人才出现。 两人慢腾腾梳洗好,阿朝裹了件水红的狐裘,谢临洲替他系好领口的盘扣,又把暖手炉塞进他手里:“还没什么胃口,去后花园逛一圈,逛完便回来用膳食。” 阿朝面色红润,伸了个懒腰,“走吧,待会有香辣兔吃呢。” 入了冬,他便有更多的时间放在自己的菜地上,可冬日种菜本就不易,他的菜更是在今年的寒风大雪中差点被摧毁。 趁着菜还能吃,他早就让刘婶子全部摘了做来吃。 后花园的石板路还沾着昨夜的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几株腊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有两三朵花苞缀着,嫩黄的花瓣裹着寒霜。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刚要碰,就被谢临洲攥住:“冰着呢,仔细手疼。” 他把自己的手罩在他手背上,掌心的暖意透过锦缎传过来,阿朝笑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沿着□□慢慢走,偶尔有风吹过,带着腊梅的冷香,倒也不觉得寒。 “你都不知,昨日上午你没在家中,我有多么无趣。”阿朝道:“无趣是无趣些,不过我用了碎布头给你做了布鞋,等开春了,暖起来你便能穿。” 入冬后,他给谢临洲做的鞋子、里衣、裤,十个手指的数不过来了。 “我省的,无须给我做那么多了,我只有一个人穿不完。”谢临洲边走边道:“倒是你要给自己多缝制几件衣裳。” 逛到两人都觉得饿了,他们才吩咐下人上膳食,慢吞吞的往回走。 刚进堂屋,就见丫鬟端着紫陶砂锅进来,揭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菌菇香混着鸡汤的鲜气扑面而来,奶褐的汤里浮着乌鸡肉块与香菇、竹荪,热气袅袅缠上鼻尖。 阿朝吸了吸鼻子,“今日的汤,一闻就好喝。” 二人坐下。 谢临洲拿起勺子,先给他盛了小半碗汤,又挑了块炖得脱骨的乌鸡肉:“先喝汤。” 礼尚往来,阿朝给汉子也盛了一碗汤,自己才慢慢的喝起汤来,菌菇的鲜与乌鸡的醇在舌尖散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舒服得他眯起眼。 “下午我们出去,在屋里头打马吊如何?”他一边喝汤一边道。 谢临洲让丫鬟上了两碗米饭,应声:“可以,待会让人把马吊摆好,我们就在堂屋里头打。” 桌上的菜很快摆齐。 青瓷盘里的香辣兔色泽红亮,兔肉切得匀称,裹着红油与干辣椒,香得人直咽口水;白瓷碗装的麻婆豆腐冒着热气,嫩豆腐裹着深褐的酱汁,撒了层翠绿的葱花,麻辣味轻轻飘着;还有碟清炒的青菜,菜叶鲜绿,沾着透亮的油光,恰好中和辣味。 阿朝盯着香辣兔眼睛发亮,夹了块兔肉,肉质细嫩,辣得恰到好处,味道是他喜欢的,他吃了好几口米饭才停下来,“夫子,很好吃,你快些尝尝。” 谢临洲用勺子舀了勺麻婆豆腐,连带着浓稠的酱汁浇在白米饭上,拌匀后送进嘴里,麻辣鲜香裹着米香在舌尖散开。 闻言,他夹起一块裹着红油的兔肉,递到阿朝碗里,喉间溢出低缓的声线:“我省的,你自己吃无须念着我。” 阿朝咬着兔肉点头,眼睛弯成月牙:“方才逛后花园时,见丫鬟们在晒红纸,说是准备剪窗花呢。” 他顿了顿,又舀了勺菌菇乌鸡汤,“我先前就剪好了窗花,我们下午一块去贴吧。” 谢临洲咽下嘴里的饭,伸手替他拂去唇角沾着的酱汁,“书房还放着师傅送的春联和我写的春联,下午,把春联理出来晾晾,除夕好贴在大门和廊柱上。” “还有祭灶的糖瓜。”阿朝突然拍了下手,眼底亮闪闪的,“早上听厨房说,糖瓜已经熬好了,裹了芝麻,我们傍晚得去给灶王爷上供。” 谢临洲失笑,夹了口清炒蔬菜放在他碗里,中和辣味:“都记着,你昨日念叨的糖瓜,我让小厮单独留了一碟,一会儿装在锦盒里,供完灶王爷,你留着当零嘴。” 他舀了勺饭,混着麻婆豆腐咽下,“贴完窗花、理好春联,再打马吊也来得及。” 阿朝嚼着蔬菜,点头如捣蒜:“还要给丫鬟们分些糖瓜,今日是小年,该让大家也沾沾甜意。” 饭后,阿朝捧着盛糖瓜的锦盒,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走,谢临洲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另一篮分装好的糖瓜。 丫鬟们正忙着剪窗花,见二人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阿朝笑着把糖瓜递过去,每个丫鬟手里都塞了两块,裹着芝麻的糖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今日小年,大家辛苦啦,尝尝甜意。” 今日早上,丫鬟小厮们便把整个谢府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张嬷嬷接了糖瓜,笑着打趣:“多谢少爷,少君惦记,这糖瓜看着就甜。” 阿朝道:“嬷嬷快尝尝,若是合口味,晚些再让厨房送些到各院。小年也让大家伙开心开心。” 分完糖瓜,二人回到前院书房。 谢临洲从书柜最上层取出一叠红纸,刚展开,墨香便扑面而来。 有师傅写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有他自己写的阖家欢乐、岁岁平安。 阿朝凑过去看,指尖轻轻拂过红纸:“夫子,你的字越来越好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比的上你啊。” “慢慢来,往后便能超过我。”谢临洲笑言。 他把春联铺在廊下的石桌上,阳光洒在红纸上,映得字迹愈发鲜亮:“晾半个时辰,等墨干透,除夕贴的时候才不会晕开。” 说着,他转身回屋,拿了阿朝先前剪好的窗花和浆糊,“先去卧房贴窗花,你剪的喜鹊登梅,贴在窗中央正好。” 卧房的窗棂擦得透亮,阿朝站在凳上,小心地把窗花对齐窗框,谢临洲站在下面扶着他,时不时递过浆糊:“慢些,左边再挪一点,对齐花纹。” 阿朝调整好位置,用指尖轻轻抚平窗花,看着两只喜鹊落在梅枝上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这样一看,卧房都热闹多了。” 贴完窗花,廊下的春联也晾得差不多了。 二人回到厅堂,张嬷嬷和李管家已经等着了,桌上摆好了马吊牌。 阿朝坐下时,还不忘拿起一块糖瓜含在嘴里,甜意漫开时,他笑着洗牌:“今日我定要赢。” 谢临洲坐在他身边,替他理了理散落的发丝:“好,我让着你。” 马吊牌在桌上轻轻铺开,阿朝捏着牌,嘴里还吃着酸辣无骨鸡爪,眼睛盯着牌面,认真地理着花色。 小瞳先把牌在手里转了圈,抽出一张幺鸡放在桌上,笑着扬声道:“少君,今日属下可不会让你,得赢个彩头当小年礼。” 原本是打算夫夫二人打马吊的,想着二人总归没那么热闹,就喊上了小瞳与年哥儿。 年哥儿坐在他身旁,也跟着出了张九条,“我不太会打马吊,随便打打的。” 阿朝看了看自己的牌,犹豫了片刻,抽出一张发财打出去,小声嘀咕:“我这牌看着还不错呢。” 谢临洲坐在他身侧,眼角余光瞥见他牌堆里还藏着两张红中,指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提醒:“别急着出大牌,先看看局势。” 阿朝会意,点点头,接下来几轮都只出些小牌试探。 小瞳见状,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赢不到小年礼了。” 阿朝笑意盈盈:“无事,无事,待会送你一盘点心当彩头。” 闲聊间,轮到谢临洲出牌,他故意打了张阿朝正需要的二筒,眼神温和:“到谁了,出牌。”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把牌凑过去,小声问:“夫子,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呢?” 谢临洲拿起茶杯抿了口茶,眼底藏着笑意:“是你自己运气好。” 小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凑过来打趣:“少爷这心思也太明显啦,少君要是输了才奇怪。我不管,我不管,我待会要两盘点心。” 年哥儿也跟着笑,出了张白板补充道:“不过少君牌技确实有进步,上次同薛公子他们打还记错了花色呢。” 阿朝脸颊微红,却还是趁势摸了张牌,正好凑成一副对子,兴奋地把牌摊开:“我有对子了。” 牌局渐渐进入高潮,阿朝手里的牌越来越顺,眼看就要胡牌,却差一张,嘴里嘟囔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他盯着牌堆,紧张得攥紧了手指,连含在嘴里的糖瓜都忘了嚼。 谢临洲看他这模样,在摸牌时悄悄把摸到的换了张其他牌,再轮到阿朝摸牌时,正好摸到那张。 “我胡了!”阿朝猛地把牌摊开,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就说我能赢吧。” 谢临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带着宠溺:“厉害,想要什么彩头?” 阿朝想了想,指着窗外的腊梅树:“等会儿赢了,你陪我去折支腊梅插瓶,还要请小瞳和年哥儿一起喝梅花茶。” 小瞳笑着拍手:“好啊好啊,我还从没喝过梅花茶呢。” 年哥儿也点头附和:“那我们一会儿就去帮你们摘腊梅。” 此时,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洒在满院的窗花上,屋内的笑声与牌声交织在一起。 = 除夕这日,天还未亮,谢府就飘起了淡淡的松枝香。下人们按习俗,在庭院里燃了松针,说是能驱邪避秽。 晨光刚透过窗棂,阿朝便在锦被里动了动,昨夜守岁到子时,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依旧精神十足。 谢临洲先醒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昨夜睡的晚,我们再躺会?” 阿朝却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肩头,“不可以再躺了,今日要贴春联、祭祖,得早些准备。” 两人慢腾腾起身,丫鬟早已备好了温热的洗漱水,铜盆里飘着几片松针,洗漱后浑身清爽。 彼此都换了新衣裳。 阿朝对着铜镜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新衣裳,心满意足后,从袖袋里掏出个红纸包,递到谢临洲面前,眼底亮闪闪的:“夫子,压岁钱。” 他没有了父亲与阿爹,谢临洲又没有父母。二人只能互相给压岁钱。 谢临洲失笑,也从怀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红纸包,放在他掌心:“我也给你备了,愿阿朝新年平安顺遂。” 阿朝捏着红纸包,偷偷打开看了眼,里面叠着一张银票,他讶异道:“夫子,今日这般大方啊,我只给你封了两个铜板。” 谢临洲笑:“有便好,不计较银钱多少。” 阿朝喜上眉梢,将压岁钱放到枕头底下。 用过早膳,桌上还摆着温热的年糕,谢临洲便牵着阿朝去书房取春联。 先前晾好的春联叠得整齐,阿朝抱着春联,谢临洲提着浆糊和刷子,两人先去贴大门的春联。 其他地方的春联交由下人去贴,他们二人只贴重要地方的。 谢临洲站在凳上,“春联要贴的整整齐齐,你在下面给我指挥。” 阿朝应声,在下面扶着,时不时递过浆糊:“左边再高些,对齐门框。” 谢临洲调整好位置,用刷子轻轻刷匀浆糊,将春联贴得平整。 阿朝仰头看着,小声念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师傅写得真好。” 谢临洲下了凳子,脸上挂着浅笑,“师傅写得当然好,先前去应酬有不少合作伙伴想要通过我这边买几副师傅写的春联。” 李祭酒毕竟是国子监祭酒,有那个地位在。不少家中有孩子要走科举路的都希望,有一副春联。 “夫子,那你的呢,有没有人要买?”阿朝道。 “目前没有人问过。”谢临洲答。 贴完大门的春联,又去贴廊柱和房门的,最后贴门神。 秦琼、尉迟恭的画像色彩鲜艳,谢临洲小心地将画像贴在大门两侧,阿朝凑过去看,指着画像上的兵器:“临夫子,你看这枪画得好威风,定能护着咱们家。” 谢临洲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是啊,有门神在,咱们新年定然平安。” 贴完春联和门神,宅院已处处透着年味。 两人回到厅堂,丫鬟已将先祖牌位摆放整齐,香案上摆着供品,整鸡、整鱼、红烧肉,还有昨日做的年糕和水果,酒盏里斟满了酒。 谢临洲牵着阿朝走到香案前,先焚香,再将香递给阿朝,两人按辈分站好,对着牌位深深鞠躬。 谢临洲轻声念道:“先祖在上,今日除夕,临洲与阿朝在此祭拜,谢先祖护佑,愿来年全家平安,顺遂无忧。” 他会将谢家好好传承下去。 阿朝也跟着小声祈愿,目光落在牌位上,满是恭敬。 祭拜完毕,两人将供品整理好,丫鬟过来收拾香案。 阿朝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满院的春联和门神,心里格外踏实:“待会要不要一起去准备年夜饭?或是让厨子准备年夜饭,我们在附近走走?”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掌心温暖有力:“我们到附近走走。” 阿朝听谢临洲应下,眼睛瞬间亮了,拉着他的手便往院外走。 刚踏出府门,便见巷口挂起了红灯笼,一串串缀在屋檐下。 隔壁张府的丫鬟正搬着供品往祠堂去,见了二人,笑着行礼:“谢公子,谢少君,新年好,这是要出去外头啊。” “是啊,出去外头逛逛。”阿朝笑着回礼,转头对谢临洲道:“你瞧,巷里挂上了灯笼,比昨日更热闹了。”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节,目光扫过街边:“前面有卖糖炒栗子的,壳子崩得脆响,闻着就甜,要不要去买些?”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巷尾的老树下,一个铜锅里正翻滚着栗子,黑砂裹着棕红的栗子,热气裹着焦香飘得老远。 摊主正用长勺翻炒,见二人过来,笑着招呼:“公子们来得巧,刚炒好一锅,热乎着呢。” 阿朝凑过去,盯着锅里蹦跳的栗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要一斤,麻烦您多挑些好剥的。” 摊主麻利地用纸袋装了栗子,递到阿朝手里,还附赠了张油纸:“小心烫,剥的时候垫着些。” 阿朝刚接过纸袋,便迫不及待拿出一颗,吹了吹热气,递给谢临洲:“夫子,你先尝,看甜不甜。” 谢临洲接过来,指尖捏着栗子壳轻轻一掰,金黄的栗肉露出来,递回他嘴边:“你先吃,我剥给你。” 阿朝咬了口栗肉,绵密的甜意在舌尖散开,带着焦香,舒服得眯起眼睛:“好吃的很。” 谢临洲笑着,又拿起一颗栗子,指尖翻飞间便剥好壳,一颗颗放在油纸里,堆成小小的一堆。 两人沿着巷口慢慢走,阿朝靠在他身边,小口吃着栗子,不时也给谢临洲递一颗。 “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就过年了。”阿朝咽下嘴里的栗子,“感觉嫁给夫子你,也就昨天的事。” 谢临洲道:“时间确实过得快。” 再过十来日,他就要回国子监上值,他不想啊,他想休息。 “等过了年也要忙起来了。”阿朝道:“你去国子监上值,我也要上课。” 他想,若是有空闲还能在后花园的菜地种些菜。 语气一顿,他又道:“上回在师傅家用膳,还约了春游,现在居然有点想去了。” “哪有那么快。”谢临洲脸上挂着笑,“先前约的时候,襄哥儿还未成婚,今年他都要成婚,我们的春游计划要稍一稍。” “是啊,都要成婚了,时间过得忒快了。”阿朝道:“襄哥儿到时候是嫁出去的小哥儿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常回娘家,我也不太好常去寻他。” 说到此处,他竟有些苦恼,“到时候再看吧,我继续上课便是。” 路过一家糕点铺,掌柜正将刚出炉的芝麻糖摆上柜台,见了二人,热情地递上两块:“谢公子,谢少君,尝尝新做的芝麻糖,裹了三层芝麻,嚼着香。” 阿朝接过芝麻糖,咬了口,芝麻的脆香混着糖的甜,越嚼越有味道,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袋:“我们刚买了糖炒栗子,掌柜要不要尝尝?” 掌柜笑着摆手:“不了,公子们慢走,新年吉祥。” 走到街心,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吓得阿朝下意识往谢临洲怀里缩了缩,手里的栗子差点掉在地上。 谢临洲连忙将他护在身前,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等鞭炮声歇了,阿朝才从他怀里探出头,见几个孩童正围着地上的鞭炮碎屑嬉笑,眼底也染了笑意:“方才是有点怕,不过有栗子吃,就不怕了。” 刚说完,他便被不远处传来的汪汪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街心转角处,一个挑着竹筐的贩子正站在树下,竹筐里铺着柔软的稻草,几只毛茸茸的小狗缩在里面,黑的、黄的、白的,眼睛圆溜溜的,正怯生生地望着来往行人。 “夫子,你快看,是小狗。”阿朝眼睛瞬间亮了,挣脱开谢临洲的手,快步跑到竹筐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 小狗抖了抖耳朵,轻轻舔了舔他的指尖,软乎乎的触感让阿朝忍不住笑出声:“好可爱呀。” 卖狗贩子见来了客人,连忙笑着介绍:“公子好眼光,这几只都是刚满月的小狗,通人性得很,过年带回家,既能热闹热闹,也能看家护院。” 阿朝转头看向跟过来的谢临洲,眼底满是期待,拉了拉他的衣摆:“夫子,我们买一只好不好?你看它多乖。” 他与谢临洲现在还没有孩子,府上冷清的紧,买只小狗回去,也能热闹热闹。 谢临洲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阿朝,又看了看竹筐里的小狗。 那只雪白的小狗正用脑袋蹭着阿朝的手心,尾巴轻轻晃着。 他蹲下身,揉了揉小狗的毛发,声音带着笑意:“你喜欢就买,不过往后可要好好照顾它。” “我会的。”阿朝立刻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小白狗,小狗在他怀里缩成一团,暖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 他抬头问贩子:“这只小狗多少钱?” 贩子见他是真心喜欢,又看谢临洲衣着不凡,便笑着说:“公子诚心要,给个吉利数就行,三十文钱。” 谢临洲从袖袋里掏出碎银递给贩子,贩子接过银钱,又从竹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粗布,递给阿朝:“公子,用这个裹着小狗,别冻着它。” 阿朝连忙接过粗布,小心地把小狗裹好,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似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阿朝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狗,小声跟它说话:“以后你就跟我们回家啦,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叫雪球怎么样?你看你白乎乎的,像个小雪球。” 小狗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汪了一声,阿朝笑得更欢了。 谢临洲走在他身边,看着他满脸欢喜的模样,眼底也满是温柔。 路过糕点铺,他又买了块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手心,递到雪球嘴边。 雪球闻了闻,小口吃了起来,阿朝连忙叮嘱:“慢些吃,别噎着。” 傍晚时分,年夜饭做好了,小翠立即让小瞳寻他们二人回府。 满满一桌子菜,红烧鱼、糖醋排骨、香菇炖鸡、四喜丸子,还有阿朝爱吃的白菜猪肉饺子,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 阿朝便想起什么,转头对身旁的丫鬟吩咐:“快去把雪球抱来,再拿个干净的瓷碗,盛些温粥来。” 丫鬟应了声,很快抱着裹在粗布里的雪球回来。 阿朝连忙接过,小心地把雪球放在脚边的软垫上,又将温粥倒在瓷碗里,推到它面前:“雪球乖,先喝点粥垫垫肚子,等我们吃完,再给你留些肉。” 雪球凑到碗边,小口舔着粥,尾巴轻轻晃着,偶尔抬头看一眼阿朝,模样乖巧得很。 两人坐在餐桌前,窗外渐渐亮起了灯,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响。 谢临洲给阿朝倒了一杯温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杯子笑道:“阿朝,除夕快乐。愿你岁岁平安,事事顺遂。” 阿朝刚举起杯子,瞥见雪球正仰头望着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咱们也算一家三口一起过年了。” “夫子,我也祝你除夕快乐。愿我们年年都能一起过年,还有雪球。”阿朝轻轻碰了碰谢临洲的杯沿,眼睛亮晶晶的。 温酒入喉,带着淡淡的甜意,阿朝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酸甜可口,又特意挑了块没什么骨头的鸡肉,放在干净的碟子里,晾凉后递到雪球面前:“慢点吃,别烫着。” 谢临洲看着他细心照顾雪球的模样,眼底的温柔更甚,一边给阿朝夹饺子,一边笑道:“你自己也多吃点,别光顾着雪球。” “我省的。”阿朝夹起一个白菜猪肉饺子,咬开一角便笑了:“这饺子馅和先前冬至你包的吃的一样鲜,当时你还说我吃太快,烫到舌头。” 谢临洲闻言也跟着笑,给他碗里添了勺香菇炖鸡汤:“你去年何止烫到舌头,还把醋碟碰倒了,满手都是醋味,非要拉着我去洗手。” 阿朝脸颊微红,戳了戳碗里的饺子:“那不是第一次吃你包的饺子么,有些激动很正常。” 说着又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脚边乖乖喝粥的雪球,“今年有雪球在,倒比去年更热闹了。等开春暖和了,我们带它去城外的草地玩怎么样?” 谢临洲舀了块四喜丸子放在他碟中,点头应道:“好啊,到时候再带些糕点,在草地上坐一下午。对了,前几日师傅派人送了些新茶,开春正好泡了带去。” “那我们开春后要做的事儿可太多了。”阿朝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掰着手指算,“带雪球去玩、参加少昀,襄哥儿他们的成亲宴,还要计划春游。”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指尖轻轻擦过他唇角沾到的酱汁:“还有你说想学着做桃花酥,等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摘花瓣,我给你打下手。” 正说着,雪球忽然汪了一声,抬头看着阿朝,尾巴轻轻扫着软垫。 阿朝连忙夹了块凉透的鸡肉递到它嘴边,笑着对谢临洲说:“你看它多聪明,知道要吃的了。以后我们吃饭,它肯定天天守在旁边,说不定还会学我夹菜呢。” 谢临洲失笑:“你可别教它这些,不然往后吃饭,它都要上桌了。” 吃过年夜饭,阿朝不忘叮嘱丫鬟:“把雪球的窝搭在我们卧房外的廊下,铺厚些稻草,再放个暖手炉在旁边,别让它冻着。” 丫鬟应下后,两人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庭院里守岁,雪球则缩在阿朝的披风里,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呼呼睡得起劲。 下人们早已在院子里点了一堆篝火,火光映得周围一片通红。 谢临洲给阿朝裹紧了披风,又摸了摸雪球的背,轻声道:“这小家伙倒会找暖和地方。” 阿朝把暖手炉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顺着雪球的毛,靠在谢临洲身边,看着篝火发呆。 “夫子,你说新年会有新的变化吗?比如雪球长大,我们能一起去更多地方游玩。”阿朝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谢临洲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会的,我们会越来越好,雪球也会慢慢长大。以后每年除夕,我们都像这样,一起守岁,一起看烟火,还有它陪着。” 阿朝抬头看着谢临洲,篝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夫子,这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谢临洲愣住了,随即轻笑出声,伸手将他和怀里的雪球一起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这礼物我很喜欢。阿朝,我也有礼物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雕着一只展翅的蝴蝶,晶莹剔透。 “这是我找玉雕师傅特意做的,你戴着,就像我陪在你身边一样。”谢临洲将玉佩系在阿朝脖子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又摸了摸雪球的耳朵,眼神温柔。 阿朝摸着脖子上的玉佩,冰凉的玉温渐渐变得温热,怀里的雪球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他靠在谢临洲怀里,听着篝火噼啪作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里满是安稳。 “夫子,我好开心,今年有你,还有雪球。”阿朝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满足。 谢临洲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我也是,阿朝。有你们在,我很开心。” 快到子时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多了起来,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绚烂夺目。 阿朝轻轻戳了戳雪球的耳朵,小声叫醒它:“雪球,快看烟花,好漂亮的。” 雪球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顺着阿朝指的方向看去,尾巴又轻轻晃了起来。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兴奋地喊道:“夫子,你看,那烟花是不是和我玉佩上的蝴蝶一样?” 谢临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确实像一只只展翅的蝴蝶,他看着阿朝兴奋的模样,又看了看两人中间乖巧的雪球,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在心里默默许愿:愿时光静好,岁岁年年,都能与阿朝、与雪球相守。 子时一到,新年的钟声敲响,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阿朝靠在谢临洲怀里,怀里抱着雪球,听着钟声,感受着身边的温暖,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容。 谢临洲低头看着他,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摸了摸雪球的头,轻声道:“阿朝,新年快乐。雪球,也祝你新年快乐。” 阿朝抬头冲他笑,眼睛里映着烟花的光芒:“夫子,新年快乐。我们明年还要一起这样过年。” 雪球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蹭了蹭阿朝的手,发出一声软糯的汪。 篝火依旧在燃烧,温暖的光芒笼罩着三人,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他们的故事,伴着雪球的陪伴,还在继续。 第68章 大年初一,各家各户是被窗外此起彼伏的新年好声唤醒的。 外头响起鞭炮声,声音裹着清晨的凉意在空气里散开,却一点不觉得冷。 窗户上的冰花还没化透,映着外头跳跃的火光,连带着屋里的温度都显得更热闹了些。 鞭炮声、说话声、笑声混在一起。 阿朝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那一瞬的冰冷让他瞬间清醒,他看着外头的天,“该是要出去走走的。” 他乖乖坐起身,任由谢临洲帮他系好袄子的盘扣,又说:“先生,昨日买的糖糕还在灶房吗?等会儿出去,能不能带两块给雪球吃?它昨晚守岁都不肯睡觉,一直盯着我瞧,眼睛亮得很。” 昨夜守岁,他与谢临洲睡的都晚,雪球睡的更晚,想着他们待在一个屋子里头睡,跑来跑去的,下人抓了好久才抓回笼子里。 谢临洲指尖顿了顿,帮他理好衣领,笑着应道:“少不了它的。等我们用早膳就喂它,免得它吃撑。”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爪子挠地声,紧接着一团雪白的影子嗖地蹿了进来。 是雪球,它不知怎么挣开了狗笼,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棉絮,先绕着谢临洲的脚边蹭了蹭,又凑到阿朝腿边,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裤脚,嘴里还发出轻轻的呜呜声。 “雪球。”阿朝惊喜地弯下腰,刚想伸手抱它,就见丫鬟春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角还带着薄汗,一进门就屈膝行礼,满脸愧疚地说:“少爷、少君,实在对不住!是我看管不力,刚才给它添食的时候,没留意它撞开了笼门,让它跑进来打扰二位了,我这就把它带回去。” 谢临洲抬手拦了拦,目光落在正用爪子扒拉阿朝衣角的雪球身上,语气温和:“无妨,许是它也知道今日是新年,想出来凑个热闹。你先去把笼门关好,等我们准备出门时,再把它带上便是,正好让它跟着晒晒太阳。” 有了雪球,他们平日也热闹些。 春桃愣了愣,见谢临洲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哎,谢谢少爷宽宥!我这就去收拾,保证不会再让它乱跑了。” 说着便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雪球,生怕它再闹出别的动静。 阿朝趁机把雪球抱进怀里,指尖摸着它柔软的绒毛,抬头对谢临洲笑:“夫子,你瞧,雪球也想跟我们一起出去,它肯定是想帮我们讨好彩头呢。” 他们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带着雪球出去外头。 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走在前头,年哥儿抱着垫了棉垫的竹篮跟在身后,雪球就乖乖卧在篮里,只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景象。 街边的铺子大多开了门,门楣上都贴着簇新的红春联,有的还挂了串彩灯,风一吹就轻轻晃。 卖糖画的摊子前围了不少孩子,转盘上的十二生肖图案油亮鲜艳,熬得金黄的糖稀在师傅手里转着圈,很快就拉出细巧的糖丝,引得阿朝脚步都慢了半拍。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口问:“可是想吃糖画?若是想,我这就去买。” “想是想的,但不能再吃,这段时日吃的糖太多了。”阿朝依偎在谢临洲身上,“我怕坏牙,往后可不要吃那么多甜的了。” 谢临洲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好,那我们随处走走,过了今日,明日倒是可以去师傅哪儿。” 大周朝大年初一讲究阖家团圆,这一天的时间通常留给自家亲人,如给家族长辈拜年、团聚吃饭,避免过早去外人家打扰对方的家庭时光。 李祭酒虽谢临洲为师长,但终究是外姓长辈,今日去拜访属实不好。 “正惦记着明日呢,有段时间没见襄哥儿了,听闻他正在准备待嫁之物,到时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阿朝说着,被不远处的风车摊吸引。 彩色的风车插在木架上,风一吹就呼呼转,红的、黄的、蓝的纸片叠在一起。 他拉了拉谢临洲的袖子:“夫子,我们买个风车吧,去年的风车被风吹坏了,今年新的肯定转的更响。” 谢临洲应了声好,挑了个红底黄花的风车递给阿朝。 刚付完钱,就见年哥儿怀里的雪球动了动,鼻子凑到竹篮边,盯着斜对面的包子铺呜呜叫。 阿朝立刻反应过来:“雪球是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了,我们买几个肉包子,晌午用膳可以让庖屋热给雪球吃。” “这狗子倒是好待遇了。”谢临洲打趣一番,带着他们走到包子铺前,“再买两个豆沙包,你下午饿了可以吃。” 老板见他们带着小狗,还特意多拿了张油纸,笑着说:“新年头一天,大人同小狗都要吃得甜甜蜜蜜,这油纸给你们垫着,省得沾了手。” 阿朝接过包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年哥儿拎着的小布袋里,又低头对竹篮里的雪球说:“等会儿回家就给你吃,现在我们还要闲逛呢。” 雪球像是听懂了,乖乖地把脑袋缩回去,爪子搭在篮边,继续看街上的热闹。 刚拐过街角,就遇上了住在隔壁的李老夫人。她年纪大,入了冬,天寒地冻的出来不方便,今日大年初一,她在嬷嬷的搀扶下,到了外头看热闹。 李老夫人手里拎着个红纸包,见着阿朝二人便笑着招手:“阿朝,临洲,你们也出来闲逛了,这新衣裳真精神。” 她与谢临洲交集不多,李家逢年过节都会让人送礼到谢家来。两家关系明面上来说还是不错的。 说着又注意到年哥儿怀里的雪球,眼睛顿时亮了,“哎哟,这是养了只小狗?瞧这雪白的毛,跟团小棉花似的。” 阿朝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挂着笑:“老夫人新年好,它叫雪球,是昨日我和夫子一起买回来的。” 话音刚落,雪球像是听懂了自己的名字,从篮里抬起头,对着李老夫人轻轻汪了一声。 这声叫把李老夫人逗得笑出了声,她走上前,从兜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花生糖,递到阿朝手里:“来,给你和雪球的新年礼。这糖不粘牙,你喂给它尝尝,也算沾沾新年的甜气。” 谢临洲连忙让阿朝道谢,又笑着补充:“您太客气了,不过它昨日刚到家,还得慢慢适应新吃食,我让阿朝先替它收着,等回去再少量喂些。” 李家小辈们常年在外,李老夫人一个老婆子也孤单,瞧见熟悉的人,话匣子就打开了:“临洲啊,在国子监如何啊?上值可累?听闻国子监今年有改革,你可莫要累着了。” 知她的情况,谢临洲留下聊天,“还成,倒是老夫人你,怎么不和李员外住一块,这大年初一的多冷清。” “我倒是想,可他们都成家了。”李老夫人道:“等下午他们便回来了。” 谢临洲听出李老夫人话里的落寞,指尖轻轻拍了拍阿朝的后背,温声道:“他们心里定然记挂着您,不然也不会特意赶回来陪您过下午。前几日与李员外一同在醉仙楼用膳,李员外还说要早些带孩子回来见你。” 阿朝跟着点头,凑到李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我和夫子下午要是有空,过来陪你说说话,如何?雪球也能来,它可乖了,不会吵到您。” 李老夫人被孩子的话逗得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阿朝的发顶,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些:“好啊,有你们来,老婆子我才热闹。若是你们来,我让下人做些你们爱吃的,听闻现在的年轻人都喜爱吃辣的、酸辣的,到时候也做给你们吃。” 知子莫若母,她早就知晓自己子女的心思,没抱多大的幻想。 “好。”阿朝眼睛一亮,又想起什么,“今日庖屋做了些糕点,老夫人,我待会让下人送来与你尝尝,味道还是不错的。” 李老夫人嘴边噙着笑,“好好好。” 谢临洲道:“您要是觉得闷,等过了初五,我同阿朝都空闲下来,陪您去城郊的梅园逛逛,听说今年梅花开得比往年旺。” 李老夫人摆了摆手,却难掩笑意:“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不用特意跑一趟。倒是你,在国子监当差别太较真,身子是自己的。上次见你,眼下还有青黑,定是又熬夜批卷子了。” “让您挂心了,”谢临洲语气诚恳,“如今国子监的改革虽忙,但我会注意身子。等过几日,我再带阿朝来给您请安,顺便把您爱吃的那家茶铺的碧螺春带来。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几个穿着新袄的孩子跑了过来,看到雪球后都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围在旁边,小声问:“我们能摸摸它吗?它看起来好乖呀。” 阿朝看了眼谢临洲,得到点头许可后,便从年哥儿手里接过竹篮,轻轻放在地上:“可以呀,你们轻点摸,它胆子小。” 孩子们立刻兴奋地凑上前,你一下我一下地摸着雪球的绒毛,雪球也不闹,只是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李老夫人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忍不住对谢临洲感叹:“有孩子有小狗,这新年才算真有了生气。你们往后常带着雪球出来走走,街坊们都乐意跟你们打招呼。” 谢临洲笑着应下,又陪李老夫人说了几句吉祥话,才牵着阿朝,带着被孩子们摸得浑身蓬松的雪球,继续往前面的街巷走去。 临近午时,大年初一的日头渐渐爬高,把街边的红春联晒得愈发鲜亮。 先前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有炖肉的醇厚,有蒸糕的甜糯,混着空气里未散的硝烟气,满是新年的味道。 谢临洲牵着阿朝往回走,边走边道:“有了雪球,我们确实热闹些,明日可要把雪球带到师傅家去,正好让雪球同雪萤一块玩。” 阿朝想了一通,“好啊,两只狗狗认识认识。” 年哥儿抱着垫了棉垫的竹篮跟在身后,雪球在篮里打了个小盹,粉粉的鼻子时不时动一下。 刚拐过李老夫人住处所在的巷口,就见前头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来。 来者李员外一家,身上都穿着簇新的衣裳,透着大年初一的喜庆劲儿。 李员外走在最前头,穿件宝蓝色织金锦袍,手里拎着个红绸裹着的食盒,他娘子跟在旁边,鬓边簪着朵艳艳的红绒花,手里牵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件粉色袄子,手里攥着颗裹了金纸的糖;后头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小子,一人攥着个彩色风车,风一吹,纸片呼呼转,连带着他们帽檐上的绒球都晃个不停。 “临洲,谢夫郎。”李员外先瞧见了他们,笑着加快脚步迎上来,拱手道“大年初一就遇上,可是好彩头!这是刚从家母那里拜年回来?” 谢临洲连忙停下脚步,也拱手回礼:“李兄新年好,阖家安康。方才陪阿朝给老夫人拜了年,说了些家常话,又在别处闲逛一番,正往回走。” 他目光扫过李员外身后的孩子们,见小子们手里还提着绣了福字的布包,不用问也知是给老夫人带的新年礼,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大年初一讲究阖家团圆,怎好打扰人家一家人团聚。 阿朝脸上挂着笑,声音稍显平和:“李员外,李夫人好。” 李员外家的小姑娘瞧见阿朝,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小脑袋探出来,偷偷打量着竹篮里的雪球,手指还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角。 “好,都好。”李员外笑着拍了拍身边儿子的肩膀,“孩子们昨儿才从外祖家回来,今早特意去市集挑了家母爱吃的蜜饯和糖糕,就盼着赶回来陪她吃顿初一的团圆饭。” 李夫人跟着笑,语气热络:“临洲要是不忙,不如留下一起吃?初一的饭要凑个热闹才好,厨房炖了老母鸡,还蒸了元宝糕,都是家常味。” 谢临洲连忙摆手,语气温和却透着分寸:“多谢李嫂好意,可不敢叨扰。大年初一讲究一家人团团圆圆,你们难得聚齐,我们哪好插进来。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我们还念叨着下午要再来陪老夫人说话,眼下见你们都回来了,正好让老夫人好好跟你们享天伦之乐,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顿了顿,又对李员外道:“劳烦李兄转告老夫人,说我们记挂着她,等过了初一,你们家人少些,我们再带着点心过来给她请安。今日就让她安安心心跟孩子们待着,好好过个年。” 李员外听了,心里满是暖意,连连点头:“好说,好说。我定把话原原本本带到。家母先前还跟我念叨,说阿朝这孩子乖巧,就盼着你们来拜年呢,还特意备了糖,想留你们喝杯初一的热茶。” 语气稍顿,他招呼身后的孩子们,“快跟谢夫子和谢少君说新年好,讨个吉利。” 两个小子立刻停下晃风车的手,齐声喊了:“谢夫子新年好,谢少君新年好。” 那小姑娘也跟着细声细气说了句“新年好”,说完还红了脸,赶紧躲回母亲身边。 见状,阿朝忍不住笑了出声,从荷包里拿出几个红封递到三个孩子手中,“压岁钱,收了压岁钱,往后平平安安。” 三个孩子在李夫人的示意下,伸手接过红封,随即道谢。 李夫人也给阿朝二人红封。 又寒暄了几句吉祥话,谢临洲便牵着阿朝道别:“你们快些回去吧,老夫人定是等急了,初一的团圆饭可不能晚。” 李员外一家也不再挽留,笑着挥挥手,看着他们走远了,才簇拥着往老夫人家里去。 阿朝回头望了望那远去的热闹身影,又抬头对谢临洲说:“等下回我们得闲,老夫人也有空闲,我们再来拜年吧。” 谢临洲笑着点头,伸手帮他理了理袄子的领口:“好。” 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二人没有急着出去外头,反而在卧房内睡了个午觉。 昨夜守岁守的晚,今日早起的也算早,这会睡意涌了上来。 睡了个午觉,谢临洲与阿朝合计一番,出去外头逛庙会。 午后的日头暖融融的,把街上的年味烘得更浓了些。 夫夫二人有说有笑往城西的庙会走,年哥儿抱着竹篮跟在后头,雪球早已醒了精神,脑袋探出篮外,小鼻子不停嗅着空气中的糖炒栗子香,尾巴摇得厉害。 “夫子,庙会好生热闹啊。”阿朝的手被牢牢牵着,“大年初一庙会肯定很多人,夫子可要把我牵住了。” 谢临洲用指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知晓,走吧,进去瞧瞧。” 卖糖葫芦的小贩拖着长腔吆喝,杂耍班子的铜锣哐哐响,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风车的转动声,裹着甜香与烟火气扑面而来。 街口的红灯笼挂了足有两丈长,一串串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晃。 阿朝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笑意更深,拉着谢临洲的手,到处去看,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灯市,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天哪,夫子,你快看那兔子灯,好生漂亮。” 只见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木架上,有鲤鱼灯、荷花灯,还有缀着流苏的宫灯,最惹眼的是盏兔子灯,白绒绒的身子缀着红绒球,烛火在里头晃,连影子都透着可爱。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可是想要这兔子灯,走,我带你买便是。” 他拉着阿朝的手往灯市走去。 阿朝停住,摇头:“夫子,我只是觉得漂亮,没想着要,再说了上回买回来的灯笼还有改的灯笼都还没看腻呢。” 谢临洲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好,那我们便四处走走。” 二人走了几段路,竟然走到了灯谜区。 灯谜区早已围了不少人,红纸条写的灯谜贴在灯笼下,有人皱着眉琢磨,有人凑在一起讨论,时不时传来猜中了的欢呼,亦或是又没猜中的惋惜。 阿朝瞧着甚是有趣,“夫子,我们要不来猜猜吧,上一回猜灯谜还是在中秋呢,要是猜对了还有礼品呢。” 谢临洲瞧他亮晶晶的眼睛,应答:“好,那我们便去看看。”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在灯谜前慢慢走,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红纸条。陡然,他停在一盏荷花灯前,指着上头的灯谜念道:“‘耳朵长,尾巴短,红眼睛,白毛衫’,夫子,这好生熟悉啊,是,是……” 话就在嘴边了,他却说不出来。 见状,谢临洲给他提示:“你想想,咱们家里有没有这样的小动物?” 出来一趟玩的就是二人高兴,让小哥儿猜对了灯谜,小哥儿高兴,他也高兴。 阿朝抿着唇,仔细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是兔子。虽说我们雪球的尾巴也短,但它的眼睛不是红的。” 周围有人听见了,笑着点头:“这小郎君真聪明,猜中了。” 守灯谜的老掌柜也笑着递过颗糖:“新年头一个猜中兔子灯谜的,给你颗糖,甜甜蜜蜜一整年。” 阿朝接过糖,谢过老掌柜,塞给谢临洲后,又继续往下看。 其他人见此,又凑到老掌柜身边去看那些看起来好像还很简单的灯谜。 走到一盏鲤鱼灯前,他又指着灯谜嘟囔:“‘金盒藏银盒,银盒藏珍珠,珍珠里面包着肉,肉里还有香’。” 此次,没等谢临洲提醒,他自己就琢磨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衣摆:“金盒银盒,还藏着珍珠,难道是饺子?” 谢临洲笑着点头:“没错,是饺子。新年里一家人一起包的饺子,咬开还有肉馅的香。” 老掌柜又递来个小泥人,是条咧嘴笑的小龙:“这小郎君实在激灵,再送你个龙泥人,讨个龙年吉祥。” 阿朝没把小龙泥人接过来,摆摆手,语气放得软和:“这泥人便不要了,多谢掌柜的美意。只是,我怕自己粗笨,护不好这般精巧的物件,更怕无意间犯了什么讲究,反倒折损了您这份吉祥心意,还是算了吧。 老掌柜听了这话,连忙把泥人往前递了递,笑着补充:“小郎君这是想多啦。这小龙可不是那金銮殿上的真龙。咱民间过年送小龙玩物,图的是‘龙年沾龙气’,讨个岁岁平安的彩头。上到官老爷家的小公子,下到巷子里的娃娃,手里都有这样的泥人,是老辈传下来的吉祥规矩,安心收着便是。” 谢临洲这时也侧过头,看向阿朝,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肯定:“掌柜说得在理。这是民间的年节心意,和朝堂规制不沾边,你且收下,也沾沾这龙年的好彩头。” 阿朝把小龙泥人接过来,让身后的青砚拿着,走在谢临洲身侧,脚步比先前轻快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问:“夫子,方才我总怕这小龙泥人犯了讲究,可掌柜说官老爷家的小公子也有,为何宫里的真龙天子不会介意吗?” 他始终觉得奇怪,这和周先生讲的也不一样。 谢临洲放缓脚步,目光落在街边挂着的红灯笼上,语气温和地解释:“皇家的真龙,是象征江山社稷的威仪,有严格的规制,比如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宫殿里的龙纹雕刻,那是皇权的标志。 可民间的龙形物件,是借龙的吉祥寓,龙能行云布雨,护佑丰年,百姓把龙画在灯笼上、捏成泥人,盼的是岁岁平安,和皇权规制分属两回事。就像新年贴的福字,不管是百姓家还是官宦府,都要贴,哪会有介意的道理?” 阿朝听得频频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方才怕误碰了规矩,其实是我想多了。从前我在王家,是平头百姓,见了这类小玩意儿只管收,从没想过忌讳。可如今嫁给了夫子,我总怕自己行差踏错。” 语气稍顿,他又道:“万一有人瞧见我收了龙形物件,再牵连到先生,说您纵容身边人犯了讲究,那可怎么好?方才掌柜和先生没说透时,我心里总悬着,就想着干脆别要了,省得给您添麻烦。” 谢临洲听他这话,脚步顿了顿,侧过身看向阿朝,眼神里多了几分柔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哥儿,你既与我相伴,便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我既敢带你出来逛,自然护得住你,也不会让旁人随意攀扯是非。往后再有这样的心意,只管收下便是,不必总想着‘牵连’二字。” 阿朝被他说得心口一暖,攥着衣襟的手松了些,只觉得方才的忐忑都散了,抬头朝谢临洲弯了弯眼:“嗯,我知道了,先生。”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议论声,夹杂着狮头、彩球、要开始了的字眼。 阿朝立刻竖起耳朵,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夫子,他们在说舞狮,是不是街上要舞狮了?我们快些去看看吧。” 谢临洲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前方街口围了不少人,隐约能看见有人举着彩色的狮头架子,正往空地上挪。 他笑着揉了揉阿朝的头顶:“新年舞狮能驱邪纳福,咱们也走快些去瞧瞧热闹。” 阿朝眼睛瞬间亮了,脚步不由得加快,嘴里还念叨着:“不省的初一的舞狮会不会其他时候的差不多。” 挤过围拢的人群,只见广场中央,一条金红相间的长龙正盘旋舞动。 二十来个身着黄衣的师傅手举龙杆,龙头上的犄角缀着亮片,龙身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随着锣鼓节奏,时而腾空跃起,时而俯身盘旋,连龙尾都甩得格外有力。 “哇!”阿朝看得眼睛都直了,下意识往谢临洲身边靠了靠,害怕走丢,紧紧攥着谢临洲的手指。 当龙头猛地抬到半空,吐出一团彩色烟雾时,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阿朝也跟着踮起脚尖,小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天哪,夫子,这个龙会吐烟,好生厉害。” 谢临洲笑着扶了扶他的肩膀,帮他挡住拥挤的人群:“这是舞龙的绝技,叫龙吐祥云,是盼着新年风调雨顺呢。” 话音刚落,就见舞龙队的师傅们突然改变阵型,长龙绕着广场转了个圈,最后稳稳停在人群前方,龙头正好对着阿朝的方向。 领头的师傅戴着红色头帕,脸上带着笑,目光落在阿朝身上,又看了看他身后仆从手里拿着的小龙人,便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颗用红纸包着的糖,朝着阿朝递过来:“小郎君,看你这么喜欢龙,这颗吉祥糖送你,祝你新年长命百岁,聪明伶俐。” 阿朝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谢临洲,见谢临洲点头,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糖,小声道:“谢谢师傅。” “不用谢。”师傅笑着用狮子头蹭了蹭他,又转头对谢临洲道,“公子夫郎眼神亮,是个机灵的,新年带着他出来逛,热闹热闹。” 说完便转身回到队伍里,锣鼓声再次响起,长龙又开始舞动起来,这次龙身掠过阿朝身边时,尾巴轻轻扫了扫他的衣角,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阿朝把吉祥糖紧紧攥在手里,转头对谢临洲笑:“夫子,这看舞狮还有东西拿啊,可我上回去杂耍还要给钱呢。” 谢临洲眼底漾开笑意,指着不远处正调试锣鼓的队伍解释:“寻常杂耍是谋生的营生,看客花钱图个乐;可新年舞狮是送福的习俗。狮子是瑞兽,能驱晦气、迎吉祥,舞狮的班子走街串巷,不单是表演,更是给街坊邻里送年味、送好运。给孩子发糖、送小玩意儿,是盼着这份吉祥能落到每个娃娃身上,和花钱看杂耍的道理不一样。” “原是如此。”阿朝明了,把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小心地放进衣兜里,“我要把这颗糖带回家,跟雪球的肉干放在一起,这是新年的吉祥糖!” 往年过年,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王家,自然也不清楚这是。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好,带回家好好收着。” 话音刚落,锣鼓声咚咚锵地响了起来,阿朝歘的一下,眼睛牢牢盯着场中。 只见一头金红色的狮子踩着鼓点跃出来,狮头一点一点,尾巴轻轻扫过地面,引得周围人阵阵喝彩,他也跟着攥紧了拳头,看得格外入神。 舞狮表演落幕时,狮子衔着彩球朝人群作揖,阿朝跟着鼓掌,手掌都拍红了。 他转头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意犹未尽:“夫子,庙会里除了猜灯谜、看舞狮,还有什么好玩的呀?” 寻常时候的庙会,他逛过,可新年的庙会呢?他不清楚是不是都大差不差的。 谢临洲指尖朝西边指了指,那里隐约飘来甜香与吆喝声:“往前去有非遗手艺摊,还有美食市集,咱们慢慢逛。”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没几步就看见个围着人的小摊,案前坐着位白发师傅,手里握着铜勺,正往青石板上浇琥珀色的糖液。手腕轻转间,龙鳞、龙须渐渐成形,不过片刻,一条昂首的糖龙就跃然石板上,还冒着温热的甜气。 今日早上,阿朝便说过不吃甜的了,见此,夫夫二人见状,往前走去。 最终阿朝还是被勾引了,他不远处的吆喝声吸引:“卖冰糖葫芦嘞,酸甜开胃,新年讨个红火。” 红亮的山楂串裹着晶莹的糖壳,插在稻草扎的架子上,像一串串小灯笼。 阿朝咽了咽唾沫,拉着谢临洲的一角,“夫子,虽然早上我说不吃太多甜的,但是把今日毕竟逛庙会诶,没什么吃的岂不是很无趣。” 他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期盼的看着面前的汉子。 谢临洲宠溺的笑着;“你啊,你啊。” 他带着人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小哥儿:“我们吃一串便好了,你既不会吃太多,我也能尝个味。” 两人边吃边逛,忽然看见前方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木墙,墙面刷得通红,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绸签,不少人正围着木桌,拿着笔墨低头写着什么。 阿朝嚼完嘴里的糖葫芦,咽下酸甜的果肉,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眼里满是疑惑:“夫子,这墙上面贴满了红纸条,大家都在写东西,是什么呀?”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面墙,笑着解释:“这是百福墙,是庙会里的老习俗了。从前百姓过年,总盼着把心里的祝福说给天地听,后来就有人立了这面墙,让大家把心愿写在红绸签上贴上去。 一来是让福气聚在墙上,沾沾彼此的好运气;二来也是图个热闹,让路过的人瞧见满墙的祝福,心里也能添几分欢喜。” 阿朝嚼完嘴里的糖葫芦,拉着谢临洲走过去:“夫子,我们也写个祈福签吧?” 谢临洲一向对他无所不依,“写吧,你先写。” 阿朝将糖葫芦递给青砚暂时拿着,他用手帕擦干净手,提笔想了想,认真写下,“愿夫子岁岁平安。” 谢临洲看着,在旁边添了句:“与阿朝共沐春风。” 写完后,阿朝拿回自己的糖葫芦,咬了口,“夫子,把祈福签挂的高一些,这样人人都能看到。” 谢临洲应声,将签子一并挂在墙上,红绸签在风里轻轻晃,和远处的灯笼相映成趣。 刚离开百福墙,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咚——咚——的厚重鼓声,伴着人群的欢呼。 阿朝咬着冰糖葫芦的糖壳,好奇地踮脚张望:“击鼓的声音,我们去看看。” 有夫子在,又有青砚这个高手在身侧,他自是想去凑一番热闹。 谢临洲被他拉着往前走去,只见前方空地上立着一面朱红大鼓,鼓面上绘着金色祥云纹,旁边立着块木牌,写着击鼓祈福四个大字,不少人正排队等着击鼓。 “击鼓祈福。”谢临洲笑着解释,“新年里击鼓三声,每一声都有讲究。第一声求平安,第二声祈顺遂,第三声盼丰年。你想试试吗?” “我还没试过的,我去,那帮我拿着糖葫芦。”阿朝眼睛立刻亮了,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递到谢临洲手里,快步跑到队伍末尾。 轮到阿朝时,他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鼓,有些犹豫地回头看谢临洲。 谢临洲朝他点头笑:“别怕,用点力,把心里的祝福都敲进去。” 阿朝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鼓槌,踮起脚尖朝鼓面砸去,鼓声厚重,震得他指尖发麻,却忍不住咧开嘴笑。 他又连着敲了两下,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有力,鼓声在庙会里回荡,引得周围人笑着鼓掌。 敲完鼓,守在旁边的老道士递来一张红符:“小郎君鼓声清亮,定能得偿所愿。” 阿朝接过红符,又跑回谢临洲身边,把红符放在谢临洲的荷包里,故作神秘:“夫子,想不想知晓我刚才敲鼓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呀?” 他的心思有时候很容易就猜到,但见小哥儿这般雀跃,谢临洲还是装作一副想不出来的模样,“阿朝便告诉我,你方才想什么吧。” 阿朝笑靥如花,“我在想……” 等逛完庙会,天已经擦黑,街边的灯笼亮得更盛,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逛了一下午,阿朝脚步有些发沉,却还是忍不住和谢临洲絮叨:“夫子,今天的糖葫芦真甜,舞狮也好看,还有百福墙上的签子,我以后还想来看。” 谢临洲放缓脚步,配合着他的速度,听着他叽叽喳喳地回味,偶尔应一声:“好,明年还带你来。” 青砚早已提前备好马车,停在街口的茶肆旁,见两人过来,连忙上前掀开帘子。 阿朝刚迈进马车,就忍不住把小龙泥人从布包拿出来,放在膝头轻轻摩挲, 谢临洲跟着坐进来,见他宝贝得不行,笑着递过一个水囊:“累了吧?喝口茶歇歇,到家还有段路。” 雪球已经困得睡了过去,此时正躺在年哥儿的怀抱中。 阿朝接过,小口喝着,暖意在喉咙里散开,他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笼,眼皮渐渐发沉,却还不忘嘟囔:“夫子,明年咱们还要一起写祈福签,还要一起敲鼓……” 话没说完,声音就轻了下去,头轻轻靠在谢临洲的肩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吉祥糖。 谢临洲低头看他睡熟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小心地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又怕他着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第69章 阿朝刚洗漱完,就见谢临洲指挥着下人将备好的礼品搬到马车上。 一匣松烟墨与竹纸,一罐陈皮普洱,还有一对暖手玉如意,玉柄上雕着兰草纹。 除却送给李祭酒的,还有送给李府府上每个人的。 “这探望师傅家要带上一马车的礼品,也不知师傅看到了会是什么表情。”阿朝看着面前的马车,揉了揉眼睛。 谢临洲笑着帮他理了理衣领,“大抵会说,大过年的来就来了,无须这般客气。临洲,你啊赚了点小钱就这般的挥霍,往后怎么办,还有阿朝,你也不跟着拦一拦。” 还没见到李祭酒人,他就能猜到对方说什么。 阿朝哈哈大笑,夫夫二人一同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暖炉里燃着银丝炭,丝毫不觉寒冷。 马车缓缓驶往李祭酒府宅,沿途的街景比初一更热闹些,不少妇人、夫郎穿着新衣,提着礼品往娘、阿爹家去,街头巷尾满是回娘家、夫郎喽的笑语声。 不多时,马车停在李府门前。 门房早已得了消息,远远地就笑着迎上来:“谢少爷、谢少君,老爷在院里等着呢。” 谢临洲先下了马车,又回身稳稳托住阿朝的手,帮他踩着车凳落地。 两人刚站定,院里就传来两道轻快的脚步声,李祭酒身着素色锦袍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身着鹅黄袄子的李襄。 “阿朝,你可算到了。”李襄几步冲过来,熟稔地拍了拍阿朝的肩,语气里满是雀跃,“我从早上就盯着门口瞧,还跟我爹打赌说你们辰时准到,结果你看,果然被我猜中了。” 阿朝被他逗笑,也回拍了下他的胳膊:“新年好啊襄哥儿,看你这精神头,想必初一逛庙会玩得很尽兴?” 随后,他朝下人挥挥手,将礼品都送到堂屋内交由李夫人处置。 “那可不。”李襄刚要细说,就被李祭酒笑着打断:“好了好了,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外头风大,别冻着你俩。” 他看到下人如流水似的送进来的年礼,转向谢临洲,故意板起脸,“大过年的来就来了,无须这般客气。临洲,你啊赚了点小钱就这般的挥霍,往后怎么办,还有阿朝,你也不跟着拦一拦。” 听见这话,阿朝愣了下,夫子当真是了解师傅。 谢临洲看了眼阿朝,笑着应道:“师傅说笑了,这些不过是些心意,上头都写了名字,到时候让师娘一一分好。” 这时李夫人也从正屋出来,笑意盈盈:“就猜到你们是今日来,快快往屋子里坐,外头风大。昨日初一没见你们两个来,我就猜到你们是今日来了,昨日庙会逛的如何?” 她扭头示意两个婆子把东西搬到库房去。 谢临洲落后李祭酒一步,回话:“逛的还不错,今年庙会比去年热闹一些。” 几人说说笑笑往正屋走,李襄和阿朝并肩走在后面,低声聊着悄悄话。 进了正屋,屋内地龙暖和,穿的大氅自然是脱下给下人放好。 李夫人拉着阿朝和李襄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把小食、点心推到二人面前,“阿朝,尝尝点心。” 李襄笑道:“娘,你怕是不知道,阿朝他们养了个狗狗叫雪球,往后啊,我们的雪萤可以和雪球一块玩了。” 此事,也是他方才与阿朝闲聊之时知道的。 “养了狗啊,也好,你们两个人也冷清,养狗热闹些。”李夫人笑道,语气稍顿又问:“今日怎么没把雪球带到府上来?” 阿朝抿了口茶,解释:“原本想带的,结果昨日带着出去外头逛了庙会,回到府上有些怕生人,一出门就哼唧。” 他怕强制把狗狗带出去,狗狗发狂了咬人。 “这般啊,那往后有机会再见。”李夫人道。 阿朝便放下手中的茶盏,主动开口问道:“师娘,襄哥儿三月初六便要成亲,您这边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今日我同夫子一块来,就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吩咐便是。” 这话让李夫人心里一暖,笑着拍了拍阿朝的手:“好孩子,还劳你惦记着。大多东西都备得差不多了,就是喜服的细节还得再琢磨琢磨。前几日让襄哥儿试穿那套石榴红的喜服,他总说领口的牡丹绣得太艳,想换个素净些的纹样。” 是自己唯一的小哥儿成亲,他与李祭酒很是重视,几乎是每一关都亲手把着。 李襄坐在一旁,咽下嘴里的栗子:“我倒也不是嫌艳,就是觉得牡丹纹样太常见了,想换个特别点的,也衬得雅致些。” 毕竟是他和钰哥哥成亲,总要特别一些的。 阿朝闻言眼睛一亮,顺着话头接道:“倒是有特别的,之前同夫子去逛街,瞧见一匹上好的云锦,上面织的是并蒂莲纹样,莲瓣上还缀着细银线,在光下瞧着温柔又精致,用来改喜服领口正合适。” 那时,他还有点羡慕,想着自己与谢临洲成婚那日穿的也不怎么样。不过很快那点羡慕就消失殆尽了,因为现在的他穿的,他都很喜爱。 “并蒂莲?那可太好了。”李夫人立刻来了精神,“你看看阿朝这眼光,比你爹强多了,他还说牡丹大气呢。改明儿阿朝你就陪襄哥儿去布庄挑挑,要是看中了,咱们赶紧让绣娘改,可别耽误了时辰。” 李襄轻轻点头,傲娇道:“我跟阿朝是好朋友,他肯定懂我的。” 他闭了闭眼,叹气,“不过,说起来也可惜,我与少昀同一日成亲宴,到时候我不能参加他的,他也不能参加我的。” 当时都说好了,参加彼此的成亲宴给夫家下个马威。 “无事,我同夫子到时候两处都去参加,你的心意我一定带到。”阿朝凑近了些,“襄哥儿,那你晓得少昀婚服如何吗?” 他这段时日都没跟薛少昀见面,都不晓得此事。 “我省的,昨日出去逛庙会,我们二人还遇到了。”李襄回忆昨天的闲聊,“少昀穿月白色的婚服,还打算在裙摆绣几枝腊梅,到时候再配上他阿爹给的麒麟送子玉佩。” 李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腊梅好,寓意耐寒常青,是个好兆头。襄哥儿,你也该挑块玉佩,不用多贵重,图个吉利。要是拿不定主意,也让阿朝帮你看看,你们年轻人眼光合得来。” “你们年轻人该要好好商量商量。”李祭酒坐在太师椅上,朝着谢临洲说:“今年国子监要进行大改革,我们这个老骨头脑子没这么灵活,还是要靠你们年轻的。” 谢临洲听着李祭酒的话,连忙放下茶盏,“师傅您言重了,您在国子监执教三十余载,历经两朝科举变革,经验远非我辈能及。此次改革若没有您坐镇把控方向,我们怕是连章程都难立周全。” 他深知自己师傅这话并非真的认老,而是有意给年轻人放权,却又怕他们因经验不足走了弯路,才用这般温和的方式提点。 先前议事时,李祭酒虽很少主动提出具体改革举措,可每当有人争执不下,他总能寥寥数语点出关键,或是提醒要兼顾不同斋舍学子的基础差异,或是强调不可违背‘立德树人’的治学根本,句句都落在实处。 李祭酒看着谢临洲谦逊却不怯懦的模样,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唉,白鹿书院来势汹汹,我这大过年的可是吃不好睡不好。” 自打接连两届科考放榜,朝堂上对李祭酒的非议便如潮水般涌来。 “昨日去参加宫里的宴席,那帮老家伙就在参我了。”他看着谢临洲,说出自己心里的苦:“说什么,国子监乃天下太学,掌教化英才之责,可近两届乡试、会试、殿试,上榜学子中江南籍者竟占六成之多,且多出自白鹿书院,反观国子监学子,仅寥寥十余人得中进士,李祭酒执掌国子监三十余年,如今太学声望竟被一地方书院比下去,实难辞其咎。” “师傅,在此只有师徒,我也就实话实说,分明是他们各执己见。当初我对广业斋内众学子因材施教,他们没有一个看好的,如今要大改革,朝堂上如何说你,我略有耳闻,国子监说你就如当初说我一般。”谢临洲语速不快,缓缓道来。 李祭酒看他,眼里露出几分欣慰,“还是临洲你懂我的苦,不愧是我的弟子。还好,他们现在愿意听,只是实施起来难罢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此次改革不比往日,牵扯甚广。上回我们商讨,说要增设实践课程,让学子去户部、农桑司学习,这事我年前就与户部尚书、农桑司卿递了帖子,他们虽答应了,却也提了个条件。” 若不是圣上对此事在意,他怕是寸步难行。 谢临洲知一群学子去实践比他带几个学子去实践难多了,官员们也难做,连忙追问:“不知二位大人有何要求?” “他们说,国子监的学子去了,不能只是走马观花看个热闹。”李祭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户部近来在核对江南各省的赋税账本,正缺些细心的人手;农桑司也在试验新的稻种,需要人记录生长情况。他们希望学子们去了能真刀真枪地做事,既能帮他们分担些压力,也能让学子们真正学到东西。 可这样一来,学子们的时间安排就要重新调整,课业与实践如何平衡,我们得好好琢磨琢磨。” 正处改革初期,什么都要自己摸索。 谢临洲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让学子们投入太多精力在户部和农桑司的事务上,怕是会耽误经义学习,影响周考、月考的进度;可若是只让他们浅尝辄止,又达不到实践的目的,还会落得户部和农桑司的埋怨。 “师傅你莫不是忘记了,我广业斋是何等教育方式。”他脸上挂着笑,眉头轻挑。 因材施教,自由研学。 李祭酒蹙眉,沉吟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有先见之明,当初给你管广业斋倒是管对了,别给师傅我卖关子,快点说说你的想法。” 他此刻,无比庆幸,当初力排众议让谢临洲按照自己的方法教导学子。 谢临洲道:“我们可以根据学子的兴趣和特长,将他们分成不同的实践小组。对吏治、赋税感兴趣的,便去户部帮忙核对账本;对农桑、民生关注的,就去农桑司参与稻种试验。 每组再安排一位博士带队,提前与户部、农桑司的官员沟通好学习任务,既能保证实践效果,也能让博士根据学子的实践情况,调整后续的课业讲解,让经义与实践能相互印证。” 李祭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愧是我的徒弟,这个法子好啊,既兼顾了学子的个性,又能让实践与课业不脱节。只是带队的博士人选,你可有头绪?” “倒不如先在各斋舍询问博士们的意愿,再结合他们的专业方向来定。”谢临洲语气笃定,“比如教《周礼》的王博士,对古代赋税制度颇有研究,若让他带队去户部,定能给学子们讲清赋税背后的礼制渊源;教《齐民要术》的赵博士,曾在江南当过县令,熟悉农桑事务,由他带农桑司的实践小组,再合适不过。” 李祭酒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还有与白鹿书院的学术交流活动,你打算如何安排?柳山长那个人,看似温和,实则对治学极为严谨,若是咱们的学子在交流中露了怯,不仅会让白鹿书院看轻,更会打击学子们的信心。” 他与柳山长,曾经是同窗。 谢临洲早已考虑过这点,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方案,递到李祭酒面前:“师傅,此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个人有私心,打算先从广业斋选十五名基础扎实、策论写得好的学子,提前三个月进行专项培训,重点打磨他们的策论与辩才。交流时,除了常规的学术讨论,还可以举办一场策论比拼,题目就围绕‘民生与吏治’展开,既符合乡试的考点,也能与白鹿书院的治学方向相契合。” 语气稍微停顿,他补充:“另外,当然是要师傅你亲自出马了,你与柳山长是同窗,有你从中斡旋,交流定能更顺畅些。” 他对改革一事上心,有一半是系统的任务,另一半是他对国子监的感情,对自己工作的热爱。 李祭酒接过方案,仔细翻,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临洲啊,临洲啊,你就是我的福星。我还怕过完了年给不出方案,要再讨论一番,没想到你,你小子,真的好。” 他看着谢临洲,恨不得凑上去给谢临洲几个拥抱,“你考虑得这般细致,我这颗心也都放下来了。过了年,议事时,你便把这些想法跟其他博士、司丞们说说,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协调的,尽管开口。” 谢临洲道:“都是师傅教得好,加上我有这个经验,做起事儿来,事半功倍。” = 过完了年,国子监的夫子比学生们早几日上值。 阿朝从谢临洲哪儿得知这个消息有些惊讶,“是这样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以为夫子和学子们是同一日上学的。 谢临洲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今年的课业安排,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可不是嘛。每年过完年,夫子们都要提前几日上值,一是要把年前没整理完的学子课业卷宗理清楚,二是得趁着学生还没返校,把新学期的教学章程再顺一遍,免得开学后手忙脚乱。” 他说着,伸手从桌上的碟子捏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枣泥糕,递到阿朝面前:“你忘了?我过年的时候还与你说了,去年这个时候,我连着三日在国子监待到戌时,回来时被窝凉飕飕的,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他没有暖床丫鬟,他也不喜欢有别的人躺在他的床上。 阿朝接过枣泥糕,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枣香在舌尖散开,笑着点头:“那还记得清啊,从师傅家中回来又去拜访了李老太太,后面都跟着去出去外头闲逛了,只记得你总说累,我还以为是年节里走亲访友耗了精神。” “走亲访友哪有整理卷宗累。”谢临洲放下手中的册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去年光是核对广业斋二十多个学子的年终考评,就耗了我整整两天。今年要新增实践课程,还得提前和户部、农桑司敲定学子们去学习的时间,事情只会更多。” 阿朝听着,连忙起身给谢临洲的茶盏续上热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那你上值的时候可得多注意些,我每日傍晚给你温着汤,你回来就能喝。对了,前几日苏文彦送了些江南的新茶,说是明前龙井,我给你装了一小罐,明日你带去国子监,累了便泡上一杯。” 初三那日,他与谢临洲去拜访了薛大人一家、赵灵曦夫夫、苏文彦夫夫。 谢临洲看着阿朝忙碌的身影,眼底满是柔和,他伸手拉住阿朝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好,都听你的。不过也不用太麻烦,什么时候让庖屋里的厨子做就成,你在家好好歇着就行,别总为我操心。” 想了会,又道:“再过个几日,周先生也要来给你上课。” 阿朝顺势坐在谢临洲身边,晃了晃他的胳膊:“我自然是省的的,周先生教的没那么难,我都懂,也有空闲时间,到时候还能给你送汤。” 他还打算等温度稍微高一点,去翻一翻后花园的土准备种菜 “你有分寸便好,我今日下午就要去国子监开个短会,主要是商量开学考的具体流程,还有实践小组的分组细节。”谢临洲抬手看了看日头,“算算时间,我也该动身了。”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阿朝连忙递过他的披风:“外面风大,你把披风披上,别着凉了。” 谢临洲接过披风系好,又揉了揉阿朝的头发,才转身出门。 瞧着谢临洲的视线消失在眼前,阿朝坐在屋子内吃了会点心,原打算去寻李襄玩一下午,没料到王老爷子,王老太太找上门来。 阿朝捏着点心的手指没停,抬眼,目光掠过外祖父母鬓角的白发,没半分波澜。 “外祖父、外祖母,年都过完了,”他的语气平淡,“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其实,对他们上门所求之事,他有所猜测。过年那会,王老三赌输了钱没得还,被赌坊的人打断了一条腿。 王老爷子搓着手,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阿朝,其实我同你外祖母上门,是来借钱的,你三舅是我们没教好,可他毕竟是你三舅,总不能真让赌坊把爪子剁了吧?”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求到这个曾经自己看不上的小哥儿身上。 王老太太紧跟着抹起了眼泪,帕子在眼角蹭来蹭去,“是啊,阿朝,你三舅哪儿急着用钱,你就借五十两如何?” 阿朝看着他们,“我也想借,只是我一个没有家的小哥儿嫁给谢夫子,本就没带什么嫁妆,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我心里不好受,那点嫁妆全都给了夫子。如今,在这府上可谓是寸步难行。” 他给王老爷子二人诉说自己的苦。 若是真的关心他,不会在他嫁过来这么久,没有丝毫问候,而是打着他的主意问谢临洲要好处。 这样的家人,他要不起 王老爷子脸色一僵,不想无功而返,“我们也知你过得难,要不你当些东西,把钱给我们,把这窟窿填上了,往后再去把你的东西赎回来。” “没有这个可能。”阿朝放下茶盏,语气冷冷的:“我夫君的钱,是用来养家度日的,我夫君买给我的东西,是用来打扮我的,不是给你们填赌坊窟窿的。三舅的手,是他自己赌输的,该他自己担着。” 他看向夫妇二人,“你们也不用给我扯养育之恩这个大旗了,我来到王家干了多少活受了多少苦,伺候了你们王家人多久,想必你们二老比我们更清楚。” 王老太太一听急了,往前凑了两步,想拉阿朝的手,却被阿朝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瞪大了双眼:“阿朝,你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当初可是很听外祖母的话的,怎么现在不听了,你不管你三舅,他要是真出事了,你良心过得去吗?” 阿朝抬眸,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一片淡漠,“良心?现在问我有没有良心,你们倒不如看看到了地底下怎么向我爹娘交代。” 他轻笑一声,“你们以为当初吞我嫁妆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外祖父,外祖母,回去吧,我这里没有钱,也不会管三舅的事。” 说完,他朝门外扬声喊了句:“年哥儿,送外祖父外祖母出去。” 话音刚落,年哥儿就从门外走进来,恭敬地对着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老太太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知道了,都知道了。”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阿朝看着桌上的食盒,轻轻叹了口气。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心里没有丝毫愧疚。有些亲情,早在他们一次次算计他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他看着窗外的天色,想起年初四那天,窗外飘着细碎的雪粒子,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裹着屋里的茶香,他和谢临洲相对坐在窗边,手里都捧着温热的茶盏。 那天谢临洲与小瞳一块去安阳县办事,替他给成峰伯伯带了些京城的点心。阿朝当日也想跟着去,去见一下自己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可惜早已定下事情,实在去不了。 当天夜里,谢临洲快马加鞭回到府上,阿朝帮他准备衣裳,让人洗漱一番后,这才打听:“伯伯过得可还好?” 谢临洲坐在软榻上,吃着热粥:“还好,就是当初下海下多了,腿脚不是很方便,出行需要人搀扶。” 他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你成峰伯还念着你,说当年你父亲特意给你备了一箱子紫檀木的首饰匣,里面除了金银珠宝,还有你母亲留下的那支羊脂玉簪。他当时让人将嫁妆送到了王家,也添上了自己给你的嫁妆。” 他给成峰送上礼品并告知自己的身份,成峰开心的不找北,硬要拉着他喝酒,要不是他要事在身,今日都赶不回来。 阿朝抬眼看向谢临洲,眼里满是错愕:“紫檀木首饰匣?我出嫁时,外祖母只给了我一些布匹、被子,玉、银手镯,还有五十两银子。” 看来,还是他给王家人面子了。 谢临洲放下茶盏,伸手轻轻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宽慰他:“无事,王家人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顿了顿,看着阿朝渐渐发白的脸色,补充道,“我已经让底下人去查了,你外祖父把那箱嫁妆分了一半给你三舅,剩下的藏在王家老宅的地窖里,后来都被你三舅拿去抵债了。” 那一刻,阿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谢临洲搂着阿朝的肩膀,轻轻拍着小哥儿的背。 …… 阿朝收回思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年哥儿,以后王家人来一律不见。以后不用打听他们家的事情了。” 年哥儿应声,看了会眼色,开口:“少君,今日天色好,不若带雪球出去走走散散心。” 阿朝吃完最后一口红豆糕,起身,去洗干净手,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年哥儿,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就照你说的办。” 年哥儿应声退到门边,又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少君,今日日头暖,后院的桃枝都冒了芽,带雪球出去走两步,比闷在屋里好。” 阿朝顺着他的话望向窗外,果然见檐角下的光影亮得晃眼,风里似乎都裹着淡淡的草木香。 “确实是个好天,待会把屋里的被子都拿出去晒一晒吧。”吩咐完,他走到廊下时,蹲下身唤了声:“雪球”。 不过片刻,一团雪白就从回廊尽头窜了过来,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棉絮,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背。 “养你没多久,你倒是认我了。”阿朝笑着揉了揉雪球的头顶,指尖触到它柔软的绒毛,心里那点残存的滞涩渐渐化开。 他转身,“年哥儿,你同小翠说一声,我出去外头若是有人上门寻我,就让青风出来寻我。” 年哥儿应声,快走了几步,先吩咐婆子晾晒被褥,后去寻了小翠。 三月的风不似冬日凛冽,吹在脸上暖融融的,院墙外的柳枝已抽出嫩黄的芽尖,偶尔有花瓣被风卷着落在肩头,带着清甜的香气。 雪球撒欢似的在前头跑,一会儿追着落在地上的花瓣打转,一会儿又停下来回头等他,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像是在催促。 阿朝跟着它的脚步慢慢走,目光掠过院内的新绿,想起往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王家当牛做马,稍有不慎便被打骂。 他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再觉得难过。 雪球忽然停在不远处的桃树下,对着树干上的一只麻雀汪汪叫了两声,那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走,它又转头朝阿朝摇尾巴,模样憨态可掬。 阿朝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提前备好的肉干,掰了一小块递到它嘴边:“馋鬼,就知道讨吃的。” 阳光透过桃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走吧,雪球,我们出去外头。”阿朝看着雪球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自从上回出去逛庙会,你吓到了,我们还没怎么出去过,这会带你看春日的景象。” 往后的日子,有谢临洲的体贴,有雪球的陪伴,还有安稳的生活,便足够了。 等雪球吃完肉干,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阿朝跟在后面,脚步轻快了许多。 风里的花香更浓了,远处传来邻里间的说笑声,一切都透着平和的暖意。 门房瞧见他与雪球问好,“少君,这是要带雪球出门啊?这几日都有人成婚,可热闹。” “是啊。”阿朝笑言,“那就凑凑热闹去。” 他跟着雪球出了大门,迎面就撞见个穿着天青色袄子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个竹编食盒,脚步轻快地往他这个方向走。 他身后的下人背着个布包。 那人抬眼看见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扬声:“阿朝?倒是巧,我正说找你闲聊,顺带出去外头逛逛你。” 是苏文彦。 是阿朝嫁过来后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知己,往日里常与阿朝书信来往,两人脾性相投,倒比亲生还亲近些 阿朝停下脚步,雪球也乖乖蹲在他脚边,只是还好奇地对着苏文彦摇了摇尾巴,说:“你来的正好了,我正想出去外头逛逛,一块走走,如何?”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苏文彦笑着把食盒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前几日我阿爹做了些桃花糕,想着你爱吃,就给你捎了些。那一块走走吧,这几日也热闹。” 当今皇上选秀一事已经彻底传来,不想参加选秀的早就在得到风声之后,给自家孩子物色的人。 现在这大街小巷,百姓们一是说谁家成婚,二是说陛下选秀。 苏文彦低头瞥见脚边的雪球,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这小家伙倒是越长越精神了,上次见它还没这么壮实呢。” 雪球像是听懂了夸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软声,还往苏文彦手边凑了凑。 阿朝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它啊,最近被临洲惯坏了,顿顿都要吃肉干,可不就壮实了。” 对此,他倒是要好好说说了,分明说不太喜爱小动物,每日去看雪球看的比他都勤。 “也是,临洲待你和这小家伙,倒是一样上心。”苏文彦打趣了一句,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过来时,好像看见两个老人家从你家方向走,脸色不太好看,没出什么事吧?” 阿朝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外祖父母,来寻我借钱,我没应。” 他没多说王家的糟心事。 苏文彦也知趣地没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心疼:“你啊,就是太好说话,可也别总委屈自己。他们若是再来闹,你只管跟我说,我让我夫君出几个人给他们打一顿。” “我知道,”阿朝心里暖了暖,“不过我已经跟年哥儿说了,以后他们来一律不见,也不想再为这些事烦心了。” 苏文彦道:“你有什么事都与你家那口子说,别憋在心里就好。”他把食盒递给下人拿着,又从下人那背回自己的布包。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去,年哥儿时刻关注雪球的动向,苏文彦的小童则注意四周来往的人群。 阿朝道:“我自然是与他说的。倒是你上回不还在信里面说跟你夫君闹别扭了,这么快和好了?” 他与谢临洲都没亲人了,只能二人互相扶持。 苏文彦做贼似的看眼周围,发现没人看他们,凑到阿朝耳边,低声道:“早就和好了,不就哪方面的事儿不好。我这个人比较重欲,你苏大哥又是个不爱这些的,清心寡欲跟什么似的。” 他同他相公成婚也有几年了,偏偏肚子不争气生不出来。不过也还好,他相公的爹娘没催,只说顺其自然。 听着,阿朝的耳朵越来越红,“文彦,大街上的你怎么说这个,比灵曦还放肆。” “你我是好友,说这个又怎么了。”苏文彦道。 话语落下,忽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摸出一本卷了边的话本,封面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上次你跟我提过喜欢《江南记》,我托人在京里寻了好久,终于找着了下册,里头那段画舫听雨的描写,比上册还妙,你肯定喜欢。” 阿朝接话本,笑意盈盈:“你倒是记挂,我前几日还跟临洲念叨,说咱们这儿的书铺都找遍了,也没见着下册呢。” 他翻开话本,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眼里满是欢喜。 “你喜欢就好。”苏文彦笑了笑,指了指书铺里挂着的新笺纸,“你写小楷的话,用这种洒金笺正好,纸质细润,写出来的字也好看。下次让我夫君的好友从江南捎几刀来,比咱们这儿铺子里卖的好多了。” 阿朝赶紧摆手推辞:“不用这么麻烦,我现在用的笺纸就挺好的。”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文彦按住他的胳膊,语气骤然添了几分认真,眼神里也少了方才的轻松,多了些后怕与感激,“你上次还帮我大忙了,要不是你心细,闻出我房里那安神香的古怪,我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府上竟有人暗地里害我。” 这话让阿朝脚步顿了顿,他垂眸看了眼苏文彦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想起旧事仍心有余。 他轻轻拍了拍苏文彦的手背,声音放得平和:“也是之前看过些话本,晓得又好几种狠毒的法子,又恰好知晓你成婚几年没有孩子,这才特意告知,让你去查查。” 这不查一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苏文彦歇息就要点上的安神香,居然掺了麝香。这掺了东西的安神香,寻常人闻着只觉得清雅安神,可女子、哥儿长期闻着,身子会渐渐亏空,再难有孕。 这法子阴毒就阴毒在,它不伤人性命,却能悄悄断了女子做母亲的、哥儿做阿爹的念想。” “可不是么。”苏文彦松开手,语气里满是后怕,“后来我让夫君去查,才知道那人竟是府里的远房表妹,就因为我夫君不肯提拔她夫君,竟想出这么歹毒的招数。她每日寻借口来我房里坐,趁我不注意就换了香炉里的香,还说那是她娘家带来的宁神香,让我多闻能睡个好觉。我竟傻得信了她,足足用了小半年。” 说到小半年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抬手按了按小腹,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他的阿爹生他时难产去世,他是跟着大哥长大的,不知晓这种阴险之事。 与夫君成婚三年,他日日盼着能有个孩子,去年还特意花费大量钱财寻来一张调养身子的房子,如今知道自己身子被这香毁了大半,连大夫都说要慢慢调养,能不能怀上全看天意。 他就恨死远房表妹。 阿朝看在眼里,心里也泛起几分唏嘘,他想起苏文彦之前跟自己说,要是有个孩子,家里能热闹些时的期待模样,更觉那远房表妹的手段可恨。 “好在现在查清楚了,那人被打了一顿,也被回乡下,再也不能进府。”阿朝轻声安慰,目光扫过不远处嬉戏的孩童,又落回苏文彦身上,“大夫不是也说了么?只要好好调理,避开寒凉之物,还是有希望的。你别太着急,慢慢来。” 苏文彦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又勉强牵起笑容:“也是,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扫了你的兴,咱们还是说回《江南记》吧,你翻到第三十七页,那段画舫听雨的描写,我读一次就记在了心里……” 他说着,伸手帮阿朝翻开话本。 雪球像是察觉到两人气氛不对,轻轻蹭了蹭苏文彦的裤脚,发出呜呜的软声,惹得苏文彦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神色才稍稍缓和些。 正说着,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青布衫的汉子抬着一顶红漆花轿走过,轿身挂着的彩绸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轿帘被风掀开一角,里头姑娘的红盖头晃了晃,还能听见轿内传来的细碎声响。 苏文彦瞥见,赶紧拉了阿朝往旁边让了让,低声跟他说:“这是西巷李家的姑娘,我前几日听阿爹说,为了避选秀,特意赶在这几日嫁了,男方是隔壁镇上的布商,家境还算不错。”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倒是般配,走吧,我们去西市瞧瞧有什么好的,待会晌午直接用膳,如何?” 苏文彦应声,“好啊,我们看看那家铺子的东西好吃,就去那家。” 雪球忽然对着花轿的方向汪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还是吸引了周围几人的目光。 阿朝被吓到了,赶紧按住它的头,轻声哄着:“别闹,人家办喜事呢,可不能捣乱。” 苏清晏也蹲下身,摸了摸雪球的下巴,“你这雪球是想看热闹呢。” 第70章 两人说着便往西市方向走,雪球跟在脚边,尾巴翘得高高的,时不时被街边摊贩上五颜六色的糖人吸引,停下脚步扒拉着阿朝的裤腿。 西市比方才路过的街巷更热闹,各色摊贩沿街排开,卖布料的铺子挂着新到的春绸,随风轻轻飘动;香料铺的门帘掀开,浓郁的桂花香与檀香混在一起飘出来;还有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烤红薯,热气裹着甜香,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刚走到西市街口,就听见几个提着菜篮的妇人围在一起议论,声音压得低却句句清晰:“听说了吗?张家今日办喜事,娶的是城南富商李家的姑娘。” “张家公子?是哪个张家啊?”另一个妇人追问。 “还能是哪个?就是去年被人捉奸在床的那个张公子。听说当时跟外城一个农户姑娘在屋里厮混,被人家的娘抓了个正着,闹得满城风雨。” “都闹成这样了,怎么还有人愿意嫁他啊?这不嫁进去就跟跌入火坑吗?” “李家姑娘也……”婶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娓娓道来:“我前几日在布庄见过,膀大腰粗的,比寻常男子还壮实,听说性子也烈,前阵子还把自家铺子的伙计给打了,风评可不太好。” “这样啊,倒是般配,可这李家姑娘这般刁蛮,那张公子怎么就愿意同他成亲呢。” “听说张家公子原本不愿意,被他爹关在屋里骂了三天,最后才松口的。这样都敢娶,估摸着李家姑娘的嫁妆少不了……” “听说张家最近要捐官,差着一大笔银子,娶了李家姑娘,银子的事不就解决了。” 听着他们的讨论,阿朝倒是知道张公子是谁,打听道:“诶,那富商家的姑娘为人如何来着?我记着他们家是从江南来做生意的,但对这李姑娘不太熟悉。” 他倒要看看往后王绣绣如何被人家李姑娘磋磨的。 “你说那李家姑娘,性子烈且不是那等忍气吞声之人,她嫁到张家去,肯定知道张家娶她是为了钱,还知道那张家公子没有正房就娶了通房。”苏文彦道:“我猜,肯定是会闹的,说不定搞出人命来都有可能。” 两人说着,正好走到窦家川菜馆门口。 馆子外挂着红灯笼,里头传来食客的说笑声和碗筷碰撞声。 苏文彦推开门,笑着对阿朝说:“先不想这些别人家的事了,我们赶紧尝尝窦家的川菜到底好不好吃。” 进店后,他们找了个没人的包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雪球被阿朝抱在怀里,乖乖趴在桌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路过的行人。 小二很快过来递上菜单,苏文彦翻着菜单,一边看一边念:“辣子鸡、水煮鱼、麻婆豆腐……都是招牌菜,咱们各点一份,再要个红糖糍粑当甜点,怎么样?” 阿朝点头应下:“都听你的,我对吃食没什么要求。” 等小二走后,他撸了两把雪球柔软的绒毛,语气里多了几分怅然:“对了,文彦,你知道吗?国子监今年要大改革了。” 苏文彦闻言,随即点了点头:“这事我倒是知道,过年的时候夫君在家提起过。” 他放下茶杯,慢慢道:“过年前的朝会就有人在朝堂上弹劾李祭酒,此番改革是一定要施行的,只是苦了哪些一直循规蹈矩学习的学子。不过,我记得谢大哥教学同白鹿书院那边差不离,想必改革起来,他也更加轻松。” 江南那边本就物产丰饶、文脉鼎盛,这些年科举取士,无论是乡试、会试还是殿试,上榜的学子里十有六七都是江南人。朝堂上的官员,江南籍的也越来越多,当今皇上心里难免有顾虑,怕长此以往,朝堂势力失衡,自己的位子坐不稳。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起谢临洲前几日整理卷宗到深夜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摩挲着雪球的耳朵,低声道:“我倒是希望能更轻松些,只是夫子本就操心广业斋的学子,如今改革一来,他又是头一个像白鹿书院那般做的,恐怕不得闲。” 他其实也能猜出陛下想借着国子监改革,扶持些非江南籍的学子,平衡朝堂势力。 苏文彦沉吟片刻,“倒是我没想到这一层了,不过你有放心,此事从年前就有风声了,如今快开学,想必事情都敲定的差不多,到时候实行便是。” 虽说改革初期事情多,但等流程理顺了,往后日子总会清闲些。 阿朝想了想,“希望如此吧。” 苏文彦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雪球上,笑着伸手轻轻挠了挠雪球的下巴,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再说,你若是想谢大哥了,也能多往国子监的斋舍跑几趟。我记得你先前不是常去给谢大哥送些点心吗?往后依旧能去,说不定还能帮着整理些学子的课业笔记,也算是陪着他了。” 阿朝听着,眼底的怅然淡了些,他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是。前几日我还想着,等天气暖和些,就做些夫子爱吃的糕点送过去。” 苏文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回想了下,继续说道,“我夫君还说,这次改革会给每个斋舍加派两名助教,专门帮着博士们处理杂事。谢大哥负责的实践课程,也会有农桑司的官员来协助,他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对了,夫君还提了一嘴,说这次实践小组会分去不同的地方,除了户部和农桑司,还有些学子会去工部学习营造之术,甚至有几个名额能去边关军营观摩军务。 听说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想让学子们多了解些朝堂各部门的运作,往后入仕了也能更快上手。” 阿朝想起广业斋那些学子,忍不住笑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即将改革的这种模式,说不定到时去了就如同回了老家一般。” “所以我说,改革起来,谢大哥肯定会如鱼得水的。”苏文彦道。 阿朝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正说着,小二端着菜上桌了。 辣子鸡色泽红亮,撒着白芝麻,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水煮鱼浸在红油里,上面飘着青花椒和干辣椒,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苏文彦夹了一块辣子鸡尝了尝,眼睛一亮:“味道真不错,辣得够劲,还带着点麻,比我在家吃的好吃多了。” 阿朝也夹了一块,入口外酥里嫩,辣味恰到好处,确实合他口味。 “月底少昀和襄哥儿就要成亲了,他们邀请你了吗?”他咽下嘴里的米饭,询问。 “邀请了,是谢大人和薛大人送来的请帖。”苏文彦夹了块豆腐,“说起这个有些头疼了,我与他们二人关系一般,但总不能参加宴席我与我夫君分开去参加吧。” 阿朝脸上挂着笑,“我就省的你也会苦恼,我与你说,我与夫子打算……”他把之前他与谢临洲的计划告诉对方,“你瞧如何?” “倒是不错。”苏文彦道。 两人一边吃,一边继续闲聊,话题从国子监改革一事转到了最近新出的话本,又说到西市新开的布料铺。 雪球趴在旁边,偶尔能得到阿朝递过来的一小块不带辣的鸡肉,吃得尾巴摇个不停,气氛格外惬意。 吃的差不多,苏文彦忽然指着窗外,笑着说:“你看,那是不是迎亲的队伍?应该是往张家去的,排场还挺大。” 阿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队穿着喜庆服饰的人抬着花轿走过,后面跟着不少送嫁妆的箱子,队伍浩浩荡荡,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他收回目光,对苏文彦笑道:“确实热闹,就是不知道这桩婚事,往后能安稳多久。” 苏文彦笑着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不是嘛,管那些事做什么,咱们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舒坦了。”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阿朝的肩膀,“走,咱们现在就去那家布料铺,听说昨日刚到了一批江南新运过来的云锦,颜色鲜丽得很。” 阿朝连忙放下怀中的雪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一旁的竹笼里,又给笼中添了些干草,才跟着苏文彦往外走:“好,我也去瞧瞧,若是有合适的颜色,给夫子做件长衫,春天穿正合适。”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春日的暖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不多时便到了布料铺,铺子里挂满了各色布匹,红的似霞、绿的如茵、蓝的像天,引得不少妇人、夫郎驻足挑选。 掌柜见是熟客苏文彦,连忙迎了上来:“苏公子来了,昨日刚到的云锦还在里间,我这就给您取来。” 苏文彦笑着点头,拉着阿朝走到里间。 掌柜的捧着几匹云锦过来,展开在桌上。其中一匹宝蓝色的云锦,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文彦伸手摸了摸,赞叹道:“这料子真好,摸着柔软又厚实,给我夫君做件长衫正合适,他常去吏部议事,穿这件也显得庄重。” “我觉得也不错,苏大哥稳重,穿起来肯定合适。”阿朝看了眼,一边附和一边观看,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另一匹浅青色的云锦上,那云锦上绣着几枝抽芽的柳枝,透着春日的气息。 他伸手轻轻拂过布料,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动:“掌柜的,这一匹布给我包起来。” 这颜色衬谢临洲,谢临洲肤色白,穿浅青色定好看。而且这柳枝绣得精致,春天穿出去,正应景。 苏文彦凑过来看了看,笑着点头:“不错啊。” 掌柜的在一旁连忙附和:“两位公子好眼光,这两匹都是今年江南最时兴的花色,不少官员家的公子都来订了。” 两人当下便定了布料。 走出铺子,阿朝看着街边抽芽的柳树,忽然说道:“等休沐日,我们一块约着一起去城外的青溪春游,如何?听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还能在溪边放风筝、野餐。” 苏文彦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啊,我还从没和我夫君一起去春游过,到时候我提前让下人做些点心带着,再备上一壶好酒,我们好好赏赏春景。” 话音刚落,他有些疑惑:“诶,你先前不是与我说,等入了春,要和李襄他们去春游?怎么现在不同他们一块了?” 说到这个,阿朝默默叹了口气,“他们哪有空闲,不都备着月底成婚,他们没空就我与你们去呗,反正空闲着。” “哦哦哦,倒是我记错了。”苏文彦道。 眼瞧着天色不早,二人没有继续闲聊下去,在街口分别,往各自的府上走去。 阿朝刚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下,就见一辆青布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谢临洲的身影从车里出来。 他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想接过谢临洲手中的卷宗,轻声问道:“夫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呢,怎么样了,国子监的事情都商量好了吗?” 谢临洲顺势将卷宗递给阿朝,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感受到一丝凉意,便拉过他的手揣进自己的袖中暖着。 他笑着点头:“都商量得差不多了。开学考的流程定在正月二十,分三场考,每场一个时辰,监考的博士也都安排妥当了。 实践小组的分组,十九返校后先让他们填意向,再结合开学考的成绩调整,争取让每个人都能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学习。” 事情都敲定好了,只是谢临洲不敢想正月十九那天回到学校开会的学子们会有什么表情。他教的广业斋二十来人倒是很轻易的就能接受,其他学子不得要哭爹喊娘。 阿朝被他袖中的暖意裹着,心里也暖暖的,他抬头看着谢临洲,又问:“那和户部、农桑司那边,也谈好了学子们去学习的时间吗?” “谈好了,户部那边让学子们从下个月开始,每周去两日,跟着官员们核对赋税账本;农桑司那边则是每周去一日,学习新稻种的培育方法。”谢临洲一边说着,牵着阿朝往府里走,“对了,今日议事时,谢珩还提了个主意,让农桑小组的学子们去田间给农户讲解新稻种的种植技巧,既练了实务,又能帮到农户,祭酒已经同意了,后续会让农桑司的官员先给学子们做培训。” 阿朝听着,忍不住笑道:“这主意真好,夫子们考虑得真周全。对了,我今日和文彦去布料铺了,给你挑了块浅青色的云锦,上面绣着柳枝,春天穿正合适,等这几日我给你做好了衣裳,咱们正好能穿着去春游。” 说完,他补充道:“我和文彦约好了,等你和苏大哥休沐,就一起去城外青溪赏桃花呢。” 谢临洲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浓,他捏了捏阿朝的手:“好啊,都听你的。只是你给我挑布料,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你不是去国子监开会,忙着呢,如何能喊上你。”阿朝笑道:“走吧,快些回屋子去,外头还是有凉风的。” 谢临洲拉着他走进府门,看着院内初绽的腊梅,语气里满是温柔,“累了一天,你也歇会儿,我去书房把今日商量的事情整理一下,晚些咱们一起用膳。” 回到府上,阿朝先去沐浴,随后在花园里头,带着雪球玩了一会,直到天边擦黑,这才带着雪球回到堂屋。 堂屋内,谢临洲刚坐下,瞧见阿朝,笑言:“快些过来歇一歇,下午出去还没玩够,怎么沐浴了还同雪球在外头玩。” 阿朝坐在小塌上,“这不闲着嘛,你又要整理东西,我肯定不好打扰你,只能自己玩了。” 说着,他想起了一些事,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同文彦一块用膳之时,聊了什么,可把我笑死了。” 谢临洲给他倒了杯温开水,递到他面前,“说什么了,你说,我听听。” 他今日一下午都在忙,没什么开心的事儿,正好这个时候听听。 “好好好,我与你说。当时文彦是这般告诉我的,说是从别人那儿听到。”阿朝回答,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他学着媒婆的样,开口:“姑娘且听我细说,此郎君生得挺拔,身量足有七尺有余。家中营生顺遂,年入纹银三十两,家底殷实无虞。性子是难得的醇厚本分,平日里不多言多语,却极是稳妥可靠,断不会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听了,谢临洲道:“这不是挺好的,如何能笑出声来呢?” 阿朝起身,拍拍谢临洲的肩膀,“夫子,你常年在国子监怕是不省的这些媒婆的坏,坏的能给你说成好的,好的能给你说成登天一般。” 谢临洲将肩膀上小哥儿的手拿下来,握着,“你继续说。” “其实,这汉子身高六尺多些,前前后后八年,手里只有三十两银子的积蓄,且年纪大不爱说实话。”阿朝直接坐在谢临洲的腿上,面对面,“你说这不是骗人嘛。” 他一只手绕着谢临洲的头发丝把玩,“文彦还同我说,那姑娘让自己哥哥陪同去看,结果被吓得跑开了。” 谢临洲搂着他的腰,不让人掉下去,轻声道:“我倒也是听说过。” “嗯?”阿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听说过什么?快些与我说说。” 他很想听这些八卦事的。 谢临洲指尖轻轻摩挲着阿朝腰侧的衣料,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前几日你同襄哥儿去买东西,我去街角那家书铺取预定的典籍,恰巧听见铺主和客人闲聊这件事。” 阿朝连把玩头发的手都停了,眼里满是好奇:“那铺主怎么说?是不是比文彦讲的还细些?” “确实多些细节。”谢临洲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那姑娘的哥哥见了人,当场就沉了脸,拉着姑娘要走。那汉子还想拦,说媒婆讲的稳重就是他这样的,还说什么年纪大会疼人,反倒是姑娘家太娇气。” 他见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又补充道:“后来街坊都在传,那媒婆之后好几天没敢往那条街去,怕被姑娘家的人撞见。” 阿朝忍不住笑出声,靠在谢临洲肩头:“该!让她乱吹牛,这下好了,连生意都受影响。”笑完又抬头:“年纪大会疼人确实是真的,但大太多也不能。我觉得,能让人家哥哥这般生气,看来那汉子比姑娘大上一轮了。” 他又问:“那夫子知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吗?有没有再被介绍别的人?” 谢临洲捏了捏他的下巴,无奈又纵容:“铺主倒没细说后续,只说姑娘家之后托人相看,都特意叮嘱要‘眼见为实’,再不敢全信媒婆的话了。” 他顿了顿,故意逗他,“怎么,这就听够了?要不要改日我再去书铺转转,帮你探探后续?” 阿朝立刻点头,双手圈住他的脖子:“要,夫子最好了。” 他靠在谢临洲怀里,手指还在轻轻捻他衣料上的纹路,想起什么又笑:“说起媒婆的套路,我前阵子还听文彦讲过一桩更离谱的。有个媒婆说男方‘家有良田’,结果姑娘家去看了才知道,所谓的良田就半亩薄地,还在山脚下,雨天能积半尺水。” 谢临洲闻言也低笑出声,指尖顺着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我也听过类似的。去年有位同僚说,他远房表妹被媒婆介绍了个知书达理的郎君,见面才发现,那人就识得几个字,连《三字经》都背不全,所谓的‘知书’,不过是家里有本翻烂的旧书罢了。” “哈哈,这也太能编了。”阿朝笑得身子发颤,伸手捏了捏谢临洲的脸颊,“还是夫子这样的好,半点虚的没有。” 谢临洲捉住他作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碰了碰,眼底满是温柔:“我对别人如何不必说,但对你,自然要句句属实。” 他话锋一转,又逗他,“不过你这般爱听这些八卦,下次国子监要是有同僚聊起,我便记下来,回来讲给你听,好不好?” 阿朝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用力点头:“好啊好啊。” 正闲聊着,外头传来敲门声,阿朝下意识从谢临洲身上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才道:“进来吧。” 谢临洲看了眼阿朝,“正好时辰也差不多了,你让庖屋把膳食送上来。” 阿朝点点头,吩咐年哥儿去。 话语落下,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少爷,您的学生窦少爷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是有要紧事。” 谢临洲接过信拆拆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这个学子会给他带来惊喜还是惊吓。 自打窦侯爷官复原职后,窦唯能在做的事情就多了,他在谢临洲的指导下,又与窦侯爷商量好,去了农桑司学子。 从去年的入冬后,窦唯一个月几乎有半个月都待在农桑司。只有广业斋考试亦或是上重要内容才会回来学习。 阿朝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信纸,信里写道:“夫子台鉴,此前晚辈整理的《便民要术》初稿,经农桑司诸位大人审阅,仍有多处需修改完善,尤以民间实用部分为要。 晚辈近日走访城郊农户,又收集了十余种农具改良法子与节气农时口诀,拟新增民间实用篇纳入书中,待修改完毕便重新付印,特来告知夫子,盼后续国子监实践课程,能以修订版为参考……” “窦唯要修改《便民要术》,还要新增民间实用篇?”阿朝看完信,眼中满是惊讶,“他这不声不响搞了把大的啊,我还以为他……” 他欲言又止。 谢临洲将信纸折好,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浅笑:“也是我没有同你说这些事。入冬后,他去农桑司,是他父亲窦侯爷特意找了农桑司卿,说‘我儿虽读书少,却懂农家事,不妨让他试试’,这才让他有了整理农桑技法的机会。 这次要修改书稿,也是窦侯爷发话,让他不用急着交稿,多去田间问问农户的需求,务必把实用的法子都写进去,农桑司那边才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走访调研。” 有窦侯爷这个大佛压下,农桑司的人不敢不听。 窦唯就不爱死记经义,总爱琢磨农具怎么改能省力、庄稼怎么种能高产。 “此番也好,窦唯,长风、萧策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也都做的不错。”阿朝的心安定不少,“那你往后只需要把重心方才广业斋其他学子身上。” 他明白,窦唯能安心打磨书稿,背后还有窦侯爷的支持。 谢临洲道:“他们三个人有了出路,我啊也不用操心这般多,眼下就培养好其他学子。” 阿朝不禁感叹:“窦侯爷倒开明,不逼着儿子走科举路,反而支持他做自己擅长的事。窦唯也争气,不顾旁人眼光,一心想着把实用的东西整理出来,真是难得。那这修改重印,大概要多久才能完成?” “看信里的意思,他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修改完善再送审,估摸着要两三个月。”谢临洲茶杯喝了一口茶,语气里带着对学生的期许,“等修订版印出来,咱们国子监的实践课程正好能用上。到时候我再请他回广业斋,给现在的学子们讲讲,讲讲他怎么从被嘲笑的‘差生’,变成能写出农桑典籍的人,也让学子们听听这些法子是怎么从田间地头总结出来的,比光在课堂上讲典籍有用多了。” 阿朝点点头,又想起之前苏文彦提过江南农户对实用农法的需求,忍不住说道:“要是这修订版能被朝廷看中,刊行到各地就好了。那样不仅京城周边的农户能受益,西南、西北那些地方的农户,也能学到这些好法子。” 谢临洲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信纸上窦唯的签名上,语气笃定:“会的。窦唯的法子都来自实践,比那些空谈理论的典籍实在,加上窦侯爷在朝中也会帮着递话,只要修订版能通过审核,朝廷没理由不支持刊行。说不定到时候,咱们还能看到各地农户用着他改良的农具,丰收的时候,他这目不识丁的名声,也该彻底改改了。” = 马车停在国子监牌坊下,门口已挤满了返校的学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话,书卷声、谈笑声混着初春的风,热闹得很。 “国子监今日开学,明日我也要上课了,夫子好烦呐,我不想上课。”阿朝站在谢临洲身边,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苦涩。 今日他原本计划着翻翻后花园那块菜地的土,但一想到明日要上学就没了心思,缠着谢临洲要来国子监看看。 看学子们,知晓改革一事后的表情。 “到底是要上的,别灰心,再学一年,学完今年,明年你就松快了。”谢临洲宽慰他,“下午要开会,我不能陪你,你若是觉得无趣便先回家去。” 阿朝点头:“我省的,我就来看看,我下午就回去了。” 阿朝跟着谢临洲往里走,刚过影壁墙,就听到不远处两个广业斋的学子在低声吐槽。 “听说这学期要加实践课,每周还得去户部或农桑司干活,本来经义就够难背了,这下更没时间温书了。”穿青布长衫的学子皱着眉,手里的书卷被捏得发皱。 旁边穿灰布衣裳的学子也跟着叹气:“可不是嘛,还有那开学考,分甲乙丙组就算了,往后周考月考都要考策论,我最不擅长写策论了,这要是总考不好,岂不是要一直待在丙组?” 两人的话刚落,又有几个学子围过来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对改革的担忧。 有的怕实践课耽误经义学习,有的愁策论写不出新意,还有的担心分组后被人看不起,叽叽喳喳的吐槽声顺着风四散。 阿朝忍不住憋笑,悄悄拉了拉谢临洲的衣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声音里满是促狭:“夫子,你听听,你的学子们都在背地里抱怨呢,一会儿说实践课累,一会儿愁策论难,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就是改革的主谋之一,怕是要围着你讨说法啦。” 谢临洲闻言,侧头看向阿朝,眼底满是笑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朝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压低声音回道:“他们啊,就是没尝过实践的好处。等过些日子,去农桑司看到新稻种发芽,去户部弄明白赋税账本怎么算,就知道这些课有多有用了。至于策论,多写多练总能进步,我还能让他们一直困在怕写策论的圈子里不成?” 正说着,不远处的广业斋斋长看到谢临洲,连忙挥手招呼:“谢博士,快过来,学子们都等着听你讲开学考的注意事项。” 谢临洲应了一声,又转头对阿朝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我值房待着,案上有新到的话本,或者去后院看看那株新栽的海棠,等我讲完事情就来找你。” 阿朝笑着点头,松开谢临洲的衣袖:“你去吧,我正好去值房给你整理整理实践课程的笔记,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怎么劝劝这些吐槽的学子呢。” 看着谢临洲走向广业斋的背影,又望了望不远处仍在小声议论的学子们,阿朝忍不住笑了。 这些学子先前还嘲笑夫子,如今要习惯夫子的改革,说不定,心里多膈应。 “新年好啊,今年这个年过得怎么样?听说你抱孙子了,可喜可贺啊。”谢临洲走过去,朝着斋长道谢。 斋长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出来,“过得好,过的好。” 彼此寒暄几句后,谢临洲走进广业斋的讲堂,里面顿时安静了几分,他拿起戒尺在案上轻敲了两下,准备讲开学考注意事项。 还没等谢临洲开口,坐在前排的沈长风就先小声嘀咕:“夫子,方才在门口碰到崇文斋的人,还听见他们抱怨实践课累,说咱们国子监这是不务正业,把好好的经义课都给搅和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学子们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接话。 “可不是嘛。上次我去藏书楼借农桑典籍,还被礼贤斋的人嘲笑,说咱们广业斋的人放着圣贤书不读,偏去学农户干活,现在他们自己要上实践课,倒先喊起累来了!” “还有去年,他们还说咱们跟着先生搞什么田间调研,是白费功夫,说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不是种庄稼。结果呢?人家江南来的学子呢,人家做什么都被夸,就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 “当初他们看不起咱们广业斋不务正业,觉得咱们只会围着田埂转,现在改革了,人人都要学这些,我看他们是没辙了才抱怨。” “就是,咱们早就习惯了每周去农桑司看稻种,去户部核账本,现在写策论都能随手举些民生例子,他们倒好,刚接触就喊苦喊累,哪有半点学子的样子。”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满是不服气,还有几分早知如此的得意。 谢临洲听着,脸上没绷住笑,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好了,都别光顾着说别人。当初你们刚接触实践课时,不也抱怨过耽误温书?” 其实,广业斋之所以被其他斋舍的人针对,是因为剧情的力量。原书剧情里,他是男主的对照组,他身边的任何事物都是。 他接手广业斋后没多久,便开始因材施教,随后又根据系统给出的方向,带领学子们进行改革。 这话让学子们瞬间红了脸,王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夫子,那不一样,我们后来不是知道实践课有用嘛。可他们现在还抱着老想法,觉得只有死读经义才是正经事,根本不懂这些实务有多重要。” “你们能明白这点就好。”谢临洲放下戒尺,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改革不是为了让你们跟谁比高低,是为了让你们学到真本事,既能背得动经义,也能辨得清稻种;既能写得出策论,也能懂百姓的难处。 至于别人怎么看,不必在意,等下次考试,让他们看看你们的策论,看看你们从实践里学到的东西,比再多的辩解都管用。” 他这话刚说完,底下的学子们纷纷点头,眼神里的不服气变成了坚定。 坐在角落的农家贫寒学子还小声接了句:“夫子放心,开学考,咱们定让其他斋的人看看,咱们广业斋的策论,可不是只会引经据典。” 谢临洲看着学子们朝气蓬勃的模样,心里满是欣慰。他拿起案上的开学考章程,清了清嗓子:“好了,言归正传,咱们来说说开学考的具体流程……” 另一边,阿朝按照自己记忆力的路线,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往值房走去。 初春的国子监里,墙角的迎春花已开得热闹,嫩黄的花瓣缀在枝条上,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肩头。 他抬手拂去花瓣,路过后院时,果然看到那株新栽的海棠,枝干虽还纤细,却已冒出点点嫩芽,裹着淡绿的花萼,像缀了满树的小灯笼。 阿朝忍不住驻足看了片刻,才继续往值房走。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书卷气扑面而来。书桌上整整齐齐叠着几摞卷宗,最上面放着谢临洲昨晚整理的实践课程笔记。 他笑着摇了摇头,先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归置好,又从年哥儿手里接过食盒,从食盒取出新做的绿豆糕,放在碟子上。 随后便拿起实践课程笔记翻看,只见每页都用红笔标注着重点:‘农桑司实践需提醒学子带草帽’‘户部对账要教学子辨真假账本’,甚至还在空白处画了简单的农具草图,标注着“此处需让窦唯来补细节”。 正看得入神,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书院的杂役老伯端着热水进来:“谢少君,谢博士吩咐过,您来了就给您沏杯新茶。这是今早刚到的明前龙井,您尝尝?” 阿朝连忙起身接过茶盏,笑着道谢:“多谢老伯,劳您跑一趟了。这几日书院里学子们是不是都在说改革的事?” 国子监虽说是今日开学,但从过完年后就有要参加乡试亦或是家住较远的学长回到国子监内。 老伯放下水壶,叹了口气又笑了:“可不是嘛,前几日还有学子跟我抱怨要去农桑司干活,说会弄脏衣裳。昨儿我路过伙房,还听见两个学子在说,等实践课去了农桑司,要好好学学怎么种出甜津津的西瓜。” 阿朝听着也笑了,低头继续整理笔记:“可不是嘛,等他们真去了田间地头,就知道比闷在书房里有意思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笔记里需要补充的地方用铅笔轻轻圈出—— 作者有话说:还有大概十章就完结啦。 70-75 第71章 国子监改革在一开始,虽然被很多学子不接受,但是江南白鹿书院来势汹汹,他们不得不接受。 改革稳步进行,阿朝也开始上课,跟着周文清学更深一层的书籍。 平日、谢临洲在国子监带学子,阿朝就在家中学习,得了空闲就送膳食给谢临洲或是和谢临洲一块用膳,给人捶捶肩膀按按摩。 刚开学,国子监不是一般的忙,当月的休沐日只剩下月底那两日的休沐。 阿朝得知此事,立即和苏文彦约在一块商量事。 “文彦,我头都要大了,夫子只能月底休沐两日,我们春游可怎么办呐。”阿朝坐在临窗子的小塌上,叹了口气。 他们此刻正在醉仙楼的包厢内,外面景色宜人,河岸的垂柳抽着嫩黄的枝条,风一吹就垂到水面,搅得碧波泛起细碎的光。 偶尔有画舫从河面划过,船桨荡开的水纹里,还飘着舱内传来的丝竹声,混着岸边卖花姑娘的叫卖声。 “无事,我夫君这个月也忙,春游约四月,四月踏青也好。”苏文彦给阿朝倒了杯新沏的明前龙井,“前日,你写信给我说,你休沐那日种了菜,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月官员们都开始上值,之前堆积的事都要在四月之前完成,且当今皇上选秀已经开始,他们更不得空闲。 阿朝道:“还是不错的,我让孙伯给我看着,我得了空闲就去浇浇水松松土什么的。” 他是有休沐日的,周文清教学不严,该放的假都会给他放,有时候他作业完成的好,还会给他讲游记。 苏文彦了然,说起八卦来,“你是不知道,你读书那几日京都发生了大事,一女嫁二夫。” 阿朝咽下了嘴里的水果,声音都压着几分急切,“真有这事?一女嫁二夫?这可不是小事啊,官府怎么会容得下这种不合规矩的事?” 他都没怎么留意外头的事情,读书、种菜、给谢临洲送膳食、夜里和谢临洲说趣事,他平日大致就这些事儿。 苏文彦见他这副紧张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指了指店小二刚端上来的酱肘子:“先别急着惊,吃口肉压惊。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哪个不比你惊讶? 这女子是城南张大户家的独女,名叫张婉娘,听说生得一副好模样,去年就已经跟城西的李秀才换了庚帖。可谁料想,上个月城北的王富商带着一箱金元宝上门求亲,张大户见钱眼开,竟瞒着李秀才,偷偷收了彩礼,还逼着女儿改嫁。” 阿朝听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忍不住插话时,还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眼:“这张大户也太糊涂了!婚姻大事哪能这般儿戏,这不是把婉娘姑娘往火坑里推吗?那李秀才和王富商知道实情后,没闹起来吗?” 长这么大个人了,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离谱之事。 “怎么没闹。”苏文彦夹了块肘子肉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后。又道:“李秀才得知消息的那天,当即就带着学堂里的同窗去张大户家拍门理论,王富商也不甘示弱,叫了十几个护院守在张家门口。 两边从晌午吵到傍晚,差点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巡城的捕快闻讯赶来,才把这事暂时压了下去。不过我昨儿听进京的商客说,官府到现在还没给出明确说法,张婉娘也被她爹关在家里,连院门都不许出呢。” 阿朝听完,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夹了块青菜放进嘴里,“真是苦了婉娘姑娘了,好好的姻缘,竟被她爹搅和成这样。” “可不是嘛。”苏文彦附和,又道:“后日就是初六了,我们该参加李襄和少昀他们的成亲宴,我夫君都不知晓能不能请到假,若是请不到,到时候只能我和他阿爹一块去。” 自从开始上值后,他夫君一日日忙得跟种地的牛一样,天不亮就去上值,天黑黢黢才回来。 也是因为如此,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夫君为什么在那些事上没什么兴趣了,每日上值都把人累得要死,回到家中定然是想着休息的。 “你倒是麻烦些,夫子能把假请下来,他毕竟是师傅的手底下人,请假也容易。”阿朝夹了块辣子鸡放进嘴里,“诶,赵灵曦你晓得吧?他怀孕了,昨日让府上的下人送了信给我说怀孕了。” 怀孕这事,其实在去年冬钓的时候就有迹象,只是当时迹象浅,他们都不以为然,后面临过年那一阵子,赵灵曦闻了腥味想吐,让大夫来看,这才诊断出来怀孕了。且怀上孩子还没三个月,怕说出去意头不好,这才没告诉他们这些好友。 苏文彦正夹着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动作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意外:“是之前在窦家宴席上,与你一块吃席的那个哥儿?没想到他竟怀孕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 他与赵灵曦不过是点头之交,往日里在紫禁城外头接彼此夫君之时见到,也只是客气地颔首致意,对他的近况并不十分了解,此刻听闻消息,更多的是出于礼貌的惊讶。 阿朝嚼着嘴里的辣子鸡,辣得吸了口气,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道:“对啊,怪不得这几个月哦度不露面,原是因为这事。” 他就说,怎么给人送信,送话约人出去玩都不应的。 苏文彦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哥儿怀孕不易,他成亲好像没多久吧,等回头我让我夫君问问他夫君,看看是用了什么方子,什么姿势怀上孩子的。” 阿朝放下茶杯,捂了捂脸,“文彦,你怎么这样,这还是外头呢,被人听去了多不好。” 他放下手,眼神闪躲,挥挥手让下人出去,凑前了一点,“不过,你上回说的那个姿势确实很……” 回到府上,他当夜就和谢临洲试了,床榻都湿了。他们二人只能去偏房将就。 苏文彦挑眉,做了个飞吻的手势,“你也比我纯情不到哪儿去,我同你说,这些都是我实践出来的,还有一个哥儿在上的姿势,每次我夫君都受不住,我与你说,到时候你自个儿占据主动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跟逗狗似的。” 他在此事上,是占据主动的人,他夫君一直是被他使唤的。 听他的描述,阿朝就知道是什么姿势了,捂住耳朵,然后又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心脏,脸上的笑意更深,“啊啊啊啊,文彦,苏文彦,天哪,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这几日他的好夫子忙得很,他都不好缠着人做这等事,此刻听着已经春心荡漾了。 “这有什么,当时我夫君家中的教习嬷嬷还给我教了更多的,你要不要听一听。”苏文彦眼神却带着几分促狭。 阿朝来了兴趣,饭都不吃了,挪了挪身下的凳子直接坐到苏文彦身边去,“你快些说,快些说,莫要钓我的胃口。” 听见他催得急,苏文彦放下手里的米饭,抬手将包厢的雕花木门再掩实了些。 门轴咔嗒轻响,彻底隔绝了外间酒楼的喧闹,包厢里只剩两个小哥儿,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更清。 他手肘撑在桌沿,身子往阿朝那边倾了倾,带了点神秘的调子:“这会儿没外人了,我才好跟你说。那教习嬷嬷早年在秦淮河畔的楼里待过,教的可不是寻常闺阁里的规矩,全是些勾人的门道。” 语气一顿,他补充道:“当然了,这些事只能在你夫君面前做,对别人可要正正经经的。” 阿朝本来还往前凑着的身子,听见秦淮河畔的楼,眼睛瞬间瞪得更大,“秦淮河的楼?就是那些公子哥常去的地方?那嬷嬷教的到底是什么?快细说。” 他打小就听说过,秦淮河楼里的姑、哥儿会勾魂摄魄,只要去了一回楼里,保证流连忘返。 阿朝更是见过,一个扛大包养家活口的汉子去了一趟楼后,干活更加卖力了,只是对家里的娘子孩子更不好了,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回来,一有钱就去潇洒。 听到苏文彦这么说,他倒要看看到底有什么魔力。 苏文彦被他这急切模样逗得低笑,指尖敲了敲桌面,慢悠悠开口:“她说啊,要勾人,先得会眼波流转。不是直勾勾盯着人看,是垂着眼帘的时候,眼尾轻轻往上挑,等对方看过来,再飞快地眨一下眼,像撒了把钩子似的,能把人的魂儿勾走半截。还有走路的样子,不能像闺阁小姐那样端着,得故意把步子放得慢些,腰肢轻轻晃,裙摆扫过对方鞋面时,要像没察觉似的,接着往前走,留着人在原地琢磨。” 阿朝听得嘴巴都微微张着,下意识想模仿眼尾上挑的动作,结果眨得太用力,差点眯了眼:“还有呢?光靠眼神和走路就够了?” 他估摸着,跟他夜里勾谢临洲的差不多啊。难道他这个叫无师自通。 “哪够啊。”苏文彦端起茶杯抿了口,带着点刻意营造的私密感,“更要紧的是说话的腔调。跟人说话时,不能把话说满,比如对方问要不要再喝杯酒,不能直接说要或不要,得先咬着下唇笑一下,声音放软了说,公子要是想喝,我便陪你。把选择权递过去,却又把自己的心意裹在里面,让人不得不顺着话走。 还有递东西的时候,指尖得轻轻碰一下对方的手,碰了就赶紧缩回来,装作不小心的样子,脸上再红一点,任谁都得心动。” 他说完,又补充:“当时,嬷嬷跟我说的是把人换成夫君。” 阿朝听得连连咋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指尖,好像在琢磨,“竟还有这么多门道?那要是遇着油盐不进的公子哥,这些法子不管用怎么办?” 苏文彦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嬷嬷说,那就得用欲擒故纵。比如对方连着来三天,第四天故意推说‘身子不舒服’不见客,让他心里记挂着;等他再来,又别太热情,给他倒酒时故意洒一点在他袖口,再拿帕子替他擦,擦的时候故意慢些,嘴里还念叨‘都怪我笨手笨脚’,把歉意和亲近掺在一块儿,任谁都扛不住。” 阿朝听得眉头轻轻皱了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这些法子倒是新奇,可总觉得,有点太刻意了?要是真心对一个人,还用得着这些吗?” 苏文彦见他这副认真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楼里的姑娘哪来的真心?不过是混口饭吃。我们也就是听听新鲜,你要是学只需要学眼波流转那处还有房事上的。当然若是夫君有其他妾室的倒是可以学一学。” 阿朝蹙眉,有些懂了,随后又听苏文彦说了房事上的一些注意事项以及勾人事项。 说罢,苏文彦把窗户打开,扫了那么一眼,“阿朝,你瞧桥边那几株桃树,今年开得格外盛,粉嘟嘟的像堆了满树的胭脂。” 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又道:“前几日我夫君去吏部办事,还说这几日护城河边踏青的人多,连带着桥边的桃花糕摊子都排起了长队。” 阿朝趴在窗台上,顺着苏文彦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朱雀桥上,行人往来不绝。 有穿青布长衫的学子并肩走着,手里举着刚买的蝴蝶纸鸢;有提着竹篮的妇人,篮沿露着新鲜的春笋尖;还有白发老者牵着梳双丫髻的孩童,正指着河面上的画舫,低声说着什么,惹得孩童踮着脚拍手。 偶尔有桃花瓣随风飘下来,落在行人肩头,连带着脚步都慢了几分。 “这景色正好啊。昨日给夫子送膳之时,我还看到不少人家带着竹席去护城河畔野餐。”阿朝笑着转头,又想到了房事上,轻咳一声,“那教习嬷嬷教成这样,那你肯定很会吧,你夫君怎么说的?” 苏文彦刚要回话,就听见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苏公子,您要的桃花酥来了。” 他应声,让人进来,小二端着一碟粉白的桃花酥进来,糕点上还缀着片新鲜的桃花瓣,透着淡淡的甜香。 “快尝尝,这是醉仙楼今晨刚做的,用的是今春头茬桃花磨的粉。”苏文彦拿起一块递到阿朝面前,眼珠子一转,回答:“我夫君那个木头脑袋,就只会说慢点,快点,不要了,最近弄不出来了。” 他这些虎狼之词也就在他夫君还有阿朝面前说一说。 阿朝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咬了一口桃花酥,清甜的花香在舌尖散开,抬头再看窗外。 夕阳渐渐沉下去,护城河畔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水面上,和天边的云霞相映成趣。 云霞的浅光洒在国子监的朱红宫墙上,给厚重的砖墙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橘粉,原本庄严肃穆的飞檐翘角,在暮色里也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柔和的轮廓。 墙根下的几株老槐树,叶子被染得半金半绿,风一吹,细碎的光影就顺着墙缝往下淌,落在往来谢临洲身上。 谢临洲刚送完最后一位商讨实践课安排的博士。他正准备回书房,就谢珩喊住,这里不是什么好谈话的地方,他带着谢珩进了值房。 要是被其他学子、同僚见到此幕,不得要说个三天三夜,说谢临洲威逼利诱谢珩,说谢珩谦逊的教谢临洲却被拉近书房打一通。 房内,二人相对坐下。 谢珩手里还捏着几张开学考的卷子,见四周没人,便递了一张给谢临洲:“谢兄,这次开学考的卷子我仔细看了,你给广业斋分的甲、乙、丙三组题目,真是把因材施教落到了实处。 甲组的策论考京都近郊农桑改良之法,正好对应他们常去农桑司实践的内容;丙组侧重经义默写与简单议论文,也符合他们基础薄弱的情况。 我先前总觉得你这种因材施教的教学方法不好,但出了白鹿书院这事经历了国子监的改革,我想你是对的。” 谢临洲接过卷子,指尖拂过上面的批注,笑着点头:“也是试了才知道,去年看着有些学子明明擅长实务,却因经义拖了后腿,实在可惜。分组后能针对性补短板,他们进步也快些。你突然提这个,是你斋里的学子出了问题?” 他对谢珩没有敌意,一切对他们关系不好的传言都来至工具人的推动。 “确实是有事要请教请教你,”谢珩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斋里有个叫秦砚的学子,经义背得滚瓜烂熟,八股文也写得工整,可这次开学考的策论,还是只敢引经据典,半点没提实务。 他今年要参加乡试,照这个样子,策论怕是要吃亏。我想改改他这个毛病,却没找着好法子,你帮我琢磨琢磨,往哪个方向引导合适?” 谢临洲闻言,想起秦砚的卷子,确实如谢珩所说,经义部分几乎满分,策论却满篇‘子曰诗云’,连京都近期的赋税调整都没提及。 他沉吟片刻,看向谢珩:“秦砚是不是富家子弟,且经常说考试重经义,实务是旁门左道,且不愿接受国子监近来的改革?” 其实不怪秦学子抵触,此次改革,相当于把这些学子们学了十多年的经义至上的固有认知、死记硬背应付考试的学习惯性挖去,换成实务与经义并重的新体系,还要让他们放下架子去田间地头、户部账房里学东西。 这就像让习惯了走平路的人突然去爬陡坡,难免会觉得难、觉得不适应,甚至抵触。” “你说的很对。”谢珩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学子们需要把固有认知放下,换成别的教育模式,他们这些夫子何尝不是重头开始。 谢临洲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秦砚的问题,根子就在没意识到实务对策论、对将来为官的重要性。下个月实践课,你直接把他带到户部去,让他跟着核京都百姓的赋税账本,看看那些数字背后藏着多少民生事;再带他去农桑司的试验田,让他亲手种几株新稻种,感受下粒粒皆辛苦。 他不是爱读经义吗?你找些《齐民要术》《农政全书》这类讲民生的典籍,让他边读边写心得,把经义里的道理和实务结合起来,等他亲眼见了、亲手做了,就知道策论该写什么了。” 谢珩听着,眼睛渐渐亮了,先前的焦虑消散大半,他攥着卷子的手也松了些:“这法子好,既不违逆他爱读经义的习惯,又能让他接触实务,比我硬劝管用多了。明天我就找秦砚谈,下次实践课亲自盯着他去,再给他布置篇经义与实务结合的策论,过几日咱们再碰头,看看他的进展。” 谢临洲点点头,将卷子递还给他:“行,有问题咱们再商量。眼下离乡试还有几个月,好好引导,他定能赶上来。” 晚风再次吹过海棠树,几片嫩红的花瓣悠悠落下,落在窗边的缝隙。 谢珩收好卷子,拍了拍谢临洲的胳膊:“那我先去准备典籍,你也早些回家吧,别熬太晚。” 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谢临洲坐在椅子上,让青砚给自己磨墨,他给萧策与窦唯写去书信后,天色全暗了。 他动了动筋骨,“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主仆二人离开国子监,在夜色中往谢府的方向去。 马车轱辘碾过京都的青石板路,夜色渐深,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车窗,在谢临洲指间的教案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刚收起教案,就听见青砚轻声禀报:“公子,快到谢府了。” 掀开车帘一角望去,果不其然,谢府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正亮着,橘红的光晕里,阿朝的身影格外显眼。 他裹着件浅青色的披风,手里攥着个暖手炉,时不时踮起脚尖往马车来的方向望,眉宇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原该是戌时就回的人,此刻已近亥时,任谁都会挂心。 马车刚停稳,谢临洲便快步跳下车,阿朝也立刻迎了上来,伸手就去探他的手背:“夫子,怎么回来这么晚?手都冻凉了。” 说着便把暖手炉塞进他手里,又拉过他的胳膊往府里引,“先前就说了有什么事儿带回府上做,我也能照料你,你瞧瞧这天色,若是再晚一些,你怕不是要在国子监住下了。” 谢临洲任由他拉着,指尖触到暖手炉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这个月刚实行改革,下值也晚一些,往后我都把事儿记下,带回来。” 他看着阿朝因等候而泛红的鼻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补充:“临下值之时,和谢珩在国子监多聊了会儿学子的事,耽误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下次别在门口等,天这么冷,冻着了可怎么好?” “我在家坐着也心焦,不如在门口等,还能早些看到你。”阿朝仰头看他,眼底映着灯笼的光,像盛了星星,“对了,今日晌午去菜地里瞧了瞧,我前几日种的黄瓜种子,已经冒出小芽了,嫩生生的,特别可爱。再过几日,就能移栽到菜畦里了。” “这样啊,那下个月是不是能吃上你种的黄瓜了?”谢临洲询问。 两人并肩往里走,穿过栽满海棠的庭院,晚风带着花香拂过,混着阿朝絮絮叨叨的家常。 “应该是能吃了,下午我同文彦一块吃了东西。”阿朝慢慢道:“今日西市的糖炒栗子今日收摊早,我没买着,明日再去瞧瞧,等你下值回来也能吃。” 他拉着谢临洲的手,絮絮叨叨:“今日我们屋子的被褥又拿出去晒了,想必夜里睡觉会更加暖和。” 谢临洲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进了屋,阿朝转身就让年哥儿吩咐厨房把膳食送来,转而又道:“我同文彦下午用的膳食,这会我还不饿,陪你简单的吃一些。” 谢临洲则坐在桌边,看着案上摆着的几页纸,“好,明日晌午我们还要开会,我就不回来用膳,你到时候让青风给我送膳食便好。” 纸上是阿朝跟着周文清读书时做的笔记,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空白处还画了些小小的花草图案。 “好好好,你忙,我也不去打扰你了。”阿朝站着,给人捶背捏骨,“我问过下人了,今夜的膳食还不错,你待会吃了歇息一会就去沐浴。” 下人们端着食盒轻步进来,红木托盘上码着三菜一汤,瓷碗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汽。 阿朝先上前接过食盒,避开桌上摊开的笔记,将菜碟一一摆好。 青瓷碗里盛着嫩黄的炒鸡蛋,旁边是盘酱色浓郁的焖排骨,还有一碟清炒的豌豆苗。最中间是砂锅炖的鸡汤,掀开盖子时,热气裹着菌菇的鲜气漫开来,飘得满室都是暖香。 “今日庖屋用了新采的春笋炖鸡,你尝尝鲜。”阿朝说着,取过干净的瓷勺,舀了块带着鸡皮的肉,又拣了片嫩笋,给人盛了半碗汤放到汉子的面前。 他坐在谢临洲身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鸡汤刚入口,鲜气便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胃里熨帖。 阿朝捧着瓷碗,小口啜着汤,眼角余光瞥见谢临洲正用筷子拨弄碗里的豌豆苗,便抬眼笑:“这豌豆苗是下午庄子上送来的,水汽足,嚼着脆生,你多吃些。” 谢临洲闻言,夹了一筷送进嘴里,果然带着股清甜,又夹了两筷子的鸡蛋餸饭吃,“在国子监内上值这么一下午早就累了,晌午,你让青风送去的糕点也吃完,往后该让府上厨子做些小食带去。” 阿朝“嗯”了一声,又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这排骨炖了快一个时辰,骨头都酥了,你试试能不能脱骨。” 谢临洲依言咬了一口,肉质果然软烂,酱汁渗进肌理里,咸香适口。 “明日早上,我让厨子做些小食也做多些点心,晌午让青风带着去。”阿朝道。 两人没再多说,只偶尔夹菜时相互递上一筷。 窗外的风掠过窗棂,带着三月柳枝的气息,屋内砂锅还冒着细白的热气,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连带着碗筷碰撞的轻响,都透着几分烟火气。 等谢临洲放下筷子,阿朝才起身,给他续了杯温茶:“饭后喝口茶解解腻,你歇片刻,我给你收拾衣裳去,待会沐浴。” 谢临洲却拉住他的手腕,指腹蹭过他腕间的细银镯子:“一起歇会,让下人来收拾就好。你陪我说说话,” 阿朝被他拉着坐下,顺着谢临洲的话头笑道:“说起说话,今早我去后院喂雪球时,那小东西竟学会用爪子上树了。” 谢临洲端着温茶的手顿了顿,眼底浮出笑意:“哦?它往日不都只围着食盆和我们转么?” “许是近来天暖,它也活络起来了。”阿朝想起雪球的模样,眉眼弯得更甚,“我瞧着它毛色又亮了些,跑起来像团白绒球滚过青石板,差点把刚冒芽的兰草都踩了,还是我及时把它抱开的。” 谢临洲听着,噙着笑,“往后让下人多看着些,别让它闯祸。不过,倒也盼着它多闹腾些,省得院子里太清静。” 他这话落音时,目光落在阿朝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往日里他总忙着事务,倒是阿朝和雪球,给这院子添了不少生气。 阿朝点头应着,又絮絮说起雪球昨晚在廊下追萤火虫的趣事,说它扑空了好几次,最后蔫蔫地趴在她脚边打盹。 谢临洲偶尔插一两句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昏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连空气都变得慢悠悠的。 等茶盏见了底,谢临洲才起身:“那便去沐浴吧。” 阿朝连忙跟着站起来,先去外间吩咐下人备好热水,又转身回房取他的换洗衣物。 浴室里水汽氤氲,铜盆中注满了温热的水,水面飘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是阿朝特意让人到自家铺子上拿来祛乏的。 谢临洲宽衣,阿朝站在一旁,小心地接过他递来的外袍,叠好放在衣篓里。等他踏入铜盆,他才拿起布巾,蘸了温水轻轻擦拭他的手臂。 “水烫不烫?”阿朝轻声问,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时,微微顿了顿。 谢临洲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垂着的发上,发梢沾了点水汽,显得愈发柔软。 阿朝道:“你今日看了许久的文书,该好好泡泡解解乏。”说着,他加重了布巾的力道,在他肩颈处轻轻揉搓。 “我上课只求认字,识的大道理,无须科考,比起你来空闲多了。”他语气缓缓:“国子监改革,你是头一个这般做的,不免要累上几分,待会睡觉前我给你按按。” 谢临洲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耳边是阿朝轻柔的说话声,还有布巾擦过皮肤的细微声响。 “天晚,今日就不给你洗头发,等明日你早些下值,我再给你洗头发。” “后日要参加少昀与襄哥儿他们的成亲宴,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记着跟师傅告假。” 窗外的风还在吹,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可这浴室里的暖意,却比外头的春光更让人安心。 谢临洲抬手握住阿朝拿着布巾的手,轻声道:“我省的饿了,我没忘。” 阿朝放缓了动作,继续帮他擦拭着,“你忙,苏大哥也忙,春游一事稍候了,稍到四月去。月底你应能放假,在家休息几日,又要祭祖,你我长辈都不在了就在家中上香,到时我们去郊外走走。” 语气稍顿,他想起来了什么,又道:“你还未同我说,你祖父母埋葬在何处?到时候得要祭拜了人才能出去走走。” “假期安排还未下来,到时再安排。”谢临洲道:“葬在郊外了,到时我带你去。” 沐浴过后,水汽裹着薄荷叶的清香还沾在两人衣上。 谢临洲披了件宽松的素色外衫,牵着阿朝的手往卧房走,廊下的灯笼已亮起暖黄的光,映得青砖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 进了卧房,阿朝先将窗扇推开半扇,让夜里的微风透进来,让室内通通风。 谢临洲坐在床沿,脱了鞋子,顺势往后躺,随后翻身趴在床上,下巴枕着软枕道:“这个月刚开学,周考、月考都省了,我们商量着,下个月清明回来后考试,周考则两周考一次。再过几日又该聚在一起,给学子们出考卷。” 方案实行起来会有不少问题发现,他们都需要及时修改。 阿朝道。“不怎么重要的事儿你都交给助教去做,别给自己累到了。” 他脱了鞋跪坐在谢临洲身上,掌心先在后者肩颈处轻轻揉了揉,待掌心暖热了,才慢慢加重力道。 小哥儿的指尖带着刚洗过澡的微凉,揉过谢临洲紧绷的肌肉时,他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原本微蹙的眉也缓缓舒展开。 “今日看文书时,是不是又没歇着?”阿朝一边按,一边轻声问,指尖能清晰触到他肩颈处凸起的筋络。 往日里他若是连轴忙,这里总会比寻常更硬些。 谢临洲闭着眼,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明日要开的会,得把细节捋清楚,不然怕出纰漏。”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昨日让青风去买的蜜饯,你尝了吗?在梳妆台上的木盒里。” 阿朝指尖一顿,眼底浮起笑意:“尝了两颗,是我爱吃的杏干,比上次买的更甜些。”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顺着肩颈往下,轻轻按揉他的后背,“我今日还跟雪球说,等那天好,带它去城外的草地跑跑,省得它总在院子里闹腾。” “也好。”谢临洲应着,侧过头看他,昏黄的灯光落在阿朝脸上,衬得他眼尾的弧度都格外好看,“到时候我陪你们一起去,顺便看看城外的春景。前几日听人说,城外的桃花开得正好,成片成片的,好看得很。” 阿朝道:“好啊,今日与文彦在醉仙楼用膳,那边的桃花开了,明日你上值,青砚无事的话,让他给你摘几枝放在值房的花瓶内,瞧着眼睛也好。” 谢临洲嘴角微弯,伸手轻轻捏了了小哥儿的脚踝,“都听你的。” 正说着话,卧房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扒拉声,像是爪子在挠木门,接着又响起几声软乎乎的呜呜声,透着股委屈劲儿。 阿朝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朝门口看:“准是雪球,许是听着我们说话声,想进来了。” 他说着便要起身去开门,手腕却被谢临洲轻轻拉住。 “别急,听听它还能闹出什么花样。”谢临洲眼底带着几分戏谑,声音压得轻,生怕惊扰了门外的小家伙。 门外的扒拉声又响了几下,比刚才更轻,像是怕惹人生气。 过了片刻,门缝下忽然塞进一小截雪白的尾巴尖,轻轻晃了晃,又飞快缩了回去,只留下更明显的呜呜声,像在撒娇。 阿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轻轻挣开谢临洲的手:“再逗它,待会儿该委屈得趴在门口不挪窝了。” 他快步走到门边,刚拉开一条缝,一团雪白的影子就嗖地钻了进来,直往床这边跑。 雪球身上还沾着些外面的草屑,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白花,跑到床边就停下,仰着脑袋看床上的两人,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谢临洲垂在床边的衣角。 “你这小东西,倒是会找地方。”谢临洲伸出手,轻轻挠了挠雪球的下巴,小家伙立刻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顺势往他手边凑了凑,把毛茸茸的身子贴在床沿。 阿朝走回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雪球的背,笑道:“定是刚才在院子里没玩够,这会儿见我们在房里,就想凑过来。” 他指尖划过雪球柔软的毛,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给它换了新的狗窝,铺了去年的旧棉絮,它倒好,待了没一会儿就跑出来了,看来还是更喜欢跟着人。” 谢临洲看着雪球赖在床边不肯走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意:“也好,让它在这儿待着吧,省得在院子里瞎闹腾。”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让下人再买些鸡胸肉回来,给它炖着吃,瞧着最近又瘦了些。” “哪里瘦了,明明是毛蓬松显得小。”阿朝嗔了他一句,手上却轻轻挠着雪球的耳朵,“不过多给它补补也好,等那天去城外,才能跑得起劲。” 雪球像是听懂了城外两个字,忽然抬起头,对着阿朝汪了一声,尾巴摇得更欢,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兴奋,惹得两人都笑了。 雪球在床边蹭得正欢,卧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低低的呼喊:“雪球!雪球你跑哪儿去了?”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几分慌乱,正是看管雪球的春桃。 脚步声在卧房门口停住,接着是短暂的停顿,想来是春桃看见门缝里露着的雪球尾巴尖,瞬间慌了神。 阿朝和谢临洲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笑意,这丫头,定是怕雪球闯了祸。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春桃轻手轻脚摸向门把的动静,可她指尖还没碰到木门,就被一道沉稳的声音拦住:“春桃,且慢。” 春桃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年哥儿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还端着刚温好的茶水。 她立刻低下头,声音带着怯意:“年哥儿,我、我是来寻雪球的,这小东西跑太快,竟闯进主子卧房了,定是打扰到主子歇息了,我这就把它领走,绝不再让它添乱。” 说着,她就想推门进去,眼圈都微微泛红,显然是怕自己失职受罚。 年哥儿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声音放得温和:“春桃别急,里面的动静你没听见吗?主子们正和雪球玩着呢,没被打扰。” 他朝卧房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仔细听,里头还有笑声呢。” 春桃屏住呼吸细听,果然听见卧房里传来阿朝轻柔的笑声,还有雪球偶尔发出的呼噜声,心顿时放下大半,可还是有些不安:“可、可雪球毕竟是畜生,万一冲撞了主子……” “放心吧。”年哥儿打断她的话,将茶水递到她面前,“主子待雪球向来亲厚,哪会怪它。再说了,这会儿主子们刚沐浴完,正闲聊着呢,你要是进去把雪球领走,反倒扫了主子的兴。” 他顿了顿,又道,“你呀,就是太紧张了。不如先回屋等着,等主子们要歇息了,自然会让雪球出来。到时候你再好好管教它,也不迟。” 春桃接过茶水,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了些。她抬头看了看卧房的门,又看了看年哥儿,终于点了点头:“多谢年哥儿提醒,不然我今日可就真闯祸了。” “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说这些做什么。”年哥儿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的耳房,“你先去那边候着吧,我把茶水送进去就来陪你一起等。” 春桃应了声“好”,捧着茶水轻轻退到耳房门口,时不时朝卧房方向望一眼,听见里面传来的低语声,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而卧房内,阿朝和谢临洲早已听见门外的对话,只是没出声打扰。 阿朝挠着雪球的下巴,笑道:“你看,为了找你,春桃都快急哭了。” 雪球似懂非懂,抬起头汪了一声,又把头埋进阿朝掌心,惹得谢临洲轻笑:“这小东西,倒会讨人疼。” 第72章 天还蒙着层淡青色的雾霭,檐角的铜铃被晨风拂得轻响,衬得今日的清晨愈发静谧。 谢临洲与阿朝几乎是同时醒的,窗外刚透进一缕微光,两人便各自起身梳洗。 阿朝挑了件素雅的月白色的衣裳,铜镜里映出他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梳洗罢,两人并肩往院外走,廊下早已候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锦盒与捆好的礼盒,见二人过来,忙躬身行礼。 “把给襄哥儿的那箱云锦、两匹蜀锦放在左首马车,再把那对玉如意仔细裹好,别磕着碰着。”阿朝声音温和,却条理分明,指了指堆在一旁的礼品,又转向另一旁,“少昀那边的那坛陈年女儿红,还有文房四宝,装在右首马车的最里面,路上稳当些。” 谢临洲在一旁补充,目光扫过礼品堆。 下人们一一应着,手脚麻利地搬抬整理,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不显杂乱。 待诸事妥当,东方的天际已染了层暖橙,堂屋里早已摆好了早膳。一张梨花木桌上,碟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肉包,旁边是清粥与几碟爽口的小菜,还有两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 谢临洲拉着阿朝坐下,顺手给她舀了一勺粥,笑道:“今日倒是起得早,往常这个时辰,你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来呢。” 阿朝接过粥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底笑意更浓:“今日不同嘛,阿襄,少昀他们成婚,总归是要早些准备的。方才看那些礼品,应该都齐了吧?可别漏了什么,免得误了时辰。” “放心吧,昨日便清点过好几遍了,一样都没漏。”谢临洲夹了个肉包放在他碗里,“快些吃吧,吃完了,咱们便动身去送他们。” 用过膳食,二人上了马车,马车轱辘碾过晨露未干的青石板,一路往李府去。 车窗外的景致渐渐热闹起来,街角已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着晨光,晕出几分烟火气。 阿朝掀着车帘一角看向外头,轻声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之前襄哥儿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他的钰哥哥成婚,过了今日,他们二人便是夫夫了。”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襄哥儿性子爽朗,他那钰哥哥又是喜爱他的,等他嫁过去,你们二人还能时常来往。” “是这样才好,我也没见过他的钰哥哥,也不知道好不好相与,罢了罢了,不说这个,我们还是看看,今日到底有多热闹吧。”阿朝放下车帘子。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李府门前。 朱红大门上挂着烫金的囍字,门两侧的灯笼映得周遭一片喜庆,府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熏香。 二人一同下了马车,让下人把写着李襄名字的礼品往屋子里头送去。 牵着彼此的手,刚踏进门,便见李夫人迎了上来,眼角虽带着几分不舍,脸上却满是笑意:“临洲、阿朝可算来了,快进来坐,阿襄还在里屋梳妆呢。” 两人跟着往里走,穿过栽满海棠的庭院,便到了李襄的闺房外。 门帘被丫鬟轻轻挑起,里头暖意融融。 李襄正坐在镜前,头发已经挽好,就差插上发髻与发冠。见谢临洲与阿朝进来,他眼中一亮,“你们可算来了,方才还跟娘念叨,怕你们路上耽搁。” 阿朝上前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腕上的银镯子,轻声道:“今日的襄哥儿,真是好看啊,你那钰哥哥不得给你迷失魂了。” 说着,从随身的锦袋里取出一对玉坠,“这是我和临洲给你准备的添妆,玉质温润,戴着也讨个吉利。其余的嫁妆都让下人送到府里来了。” 李襄接过玉坠,眼眶微微泛红,却还是强忍着笑意:“多谢你们。” 谢临洲笑着打趣:“我们襄哥儿可别哭了。” 他一个汉子与李襄没什么好说的,快走几步出去外面。 内厅里早已坐满了宾客,喧笑声与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谢临洲被几个相熟的友人拉去敬酒。 阿朝则陪着李襄坐在卧房内,听他小声讲着昨夜梳妆时李夫人偷偷塞的平安符,还有钰哥哥清晨来接亲时,被伴郎们拦在门外对诗的趣事。 正说得热闹,阿朝荷包里的银铃突然轻轻响了,那是谢临洲特意为他系的,内置了小巧的时辰钟,到了约定好的时辰便会发声。 他抬头看向窗外,日头已渐渐往天上去,忙握住李襄的手:“襄哥儿,时辰不早了,我和临洲得去少昀那边了。” 李襄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又塞给阿朝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这是我亲手绣的,你替我给少昀带去,祝他们也和和美美。” 阿朝接过荷包揣进袖中,起身与李襄道别,转身便见谢临洲已站在不远处等他,指尖还提着一个食盒,见他过来便递到他面前:“知道你爱吃李府的酥酪,我让厨房多装了些,路上可以吃。” 阿朝笑着接过食盒,挽住他的手臂往外走。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候,车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谢临洲替他拂去肩上的碎金箔,轻声道:“方才看你和阿襄道别时眼眶红了,不舍得?” 阿朝靠在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们都嫁了好人家,既开心又舍不得,好像昨天还在一块儿抢蜜饯吃,今天就都成了别人的新夫郎了。”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往后我们常来看她们便是,再说,少昀还在等着我们呢。” = 马车缓缓驶动,穿过热闹的街巷,不多时便到了薛府。 与李府的热闹喧嚣不同,薛府的婚宴更显雅致,廊下挂着的不是大红灯笼,而是绘着兰草的绢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宾客们也多是温声细语地交谈。 薛少昀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喜服,头发束得整齐,见着阿朝和谢临洲进来,便笑着迎上来,身后跟着他的相公。 那人穿着同色系的锦袍,眉眼清俊,看向少昀的目光满是温柔。 “阿朝,临洲,你们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在襄哥儿那边待更久呢。”薛少昀笑着打趣,伸手接过阿朝递来的荷包,见是鸳鸯纹样,忍不住笑了:“这定是襄哥儿绣的。” 阿朝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也跟着笑起来:“少昀,恭喜你啦。” 薛少昀的相公上前一步,递给谢临洲一杯酒,又给阿朝递了一杯果汁,温和地开口:“多谢二位今日能来,少昀常和我说起你们,说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 阿朝接过果汁,与他碰了碰杯:“该谢的是你们,愿意让我们这两赶的人来蹭饭。” 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原本淡淡的离愁也被这温馨的氛围冲淡了不少。 还没闲聊多久,薛少昀二人便被催促着往婆家去,外面鼓乐声已经响起。 四人一同往外走,刚到庭院,便见薛大人与薛夫郎站在廊下等候。 薛夫郎上前拉住阿朝的手,温声道:“阿朝,多谢你们今日特意从李府赶过来送少昀。这孩子打小就不让人省心,如今能寻得良人,我们做人阿爹与爹的也放心了。” 阿朝回握住薛夫郎的手,轻声道:“叔,您别担心,少昀如今的夫婿看着便是可靠之人。往后他们若有空闲,我们定会常约着一同相聚,让少昀也能常回来看望您和大人。” 此时,外面的鼓乐声愈发响亮,薛少昀与哥儿婿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对着阿朝、谢临洲与薛大人薛夫郎深深作揖,而后才迈步踏上花轿,朝着婆家的方向而去。 花轿渐渐消失在巷口,廊下的兰草绢灯还在风里轻轻摇曳。 薛大人望着花轿远去的方向,收回目光,恰好见谢临洲正帮阿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便走上前笑着开口:“临洲,方才光顾着送少昀,倒忘了问你,李府那边的婚宴可还顺利?襄哥儿那孩子出嫁,李大人怕是舍不得吧?” 谢临洲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颔首应道:“李府那边一切都好,只是我们急着过来,没看到迎亲队伍。我师娘虽红了眼眶,但襄哥儿嫁得如意,脸上的笑意倒比不舍多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师傅更是开心,在席间招呼人,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出来了……” 薛夫郎在一旁听着,接过话头:“倒是辛苦你们了,一日里要跑两处婚宴,怕是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阿朝笑着摇头:“不辛苦的,襄哥儿和少昀都是我们亲近的人,能亲眼看着他们成婚,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薛大人点点头,又看向谢临洲:“待会用过膳食,你们夜里可有安排?若是没有,干脆在府上住下吧,你们二人在家也冷清。” 谢临洲闻言,温声回绝:“多谢薛叔好意,不过夜里我得去师傅一趟。两边都要参加婚宴,膳食两边都得吃的,免得被人说闲话,且我们都定好了夜里要一同吃顿夜宵,也算是陪他们聊聊家常,宽宽心。” 薛大人听了,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你考虑得倒周全。成,那上席,先用膳食,这跑来跑去的也都饿了。” 席面是分汉子、哥儿与姑娘的,阿朝与谢临洲夫夫二人分开到不同的席位之上。 薛夫郎一边走一边道:“阿朝,这会儿哥儿们的席面该热闹起来了,我们要快些过去了,后厨刚端上热菜,去晚了怕是要错过最鲜的那口。” 阿朝点点头,跟着薛夫郎往庭院东侧走,“上回来还是过年那会来探亲呢,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是啊,上回我们秋游,我还同你师娘说着,不知何时少昀能成婚,你瞧今日就变成别人的夫郎了。”薛夫郎笑道。 两人穿过栽满兰草的小径,远远便瞧见凉亭下的圆桌旁已坐了不少人,苏文彦正朝着他们挥手。 “文彦早到了,你们是好友,正好挨着坐说话。”薛夫郎引着阿朝走到桌边,帮他拉开椅子,又接过小二递来的热帕子,递给阿朝,“先擦擦手,刚从外头进来,手许是凉的。” 语气稍顿,他又道:“阿朝你自己在这同文彦一块了,我要招呼其他人。” 阿朝坐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去吧,去吧。” 薛夫郎人一走,苏文彦道:“就知道我们能出现在同一个宴席上,听说今日薛家的膳食不错,待会可要好好尝尝。” 他与他夫君也是两头赶,这会他夫君应该在汉子的席面上。 “可不嘛。”阿朝放好帕子,抿了口茶水,询问:“你们夜里还要去李家用膳吗?” 他与谢临洲夜里要去李家,不知苏文彦夫夫二人是不是。 “这倒不是。”苏文彦道:“李家亲戚多,膳食是分两轮吃的,待会在这边用过膳食,不多留,我们要去赶夜里的膳食。” 阿朝心下明了,“我与夫子是夜里同师傅师娘一块用夜宵。” 正说着,成婚宴上的膳食被一一送上来。 按薛府婚宴的规矩,今日备了十二道菜、三道汤品、四道点心,末了还配了当季水果。 下人端着第一道菜春笋炒腊肉上来。 翠绿的春笋裹着腊肉的油光,还没动筷,香气就先飘进了鼻腔。 “这春笋看着就嫩,三月的笋最是当季,比冬笋多了几分清甜。”阿朝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脆嫩的口感让他眼睛一亮,转头对苏文彦道,“你快些尝尝。” 两人肚子都饿了,一边闲聊着一边说话。 苏文彦不爱吃腊肉,夹了几块笋吃,“酸辣笋也好吃,我让府上的下人买了春笋,让厨子做酸辣笋,到时候腌制好给你送一坛子吃。” “好啊,最近我也想着弄个酸辣笋呢,到时候我们互换着,瞧瞧谁的味道好。”阿朝笑道:“对了,你吃不吃米饭?这好菜就得配米饭。” 苏文彦摇头:“给我来半碗吧。” 闻言,阿朝挥挥手,让下人给他盛两碗米饭,一碗满满当当的,另一碗装一半。 话音刚落,第二道菜翡翠虾仁端上桌,莹白的虾仁卧在黄瓜片上,裹着透亮的芡汁。 苏文彦先夹了一只尝了尝,鲜美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忍不住道:“这虾仁定是今早刚从河里捞的,比上次在湖边茶馆吃的还弹。” 说着,他们的米饭,被送到他们的手里。 “这虾醉仙楼还能做成辣的,下回我们去醉仙楼尝尝,看看是辣的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我倒是爱吃些辣的。”阿朝夹了块腊肉,“这都入春了,山上的禽兽养了一个冬日的肥膘,外头都有猎户贩卖了。你要不要买几只野兔回去弄个香辣的古董羹尝尝?” 他是打算等庄子上送野物来,与谢临洲吃一顿古董羹的。 “倒是可以,回头去李府的时候瞧一瞧还有没有卖的。”苏文彦来了兴趣。 他与自己夫君正好趁明日还有空闲一块吃个古董羹,闲聊闲聊,交流交流感情。 第三道菜五香酱鸭摆了上来,油亮的鸭块码得整齐,旁边配着一小碟酸梅酱。 阿朝蘸了点酸梅酱咬下一口,酥烂的鸭肉带着卤香,满足地叹道:“这酱鸭卤得真够味,酸梅酱也解腻。说起来,少昀成婚之后,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怕是要少些了,往后得常约着出来吃茶才好。” 苏文彦夹了块鸭腿:“放心吧,等过段时日事情都弄好了,你们还能出去玩呢。” “当然能出去外头。”赵衡坐在席面上,将四喜丸子一分为二,给谢临洲一半,他自己吃一半,“只是不太方便。毕竟灵曦怀孕了,身子重,寻常碰撞就会伤到孩子。” 谢临洲随着薛大人来到汉子的席面后,一眼就看到了赵衡,想着都是熟识之人,干脆就坐在了一块。薛大人知晓他们认识,让他们二人互相照料,自己去照顾其他宾客了。 二人寒暄了会,膳食送了上来,谢临洲恰好问道,赵灵曦如今怀孕了,能不能出去外面亦或是出去外面方不方便。 谢临洲了然,“你过来这边了,李府那边谁去了?” 赵灵曦身子重,今日这种热闹场面不好出来,他与李襄关系又好,不知是派谁去了。 “我爹他们去了,灵曦让他的仆从送了礼物去。”赵衡道:“临洲,你别小瞧你师父的能耐啊,他教过的人多得很呢。” 谢临洲听赵衡提起李祭酒,笑着点头:“师父的本事我自然知晓,今日瞧李府府上来的人,一眼看过去朝堂上的人都来了。” 话音刚落,小厮端着托盘过来,先给两人面前的描金白瓷盘里各盛了一碗金镶玉翡翠炒面。 细如银丝的手擀面条裹着金黄的土鸡蛋碎,混着切丁的翡翠虾仁与嫩笋尖,还有少许瑶柱碎提鲜,油香中透着海鲜的清甜。 赵衡拿起象牙筷轻轻拌了拌,见面条根根分明、裹满蛋液,夹起一筷子吃了好几口,才开口:“你们近来可累啊,实行改革,我瞧着李大人脚都没听过,那驸马爷何时,我能瞧见他脚步翻飞。” 上周工部去国子监议修缮校舍的,他刚好在场,见到了改革实行初期的国子监众人。 他放下筷子,又道,“说起来,你们国子监下月要开展实践课,可有需要工部帮忙的地方?可要提前同我们商量了,要不然往后可联系不上。” “你们先修缮完国子监的坏门窗、桌椅板凳吧。”谢临洲道:“下个月实践课,没轮到去你们工部,得下下个月我们商量好了,才能找你上司说话。” 他也不瞒着,“六部,我们计划是两个月去三个部,这个月刚开学没安排,下个月安排了别的。” 清蒸鲈鱼被送了上来,银白的鱼肉泛着莹润光泽,撒在表面的葱丝姜丝透着鲜气。 他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嫩的鱼肉入口即化,“不过你放心,总能轮到你们工部的。” “行,等着你了。”赵衡端起青瓷酒杯抿了口酒,“你们改革起来可要了那帮学子的命了,我爹小儿子也就我小弟在国子监念书,昨夜回到家在哪儿哭呢,说累人的很,说不读了。” “改革初期是这样的,等过几个月适应了就好。”谢临洲无奈的笑了笑:“你小弟还算好的,有些官宦人家的学长实在受不住,喊了自己的家长来体验,结果你瞧人说什么,说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真绝了,我该把这句话带回去的。”赵衡道。 他庆幸自己当初念书的时候没经历这么多多。 此时下人端来酱焖肘子,红亮的肘子裹着浓稠酱汁,轻轻一抿便脱骨,旁边还配着解腻的冰镇酸黄瓜。 谢临洲夹了一小块蘸了点酱汁咬下,才道:“学子们累,我们作为夫子的也累,要不是我有经验在,要跟其他夫子一样,批改作业到子时。” 他是听说了,不少夫子为了此次改革,废寝忘食。 说吧,他又道:“对了,你们工部近来忙着修河堤,进度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就是人手有些紧,不过再过几日,南边调的工匠就该到了。”赵衡说着,夹了一筷酸黄瓜解腻,“等忙完河堤的事,又要忙别的了。” “要把我忙死了。”苏文彦喝完乌鸡汤,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对着阿朝无奈笑道,“前几日画坊催着要三幅春日图,我连着熬了两夜,昨日刚交完稿,今日又赶过来参加婚宴,倒像是连轴转的陀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生意上有他夫君阿爹打理,他倒是不忙,忙得是自己本来很喜爱的画画。 阿朝见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连忙递过一块刚上桌的桃花糕:“快尝尝这个,甜糯解乏。你也别太拼了,画稿虽急,也得顾着身子。你交的那三幅春日图,可有你常说的那株海棠?” 苏文彦接过桃花糕,咬下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自然有,那株海棠是我在城郊别院瞧见的,开得比别处的更艳,特意画进了图里。原本还想邀你去看看,可想着你要帮阿襄筹备婚事,便没好意思开口。” “等过几日你空了,咱们再去便是。”阿朝夹了一筷鸡丝炒豆苗,“快些吃吧,待会你还要赶去师傅他们那边倒是没这个闲聊的空了。” 苏文彦闻言,无奈的笑了笑:“要不是夫君阿爹在那边,我们都不想去的了。” 在薛府用过膳食,阿朝与谢临洲留了半个时辰,随后离开了薛府去了李府。 临走前,薛大人握着谢临洲的手再三叮嘱:“路上慢些走,若你师父那边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派人来知会一声。” 薛府的下人还特意打包了两盒刚出炉的杏仁酥,笑着递到阿朝手里:“少君带着路上吃,这是主君特意吩咐后厨留的,还热着呢。” 阿朝接过食盒,笑着道谢,与谢临洲一同踏上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薛府门前的青石板,阿朝掀着车帘往后望,见薛府的灯笼还在风里轻轻晃动,忍不住道:“方才用膳是同文彦一块的,我们闲聊的多,一时半会竟然想不起来与你说什么了。”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无事,我与赵衡他坐一块,今日他夫郎没有参加宴席留在了府上。” “想是也没有出来了。”阿朝道:“席面上那乌鸡汤你尝了吗?味道鲜美的很,我喝了两碗。” “尝了,都尝了。” 马车一路往李府去,窗外的春日景致格外鲜活,道旁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吹落,飘在马车顶上,偶有几片落在阿朝的手背上,带着淡淡的花香。 说话间,马车已渐渐靠近李府。 远远便瞧见李府门前的红灯笼依旧高悬,比清晨时更添了几分热闹,府里传来阵阵笑声,偶尔还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 马车停在李府门前,刚掀开车帘,便见门房迎了上来,门房笑道:“谢少爷,谢少君,你们可算来,快快往屋里进。” 不知道谢临洲二人何时会从薛府回来,得到吩咐的门房一直盯着门口。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光慢慢沉进远山背后,府内假山水池泛着细碎的金波,随着天色渐暗,渐渐和树影融成一片朦胧。 二人熟门熟路,径直往里头走去。 廊下的几株碧桃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抬头便见李祭酒站在廊柱旁送几位身着官袍的客人。 他穿着藏青色常服,腰间系着素色玉带,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扶着客人的胳膊,脸上带着宴席后难掩的倦意。 瞥见阿朝与谢临洲时,他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你们两个倒会掐时候,再早来半步,还得陪我应付这些老伙计。” 他都送走好几拨住的远的人了,这会府上就剩下住得近关系好还有些要留宿的远方亲戚。 “师傅。”阿朝先一步上前,“这不是在宴席上遇到了熟人,闲聊久了,转眼一瞧,天都晚了。不过我们都特意留着肚子,就等您这儿的宵夜呢。” 谢临洲脸上挂着笑,补充:“方才薛叔还问你们这边有没有要帮忙的,若是有就派人来。” 话音刚落,花厅方向就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李夫人穿着浅粉色褙子,领口绣着细碎的缠枝纹,发间只簪了支珍珠钗,看着温和又利落。 见了阿朝与谢临洲,她笑着让下人把漆盘往石桌上一放,露出里面盛着的蜜饯与热茶:“我啊就猜着你们是这个时辰要来的,先吃些点心填填肚子,待会下人在院里布置,我们夜里吃烧烤,还有什么要吃的快些说了,我让厨子做去。” 谢临洲上前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劳烦师娘费心了。我同阿朝什么都能吃的,不必特意准备。” “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李夫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又转头对李祭酒道,“刚让小厨房把药温上了,等会儿记得喝。” 李祭酒闻言,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了,我都一把年纪那还不记得。” 他说着引着众人往花厅走,廊下的灯笼将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铺着花瓣的青砖地上晃悠悠的。 刚进花厅,便见几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正轻声说着话,旁边还坐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蜜饯,眼睛亮晶晶地四处张望。 李夫人拉着阿朝走上前,笑着介绍:“这是我娘家的嫂子和妹妹,还有我那两个侄女。这位是阿朝,临洲的夫郎,跟襄哥儿是好朋友;旁边这位就是临洲,国子监的夫子,也是我家老爷的徒弟。” 阿朝连忙笑着颔首问好,谢临洲也跟着拱手致意。 李夫人的嫂子是个爽朗性子,拉着阿朝的手便夸:“早就听襄儿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伶俐姑娘。方才还跟你李夫人说,襄儿嫁得好,身边的朋友也这般出色。” 随后又去认了其他人,这才坐在李夫人嫂子身边空出来的席位上。 他们是一大家子坐在一块,都是自己人没分汉子、哥儿、姑娘的席位。 那两个小姑娘更是好奇地凑过来,盯着阿朝手里的食盒,小声问:“阿朝哥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是不是甜点心呀?” 被这么一说,阿朝差点忘了自己手上还提着食盒,他将食盒放在腿上,拿出两块杏仁酥递过去:“是杏仁酥,你们尝尝,还热着呢。” 小姑娘们接过,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哥哥’,便跑到一旁慢慢吃了起来。 李夫人看着这场景,笑着对众人道:“你们先坐着说话,我去瞧瞧下人布置得怎么样了,今晚咱们就在院里吃烧烤,热闹些。” 说着便引着下人往院子去,不多时,院子里便传来搬动桌椅、摆放炭火的声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院外传来李夫人的声音:“都来院里吧,炭火都生好了,烤串也备上了。” 众人起身往院子走,只见院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摆满了穿好的肉串、蔬菜串,旁边还放着几碟酱料,炭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泛着橘红色的光,将周围映照得暖融融的。 厨子正站在炭火旁,手里翻烤着几串羊肉,油星落在炭火上,溅起细碎的火星,伴随着滋滋的声响,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阿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对谢临洲轻声道:“今日来回赶了两趟,倒觉得比往日忙一天还累,咱们就坐着等现成的吧。” 谢临洲点头应下,扶着他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刚拿起茶杯,便见李书朗带着妻子走了过来。 “临洲,阿朝,你们也歇着呐?”李书朗笑着在谢临洲身旁坐下,他妻子苏慧兰则挨着阿朝落座,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鸡翅膀,“刚让厨子多烤了些鸡翅,你们快尝尝,还热着呢。” 阿朝接过一串,咬下一口,外皮焦脆,内里鲜嫩,还带着淡淡的孜然香,忍不住赞道:“嫂子烤的这鸡翅真好吃,比我上次在酒楼吃的还入味。” 苏慧兰笑着摆手:“哪是我烤的,都是厨子的手艺,我不过是在旁边多叮嘱了句,少放些辣罢了。襄哥儿嫁出去了,你往后可不能少来府上,我还想着与你讨论讨论孩子的功课。” 她知道阿朝正在念书,按照进度虽比他儿子慢,但人家有谢临洲开小灶啊,有些地方还是见识的多。 “有空我便会带着夫子来的。”阿朝吃完鸡翅,道:“侄子在国子监内学习,学的怎么样了?可还适应?” 他瞧见烤好的红薯,挑了个甜的过来。 “倒是能适应,本来孩子就没学太多,刚好爹说国子监内改革,孩子按着学倒也没说什么。”苏慧兰吃了块红豆糕,声音温和。 她脸上笑意清浅,“前几日我学着做核桃酥,做的还不错,明日再做一会给你送去。上回,你来府上我同书朗回娘家了,后面回来听襄哥儿说你养了只狗狗,叫雪球,如今怎么样了?” 闻言,阿朝眼睛瞬间亮了几分,放下手中的烤串,笑着道:“嫂子还记得雪球呐,这小东西如今可皮实了,前几日刚满三个月,个头都比上个月长了一大截,毛也更蓬松了,抱在怀里跟揣了个暖乎乎的棉花团似的。” 他剥着红薯的外皮,继续道:“这小家伙最黏人,每日我从外头回来,它准会叼着自他己的小玩具跑过来,围着我的腿转圈圈,还会用小脑袋蹭我的手,别提多会撒娇了。不过也淘气,上周把我刚绣好的帕子拖到了院子里,还咬着帕角跟蝴蝶跑,最后帕子上沾了满是草屑,我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洗了再绣。” 说到这儿,阿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它也有乖的时候,每日谢临洲看书,它就安安静静待在旁边的垫子上,不吵也不闹,偶尔还会用爪子轻轻扒拉他的衣角,像是在跟他互动似的。嫂子明日送核桃酥来的时候,正好能瞧瞧它,保准你见了也喜欢。” 苏慧兰闻言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去瞧瞧了,明日我多做些核桃酥,再给雪球带点我家小子吃的鸡肉干,看它爱不爱吃。” 阿朝应声,笑道:“嫂子,你可知晓城郊那片桃林,如今开得怎么样了?我听师娘嫂子说,昨日去瞧,满树粉白的,像下桃花雨似的。” 苏慧兰闻言笑道:“我上周末和书朗刚去过,正是最好的时候。那片桃林比往年大了不少,还多了个小亭子,坐在亭子里赏桃,风一吹满是花香,可舒服了。等过几日你夫君休沐了,你也带他去瞧瞧,看着心情都能好上不少。” 另一边,谢临洲与李书朗正聊得热络。 李书朗拿起一串烤玉米,递给谢临洲:“尝尝这个,厨子烤得正好,玉米粒又甜又糯。”语气顿了下,又道:“临洲,我家那小子不知道干嘛最近总念叨着想听你讲课,说你讲课肯定比国子监里的夫子有趣多了,若是方便,下到时候你给你斋内学子讲课,让他去旁听旁听?” 谢临洲接过玉米,咬下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自然方便,只要你家小子不耽误课程,等上课之前我去他斋舍接他,随后同夫子说一声便好。” 多一个听课也没什么累得。 他猜测,是因为他是第一次按照现在改革后的模式教广业斋的学子,现在国子监内的学子才那么狂热。 “书朗,春日正是生意好时候,你铺里的新货卖得怎么样?前几日听人说,城南那家绸缎庄,新到的春绸都快卖断货了。”他吃了半根玉米,又拿了羊肉串开始吃。 “生意确实是好。”李书朗笑着点头,“我铺里上周刚进了一批江南的春绸,还有些苏绣的帕子,这几日来买的人络绎不绝。不过也忙得脚不沾地,昨日还让伙计加了半宿的班,整理新到的货呢。” 他顿了顿,又道,“临洲,你若是需要绸缎做新衣,尽管去我铺里挑,都是最好的料子,算我送你的。” 谢临洲连忙摆手:“那可不行,该给的钱一分不能少。说起来,你铺里可有适合孩子穿的布料?我想着给国子监那几个家境不好的学子,做几件春衫。” 也给郊外学馆那些孤儿们做些衣裳。 听到这话,李书朗一拍大腿,“正好有,上周进了一批软棉布,透气性好还耐穿,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些过去,你看着挑。等忙完这阵春日的生意,我们两家再约在一块吃顿好的,好好聊聊。” 谢临洲点头应下:“你这计划倒也是好。到时候看时间吧,国子监这个学期都忙,若是有空肯定约。” 李书朗道:“就着你的时间来,我从我爹那也知道你们忙得很。” 不一会儿,厨子又端来几盘烤好的肉串与蔬菜,李夫人也走了过来,笑着给众人添上热茶:“大家别光顾着聊天,多吃些,不够再让厨子烤。” 众人笑着应下,院子里的笑声与炭火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灯笼的光洒在每个人脸上,映出满满的笑意,这一夜的李府,满是亲友相聚的惬意与温暖。 烧烤宴散时,已近月上中天。 银辉似的月光洒在李府的青石板路上,将廊下碧桃的影子拉得细长,夜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吹散了白日的喧嚣。 下人提着灯笼走在前方引路,阿朝挽着谢临洲的手,脚步轻缓地跟着,偶尔踢到落在路上的花瓣,忍不住轻声笑:“今日这月色倒好,比咱们府里的还亮些。” 谢临洲低头看她,见他鬓边沾了片粉白的桃瓣,伸手轻轻拂去,声音温柔:“仔细脚下,这石板路夜里滑。” 引路的下人笑着回头:“二位放心,前头就是卧房了,热水已经备好,您二位洗漱完正好歇息。” 到了卧房门口,下人将灯笼挂在廊柱上,躬身退下。 谢临洲推开房门,屋内早已点了盏暖黄的油灯,驱散了夜色的凉。 阿朝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膀,叹道:“今日来回跑,倒觉得浑身都酸了,能好好泡个澡真是太好了。” 谢临洲帮他解下外衫,叠放在床头的矮柜上“你先去沐浴,我去把烘头发的炭盆再热一热,待会就来。” 他转身瞧着跟着他们忙活了一日的青砚与年哥儿,“你们二人下去吧,待会沐浴完睡外面的榻上,房内应有多余的席子与棉被,若是觉得榻小铺好睡地上也成。” 年哥儿尽量让自己清醒,放下给夫夫二人准备的衣裳,随后从衣柜内拿了一床棉被与席子往外面走去。 阿朝早已进了内间的浴房,温热的水汽裹着淡淡的艾草香,浴桶里的水刚到肩头,泡进去的瞬间,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他正闭目享受,便听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谢临洲端着一壶温水走进来,放在旁边的小凳上:“泡久了容易晕,渴了就喝点水。” 阿朝睁开眼,见他站在门口,身影被油灯的光映得柔和,忍不住笑道:“你也别总顾着我,待会脱了衣裳同我一块泡着,瞧你今日也累得够呛。” “好。”谢临洲应得干脆,见阿朝在浴桶里舒展开身子,眼底漾着放松的笑意,转身轻掩了浴房门,动作轻缓地褪去外衫,又将木盆里备好的干净帕子叠好放在桶边,才缓步踏入浴桶。 温水漫过腰际时,他轻轻挨着阿朝坐下,小心的往他身边挪了挪。 阿朝感受到身边的暖意,侧过头看他,见他额前的碎发被水汽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忍不住伸手替他拂开:“方才陪师傅说什么了?瞧着好生热闹。” 谢临洲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摩挲,“没说什么,都是些琐事。” 他说着,拿起旁边的木勺,舀了些温水,轻轻浇在阿朝的肩头,帮他冲去残留的浴沫,“这艾草水是师娘特意让人备的,说是能解乏,我们多泡会。” 阿朝靠在他肩头,感受着温热的水流顺着脖颈滑下,舒服地喟叹一声:“还是师傅师娘贴心,知道咱们今日累。你明日下午才去国子监,晌午我们还能在师傅家里用膳。” 谢临洲拿起干净帕子,帮他擦拭手臂上的水珠,摇头:“未必,还得看明日师傅怎么安排,若是国子监又要开会,那晌午都要回去开的。” 阿朝瘪瘪嘴,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我觉得师傅没那么没有人性,明日我们很有可能是用膳再回去的。” 想到了什么,他揉了揉脸,“难受,此次是告假出来参加成亲宴了,到时我还要补上这一日的学习。” 谢临洲被他逗笑,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吻,指尖划过他腰间的软肉:“我到时候不也是要调课补上今日落下的课。”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阿朝哭唧唧的说了这么一番话。 又泡了约莫半刻钟,谢临洲怕阿朝泡太久头晕,便扶着他起身:“差不多了,再泡下去该乏了。” 他拿起软毯,小心地裹住阿朝,又替他擦去头发上的水珠,才自己擦干身子,牵着他走出浴房。 走出浴房,廊下的炭盆已被年哥儿重新添了木炭,橘红色的火光映着旁边摆好的矮凳与干布巾,暖融融的气息驱散了浴后的微凉。 谢临洲先扶着阿朝在矮凳上坐下,又转身去屋内端了杯温好的蜂蜜水,递到他手中:“先喝点暖饮,免得烘头发时口干。” 阿朝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了几分。 谢临洲拿起木梳,轻轻梳理着他半湿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梳齿划过发丝,将打结的地方一一理顺。 阿朝靠在椅背上,看着月光下谢临洲专注的侧脸,忍不住笑道:“你梳头发的手艺,比我自己还细致。” 谢临洲低头看他,眼底盛着笑意:“你头发软,梳得慢些才不会扯疼。” 他说着,拿起旁边的蒲扇,轻轻对着炭盆扇了扇,让暖意更均匀地裹住发丝,“今日累了一天,等烘完头发,咱们就好好睡一觉。” 阿朝点点头,小口啜饮着蜂蜜水,甜润的滋味在舌尖散开。 偶尔有夜风从廊下吹过,带着庭院里的花香,混着炭盆的暖意,格外舒服。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阿朝的头发终于烘得干爽柔软。 谢临洲放下蒲扇,替他拢了拢发丝,才在他身边坐下,让他帮忙烘自己的头发。 阿朝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木梳慢慢梳理,指尖偶尔触到他温热的耳尖,见他耳尖微微泛红,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原来你也会不好意思。” 谢临洲捉住他作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声音带着笑意:“在你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两人相视而笑,烘发的时光在轻声细语中悄然流逝。 等谢临洲的头发也烘干时,月已下了正空,庭院里只剩下虫鸣与夜风的声响。 谢临洲牵着阿朝走进卧房,两人褪去外衫,躺进铺着软被的床榻,阿朝习惯性地往谢临洲怀里缩了缩,头枕在他的臂弯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今日虽累,却也热闹。”阿朝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意。 谢临洲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的发顶,“睡吧,明日该起不来了。” 阿朝“嗯”了一声,眼皮渐渐沉重。 谢临洲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动作轻柔而有节奏。 不多时,便听到阿朝均匀的呼吸声,他已沉沉睡去。 谢临洲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眼底满是温柔,也缓缓闭上眼,伴着窗外的月光与虫鸣,一同坠入安稳的梦乡。 第73章 翌日清晨,窗外的鸟鸣将阿朝从睡梦中唤醒。 阿朝睁开眼时,晨光已透过窗棂洒进卧房,落在床榻边的锦被上,暖融融的。 身旁的谢临洲早已醒了,正支着身子看他,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醒了?再睡会儿也无妨,早膳该还没备好。” 他也刚起来不久,想着今日也不着急,干脆留在卧房内等小哥儿醒来。 阿朝揉了揉眼睛,搂着他的腰,往他怀里缩了缩,笑道:“不睡了,不过我还要躺一会,我脑子醒了,身子还没醒呢。” 他指尖便悄悄探向谢临洲的腰侧,轻轻挠了一下。 谢临洲本就怕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逗得轻笑出声,连忙伸手捉住他作乱的手,眼底满是无奈的笑意:“别闹了,痒得很,早上师傅让下人告知我了,下午再去国子监上值,我今日上午能好好陪你。” 他手上没用力,反而顺着阿朝的手,将人往怀里又紧了紧,让他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前,“晌午,你是想回家去,还是同师傅师娘他们一块?” “就挠你痒痒。”阿朝偏不认输,另一只手又悄悄伸过去,隔着衣料轻轻蹭谢临洲的肋骨,“谁让你醒了不叫我,还偷偷看我,定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他边说边笑,身子因为打闹微微晃动,额前的碎发蹭过谢临洲的下巴,“看来师傅还是好的,没让你赶来赶去。回家吧,师傅师娘也要有自己独处的时间,我们留在这儿不好。” 谢临洲应了声,被他闹得没了办法,干脆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手臂撑在阿朝身侧,避免压到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能想什么坏主意?不过是瞧你睡得沉,想让你多歇会罢了。” 他低头凑近阿朝,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温热的呼吸拂过阿朝的脸颊,“再闹,我可就惩罚你了。” 阿朝被他这凑近的姿态弄得脸颊微红,却依旧嘴硬:“不可以这样的,你之前都不这样子的,你学坏了。夫子你学坏了。” 话虽如此,作乱的手却悄悄收了回去,乖乖放在身侧,只是眼底还带着狡黠的笑意。 瞧此模样,谢临洲忍不住低头在他鼻尖上轻轻咬了一下,语气带着宠溺:“我有没有学坏,你不知道吗?” 可他也只是逗逗他,很快便松开手,重新躺回阿朝身边,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指尖轻轻梳理着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好了,不闹了,再躺一刻钟,咱们就起来梳洗。” 阿朝闻言,立刻乖巧地靠在他怀里,手指却还不死心,轻轻戳了戳谢临洲的胸口:“我知道了,昨夜睡的晚,我脑子晕晕的,待会用膳,你喊我起来就是了。” “好好好,”谢临洲握住他戳人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出来一天了,也不知道雪球在家里如何?”阿朝闭上眼睛,唇瓣翕动。 原本他是想带着雪球一块来参加宴席的,但思来想去觉得不便就没有带狗狗。 “定是好的,有春桃照料着。它在府上是主子,没人敢对他不好。” 两人说笑间起身。 年哥儿听到起来的声响,从外面道:“少爷,少君,可要宣热水洗漱?” 听到这话,阿朝应了一声。 谢临洲给自己穿上衣裳,又给小哥儿扣上扣子,瞧着小哥儿蹙着眉头,轻声问:“想什么?” 阿朝站着,冬冬手指,一下一下勾着汉子的衣带玩,“想早膳有什么好吃的。” 谢临洲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乱动。” 二人打闹间便见年哥儿端着热水进来,笑着道:“少爷,少君,早膳已在花厅备好了,李老爷和李夫人正等着呢。” 洗漱过后,两人相携往花厅走,沿途的庭院里,碧桃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落在肩头带着微凉的湿意。 刚到花厅门口,便听见苏慧兰的声音:“阿朝,你们可算来了,我特意让庖屋多蒸了些你爱吃的翡翠烧卖。” “谢谢嫂子。”阿朝凑在她身边,看了一圈,询问:“小侄儿这么早就去国子监了吗?” 他昨儿还念叨着李府府上的烧麦做的好吃,想着下次有机会观摩一番。 “去了,他一大早就念着要去,还带了些点心。”苏慧兰脸上带笑:“我猜啊,是在斋舍交到好朋友了。” 她对孩子要求不高,管的也不严,只希望孩子能生生性性。 阿朝明了“嗯”了一声。 花厅里早已坐满了人,李祭酒与李夫人坐在主位,李书朗兄弟几人及其另一半和几个亲戚分坐两侧,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膳,翡翠烧卖透着翠绿的皮,隐约能瞧见里面饱满的虾仁与青菜碎;粗瓷碗里的小米粥熬得软糯,表面浮着一层米油,碗底还藏着几颗炖得绵烂的莲子。 旁边的白瓷盘里,蒸山药码得整齐,裹着一层薄薄的蜂蜜,甜香扑鼻;刚炸好的油条金黄酥脆,放在竹篮里还冒着热气;几碟爽口的酱菜摆得精致,有脆嫩的酱黄瓜、咸香的萝卜干,还有拌了香油的凉拌木耳。 阿朝与谢临洲在空位上坐下,李夫人便给让下人给他们盛了一碗粥:“你们两个昨夜睡的晚吧,快尝尝这粥,填填肚子。” 瞧见二人吃了粥,他又道:“今日这粥熬了一个时辰,莲子是前几日从城郊荷塘采的,比市集上买的更甜。还有这蒸山药,是慧兰从乡下农户那收的,粉糯得很,沾着蜂蜜吃最养人。” 她年纪大了,觉少,睡了两个时辰便睡不着,起来吩咐下人今日早上膳食要做什么。 阿朝眉眼弯弯:“师娘府上的膳食味道最好了。对了,师娘,襄哥儿嫁到孟府了,雪萤也要带去?” 李夫人给他夹了个烧麦,“带的,雪萤最是黏襄哥儿。三朝回门,他就把雪萤带过去。” 她还要招呼其他亲戚,没与阿朝闲聊多久。 阿朝舀了勺鸡蛋羹,入口即化,鲜得眼睛都亮了:“嫂子,府上鸡蛋羹特别嫩,比我自个儿做的还嫩,是有什么诀窍吗?” 师娘没有空闲,他就寻嫂子说话。 苏慧兰笑着摆手:“哪有什么诀窍,就是蒸的时候火要小,还得盖个瓷碗,免得水汽滴进去。喜欢就多吃些,厨房里还温着一碗呢。” 她说着,又给阿朝夹了块蒸山药,“沾点蜂蜜,解解腻。” 随后,她便伺候自己夫君用膳。 谢临洲拿起筷子,夹了根油条,又给阿朝碗里放了个烧卖:“慢点吃,免得肚子难受。这烧卖听师傅说,皮是用的新磨的面粉做的,比往常更筋道些,你尝尝。” 阿朝咬了口烧卖,虾仁的鲜与青菜的脆在口中散开,忍不住赞道:“确实好吃,新面粉味道就是好。” 谢临洲吃了一碗小米粥,又让下人添了半碗,“觉得味道好,等回去了,也让厨子用新磨的面粉做些好吃的。” 阿朝点头如捣蒜,“做红糖包子吧,甜滋滋的味道也好。” 谢临洲应声。 瞧见他们二人的恩爱样,苏慧兰笑着道:“阿朝,昨日说的鸡肉干,我已装好了,一会你们走时记得带上,给雪球尝尝。我还让厨房烤了些芝麻饼,你们路上饿了也能垫垫肚子。” 阿朝笑着说:“嫂子,我知道啦,麻烦你了。” 谢临洲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李书朗,眼底带着打趣的笑意:“书朗,你夫人着实妥帖,心思细得连路上的点心都替我们想到了,你可要好好疼惜才是。往后若是得空,也该多陪嫂子歇歇,别总让她为家里、为铺里的事操劳,不然我们这些做朋友的,都要替嫂子抱不平了。” 这话一出,满座人都笑了。 李书朗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临洲说得是,前几日我还跟慧兰说,等忙完这阵春绸上新,便带她去城郊的温泉庄子住几日,让她好好松松心。” 苏慧兰闻言,脸颊微红,轻轻拍了下李书朗的手背,嘴上却带着笑意:“跟你说过别在外人面前提这个。” 众人边吃边聊,李书朗说起今日铺里要上新的春绸,有几匹水绿色的,正适合做春日的衣裳;李夫人则念叨着要给襄儿做几身新衣裳,还问阿朝喜欢什么花色,要一并给他裁两匹。 用过早膳,在后花园内赏花一阵子,谢临洲便起身向李祭酒夫妇辞别:“师傅,师娘,原本该多陪您二位坐坐,只是下午要去国子监,还得先回府取些章程文稿,便不多留了。” 李祭酒闻言点头:“正事要紧,你路上慢些,国子监的事若有拿不定主意的,随时来问我。” 李夫人连忙让下人把苏慧兰备好的鸡肉干与刚装盒的核桃酥拿来,递到阿朝手里:“这些你带着,鸡肉干给雪球,核桃酥你们路上吃。往后有空,常带着临洲来府上,别总忙着国子监的事。” 阿朝接过食盒,笑着应道:“多谢师娘,我们定会常来的。” 谢临洲扶着阿朝上了马车,对李家人拱手道别后,才转身上车。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渐渐远离李府。 阿朝掀着车帘往后望,见李夫人还站在府门口张望,身影渐渐变小,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襄哥儿嫁人,府上也没往常那般热闹,师傅师娘该寂寞了。以前襄哥儿在家时,总爱缠着师娘说笑,如今家里只剩他们二位,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少了。” 谢临洲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指尖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师傅,师娘也不寂寞,府上还有书朗兄弟几个的孩子,也是热闹的。” 想来也是如此,阿朝“嗯”了一声,,将食盒放在膝头,打开其中一个,拿起一块核桃酥递到谢临洲嘴边:“你尝尝,嫂子做的核桃酥比我做的还酥,甜而不腻,正好当点心。” 谢临洲咬下一口,甜香在口中散开,眼底满是笑意:“确实好吃,不过你做的也不差,多练几次便好了。” 马车一路前行,窗外的春日景致不断掠过,道旁的柳树垂下绿丝绦,偶尔有花瓣落在车帘上,带着淡淡的花香。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停在谢府门口。 刚掀开车帘,便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窜了过来,围着阿朝的腿转圈圈,正是雪球。 阿朝笑着弯腰抱起它,揉了揉它蓬松的毛发:“雪球,想我了吗?你看,我给你带了鸡肉干。 雪球像是听懂了似的,用小脑袋蹭着他的掌心,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谢临洲提着食盒走进府,对迎上来的小厮道:“这鸡肉干拿去热一热,待会给雪球吃。”语气稍顿,他又道:“青砚,你与年哥儿昨夜也累了,回去歇息,补个觉。” 小厮与青砚二人应下,牵着接过食盒便退下了。 阿朝抱着雪球走进院子,看着满园的春色,对谢临洲道:“你去忙吧,我带着雪球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待会我就寻你一块做功课。” 想着要去参加宴席,他前夜就完成了周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但还有一些没有完成。 谢临洲点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好,别晒太久,免得着凉。”说完,他便转身往书房走去。 阿朝抱着雪球走到后花园的廊下,将它放在石凳旁的软垫上,又从春桃手里拿过一小碟庖屋才做的鸡肉干,放在它面前。 雪球立刻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啃着,粉粉的舌头偶尔舔舔嘴角,模样憨态可掬。 阿朝坐在石凳上,指尖轻轻拂过雪球的脊背,见春桃端着一盆温水过来,便笑着问道:“春桃,雪球昨日如何了?我和先生不在府里,它没闹脾气吧?” 春桃放下水盆,笑着回话:“少君放心,雪球昨日乖得很呢。早上我给它喂了肉粥,它全都吃光了,还跟着孙伯在后花园转了一圈,没少追着蝴蝶跑,把孙伯和您种的那几株小苗都差点踩坏了,孙伯还笑着说它是‘小调皮,还说等你回来看到了不得要教训教训它’。” 阿朝闻言忍俊不禁,低头看了眼正专心啃鸡肉干的雪球,故意戳了戳它的耳朵:“原来你昨日还闯祸了?孙伯没罚你不许吃点心?” 雪球像是听懂了似的,停下动作,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阿朝,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模样委屈极了。 春桃见状也笑了:“孙伯哪舍得罚它,还去庄子摘了新鲜的草莓喂它呢。昨日下午天阴,雪球还趴在窗边等了好久,时不时对着门口叫两声,想来是在盼着少君和少爷回来。直到傍晚青砚哥说你们今日回府,它才肯回窝里睡觉,夜里也没像往常那样闹腾。” 阿朝心里一暖,伸手将雪球抱进怀里,指尖梳理着它颈后的软毛:“倒是个有心的小家伙,下午给他吃些我带回来的鸡肉干,往后你每日分些给它,别让它一次吃太多,省得闹肚子。” 春桃点头应下:“少君放心,奴婢记着了。方才奴婢还煮了些鸡胸肉,晾温了给它当午膳,保证不会让它贪嘴。” 晨光已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的书桌铺展开一片暖亮。 谢临洲将国子监章程放在案头,又从书架上取下今日的教学计划,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目光落在经义课重点梳理与新学子补学安排两处,微微蹙眉。 昨日与师傅聊起的课程调整,还需在计划里补充细节,确保新学子能跟上进度。 下个月开始要正式去外头上实践课,他要把在国子监内的课程与实践课结合起来,不能顾此失彼。 他提笔蘸墨,刚在纸上落下字迹,便见阿朝端着一壶热茶走进来,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他手边:“雪球吃饱了,我让春桃带它在后花园里闲逛,你别顾着写,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语气稍顿,他补充道:我把课业也带来了,就在旁边的小桌写,不打扰你。” 说着,他从布包取出周文清布置的剩下来的课业,几页临摹字帖与一篇春日短文,在旁边的小案前坐下,铺开宣纸,研好墨汁,便认真写了起来。 “我省的的。”谢临洲放下毛笔,抿了口茶水,“还以为你要在那边待上一段时间才过来。” “怎么会,雪球时常在家里头,我能常常陪它玩。”阿朝应声:“你不一样的,你忙得很,你在家里头,我自然是先陪你了。” 谢临洲笑言:“你倒是会说话。”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夫夫二人落笔的沙沙声。 偶尔有微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庭院里的花香,拂过案头的书页,轻轻晃动。 谢临洲写得累了,抬头便见阿朝正垂眸临摹,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忍不住放缓了呼吸,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只端起茶盏小口啜饮,目光重新落回教学计划,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约莫一个时辰后,阿朝放下毛笔,对着字帖仔细比对了一番,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总算写完了,周先生要是见了,应该会夸我进步吧?” 谢临洲也恰好整理完教学计划,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课业细细翻看,点头赞道:“确实进步不少,这笔簪花小楷,比上次写得更清秀了。” 阿朝笑着起身,拉着他的手:“光夸可不行,咱们去后花园瞧瞧吧?先前同孙伯一起种的菜,说不定都冒芽了。” 谢临洲无奈地笑了笑,任由他牵着往后花园走。 “方才听春桃说,雪球差一点把菜种给踩了。”阿朝边走边道。 刚绕过回廊,便见那片熟悉的菜圃已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田垄间插着小木牌,标注着不同的蔬菜。 三月正是播种的好时候,他前段时日刚跟着孙伯一起,把当季能种的菜都种齐了。 靠东的田垄里,菠菜的嫩芽刚顶破土壤,露出点点新绿;中间几畦生菜长势最喜人,圆圆的叶片舒展着,泛着油亮的光泽;西边还种了几排小葱,细细的茎秆立在土里,透着勃勃生机;角落处的萝卜种子也发了芽,嫩白的茎顶着两片圆圆的子叶,像极了撑开的小伞。 “夫子,你快些来瞧瞧,我种的菜好不好。”阿朝拉着人小跑过去,兴冲冲的。 谢临洲跟在他身后,“莫急,莫急,慢些,莫要摔倒了。” 阿朝回头看他眼,“才不会的。”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生菜旁的杂草,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上的晨露,对谢临洲道:“夫子,你瞧,这生菜长得多快,这三月种生菜最省心,不用怎么打理就能长得好,等再过十几天,咱们就能摘来炒来吃,配馄饨吃,还能啫来吃。” 谢临洲也跟着蹲下身,目光落在那片鲜嫩的生菜上,指尖轻轻拂过叶片,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确实长得好,比播种时精神多了。你说的配馄饨吃倒不错,往后煮馄饨时,摘几片洗净切碎,撒在汤里,既解腻又添鲜。至于啫生菜,还得劳烦你多费心,你做的滋味,比外头酒楼的还合我胃口。” 他顿了顿,又看向阿朝沾了些泥土的指尖,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替他擦干净:“不过也别总蹲在这儿拨草,春日里地面还凉,仔细伤了膝盖。若是想打理,让孙伯来帮忙便是,你只需日日来瞧一眼,看着它们长大就好。” 阿朝心里一暖,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笑着点头:“知道啦,我就是觉得亲手打理才有意思。对了,等生菜能摘了,咱们也给师傅师娘送些过去,让他们也尝尝咱们自己种的菜,肯定比市集上买的新鲜。” 谢临洲闻言赞同道:“师傅师娘就爱吃这一口新鲜的蔬菜。” 阿朝又挪到菠菜田垄边,指着那些冒头的嫩芽笑道,“还有这菠菜,我特意选的三月红品种,等长老些,叶子边缘会泛点红,炒着吃可香了。” “是吗?那我倒要等着,等着吃了。”谢临洲道。 两人沿着田垄慢慢走,阿朝一会儿指着萝卜芽说要等它长出圆圆的萝卜,一会儿又念叨着下次要种些豌豆,让藤蔓顺着竹架爬。 谢临洲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帮他扶正歪倒的小木牌,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菜圃里的幼苗随风轻晃,连空气里都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 直到下人来请两人用午膳,阿朝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拉着谢临洲的手往正厅走,嘴里还念叨着:“明日我要再来瞧瞧,说不定菠菜又长高了,对了,还得让孙伯帮忙搭个竹架,等过几日种豌豆正好用。” = 眨眼到了谢临洲休沐之时,他此次休沐与清明节日连在一块,休假的时间长。 快到四月,春意浓得化不开,风里带着花草的甜香,连阳光都比月初时暖了几分。 先前阿朝与苏文彦闲聊时提起想出去踏青,恰好苏文彦的夫君苏恒鑫也恰逢休沐,两家便约好,休沐日这日同去城郊的清溪边游玩。 马车行至郊外时,窗外的景致早已换了模样。 道旁的樱花树开得如云似霞,粉白的花瓣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车帘上;远处的田野里,成片的油菜花肆意盛放,金灿灿的一片,连天际线都被染得明亮起来;清溪蜿蜒流过草地,岸边的垂柳垂下万千绿丝绦,枝条轻拂水面,漾起圈圈涟漪,偶尔有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轻盈的剪影。 “这景色好美啊,比我去年看的时候还要美上几分,”阿朝掀着车帘,忍不住惊叹。 去年此时,他还在住在王家,洗完衣裳便要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就算路过成片的野花,也只想着快些把活计做好,哪有心思停下来欣赏这般景致。 如今坐在温暖的马车里,身边有好友相伴,前方还有夫君等候,连风里都带着甜丝丝的暖意。 身旁的苏文彦笑着点头,指尖捻着一片落在膝头的樱花瓣,轻声道:“可不是嘛,三月底的樱花最是繁盛,再过几日就要谢了,咱们倒是赶得巧。你看那片油菜花,我家夫君说,去年这时候还没这么大一片呢,今年农户们扩种了不少,远远瞧着,倒像铺了层金毯子。”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见那片油菜花田比记忆中广阔许多,忍不住道:“是啊,这般热闹的景致,若是错过了,又要等一年。” 苏文彦将樱花瓣轻轻放在车窗边,看着它被风卷走,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正好,你我二人的夫君这几日休沐,要不然我都不晓得我们二人何时有空闲一块出来游玩。” “前阵子夫君别忙着核查各州府呈报的官吏考绩档案,堆在案头的卷宗比他还高,连夜里都要对着簿册厘定选官章程,我瞧着他累得连吃饭都没胃口,也不忍再提出门的事;想来你家夫子也忙,国子监的课业、学子的功课,哪样不要费心?” 阿朝闻言连连点头,想起谢临洲近日常在灯下批改策论,眼底的红血丝都没消过,心里便软了几分:“可不是嘛,前几日他还说,等忙完这阵要给带着广业斋的学子们出去上实践课。 再说你夹夫君,吏部的差事本就繁琐,听说每逢考核之期,连旬休都难得空闲,如今能借着这几日假出来透透气,倒真是难得。” “可不是这个理,”苏文彦笑着打趣,“上次我同他说想去城郊的桃林,他还说‘等忙完官吏铨选这桩事’,结果一忙就到了三月底。今日见他跟你家夫子走在前面,聊的不是考绩制度就是学子仕途,倒比在衙署里对着卷宗自在多了。” 阿朝笑道:“上回还想着约你出去外头逛一逛,也没那么无趣,结果有事。今日我们要玩个尽兴才是。” 他的事情是薛少昀与李襄在三朝回门的第二日来了李府,他们几人在后花园内闲聊,八卦了一下午。 “当然要玩个尽兴,昨日同周夫人谈生意,谈到用了晚膳才把生意拿下来可把我累坏了。”苏文彦靠在车厢,揉了揉眼睛,又想起什么似的,眼里泛起几分惊叹,“诶,你别说,周夫人都快四十了,长得跟二十七八似的,肌肤又白又嫩,眉眼间还带着股子温婉劲儿,可美了。” “我也听人提过周夫人驻颜有术,”阿朝闻言来了兴致,放下车帘,凑近了些,“上次在李家同大嫂子闲聊时,聊起,说周夫人不仅模样显年轻,处事还格外利落。” 苏文彦连连点头,想起昨日见面的场景,忍不住笑道:“可不是嘛,也不是和周夫人头一日见面了,前几年在恒鑫的同僚宴上见过一次,昨儿见面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几年她不仅没显老,反倒越发起了从容气度,谈生意时既温和又有分寸,连我都忍不住佩服。她还跟我说,平日里就爱喝些银耳莲子羹,没事就在院子里种种花、练练字,说是‘心宽了,人自然显年轻’。” “这话倒是在理,”阿朝笑着赞同,“前几日师娘也跟我说,女人、哥儿的不管多忙,都得给自己留些松心的时辰。你瞧周夫人,既要打理生意,又要顾着家里,还能把自己保养得这么好,可见是个会过日子的。对了,你们昨日谈的是什么生意?是那批江南绸缎吗?” 他对各家的生意略有耳闻。 “正是呢,”苏文彦坐直了些,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周夫人想从咱们铺里订一批春绸,说是要给府里的女眷做衣裳,还想顺带订些苏绣帕子当伴手礼。昨日谈了许久,不仅定了货量,还约了下月再合作一批夏布,算是把这桩大生意拿下来了。” 两人正说着,马车已在清溪边的草地上停下。 谢临洲先下车,伸手扶着阿朝下来。 苏恒鑫帮苏文彦整理好衣摆,笑着道:“前面有片竹林,里面有个石亭,咱们去那边歇着,既能遮阴,又能瞧见清溪的景致。” 往石亭走的路上,阿朝与苏文彦并肩而行,目光被路边的野花吸引。 “你看这紫花地丁,开得多别致,”阿朝蹲下身,指着草丛里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郊外这话开的到处都是,瞧着眼睛都松快了。” 闷在府上学习,他鲜少出来,这会瞧见了浑身都松快下来。 “确实松快了不少。”苏文彦也蹲下来,笑着摘了两朵,别在阿朝的发间:“这样一衬,倒比城里的珠花还好看。对了阿朝,你家后花园的菜长得怎么样了?上次你信上说生菜快能吃了,可尝过了?” 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还没尝过呢,哪那么快能吃。”阿朝道:“等真的能吃了,我让下人送些到你府上去,你也尝尝。” 苏文彦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阿朝问道:“怎么不把雪球带上?我还想着今日能逗逗它,让它在草地上跑跑呢。” 阿朝闻言无奈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我原本也想带的,可夫子说今日要走不少路,还得在外面待大半天,雪球年纪还小,怕它累着。再说春桃说,昨日给它洗了澡,若是带出来沾了尘土,回头又得折腾着再洗,我想着还是让它在府里待着舒服些,等下次去近郊的庄园,再带它出来撒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出门前我还特意跟它说了,回来给它带新鲜的花瓣当玩具,它倒是乖乖待在窝里,没闹脾气呢。” 苏文彦听了忍不住笑道:“倒是个懂事的小家伙,下次咱们定要带着它,让它跟我家那只画眉对对叫,瞧瞧谁更热闹。” 另一边,谢临洲与苏恒鑫放缓脚步在他们二人身后,继续聊着方才的话题。 苏恒鑫将手中的樱花瓣轻轻抛向空中,看着它被风卷向油菜花田,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前几日吏部忙着厘定新的官吏考绩章程,堆在案头的卷宗差点没淹没我,连带着文彦都跟着我熬了好几日,今日能出来透透气,倒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谢临洲闻言深有同感,目光扫过不远处嬉笑的阿朝与苏文彦,眼底泛起温柔:“可不是嘛,国子监近来也忙着调整课程,下个月就要正式上实践课,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师傅焦虑,日日都来寻我说话。” 初次大改革,心里底不多,李祭酒急的嘴里生了好几个燎泡。 他顿了顿,看向苏恒鑫,“你们吏部那新章程,听说还要涉及地方官吏的政绩核查?想必更繁琐。” “可不是繁琐二字能概括的,”苏恒鑫无奈地笑了笑,“既要核对地方呈报的田亩、赋税数据,又要考察官吏的民生举措,连一桩小事都不能马虎。前几日核查江南知府的卷宗时,发现有几处数据对不上,又让人重新去核实,光来回传信就耗了不少时日。” 谢临洲点头表示理解,又道:“不过这章程定好了,往后考核官吏也能更规范些,也算是功在千秋的事。若我没记错,上次你说吏部有位老大人精通经义,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请他去国子监给学子们讲讲课,让他们也听听朝堂实务与经义的联系。” 苏恒鑫眼前一亮,连忙道:“这主意好,那位老大人常说‘经义需落地,方能见真章’,若是他肯去,定能给学子们不少启发。等我回去跟他提提,若是他应允了,咱们再约时间。” 两人正聊得投机,阿朝忽然朝他们挥手喊道:“夫子,恒鑫大哥,快过来瞧啊,这溪水好清,能看见小鱼。” 谢临洲与苏恒鑫相视一笑,加快脚步朝他们走去。 走近清溪边,发觉溪水清澈见底,带着春日的凉意,阿朝的指尖刚触到水面便忍不住缩回。 谢临洲见状笑着道:“你们两个还是歇了要下水捉鱼的心思,这水还凉,我与恒鑫带了渔具,正好在溪边钓会儿鱼,你们若是觉得无聊,便在附近赏赏景。” 苏恒鑫也附和道:“是啊,溪边的草地软和,你们铺块毯子坐着,晒晒太阳也舒服。” 阿朝与苏文彦对视一笑,觉得这提议甚好。 下人从马车上取来带来的锦毯,铺在离溪水不远的草地上,又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摆开。 苏文彦则在溪边采了些不知名的小野花,他找了根细藤,将野花轻轻捆成一束,递到阿朝手里:“你看这花束多好看,插在食盒边当装饰正好。” 阿朝接过花束,忍不住凑近闻了闻,清香扑鼻:“真好看,比城里花铺买的还雅致。对了,咱们要不要编个花环?方才在马车里见樱花落了不少,捡些来编个花环戴,定很有意思。” 苏文彦立刻点头赞同,两人便分头去捡落在草地上的樱花瓣与细藤,偶尔还会为了一片完整的花瓣笑闹两句,声音伴着溪水潺潺,格外轻快。 谢临洲与苏恒鑫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支起鱼竿,目光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却时不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见阿朝踮着脚够树枝上的樱花瓣,谢临洲忍不住叮嘱:“慢点,别摔着。” 阿朝回头朝他笑了笑,应了声:“知道啦,我身手矫健肯定会不会摔倒的。” 说完又继续专注地捡花瓣。 苏恒鑫看着苏文彦认真编花环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轻声对谢临洲道:“许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平日里忙着铺里的生意,总难得有这般松心的时辰。” 谢临洲笑着点头:“平日里我们都忙,没有时间陪人,今日这般好的景致,能让她们好好歇歇,我们也能陪陪人。” 苏恒鑫收回视线,“是啊,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不多时,阿朝与苏文彦便编好了两个樱花花环,阿朝将其中一个递给苏文彦,自己则戴起另一个,转身朝谢临洲跑去:“夫子,你看好看吗?” 谢临洲抬头,见阳光洒在他带着花环的笑脸上,美得像画里的人,忍不住伸手替他扶正花环,轻声道:“好看,我们阿朝怎么可能不好看?” 苏文彦也带着花环走到苏恒鑫身边,笑着问道:“钓着鱼了吗?若是钓着了,咱们晚上就能喝鱼汤了。” 苏恒鑫无奈地笑了笑,晃了晃空空的鱼竿:“这鱼倒是机灵,还没上钩呢,不过不急,咱们慢慢等,总能钓着两条。” 苏文彦笑着走开,“那你们慢慢钓,我同阿朝去放风筝。” 说着便拉着阿朝往马车方向走,从车后座翻出一个青竹骨的风筝,鸢鸟样式的绢布上绣着粉紫的缠枝莲,边角还缀着几缕银线,风一吹便能晃出细碎的光。 “这是去年恒鑫给我做的,一直没机会放,今日正好派上用场。”苏文彦抖开风筝线,指尖灵活地将线轴绕紧,又弯腰帮阿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等会儿我跑的时候,你举着风筝往上送,记住了?” 阿朝用力点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风筝底部,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方的空地,“文彦,你放心吧,我放过很多次风筝了,晓得的,你就往前跑就是了。” 春日的风正好,带着花草的清香拂过草地。 苏文彦握着线轴往前跑,绢布鸢鸟在风里渐渐鼓起来,他回头喊了声:“阿朝,放风筝。” 阿朝立刻松开手,只见那鸢鸟顺着风势往上窜,银线在阳光下拉出一道亮痕,转眼便飞高了半丈。 “飞起来了,文彦你看,飞得好高。”阿朝拍着手追在后面,“我上回同襄哥儿他们放风筝都没有放的这般高。” 苏文彦放缓脚步,指尖轻轻调整线轴,让鸢鸟稳稳地停在樱花树上方,转头笑道:“我可是放风筝的高手,让它再飞高点,说不定能追上云呢。” “那我倒要好好学一学了。”阿朝浅笑着:“我们待会在这儿野炊吧,你觉得如何?” 他们面前的这一块地空旷,地方也大,附近没有杂草。 “好啊,东西我让下人带来了,待会我们让下人垒砌一个灶台,把吃食都热一热就在这儿用午膳。”苏文彦道。 两人牵着风筝线在草地上慢慢走,偶尔有樱花瓣落在风筝绢布上,又被风卷走。 阿朝忽然指着不远处的田埂,眼睛一亮:“你看那边,农妇挖的是荠菜吧?我先前常挖这个,熟门熟路的很,你要不要和我过去瞧一瞧,待会挖来的野菜正好带回家去做好吃的。” 苏文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两个农妇蹲在田边翻土,便笑着应下:“好啊,我还从没挖过野菜,正好跟你学学。” “好,我让年哥儿把家伙事都拿来,你把风筝收回来吧。”阿朝道,随后,他招招手,让年哥儿去马车上拿工具。 不多时,二人走近田埂,农妇们见两人过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荠菜:“夫郎们也识得这野菜?这时候的荠菜最嫩,回去做羹最鲜。” 阿朝朝她笑了笑,“认得到,过来瞧瞧,挖一些回去,没打扰到二位吧。” 妇人笑道:“没有没有,这附近野菜多的是,一块挖就是了。” 阿朝笑了笑,朝苏文彦招招手,蹲下身,指尖熟练地拨开泥土,指着一株带锯齿叶、根须泛白的野菜说:“文彦你看,这就是正经的荠菜。叶子边缘得是这种不规则的锯齿,根部还带着细细的白须,要是叶子光溜溜的,那就是苦菜,不能吃。” 苏文彦跟着蹲下,拿起小铲子却不敢下手,怕误把杂草当荠菜。 阿朝见状,握着他的手教她调整姿势:“铲子要斜着插进去,离根须两指远,轻轻一撬就能挖起来,别太用力,免得把根铲断了,带土的荠菜才新鲜。” 说着便示范着挖起一株,抖掉根部的泥土,绿油油的菜叶完整无损。 “原来这么讲究。”苏文彦照着阿朝的方法试了试,果然挖起一株完整的荠菜,忍不住笑起来,“以前只吃过庖屋做的荠菜春卷,倒不知挖起来还有这么多门道。” 阿朝也笑了,指着不远处一丛密集的荠菜:“那边长得密,咱们去那边挖,一会儿就能挖满一篮,夜里回到府上,做春卷、饼子什么的来吃,味道也不错。” 两人分工合作,阿朝负责辨认荠菜,苏文彦跟着挖,偶尔挖到杂草,阿朝便笑着捡出来,教他区分叶片纹理。 不一会儿,竹篮里便堆起绿油油的荠菜,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格外喜人。 待日头上了正空,谢临洲和苏恒鑫也收了鱼竿,虽没钓着大鱼,却也有两条小鲫鱼,正好能做汤。 苏文彦提着装满荠菜的竹篮,阿朝怀里抱着刚编的花笼,此花笼是用柳条和野花编的小篮子,专门用来装挖来的野菜的。 瞧见他们二人回来,得到吩咐的下人们开始干活。 力气大的仆役扛着石块垒灶头,选了块平整的地面,将石块围成半圈,中间留出通风的缝隙。 另一个仆妇则拿出带来的干柴,在灶膛里铺好,只等生火。 “说好了要在这儿用午膳,瞧,下人都把灶头垒好了。”谢临洲放下鱼竿,目光扫过那座简易却规整的石灶,笑着对苏恒鑫道,“我们去马车上把调料和食材拿下来,正好让他们俩处理这些新鲜玩意儿。” 苏恒鑫应了声好,两人并肩往马车方向走,路过矮桌时,谢临洲还特意拿起食盒里的油纸包,确认里面的姜片、葱段都齐全,又叮嘱阿朝:“处理鲫鱼时小心些,别被鱼刺扎到手,要是弄不来就等我回来。” 阿朝笑着摆手:“放心吧夫子,我在王家常处理鱼,熟着呢。” 说罢,他与苏文彦从仆妇手里接过干净的瓷盆,先往里面倒了些溪水,把刚挖来的荠菜放进去浸泡。 “荠菜要多泡会儿,把根部的泥土泡软才好洗。”他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给苏文彦看,指尖捏着荠菜根部轻轻揉搓,将藏在须根里的碎土揉出来,“你看,这样反复淘洗两遍,吃起来才没有沙粒。” 苏文彦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把荠菜泡在水里,动作轻柔地梳理着菜叶,偶尔有几片发黄的叶子,便随手摘下来丢掉:“以前只知道荠菜好吃,倒不知处理起来这么细致。” 另一边,仆妇已经把清理鲫鱼的工具摆好,阿朝洗完荠菜,便挽起袖子准备处理鱼。 他先拿起剪刀,从鲫鱼腹部轻轻剪开一个小口,熟练地将内脏掏出来,又用清水反复冲洗鱼腹,去掉里面的黑膜:“这层黑膜要洗干净,不然煮出来的鱼汤会有腥味。” 苏文彦站在一旁,递过姜片:“那我来切姜片吧,等会儿煮鱼汤的时候放进去,既能去腥,又能暖身子。” 说着便拿起小刀,将姜片切成薄薄的片状,摆放在白瓷盘里。 不一会儿,谢临洲和苏恒鑫便提着几个食盒回来了。 谢临洲手里的食盒里装着油、盐、酱油等调料,还有一小袋提前磨好的胡椒粉;苏恒鑫则拎着个更大的食盒,里面装着新鲜的豆腐、泡发好的香菇,甚至还有一小把翠绿的蒜苗。 “想着煮鱼汤配豆腐正好,便多带了些。”苏恒鑫打开食盒,将食材一一摆出来,笑着对苏文彦道,“你不是说想吃香菇扒油菜吗?这里还有油菜,等会儿让仆妇炒一盘。” 此时,灶膛里的干柴已经点燃,火苗舔着锅底,仆役将一口铁锅架在石灶上,倒入适量的油。 阿朝把处理好的鲫鱼擦干水分,等油热了,便小心地将鱼放进锅里煎。 鲫鱼在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便煎出了金黄的色泽,阿朝又往锅里加了些姜片和葱段,顿时香气四溢。 苏文彦见状,连忙递过热水:“快加开水,这样煮出来的鱼汤才会奶白。” 阿朝接过水壶,沿着锅边缓缓倒入热水,锅里立刻腾起白雾,原本清澈的水渐渐变成了乳白色,鱼香混着姜葱的香气,飘到四周。 第74章 等鱼汤煮得差不多,仆妇也把香菇扒油菜、荠菜炒鸡蛋端了上来,矮桌上顿时摆满了饭菜。 阿朝和苏文彦先去溪边洗手,仆妇早已备好装着温水的铜盆和胰子,阿朝沾了些胰子,仔细搓洗着指尖的泥土,笑道:“今日这手沾的都是春味,连洗的时候都觉得有股青草香。” 苏文彦也笑着点头,用干净的布巾擦干手:“是啊,许久没这般开心过了。” 阿朝笑道:“开心是开心,当自个儿来做菜还是累得,下回我们一块出来不如带个厨子与厨娘,到时候也不累了,我们能做别的事儿去。” “我正好也想说这事。”苏文彦道。 两人回到锦毯旁,谢临洲和苏恒鑫已经摆好了碗筷,还温好了桃花酒。 阿朝先给每个人盛了碗鱼汤,乳白色的汤里浮着豆腐块和香菇,撒了少许蒜苗碎,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快尝尝,这鱼汤鲜不鲜?”阿朝期待地看着谢临洲,见他喝了一口,眼睛微微亮起来,便立刻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谢临洲放下汤碗,笑着点头:“鲜极了,比家里庖屋煮的还好喝。尤其是这豆腐,吸满了鱼汤的味道,比鱼还入味。” 苏恒鑫也附和道:“确实不错,早知道该多钓两条鱼,这样就能多喝两碗汤了。” 苏文彦夹了一筷子荠菜炒鸡蛋,脆嫩的荠菜混着蛋香,忍不住道:“阿朝你这手艺真好,下次咱们再出来,还得让你掌勺。” 四人围坐在锦毯上,一边吃着饭菜,一边闲聊。 谢临洲说起国子监里的趣事,说有个学子为了背经义,竟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日夜不歇;苏恒鑫则聊起吏部近日的趣事,说有个地方官为了表现政绩,竟把荒地虚报成良田,被上司一眼识破,闹了个笑话。 阿朝和苏文彦听得哈哈大笑,偶尔也插几句话。 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洒在锦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偶尔有樱花瓣落在汤碗里,阿朝便笑着用勺子舀起来,说这是‘春日特调鱼汤’。 桃花酒的香气混着饭菜的香味,风里还带着溪水的清凉,四人的谈笑声伴着鸟鸣,在春日的郊野里回荡,成了最惬意的时光。 等用过膳,仆役收拾好碗筷,四人又在樱花树下坐了会儿,晒着太阳,聊着天。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风里添了几分凉意,才收拾东西准备返程。 = 春游归来后,日子便在日渐和煦的春风里悄然流转,清明的气息已伴着微凉的细雨漫了上来。 清明前一日,天刚蒙蒙亮,阿朝便起身唤来小翠,细细叮嘱着准备祭拜的物什,“去库房把去年酿的桃花酒取两坛,再让厨房蒸些艾草青团,要咸甜两种,祖父生前爱咸口,祖母却偏爱甜的。” 这是他从谢临洲嘴里得知,去年冬日围炉夜话时,谢临洲曾说起儿时跟着祖父母过清明,祖母总在蒸青团时特意给他留一碗甜口的,祖父却总抢着要尝咸口,祖孙三人闹得满厨房都是艾草香。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手将谢临洲祖父留下的那把旧折扇找出来,用软布轻轻擦拭着扇面上泛黄的墨竹。 扇面上的墨竹是老人当年亲手画的,如今虽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雅致,连竹叶片尖的留白都透着风骨。 小翠应着去忙活,阿朝又去翻找祭品清单,见上面写着香烛、纸钱、素果,便又添了几样:“再备些新鲜的柳枝,清明插柳是老规矩,还有祖父爱喝的龙井,记得用新茶罐装好。” 他特意叮嘱要选今年的新茶,因谢临洲说过,祖父晚年尤爱明前龙井,总说那股子清苦回甘。 谢临洲走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他蹲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将青团放进食盒,指尖还沾着些许艾草的青汁,连指甲缝里都透着淡淡的青绿色。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发梢染得微亮,模样认真得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怎么不多睡会儿?”谢临洲走过去,伸手帮他理了理额前垂落的碎发,指腹触到他微凉的耳廓,又轻轻捏了捏,目光落在食盒里码得整齐的青团上,眼底泛起暖意,“这些都是你亲手盯着做的?” 好不容易休沐,有空闲的时间,他自然是想着多睡一会觉,一觉睡醒发现身旁没有人,他就起身了。 阿朝点头,将食盒盖好,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着雕花:“你是祖父母带大的,祖父母待你好,我又是他们的孙夫郎,这些小事该上心些。” 他抬头看向谢临洲,眼底带着几分认真,“再说,去年清明我还没嫁给你,自然不能与你一块祭拜,可今年总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忙活。” 谢临洲闻言,伸手将他拉到身边,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指尖轻轻拂过他微凉的耳廓:“有你在,我哪里还会觉得是一个人忙活。从前每年清明,看着别人阖家祭拜,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今有你陪着,倒盼着明日早些来。” 阿朝靠在他怀里,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衣襟,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些:“我爹娘当年坐船出海,遇上风浪,葬身海底,连尸骨都没能寻回来。这么些年,每到清明之际,我就找一处僻静的河边,给爹娘烧些纸钱,去年那时手头紧,只能买些最便宜的黄纸,今年有了你,有了银钱,总算能多烧些,还能给他们买些纸扎的衣物点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脸上挂着浅笑:“前日我已经让小翠去找人给我爹娘寻了个风水好之地,立了个衣冠冢,等祭拜完祖父祖母就随我去祭拜我的爹娘可好?” 今年过年祭祀之时,他就想过此事,但到底祠堂内供奉的都是谢家人,他不好开口,总算到了清明,他有理由去给爹娘立衣冠冢。 “好。”谢临洲应声。 立衣冠冢这事,他知晓,他还让小翠花了大价钱寻大师找的风水好地方。 谢临洲拇指轻轻蹭过阿朝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背,语气放得格外柔和,“不若,把爹娘的牌位迎到祠堂之中,这般往后逢年过节,你也不用再特意跑去河边或是衣冠冢前祭拜,咱们一家人在一处,也热闹些。” 语气稍顿,他又道:“其实也怪我想的不够多,若是早早想到此事,去年过中秋便能祭拜爹娘。” 是他事务繁忙,忘却了。 阿朝闻言,猛地抬头看向谢临洲,眼底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提出将自己爹娘的牌位迎入谢家祠堂。要知道,谢家祠堂里供奉的,都是谢家的列祖列宗,自己爹娘并非谢家之人,按规矩,是断断不能入祠堂的。 谢临洲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伸手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温声解释道:“我知道按常理,外姓之人的牌位不能入祠堂,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爹娘是你的亲人,如今你是我的夫郎,你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 阿朝眼底渐渐泛起了水光,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夫子,谢谢你……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只是,这事会不会有不妥?毕竟祠堂之事,向来有讲究……” 谢临洲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与温柔:“无妨,如今家中之事我说了算,无需顾虑其他。你爹娘养育了你这般好的人,让你来到我身边,这便是对谢家最大的恩惠,他们的牌位,本就该入祠堂。我们明日先去祭拜祖父母,完事后再去你爹娘的衣冠冢前祭拜,等这两处都拜完了,就把爹娘的牌位迎回祠堂,好不好?” 阿朝在他颈窝处轻轻点了点头,泪水却还是忍不住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知道,谢临洲这般干脆的应允,是真心实意想让他安心,没有丝毫推诿与犹豫。从前他独自面对清明的冷清,如今有了谢临洲,连祭拜亲人这件事,都有了安稳的着落。 有夫君如此,夫复何求? 过了好一会儿,阿朝才渐渐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眼底虽还有未干的泪痕,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好,都听你的。明日祭拜完祖父母,再去拜我爹娘,然后就把他们的牌位迎回来。往后,咱们一家人就真的在一处了。” 谢临洲见他露出笑容,心中也松了口气,他低头在阿朝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笑着说道:“嗯,一家人,永远在一处。明日我让小翠给你爹娘的牌位做个精致的木龛,迎回来时也体面些。” 阿朝闻言,心中更是暖意涌动,他轻轻“嗯”了一声,又重新靠回谢临洲的怀里。 夜色渐深,屋内的烛火摇曳,映着相拥的二人,温馨而美好。 = 清明当日的天,是刚洗过的淡蓝,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笼着城郊的山。 阿朝与谢临洲寅时末便出了门,竹篮里装着昨日备好的祭品,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只听得见零星的马蹄声,倒衬得这清晨愈发安静。 “昨儿听青砚说,去祖坟的路因上月雨水多,塌了小段,得绕着山坳走。”谢临洲掀开车帘,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穿越到此处来后,原身一家全都没了,他又忙着广业斋那群学子以及发展自己的生意,鲜少来祭拜原主及其一家。 阿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连片的绿树,哪里分得清路径,便握紧了手里的锦盒,轻声道:“没事,咱们慢慢找,总能找着的。” 往年只有清明才来祭拜,祭拜的路也没什么人走过,怕是不容易前行。 马车行至山脚下便再难往前,两人下了车,谢临洲先将防滑的草绳仔细绑在阿朝鞋上,又弯腰检查了两遍,确认不会松脱才起身:“山路滑,你跟着我走,踩着我踩过的地方。” 说着便提着竹篮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先试探着踩实地面,再回头伸手扶阿朝。 起初的路还算好走,虽有些泥泞,却还能瞧见依稀的脚印。 可越往山里走,草木越茂盛,昨日的雨水打湿了枝叶,走过去时,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很快便浸湿了衣摆。 阿朝跟着谢临洲绕进山坳,眼前忽然没了路,只有齐腰高的杂草,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是不是走岔了?”阿朝停下脚步,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在四周逡巡。 谢临洲也皱起眉,回忆着去年来的情景:“去年这里还有棵老槐树,怎么不见了?” 两人正犯愁时,阿朝忽然瞥见杂草丛里露出半截石碑,连忙拉着谢临洲走过去,拨开杂草一看,碑上刻着谢氏祖茔四个字,虽有些斑驳,却依稀能辨认。 “找到了!”阿朝眼底亮了起来,伸手去拨旁边的杂草。 谢临洲也松了口气,从竹篮里取出小铲子,递给阿朝:“先把墓前的草除了,再摆祭品。” 两人蹲下身,谢临洲用铲子将杂草根部挖松,阿朝则伸手将杂草连根拔起,偶尔遇到顽固的草根,便两人合力往上拽。 晨露沾湿了手背,泥土蹭在指尖,却没人在意,只想着把墓前清理干净,让祖父母瞧着舒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座墓碑前的杂草终于除尽,露出了平整的土地。 阿朝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刚想说话,便被谢临洲递来的帕子接住:“擦擦手,别沾着泥土揉眼睛。” 阿朝接过帕子,看着谢临洲额角的汗珠,也伸手帮他擦了擦,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便是祭拜的流程,谢临洲先取出香烛,点燃后插在碑前的石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在晨雾中渐渐散开。 阿朝则打开锦盒,将祖父的旧折扇轻轻放在碑前,又把绣好的兰草纹手帕铺在祖母碑上,指尖抚过扇面的墨竹,轻声道:“祖父,扇子我帮您擦干净了,您要是想写字,往后我常来给您带新的宣纸。” 谢临洲打开桃花酒,先往祖父碑前的酒杯里倒了些,又往祖母的酒杯里添了半杯,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滴,在泥土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祖父,这是阿朝酿的桃花酒,您尝尝;祖母,您少喝点酒,免得头疼。”他说着,又将咸甜两种青团分别摆在两座碑前,素果也一一摆开,码得整整齐齐。 阿朝从竹篮里取出纸钱,一张张摊开,放在石台上:“祖父祖母,这些纸钱您拿着,要是不够用,咱们下次再带。” 谢临洲也蹲下身,与阿朝一起烧纸钱,火焰跳跃着,映着两人的脸庞,纸钱灰随着风轻轻飘起,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待纸钱烧尽,两人又对着墓碑深深鞠躬,阿朝轻声说着近日的事:“我跟临洲前几日去春游了,看了樱花,还钓了鱼,临洲钓的鱼可鲜了,下次要是能带来,就做给您二老尝尝。” 谢临洲也补充道:“国子监的学子最近很用功,祖父要是还在,定会高兴。家里一切都好,您二老放心。” 阳光渐渐升高,晨雾散去,照在墓碑上,带来暖意。 两人收拾好祭品,谢临洲又在两座墓碑旁各插了一枝柳枝,阿朝则将艾草香囊放在碑前:“夏天快到了,这香囊能驱虫,您二老带着。” 走下山时,阿朝回头望了眼山口,见柳枝在风里轻轻摇曳,便笑着对谢临洲道:“祖父母肯定很高兴,你看那柳枝都在跟咱们道别呢。”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点头道:“嗯,下次来,咱们再给他们带新采的龙井。” 两人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阳光洒在身上,虽有些疲惫,心里却满是安稳。 走到山脚下,谢临洲没有立刻唤车夫驾车,而是转头看向阿朝,眼底带着温柔的询问:“走吧,我们去去祭拜爹娘。” 阿朝抬头,点头如捣蒜,“好啊,快些走吧。” 两人沿着山脚下的小径往东侧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瞧见一片开阔的平地,这里背靠青山,前临溪水,岸边还新栽了几株桃树苗,嫩绿的新芽在阳光下格外鲜活。 平地中央,一方简易的土丘已堆好,旁边立着一块石头做的墓碑,上面用雕刻着‘阿朝父母之墓’。 谢临洲不知该说什么,只将带来的另一篮祭品放在木牌前,里面是阿朝提前准备的纸钱、纸扎衣物,还有一本泛黄的《论语》,此书是阿朝爹生前常读的书。 阿朝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哽咽:“爹,娘,我来看你们了,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谢临洲在他身旁蹲下,取出香烛点燃,递到阿朝手中:“给爹娘上柱香吧,跟他们说说咱们现在的日子。” 阿朝双手捧着香,对着土丘深深鞠躬,将香插在石炉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夫子待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以前每年清明,我只能在河边或是僻静的地方给你们烧纸钱,往后我就能常来这里看你们了,还能给你们带你们喜欢的东西。” 谢临洲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擦去眼泪,对着土丘轻声道:“岳父岳母,我是临洲,往后我会好好照顾阿朝,每年都陪他来看你们,让他再也不用孤单。” 说着,他从祭品篮里取出那本《论语》,放在土丘前:“岳父,这是您常读的书,阿朝给你买来了,待会烧过去,您在这边也能像从前一样,没事翻两页。” 阿朝看着谢临洲细心的模样,心里暖融融的,伸手握住他的手:“夫子,谢谢你。” 谢临洲回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跟我还说什么谢。” 两人一起烧了纸钱,将纸扎的衣物一一摆好,阿朝还特意将娘亲绣的平安符放在土丘旁,轻声道:“娘,这是您给我绣的平安符,我带过来给您看看,我一直戴着,平平安安的。”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溪水在旁边潺潺流淌,偶尔有鸟儿落在桃树苗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竟驱散了几分悲伤。 阿朝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土丘,在心里说:“爹,娘,我下次再来看你们,到时候桃树该开花了,你们就能看见好看的桃花了。” 谢临洲牵着他的手往马车方向走,阿朝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从城郊衣冠冢回来后,夫夫二人换了身衣裳,请了京都有名的木工匠人,选用质地坚硬的楠木,为阿朝爹娘制作牌位。 动工前,阿朝握着笔,指尖虽有些颤抖,一笔一画写下的爹娘的名字。他记不得爹娘的生辰八字,只记得名字。 “工匠说楠木能防潮防虫,能放许多年。”谢临洲站在一旁,看着阿朝写完,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等牌位做好,咱们选个吉日,亲自去城郊将爹娘‘请’回家,往后他们就能跟咱们住在一起,再也不用待在外面受风吹雨淋了。” 阿朝点头,将写好名字的宣纸小心收好,眼底满是期待:“好,到时候在供桌上放些大家伙都爱吃的,爹娘瞧到了定然高兴。” 两日后,牌位如期做好。 楠木打磨得光滑温润,正面刻着阿朝爹娘的名字,字体是谢临洲特意选的端正楷书,还请工匠在边缘刻了淡淡的缠枝莲纹样,既庄重又不失雅致。 谢临洲亲自去工匠铺取回牌位,用柔软的锦缎仔细裹好,捧在怀里时,脚步都放得格外轻。 归家时,阿朝早已在府门口等候。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手里提着提前备好的香烛,见谢临洲回来,连忙迎上前,目光落在锦缎包裹的牌位上,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回来了?路上没磕碰着吧?” “放心,一直小心护着。”谢临洲笑着点头,伸手牵过他的手,“咱们现在就去祠堂,把爹娘的牌位安置好。” 两人并肩往祠堂走,府里的下人早已将祠堂打扫干净,供桌也擦拭得一尘不染。 谢临洲先将锦缎轻轻掀开,露出楠木牌位,阿朝立刻点燃香烛,插在供桌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为肃穆的祠堂添了几分暖意。 “爹,娘,咱们回家了。”阿朝轻声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满是安稳。 谢临洲双手捧着牌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供桌左侧与自己祖父母的牌位并排,位置恰好对着门口,既能看见祠堂的全貌,也像是能随时瞧见家里的动静。 “岳父岳母,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谢临洲对着牌位深深鞠躬,语气恭敬,“我会好好照顾阿朝,家里的事也会时常跟你们说说,你们放心。” 阿朝也跟着鞠躬,随后将提前准备的贡品全都放在供桌之上。 两人在祠堂里站了许久,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偶尔低声说着话。 谢临洲说起往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祠堂上香;阿朝则说起要给爹娘准备四季的供品,春天送新采的茶,夏天摆新鲜的瓜果,秋天带刚晒好的桂花糕,冬天煮温热的米酒。 “往后再也不用在清明时四处找僻静地方祭拜了。”阿朝转头看向谢临洲,眼底满是释然的笑意,“现在爹娘在家,我想他们了,随时都能来祠堂跟他们说说话。” 谢临洲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带着温热的暖意:“是啊,咱们一家人,终于能在一处了。” 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洒在供桌上的牌位上,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真的有两道温和的目光,正静静注视着相拥的两人。 离开祠堂时,阿朝特意将祠堂的门轻轻掩上,像是怕惊扰了归家的爹娘。 谢临洲牵着他的手往院子里走,春日的阳光正好,海棠花苞已渐渐饱满,再过几日便能绽放。 阿朝轻声说,语气里满是期待,“等海棠花开了,咱们摘些放在祠堂供桌上,让爹娘也瞧瞧咱们院里的花。” “好啊。”谢临洲笑着点头。 清明的细雨收了尾,春日的阳光便愈发慷慨起来,透过窗棂洒进谢府的庭院,将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连墙角的青苔都透着几分鲜活。 清明过了,谢临洲照常去国子监上课,这个月他要带着学子们上实践课,忙碌的很,只有夜里才能到家。 阿朝学习越发的得心应手,每日学习的时辰逐渐增多,他计划着早些学完,早些帮谢临洲的忙。 这日,阿朝便起了个大早,踩着晨光去打理院子里的海棠。 院里的海棠是谢临洲祖父母与谢临洲一块栽种的,如今抽出的新芽已缀上了小小的花苞。 “再浇些水,说不定过几日就能开花了。”阿朝提着水壶,小心翼翼地将水浇在海棠根部,水珠顺着土壤渗下去,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谢临洲走过来时,正瞧见他踮着脚,伸手去拂叶片上的晨露,发梢沾着的阳光像撒了把碎金,“小心些,别摔着。” 他走过去,伸手扶住阿朝的腰,目光落在海棠花苞上,眼底满是温柔,“你这么上心,它定会开得格外好。” 阿朝回头笑了笑,将水壶递给他:“这可是祖父母留下的念想,自然要好好照顾。对了,前几日春游时,文彦说要请咱们去府上吃春宴,说是新得了些春笋,要做油焖春笋给咱们尝,你看何时去合适?” 谢临洲接过水壶,帮着浇了些水,沉吟道:“明日我休沐,不如就明日去吧,正好带些咱们院里新采的龙井,配春笋正合适。” 他本来今日要带着国子监的学子们去农桑司上实践课,前几日就与农桑司的官员约好,要带学子们观察春蚕结茧的过程,连记录用的纸笔都提前分装好了。 可今早去国子监时,李祭酒见他眼下泛着青黑,脸色也透着几分苍白,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只觉虚浮无力,唯恐他这般硬撑伤及根本,便强行将他拦下:“你这身子哪还禁得住折腾?今日课我替你去,你且回府好好歇着,若再硬撑,反倒误了后续的事。” 广业斋的学子本就熟悉他的教学方式,李祭酒亲自授课倒无需多费心,最累的是清明回来后,他既要抽时间教导其他斋舍的学子适应实践课,还要与各斋博士反复沟通教学经验,出去带队时更是一人要顾着三四个斋舍的学生,连喘口气的功夫都少,身子便渐渐吃不消了。 两人说定后,便分头忙活起来。 阿朝去库房翻找装茶叶的锦盒,翻找时,他还想起前几日绣好的兰草纹手帕,便顺手取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锦盒旁,想着明日送给苏文彦做春日的小礼物;谢临洲则去书房整理近日的书卷,将国子监的教案按斋舍分类收好,又把明日要带的实践课记录册单独放在一旁,免得明日赴宴时还惦记着公务,扰了兴致。 待阿朝把要带去的东西都归置在一个朱漆箱子里,端着刚泡好的菊花茶走进花厅时,正瞧见谢临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头还微微蹙着,想来是身子仍有些不适。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将茶盏放在谢临洲手边的小几上,轻声询问:“方才李大夫来为你看病,他如何说的?是不是你最近太累,气血亏空了?” 谢临洲缓缓睁开眼,见阿朝眼底满是担忧,便伸手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安抚:“没什么大事,就是李大夫说我最近劳心劳力,有些气虚,让我多歇几日,少费神。” 他顿了顿,怕阿朝太过担心,又补充道:“还开了些补气血的汤药,说每日早晚各喝一碗,过几日便会好转,你别担心。” 可阿朝哪里能不担心?他想起清明后谢临洲每日早出晚归,常常回来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忙着批改学子们的实践报告,有时深夜还在书房对着教案发愁,眼底的青黑就从未消退过。 “我看你就是太拼了。”阿朝伸手抚上谢临洲的脸颊,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国子监的改革哪能一蹴而就?你便是再急,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啊。明日去文彦家赴宴,你可不许再想公务的事,好好歇一日,听见没?” 谢临洲看着阿朝认真的模样,心里暖融融的,忍不住笑了:“好,都听你的,明日只陪你和文彦他们说话,绝不想公务。” 他拿起手边的茶盏,递到阿朝嘴边:“尝尝这茶,你泡的菊花总是比旁人泡的更清甜些。” 阿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菊花茶的清香在口中散开,还带着淡淡的暖意。他靠在谢临洲肩头,轻声道:“往后我每日早起给你炖些补气血的汤,比如红枣桂圆汤、当归鸡汤,你在国子监要是觉得累了,就回来歇会儿,别硬撑着。” “嗯,都听你的。”谢临洲收紧手臂,将阿朝搂得更紧,鼻尖蹭着他的发顶,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只觉得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有阿朝这般细心照料与牵挂,便是再累些,也觉得心里踏实。 两人在花厅里静静依偎了片刻,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阿朝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让刘婶子今晚炖些乌鸡汤,明日你喝了汤药再喝些汤,身子能恢复得快些。” 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谢临洲拉住了手腕。 “别急,”谢临洲笑着将他拉回身边,“再陪我坐会儿,教案我都收好了,也没什么要忙的,咱们说说明日去文彦家要聊些什么,免得冷了场。” 阿朝看着他眼底的温柔,便也不再急着去厨房,重新靠在他肩头,轻声说起前几日苏文彦提过的春日趣事,谢临洲偶尔应和几句,花厅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温馨起来,连空气里都透着淡淡的暖意。 待午后阳光渐柔,阿朝忽然想起清明前泡的艾草水,便提议道:“我们做些艾草糕吧,留着自己吃,明日也给文彦带些,他上次说爱吃甜口的。” 谢临洲自然应下,跟着阿朝去了厨房。 刘婶子瞧见二人来了,手里的面杖都顿了顿,连忙放下活儿迎上来:“少爷和少君怎么来庖屋了?是想吃些什么?我让小丫头去做。” 阿朝笑着摆手:“刘婶子不用忙,我想着清明后湿气重,来做些艾草糕,您要是不忙,帮我搭把手就好。” 刘婶子一听乐了:“这有啥不忙的,您会做艾草糕可太好了,往年都是我照着方子瞎琢磨,总觉得少点味儿,今日正好跟您学学。” 说罢便吆喝着旁边择菜的小丫头:“你去把蒸笼先预热着,再取些新磨的糯米粉来,要细筛过的。” 阿朝挽起衣袖,先将提前洗好的新鲜艾草放进沸水锅里,撒了一小勺盐,这是他从前跟着王郑氏学的诀窍,盐能锁住艾草的青绿色,还能去些涩味。 艾草在沸水里滚了两滚,便捞出放进冷水里浸凉,他双手攥住艾草拧干水分,再放进石臼里捣。 “得把艾草捣得细些,揉进面里才匀,吃着也没渣。”阿朝一边捣,一边跟刘婶子解释,石臼撞击的咚咚声里,艾草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 刘婶子在一旁揉着糯米粉,闻言点头:“难怪我往年做的艾草糕总有些糙,原来是没捣细。您这手艺,一看就是常做的。” 谢临洲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腿上放着一碟红豆糕、一碟绿豆糕,指尖捏着块红豆糕,却没急着吃,目光只黏在阿朝身上。 看他捣艾草时胳膊微微用力的模样,看他跟刘婶子说话时眼角带笑的神情,连额前垂落的碎发都透着鲜活。 待艾草捣成细腻的绿泥,阿朝接过刘婶子揉好的糯米粉团,将艾草泥分几次揉进去。 他掌心沾了些熟粉,揉面的动作娴熟又轻柔,雪白的粉团渐渐被染成温润的青绿色。 “面要揉到不粘手、有韧劲才好,蒸出来的糕才弹牙,好吃。”阿朝说着,还揪下一小块面团递到谢临洲面前,“你尝尝生面团,看看甜度够不够?” 谢临洲凑过去咬了一小口,清甜的艾草香混着糯米的软糯在口中散开,比他腿上的糕点多了几分自然的鲜气,他点头笑道:“甜得正好,比外面买的还好吃。” 刘婶子在一旁打趣:“少爷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不过少君这手艺,确实地道。” 阿朝脸颊微红,轻轻推了推谢临洲:“别在这儿捣乱,快吃你的糕点去。” 揉好面团,阿朝将其分成一个个小剂子,每个剂子都擀成薄圆片,包入提前调好的豆沙馅。 这豆沙是他早上亲自熬的,加了些桂花蜜,比寻常豆沙更添了几分清香。 他捏褶子的手法格外熟练,指尖翻飞间,一个个圆鼓鼓的艾草糕生胚就摆好了,还在每个糕顶上用红豆压了个小印,模样精致得像工艺品 “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刘婶子看得眼热,也学着阿朝的样子包了一个,却总觉得捏的褶子不如阿朝的整齐,忍不住叹道,“我这双手只会炒个菜,做这些精细活,还是得看少君。” 阿朝笑着教她:“您把剂子捏薄些,馅别放太多,褶子从边缘往中间捏,慢些就好了。” 谢临洲这时又拿起一块绿豆糕,慢悠悠咬了一口,忽然开口:“阿朝,往年在王家,你做了艾草糕,会分给邻里吗?” 阿朝手上的动作没停,回忆道:“会但是分的不多,外祖母说好东西要分着吃才香,三舅母说分什么分,自家都没得吃了。每次做了艾草糕,我就会按照他们的吩咐,给一些关系好的分,他们也会回些自家种的菜。” 说话间,第一笼艾草糕已经上锅。 蒸汽袅袅升起,将厨房熏得暖融融的,艾草与豆沙的香气混在一起,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糕点,起身走到灶台边:“还要等多久才能好?” 阿朝看了眼水汽:“再蒸一刻钟就差不多了,心急吃不了热艾草糕。” 谢临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心急,是想着早些让你尝尝自己的手艺。” 刘婶子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眼底满是笑意,这府里自从有了少君,少爷脸上的笑容多了,连庖屋的气氛都比从前热闹了,倒真像个有家的样子了。 又过了一刻钟,阿朝掀开蒸笼盖,一股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蒸笼里的艾草糕个个饱满,青绿色的糕体透着莹润的光泽,红豆印在顶上格外显眼。 阿朝用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热气,先递到刘婶子嘴边:“刘婶子您先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刘婶子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口感里满是艾草的清香,忍不住赞道:“好吃,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都好吃!” 阿朝又夹了一个递给谢临洲,看着他小口咬下,眼底满是期待:“怎么样?” 谢临洲咽下口中的糕,点头道:“比生面团还好吃,往后每年都要吃你做的艾草糕。” 阿朝笑着点头,自己也尝了一个。 = 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龙井和艾草糕,坐马车去了苏府。 苏文彦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他们来,笑着迎上前:“可算来了,夫君刚去后院挖了新鲜的春笋,正等着你们呢。 进了苏府,院子里的牡丹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夺目,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路上,像铺了层胭脂。 苏恒鑫从后院走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挖的春笋,沾着新鲜的泥土,透着春日的鲜气。 他笑着对谢临洲道:“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去剥笋,中午尝尝我的手艺,我跟厨娘新学了道油焖春笋,保准你们爱吃。” 四人便去了后院,后院的石桌上早已摆好了竹篮和小板凳。 阿朝与苏文彦坐在石凳上剥笋,指尖捏着笋壳轻轻一撕,嫩白的笋肉便露了出来;谢临洲与苏恒鑫则在一旁的小亭子里坐着,手里捧着热茶,说起国子监与吏部的趣事。 “前几日吏部来了个新官员,竟把籍贯写成了藉贯,还在公文中堂而皇之地递了上来,尚书大人看了都笑出声,罚他抄了十遍《吏部公文格式》,闹了不少笑话。”苏恒鑫捧着茶盏,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临洲也跟着笑起来,指尖摩挲着杯沿,说起国子监的趣事:“我教的那个新学子,为了背《诗经》,竟把诗句写在扇子上,上课扇扇子时被我抓了个正着。本想罚他,谁知他说‘扇风时看两句,记起来更快’,倒让我没了脾气。后来我索性让他把难记的诗句写在小笺上,揣在怀里随时看,这几日背书倒是快了不少。” 苏文彦剥笋的手顿了顿,转头对阿朝笑道:“你们清明去祭祖,倒比我们热闹些。我们清明只去了城郊祖坟,祭拜完便回了家,没你们这般折腾。” 阿朝手上的动作没停,闻言点头:“今年确实忙些,先是陪夫子去祭拜他祖父母,山路不好走,找了半天才找着墓碑,又一起除了草、摆了祭品。” 他想起那日的情景,眼底添了几分暖意,“回到家里,夫子说祖父母墓前有棵参天大树,去年还在,今年不知怎的没了,好在最后凭着半截石碑找着了,没误了时辰。” “可不是嘛,”谢临洲从亭子里插话进来,目光落在阿朝身上,带着笑意,“还是阿朝眼尖,隔着半人高的草瞧见了石碑,不然咱们还得在山坳里绕圈子。” 苏文彦听得好奇,追问道:“那你们祭拜时,有没有带些特别的祭品?我阿爹每年都会给我祖母带她最爱的桂花糕,说老祖宗吃惯了,换别的不乐意。” “带了的,”阿朝笑着回答,“我给夫子祖父带了他生前爱用的旧折扇,特意擦干净了扇面的墨竹;给祖母带了我绣的兰草纹手帕,她从前就喜欢这些绣活。夫子还打开了我酿的桃花酒,给两位老人各倒了一杯,说让他们尝尝新酒的滋味。” 苏恒鑫闻言,对谢临洲道:“还是你们心细,我每年去祭祖,都是让管家备好现成的祭品,倒没这么多讲究。” 谢临洲摇头笑道:“也不是讲究,只是想着老人生前的喜好,多尽些心意罢了。对了,阿朝还为他爹娘立了衣冠冢,就在临洲祖父母墓附近的山脚下,有山有水,安静得很。” “立衣冠冢?”苏文彦停下剥笋的动作,眼中满是惊讶与心疼,“是阿朝爹娘……” 阿朝轻轻点头,声音轻了些:“我爹娘当年葬身海底,连尸骨都没寻着,往年清明只能在河边烧些纸钱。今年想着该给爹娘立个衣冠冢,好有个正经祭拜的地方。我们选了块能看见溪水的地,还栽了几株桃树,我娘生前最喜欢桃花。” 苏文彦伸手握住阿朝的手,轻声道:“往后你便不用再孤零零的了,有临洲陪着,还有了正经祭拜的地方,爹娘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可不是嘛,”谢临洲走过来,递给阿朝一块干净的帕子,让他擦去手上的笋屑,“那日祭拜完阿朝爹娘,他还说等桃树种活了,明年清明带些桃花酒去,让爹娘瞧瞧盛开的桃花。” 苏恒鑫也凑过来,笑着说:“这主意好,明年桃花开时,咱们要是得空,不如一起去看看,也给阿朝爹娘添些祭品,热闹热闹。” 阿朝闻言,眼底亮了起来,点头道:“好啊。到时候我再做些艾草糕,带过去给爹娘尝尝,也给你们分些。” 苏文彦笑着打趣:“那可得提前跟你说,我要吃你做的艾草糕,上次你带的那盒,我只吃了一块就被恒鑫抢光了。” 他说着,还瞪了苏恒鑫一眼。 苏恒鑫连忙告饶:“那不是你做的桃花糕太好吃,我吃撑了才没抢过你嘛。” 四人都笑了起来,后院里的笑声混着春风,落在盛开的牡丹上,落在鲜嫩的春笋上,满是春日的惬意与热闹。 午后的春宴格外丰盛,有油焖春笋、荠菜豆腐羹、清蒸鲈鱼,还有苏文彦亲手做的桃花糕,阿朝做的艾草糕。 四人围坐在桌前,一边吃着饭菜,一边聊着天,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暖融融的。 “等过月底休沐,咱们再去春游吧,听说西郊的牡丹开得正盛,比咱们院里的还好看。”苏文彦提议道,阿朝立刻点头赞同,谢临洲与苏恒鑫也笑着应下。 春宴过后,四人又在苏府的庭院里喝了会儿茶,聊到夕阳西下,才起身告辞。 马车行驶在归途上,阿朝靠在谢临洲肩头,手里还拿着苏文彦送的牡丹花瓣,轻声道:“清明后的日子真舒服,有花看,有好吃的,还有你陪着。”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往后的日子,都会这样舒服,咱们还要一起看更多的花,吃更多的好吃的。” 回到谢府时,天色已暗,庭院里的海棠花苞又大了些,仿佛再过几日便能绽放。 阿朝与谢临洲坐在庭院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偶尔说几句话,空气里满是温馨。 第75章 又过了六七日,西郊牡丹园的花期如约而至。 这日天朗气清,谢临洲与阿朝一早便备好了车马,带着提前准备的茶点,往苏府接苏文彦与苏恒鑫。 马车行至西郊,远远便望见一片绚烂的色彩铺展在田野间,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瓣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引得蜂蝶萦绕,热闹非凡。 “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好看。”刚下车,苏文彦便忍不住惊叹,拉着阿朝往牡丹丛中走。 谢临洲始终紧跟在两人身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阿朝身上,生怕人多拥挤碰着他。 阿朝被苏文彦拉着,指尖拂过垂落的牡丹花枝,鼻尖萦绕着清雅的花香,忍不住笑道:“这牡丹园比去年我听人说的还要热闹,瞧那边,连卖糖画的都来了。” 苏文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笑着摇头:“可不是嘛,这几日京都人都往西郊跑,连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都借着赏牡丹的由头出来透气了。不过说起这些人家,前几日我倒听闻一件荒唐事,你听了保管惊讶。” 阿朝好奇地停下脚步,侧身看向他:“什么事?竟能让你说荒唐?” “是城东张御史家的三公子,”苏文彦压低声音,凑近阿朝耳边,“你知道的,张御史一向管得严,可他家三公子倒好,前几日偷偷溜出府,竟跟着戏班去城外搭台唱戏,还扮了旦角。结果被张御史抓了个正着,当场就把人拎回府,听说关了三天禁闭,连家法都用上了。” 阿朝听得眼睛睁大,下意识道:“真的?张御史素来注重礼教,他家公子怎会做出这种事?扮旦角唱戏,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谁说不是呢!”苏文彦叹了口气,“还有城西段员外家的姑娘,更荒唐。上月家里给她议了门亲事,男方是个有功名的举人,谁知她竟瞧不上,偷偷跟家里的小厮跑了。段员外气得大病一场,派人找了半个月,才在邻县把人找回来,如今那姑娘还被锁在闺房里,婚事也黄了。” 阿朝听得连连咋舌,摇头道:“这些公子小姐,倒是真敢做。我们寻常人家,可不敢这般任性。”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前段时日我去采买祭拜用的香烛,还听铺子里的伙计说了件祭祖的荒唐事,比这更过分。 苏文彦立刻来了兴致,拉着他往旁边人少的石凳上坐:“哦?祭祖这般庄重的事,还能有荒唐事?快说说。” 谢临洲与苏恒鑫原本跟在后面赏牡丹,见两人坐下闲聊,也放缓脚步,在不远处的花架下等候。 阿朝喝了口随身带的茶水,才缓缓道:“是城南乔家的事。乔家祖上是做盐商的,家底丰厚,可到了这代,当家的乔老爷却不务正业,整日喝酒赌钱。清明祭祖,乔老爷本就宿醉未醒,祭拜时竟把祖宗牌位碰倒了,不仅没道歉,还对着牌位骂老祖宗不保佑,让我输了钱。” “竟有这种事?”苏文彦惊得声音都提高了些,“祭祖哪能这般不敬?碰倒牌位已是大错,还敢辱骂祖宗,这乔老爷也太荒唐了!” “可不是嘛!”阿朝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愤慨,“听说当时乔家的老管家都气哭了,跪着求乔老爷认错,乔老爷却理都不理,还带着赌友在祠堂里喝起了酒,把好好的祭祖仪式搅得一塌糊涂。街坊邻居听说了,都在背后议论,说乔家早晚要败在他手里。” 苏文彦皱眉道:“祭祖是缅怀祖宗、祈求家族平安的大事,哪能这般儿戏?这乔老爷不仅不敬祖宗,还败坏家风,真是该受教训。” 阿朝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爹娘虽不在了,可每年清明我都尽心尽力祭拜,总觉得心里踏实。像乔老爷这样,怕是连祖宗都不愿保佑他。” “你说得对。”苏文彦握住阿朝的手,轻声安慰,“你这般有心,你爹娘在天有灵,定会安心的。不像那些不知敬畏的人,早晚要自食恶果。” 两个人关系好,彼此知道彼此的家中情况。 两人正说着,谢临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朵刚摘的白色牡丹,递到他们面前:“别总说这些糟心事,瞧这牡丹开得多好,给你们插在发间,衬得更俊了。” 阿朝接过牡丹,指尖触到柔软的花瓣,方才因荒唐事生出的愤慨渐渐消散,笑着对谢临洲道:“还是你想得开。不过也得让文彦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不懂规矩的人。” 苏恒鑫也走过来,笑着道:“京中人家多,难免有几个荒唐的。我们今日是来赏牡丹的,别被这些事扰了兴致。前面还有一片‘豆绿’牡丹,颜色极少见,我们快去瞧瞧。” 阿朝与苏文彦点头应下,起身跟着两人往前走去。 阳光透过牡丹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各色牡丹开得正盛,粉的似霞、红的似火、白的似雪,还有那紫中带蓝的蓝田玉,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泽,格外雅致。 见阿朝的目光停在一株艳丽的红色牡丹上,眼中满是好奇,谢临洲特意放慢脚步,凑到他身侧,手指轻轻点向花瓣,语气比寻常讲解时更柔和:“这是姚黄,被誉为牡丹中的花王,你看它花型饱满,色泽金黄中透着微红,花瓣层层叠叠,格外大气。” 谢临洲对牡丹的认知,大多是得自广业斋一位姓周的学子。前段时日,因那学子近期课业略有松懈,他便趁着休沐日去周家家访,想与学子的父亲聊聊,一同引导学子用心向学。 周家住在京都城南的一条僻静巷子里,院落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院角还种着两株普通的粉牡丹,虽不及皇家园林的珍稀,却也开得热闹。学子的父亲周师傅,正是在皇帝后花园当差的花匠,已在园子里伺候花草三十余年,对各类花卉尤其是牡丹,有着极深的了解。 那日家访,待聊完学子的课业,周师傅见谢临洲目光落在院角的牡丹上,便笑着邀他在花旁的石桌前坐下,泡了壶新采的绿茶,两人就此聊起了牡丹。周师傅说,皇帝后花园里的牡丹,品种多达数十种,光是名贵品种,就有姚黄、魏紫、御衣黄等十余种,每一种的养护都有专属的门道,半点马虎不得。 那天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从牡丹的种植、养护,到各个品种的来历与特性,周师傅知无不言,谢临洲也听得十分认真,还特意将一些重要的养护方法记在了随身的小册子上。临走时,周师傅还从家里的花窖里取了一小袋牡丹花肥,送给谢临洲,说若是往后想在院里种牡丹,用这种花肥准没错。 也是从那次家访后,谢临洲对牡丹的认知才真正丰富起来。 阿朝凑近细看,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触感细腻得像上好的丝绸,忍不住点头:“原来这就是姚黄,难怪都说它名贵。” 他的目光又转向不远处一株白色牡丹,花瓣洁白无瑕,花心却带着淡淡的鹅黄。 谢临洲立刻领会他的心思,顺着他的视线讲解:“那是魏紫,花型丰腴,香气浓郁,与姚黄并称‘花中二绝’,你凑近闻闻,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阿朝依言俯身,果然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抬头时与谢临洲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众人正看得入神,苏恒鑫忽然笑着开口:“说起名贵牡丹,我倒想今年跟着家父去皇宫后花园赴宴,曾瞧见陛下有一株极为罕见的牡丹。” 这话一出,众人都停下脚步,阿朝听得眼睛发亮,下意识转头看向谢临洲,眼中满是好奇又期待的神色。 谢临洲瞬间读懂他的心思,待苏恒鑫清了清嗓子回忆时,便静静站在一旁,偶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阿朝的手腕,似在安抚他急切的心情。 “那牡丹株型不高,却枝干遒劲,最特别的是它的花瓣,外层是淡紫色,中间渐变成粉色,最内层竟是雪白,三种颜色层层递进,像被画师精心晕染过一般。”苏恒鑫边说边比划,“花瓣边缘还带着细细的金丝,阳光一照,竟泛着细碎的金光,连花心都是罕见的金黄色,看着就贵气逼人。” “竟有这般特别的牡丹?那它叫什么名字?”阿朝忍不住追问,话音刚落,便见谢临洲已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立刻看向谢临洲,等着答案。 “你说的这株,应当是御衣黄。”谢临洲的目光始终落在阿朝身上,见他听得认真,便刻意放慢语速,将珍贵之处细细道来,“它的珍贵,一来在于花色,这种黄中带紫、紫中透粉的渐变色,需得在特定的土壤、气候条件下才能形成,稍有偏差便会失色;二来是历史渊源,此品种最早仅栽种于皇宫,是皇室专属,后来虽有少量流出,却因培育难度极大,数量依旧稀少;再者,御衣黄的花期比普通牡丹短上许多,仅有七八日,想要一睹其芳容,还需得赶上好时机。” 苏恒鑫连连点头:“正是叫这个名字,当时陛下还特意让人介绍,说这株御衣黄已有上百年树龄,是先帝时期流传下来的,平日里由专人精心照料,连浇水施肥都有讲究,寻常人根本难得一见。” 阿朝听得连连感叹,转头对谢临洲道:“原来一株牡丹竟有这么多门道,今日听你一说,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谢临洲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声道:“往后再遇到不懂的,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四人沿牡丹园的小径缓缓前行,牡丹丛茂密,偶尔有低垂的花枝挡路。 谢临洲总会走在阿朝外侧,遇到碍事的花枝,便提前伸手轻轻拨开,避免花瓣蹭到阿朝的衣襟。 行至一株青龙卧墨池前,墨紫色的花瓣中央点缀着黄色花蕊,奇特的花色让阿朝忍不住蹲下身细看。 谢临洲也立刻停下脚步,在他身旁站稳,轻声提醒:“小心脚下的石子,别绊着。” 阿朝扭头看向他,眉眼弯弯:“我省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临洲脸上挂着笑,并没有多言。 见苏文彦摘下几片完整的花瓣夹进书册,阿朝也想效仿,却担心自己摘得不好伤了花,犹豫着不敢下手。 谢临洲便从旁指导:“选外层完整的花瓣,轻轻掰下来就好,别伤着花茎。” 说着还亲自示范,摘下一片递到他手中。 临近正午,阳光渐烈,四人寻了一处凉亭歇脚。 阿朝起身准备泡提前带来的龙井,刚伸手去拿茶罐,谢临洲便已先一步将温好的热水壶递到他手边:“水刚温好,不烫手,你慢慢倒。” 阿朝接过水壶,指尖触到温热的壶身,又看了眼谢临洲关切的眼神,心里暖暖的。 他专注地泡茶,谢临洲便静静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娴熟的动作上,偶尔帮他递过茶杯。 待茶泡好,阿朝第一杯先递给谢临洲,谢临洲接过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道:“辛苦你了,茶很香。” 苏恒鑫喝着茶,看着眼前盛放的牡丹,忍不住感慨:“今日不仅赏了牡丹,还听临洲讲了这么多牡丹的学问,真是不虚此行。” 谢临洲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先转头看向阿朝,见他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眼底也染上温柔,才笑着说:“只要大家喜欢,往后每年牡丹盛开,我们都来赏玩。” 阿朝闻言,转头与他对视,两人眼中都满是期待。 赏完牡丹,日头已过正午,四人索性寻了家临湖的酒楼歇脚。 二楼雅间视野开阔,推窗便能望见碧波荡漾的湖面,岸边的垂柳随风轻摆,将春日的惬意蔓延开来。 小二很快端上酒菜,水晶虾饺、松鼠鳜鱼、翡翠白玉汤,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桌,配上刚温好的米酒,瞬间驱散了赏玩的疲惫。 “今日这趟牡丹园没白去,尤其是那姚黄,瞧着就贵气。”苏文彦夹了只虾饺,边吃边感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前几日我听府里的丫鬟说,长风轩新出了款牡丹酥,外形做得跟真牡丹一模一样,酥皮层层叠叠,里面夹的是豆沙馅,还透着淡淡的牡丹香,你们尝过没?” 阿朝闻言,立刻笑着点头:“我尝过,前几日长风轩的老板,特意送了两盒过来,说是刚研发的新品,让我们先尝尝鲜。” 他回忆起糕点的滋味,眼底泛起笑意,“那牡丹酥确实精致,酥皮一碰就掉渣,豆沙馅里还混了些牡丹花瓣碎,吃起来带着清甜的花香,一点都不腻。我还问过老板,他说光是调这个豆沙馅,就试了十几种牡丹花瓣的配比,才做出现在这个味道。” 谢临洲放下筷子,补充道:“长风心思活络,总爱琢磨些新奇玩意儿。去年开了长风轩,生意一直很好,店里每次出了新糕点,都会送些来让我们提提意见。” 他看向阿朝,语气带着几分宠溺,“你上次吃了觉得好,我还让他多留了几盒,回头给文彦也带些尝尝。” 苏文彦听得眼睛发亮,连忙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排队抢呢,没想到你们都尝过了,还能沾光蹭吃。” 苏恒鑫喝了口米酒,也笑着搭话:“说起京都的新鲜事,何止长风轩的糕点。上周我路过西街,瞧见有人搭了个戏台,唱的是新编的《牡丹亭》,听说戏班的旦角是从江南请来的,唱腔软糯,连皇后娘娘都差人去赏了银子。” 阿朝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那戏好看吗?我们哪天也去瞧瞧?” 苏文彦立刻应和:“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听《牡丹亭》了,听说那旦角演的杜丽娘,连眉眼间的柔情都像从书里走出来的。”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街市的新奇玩意儿聊到最近流行的衣料纹样,从城外的新茶采摘聊到宫中的赏花宴,话题轻松又热闹。 阿朝说起前几日打理院子时,发现海棠花苞又大了些,再过几日便能盛开。 谢临洲则提到国子监要在月底举办诗会,邀请了京都的文人雅士,到时候可以带阿朝去见见世面。 酒过三巡,苏恒鑫忽然放下酒杯,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说起来,最近京都虽太平,可我从吏部的公文里得知,南边却不太平,倭寇最近在沿海一带活动频繁,昨日刚收到消息,他们集结了不少船只,看样子是要攻打岭南省。” 这话一出,雅间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阿朝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眼中满是惊讶:“倭寇?他们怎么敢攻打我们的省份?” 谢临洲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沉思道:“岭南省靠海,历来是倭寇骚扰的重灾区,只是以往他们多是小股势力劫掠,这次集结船只,怕是来者不善。” 苏恒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公文里说,倭寇这次不仅人数多,还带了不少精良的兵器,岭南省的守军已经开始加紧布防,朝廷也在商议是否要派兵增援。只是岭南省路途遥远,粮草运输困难,若是真打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苏文彦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满是担忧:“岭南省的百姓可怎么办?要是倭寇打进来,他们的日子可就苦了。” 阿朝也跟着点头,轻声道:“希望朝廷能尽快想出办法,别让百姓遭了难。” 谢临洲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明日去国子监,或许能从几位老大人那里打探到更多消息。岭南省不仅是沿海重镇,还是重要的通商口岸,若是被倭寇占据,后果不堪设想。” 苏恒鑫点头附和:“我也会留意吏部的动向,有消息我们及时互通。” 原本轻松的闲聊因倭寇的消息变得沉重,桌上的菜肴也仿佛失了几分滋味。窗外的湖面依旧平静,可四人的心里却都压上了一块石头 又坐了片刻,四人便起身告辞。 马车行驶在归途上,阿朝靠在谢临洲肩头,轻声道:“希望倭寇能尽快被击退,岭南省的百姓能平安无事。”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语气坚定:“会的,朝廷定会守住岭南省,护住百姓。” 回到谢府,天色已微暗。 阿朝去厨房吩咐厨子热些饭菜,谢临洲却径直走向书房。 今日闲聊聊起岭南省与倭寇之时,他就想起了萧策,萧策去年随父亲前往岭南镇守,如今倭寇蠢蠢欲动,不知他在前线是否安好。 他点亮书桌上的烛火,铺开信纸,研好墨,提笔时指尖却顿了顿,恍若又看见当年萧策捧着兵书来请教的模样。 信里先是问了萧策父子在岭南的日常起居,叮嘱他:“前线风餐露宿,务必照顾好自己,也劝伯父莫要太过操劳”,又提及京都近日的琐事:“窦唯最近在撰写书籍,长风轩新出的牡丹酥很是美味,还记得你从前总说爱吃甜食,待你们凯旋归来,我们定要围坐一处,好好尝尝。” 写到末尾,他才以师长的口吻,语重心长起来:“近日听闻倭寇集结船只,似有攻打岭南之意,京都上下已略有风声。你虽年轻,却有勇有谋,只是战场凶险,切不可逞一时之勇,需多与伯父商议,谨慎行事。若有粮草、军械短缺之处,或需朝中设法相助,可速传信来,我定会联合国子监同僚,向朝廷进言周旋。你我师生一场,盼你不仅能守住岭南,更能平安归来。” 写完信,他仔细读了一遍,又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了口,才唤来小厮,叮嘱道:“这封信需快马送往岭南萧将军府,务必亲手交给萧策公子,不可延误。” 小厮应声而去后,谢临洲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渐亮的灯笼。 这时,阿朝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进来,见他神色凝重,便轻声问道:“在想什么?可是还在担心岭南的事?” 谢临洲回头,接过莲子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将写信给萧策的事说了,还笑道:“萧策这孩子,当年在国子监时就格外痴迷兵书,下课后总抱着《孙子兵法》追着我问战术,连国子监的藏书阁闭馆了都舍不得走。有次聊到守土安邦,他还说若有朝一日家国需要,定当执戈上阵,如今倒真应了当年的话,想来在前线也会坚守初心,不让人失望。” 阿朝点点头,轻声道:“有你这个老师记挂着,他在前线定能更安心。再说萧公子与他父亲皆是忠勇之人,定能守住岭南。我们如今能做的,便是等消息,若有需要,也尽一份力。” 谢临洲将他搂入怀中,轻声应道:“好,我们一起等。” 时辰不早,二人回到卧房之中。阿朝方才在书房只喝了小半碗粥,此刻肚子又泛起饿意,便唤来小丫鬟,让她把今日早上剩下的包子热两笼送来。 卧房里的琉璃灯已被按亮,暖黄的光洒在描金的帐幔上,映得屋内格外温馨。 阿朝坐在窗边的凳子上,一边将谢临洲换下的月白长衫仔细叠好,放进脏衣篓,一边开口道:“对了,今日从牡丹园回来时,路过西街的布庄,见新到了些春绸,颜色很鲜亮,明日我想去挑几匹。你那件月白长衫的袖口磨破了,得做件新的,我还想给你做件淡青的,你平日去家访也能穿。” 谢临洲正靠在小塌上,手里拿着一本闲书翻着,见小丫鬟端来包子,便放下书接了过来。 他咬了一口包子,是阿朝爱吃的猪肉白菜馅,还带着温热的香气,咽下后抬头看向阿朝,眼底满是笑意:“都听你的,明日晌午我从国子监回来陪你去。顺便还能去长风轩再买些牡丹酥,你之前说喜欢,多囤些放在库房里,想吃了随时拿,对了,要不要再买些红豆沙馅的?上次你说比豆沙馅的更甜些。” 阿朝听他记得自己的喜好,心里暖融融的,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包子,小口咬着道:“好啊,红豆沙馅的确实更合我口味。 布庄老板说新到的春绸还有浅碧色的,我想着给你做件短褂,夏日穿凉快,再挑个苍青色的给我自己做衣裳。”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包子,伸手拉过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明日挑布时,我们多挑两匹,你要是想给青砚他们也做件新衣裳,也省得再跑一趟。” 阿朝笑着摇头:“不用啦,青砚他们的衣裳,前几日我已经让布庄送了些粗布过来,让府中的绣娘做了好几件了。这次主要是给你做,你常去国子监和各家家访,总穿旧衣裳也不好。” 谢临洲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你这般用心,我往后穿你的衣裳,定然会爱惜。明日从国子监回来,我们先去布庄,挑完布再去长风轩,若是时辰早,还能去街口的馄饨铺吃碗热馄饨,你前几日不还说想吃吗?” 阿朝靠在他怀里,点头应道:“好啊,那馄饨铺的虾皮馄饨我惦记好些日子了,就是前几日忙着上课,把落下的课程补回来,没顾上去。” 两人就着烛火,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明日的行程。 谢临洲偶尔给阿朝递杯温水,提醒他慢点吃,别噎着;阿朝则想着要给谢临洲的新长衫配条什么样的腰带,是选同色系的布带,还是简单的素银扣。 待包子吃完,小丫鬟进来收拾碗筷,阿朝才想起还没给谢临洲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裳,便起身去衣柜里翻找:“明日你去国子监,穿那件天蓝色的长衫吧,师傅见了你,定会夸你精神。” 谢临洲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底满是温柔,轻声道:“好,都听你的。时辰不早了,你也别忙了,早些歇着,明日还要去布庄。” 阿朝应了声,将找好的长衫放在床头,又帮谢临洲铺好被褥。 两人洗漱过后,便一同躺进被窝里,谢临洲习惯性地将阿朝搂在怀里,轻声道:“有你在身边,连日子都过得格外踏实。” 阿朝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几分困意:“我也是。” = 翌日,天光大亮,阿朝缓缓醒来。 四月底的晨光已带着几分暖意,透过窗棂洒在床榻边,连空气里都混着院中海棠花苞的淡香,过几日,怕是就要全开了。 身旁的位置已没了温度,只余下谢临洲身上的气息,想来他早已去了国子监。 阿朝伸了个懒腰起身,洗漱过后,先去花厅用早膳。 丫鬟端来的是温热的小米粥,配着一碟酱菜与刚蒸好的肉包子,这些都是他平日爱吃的。 刚吃了两口,年哥儿便提着食盒走进来,笑着道:“少君,这是少爷临走时让我给您留的,说您爱吃的糖蒸酥酪,让您配着粥吃。” 阿朝接过食盒,心里暖了暖,谢临洲总是这般,连出门前都记着他的喜好。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又快到五月了,下个月夫子应当会空闲一些,我打算与他一块去看龙舟竞渡,你与小翠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出门了,要不明日你们二人结伴出去逛逛,恰好明日又是赶集日。”阿朝嚼完嘴里的肉包子,询问。 年哥儿面露喜悦,“好啊,谢谢少君,我待会就去问问小翠姐姐,看看她明日有没有空。” 语气稍顿,他又道:“昨日陪少君去赏牡丹,听其他的下人说,下个月国子监有射柳与马球赛,少爷同你说了吗?” 他还没看过呢,想到能陪少君一块去看,心里就开心。 “这倒是没跟我说,想来是忘记了,等晌午的时候,我问问。”阿朝笑道。 用过早膳,离周文清先生来授课还有半个时辰,阿朝便提着小竹篮往后花园去。 此时正是蔬菜疯长的时候,他前两个月种的小白菜、小葱已冒出嫩绿的芽,萝卜也长得圆润饱满,每日晨起去瞧瞧,已成了他的习惯。 刚进后花园,便见守园的孙伯正拿着锄头松土,见阿朝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少君早啊,您瞧这四月底的天,就是养菜,您种的小白菜都能掐叶吃了,萝卜也能拔了炖汤了。” 阿朝笑着走近,蹲下身拨开菜叶细看,果然见小白菜的叶子已长得宽大肥厚,绿油油的透着生机。 “孙伯说的是,今日正好摘些小白菜,让庖屋做个清炒小白菜,再拔几个萝卜,做酸辣腌萝卜、萝卜牛腩汤,夫子最近累得很,该喝些汤补补。”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掐下几片完整的白菜叶,放进竹篮里。 年哥儿也跟着蹲下身,帮着拔萝卜,还特意挑了几个个头匀称的:“公子,您看这萝卜多好,外皮光滑,肯定甜。前几日我家也炖了萝卜汤,我爹说四月底的萝卜最养人,吃了不上火。” 阿朝笑着点头,又摘了些小葱:“再拿些小葱,让庖屋做葱油饼,你不是说想吃吗?今日正好让刘婶子做些。” 年哥儿闻言眼睛一亮,连忙应道:“谢谢公子,您真好!” 孙伯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少君待下人这般好,咱们府里的人都有福气。您种的这些菜,比外头买的新鲜,吃着也放心。” 语气稍顿,又说起四月底的天气:“这几日天暖和,就是雨水少,少君种的菜得勤浇水,不然容易干。我每日早晚都帮您浇一次,您放心便是。” 阿朝感激道:“有劳孙伯了,辛苦您了。” 说着,他已将竹篮装满,提着竹篮对年哥儿道:“走,咱们把菜送到庖屋去,别耽误了周先生授课。” 送到庖屋,刘婶子见了新鲜的蔬菜,笑着接过:“少君种的菜就是好,今日定给您做个清炒小白菜,再炖个牛腩萝卜汤,酸辣腌萝卜,保证你们爱吃。” 阿朝叮嘱道:“汤别太咸,夫子最近口味淡。” 刘婶子应道:“放心吧公子,我知道。” 从庖屋出来,正好看见周文清先生提着书箱走进府,阿朝连忙迎上去:“周先生早!”周先生笑着点头:“阿朝早,今日瞧着精神不错,想来是休息得好。”阿朝笑着应下,便引着周先生往书房走去——四月底的晨光正好,伴着满园的生机,连上课都多了几分惬意。 待阿朝与周先生开始授课时,谢临洲已在国子监处理完晨间的公务。 他站在国子监的庭院里,望着院中的石榴树已冒出花苞,想着四月底的天气正好,等阿朝今日上完课,傍晚便带他去河边散散步,吹吹晚风,也算是放松放松。 上课到午时,阿朝送周文清出门,刚想返回府内,就听到熟悉的马蹄声,他回头果然见谢临洲牵着马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昨日说好的天蓝色长衫,袖口衬得他肤色愈发清俊。 这段时日,青砚要替他看着广业斋学子们的午后课业与书案整理,每日需在国子监留到未时才能回府。 谢临洲想着若乘马车,往返时需留人看车照料,反倒多费手脚;且西街到国子监的青石板路近来修整得平整,骑马更显轻快,既能省下两刻的路程,傍晚还能赶在阿朝逗雪球前回来,顺路带些他爱吃的糖糕。 “今日国子监的事可还顺利?”阿朝走上前,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马鞭,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 “顺利,师傅还问起你种的蔬菜,说下次得来府上尝一尝。”谢临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忽然想起一事,补充道,“差一点忘了,下月国子监要办射柳与马球赛,往年只邀同僚,今年许带家眷,你想不想去看看?” 阿朝眼睛一亮,当即点头:“想,之前只听你说过规则,还没见过真场面呢。” 他顿了顿,又笑着添了句,“等端午前得空,咱们再一起去城外河边看龙舟竞渡好不好?我听年哥儿说,那里的龙舟做得格外精致。” “好啊,都依你。”谢临洲眼底漾开笑意,顺势拉起他的手,“我已让小瞳备好马车,咱们现在就去布庄?” 阿朝点头应下,回屋拿了装钱的荷包,便与谢临洲一同坐上马车。 马车行至西街布庄时,正是晌午最热闹的时候。 布庄老板见二人来,连忙笑着迎上来:“谢夫子、谢少君今日怎么有空来?先前说的春绸还在,我给您留了最好的几匹。” 说着便引他们到内间,取出叠得整齐的春绸。 阿朝拿起浅碧色的春绸,凑到阳光下细看,布料轻薄透气,果然适合做夏日的短褂,“这匹浅碧色的要两匹,淡青色的也来两匹,还有苍青色的,一匹就够了。” 阿朝一边挑,一边跟谢临洲商量,“淡青色的一匹给你做长衫,另一匹做件短褂,换着穿;浅碧色的给你做夏日的常服,透气不闷热。下月去看射柳时,穿短褂正好方便。” 谢临洲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笑着应道:“都听你的,你觉得好便好。” 布庄老板在旁打趣:“谢夫子可真是疼谢少君,这挑布的事全由着少君做主。” 阿朝脸颊微红,低头将挑好的布叠好,谢临洲则自然地掏出荷包付了钱,还让老板将布送到府中,省得两人提着累。 从布庄出来,隔壁便是长风轩。 刚走到门口,便闻见浓郁的糕点香,掌柜的见是他们,连忙递上刚出炉的牡丹酥:“谢夫子、谢少君快尝尝,今日新做的红豆沙馅,还热着呢。” 阿朝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在掌心,红豆沙的甜意混着牡丹的清香在口中散开,比上次吃的更显细腻。 “掌柜的,每种馅都给我装两盒,多放些油纸,免得压碎了。”谢临洲说着,又额外多要了一盒豆沙馅的,“你爱吃这个,多带些回去。” 又买了其他的糕点,让掌柜的将几盒买的最好的送到了苏文彦府上去。 瞧着外面的天色,阿朝道:“我肚子饿了,先去馄饨铺吧。” 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往街口的馄饨铺走。 铺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老板见他们来,熟稔地招呼:“两位还是老样子,两碗虾皮馄饨,多加些香菜?” 阿朝笑着点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谢临洲则是让老板给自己做多一碗干炒牛河,随后去旁边的小摊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他一串:“先垫垫肚子,馄饨还得等会儿。” 他咬了颗最前面的糖葫芦,嘴里嚼吧嚼吧。 馄饨铺还有其他的吃食,阿朝瞧着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的饼皮还冒着热气,油香混着葱香直往鼻尖钻,顿时嘴馋,扬声朝老板喊:“掌柜的,再加一份葱油饼。” 目光扫过柜台旁的蒸笼,又瞧见雪白的糖三角,软乎乎的透着甜意,便又补了句,“再来一份糖三角。” 谢临洲坐回他对面,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模样,忍不住笑:“今日倒是胃口好。” 阿朝咬了口糖葫芦,酸甜的汁水漫开,含糊道:“闻着都香,忍不住嘛。”说话间,葱油饼先端上桌,他掰了一小块递到谢临洲嘴边:“你尝尝,刚出炉的脆得很。” 等馄饨、干炒牛河、糖三角也端来,两人正吃得热闹,阿朝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谢临洲说:“对了,今早出门前,我让刘婶子炖了牛腩萝卜汤,用陶罐装着温在灶上呢。你下午去国子监上值时,记得去厨房拿上,若是肚子饿了在那边热一热就能吃,比总吃零嘴强。” 谢临洲夹河粉的手顿了顿,眼底漫开暖意,点头应下:“好,我记着了。你特意让刘婶子炖的?” 阿朝嚼着糖三角里的豆沙,小声“嗯”了声:“你上次说国子监的汤羹总偏咸,萝卜解腻,牛腩也补身子。” 语气稍顿,又道:“先前栽种的蔬菜能摘了,今夜你从国子监回来能吃上这些菜做成的膳食。” 谢临洲夹馄饨的手顿了顿,眼底漫开暖意,放下筷子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发顶,声音软了几分:“好,我记着了。” 说着,他还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了好几块到小哥儿碗里:“这儿的牛肉很入味,你尝尝。” 阿朝动筷子夹入嘴中,牛肉裹着酱汁在嘴里嚼开,鲜得眼睛都弯起来:“好吃,比府里做的更有滋味。” 说着也夹了一筷子自己碗里的馄饨,递到谢临洲唇边:“你也吃,今日的馄饨馅儿好像多放了虾仁,特别鲜。” 谢临洲顺势咬下,还没咽下就点头:“是鲜,比上次来吃的更合口。” 目光落在阿朝面前只动了两口的糖三角上,又问,“怎么不吃了?方才不是喊着要的?” 阿朝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葱油饼吃多了,有点撑,留着回去当点心吃。” 谢临洲笑着把糖三角挪到自己手边:“我帮你收着,等会儿走的时候带着。”又想起他说的蔬菜,补充道,“傍晚下值我早些回,帮你一起摘菜?正好看看你种的青菜长得怎么样了,上次瞧着还只冒了点芽。” 阿朝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啊,我还想着要是你回来得晚,我就先摘些嫩的,炒个青菜给你当开胃菜。” 两人边吃边说,窗外的日头慢慢斜过去,洒在阿朝手边的糖葫芦签上,连带着小小的馄饨铺里,都满是暖融融的烟火气。 = 五月的风已带了些燥热,院角的石榴花却开得正艳。 阿朝做完功课,从书房出来,脸上还带着笑意,昨日周文清特意跟他说,端午给他放几日假,让他安心在家筹备过节的事。 他刚跨进自己住的小院,就见谢临洲正坐在廊下翻书,指尖还夹着片刚摘的荷叶,见他回来便笑着起身:“功课做完了?” 临近端午,国子监给学子、夫子们放了假。 阿朝点头,走到廊下坐下:“嗯,都做完了,昨夜就让刘婶子备好包粽子食材,想必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了。待会我让刘婶子把包粽子的食材放在院子里头,我教你包粽子如何?” 谢临洲闻言眼中闪过几分惊喜,合上书起身走到阿朝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啊,我还从没试过包粽子,正好跟着你学学。” 阿朝笑着应下,刚要扬声唤人,就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婶子领着个学徒,两人各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盆走了进来。 学徒手里的木盆里装着浸得饱满的糯米,米粒透着莹润的白,还带着淡淡的米香。 刘婶子端着的木盆里则码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粽叶,叶片翠绿鲜亮,旁边还放着两个小瓷碗,分别装着切得方方正正的咸肉和去核的蜜枣,连捆粽子用的棉线都绕在竹筷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少君,您要的食材都给您搬来了。”刘婶子把木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又帮着把粽叶铺开些,“这粽叶我早上刚用开水烫过,软和得很,您包的时候也好折。糯米泡了四个时辰,一煮就烂,保证香甜。” 阿朝起身道谢,挽起袖子拿起一片粽叶,对谢临洲招手:“你过来,我先教你怎么折粽叶筒。” 谢临洲依言走近,俯身看着他的动作。只见阿朝将粽叶光滑的一面朝下,捏住叶片根部,轻轻一折,就折出一个尖尖的漏斗状,边缘严丝合缝,不见一点空隙。 “你看,这样折出来的筒才不会漏米,”阿朝抬头看向谢临洲,把折好的粽叶筒递到他面前,“你试试?” 谢临洲接过粽叶,学着阿朝的样子捏着叶片,可刚一折,粽叶就歪了,漏斗的底部还破了个小口子。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粽叶看着软,没想到这么不听话。” 阿朝忍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一点点调整粽叶的角度:“别急,左手要把叶片捏紧,右手折的时候力道要匀,你再试试。” 在阿朝的指导下,谢临洲重新拿起一片粽叶,这次动作慢了许多,左手稳稳捏住叶片,右手小心翼翼地折着。虽然折出来的漏斗不如阿朝的规整,底部也有些松,但总算没有破口。 “成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雀跃转头看向阿朝。 阿朝笑着点头,拿起勺子舀了些糯米放进他折好的粽叶筒里:“接下来放米,不要放太满,留些空隙放馅料。” 谢临洲依言接过勺子,慢慢往筒里舀米,可刚放了两勺,糯米就从底部的缝隙漏了出来,撒在石桌上。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阿朝:“还是漏了。” “没事,刚开始都这样。”阿朝拿起一片新的粽叶,重新帮他折了个紧实的筒,“你看,底部这里要多折一层,捏得再紧些,就不会漏了。” 说着,他又舀了些糯米放进去,再夹了一块咸肉放在中间,最后盖上一层糯米,用勺子轻轻压了压,“这样就满了,接下来要把粽叶盖好,裹紧。” 谢临洲认真看着,等阿朝演示完,他重新拿起粽叶尝试。这次他格外小心,底部折了两层,捏得紧紧的,放糯米时也放慢了速度,果然没有再漏。 放好咸肉和糯米后,他学着阿朝的样子,把粽叶多余的部分盖在筒上,一圈圈裹紧,可最后系棉线时又出了岔子,棉线绕了几圈,刚一用力,就把粽叶扯松了,糯米又漏了出来。 “哎呀,”谢临洲叹了口气,正要放弃。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包粽子的天赋了。 阿朝伸手按住他的手:“别慌,系线的时候要先在中间绕两圈,固定住,再往两端缠,力道要适中,既要缠紧,又不能把粽叶扯破。” 他一边说,一边手把手教他系线,指尖碰到他的手,带着一丝暖意。 谢临洲静下心来,按照阿朝说的方法系线,这次终于成功了。 虽然他包的粽子形状有些歪歪扭扭,和阿朝包的棱角分明的粽子比起来差了不少,但总算是完整的。 他把包好的粽子放在竹篮里,看着自己的作品,忍不住笑了:“总算包成一个了,不容易啊。” 刘婶子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打趣:“少爷第一次包就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比我家那小子第一次包的强多了。” 谢临洲笑着点头,又拿起一片粽叶:“我再试试,争取包得和阿朝一样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临洲越包越熟练,虽然偶尔还是会出些小差错,但包出来的粽子越来越规整。 阿朝坐在一旁,偶尔帮他调整一下粽叶的角度,或者提醒他系线的力道,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石桌上,映着两人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糯米和粽叶的清香,格外温馨。 不知不觉间,竹篮里已经摆满了粽子,有阿朝包的整齐的,也有谢临洲包的略显笨拙的。 谢临洲看着满篮的粽子,满意地笑了:“这么多粽子,够我们吃好久了,还能给师傅和师娘送些。” 阿朝点头,伸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嗯,等煮好了,先给他们送去尝尝。你包的这些,我特意做了记号,到时候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 谢临洲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握住他的手:“好,到时候让他们看看,我也是会包粽子的人了。” 刘婶子见粽子包得差不多了,便走上前:“少爷,少君,这些粽子我先拿去厨房煮上,等煮好了再给你们送过来。” 阿朝点头道谢,看着刘婶子和学徒端着竹篮离开,转头对谢临洲说:“累了吧?我去给你倒杯凉茶。” 谢临洲拉住他,笑着摇头:“不累,和你一起包粽子,挺有意思的。” 他看向石桌上剩下的粽叶和糯米,又拿起一片粽叶:“要不我们再包几个?我还想再练练。” 阿朝看着他眼中的兴致,笑着点头:“好啊,那就再包几个。” 两人重新坐下,继续包粽子,院子里不时传来两人的笑声,伴着石榴花的香气,在五月的阳光下,格外悦耳。 包完最后一个粽子,阿朝把竹篮递给刘婶子,让他送去厨房煮。 把桌面收拾妥当,擦干净,阿朝去洗干净手,目光落在针线篓子里,里面放着昨日谢临洲帮他买回来的绒线和素布,原是打算今日包完粽子就绣香囊的。 他刚要起身去拿,就见谢临洲已先一步走过去,把素布、棉线和针线盒都搬到了院中的石桌上,还细心地铺了块软布垫在下面,怕针脚刮坏桌面。 “想着你今日要绣香囊,早给你备好了。”谢临洲笑着拉过阿朝,让他坐在竹椅上,又把绣绷递到他手里,“你慢慢绣,我在一旁陪着你。” 阿朝接过绣绷,指尖抚过素白的布料,心里暖暖的。他挑了根深绿色的绒线,穿针引线,指尖捏着细针,在布上轻轻落下第一针。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布面上,阿朝的手很巧,针脚又细又匀,不多时,一片小小的艾草叶就有了轮廓。 谢临洲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书卷,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一直盯着他的指尖。 看他认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绒线在他指间翻飞,看阳光落在他发间,映出细碎的金光。 “你这绣活,真是越来越好了。”谢临洲放下书卷,伸手轻轻碰了碰布面上的艾草叶,“上次同少昀他们吃饭,少昀还说他绣的香囊不如你绣的精致,想让你帮忙绣一个。” 阿朝闻言,嘴角忍不住弯起,手里的针却没停:“少昀就是嘴上说说,要是真的想要就来寻我,直接要了。” 前几日,薛少昀与夫君过完了蜜里调油的日子,终于想起阿朝与李襄着两个好友来,约了他们去醉仙楼用膳,并让人带上彼此的夫君,他们互相熟悉熟悉。 谢临洲听了,低笑出声,指尖划过石桌上的绒线:“你说的也是,上回还约了六月一同出去外头游玩,也不知大家能不能约在一起。” 阿朝想起前几日的聚餐,忍不住点头:“那日见他,与以前相比倒是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些周到,想来是和他夫君相处得极好。” 他顿了顿,手里的针落下,又添了一笔艾草叶的纹路,“襄哥儿也说,少昀日子过得好。” 谢临洲拿起一根浅紫色的绒线,递到阿朝面前,“那日少昀的夫君还特意敬了我一杯,说多谢了我们这些好友陪着少昀。你没瞧见,他说起少昀时,眼里的笑意都藏不住,比少昀自己还在意他。” 阿朝接过绒线,对着布面比了比,正好用来绣菖蒲花的花苞,他忍不住笑道:“他们俩倒是般配,一个温柔细致,一个爽朗体贴。不像襄哥儿,那日他夫君全程都在给他剥虾,他还嫌人家剥得慢,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倒也热闹。” 谢临洲想起那日的场景,也忍不住笑:“襄哥儿那性子,也就他夫君能容着。不过你没发现吗?他嘴上嫌弃,却把剥好的虾都吃了,还偷偷给他夫君夹了块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阿朝挑了挑眉,手里的针快了些:“我倒是没注意,不过他们俩这样打打闹闹的,倒也自在。不像我们,总被你说得脸红。” 他说着,嗔了谢临洲一眼,指尖的针却没停,浅紫色的绒线在布上勾勒出小小的菖蒲花苞,与绿色的艾草叶相映成趣。 谢临洲凑近了些,声音放柔:“我不过是说实话,你本就好,值得我这般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布面上,“既然少昀喜欢,你不如多绣一个香囊给他?就当是端午的礼物,也省得他上门来要。” 阿朝想了想,点头应下:“也好,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我再绣个兰草纹样的。” 他又挑了根浅蓝色的绒线,“再给襄哥儿绣一个,他肯定喜欢颜色鲜艳些的,就绣朵石榴花,正好应了院里的景致。” “还是你想得周到。”谢临洲拿起一根红色的绒线,递到他手里,“这个颜色绣石榴花正好,鲜艳又喜庆,襄哥儿肯定喜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临洲偶尔帮阿朝递根线,或者提醒他别扎到手,阿朝则一边绣着香囊,一边和他说着话。 他想起前几日去针线铺,掌柜的还说今年的雄黄粉格外好,驱虫效果佳,便随口提了句:“等香囊绣好,我把雄黄粉和晒干的艾草装进去,你挂在腰间,夏日里就少些蚊虫叮咬。” “好啊,”谢临洲笑着应道。 不知不觉间,布面上的艾草叶和菖蒲花已绣得差不多了,阿朝又挑了根红色的绒线,在香囊边缘绣了圈细细的花纹,这样一来,整个香囊就更显鲜活了。 他放下针线,拿着香囊在谢临洲面前晃了晃:“你看,差不多绣好了,等装了雄黄和艾草,就能用了。” 谢临洲接过香囊,仔细看着上面的花纹,眼里满是欢喜:“真好看,等你绣好,我定要挂在腰间,比国子监那些人的香囊都好看。” 阿朝嗔他一句:“就知道攀比。”却还是把香囊递到他手里,“先给你拿着,等我把剩下的几个绣好,再给师傅师娘也送两个。” 谢临洲把香囊揣进怀里,像是得了宝贝似的,又拉过阿朝的手,轻轻揉了揉他的指尖:“绣了这么久,手该酸了吧?不如我们歇会儿,带雪球去后花园逛逛?前几日听刘婶子说,园子里的菖蒲和艾草都长得旺了,正好去瞧瞧。”《 》 75-79 第76章 阿朝点头,放下绣绷,活动了下手指:“好啊,正好也让雪球活动活动,这小家伙待在院里,都快闷坏了。” 他刚起身,就见雪球从屋角跑了过来,摇着尾巴蹭了蹭他的裤腿,像是听懂了两人的话,眼里满是期待。 谢临洲弯腰抱起雪球,又牵住阿朝的手:“走吧,我们去后花园瞧瞧端午的景致。” 两人并肩走出小院,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怀里的雪球轻轻蹭着谢临洲的衣襟,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一切都显得格外惬意。 后花园离小院不远,穿过两道月洞门便到了。 刚进园门,一股清苦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只见青砖路旁的石台上,整整齐齐码着捆好的菖蒲和艾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绿油油的格外精神。 阿朝松开谢临洲的手,蹲下身摸了摸艾草的叶片,指尖沾了些清凉的露水:“这艾草长得真好,晒干了装香囊正合适,回头我多摘些回去。” 谢临洲抱着雪球跟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荷花池里,“去年端午来逛的时候,这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艳,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你,若是认识了定然会喊你来看看,” 池面上刚冒出几片嫩荷,圆滚滚的叶片浮在水面上,偶尔有蜻蜓停在叶尖,轻轻一点便漾开圈圈涟漪。 他想起去年的光景,嘴角忍不住弯起,“今年的荷花开得晚些,不过再过几日,想必也能看到满池的粉白了。” 阿朝顺着他的话望向荷塘,眼里满是期待:“等荷花开了,我们再来赏荷好不好?到时候我做些莲子羹,我们坐在池边的亭子里吃。” “好啊,”谢临洲低头看向他,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到时候我帮你摘莲蓬,保证挑最甜的。” 两人正说着,怀里的雪球突然不安分起来,爪子扒拉着谢临洲的衣襟,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叫。 阿朝笑着伸手逗它:“是不是想下来跑?” 说着便接过雪球放在地上,小家伙立刻撒开腿往前跑,雪白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偶尔还停下来嗅嗅路边的花草,惹得两人忍不住发笑。 谢临洲快走两步追上阿朝,重新牵住他的手:“方才包粽子的时候,你说要给师傅师娘送些过去,要不要再备些别的?师娘上次说爱吃府里的红豆糕,我让庖屋多做些带上。” 阿朝点头,“不用特意麻烦,有粽子就够了,师傅师娘最看重的是心意。” 他靠在谢临洲肩头,看着不远处追着蝴蝶跑的雪球,轻声道,“能和你一起过端午,还能去看师傅师娘,这样就很好了。”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人心安:“以后每一个端午,我都陪你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温柔的涟漪。 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荷塘边,看着雪球在花丛中穿梭,听着风吹过菖蒲的轻响,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身上,暖得让人不想挪动脚步。 直到雪球跑回两人脚边,吐着舌头喘气,阿朝才笑着拉回思绪:“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刘婶子的粽子已经煮好了。” 谢临洲弯腰抱起雪球,重新牵住阿朝的手,往回走时,还不忘帮他折了一支开得最旺的艾草。 他记得小哥儿说过,艾草能驱邪,带一支在身边,也能图个平安顺遂。 刚回到小院,就听见院外传来刘婶子的声音:“少君,少爷,粽子煮好啦。” 阿朝和谢临洲迎出去,就见刘婶子端着个青花大碗,碗里盛着十来个热气腾腾的粽子,粽叶被煮得愈发翠绿,热气裹着糯米的香甜和肉的油香,扑面而来。 “我先捞了几个,您二位趁热尝尝。”刘婶子把碗放在石桌上,又递过两双竹筷,“我还煮了些蜜枣的,等晾凉了再给您送过来。” 谢临洲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粽子,刚碰到粽叶就烫得缩回手,惹得阿朝笑出声:“别急,先剥了粽叶再吃。” 他拿起自己包的一个肉粽,指尖灵巧地解开棉线,剥开粽叶,露出里面油润饱满的粽子,糯米紧紧裹着中间的咸肉,肉汁浸透了米粒,泛着诱人的光泽。 谢临洲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个自己包的、形状最别致的粽子,歪歪扭扭的,粽叶还裹得有些松。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虽然卖相不佳,但里面的糯米也吸足了肉香,咸肉的油花渗在米粒间,看着也十分馋人。 “我先尝尝我的杰作。”谢临洲咬了一口,糯米软糯,咸肉咸香适中,肉汁在嘴里化开,竟比想象中好吃不少。 “怎么样?”阿朝看着他的表情,笑着问道。 谢临洲点头,又咬了一大口:“好吃,就是模样差了点,味道倒不输你包的。” 阿朝也拿起他包的粽子尝了尝,确实不错,忍不住夸赞:“第一次包就能有这味道,已经很好了。” 两人正吃着,雪球从谢临洲怀里跳下来,凑到他脚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粽子,舌头还不时舔舔嘴唇。 谢临洲见状,笑着从自己的粽子里挑出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吹凉了递到雪球嘴边。 雪球立刻凑过去,叼起肉咽了下去,又摇着尾巴看着他,还蹭了蹭他的裤腿,像是在讨更多的肉吃。 “这小东西,倒会挑好的吃。”谢临洲又给它喂了一小块,才把剩下的粽子吃完。 阿朝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眼里满是笑意:“雪球最馋肉了,你再喂,它都要跟着你走了。” 谢临洲摸了摸雪球的头,雪球舒服地眯起眼睛,蹭了蹭他的手心。 粽子吃了个饱也不用吃午膳了,阿朝想着今日下午也没事,便对谢临洲说:“我们包了这么多粽子,给师傅师娘送些过去吧,他们肯定喜欢。” 谢临洲点头:“好,我去备车,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收拾了一篮肉粽和一篮蜜枣粽,装在食盒里,坐着马车往李府去。 李祭酒与李夫人见到他们来,格外高兴,李夫人拉着阿朝的手,絮絮叨叨地问着他最近的生活,李祭酒则和谢临洲坐在一旁喝茶聊天。 “师傅,师娘,这是我们今天刚包的粽子,你们尝尝。”阿朝打开食盒,把粽子拿出来,“有肉的,也有蜜枣的,师娘爱吃甜的,多留些蜜枣的。” 李夫人拿起一个蜜枣粽,剥开粽叶,咬了一口,笑着说:“甜丝丝的,真好吃,阿朝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往年这个时候,该是襄哥儿陪在他们两个老东西左右,如今小哥儿嫁出去了,他们两个的院子也显得冷清。 好在有谢临洲与阿朝时不时过来探望他们,要不然他们可要无趣到要管几个调皮上天亦或是古板到地的孙儿、孙哥儿、孙女。 “往年在王家包习惯了。”阿朝打哈哈的略过,又道:“师傅,师娘这里头还有夫子包的粽子,你们瞧瞧是哪个?” 李祭酒拿起一个肉粽,尝了一口,有些疑惑看向谢临洲:“这粽子里,真的有临洲包的?感觉不太像啊?” 谢临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傅,确实是我包的粽子,你瞧阿朝的粽子有模样这么差的吗?” 李祭酒闻言,放下手中的粽子,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谢临洲面前那个形状歪斜的粽子壳:“我就说嘛,这粽子看着就透着股生涩劲儿,哪有阿朝包的那般周正。不过味道倒不错,糯米裹得紧实,肉香也足,比书朗在府里学包的团子粽强多了。” 谢临洲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师傅,你这般说大哥,若是被他知晓了,不得要闹上一番。” 阿朝坐在一旁,听着师徒俩的对话,忍不住插了句嘴:“是啊,待会我就寻慧兰嫂嫂去,告诉她,你说李大哥的坏话。” 李夫人也跟着笑,又给阿朝剥了个五花肉粽递过去:“可别,可别,要是真让书朗知晓了,我们这几日可不得安生。” 她说着,目光落在阿朝身上,满是慈爱,“前几日我还跟你师傅念叨,说什么时候能吃上你包的粽子,没想到今日就来了。” 阿朝接过粽子,咬了一小口,脸上挂着笑。 几人正说着,李祭酒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谢临洲:“说来也是麻烦,国子监六月上旬要办一场雅集,邀了京里几位有名的文人墨客来,到时候还要请他们题诗作画,你这段日子可得多准备准备,别到时候露了怯。” 这些文人墨客多是瞧着他们的改革之后前来,一探究竟的。 此事,他才知晓不久,方才就已经让下人送了信到各个博士府上。 谢临洲点头应下:“师傅放心,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练习书法,也读了些诗词,定不会给国子监丢脸。” 自己这个徒弟从不说假话,李祭酒也放心,补充道:“此次雅集还会设个投壶的环节,听说京里不少公子、小姐、哥儿都会来凑热闹。” 阿朝听了,眼里闪过一丝好奇:“投壶?我还从没见过呢,到时候能去看吗?” 李夫人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当然能去,到时候我跟你师傅带你去,正好也看看京里的热闹。说起热闹,京里这个月还有场花神节,就在城西的牡丹园,听说今年园子里新引进了好几种牡丹,开得正艳,还有人会扮成花神巡游,不少人家都会带着孩子去看。” “花神节?”阿朝更感兴趣了,转头看向谢临洲,“我倒是有些兴趣,不过上回已经同文彦他们看过牡丹了,这花神节便不去了。” 谢临洲应声,“看你的,这花神节与平常倒也没什么不同的,不去也可。” 李祭酒喝了口茶,接过话茬:“说起京里的活动,再过几日,护城河边还要办放河灯的活动,每到晚上,河面上满是河灯,亮堂堂的,好看得很。你们小年轻,最是喜欢这些热闹,到时候也可以去凑凑。” 谢临洲点头:“我听说了,去年就想去来着,可惜那几日国子监事多,没去成。今年正好有空,到时候我与阿朝提前做几个河灯,写上心愿放下去。” 阿朝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还从没做过河灯呢,我们可以做两个,一个写我们的心愿,一个写师傅师娘的健康平安。” 李夫人听了,眼眶微微发热,拉着阿朝的手:“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不过你们有心就好,不用特意为我们费心。” “师娘,这怎么是费心呢,”阿朝笑着说,“您和师傅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们当然希望你们好好的。” 几人就这么一边吃着粽子,一边聊着京里的活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暖融融的。 李夫人时不时给阿朝夹些点心,李祭酒则跟谢临洲聊着国子监的事,偶尔还会叮嘱他几句为人处世的道理,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温馨和睦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西斜,阿朝看了看窗外,对李祭酒和李夫人说:“师傅师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免得晚了路上不安全。” 李夫人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不若留下来用过晚膳再走,你我两家离得也不远。” “以后有的是机会,”阿朝笑着推脱。 李夫人这才点头:“好,那你们路上小心些,到家了记得让人来传个信。” 她一边说着,一边让下人打包了些自己做的绿豆糕和杏仁酥,塞进阿朝手里,“这些你拿着路上吃,都是你爱吃的。” 阿朝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跟谢临洲一起向李祭酒和李夫人道别。 马车驶离李府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暖橙色,余晖透过车窗洒在阿朝膝头,他怀里揣着李夫人给的点心匣子。 谢临洲坐在身旁,伸手将人往身边带了带:“累不累?靠在我肩上歇会儿,到家还有段路。” 阿朝顺从地歪头靠着,鼻尖萦绕着谢临洲身上淡淡的墨香,“不累,就是师娘太热情了,塞了这么多点心,怕是要吃好些天。” 他笑着打开匣子,拈起一块杏仁酥递到谢临洲嘴边,“你尝尝,师娘做的比庖屋的更酥软些。” 谢临洲张口含住,牙齿轻轻碰到他的指尖,惹得阿朝微微缩手,脸颊泛起薄红。 回到府上时,暮色已渐浓。 守门的门房瞧见二人回来,立即命人将大门打开。 谢临洲先下车,伸手将阿朝扶下来。二人牵着手,往府内走去。 院角的石榴树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添了几分生机。 “先歇会儿,还是现在就做河灯?”谢临洲替阿朝拂去肩头的花瓣,轻声问道。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拉着他往屋里走:“现在就做,我都想好要在灯上画什么了。” 他快步找出白天备好的竹篾、彩纸和浆糊,又翻出一小罐朱砂。 朱砂是谢临洲平日里练字用的,此刻正好用来写字。 谢临洲搬来两张小凳,坐在阿朝身旁,开始小心翼翼地弯折竹篾。竹篾纤细易断,他指尖捏着篾条,动作放得极慢,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的认真。 阿朝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替他将头发别到耳后,“你慢些,别扎到手。” “放心,”谢临洲抬头冲他笑,手里已将竹篾弯成了六边形的灯架,“以前做过风筝架子,这点活计还难不倒我。” 他用细麻绳将竹篾接口绑紧,又拿过彩纸,按照灯架大小裁剪,“你想贴什么颜色的纸?” “我要粉的和绿的。”阿朝指着桌上的彩纸,眼睛亮晶晶的,“粉的贴在外面,画些荷花,绿的做灯芯的衬纸,这样烛火照出来会更柔和。” 他拿起毛笔,蘸了些淡粉颜料,在彩纸上细细勾勒荷花花瓣,笔尖落下,层层叠叠的花瓣渐渐显形,还不忘在角落添上一只停在花苞上的蜻蜓。 谢临洲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要怎么装饰,一边有条不紊地糊纸。 他手指灵活,浆糊抹得均匀,彩纸贴在灯架上平整无皱,偶尔阿朝画到兴起,沾了颜料的指尖蹭到他手背上,他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任由那点粉色留在皮肤上。 雪球在桌下转了两圈,好奇地用爪子扒拉着散落的竹篾碎,阿朝见状,取了张边角料彩纸,折了个小小的纸船递到它面前,“给你玩这个,别捣乱哦。” 雪球立刻叼着纸船跑到角落,趴在地上轻轻啃咬,不再打扰两人。 待灯架糊好,阿朝拿起朱砂笔,郑重地趴在桌上写字。 他先在第一个河灯上写下‘愿与临洲岁岁安,朝朝暮暮不相离’,字迹清秀。 写完后,他偷偷抬眼瞧谢临洲,见对方正含笑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看,你别笑话我。” “很好看,”谢临洲伸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在第二个河灯上写下‘祝师傅师娘身康健,万事顺遂无烦’,两人的手交叠着,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朱砂色的字迹里满是温情。 写完字,谢临洲找来两根细麻绳,在每个河灯顶部系上小环,又拿出提前备好的小蜡烛,固定在灯芯中央,“这样就好了。” 他举起河灯,对着窗外的暮色看了看,“等放灯的时候点亮蜡烛,肯定好看。” 阿朝也拿起河灯,轻轻晃了晃,彩纸上的荷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靠在谢临洲身边,鼻尖蹭了蹭他的胳膊,“真好,等放河灯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着它们漂远。” 谢临洲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声音温柔:“好,都听你的。” 窗外的夜色渐深,屋内烛火摇曳,映着两人并肩的身影,还有桌上两个静静躺着的河灯。 = 五月初四。 清晨,天刚蒙蒙亮,隔壁府上的公鸡刚打了头遍鸣,阿朝就被窗棂外的微光唤醒。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就见谢临洲正弯腰帮他叠好外衣,“醒了?我已让人备了热粥,吃完我们便去郊外采兰草。” 谢临洲休假,他们二人昨夜闹了两回才睡觉,他困乏得很,迷迷糊糊间晓得谢临洲起来了。 阿朝眨了眨眼,才想起今日该采兰草煮浴兰汤的习俗,顿时来了精神,麻利地穿好衣服。他一边穿衣一边道:“夫子,你起好早啊,倒显得我像懒虫了。” 谢临洲替他穿上外衣,笑言:“昨夜睡的早一些,今日起的便早了。” 他今日早起给古韵斋的两个学子批改了新写的策论。这二位古韵斋的学子知晓谢临洲的大名,恰好擅长之处与他名下学生窦唯相似,便在前日午后特意寻到府上来,手里捧着誊写工整的策论,腰弯得格外恭敬,语气里满是恳切:“谢先生,我们二人钻研策论多日,总觉在‘民生疏策’的论述上差些火候,听闻窦唯兄的策论常得您指点,便斗胆来叨扰,求您给我们的拙作提些不足,哪怕只言片语,我们也感激不尽。” 谢临洲念着都是学子,又是国子监的栋梁,且瞧他们捧着策论的手都在轻轻发颤,眼里满是对学问的渴求,便不忍拒绝。 他当时便接过策论,温和道:“你们有心钻研便是好事,策论我先收下,明日清晨你们来取,我会把修改意见写在旁注里,你们回去后仔细琢磨。” 今日天不亮他便起身,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光,逐字逐句批改策论,连标点的疏漏都细心标出,还在空白处写下补充论点的思路,生怕误了学子们求学的心意。 阿朝听着,伸手戳了戳谢临洲的胳膊,带着点打趣道:“夫子就是心善,休假还不忘管学子的课业,要是让国子监的其他先生知道了,怕是要羡慕您的学生有这么上心的先生了。” 谢临洲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眼里满是笑意:“都是求学问的孩子,能帮衬一把便帮衬一把。况且我早起批改完,也不耽误陪你去采兰草,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话间,院外传来年哥儿的声音:“少爷,少君,热粥备好了。”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外走,脚步轻快:“那我们快些喝粥,喝完去采兰草,晚了露水干了,兰草就没那么鲜嫩了。” 谢临洲笑着应下,目光落在他雀跃的背影上,晨光洒在阿朝发间,镀上一层浅金,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与阿朝并肩往前走。 院角的雪球听见动静,摇着尾巴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像是也想跟着去。 “雪球乖,郊外露水重,你在家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阿朝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又在它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两人吃过热粥,谢临洲背上背篓,阿朝背着小背篓,带上几颗饴糖就往外去。 正是放假之时,两人有闲情雅致,没有带下人亦没有驾驭马车,从城内走路到郊外。 出了府门,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露水浸润的青草香,街边的槐树垂下嫩绿的枝叶,偶尔有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早起的行人轻轻踩过。不远处的市集已热闹起来,各色摊子顺着街巷排开,蒸腾的热气裹着食物的香气,远远就能闻到。 阿朝轻嗅着,“夫子,你瞧好热闹啊,等下回我们得了空闲早上出来逛早市,你觉得如何?”他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摊子上,眼眸里满是渴望。 谢临洲应声:“好。” 二人有目的,没有在城内多待,往郊外走去。郊外的野花沾着晨露,在微光中泛着晶莹的光泽。 阿朝不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蒲公英笑着说:“你看,这绒毛球真可爱,一吹就飞散了。” 谢临洲便陪着他停下,看着他踮起脚尖吹散蒲公英,眼里满是温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郊外的河边。远远便见河边已有不少人影,三三两两的,都是来采兰草的街坊有穿着布裙的妇人、夫郎,提着竹篮蹲在岸边,一边采兰草一边和同伴说笑;还有扎着发髻的小姑娘、绑着马尾的小哥儿,被母亲、阿爹牵着,手里捏着刚采的兰草,蹦蹦跳跳地追着蝴蝶;更有几个年轻学子模样的人,围坐在石头上,手里捧着书卷,偶尔抬头指点着河面,倒像是借着采兰草的由头来寻清净。 河水清澈见底,岸边的兰草长得格外茂盛,一片片细长的叶子翠绿欲滴,凑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清苦却沁人心脾的香气。 阿朝松开谢临洲的手,快步走到河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开兰草的叶子,指尖拂过翠绿的叶片,眼里满是欢喜:“这兰草长得真好,叶片厚实还带着水汽,用来煮浴兰汤再合适不过了。” 他看向谢临洲,眉眼弯弯:“说不定泡完澡,我皮肤能变得比雪球的毛还光滑呢。” 不远处的妇人恰好听到这话,笑着搭话:“这位小郎君说得是,这河边的兰草最是鲜嫩,每年端午我都来采,泡完澡浑身舒坦,连蚊虫都少叮几口呢。” 阿朝闻言,转头冲妇人笑了笑,又回头对谢临洲小声说:“你听,人家也说这兰草好。” 谢临洲将背篓放下来,站在他身边,怕他踩到湿滑的泥土,便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臂:“慢些,别摔着。你皮肤本就嫩,再光滑些,我都要担心风把你吹跑了。” 说着,他也蹲下身,帮阿朝把采好的兰草整理好,放进背篓里,还故意将几株叶片最宽的兰草挑出来:“这些留给你,煮的时候多放些,正好让你如愿变滑溜。” 旁边的小姑娘看到谢临洲挑兰草,脆生生地喊:“叔叔,你挑的兰草好大呀,我娘说,叶子宽的兰草煮汤最香了。” 谢临洲抬头冲小姑娘温和一笑:“是啊,所以叔叔挑些宽叶子的,给你这位哥哥煮汤。” 阿朝采得认真,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沾了几片细小的草屑,他自己浑然不觉,还在小声嘀咕:“听闻泡浴兰汤能驱晦气,我倒觉得闻着香,泡着也舒服。对了,你说刘婶子会不会偷偷在汤里加别的东西?上次她给我煮的甜汤,就多加了半勺糖。” 刘婶子知晓他们的爱好,做的膳食都往二人爱吃的去做。 谢临洲见状,便伸出指尖轻轻帮他拂去草屑,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额头,惹得阿朝抬头冲他笑了笑。他趁机刮了下阿朝的鼻尖:“说不定刘婶子是觉得你太瘦,想让你多吃点甜的长肉。不过你放心,今天的兰草汤,我盯着她煮,绝不让她偷偷加料,除非你想加。” 阿朝眨了眨眼,故意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了些:“那要是我想加些桂花蜜呢?兰草香混着桂花香,肯定更好闻。” 谢临洲挑眉,顺着他的话接道:“那我就去库房偷一罐出来,不过要是被小谢管事发现了,你可得替我求情。” “我才不替你求情呢,”阿朝笑着往后缩了缩,手里还攥着刚采的兰草,“是你自己要偷的,要罚也罚你。” 明明整个谢府最大就是他们二人,还非要在这里玩角色扮演。 河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说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混着河水潺潺的声响,与兰草的清苦香气交织在在一起。 阳光渐渐升起,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阿朝采了一把兰草,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腰肢弯出好看的弧度:“差不多够了,再采些菖蒲就回去。你看那边石缝里的菖蒲,叶片直挺挺的,像不像你书房里插着的毛笔?” 他指着不远处的石缝,那里长着几株菖蒲,叶片挺拔,绿油油的格外精神。 谢临洲跟着他走过去,帮他把菖蒲连根拔起,抖掉根部的泥土,故意将菖蒲叶凑到阿朝面前晃了晃:“确实像毛笔,不过这支毛笔可写不了字,只能用来驱邪,说不定还能用来挠你痒痒。” 阿朝立刻往后躲,笑着拍开他的手:“别闹,这是驱邪的宝贝,哪能用来挠痒痒。” “在我这儿,只要能让你笑,宝贝也能变玩物,”谢临洲把整理好的菖蒲递给他,眼里满是笑意,“你说挂在院门上能驱邪,那我们就多挂几处,门口和窗边都挂上,再在你枕头边也放一小束,让你晚上睡得安稳。” 阿朝点点头,接过菖蒲放进背篓里,手指轻轻摩挲着菖蒲叶:“这样一来,我们的府上就平平安安的了。” 谢临洲背着装满兰草和菖蒲的背篓往回走,背篓沉甸甸的。 阿朝走得有些累,谢临洲牵住他的手,放慢脚步陪着他走,他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回头让刘婶子煮浴兰汤,我们用过膳食就出去外头放河灯,之后回来一起泡澡,解解乏。泡完澡,你陪我看会儿话本,好不好?” 谢临洲握紧了他的手:“好,都听你的。” 阿朝笑意盈盈,警告道:“但是泡澡的时候,你不可以偷偷挠我痒痒。” “你都这么说了,我倒想试试,”谢临洲低头看着他泛红的耳尖,故意逗他,“看看你泡在水里,能不能躲开我的手。” 阿朝立刻瞪了他一眼,却没真的生气,嘴角还带着笑意:“我才不让你挠,我会把水泼你身上。” 快到府上时,远远就看见雪球趴在府门口,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谢临洲身后的背篓转了两圈,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兰草的香气,又蹭了蹭阿朝的裤腿。 阿朝笑着蹲下身,抱起雪球,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我们回来啦,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过不是兰草,是你爱吃的肉干,藏在背篓最下面呢。” 谢临洲跟在后面,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嘴角忍不住弯起,伸手揉了揉阿朝的头发:“你倒会藏,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偷偷放的,”阿朝抬头冲他笑得狡黠,“就知道你不会注意背篓下面,这样雪球的零食就不会被你偷吃了。” 谢临洲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府上,又进了院子,谢临洲便先将背篓放在石阶上,转身去柴房取来几根细麻绳。 阿朝抱着雪球跟在后面,看着他熟练地将菖蒲整理成束,忍不住凑过去帮忙:“我来系绳吧,你把菖蒲递我就好。我系的绳结可好看了,比你系的好看多了。” 谢临洲依言将菖蒲递过去,看着他指尖灵巧地打结,绳结打得紧实又好看,还在尾端留了小段流苏,故意逗他:“确实好看,不过要是待会儿挂的时候掉下来,可别赖我。” “才不会掉下来呢,”阿朝将系好的菖蒲束递给他,“我系得这么紧,除非你故意把它弄掉。” 两人先将最大的一束菖蒲挂在院门上,青绿的叶片垂下来,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清苦的香气弥漫开来。 阿朝踮着脚往门楣上递菖蒲时,谢临洲悄悄伸手扶着他的腰,怕他站不稳:“慢些,不用踮这么高,够着门楣就好。你要是再踮脚,我就抱你起来挂。” 阿朝脸颊更红,连忙说:“不用抱,我自己能行。” 挂完院门,又去窗边挂了两小束,每挂好一处,阿朝都要退后两步端详片刻,像在欣赏什么宝贝:“这样看着就安心多了,邪祟都不敢来了。对了,你说要是有小偷进来,看到这么多菖蒲,会不会以为我们家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吓得不敢偷东西?” 谢临洲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说不定会。” 雪球在一旁绕来绕去,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一下垂落的菖蒲叶,惹得阿朝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别捣乱,这可是驱邪的宝贝,要是被你弄坏了,晚上就让你睡在院子里,不让你进房间。” 雪球像是听懂了,立刻收回爪子,乖乖地蹲在一旁,尾巴却还轻轻晃着。 谢临洲看着阿朝假装严肃的模样,忍不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也就敢吓唬雪球,要是我捣乱,你可舍不得罚我。” 阿朝转头瞪他,却没反驳,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那是我大度,不跟你计较。” 谢临洲则提着背篓去了庖屋。 刘婶子接过背篓时,还笑着打趣:“少爷和少君这一早去采的兰草,瞧着比市集上买的还鲜嫩,煮出来的浴兰汤定是格外养人。” 说着便麻利地将背篓里剩余的兰草搬到水槽边,又取来新的竹筛,仔细挑拣,过筛一遍,连细微的枯叶都没放过。 阿朝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谢临洲则站在他身侧,指尖轻轻勾着他的衣袖:“不用在这儿守着,刘婶子做事稳妥,我们去院里等就好。” 阿朝目光落在刘婶子切兰草的手上:“走吧,我们换衣裳,出去一趟,我身上都出汗了。” 夫夫让下人送了热水到浴房,简单的洗了洗身子,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膳食还未送到饭厅来,夫夫二人闲着无事,出去外头晒太阳。 院里,雪球正趴在石阶上晒太阳,见他们出来,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蹭了蹭阿朝的手心。 阿朝弯腰抱起它,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想了想,下午也热热的,不若等傍晚,我们再出去放河灯?” 谢临洲去屋里取了之前做河灯剩下的彩纸,坐在他身边折起纸船,“可以,这纸船待会也顺带一起放了。” 他将折好的纸船递到小哥儿面前,船身上还画着简单的兰草纹样。 阿朝眼睛一亮,接过纸船轻轻晃了晃:“好啊,你等着,我还要在船底写上平安顺遂。” 说着便放下雪球,拿起朱砂笔,小心翼翼地在纸船底部写字。 院门上挂着的菖蒲在风里轻轻晃动,清苦的香气混着厨房飘来的兰草香,漫在整个院子里。 偶尔有路过的下人,见两人坐在院里折纸船,都脚步放轻,生怕打扰了这份宁静。 约莫过了三刻钟,刘婶子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出来,托盘上放着两个白瓷碗,碗里盛着浅黄绿色的兰草水,还飘着几片完整的兰草叶。 “少爷,少君,先尝尝这兰草水,解解暑气,浴兰汤还得再煮会儿。”刘婶子将碗递到两人面前,“我特意少放了些冰糖,喝着不苦,还能清肝火。” 阿朝接过碗,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兰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顿时觉得浑身清爽。 谢临洲也端着碗慢慢喝着,目光落在阿朝嘴角沾着的水珠上,伸手替他擦去:“慢点喝,还有很多。” “辛苦刘婶子啦,”阿朝放下碗,指了指院外渐升的日头,“不过我们晚上才回来泡汤呢,傍晚要去护城河边放河灯,回来正好解乏。” 刘婶子了然点头:“那我把汤再焖得久些,晚上保证还是温乎的。”说罢便收拾好托盘,转身回了庖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膳食快好了,您二位记得准时用饭。” 不多时,刘婶子便端上了膳食,四菜一汤摆得满满当当,有阿朝爱吃的酱肘子,还有谢临洲喜欢的咕咾肉。 两人坐在饭厅内用膳食,雪球趴在脚边,时不时能得到阿朝递来的一小块肉,吃得尾巴直晃。 谢临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阿朝碗里:“多吃点青菜,别总挑肉吃,小心积食。” 阿朝乖乖应着,却趁他不注意,偷偷将碗里的青菜夹给了雪球。 见此,谢临洲无奈摇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知道跟雪球串通一气。” 用过膳食,日头已升至中天。 谢临洲起身往书房走,临走前对阿朝说:“我去批改学生的月考卷子,你在屋里做周先生布置的课业,有不懂的就来书房找我。” 阿朝点头应下,抱着自己的课业本子回了小书房。 书房内,谢临洲坐在案前,摊开一摞卷子,提笔细细批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卷纸上,映得他眉眼间满是认真,偶尔遇到学生有趣的错题,还会忍不住勾唇轻笑。 阿朝在小书房里,对着周文清布置的诗文注解皱着眉,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动,遇到生僻的字词便起身去书房问谢临洲。 两人一个伏案批改,一个轻声请教,偶尔对视一笑。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晚霞将天边染成橘红色。 谢临洲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走到阿朝小书房,见他正对着课业本子傻笑,便凑过去看:“写完了?笑得这么开心。” 阿朝举起本子,献宝似的递给他:“你看,我把周先生布置的注解都写完了,还额外背了两首诗呢。” 谢临洲接过本子翻看,字迹工整清秀,注解也准确无误,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捏了捏:“我们阿朝真厉害,晚上给你多买个糖画当奖励。” 阿朝眼睛一亮,立刻起身收拾好课业,又去屋里取来白天折好的纸船和之前做的河灯:“那我们快走吧,去晚了护城河边该没好位置了。” 两人并肩往护城河边走,晚霞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远便听见护城河边的热闹声,走近了才见沿岸早已挂满了红灯笼,暖黄的光透过灯笼纸映出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河边的柳树垂着嫩绿的枝条,晚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拂过行人的肩头,带来阵阵清凉。 孩童们提着纸糊的小灯笼在人群中穿梭,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小贩推着摊子叫卖,糖画的甜香、桂花酿的酒香、还有街边小吃的香气混在一起,在夜色渐浓的河边漫开。 河面上已有零星的河灯漂着,有的绘着莲花,有的印着福字,烛火在水面上摇曳,像散落的星星。 阿朝拉着谢临洲的手,目光好奇地扫过周围的摊位,手指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看那个糖画摊子,师傅画的龙真好看。还有那边,有人在放纸船呢。” 谢临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握紧他的手:“别急,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河灯和纸船,之后再去买糖画。” 两人沿着石阶往下走,在靠近河心的位置停下。 这里人少些,能清楚看见河面上漂浮的各色河灯。 谢临洲打开匣子,取出两人做好的河灯,又拿出火折子,吹亮后递到阿朝面前:“小心些点,别烫到手。” 阿朝接过火折子,指尖微微有些颤。他先对着写满两人心愿的河灯,将烛芯凑近,看着火苗慢慢舔舐烛芯,最终燃起一团暖光。 谢临洲在一旁扶着灯架,怕风把火吹灭,还特意用手拢着微光。 “好了。”阿朝轻声说,两人一起捧着河灯,慢慢放到水面上。 河灯顺着水流漂开,烛火在夜色里摇曳,映得灯的字迹格外清晰。 阿朝盯着河灯远去的方向,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谢临洲的手:“你说,我们的心愿会实现吗?” 谢临洲握紧他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温度:“会的。” 他低头看着阿朝的侧脸,月光洒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银,“只要我们在一起,岁岁年年,都会如心愿这般。” 接着,两人又点亮写给师傅师娘的河灯。 阿朝双手捧着灯,轻声念道:“愿师傅师娘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谢临洲帮他稳住灯架,等烛火燃稳后,一起将灯推到水里。 两个河灯一前一后漂向河心,像两颗跳动的星,渐渐与其他河灯融在一起。 雪球跟在他们身边,此刻也好奇地探着头,爪子轻轻扒拉着他的裤脚,像是想碰一碰水面上的灯。 阿朝见状,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别调皮,河灯要带着心愿漂远呢。” 雪球似懂非懂,蹭了蹭他的手心,乖乖地缩了回去。 直到把纸船也放走,两人才站在石阶上,静静看着河面上的河灯、纸船。 晚风拂过,带来岸边的桂花香,也吹动了阿朝额前的碎发。谢临洲伸手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耳垂,阿朝的脸颊瞬间泛起微红。 “时候不早了,风也凉了,我们去买糖画吧。”谢临洲轻声说,拉着他往岸边的摊位走。 阿朝点头,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河灯。 谢临洲看在眼里,笑着承诺:“明年端午,我们还来放河灯,到时候做更多好看的灯。” 阿朝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还要写更多心愿。” 糖画摊位前,阿朝指着牡丹形状的糖画,眼里满是期待。 摊主手法娴熟,一勺融化的糖液在青石板上流转,很快就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牡丹,再粘上竹签,递到阿朝手里。 阿朝小心地捧着,先凑到鼻尖闻了闻,甜香扑鼻,又忍不住咬了一小口,糖衣酥脆,甜而不腻。 谢临洲站在一旁,看着他满足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待两人抱着雪球、提着剩下的糖画回到府上时,夜色已深。 谢府大门上的菖蒲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晚风掠过,清苦的香气与白天煮好的兰草香交织在一起,格外安神。 刘婶子早已将冷却到适宜温度的浴兰汤装进木盆,抬到了浴房,还贴心地在盆边放了干净的布巾和熏香。 “跑了一晚上,定是累了,快泡个澡解解乏。”谢临洲将阿朝手里的糖画放在桌上,又帮他褪去外衣。 阿朝看着木盆里漂浮的兰草叶,热气裹挟着清苦的香气扑面而来,白天采兰草的疲惫和晚上逛夜市的热闹,似乎都在这香气里慢慢消散。 谢临洲伸手试了试水温,刚好不烫:“我先帮你搓背?” 阿朝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慢慢踏进木盆里。温水漫过肩头,兰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谢临洲的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揉搓,将一天的疲惫都揉散了。 雪球趴在卧房门口,偶尔抬头望一眼里面,又乖乖地缩回去,像是在守着两人。 阿朝靠在谢临洲怀里,听着他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轻声说:“今天真开心,放了河灯,还吃了糖画,现在泡着兰汤,感觉所有烦心事都没了。” 谢临洲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吻,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以后每天都让你这么开心。” 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落在木盆里的兰草叶上,泛着柔和的光。 第77章 五月初五,天刚蒙蒙亮,檐角还凝着些晨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 阿朝起得比往常早了大半刻,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庖屋去,路过廊下时,还忍不住伸手拨了拨窗棂上挂着的五彩绳,指尖缠着丝线晃了晃,眼底满是按捺不住的雀跃。 他惦记着今日国子监的射柳比赛,昨夜就翻来覆去没睡安稳,此刻脚步都带着轻快的节拍,连年哥儿递来的帕子都没接稳,笑着道:“快些把早膳端上来,别误了和夫子去国子监的时辰。” 年哥儿连忙应“是。” 他也想看着国子监的射柳与马球比赛,昨日没怎么睡着。 早膳是精致的糯米粽、清甜的莲子羹,还有几碟爽口小菜。 阿朝坐不住,三两口扒完粽子,就转身去取早已备好的衣物。 那是件淡青色的短褂,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摸起来顺滑微凉,领口绣着一圈极细的竹叶。短褂是他先前用布庄买回来的布匹绣成的,针脚细密。 “夫子快换上试试,”阿朝捧着衣服走到谢临洲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射柳,穿得精神些才好。” 谢临洲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莲子羹,闻言抬眸,目光落在他带着笑意的脸上,眼底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 去年国子监的比赛,他的心情倒也是和小哥儿一般,可看过之后便觉得没那么好了。 他放下瓷碗,接过衣服,动作从容不迫地换上。 淡青色衬得他眉目愈发清俊,领口的暗纹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文雅之气。 阿朝绕着他转了一圈,拍手道:“好看,夫子穿这件真精神。” 谢临洲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温润:“是你手艺好,我穿起来才好看。” 收拾妥当,两人乘坐马车,带上年哥儿与青砚往国子监去。 街上早已热闹起来,不少人家门口插着艾草、菖蒲,孩童们提着彩粽灯笼追逐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粽子的甜香和节日的喜庆。 阿朝一路叽叽喳喳,一会儿指着街边的糖画摊子说想吃,一会儿又念叨着射柳比赛定是精彩万分,恨不得要插上翅膀飞到国子监去。 谢临洲早已经习惯,偶尔应和他几句,目光落在他雀跃的侧脸上,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神色从容不迫,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国子监内更是人声鼎沸,射柳场设在辟雍殿后的空地上,柳枝低垂,每根柳枝上都系着一面小小的彩旗,随风轻摆。 场地周围早已挤满了观赛的人,有国子监的学生、先生,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官员眷属。参赛的选手们正骑着马在场地边缘热身,个个英姿飒爽。 谢临洲作为国子监的博士,一到场便有几位同僚上前见礼。他颔首回礼,神色温和却不失沉稳,目光扫过参赛选手,淡淡问道:“今日参赛的学子都到齐了?” 身旁的李博士答道:“都到齐了,除了咱们国子监的生员,还有几位太学的优等生,连礼部侍郎家的公子也来了,听说箭术不错呢。” 阿朝早已被场上的景象吸引,拉着谢临洲的衣袖挤到前排,踮着脚尖往场上看。 参赛选手们穿着各色劲装,有玄色、宝蓝色、月白色,骑马持弓,身姿挺拔。 其中一位穿玄色劲装的少年,身形矫健,正拉弓试射,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引得周围一阵喝彩。 阿朝看得心头一紧,攥住谢临洲的手,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又几分期待,小声问道:“夫子,你看那个穿玄色衣服的,他能射中吗?”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掌心带着一丝薄汗,眼里满是雀跃的光芒,仿佛自己也置身赛场一般。 谢临洲感受着掌心的微凉,低头看了看他紧张又兴奋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抬眸望向那位玄衣少年,缓缓点头,声音沉稳有力:“那是国子监射箭社的社长慕容昭,箭术在学子中数一数二,是个好手,定能中。” 话音刚落,就见慕容昭双腿夹紧马腹,骏马往前疾驰,他侧身拉弓,动作干脆利落,箭头稳稳瞄准柳枝上的彩旗。 只听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精准地射中了那面小小的彩旗。彩旗应声飘落,人群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叫好声此起彼伏。 阿朝也跟着用力拍手,脸上满是雀跃与激动,眼眶都亮了起来,转头对谢临洲道:“中了,真的中了,夫子,你说得真准。” 谢临洲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依旧从容:“别急,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他的神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唯有眼底的温和,泄露了他对身边人的宠溺。 射柳比赛渐入佳境,场上马蹄声与喝彩声交织不绝。 谢临洲站在观赛台边缘,几位同僚围在身旁,目光紧锁赛场。 此时,一位穿宝蓝色劲装的学子策马拉弓,箭矢却擦着柳枝偏了出去,引得人群中一阵惋惜。 李博士轻摇着头道:“这学子平日箭术尚可,今日怎的这般不稳?” 谢临洲指尖轻点栏杆,声音沉稳:“方才他拉弓时左臂微颤,想来是急于求成,气息乱了。射柳讲究人马合一、心箭同归,越是紧张,越要沉住气。” 话音刚落,又一位学子登场,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射中彩旗。 谢临洲微微颔首:“此子弓步稳健,出箭时机拿捏得当,可见平日下了不少苦功。” 他的点评句句切中要害,身旁几位原本对他教学方式略有质疑的同僚,神色也渐渐变得郑重起来。 台下,阿朝正看得入迷,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名字。转头一看,竟是好友薛少昀,他穿着一身银灰窄袖劲装 衣裳,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快步走了过来。 “阿朝,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薛少昀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婆母昨儿还念叨着,前几日你送给我的牡丹醉雪入口即化,清甜得很,今日特意做了些蜜饯给你送来。” 他今日是跟着他爹前来的,他夫君有事去了京都名下的周县 阿朝眼睛一亮,接过食盒打开,一股清甜香气扑面而来:“都是长风轩里的糕点,蜜饯,下回你有什么想吃的,告知我,我让下人给你送去。他新出的蜜饯海棠也不错,下次我们一起去尝尝,怎么样?” 薛少昀连连点头:“诶,谁人不知长风轩的老板沈长风你是夫君的弟子,跟你当朋友,我可有福了,现在京都里谁不知道长风轩,连当今皇后都夸他家点心好,门口那挂着国子监广业斋授艺的牌子,那些说人家满身铜臭的闲话,早就没人敢提了。” 两人凑在一起,一边说着沈长风的铺子,一边讨论着场上选手的表现,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引得周围人侧目也不在意。 谢临洲回头瞧他们聊得尽兴,身旁又有青砚守着,便将目光放到赛场上。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刮起一阵逆风,柳枝被吹得剧烈晃动,系在枝上的彩旗忽上忽下,难以捕捉。 下一位登场的是位世家子弟,他勒住马,脸色有些发白,迟迟不敢出箭。犹豫片刻后,他咬牙拉弓,箭矢却被风吹得偏离方向,还险些误伤旁边的柳枝。 人群中响起几声低笑,那世家子弟涨红了脸,策马离场。 紧接着上场的学子更显慌乱,马匹在逆风中东倒西歪,他勉强拉弓,却因重心不稳,手臂被弓弦划出一道血痕,疼得他闷哼一声,摔下马来。 医护人员立刻上前处理伤口,赛场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会突发这样的状况。 “这可如何是好?剩下的选手里,怕是没人能在逆风中射中了。”李博士皱着眉说道。 谢临洲目光扫过台下,忽然开口:“沈长风何在?” 他想,沈长风可不能出岔子了,要是此番能出风头,下回,他就能让沈父宣扬出去,沈父再操作操作,按长风轩现在的火爆程度,成为皇商也未尝不可。 人群中,一个穿着黑红色劲装的少年应声而出。他身形挺拔,面容如玉,眉宇间虽带着几分沉稳,却难掩周身的利落气场。 听到谢临洲的召唤,沈长风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学生在。” 谢临洲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逆风虽险,却也是考验。你平日练习刻苦,且对风向变化颇为敏感,可否替他上场?”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与往日的嘲讽不同,此刻更多的是期待与好奇。 有观众小声说道:“这就是长风轩的老板吧?没想到他还会射箭!” 也有国子监的学子点头:“沈兄平日在射箭社就很刻苦,说不定真能行。” 之前那些常对他冷嘲热讽的世家子弟,在长风轩火爆之后便收起了轻视的神色,此刻正目光紧紧盯着他,眼里满是期待。 沈长风攥了攥手中的弓,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抬头:“学生愿一试。”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丝毫不见往日的散漫。 逆风依旧呼啸,柳枝晃动得愈发厉害,连观赛台的旗帜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沈长风没有急于出箭,而是骑着马在场地边缘缓缓绕行,目光紧盯着柳枝上的彩旗,嘴角抿成一条沉稳的弧线。 这道弧线就像他在广业斋琢磨食材配比时那般专注,仿佛要将风向的每一丝变化都刻进心里。 观赛台上,谢临洲的同僚们也屏住了呼吸,李博士轻声道:“他这是在观察风向?倒有几分心思。” 谢临洲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沈长风,眼神中满是信任。 片刻后,沈长风忽然勒住马,马身稳稳停下的瞬间,他身体微微侧倾,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 弓弦拉满如满月,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那面在风中乱晃的彩旗。 就在柳枝被风吹得微微下沉、彩旗短暂稳住的瞬间,他松开手指,箭矢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射中了彩旗。 彩旗飘落的瞬间,人群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喝彩声。 阿朝和薛少昀激动地拍手,后者笑着喊道:“沈长风好样的,不仅点心做得好,箭术也这么厉害!” 阿朝连连点头:“这下他的名声可要更响了,以后京都里提起沈长风,谁不夸一句多才多艺。”语气稍顿,又道:“平日瞧他吊儿郎当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观赛台上,之前对沈长风存着几分好奇的同僚们,此刻纷纷露出赞叹的神色。 一位曾质疑谢临洲不该重用商户子弟的王博士,此刻也忍不住说道:“沈长风此子,不仅有经商之才、改良之能,连箭术都如此出色,谢博士果然好眼光。” 李博士更是感叹:“如今京都里谁不认可广业斋,今日他再添这射柳佳绩,怕是要成京中子弟的榜样了。” 自从改革后,国子监上上下下对谢临洲对广业斋改观了许多,不少此前嘲讽或是阴阳怪气过的学子或是夫子前来告罪过。 那些世家子弟们,此刻彻底没了言语,看向沈长风的目光中,只剩下敬佩。 沈长风骑马绕场一周,脸上露出了从容的笑容。他看向观赛台上的谢临洲,躬身行礼,眼中满是感激。 若不是先生当初不拘出身,悉心教导,若不是自己凭借美食改良打响名声,或许今日,他依旧是那个被人轻视的商户之子。 而此刻,射柳场上的出色表现,如同为他的名声再添一块基石,让沈长风这三个字,不再只与美食、店铺绑定,更多了才学、胆识的注脚。 谢临洲微微颔首,眼底带着欣慰的笑意。他知道,沈长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 射柳比赛的喝彩声尚未散尽,国子监的空地上已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与球杆撞击声,马球比赛紧接着拉开了帷幕。 场地早已重新布置,四周用锦缎围栏围起,中央画着醒目的白色中线,十几个彩色马球散落在场上,阳光洒在光滑的球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广业斋的学子正围着沈长风道贺,见场中动静,立刻往马球赛场前排挤。 “马球比赛可比射柳热闹多了。”阿朝满眼期待,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拍手的热度,“听说今日有好几支强队,连禁军里的好手都来客串了。” 薛少昀点点头,手里的糕点还没吃完,就忍不住踮脚张望:“我去年看过一次,那球杆挥起来,马球飞得多高都能接住,可精彩了。” 两人说话间,就见一队身着红色劲装的选手策马入场,个个头戴护具,手持雕花球杆,引得场边一阵欢呼。 谢临洲与几位同僚缓步移至马球赛场的观礼台,刚坐下,李博士便笑着打趣:“谢博士,你这学生可真是文武双全,射柳场上拔得头筹,如今京都里提起沈长风,怕是无人不晓了。” 谢临洲闻言,目光掠过场边被学子们围住的沈长风,眼底笑意温和:“他本就聪慧,又肯下苦功,能有今日的名声,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旁边的王博士也连连附和:“先前我还觉得商户之子难登大雅,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沈长风这孩子,不仅心思巧、箭术好,听说连马球也打得不错,今日要不要让他上场试试?” 这话恰好被过来行礼的沈长风听见,他躬身道:“先生与各位博士谬赞了,学生马球技艺粗浅,不过是平日与同窗们练习过几次,今日重在参与。” 话音刚落,场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原来红队选手已率先抢到马球,挥杆欲射,却被蓝队选手半路截胡,两人策马追逐,球杆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引得观赛人群屏息凝神。 阿朝看得手心冒汗,紧紧攥着薛少昀的衣袖:“小心些,别摔着了。” 薛少昀也跟着紧张,声音都提了几分:“蓝队那位穿银甲的选手好厉害,反应真快。”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马球在众人手中来回传递,时而被高高挑起,时而贴着地面疾驰,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麻,选手们的呐喊声、观众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比射柳比赛更添了几分热烈与激昂。 没过多久,红队一位选手不慎从马背上摔落,虽无大碍,却一时无法继续比赛。 红队队员们面面相觑,场上局势顿时陷入被动。就在这时,红队队长忽然看向场边的沈长风,高声喊道:“沈兄!可否替我们上场一助?”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长风身上,先前对他改观的学子们纷纷起哄:“沈兄上啊,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阿朝和薛少昀也跟着拍手:“长风|沈长风,加油。” 谢临洲微微抬手,示意沈长风自行决定,眼神中依旧是信任与鼓励。 沈长风略一沉吟,便褪去身上的黑红色劲装外套,露出里面便于活动的短打,接过递来的护具与球杆,翻身上马。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却比射柳时多了几分凌厉,策马在场中绕了一圈,熟悉着马的习性与球杆的重量,目光扫过场上的局势,心中已有了盘算。 重新开赛后,沈长风果然没让人失望。他虽不如其他选手勇猛彪悍,却胜在心思缜密、反应敏捷。 蓝队选手挥杆欲射时,他总能提前预判路线,策马截住马球;队友陷入包围时,他又能找准空隙,用巧劲将马球传递出去,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球飞得太远,又能避开对方的拦截。 一次激烈的争夺中,马球被高高击飞,落向场地边缘。蓝队两名选手同时策马追去,眼看就要得手,沈长风却忽然调转马头,从斜侧方疾驰而出,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球杆精准地击中马球侧面。马球改变方向,贴着地面滑向红队前锋脚下,前锋顺势挥杆,马球稳稳落入球门。 “中了!中了!”场边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阿朝和薛少昀跳着拍手,笑得眉眼弯弯。 观礼台上,谢临洲的同僚们更是赞不绝口,王博士抚掌道:“好一个以巧取胜,沈长风这孩子,不管做什么都透着股机灵劲,谢博士因材施教,真是教得好。” 李博士也点头:“射柳逆风翻盘,马球锦上添花,这下沈长风的名声,怕是要传遍整个京都了!” 谢临洲看着场上意气风发的沈长风,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 马球比赛结束时,夕阳已西斜,晚霞将国子监的屋檐染成了暖红色。 沈长风所在的红队最终夺冠,他虽不是进球最多的选手,却因几次关键助攻与沉稳表现,成为场上最亮眼的存在之一。 学子们围着他欢呼雀跃,昔日那些鄙夷他满身铜臭的世家子弟,也纷纷上前道贺,语气中满是真诚。 马球比赛的欢呼声渐渐淡去,国子监外的街道上,人流也开始散去。 薛少昀正和阿朝说着下次要一起去长风轩尝新点心,远处就传来一阵马车轱辘声。 薛少昀的父亲薛大人坐在马车上,隔着车窗朝他招手。 “是我爹来接我了,”薛少昀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阿朝的手,“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改日咱们再约。” 阿朝点点头,送他到马车旁,看着马车缓缓驶远,才转身往国子监内走,心里想着去找谢临洲。 穿过热闹的人群,阿朝很快在观礼台附近看到了谢临洲。他正和几位同僚道别,身姿挺拔地站在夕阳下,淡青色短褂被余晖染得暖融融的。 阿朝快步走过去,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夫子,咱们也走吧?” 谢临洲转头看见他,眼底的沉稳瞬间染上笑意,抬手顺了顺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想去哪里?” 阿朝眼珠一转,笑着说:“国子监附近有个茶摊,杏仁茶做得特别好,咱们去尝尝?” 两人并肩往茶摊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茶摊就设在国子监东侧的巷口,搭着简单的凉棚,棚下摆着几张木桌,桌角都摆着一小盆栀子花,白色的花瓣透着清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摊主是位和善的老妇人,见他们来,笑着迎上来:“两位客官,要点些什么?” 阿朝脆生生地答:“一碗杏仁茶,要甜些的。”又转头问谢临洲:“夫子,你还是喝凉茶吗?” 谢临洲颔首:“一杯凉茶,多谢。” 老妇人很快端来茶点,杏仁茶盛在白瓷碗里,表面撒着一层薄薄的桂花碎,热气裹着杏仁的甜香扑面而来;凉茶则用青瓷杯装着,杯壁凝着水珠,看着就清爽。 阿朝捧着白瓷碗,先小口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好好喝,杏仁磨得特别细,甜而不腻,比家里做的还香。” 谢临洲看着他满足的模样,端起凉茶浅酌一口,凉意在舌尖散开,驱散了午后的燥热。他笑着问:“这么喜欢?下次路过再带你来。” “嗯。”阿朝用力点头,又想起刚才的比赛,忍不住说,“今天长风可真厉害,射柳逆风翻盘,马球又帮红队赢了比赛,现在京都里的人怕是更佩服他了。” 谢临洲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他性子虽然活泼,但肯钻研,不管是做点心,还是射箭、打马球,都肯下苦功,有今日的成绩不奇怪。” 阿朝托着下巴,看着谢临洲:“还是夫子教得好,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因为他商户出身,不肯好好教他了。” 谢临洲闻言,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温和:“教书育人,本就该不拘出身,只看心性与才华。再说,他能有今日,更多是靠他自己。” 一阵风吹过,凉棚下的栀子花晃了晃,花瓣落在阿朝的发间。 谢临洲伸手替他取下,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发梢,带着一丝柔软的暖意。 阿朝脸颊微微发烫,低头搅了搅碗里的杏仁茶,小声说:“其实刚才看马球的时候,我还担心沈长风会跟不上节奏,没想到他那么厉害,每次都能找准时机传球。” 谢临洲笑了笑:“他向来心思细,打马球时也懂得观察局势,不像有些选手只知猛冲,这才是他的优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沈长风的表现,说到刚才射柳时的逆风,又说到街上卖的粽子口味。 阿朝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刚才看到的趣事,有个孩童追着糖画摊子跑,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捧着糖画笑得开心;还有位老匠人在街边扎艾草人,手艺巧得很。 谢临洲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眼底满是温柔。 夕阳渐渐沉下去,天边的晚霞从暖红色变成了淡紫色。茶摊的客人越来越少,老妇人坐在一旁打盹,只有风吹过栀子花的声音,和两人偶尔的交谈声,格外惬意。 阿朝喝完最后一口杏仁茶,满足地打了个小哈欠:“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既有好看的比赛,又有好喝的杏仁茶。” 谢临洲拿起他的空碗,递给老妇人,又牵起他的手:“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晚上让庖屋做你爱吃的。” 阿朝点点头,任由谢临洲牵着他的手往家走。 晚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吹在身上格外舒服,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紧紧靠在一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安稳。 翌日晌午,日头已升得颇高,却丝毫没挡住人们看龙舟的热情。 谢临洲陪着阿朝往城外的汴河去,还未到河边,就听见远远传来的锣鼓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有提着食盒的世家眷属,有穿着短打的寻常百姓,还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手里攥着彩色的小旗,嘴里念叨着看龙舟去咯,热闹得像是把整个京都的人都聚到了这里。 阿朝被这热闹劲儿感染,脚步也快了几分,时不时拉着谢临洲的手往前张望,“我去年忙着干农活没来这儿看赛龙舟,还是听别人说的很热闹。” 他眼底映着路边摊贩挂着的五彩灯笼,格外明亮。 谢临洲怕他被来往的人群撞到,始终将他护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胳膊:“今年京里太平,又赶上昨日国子监的比赛,这几日京都内黑压压的一片人”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汴河边。 河边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群沿着河岸排开,连河边的柳树枝上都爬着几个胆大的孩童,手里还拿着糖葫芦,晃悠着腿往下看。 河面宽阔,水波粼粼,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着细碎的金光。 谢临洲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河对岸一处地势稍高的茶棚,那茶棚搭在岸边的高台上,四周挂着青色的布帘,既能遮阳,又能将河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牵着阿朝,绕开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往茶棚走去。 茶棚的店家是个机灵人,见谢临洲衣着文雅,气度不凡,又带着夫郎,立刻笑着迎上来:“客官是来观龙舟的吧?楼上正好有个空位,视野最好。” 谢临洲点点头,又叮嘱店家:“麻烦再搬两张竹椅上来,要稳当些的。” 店家连忙应着,招呼伙计搬来两张打磨得光滑的竹椅,还递上两块干净的帕子:“客官您坐,要是渴了,咱这有刚泡好的菊花茶,清热解暑。” 阿朝坐在竹椅上,终于能清楚地看见河面,忍不住探着身子往下望。 河面上已有几艘装饰精美的游船缓缓驶过,船上挂着各色的绸缎帘子,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在饮酒赏景。 “快看,好像要开始了。”阿朝忽然指着远处喊道。 谢临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河的上游处,几艘龙舟正缓缓驶来,每艘龙舟都有十几丈长,船身涂着鲜艳的颜色,有朱红、明黄、宝蓝,在阳光下格外夺目。 最前面的一艘朱红龙舟,船头雕刻着一尊威风凛凛的龙头,龙角是用黄铜打造的,闪着冷光,龙鳞则用金粉细细描绘,连龙的眼睛都是用黑色的琉璃珠做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 船上的划手们穿着统一的红色短褂,腰间系着黑色的腰带,个个身姿挺拔,双手握着船桨,整齐地放在水面上。 船头站着一位鼓手,穿着绣着龙纹的劲装,手里拿着两面红色的鼓槌,正抬头望着前方,神情严肃。 “咚咚咚!”随着一声震天的鼓声响起,几艘龙舟瞬间如离弦之箭般往前冲去。划手们齐声呐喊着号子,船桨整齐地插入水中,又猛地拔出,溅起高高的水花。鼓点越来越急,划手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龙舟在水面上疾驰,激起一道道白色的水浪,引得岸边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阿朝看得入了迷,双手紧紧攥着谢临洲的衣袖,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的目光紧紧追着那艘朱红龙舟,看着它时而领先,时而被旁边的宝蓝龙舟追上,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快些,再快些!”他忍不住小声念叨着,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谢临洲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侧头看他,只见他脸颊泛红,眼神里满是紧张与期待,像个专注看戏的孩童。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声音温和:“别急,还没到终点呢。” 这般热闹的场景,他早已见识过,能体会小哥儿现在的感受。 话音刚落,河面上的鼓点忽然变得更加急促,朱红龙舟上的划手们像是拼尽了全力,号子声也提高了几分。 船头的鼓手双脚蹬地,身体前倾,鼓槌重重地落在鼓面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朱红龙舟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拉开了与其他龙舟的距离,朝着终点的红色绸带冲去! “冲啊!”岸边的人群欢呼起来,阿朝也跟着站起身,挥舞着手里的帕子,脸上满是激动。 谢临洲怕他摔下去,立即扶着小哥儿的腰身。 就在朱红龙舟的船头碰到红色绸带的瞬间,河面上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锣鼓声、喝彩声、船桨击水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潮澎湃。 阿朝松了口气,笑着转头对谢临洲说:“赢了!他们赢了!真热闹,比去年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还热闹。” 谢临洲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眼底满是笑意,松手,递过一杯菊花茶:“住下来,慢点喊,小心渴了。” 阿朝坐下来,接过茶杯,小口喝着,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河面。 此时其他龙舟也陆续冲过终点,划手们纷纷放下船桨,互相击掌庆祝,脸上满是汗水,却笑得格外灿烂。 “走吧,我们也去附近瞧瞧,方才来的时候,我瞧到附近有不少店铺呢。”阿朝道。 谢临洲应声。 龙舟赛的欢呼声渐渐淡去,河面上的游船也散去了大半,谢临洲牵着阿朝走下茶棚,沿着河边的小径慢慢逛。岸边的小铺早已支起摊子,五颜六色的商品摆得满满当当,有串着彩绳的香囊、印着龙舟图案的绢扇,还有裹着糖霜的粽子形状糖人,阵阵香气与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满是端午的烟火气。 阿朝的目光被一个个挂在竹竿上的香囊吸引,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那些香囊有菱形的、葫芦形的,绣着艾草、龙舟的图案,针脚细密,还缀着小小的银铃,风一吹就叮铃作响。 “这个香囊真好看。”他拿起一个绣着小龙舟的绿色香囊,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扑面而来,“比我做的花样还多呢。” 谢临洲站在他身旁,手指轻轻拂过香囊上的绣线:“喜欢就买两个,回去挂在床头,也能驱驱蚊虫。”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 阿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个巴掌大的纸扎小龙舟,正蹦蹦跳跳地跟着爹娘往前走。 那小龙舟做得格外精巧,船身是淡红色的,用薄纸折成,上面还贴着金色的纸剪龙鳞,船头的小龙头画得活灵活现,连眼睛都是用黑色的亮片贴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哇!”阿朝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香囊,拉着谢临洲就往那小姑娘身后的小铺跑,“你看那个纸龙舟,好可爱!” 小铺的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剪刀和彩纸,低头忙着扎新的纸龙舟。 铺子里摆着十几个做好的纸龙舟,颜色各异,有红的、黄的、粉的,还有的在船尾粘了小小的纸做船桨,风一吹,船桨还能轻轻晃动。 阿朝蹲在摊子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粉色的纸龙舟,指尖轻轻碰了碰船身的薄纸,生怕把它碰坏了:“爷爷,这个小龙舟是您做的吗?做得真好看!” 老爷爷抬起头,见是个眼生的夫郎,笑着点点头:“是啊,每年端午都做些,孩子们都喜欢。你看这个,船底还粘了细竹条,能稳稳地立住,摆在窗台上正好。” 说着,他拿起一个黄色的纸龙舟,轻轻放在桌上,果然稳稳当当,连船头的小龙头都挺拔地翘着。 谢临洲站在一旁,看着阿朝专注的模样,眼底满是笑意。 阿朝拿起粉色的龙舟看了看,又拿起红色的比对,纠结地皱起眉头:“粉色的好看,红色的又特别热闹,都想要怎么办呀?” 老爷爷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夫郎要是喜欢,爷爷再给你做一个双色的,把两种颜色拼在一起,更特别!” 阿朝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真的吗?那太好了!” 趁着老爷爷做双色纸龙舟的功夫,阿朝在铺子里四处打量。他发现摊子角落还摆着几个纸扎的小粽子,绿莹莹的纸壳上系着彩绳,像极了刚出锅的粽子,忍不住拿起来递给谢临洲:“你看这个小粽子,跟真的一样!要是能吃就好了。” 谢临洲接过小粽子,轻轻捏了捏,纸壳软软的,还带着彩纸的清香:“要是想吃,回去让刘婶子再给你包几个,比这个香多了。” 不多时,老爷爷就把双色纸龙舟做好了。船身是粉色的,船桨和龙鳞是红色的,还在船头系了一根细细的彩绳,方便提着。 阿朝接过龙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捧着宝贝一样:“太好看了,谢谢您爷爷!” 谢临洲付了钱,又多给了些碎银,笑着说:“麻烦爷爷了,这个龙舟做得很精致。” 老爷爷连忙摆手,又从摊子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纸莲花,递给阿朝:“夫郎喜欢就好,这个莲花送你,放在龙舟旁边,更吉利。” 阿朝接过纸莲花,开心地谢过老爷爷,牵着谢临洲往回走。他把纸龙舟举在手里,时不时轻轻晃一下,看着船头的小龙头随着动作摆动,笑得眉眼弯弯:“你看它动起来的样子,好像真的在水里游一样!” 谢临洲看着他雀跃的模样,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回去摆在窗台上,再配上那个纸莲花,肯定好看。”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朝手里的纸龙舟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偶尔有风吹过,船尾的纸桨轻轻晃动。 第78章 端午的热闹如同河面上的涟漪,渐渐散去,京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天刚蒙蒙亮,阿朝悠悠醒来,下意识的摸了下身旁的位置,早已发凉,想来是谢临洲一大早便去了国子监。 梳洗过后,用过膳食,他便往书房去,每日辰时,周文清都会来府中教他念书,若有节假日或是休沐日,他便不会来。 念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午时。 端午过后,谢临洲一直带国子监的学子门上实践课,晌午不回来用膳,阿朝担忧他的身子,会让青风送府上做好的膳食过去,三菜一汤,足以让一个成年汉子吃的妥帖。 课余时间吃过点心,这会午膳时辰,阿朝肚子也不是很饿,做完功课后,换了身轻便的短打,往后花园的小菜地去。 刚走出房门,雪球就摇着尾巴凑了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 “走,雪球,我们去小菜地瞧瞧。”阿朝弯腰揉了揉雪球毛茸茸的脑袋,它立刻兴奋地汪了一声,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乖乖跟在他身后,往小菜园走去。 到了后花园,刚推开菜园的竹门,满眼的绿意就撞入眼帘,这会的小菜园早已褪去春日的青涩,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 往常他没有空闲之时,菜地与后花园都是孙伯照料,今日孙伯被小谢管事派去了庄子上,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阿朝之前栽种的青帮菜长得油绿油绿,叶片肥厚得能掐出水来;几株豇豆顺着竹架爬得老高,垂下一串串嫩绿色的豆荚。 最让他欢喜的是那几株番茄,矮矮的枝干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番茄,有的像小灯笼似的圆滚滚,有的则带着点尖尖的弧度,表皮泛着透亮的光泽,一看就熟得正好,连叶子间还藏着几颗半红半黄的。 阿朝蹲在番茄藤旁,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指尖轻轻碰了碰一颗熟透的番茄,温温热的,还带着阳光的触感。 雪球也凑了过来,用鼻子轻轻嗅了嗅番茄藤,又抬头望着阿朝,尾巴摇得更欢了,像是在说“好香呀”。 阿朝忍不住笑了,伸手摘了一颗最小的番茄,在衣角擦了擦,递到雪球嘴边:“尝尝?甜着呢。” 雪球试探着舔了舔,然后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你呀,就知道馋嘴。”阿朝点了点雪球的鼻子,又给了挑了颗最红的小番茄送进嘴里,这才拿起旁边的小竹篮,开始摘番茄。 他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熟透的果子,摘下来的番茄一个个放进竹篮里,很快就堆起了小半篮。 刚摘了没几颗,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年哥儿提着个竹筐走来。 他脸上堆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眼神却时不时往阿朝脸上瞟,带着点试探和犹豫:“少君,您又来打理菜地啦?我早上出去帮您买宣纸的时候,探听到了一件事,不知道少君想不想听?” 书房内的宣纸用的差不多,阿朝估摸着下午就没得用了,就让他出去外头买。 阿朝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目光淡淡扫过年哥儿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声:“年哥儿,你就说呗,你同我又不是外人了,不必这般吞吞吐吐。” 年哥儿被他看穿心思,脸颊微微一热,挠了挠后脑勺,“哎呀,我这不是怕你不想知道吗?” 只因先前对方告知过他无须继续打听王家之事,他才会这般的小心翼翼。 在阿朝打趣的目光下,他继续道:“是这样的,我早上在书肆买完宣纸回来,给街头巷尾的小乞丐买了点吃的,从他们嘴里晓得一些事儿。” 乞丐是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他们日日守在街头巷尾,见惯三教九流,哪家有红白事、哪家起了纷争,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想要探听消息,最好找这些走街串巷的乞丐。之前阿朝让年哥儿留意王家,就是花了几文碎银子、几个白面馒头,从他们身上打听的消息。 他说完,偷眼打量阿朝的神色,见他脸上毫无波澜,斟酌着说:“王老三之前好赌,欠了一屁股赌债没还上,上回王老爷子到家里来借钱,少君您也没借,后来债主找上门来翻遍了家也没找到钱,气不过就把人打了一顿。他的腿被打断了,腰也受了重伤,如今彻底成了废人,天天瘫在床上,连翻身都得靠人伺候,哭着喊着疼,家里也没人真心待见他。” 阿朝的指尖在番茄光滑的表皮上轻轻划过,力道比刚才重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快得像流星划过,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没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年哥儿继续。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年哥儿往前凑了半步,“还有王老爷子,听说王老三出事的当天,他正好在家,亲眼瞧见儿子被人抬回来,一口气没上来就气晕了过去。醒了之后就中了风,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嘴里只会呜呜咽咽的,精气神儿彻底垮了,看着比之前老了十岁都不止。” 阿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望向不远处的豇豆架,眼神空洞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走神。 想起这寄人篱下的十几年,王老爷子的不作为,任由他被三房的人磋磨的日子,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转瞬就敛了回去。 “王陈氏和王老太太呢?”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尾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们俩现在可没心思再琢磨算计旁人了。”年哥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家里顶梁柱倒了,老爷子又瘫了,还有一大家子要养,王陈氏和王老太太只能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 他比划着,语气平淡:“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要么去绣坊做零活,绣到手指发麻,要么去河边帮人浆洗衣物,冻得手通红,起早贪黑挣点碎银子,勉强够一家子糊口,看着也挺不容易的。” 年哥儿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王家大房倒是清净,自从之前跟三房闹开,就彻底撇清了关系,如今一门心思过小日子。听说王老大支起了山味摊子,生意还算安稳,一家子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没再掺和王家的糟心事,也算是善终了。” 阿朝静静地听着,手里摘番茄的动作重新恢复了平稳,眼底的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那些关于王家的冷遇、虐待,那些挨饿受冻、被随意打骂的日子,此刻听完他们的结局,心里竟没有半点快意,也没有同情,只觉得是他们各自的选择换来的结果,因果循环,不过如此。 “知道了。”他淡淡说了一句,便弯腰继续拔菜畦里的杂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往后这种事,不必特意告诉我。” 年哥儿连忙应道:“是,少君,我知道了。”他见阿朝神色如常,便主动上前帮忙,手脚麻利地帮着拾掇:“少君,您摘了这么多番茄,我帮您拎回去吧?我们摘点豇豆和红薯叶,待会一并送厨房去,省得您跑一趟。” 阿朝没有拒绝,把装满番茄的竹篮递给他:“好,那我们一起吧,两个人速度也快一些。” 雪球在一旁汪了一声,凑到阿朝脚边蹭了蹭,用脑袋轻轻拱着他的手背。 阿朝低头揉了揉它的脑袋,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风里的番茄清甜气息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触动。 “明日你陪我来着把豇豆都摘完了,我酿个酸辣豇豆,到时候也给你尝尝。”他笑着说,眼底重新染上平和的暖意,那些关于王家的糟心事,如同尘埃一般,转瞬就被抛在了脑后。 年哥儿应和着,两人一狗在绿油油的菜地里忙碌着,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与此同时,国子监里也是一派忙碌景象。 谢临洲穿着一身青色长衫,正带着学子们在辟雍殿后的空地上上实践课。 今日讲的是农耕知识,他特意让人从城外运来了几亩新翻的土地,还准备了各种农具。 “农耕乃民生之本,即便你们日后入朝为官,也该知晓粮食来之不易。”谢临洲拿起一把锄头,示范着耕地的动作,“握锄时要稳,下锄时要用力均匀,这样才能把土翻得松软,利于种子发芽。” 学子们围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时不时有人举手提问。 沈长风站在人群中,听得格外专注,还拿出纸笔记录着要点,自从端午射柳和马球比赛后,他在国子监的名声更响了,虽然平日上课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但骨子里还是谦逊好学。 萧策身在岭南省,还不知何时能回到国子监内。窦唯在农桑司不亦乐乎,怕是忘了他们这帮同学。 谢临洲示范完,让学子们轮流尝试,他则在一旁耐心指导,纠正他们的动作,偶尔还会讲些民间的农耕趣事,引得学子们阵阵发笑。 用过膳食,批改完学子的作业,到了下午,谢临洲又去了专门为乡试学子安排的斋舍。 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被划在同一个斋舍,由他负责实践课,谢珩负责经史课。 斋舍里,学子们正埋头苦读,案上堆满了经史子集。 谢临洲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打扰到他们,“明日的实践课,我们去城外的农庄,看看那里的稻子长势,再学习如何分辨庄稼的病虫害。” 谢临洲轻声说道,目光扫过每一位学子,“大家若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学子们纷纷点头,脸上满是感激。有位家境贫寒的学子起身问道:“夫子,我们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农耕之事知之甚少,会不会给农庄添麻烦?” 谢临洲温和地笑了:“求学本就是从不懂到懂的过程,只要你们肯学,便是好事。农庄的庄主也是个热心人,早就盼着你们去了。” 学子们闻言,心中都明了,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其中一名衣着灰色长衫的学子立刻举手问道:“夫子,我们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大家可以准备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把看到的稻子长势情况、病虫害的特征记录下来。”谢临洲笑着说,“另外,农庄的田埂可能有些泥泞,大家最好穿便于行走的鞋子,避免滑倒。”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日出发前,我会给大家分发一些关于稻子病虫害的图谱,大家可以先熟悉一下,到了农庄再对照实物观察,这样印象会更深刻。” 一名身着素色校服、脊背挺拔的学子认真地记录着谢临洲的话,还不忘提醒身边的同学:“记得多带一张纸,上次去农庄,我就因为纸不够,好多观察到的细节都没记下来。” 旁边的学子也点头附和:“对,还要带个水壶,上次走了一路,渴得不行。”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气氛热闹又积极。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暖橙色,余晖透过车窗洒在谢临洲的书卷上,将书页映得发亮。 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街边叫卖声,透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农桑辑要》,揉了揉眉心,今日上了一天的课,虽有些疲惫,心里却满是踏实。 他掀开马车窗帘,往外望去,街边的店铺大多已开始收拾摊位,唯有街角的文渊书局前,依旧挤满了人,甚至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与周围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青砚,”谢临洲对着车外唤了一声。 驾驭马车的青砚立即停下了马车,回道:“公子,有何吩咐?” 谢临洲指了指前方的书局,疑惑地问道:“这书局平日此时早已清净,今日怎会如此热闹?可是有新书刊行?” 青砚顺着谢临洲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带着疑惑道:“公子,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了,今日才这么淡定。” “什么早就知道了?”谢临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青砚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解释道:“公子,是我误会了,想来是窦学子事情太忙,还没来得及亲自与您细说。今日上午,朝廷刚刊行了新版的《便民要术》,里面新增了一篇‘民间实用篇’,作者正是窦学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那篇章里画了好多改良农具的图谱,还有不少农耕的实用技巧,通俗易懂,农户们都抢着来买,连周边州县的乡绅都特意派人来购书,就为了能照着图谱改良农具,今年好多收些粮食。所以这书局才会这么热闹,排队的人从早上就没断过呢 “哦?”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了,“原来是此事,怪不得今日同僚们瞧我的眼神都带着崇拜,我还以为是我靠着我的实力征服了他们,原来是窦唯的书发表了。” 他想起晌午用膳之前指导学子策论时,往日里总爱与他争论教学理念的李博士,竟主动走上前,脸上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热络,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谢博士,今日气色真好,不愧是我们国子监的翘楚,教出来的学子个个有出息。” 当时谢临洲还愣了一下,只当是李博士今日心情大好,笑着客气了两句便作罢。 可到了实践课,更反常的事情发生了,平日里对他的教学方式虽不反对却也不算赞同的几位同僚,竟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王博士捧着茶杯,眼神里满是崇拜:“谢博士,您这因材施教的法子,真是神了,之前我还觉得您让学子们多下田、多实践是不务正业,如今看来,是我眼界太窄了。” 另一位张博士也连连附和:“可不是嘛!看来谢博士是走在我们国子监改革之前的,您有先见之明啊,以后您可得多指点指点我们,让我们也学学您的育人之道!” 谢临洲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同僚们今日的热情有些过头。他本以为是自己这些年在国子监的勤勉教学,终于让大家真心认可,心中还暗自思忖:“看来这些年的辛苦没白费,总算靠着实力征服了他们。” 不仅是同僚,学子们今日的表现也格外不同。往日里上实践课,虽也认真,却多是埋头做事,今日却总有人频频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 有几位参加乡试的学子,还特意在课间拦住他,眼神里满是敬佩:“谢夫子,您真是太厉害了,我们佩服你。” 还有些低年级的学子,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谢临洲当时一一应下,心中虽有疑惑,却也被学子们的热情感染,只当是大家敬佩他的教学成果,并未深思其中缘由- 谢临洲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哭笑不得的笑意:“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窦唯的书发表了。我早知晓他一直在整理农具图谱,朝廷有意将其纳入《便民要术》修订版,只是没料到竟这么快就刊行了,还闹得这么热闹。” 说着,他想起今日同僚们热络的模样和学子们崇敬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原来自己一大早沾了学生的光,还误以为是自己的实力征服了众人,这般想来,倒有些啼笑皆非。 青砚看着谢临洲脸上的神情变化,忍不住笑道:“公子,您教出这么出色的学子,本就是您的本事。窦学子能有今日的成就,离不开您的悉心教导和鼓励,同僚们和学子们敬佩您,也是应当的。” 谢临洲闻言,嘴角的笑意柔和了许多。他望着窗外书局前依旧热闹的人群,心中满是欣慰,“继续走吧。” 马车缓缓驶过书局门口,谢临洲透过人群,隐约看到书局的匾额下挂着一张大大的告示,上面“《便民要术》新增‘民间实用篇’,作者窦唯”几个字格外醒目,告示旁还贴着几张农具图谱的拓本,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有农户模样的人指着图谱,兴奋地讨论着:“你看这个改良的锄头,把柄处加了软垫,握久了也不会磨手,真是贴心。” 还有乡绅打扮的人对身边的随从说:“这窦先生真是有才华,我们庄上的农具要是能照着图谱改良,今年的收成定能再涨几分!回去后,一定要派人去国子监拜访窦先生,请他到庄上指导指导。” 谢临洲看着书局前热闹的景象,心中满是感慨。他轻轻靠在车厢壁上,指尖依旧残留着书卷的触感。 那个曾在国子监角落里默默画图纸的少年,那个因出身与沉默被人轻视的少年,终究凭着自己的坚持,在热爱的领域开出了花。 只是想起这一路的时光,从窦唯初入国子监的窘迫,到如今成为受人敬重的窦先生,不过短短两三年,却像过了很久又似在昨日,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岁月的痕迹。 马车继续前行,渐渐远离了书局,谢临洲却还望着窗外的晚霞,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 他仿佛能想象到,窦唯此刻或许在窦侯爷与窦夫人的鼓励下,继续完成自己的梦想,对着新收到的农户书信,认真回复着关于农具改良的疑问。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府门前。 谢临洲刚走下车,就看到阿朝带着雪球,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雪球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阿朝则笑着走上前,递过一条温热的帕子:“夫子回来啦,快擦擦汗,我做了你爱吃的番茄炒蛋,还热着呢。” 谢临洲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笑着把刚才的思绪缓缓道来:“今日路过文渊书局,发现窦唯的篇章已刊行成书。说起来,我早知晓知在整理图谱,只是真见他出书受欢迎,倒有些恍惚,总觉得他刚入国子监的模样还在眼前,转眼竟已成了农户敬重的‘窦先生’,时光过得可真快。”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可不是嘛,之前我还见他在菜园旁对着锄头发呆,没想到如今都能出书了。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你看他那股认真劲,就算别人嘲笑,也从没放弃过。” 他在下人嘴里晓得外头之事。 “他向来踏实,认定了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谢临洲牵着阿朝的手,往院里走去,雪球跟在他们身后,欢快地摇着尾巴。 谢临洲牵着阿朝往院里走,刚绕过影壁,就见石桌上已摆好了膳食,青瓷碗碟衬着竹编餐垫,透着几分雅致。 夕阳的余晖洒在桌面上,给每道菜都镀上了一层暖光,香气顺着晚风飘来,勾得人食欲大开。 阿朝拉着谢临洲在石凳上坐下,指着桌上的菜笑道:“你看,除了我做的番茄炒蛋和这盘清炒红薯叶,刘婶还让厨子炖了补汤和豇豆炖排骨,说你最近带学子们上实践课,又要给乡试学子辅导,辛苦得很,得补补身子。” 谢临洲低头看去,桌上果然丰盛。 中间一瓦盆奶白色的汤正冒着热气,是用老母鸡和党参、黄芪慢炖的,汤面上浮着少许油花,却不油腻,还撒了几粒鲜红的枸杞,看着就温润滋补。旁边一碗豇豆炖排骨,深褐色的汤汁里,炖得软烂的排骨露出鲜嫩的肉色,翠绿的豇豆吸满了肉香,轻轻一抿就能脱骨。厨子最拿手的酱色红烧肉也在列,块头均匀,外皮泛着油亮的光泽,肥而不腻。 阿朝做的番茄炒蛋摆在最外侧,红彤彤的番茄裹着金黄的鸡蛋,撒了少许葱花,酸甜的香气格外诱人。 还有一盘清炒红薯叶,是阿朝从菜园摘的新鲜叶子,炒得翠绿油亮,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 “刘婶倒是细心,这豇豆炖排骨看着就入味。”谢临洲拿起汤勺,先盛了一碗补汤,吹了吹才小口喝下。温热的汤滑入喉咙,带着党参的微甘和鸡肉的鲜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日来因教学压力紧绷的神经,竟渐渐放松下来。 他忍不住点头:“这汤炖得不错,很鲜。” 阿朝见他喜欢,立刻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快尝尝我做的,今天的番茄特别甜,我喜欢吃甜口的,炒的时候我还加了半勺白糖提鲜,对了,这红薯叶也是我炒的,特意多放了点蒜末,香得很。” 谢临洲先咬了口番茄炒蛋,酸甜与醇香在嘴里散开,口感嫩滑;又夹了一筷子红薯叶,脆嫩的叶子带着蒜香,清爽解腻,果然比往常更合心意。 他笑着说:“都好吃,看来你的手艺又进步了,这红薯叶炒得比外头的酒楼还地道。” 阿朝被夸得脸颊微红,也给谢临洲夹了块排骨:“好吃你就多吃点,这豇豆是上午刚摘的,炖了快一个时辰,吸满了肉香,你尝尝。”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天,谢临洲说起今日在国子监,同僚们因窦唯出书而对他格外热络的趣事,还自嘲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终于靠实力征服了他们,结果竟是沾了学生的光,倒有些哭笑不得。” 阿朝听得直笑,又给他盛了半碗汤,慢慢道:“这有什么,你教出这么出色的学生,本就是你的本事。再说了,窦唯当初若不是遇到你,说不定早就放弃农具改良了,哪能有今日的成就?你最近确实辛苦,每天早出晚归,回来还总在灯下批改学子们的作业,这汤和排骨都得多吃点,补补力气。” 谢临洲顺从地又喝了半碗汤,看着阿朝忙着给他夹菜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 他夹了段豇豆放在阿朝碗里:“你也吃,这豇豆炖得软乎乎的,很入味,别光顾着给我夹。” 阿朝笑着吃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今天摘番茄和红薯叶的时候,雪球还偷啃了个小番茄,被我抓了个正着,你看它现在还老实着呢,趴在那儿不敢动。” 两人顺着话题聊起雪球白天的趣事,又说起窦唯以后的打算,偶尔有晚风拂过,带着院角石榴花的香气,吹动着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石桌旁的雪球乖乖趴在地上,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尾巴轻轻晃着,一派岁月静好。 谢临洲吃了半碗米饭,又啃了两块排骨,喝了小半碗汤,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他放下碗筷,看着对面笑意盈盈的阿朝,轻声说:“有你和这些热乎饭在,再辛苦也值了。” 阿朝闻言,脸颊更红了,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酱汁:“说什么呢,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以后你要是累了,回来我就给你炒红薯叶、做番茄炒蛋,刘婶也会让厨子炖补汤和排骨,保证把你养得好好的。” 夕阳渐渐沉下,天边的晚霞变成了淡紫色。 丫鬟们收拾好桌面,阿朝与谢临洲坐在躺椅上,乘凉,看着雪球追着飘落的石榴花瓣跑,晚风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 “你瞧瞧雪球这小家伙,当初才那么大一点,现在胖成什么样了。”阿朝比划了个两个巴掌的大小,笑道。 谢临洲道:“说明我们这个伙食好,雪球才能胖胖的。” 似乎听到他们在说自己胖,雪球汪了好几声,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还时不时抓一下两人的衣摆。 忽然,院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声:“公子,夫人,窦侯爷携家眷前来拜访,还带了礼品。” 谢临洲与阿朝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却也难掩笑意。 窦侯爷平日里在朝中当值繁忙,今日竟特意带着家人过来,想必是为了窦唯出书的事。 两人连忙起身往院门口迎去,刚走到影壁前,就见窦侯爷身着藏青色朝服,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外,身旁的窦夫人穿着素雅的襦裙,窦唯脸上挂着浅笑。 三人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手里捧着鼓鼓囊囊的礼盒,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谢礼。 “临洲,阿朝,冒昧到访,还望莫怪。”窦侯爷一见谢临洲,便笑着走上前,语气里满是真诚,“今日朝廷刊行了阿唯的篇章,我下值后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带妻儿来向你道谢,若不是你一直悉心教导,阿唯哪能有今日的成就。” 他对谢临洲的感激之情,三言两语说不尽,当初窦家蒙冤流放,树倒猢狲散,唯有谢临洲这个国子监的夫子没有在意窦唯的身世,谆谆教导。 窦夫人跟着上前,对着阿朝温和一笑,拉过窦唯的手,轻声道:“阿唯,快给你师傅和师郎行礼。” 窦唯比往日多了几分从容,他对着谢临洲和阿朝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师傅,师郎,多谢师傅一直以来的教导与鼓励,若不是师傅当初不嫌弃我出身,支持我研究农具,我也走不到今日。” 谢临洲连忙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满是欣慰:“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你自己的坚持与才华,我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如今你的书能帮到农户,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他只能尽了分内之力,其余的还是靠窦侯爷的托举。 他转头看向窦侯爷夫妇,笑着打趣:“窦叔,窦嫂子,你们这可就见外了,我们两家素来交好,哪用得着这么多礼品。” “这可不行。”窦侯爷摆摆手,让仆从把礼品递过来,“这些都是家里精心准备的,有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新茶,还有阿唯母亲亲手做的点心,以及几匹上好的丝绸,给阿朝做些新衣裳。临洲,你为阿唯费了那么多心思,这些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别推辞。” 此外还有不少银两与黄金,夫子们不能收重礼,但只要家长不说出去,夫子们也不会受到责罚。 阿朝笑着接过窦夫人递来的点心匣子,没有打开,而是交给了一旁的年哥儿,他一边说,一边热情的邀请他们往院里走,“窦嫂子太客气了,您的手艺这么好,这些点心我们可就却之不恭了。快进屋坐,我去泡壶新茶,正好尝尝侯爷带来的好茶。” 众人在堂屋坐下,雪球也不怕生,凑到窦唯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 窦唯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跟谢临洲说起今日书籍刊行后的趣事:“师傅,今日我去书局看了,好多农户都在抢着买《便民要术》,还有位老农拉着我的手,说照着图谱改良农具后,种地能省不少力气,还邀请我下次去他们庄上指导呢。” 窦侯爷看着儿子兴奋的模样,眼中满是骄傲,对着谢临洲感慨道:“临洲,说起来真是惭愧。当初家族蒙冤,阿唯整日沉默寡言,我还担心他会一蹶不振。多亏了你在国子监对他悉心教导,不仅鼓励他坚持自己的爱好,还常常开导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如今他能有自己的追求,还能为百姓做些实事,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打心底里感激你。” 他当时远在四川省,对窦唯的了解都来自忠心耿耿的亲信。 谢临洲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着说:“窦叔言重了。阿唯本就聪慧,又肯下苦功,只是需要一个机会罢了。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真正让他站起来的,是他自己的毅力。再说,我是他的师傅,传道授业解惑,本就是师傅的本分。他自己争气,才不负这份机缘,后续的路,还需他自己踏实走下去。” 阿朝端着点心匣子走过来,给众人分了点心,笑着补充道:“是啊窦叔,之前阿唯还来我们家的小菜园,跟我讨教种菜的技巧呢。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唯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 堂屋里的气氛温馨又热闹,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窦家三口在谢家坐了许久,聊起窦唯未来的打算,也说起两家的情谊,直到夜色渐浓,才起身告辞。 谢临洲和阿朝送他们到院门口,窦侯爷握着谢临洲的手,再次道谢:“临洲,今日多谢你和阿朝的招待。以后常来家里坐坐,我们两家多走动走动。” 谢临洲点头应下,看着窦家的马车渐渐远去,才与阿朝并肩往回走。 晚风带着夜色的清凉,吹过院中的石榴树,落下几片花瓣。 两人回到堂屋,桌上还放着窦家带来的点心和丝绸。雪球趴在一旁,打着轻轻的呼噜。夜色渐深,堂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人温馨的身影,满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 翌日天朗气清,檐角的铜铃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叮当作响。 阿朝上完周文清先生的课,伏案将最后一道算术题演算完毕,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先生布置的诗文背诵,才舒展着酸胀的肩背起身。 膳房早已备好了午饭,昨夜剩下来的菜配着软糯的白米饭,吃得人浑身熨帖。 用过膳食,阿朝没急着回房看书,而是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逗弄着脚边蜷着的雪球。 雪球见阿朝伸手,立刻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呜咽声。 阿朝指尖划过它柔软的皮毛,看着它眯起眼睛享受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弯起浅浅的笑意。 正玩得兴起,院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就见年哥儿提着一个干净的竹篮快步走来。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短打,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少君。”年哥儿脸上带着雀跃的笑意,快步迎到跟前,将竹篮递到阿朝面前晃了晃,“工具我都收拾好了,今早我特意去菜园瞧了,那架豇豆长得可好了,一串串都熟透了,翠绿油亮的,正适合采摘呢。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阿朝笑着点头,起身从竹篮里取出两把剪刀,一把是他常用的小剪刀,刃口锋利却小巧趁手,另一把稍大些,是特意给年哥儿准备的。 他把小剪刀递过去,叮嘱道:“好,那我们这就去。不过摘豇豆可得仔细些,要顺着豇豆的根部轻轻剪,别使劲拉扯藤蔓,不然伤了茎秆,后续就结不了新的豇豆了,还能再收个两三茬呢。” 话音刚落,脚边的雪球像是听懂了去字,立刻竖起耳朵,摇着尾巴绕着阿朝的腿转圈圈,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小爪子还时不时扒拉一下他的裙角,显然是想跟着一起去。 阿朝被它黏人的模样逗笑,弯腰揉了揉它的脑袋:“你也想去凑热闹呀?行,那跟着来吧,可不许在菜园里捣乱。” 雪球像是得了赦免令,立刻欢快地跑出院门,又折返回来,站在不远处等着两人,尾巴摇得更欢了。 年哥儿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道:“雪球倒是机灵,啥都听得懂。” 两人一狗往屋后的小菜园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 雪球跑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嗅嗅路边的花草,又飞快地跑回来,生怕跟丢了。 小菜园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竹篱笆圈起的地里,种着茄子、黄瓜、番茄,还有一架子长势喜人的豇豆。 年哥儿熟门熟路地掀开竹门,顺手将门边几株冒头的杂草拔起来扔到一旁,动作麻利得很。 一进菜园,浓郁的蔬菜清香扑面而来。那豇豆藤顺着竹架攀爬,郁郁葱葱的叶片间,挂着一串串饱满的豇豆,长的足有半尺,短的也有三寸有余,通体碧绿,带着一层细密的白霜,看着就鲜嫩多汁。 雪球好奇地在菜园里打转,鼻子贴着地面嗅来嗅去,偶尔抬起头,对着垂下来的豇豆汪汪叫两声,像是在夸赞这豇豆长得好。 “少君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都熟透了。”年哥儿指着最显眼的一串豇豆,语气里满是得意。 阿朝走上前,踮起脚尖打量了一番,伸手捏住一根豇豆,指尖能感受到它的脆嫩了,“确实熟得正好,” 他拿起剪刀,对准豇豆根部,手腕轻轻用力,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那根豇豆就稳稳落在了另一只手心里。 一边将豇豆放在竹篮里,他一边指导:“你看,像我刚刚那样,剪的时候别太靠近主藤,留一点茎节,这样不影响后续发芽。” 年哥儿学着阿朝的样子,找到一串垂下来的豇豆,小心翼翼地捏住,剪刀对准根部,慢慢用力。有一段时间没练过,手还有些生疏,剪得稍偏了些,好在没伤到藤蔓。 阿朝在一旁看着,轻声鼓励:“别急,慢一点就好,找准位置再剪。” 雪球在一旁也没闲着,它看到年哥儿剪下豇豆往竹篮里放,竟也学着样子,用嘴叼起一根落在地上的短豇豆,小跑到竹篮边,试图把豇豆放进篮子里。 可它嘴巴太小,豇豆又有点滑,刚凑到篮子边,豇豆就掉在了地上。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又叼起来,反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急得围着篮子转圈圈,小尾巴都快摇断了。 阿朝和年哥儿看得忍俊不禁。 阿朝弯腰捡起那根豇豆放进篮子里,摸了摸雪球的头:“好了,谢谢你呀雪球,这活儿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乖乖在旁边看着就好。” 雪球像是听懂了,委屈地呜了一声,趴在一旁的空地上,却还是时不时抬头盯着两人的动作,眼神里满是不甘。 有了师傅的指点,年哥儿很快就熟练起来。他个子稍矮,专挑低处的豇豆剪,剪下来的豇豆都整整齐齐地放进竹篮里。 阿朝则负责高处的,时不时踮起脚,或是伸手拨开叶片,寻找藏在里面的豇豆。 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菜园里只听得见剪刀开合的咔嚓声,还有雪球偶尔发出的轻吠,热闹又温馨。 “少君,你说孙伯怎么还在庄子行没回来啊?”年哥儿一边剪着豇豆,一边好奇地问:“是不是庄子上又出了别的蔬菜水果?” 阿朝手上动作不停,笑道:“这我怎么知晓,要是你想知晓,等孙伯回来了,问一问就好。” “还是别了庄子上管着严,要是我问了,做梦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去,泄密了可不好。”年哥儿摇摇头,语气稍顿,补充道:“先前,我就听我爹说了,庄子上的人嘴巴不严、手脚不干净,把庄子上的种子卖了出去,被打死了。” 听到自己爹的这话,他吓得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阿朝倒是不知晓此事,手里的剪刀又落下一声脆响,“那还是不要瞎打听了,待会把豇豆摘完,回去送酸辣豇豆,腌个几天就能吃,到时候拌面条还是拌饭味道都好。” 两人说说笑笑间,竹篮很快就装满了。 一串串翠绿的豇豆堆叠在一起,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年哥儿提着沉甸甸的竹篮,雪球跟在旁边,时不时用鼻子蹭蹭篮子,像是在帮忙护送。 阿朝环顾了一圈藤蔓,见剩下的都是些还未成熟的小豇豆,便颔首道:“够了,剩下的让它们再长几天。我们回去吧。” 回到院子里,阿朝先让年哥儿把豇豆拿到井边清洗。 年哥儿提着竹篮走到井边,打上清凉的井水,将豇豆一根根仔细冲洗干净,去掉表面的泥土和白霜,然后捞出来沥干水分。 阿朝则在灶台边准备腌制的配料,鲜红的小米辣洗净切碎,蒜瓣剥好拍扁,还有适量的食盐、陈醋和少许白糖。 就在阿朝准备切豇豆时,雪球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它大概是闻到了小米辣的香味,伸长脖子想去舔案板上的辣椒碎。 阿朝眼疾手快地拦住它:“可不能吃这个,辣得很。” 可雪球偏不听,趁阿朝转身拿瓷罐的功夫,飞快地叼起一小块辣椒碎咽了下去。 下一秒,雪球就皱起了眉头,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吐着舌头,小爪子还使劲扒拉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模样又可怜又好笑。 阿朝又气又笑,赶紧倒了一碗温水递到它嘴边:“让你不听话,知道辣了吧?快喝点水漱漱口。” 雪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头扎进碗里,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过了好一会儿,那股辣味才缓过来,委屈地趴在阿朝脚边,再也不敢乱舔东西了。 年哥儿洗完豇豆回来,看到雪球这副模样,问清缘由后,笑得直不起腰:“雪球可真是贪嘴,这下吃到教训了吧。” 玩笑过后,阿朝将沥干水的豇豆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约一寸长的小段,切得均匀整齐。切好的豇豆段放进一个干净的瓷罐里,撒上食盐,用手轻轻揉搓片刻,让盐分均匀裹在豇豆表面。接着放入小米辣碎和拍好的蒜瓣,倒入没过豇豆的陈醋,再加点白糖提鲜。 就在他准备盖盖子时,年哥儿突然叫道:“少君,等一下。” 他快步跑到储存粮食的库房,没多久拿着一小把晒干的紫苏叶跑回来,“我娘说,腌制酸豇豆时加点紫苏叶,味道会更香,还能防腐呢!” 阿朝眼睛一亮:“还有这说法?那正好加上。”他接过紫苏叶,撕成小片放进瓷罐里,搅拌均匀后,才盖上盖子,密封严实,放在阴凉通风处。 雪球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瓷罐,大概是还记得刚才的辣味,没敢再乱碰,只是乖乖地趴在旁边。 “这样就好了?”年哥儿看着密封好的瓷罐,满脸好奇。 阿朝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笑着点头:“嗯,密封好放个两三天就能吃了。到时候打开盖子,就能闻到酸辣的香味了,说不定还带着紫苏的清香呢。” 年哥儿舔了舔嘴唇,一脸期待:“那我可要记着日子,到时候第一时间尝尝少君做的酸辣豇豆。” 雪球像是也听懂了,抬起头汪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阿朝看着一人一狗期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间兜回早上,谢临洲用过膳食,一大早便骑着马去了国子监。 天刚破晓,国子监的大门便敞开了。 谢临洲穿着一身利于干活的短打,身旁跟着青砚,站在门前等候。 不多时,学子们便陆续赶来,个个背着行囊,里面装着纸笔、水壶和便于行走的布鞋,脸上满是期待。 昨日说着要带多些物什的学子背着一个略大的包袱,除了必备物品,还特意带了窦唯所著的《便民要术》新增篇,想对照着农庄的实景细细研读。 有了上一回经验的学子则换了一身耐磨的短打,不复往日的锦缎装扮,还特意把裤脚扎了起来,见附近之人看他,笑着解释:“上次踩泥坑的教训太深刻,这次扎紧裤脚,省得泥溅进去!” 一学子忍俊不禁:“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只带了备用布鞋,倒忘了这点。” “都到齐了?”谢临洲清点完人数,让青砚分发完一些关于稻子病虫害的图谱,“图谱都收到了吗?” 得到学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他笑着点头,“那咱们出发吧,早去早回,趁着清晨凉快,正好观察稻子的长势。” 学子们齐声应和,跟着谢临洲往城外走去。马车早已备好,一行二十余人分乘几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渐渐驶入乡间小道。 一路上,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田野间弥漫着清新的泥土香和稻叶的清香。 学子们掀开马车帘子,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稻田,绿油油的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叹。 扎起裤腿的学子趴在车窗边,指着稻田里偶尔飞过的白鹭,兴奋地说:“夫子,你看那些鸟儿,会不会偷吃稻子?” 旁边的学子凑过来:“我觉得不像,你看它们飞得那么低,倒像是在啄什么小东西。” 谢临洲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笑着答道:“这些是白鹭,它们主要以田间的害虫为食,不仅不会偷吃稻子,反而能帮着防治虫害,是农户们的好帮手。” 学子们闻言,纷纷凑到窗边观看,刚刚说话的学子还推了推身边的好友:“没想到田间还有这种‘天然捕虫师’,以前读诗只觉得白鹭好看,今日才知它还有这用处。” 好友点头:“书本上只提过生物防治,今日见了白鹭,才算真正懂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城外的农庄。 庄主王大叔早已在村口等候,见众人到来,连忙热情地迎上来:“谢夫子,学子们,可算盼到你们了,今日的稻子长势正好,病虫害也少,正好让孩子们好好看看。” 谢临洲拱手道谢,带着学子们跟着王大叔往稻田走去。 田埂狭窄而松软,学子们穿着布鞋,小心翼翼地跟着。 穿着一身短打的走在中间,见身后的还有有些踉跄,连忙伸手扶了一把:“慢点走,这边的泥更软,踩着稻根旁边走会稳些。” 好友感激地点头:“多亏你提醒,我刚才差点摔了。” 扎着裤腿的学子则在一旁炫耀起自己的经验:“我早说扎裤脚有用吧,你们看,走了这么久,裤脚还是干净的!” 学子打趣道:“李兄这是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实践课,咱们都得向你取经。” 抵达稻田边,谢临洲打开手中的图谱,对学子们说:“大家看,这图谱上画着稻子不同生长阶段的模样,还有常见病虫害的特征。现在你们仔细观察眼前的稻子,对比图谱,看看它们正处于哪个生长期,有没有出现病虫害的迹象。” 学子们立刻散开,有的蹲在田埂边,有的弯腰拨开稻穗,认真观察起来。 那个大包小包的学子拿出窦唯的书,一边对照图谱,一边翻看书籍,身边的周学子凑过来:“高师兄,窦师兄书中是不是也画了稻子的生长期?你看我眼前这株,稻穗已经长出来了,但颜色还是青的,是不是和书中说的‘乳熟期’对应?” 高学子点头,指着书中的插图:“对,你看这里写着,乳熟期的稻穗颗粒饱满,但颜色呈青绿,再过十几天,就会进入蜡熟期,颜色变黄。你再摸摸稻粒,是不是有点硬实了?” 周学子伸手摸了摸,恍然大悟:“还真是!以前只在书里读‘稻穗饱满’,今日亲手摸过,才知道是什么感觉。” 另一边,李学子凑到王大叔身边,指着稻叶上的细小纹路问道:“王大叔,这稻叶上的纹路这么清晰,是不是说明长势很好?” 王大叔笑着点头:“没错!稻叶翠绿、纹路清晰,稻穗饱满,说明今年的稻子长势喜人。” 旁边的学子也凑过来:“王大叔,那要是稻叶发黄,是不是就不好了?我家后院也种了几株稻子,叶子总是黄的,是不是生病了?” 王大叔耐心解释:“稻叶发黄有很多原因,可能是缺水,也可能是缺肥,还可能是生病了。下次你可以带些稻叶来,我帮你看看。” 谢临洲走到一片稻子前,指着稻叶上一个小小的褐色斑点,对学子们说:“大家过来看看,这就是稻瘟病的初期症状。这种病会导致稻叶枯萎、稻穗空瘪,若是发现得晚,会严重影响收成。” 学子们立刻围拢过来,纷纷拿出纸笔记录。 高学子一边记,一边问身边的周学子:“你刚才看到的那片稻子,有没有这种斑点?我刚才好像没注意,等会儿得再去看看。” 周学子点头:“我也没太留意,等先生讲完防治方法,咱们一起再去检查一遍,免得漏了。” 高学子皱着眉问:“先生,那该如何防治这种病呢?要是大规模爆发,农户们岂不是损失很大?” “防治稻瘟病,要从选种开始,选择抗病性强的稻种;其次要合理施肥,避免氮肥施得过多,导致稻苗过于柔嫩;发现初期症状后,还要及时喷洒草木灰或者专门的药剂。”谢临洲一边说,一边在图谱上指出对应的防治方法,“窦唯在他的书中也提到了类似的方法,大家回去后可以结合书本再好好研究。” 高学子闻言,立刻翻开手中的书,找到相关章节,对照着眼前的稻叶,对身边的学子们说:“你们看,书中说的‘稻叶斑点呈褐色,边缘有黄色晕圈’,就是指这种情况。我之前看书时,总想象不出黄色晕圈是什么样,今日亲眼所见,才真正明白了。” 周学子凑过来:“那书中有没有说,不同地区的稻瘟病,防治方法有没有区别?咱们京城的气候,是不是更适合用草木灰防治?” 高学子仔细翻看书籍,答道:“书中提到,北方气候干燥,草木灰不仅能防治病害,还能起到抗旱的作用,确实更适合咱们这里。” 接下来,王大叔又带着大家来到另一片稻田,指着稻穗上的一些白色小虫子说:“这是稻飞虱,别看它们个头小,繁殖速度极快,会吸食稻穗的汁液,导致稻子减产。以前我们只能靠人工捕捉,昨日照着窦先生书中的方法,在田里养了青蛙,还撒了草木灰,这稻飞虱就少多了。” 学子们听得格外认真,李学子连忙问道:“王大叔,除了养青蛙和撒草木灰,还有别的方法吗?要是青蛙不够多,怎么办?” 王大叔想了想,答道:“还可以用竹帘在稻田里轻轻拖动,把稻飞虱赶到一起,再集中消灭。” 周学子立刻接话:“这个方法好!既不用花钱,又能锻炼身体,下次我家后院的稻子要是有虫,我就试试。” 高学子笑着补充:“不过王大叔说的‘生物防治’才是长久之计,养青蛙不仅能治稻飞虱,还能防治其他害虫,一举两得。” 谢临洲补充道:“大家要记住,农耕讲究‘因地制宜’,不同的病虫害,防治方法也不同。遇到问题时,既要参考书本知识,也要向有经验的农户请教,这样才能找到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学子们一边听,一边认真记录,时不时互相交流心得。 周学子对李学子说:“我觉得今天学到的东西,比在课堂上听十天都有用。以前总觉得农耕简单,今日才知里面有这么多学问。” 李学子点头:“可不是嘛!以前我连稻飞虱和蚜虫都分不清,今日不仅认得了,还知道了好几种防治方法,回去一定要跟我爹好好说说。”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学子们虽然满头大汗,却个个兴致勃勃,手中的本子上写满了笔记,画满了稻子和病虫害的草图。 谢临洲看着大家收获满满的模样,笑着说:“今日的实践课就到这里吧,大家都累了,咱们去农庄休息片刻,吃点东西再回去。” 学子们跟着王大叔来到农庄的小院,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饭菜,有清炒的青菜、香喷喷的玉米饼,还有一碗鲜美的冬瓜汤。 大家饿坏了,纷纷拿起碗筷,吃得津津有味。 周学子捧着玉米饼,一边吃一边对身边的高学子说:“这玉米饼比家里的糕点还好吃,果然是自己种的粮食最香。下次实践课,咱们还来这里好不好?” 高学子笑着点头:“只要夫子同意,我肯定来!” 李学子则夹了一筷子青菜:“这青菜也好吃,比城里菜市场买的新鲜多了,王大叔的种庄稼手艺真好。” 饭后,学子们坐在小院里休息,互相交流着今日的收获。 高学子拿出自己的笔记,与周学子、李学子分享:“我发现窦先生书中的图谱非常精准,今日对照着实物一看,很多之前没看懂的地方都明白了。比如这个稻瘟病的症状,书中画得很细致,今日一看,分毫不差。” 周学子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以前看书时,总觉得有些地方抽象,今日亲眼所见,一下子就懂了。” 李学子也凑过来:“我还记了王大叔说的防治稻飞虱的方法,下次咱们可以一起试试,看看效果怎么样。” 谢临洲坐在一旁,看着学子们热烈讨论的模样,眼底满是欣慰。 下午时分,大家收拾好行囊,向王大叔道谢后,便踏上了返程的路。 马车行驶在乡间小道上,学子们有的在翻看自己的笔记,有的在交流今日的见闻,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高学子看着手中的《便民要术》,对身边的周学子说:“我以后也要像窦唯师兄一样,把书本知识与实践结合起来,将来为百姓做些实事。” 周学子点头:“我也想!今日才知道,原来学问不仅能写在书里,还能用到田间地头,帮百姓解决实际问题。” 回到国子监时,夕阳已经西斜。 谢临洲站在门前,对学子们说:“今日的实践课到此结束,大家回去后,把今日的所见所闻整理成笔记,下次上课我们一起讨论。” 学子们齐声应道,纷纷向谢临洲行礼。 高学子还特意走上前:“先生,下次实践课咱们还去农庄好不好?今日实在太有意思了!” 谢临洲笑着点头:“只要大家有收获,以后咱们常去。” 看着学子们离去的背影,谢临洲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知道,这些充满朝气的少年,在经历了一次次实践课后,终将褪去青涩,成长为有学识、有担当的栋梁之才。而他能做的,就是为他们指引方向,让他们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夕阳将国子监的朱红大门染成暖橙色时,谢临洲终于踏上了回府的路。 马车驶进熟悉的街巷,远远就看见院门口那棵石榴树下,阿朝正牵着雪球来回踱步,年哥儿则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想必是在等他归来。 “夫子回来啦。”阿朝见马车停下,立刻笑着迎上前,伸手接过谢临洲肩上的布包,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袖口,又连忙递过一条温热的帕子,“今日定是累坏了,快擦擦汗,我让庖屋温着汤呢,是你喜欢的山药排骨汤。” 谢临洲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目光落在阿朝手中的食盒上,笑着问道:“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瞧着你一路都护得紧。” 阿朝眼底笑意更浓,抬手掀开食盒盖子,里面整齐码着一碟刚出炉的核桃酥,酥皮还带着微热,醇厚的坚果香混着麦香扑面而来。 他道:“夫子,这是我照着慧兰嫂子给的房子做的核桃酥,特意少放了些糖,知道你不喜过甜,还把核桃砸得碎碎的,吃着不费牙,你尝尝脆不脆?” 念着第一时间给夫子吃这核桃酥,他甚至等不及人回到屋子里头去。 谢临洲拿起一块,指尖触到酥皮的微热,轻轻一咬,酥皮簌簌掉渣,核桃的醇香裹着淡淡的甜味在嘴里散开,越嚼越香。 他不由得点头,眼底带着笑意:“好吃,酥脆不腻,比嫂子做的还要合我的口味,阿朝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阿朝拉着他往院里走,雪球欢快地跟在身后,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裤腿:“今日在农庄可有什么趣事?快跟我说说,我这一天都在惦记呢。” 两人在堂屋坐下,年哥儿端来温好的排骨汤,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谢临洲喝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开来,这才缓缓说起今日的实践课:“今日可热闹了,学子们都格外认真。一学子为了观察稻飞虱,差点摔进田里;另一个学子倒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扎着裤脚走田埂,全程没沾一点泥,还到处炫耀自己的经验。” 阿朝听得直笑,又给谢临洲夹了块山药:“看来今日大家都收获不小。那窦唯的书,在农庄派上用场了吗?” “当然派上用场了。”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有学子特意带了书去,对照着稻田实景给同学们讲解,连王大叔都夸窦唯的图谱画得细致,说帮了农户不少忙。” 他顿了顿,又说起学子们的变化,说罢,感慨:““少年人如春日新苗,不过数月光景,便已褪去懵懂,多了几分笃行向上的模样,倒叫人欣慰。” 阿朝静静听着,嘴角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这都是你教得好。你总说实践出真知,如今学子们亲身体会到了,自然会改变想法。对了,今日我去菜园摘豇豆时,发现之前种的番茄又熟了几个,明日给你做番茄炒蛋好不好?” 谢临洲点头:“好啊,你做的番茄炒蛋,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他伸手握住阿朝的手,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心中满是踏实的暖意,“今日累了一天,回来能听你说说话,吃你做的饭,倒觉得所有疲惫都消散了。” 阿朝脸颊微红,轻轻靠在他肩上:“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你在外辛苦,我在家为你准备热饭热菜,是应该的。以后不管你多晚回来,我都等你。”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晚霞将天空染成淡紫色,院中的石榴树随风摇曳,落下几片花瓣,落在窗台边,像撒了一层粉色的碎玉。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偶尔说几句话,或是看着雪球在院里追着蝴蝶跑,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许久,谢临洲才开口:“明日我要去国子监批改学子们的笔记,可能会晚些回来,你不用等我吃饭,早点休息。” 阿朝摇头:“没关系,我等你。你要是晚了,我就把饭菜温在灶上,回来就能吃热的。” 第79章 六月的风,带着荷池的清香掠过国子监的红墙,绿树成荫的庭院里,连蝉鸣都透着几分清爽。 前一日傍晚,谢临洲刚说要带阿朝去参加辟雍殿旁的雅集,还特意提了师傅师娘也会到场。 这话刚落,阿朝这一夜竟没睡安稳,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怕吵醒身边的谢临洲,却没想到刚走到妆台前,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醒这么早?” 谢临洲揉着眼睛坐起身,看着阿朝对着镜中比划衣裳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不过是参加个雅集,怎么倒比初次登门见师傅师娘还紧张?” 他不是头一回参加这种类似于宴会的雅集,都已经习惯了。 阿朝脸颊微红,转身拿起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在身前比划:“那可是有许多京中名士和国子监的前辈,我得穿得得体些,既不能失了礼数,不能给你丢脸。” 长这么大个人了,头一回认识这么多曾经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大人物,他那颗心如何能安定下来。 他又翻出一支玉簪,在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你上次送我的这支簪子,我一直没舍得戴,今日正好派上用场,你看合适吗?” 谢临洲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簪子,轻轻替他挽起长发,将银簪插好:“很合适,衬得你温婉又大方,他们见了定会喜欢。” 穿越来也有几年,他挽发的手艺倒是越发的好了。 他指尖划过他鬓边的碎发,眼底满是温柔,“别紧张,虽说是雅集,但他们都是好相与的,你到时跟在师娘身旁便好,有什么想吃的直接吃。” 话虽如此,阿朝还是忍不住上心。 辰时过半,两人乘着马车往国子监去。刚到辟雍殿旁的庭院,就见青石铺地的场地上已摆好了十几张案几,案上放着上好的宣纸、狼毫笔,还有时鲜的瓜果,水晶般的葡萄、粉嘟嘟的水蜜桃,连装果盘的碟子都是描金的白瓷。 荷池边的柳树下,李祭酒正和几位老儒闲谈,不远处,一个穿着藕荷色长裙的身影正朝这边望来,正是李夫人。 “阿朝,这里。”李夫人一看见阿朝,就笑着挥挥手,语气亲昵得像自家长辈。 阿朝连忙拉着谢临洲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师娘。” 李夫人一把拉起他的手,细细打量着他的装扮,目光落在那支玉簪子上,笑得眼睛都弯了:“你可舍得把临洲送你的簪子带上了。” 又摸了摸他的衣袖,“这料子摸着舒服,临洲倒是会疼人。” 谢临洲在一旁笑道:“师娘过奖了,他自己挑的样式,说是今日来的人都是德高望重之辈,特意选了这月白色。” 李夫人笑着,拉着阿朝在案前坐下,指着案上的投壶器具说:“你瞧,这是新做的木壶,比上回你同襄哥儿在府里玩耍还精致,等会儿你若是想玩就试一试。” 阿朝好奇地探头,只见三尺外的木壶雕着缠枝莲纹,壶口敞亮,旁边摆着十几支细箭,箭尾还系着红丝穗。 已有几位公子哥围在那里比试,其中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衫的少年,正是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他刚把一支箭投进壶中,就被一旁的学长拉去看画。 谢临洲细细叮嘱了阿朝一番,刚要走过去和恩师说话,就被两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两人都是李祭酒的门生,按辈分也算谢临洲的师兄。 王生穿着藏青色常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题着诗句:“师弟,可算把你盼来了,恩师刚才还念叨,说你要是再不来,这题诗的环节就少了灵魂。” 李生也跟着打趣:“就是就是,上次你给农庄题的躬耕传智,农户们都裱起来挂在堂屋,今日可得给我们多写几幅,也让我们沾沾光。” 都是同门师兄弟也没那么多讲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谢临洲拱手笑道:“两位师兄取笑了,不过是随手涂鸦,哪当得灵魂二字。” 正说着,李祭酒朝这边招手:“临洲,过来,张老大人还等着看你题诗呢,别总跟你师兄们闹。” 谢临洲脸上挂着浅笑,跟着王生、李生往主位走去。 谢临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阿朝收回视线,坐在李夫人身边,指尖捻起一块枣泥松糕,小口咬下。 软糯的糕体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的枣香漫开来,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眼尾微微上挑,转头对李夫人轻声说:“师娘,这枣泥糕做得真地道,甜润不粘牙,比家里做的还合口。” 李夫人拉过他的手,对身旁几位官家夫人、夫郎笑道:“这位是我家徒弟夫郎阿朝,性子温厚,手脚也勤快。” 阿朝连忙放下手中的糕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起身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一一扫过众人,声音温婉:“见过各位夫人、夫郎,晚辈阿朝,今日叨扰了。” 有人笑着回礼:“阿朝姑娘生得好模样,这眼睛可真特别。” 京都内多的是眼睛有其他颜色之人,他们也不如起初那般惊奇,只觉得这小哥儿的眼睛好看。 阿朝闻言脸颊微红,眼眸里闪过一丝腼腆,再屈膝行了个浅礼,举止得体又不显得拘谨。 正说着,阿朝的目光被投壶那边的热闹动静吸引。他微微侧头,眼眸映着场上的人影,好奇地望了片刻。 叶韵刚赢了一局,手里捏着一支箭,蹦蹦跳跳朝他走来,眉眼弯弯:“阿朝,要不要试试投壶?我教你呀,一点都不难。” 她先前在李襄成亲宴之上见过阿朝,对阿朝也有印象。 阿朝有些犹豫,李夫人在一旁推了他一把:“去试试,有师娘在,输了也没人笑话你。” 阿朝接过叶韵递来的细箭,脑海中回想着之前谢临洲的教导,深吸一口气,眼眸紧紧锁住不远处的壶口,抬手发力,没想到竟真的中了。 周围立刻传来几声喝彩,李夫人笑得最欢:“我们阿朝就是厉害。” 叶韵更是拉着他的胳膊雀跃:“阿朝太厉害了,一投就中,到底有什么法子,快些告诉我。” 阿朝又惊又喜,也有一段时日没玩过,手艺有些生疏,没料到竟会一投便中。闻言,他转身看了看叶姑娘,笑道:“哪算什么法子,不过是夫君先前教过两点,一是目光要定,盯着壶口别飘,心里只想着‘箭要进壶’这一件事;二是发力要匀,别用蛮劲,手腕轻轻往前送,力道够到壶口就好。” 他说着,指尖捏起另一支箭比划了两下,望向壶口,语气认真又温和:“你看,手臂架稳别晃,吸气时沉住气,吐气的瞬间松手,箭就不容易偏。刚才我也是凭着记忆瞎试,没想到真成了。” 叶韵听得眼睛发亮,拉着他不肯放:“原来这么简单,我之前总想着使劲扔,反倒偏得远。阿朝你再投一次给我看看,我跟着学!” 阿朝颔首应下,接过她递来的箭。这次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抬手时手腕稳如磐石,专注地锁住目标,待气息平复,指尖轻轻一松,箭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再次稳稳落入壶中。 周围喝彩声更响了,李夫人笑着拍手:“果然是临洲教出来的,连投壶都透着章法。” 阿朝被夸得脸颊微红,眸里漾起浅浅笑意,转头对叶韵道:“你试试?照着刚才说的,先稳住气息。” 正说着,另一边,谢临洲正站在案前题诗,王生和李生站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 谢临洲手中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笔走龙蛇,‘荷风送爽满庭芳,雅集清谈意自长’两句诗很快就写好了,字迹遒劲有力,还带着几分洒脱的风骨。 周围围了不少人,其中一位白发老儒,正是前朝的翰林院学士张老大人,他抚着胡须,看着诗句叹道:“临洲这字,越发有风骨了。笔力藏而不露,气韵却足,李祭酒能有你这样的门生,实乃幸事;国子监有你这样的先生,更是学子之幸啊!” 谢临洲放下笔,侧身对着李祭酒和张老大人拱手:“张老先生过誉了,弟子能有今日,全靠恩师悉心教导。国子监学风日盛,也是诸位同僚齐心协力、学子们勤勉好学之功,弟子不过是尽了些绵薄之力。” 站在一旁的王生立刻接话:“师弟这话就太谦虚了,上次你带学子去农庄实践,连农户都夸我们国子监教出的学生懂农事;还有窦唯那本《便民要术》新增篇,若不是你一直鼓励他、指点他,哪能有今日的成就?这都是你知行合一的教学法子好!” 阿朝刚投壶完,听着众人对谢临洲的称赞,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欣慰的师娘,心里满是骄傲。 李夫人脸上有光:“你瞧,临洲没让你我失望吧?他呀,之前阿观收他入门时,我就知他是个踏实的,如今既能做好学问,又能教好学生,还对你这般好,你往后有福气了。” 阿朝脸颊微红,轻轻点头:“都是师娘和师傅教导得好。” 正说着,叶韵拿着两支箭跑过来:“阿朝,王姑娘不服气,还想跟你再比一局。李婶婶,您也来试试呗。” 李夫人笑着起身:“好啊,我们两个一起上,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可不是只会赏花品茶的。” 阿朝跟着师娘走到投壶前,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洒在两人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阿朝拿起一支箭,瞄准木壶,轻轻一投,箭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进了壶中。 周围立刻传来欢呼声,李夫人也投中了一支,两人相视一笑。 谢临洲站在不远处,看着阿朝与他们相处融洽的模样,眼底满是暖意。 张老大人看着这热闹的场景,笑着对李祭酒说:“李兄好福气啊,门生得力,师娘慈爱,连徒弟夫郎都这般聪慧懂事,这雅集有了这般温情,才更有滋味。” 李祭酒点头笑道:“是啊,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比单纯论诗写字更有意思。临洲总说雅俗共赏才是真趣味,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荷风轻轻吹过,带着茶香与墨香,案上的糕点透着清甜,投壶的笑声与论诗的清谈交织在一起。 荷风渐柔时,雅集的氛围正浓。 李夫人与阿朝刚在投壶中赢了王姑娘与几位哥儿,众人正围着打趣往姑娘,却见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身影从人群后走出。 此人是礼部尚书周大人,他刚处理完朝中事务,特意赶来赴这场雅集。 “周大人来了,”李祭酒连忙起身相迎,众人也纷纷见礼。 周大人笑着摆手,目光扫过庭院,最后落在谢临洲与谢珩身上,眼底闪过几分笑意:“方才在门口就听见这边热闹,原来是在投壶取乐。不过今日雅集聚了这么多文人贤士,只玩投壶未免可惜,不如来场论辩,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李夫人笑着接话:“周大人这话在理,只是论什么好呢?” 周大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案上窦唯所著的《便民要术》新增篇上,那是他的门生方才带来,想请谢临洲题字的。 他缓缓开口:“近日窦唯的农书风靡京城,连农户都赞不绝口。我瞧临洲你一向主张农文相融,珩儿这孩子也聪颖,不如就以‘农与文之关联’为题,你二人各抒己见,让我们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要知道,周大人曾是谢珩的夫子,教过他足足五年经史,两人情谊深厚,若不是这层渊源,也不会特意点名让这位如今的驸马爷同台论辩,既给了谢珩展露的机会,也让这场雅集多了几分看点。 这话一出,众人都来了兴致。 李夫人拉着阿朝的手笑道:“这下有好戏看了,谢珩向来严谨,临洲又务实,两人定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阿朝也点点头,目光落在谢临洲身上,满是期待。 谢珩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满是跃跃欲试。他向来严谨刻板,信奉经史为正统,出身定未来。早年总觉得农桑之事乃市井细务,登不得大雅之堂。但经过国子监这阵子的改革,他内心早已动摇。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郑重拱手:“多谢夫子抬爱。学生历经国子监改革,心中颇有感触。今日便斗胆与临洲兄探讨,也算梳理我心中疑惑。” 谢临洲则笑着拱手:“周大人提议甚好,只是在下向来主张文以载用,农以固本,观点或有偏颇,且谢兄师从周大人,经史功底远胜在下,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他元意外今日又要出现对照组的场面,但瞧见周大人脸上的热切,那颗心稳稳当当的放回原位。 两人相对而立,荷风拂过,吹动衣袂,雅集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谢珩率先开口,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严谨:“弟子以为,文为农之魂。若无文字记载,农法不过是口口相传的经验,既难久远,也难精准。就像《齐民要术》若无人著述,后世农户如何知晓古人的耕种智慧?窦学子的农书,若没有精准的文字描述、细致的图谱绘制,农具改良之法又如何能传遍各州?可见文是农之载体,能让农之智得以传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昔日弟子认为农无文则粗,如今更明白,文能让农从经验之谈变为系统之学。就像临洲兄教学子以《孟子》不违农时之理指导播种,以《礼记》因地制宜之论改良田垄,这便是文对农的滋养,让农不再是单纯的劳作,而是有章可循的学问。”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周大人抚须笑道:“珩儿进步不小,竟能跳出往日成见,看到文对农的滋养,实属难得。” 谢临洲眼中闪过赞许,随即接过话头:“谢兄所言极是,文确为农之魂。但在下更以为,农为文之根。若无农桑之实,文便成了空中楼阁,失了烟火气与生命力。试想,若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文人墨客又何来闲情吟诗作赋?《诗经》中《七月》《伐檀》皆源于农桑劳作,若无这些真实的生活场景,又何来这般流传千古的诗篇?” 他拿起案上的《便民要术》,轻轻翻开:“窦唯著书,并非空谈理论,而是每日蹲在田间,记录稻飞虱的活动规律、改良犁耙的细节,这些都是农之实。他的文字之所以有力量,正是因为扎根在农桑的土壤里。反之,若文人不懂农、不察农,写出来的农书要么错漏百出,要么空洞无物,不仅不能惠及百姓,反而会误导世人。” 谢珩眉头微蹙,反驳道:“临洲兄此言有理,但文亦有其独立性。就像孔孟之道,虽不直接涉及农桑,却能教化世人、安定天下,为农桑发展提供良好环境。若只重农之实,而轻文之教化,百姓只顾温饱,不懂礼义,又如何能安居乐业?” “贤弟此言差矣。”谢临洲笑着摇头,“我并非轻文,而是主张农文相融。文之教化,若能融入农桑实践,方能更深入人心。比如教农户读书,不是让他们死记经史,而是让他们能看懂农书、记账目、知礼义。沈长风改良糕点,既用了五谷特性的农之实,又以文字记录方子、传播技艺,这便是农文相融的最好例证——农给了文鲜活的素材,文给了农传播的力量。” 李生在一旁附和:“临洲说得好!以前总有人把农和文割裂开,要么重文轻农,要么重农轻文,却不知二者相辅相成。” 王生也点头:“就像我们国子监的改革,既教经史,又重实践,不正是农文相融的体现?” 谢珩沉默片刻,眼中渐渐露出释然之色,拱手道:“临洲兄所言,让我茅塞顿开。昔日我固守经史为正统,却忘了民以食为天,农是文的根基,文是农的羽翼,二者缺一不可。就像夫子教我的经史,若不能用来解百姓之困、助农桑发展,便只是死的文字;而农桑之事,若没有文的记录与教化,也难成气候。” 周大人抚掌大笑:“好!好!今日这场论辩,真是精彩!珩儿能正视成见、虚心受教,临洲能以实据服人、融会贯通,果然是后生可畏。农为文之根,文为农之魂,农文相融,方能生生不息,这便是今日论辩的真谛啊!” 众人纷纷附和,阿朝看着谢临洲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满是骄傲。 李夫人笑着说:“看来这国子监的改革,真是改对了,不仅让学子们开了眼界,连驸马爷都变了不少呢。” 周大人抚掌大笑的余音还绕着荷池,众人正围着谢临洲与谢珩,热议方才‘农为文之根,文为农之魂’的论辩。 李生正拿着谢临洲方才题诗的宣纸,与几位老儒探讨字迹里的风骨。 李夫人则拉着阿朝,指着投壶区的少年们说笑,连廊下的蝉鸣都似染上了几分欢快。 “依我看,今日这场论辩,可比单纯吟诗作对有意思多了。”邹司业捧着茶盏,语气里满是赞叹,“既见了学识,又懂了实务,国子监这改革,真是越办越好了。” 旁边几位文人纷纷附和,目光落在谢临洲身上,满是认可。 谢珩正与周大人低声交谈,说起方才论辩中自己的疏漏,语气里带着几分谦逊:“夫子,今日若不是临洲兄点透农文相融的真谛,弟子怕是还困在经史至上的执念里。” 周大人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满是欣慰:“你能正视不足,便是进步。往后多跟着临洲学学务实,对你驸马府的差事,也是益处良多。” 众人正说得热闹,忽闻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起初还在巷口,转瞬便似贴着国子监的红墙奔来,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声越来越响,带着几分边关特有的凛冽,瞬间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紧接着,一道清亮的报喜声穿透朱门,直直传入雅集现场:“边关大捷!倭寇突袭岭南省,守军凭折叠式拒马、连发弩大破敌军!此二器皆出国子监生萧策所创,圣上亲授其‘技勇郎’!” 报喜声落,庭院里瞬间陷入死寂,方才还热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连风吹柳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满是惊愕,似乎没反应过来萧策这个名字,竟会与边关大捷、圣上亲封联系在一起。 谢临洲原本正握着笔,准备给周大人题字,闻言手微微一顿,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紧接着转为深深的欣慰。 萧策,那个曾在国子监里因整日舞枪弄棒、不喜经史,被几位老儒联名要求退学的武将之子,那个总躲在器械房里,对着一堆废铜烂铁琢磨改良的少年,如今竟真的用自己的本事,立了这般大功。 “萧策?竟是这小子。”李祭酒猛地从主位上站起身,手中的茶盏都晃出了茶汤,脸上却满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我就说他痴迷兵器并非顽劣,只是志向不同罢了,当初老儒们要把他赶走,我还跟他们争了好几天,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转头看向谢临洲,语气里满是赞叹,“临洲,你当初力保他留在国子监,还特意去工部请了老工匠,又在斋舍旁设了器械房,让他能安心钻研,这份识人之明与包容之心,真是难得。” 周围的文人墨客这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声音里满是惊叹。 先前总说萧策不务正业的几位老儒,此刻也红了脸,改了语气:“没想到萧公子竟有这般巧思,折叠式拒马便于携带,连发弩能快速御敌,听着便知是守城利器,圣上亲封技勇郎,当真是实至名归啊。” “是啊是啊,先前是我们狭隘了。”另一位白发老儒抚着胡须,语气里满是愧疚,“总觉得他不学经史便是顽劣,却忘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能为国家造利器、守边关,比死读经书有用多了。” 阿朝早已放下手中的蜜枣糕,快步凑到谢临洲身边,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夫子,萧策好厉害,我还记得你同我说过,去年他在器械房里做拒马,还被几位先生说浪费木料,他还偷偷抹眼泪呢,如今竟成了技勇郎,真了不起。” 谢临洲放下笔,伸手摸了摸阿朝的头,眼底满是温和的笑意:“萧策只是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方向,又肯下苦功,他以前为了琢磨连发弩的扳机,在器械房里待了整整三个月,连过节都没回家。能有今日的成就,都是他自己拼出来的。” 正说着,庭院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声音。 只见一位身着亮银铠甲的中年武将快步走来,铠甲上还沾着些许风尘,显然是刚从宫门领旨回来,连甲胄都没来得及卸。 这人正是萧策的父亲,镇守岭南省的萧将军。 他刚走进庭院,目光便锁定了谢临洲,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双手抱拳,郑重地躬身作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谢夫子,犬子能有今日,全靠您当初的包容与指点。若不是您在老儒们要逐他出校时力保,又顶着压力为他请工匠、设器械房,他哪能有机会将所学用到实处,为国家立功!这份恩情,我萧家永世不忘!” 他随着边关大捷的消息一同赶到京都来,就是为了感谢谢临洲。 此番,他更是庆幸自己当初听了谢临洲的建议,没让萧策继续埋头念书,而是带着人去了岭南省。 谢临洲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扶起萧将军,温声道:“萧将军客气了。萧策本性聪慧,只是志向不在经史,而在器械与城防。我不过是顺其天性,为他提供了些便利罢了。他能凭自己的本事改良兵器、大破倭寇,是他自己的努力,更是国家之幸,我可不敢居功。” 萧将军眼眶微红,转头看向李祭酒,又一次拱手:“李大人,当初我为了让犬子多学些礼数,强行将他塞进国子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他能为国效力,也算是不负国子监的培养之恩了。” 李祭酒笑着上前,拍了拍萧将军的肩膀:“萧将军言重了,国子监本就该培养各有所长的人才,而非只出死读经书的书生。萧策能有此成就,我们国子监上下,都与有荣焉!今日雅集恰逢此捷报,当浮一大白!”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周大人率先响应,让人取来酒坛,给众人斟上酒。 庭院里的氛围瞬间比先前更热烈,投壶区的公子哥们早已停下比试,围在一起讨论萧策的功绩,连几位官家小姐都忍不住小声夸赞:“萧公子真是英雄!以后再有倭寇来犯,有他创的器械,边关定能安稳不少。” 谢临洲端着酒杯,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想起萧策当初在国子监的模样。那时的少年,总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画满器械图纸的纸,小声问‘先生,我真的不是废物吗’。如今,那个曾被质疑不务正业的少年,已成了为国立功的技勇郎,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阿朝拉了拉他的衣袖,仰着脸笑道:“夫子,等萧策从岭南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恭喜他,要不邀请他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谢临洲点点头,眼中满是笑意:“好,到时候我们请他来家里,让刘婶子做他爱吃的红烧肉,再温上一壶好酒,听他讲岭南的战事。” 夕阳渐渐西斜,将庭院里的树叶染成暖红色,雅集也渐渐接近尾声。 宾客们陆续告辞,周大人临走前,特意把谢临洲拉到廊下,避开众人,低声说:“临洲,下月朝廷要编修《农政全书》,旨在汇总天下农法,惠及更多农户。我看你既懂农事,又懂教学,想举荐你参与编修,你可愿意?” 谢临洲闻言,眼中闪过惊喜,连忙拱手:“能为农事出一份力,能让更多农户受益,晚辈荣幸之至,多谢大人举荐。” 阿朝站在不远处,看着谢临洲眼中闪烁的光,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实现让农法惠及天下理想的机会。 两人乘着马车回府时,晚霞正染红河面,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天边的云霞。 马车刚停在府门前,阿朝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牵着谢临洲的手往院里走:“今日雅集忙了一天,我一早就跟刘婶子交代,让他炖上你爱吃的糖醋排骨,现在该正好入味了。” 谢临洲笑着点头,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打趣道:“什么叫我爱吃,分明是你自己想吃罢了。” 入了六月,他的味道没那么好,阿朝为此操碎了心,恨不得自己就是食谱,每日能选出适合谢临洲胃口的饭吃啊。 进了屋,暖融融的香气便从庖屋传来,那是冰糖炒出的焦香混着排骨的肉香,勾得人食欲大开。 阿朝快步走到厨房门口,探头往里看:“婶子,排骨炖好了吗?我们饿了。” 刘婶子笑着端出一个白瓷盘,盘中的糖醋排骨裹着琥珀色的酱汁,还冒着热气:“好了好了,您一早叮嘱要多焖半个时辰,肉都炖到脱骨了,少爷肯定爱吃。” 谢临洲坐在堂屋的紫檀木椅上,看着阿朝像只雀跃的小雀,忙着指挥小厮摆碗筷、温酒,还特意让小厮把他常用的那只青瓷酒杯取来,眼底满是笑意。 不多时,四菜一汤便摆上了桌,除了主菜糖醋排骨,还有刘婶子拿手的栗子焖鸡、小炒脆黄瓜、肉沫豆角,以及阿朝特意让厨房炖的冬瓜丸子汤。 两人刚拿起筷子,院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年哥儿快步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换了常服的萧将军。 他手里提着两个精致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临洲,阿朝,冒昧来访,还望莫怪。” 谢临洲连忙起身相迎:“说这些话作甚,萧叔,快请坐。” 阿朝也笑着让小厮添了一副碗筷:“萧叔来得正好,我们刚要吃饭,府上炖的糖醋排骨特别香,一起尝尝?” 萧将军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笑道:“我母亲听说萧策立了功,多亏了先生的栽培,特意让我带了些她亲手做的酱牛肉和枣泥糕,说是给先生和阿朝小友尝尝鲜,也算是我们萧家的一点心意。” 是小小的心意,此番着实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上门道谢的礼品,只能先带着一些谢临洲夫夫二人可能会喜爱的吃食上门。 食盒刚打开,浓郁的酱香便溢了出来,酱牛肉切得厚薄均匀,纹理清晰,枣泥糕则透着清甜的枣香,还带着热气。 阿朝眼睛一亮:“萧老太太的手艺也太好了吧,闻着就特别香。” 谢临洲给萧将军斟上温好的酒:“劳烦老太太费心了,这份心意我们收下了,快尝尝府上厨娘做的菜,看看合不合口味。” 三人围坐桌前,阿朝先给谢临洲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你快尝尝,这次的排骨炖得特别软烂,酱汁也调得正好。” 说罢,又用公筷给萧将军夹了一块,“萧叔也试试,酸甜口的解腻,配酒正好。” 萧将军咬了一口,排骨的肉果然一抿就化,酱汁酸甜适中,还带着淡淡的姜香去了腥气,忍不住赞叹:“好吃,比府上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语气稍顿,他又道:“此番上门实在仓促,老叔我一个糙汉子也没准备什么礼品,等你们小叔回来了,定送上大礼。” 小叔是对萧将军夫郎的称呼,他提起自家夫郎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柔和。 谢临洲客套了几句,道:“岭南气候湿热,萧策初到那边,怕是要适应一阵。听闻此次倭寇突袭,选的是夜里涨潮时登岸,防守难度不小吧?” 回来坐着歇息之事,他听青砚说了不少岭南省之事。 这话正好说到萧将军的心坎里,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岭南那片海,夜里涨潮时风浪大,守军视线又差,倭寇乘着小渔船偷偷摸上来,起初还占了些便宜。好在萧策那小子早有准备,他改良的折叠式拒马,拆开能装在小推车上,夜里守军推着在岸边摆了两排,倭寇的船一靠岸,车轮子就被拒马卡住,根本冲不上来。” 阿朝听得入了神,托着下巴追问:“那连发弩呢?萧策是怎么用它打倭寇的?” 萧将军眼中闪过赞许,笑道:“这小子鬼主意多,他让守军把连发弩架在拒马后面,倭寇被困在岸边动弹不得时,弩箭一排一排射过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那些倭寇原以为我们守军的弩箭装填慢,想趁间隙冲过来,结果萧策改良的弩箭有个小箭匣,一次能装十支箭,扣一次扳机射一支,比原先快了三倍还多。”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语气里满是解气:“说起来也可笑,那些倭寇穿的盔甲都是些破铜烂铁,连弩箭都挡不住,有的中了箭还想往海里逃,结果被浪头卷着又冲回岸边,最后要么被抓,要么淹死在海里,没几个能跑掉的。” 他倒是没想到自家儿子能有这么多的巧思,心里对谢临洲的感激更甚。 谢临洲闻言,微微颔首:“萧策能根据岭南的地形和倭寇的特点调整战术,倒是比在国子监时更沉稳了。只是湿热天气容易滋生疫病,他在那边,有没有让士兵注意防护?” 萧将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临洲放心,这小子没忘,他在我跟前说,跟着你在农庄学过秸秆还田防虫害的法子,便让士兵们把营地周围的杂草除干净,还烧了些艾草驱蚊虫,至今没出现疫病。” 他抿了口茶水,又道:“说起来,我过来之时听随从提,今年国子监改革动静大,你既要带学子下田实践,又要跟官员探讨教学方案,连轴转了快一个月了吧?你这身子看着清瘦,可别硬扛着。我府上后院种着一株三十年的老党参,是前年北疆牧民送的,炖鸡汤最是补气血,明日我让人给你送来,你跟阿朝小友分着炖了喝,也能好好歇养歇养。” 谢临洲闻言,心中一暖,连忙拱手道:“萧叔太费心了,不过是些教学琐事,哪用得上这么贵重的药材。” 阿朝也跟着笑道:“是啊萧叔,先生身子好着呢,我们平日里也常炖些汤品补着,您的党参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萧将军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执拗:“哎,这有什么贵重的,萧策能有今日,全靠临洲栽培,我送点药材算什么。再说了,你临洲要是累垮了,国子监的实务教学谁来牵头?这可是关乎天下学子的大事,你们可不能推辞。” 见萧将军态度坚决,谢临洲只好应下:“那便多谢窦叔了,这份心意我们记下了。” 阿朝也笑着补充:“等明日药材送来,我亲自下厨炖鸡汤,到时候请窦叔过来一起喝。” 萧将军笑得眼睛都眯了:“好啊,能尝尝阿朝的手艺,我求之不得。” 阿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萧叔,岭南夏天那么热,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凉快的时候,你们住着还习惯吗?” 萧将军是一大家子除了萧老太太等年长的人在京都外,剩下的都在岭南省。 谢临洲也跟着点头:“是啊,听闻岭南多雨,屋内潮气重,长辈们住着怕是会关节不适。” 提到家人,萧将军脸上的笑意更柔了些:“起初去的时候,确实不适应,夏天热得夜里睡不着,梅雨季被子都能拧出水,小的们还总闹着要回京都。” 他喝了口酒,继续道:“后来慢慢摸索出法子了,我家那口子让人在屋顶加了层隔热的茅草,窗户上挂着竹帘挡太阳,梅雨季就把炭盆烧得温温的,在屋里烘着潮气。院子里还种了些驱蚊虫的香茅,比艾草还管用。小的们现在倒爱上那边了,说岭南的水果多,夏天能天天吃芒果、荔枝,比京都热闹。”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听闻岭南水果颇多,不知萧策回来之时,能不能让他带些岭南的果子?” 萧将军哈哈大笑:“没问题,等秋冬时节,岭南的柑橘熟了,让你小叔给你们寄一筐,保准甜,不过现在天热,果子不好运,等凉快点就成。” 晚膳在这样的闲聊中渐渐接近尾声,萧将军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红晕:“今日能与临洲、阿朝一同用膳,听你们说说话,又尝了这么可口的糖醋排骨,真是畅快。改日等萧策回来了,我做东,请临洲和阿朝去府里做客,让老太太和你小叔也见见你们,他们都盼着能当面谢谢临洲呢。” 谢临洲笑着应下:“好,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听你说萧策在岭南的趣事。” 阿朝靠在他怀里,双手轻轻覆在谢临洲环着自己的手上,声音笃定:“夫子别担心呀。我们国子监的学子,虽没白鹿书院改革得早,可今年跟着先生学实务、下农庄,哪一个不是把学识扎进了实处?这样的学子去应考,写策论时能说民生、谈实务,可比只会死背经史的人强多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蹭了蹭谢临洲的脸颊,又道:“再说了,有我们夫子的谆谆教导,我们的学子早把农文相融、实务致用刻进心里了,就算白鹿书院来势汹汹,我们也未必会输。等放榜的时候,说不定国子监能拔得头筹的学子,比往年还多呢。” 谢临洲听着他的话,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鼻尖萦绕着阿朝发间淡淡的墨香与茶香,心中的担忧消散了大半。他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些:“有你在身边宽解,倒觉得安心多了。” 阿朝笑着转过身,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那是自然,往后夫子要是再担心乡试,我就陪夫子去农庄看看学子们,看看他们种的庄稼、写的实践笔记,先生就知道,我们的学子一定能行。”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黄的光影里,满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安稳。 谢临洲看着阿朝眼底的笑意,忽然觉得,不管乡试结果如何,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便是最大的幸事。《 》 【正文完结】 第80章 文华殿内熏香袅袅,嘉庆帝手指轻抚过《便民要术》泛黄的纸页,目光又落在案头那份边关捷报上,纸墨间似还带着沙场的凛冽风意。 他抬眼看向身旁的谢珩,语气中满是感慨:“此前国子监总以正统儒学自居,对白鹿书院的务实之学颇有微词。朕早知育人当求实效,而非死守章句,让国子监改革,如今看来,这务实之学果然能育出可用之才。 萧策那孩子,本是武将之子,旁人都道他只会舞枪弄棒,却没想到他能潜心改良守城器械,以连环弩退敌三百里,立下赫赫战功;御膳房新换的点心花样,风靡了整个京城,问起源头,竟是那沈长风,靠着琢磨五谷特性、改良发酵之法,让寻常糕点有了新滋味;就连朕手中这本《便民要术》,刊行天下后,农户们争相抢购,书的作者窦唯,当初不也被人戏称是‘目不识丁’的勋贵子弟?可他偏偏沉下心去农庄,把农具改良、病虫害防治的法子写成书,实实在在惠及了百姓。” 陛下的赞同之意溢于言表,在场官员纷纷颔首称是。 兵部尚书贺景明率先出列,拱手奏道:“陛下所言极是,萧策改良的连环弩,如今已在边关推广,将士们都说‘有此利器,守疆更有底气’。此前臣总担心武将子弟只重武力、不重谋略,如今见萧策能将《武经总要》的学识与实战结合,才知务实教学能让武与智相辅相成,这正是我朝边防需要的人才!” 紧接着,户部侍郎也上前附议:“臣也有同感,沈长风改良的糕点方子,不仅让御膳房添了新味,更让京郊农户多了生计。此前农户种五谷,多是自食或售卖原粮,利润微薄,如今跟着学做改良糕点,一斤五谷能卖出两倍价钱。这便是务实之学的好处,能把书本知识变成百姓口袋里的银钱,变成朝堂的民生根基。” 国子监司业亦躬身道:“陛下,臣此前也对谢临洲博士的实践课存疑,认为有失国子监体面。可如今见窦唯的农书惠及千万农户,见广业斋那些边角料子弟各展所长,才明白体面不在授课之地,而在学识之用。谢临洲博士的教学,是让学子们带着问题学、为了实用学,这正是国子监改革该走的路!” 侍立一旁的谢珩闻言,上前躬身奏道:“陛下慧眼识珠,臣亦早已知晓这些事,萧策往兵部军械库研习,窦唯赴农田考察,沈长风学改良糕点,臣此前或从官员禀报中听闻,或从文书呈报中瞥见,只是当初固守经史之见,未能察觉其中价值。”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诚恳:“广业斋诸生多是被视作边角料的子弟,谢临洲博士却坚持带他们走出斋舍,以实践课发掘天赋。教萧策研读《武经总要》以改良兵器,导窦唯考察农事以总结农法,最终让这些璞玉得以绽放光彩。” 谢珩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继续说道:“在今年国子监的改革中,臣已然明白,谢临洲领先于我们一大截,他的教学之道,不仅成就了萧策、窦唯这般务实人才,更给国子监的改革提供了经验。此前臣对他的质疑,实乃浅见,臣自愧不如。” 嘉庆帝闻言,抚掌大笑:“说得好,朕就欣赏你这般能正视不足的态度,国子监有谢珩守经史正统,有谢临洲开实务新篇,兼顾心智与实务,真乃双璧也!” 笑声渐歇,嘉庆帝收敛笑意,目光扫过殿内众臣,语气愈发郑重:“诸位爱卿,朕今日要说的是,朝廷就需要萧策、窦唯、沈长风这样的人才!需要能把学识用到实处、能解百姓之困、能固国家之基的人才!不是只会引经据典、空谈义理,却连田间稻苗、军中器械都分不清的‘书呆子’!” 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礼部尚书:“礼部即刻传旨,让负责今年乡试、会试出卷的官员,明日就去国子监寻谢临洲博士探讨,问问他,如何在考题中融入务实之思,如何引导天下学子重视‘学以致用’。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朝选才,不仅看经史功底,更看实务能力。往后考中的进士,若只会空谈,朕绝不重用;若能像萧策、窦唯那般,有一技之长、能办实事,朕必破格提拔!” 礼部周尚书连忙躬身领旨:“臣遵旨,明日定亲自陪同出卷官员前往国子监,务必将陛下务实选才的旨意传达到位,让考题真正贴合朝堂所需、百姓所盼。” 殿内众臣纷纷拱手:“陛下圣明。” 国子监的晨钟刚过,广业斋的学子们便已端坐在案前,案上摊着昨日记录的农庄实践笔记,静静等着谢临洲来上实践课。 却见李祭酒带着李博士缓步走进斋舍,前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稍安:“诸位学子,今日谢博士有要事需赴正厅议事,暂由李博士代授经史课。课后你们可带着笔记去农庄,仔细记录稻苗的长势与叶片颜色,莫要因谢博士不在便荒废了实践,明白吗?” 学子们虽有些意外,往日谢博士从未缺席过实践课,但也知晓定是要紧事,纷纷齐声应下:“弟子明白。” 待学子们各自落座,李博士翻开《论语》准备授课,李祭酒才悄悄退到廊下。正思忖着昨日朝堂之事,便见谢临洲提着布包快步走来,布包里装着农庄实践课的详细笔记,显然是刚从府中赶来,准备先去广业斋交代几句。 李祭酒连忙走上前,叫住他:“临洲,且慢。” 谢临洲停下脚步,拱手行礼:“祭酒大人。” “礼部尚书派来的人该快到了。”李祭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满是欣慰,他把昨日发现在文华殿上的事情简单的告诉对方。 随后补充道:“今日议事关乎乡试考题,来的都是些大人物,你曾经也在翰林院做事,深知那些老大人做事讲究有据可依。我就不多说了,广业斋有我和李博士在,你且去值房内候着。” 谢临洲闻言,心中一暖,连忙点头:“多谢祭酒大人提醒,弟子都记下了。广业斋的实践课,便劳烦大人与李博士多费心。” “这你放心。”李祭酒摆了摆手,“你只管安心去议事,若能让乡试考题多些实务内容,便是国子监乃至天下学子的福气。” 而此时,谢临洲刚回到值房整理农庄实践课笔记,准备去广业斋上课,就见礼部尚书的贴身小厮快步走来,躬身行礼:“谢博士,我家大人奉陛下旨意,特来请您前往国子监正厅,与负责乡试、会试出卷的官员探讨考题方向,还请您移步。” 谢临洲闻言,心中了然,连忙将笔记收好,跟着小厮往正厅走去。 刚进正厅,就见礼部尚书与三位身着官服的官员已等候在此,桌上还摆着几本经卷与空白纸笺。 礼部尚书笑着起身:“谢博士来了,快请坐。我等今日前来,是奉陛下旨意,想听听你对务实考题的高见。陛下希望考题能引导天下学子重视学以致用,你常年带学子实践,定有独到见解。” 乡试在即,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谢临洲坐下后,三位出卷官员中,年长的张大人率先开口:“谢博士,陛下提及萧策、窦唯、沈长风的事迹,赞他们是务实之才。只是这经史考题向来重义理,如何才能融入务实之思?还请你指点。” 谢临洲拿起案上的《便民要术》,又取出一本农庄实践课的记录册,缓缓说道:“大人此言差矣。其实经史与务实本就相通,只是以往考题多侧重记诵,少了应用。比如考《孟子》中‘民为贵’的章节,以往多问‘此句出处及含义’,若换成‘今京郊农户因不知如何根据节气调整播种时间,常致稻苗减产。若你为乡官,结合“不违农时”之理,设计一套适合当地气候的农事节气表,并说明每一步如何帮助农户增收’,不就将义理与务实结合了?” 他翻开实践课记录册,指着窦唯记录的农具改良笔记:“就像窦唯当初学《齐民要术》,若只死记顺天时,量地利,便难有后来的农具改良。是让他去田间观察稻子长势,对比古今农事差异,才让他明白顺天时需看气候变化,量地利要分土壤肥瘦。考题若能这样引导学子‘联系实际解义理’,自然能选出务实之才。” 另一位李官员点头称是,又问道:“那会试考策论,以往多论治国安邦之策,如何让它更贴近实务?” 谢临洲思索片刻,答道:“可让学子针对具体事务献策。比如边关守城需改良器械,若你为地方官员,当如何组织工匠研习改良之法,需包含改良思路、工匠组织方式、士兵训练方法,或是某省遭遇蝗灾,如何参考《便民要术》中的防治方法,结合当地麦田分布,制定分区防治对策,还要考虑如何协调救灾资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去年岭南抗旱,便是用了农庄实践中学的秸秆还田之法,再结合当地山泉水多的特点,修了简易灌溉渠。若考题能引导学子从实际问题出发,用学识找解法,便不会再出现空谈义理却无实策的情况。” 张大人闻言,眼前一亮:“听谢博士一番话,我等茅塞顿开。那考农书相关内容,是不是还能让学子绘制简易农具图,并说明改良思路?比如让他们画改良后的犁耙,标注关键部件,解释如何减轻农夫劳作强度,这样既考了对农书的理解,又验了动手与创新能力。” 谢临洲笑着点头:“张大人所言极是!还可加一道农事细节观察题,比如让学子描述稻飞虱危害稻苗的具体症状,区分稻飞虱与稻瘟病的不同,再提出用青蛙、白鹭防治稻飞虱的具体做法。这些都是学子在农庄实践中能接触到的,能有效检验他们是否真正深入实务,而非纸上谈兵。” 几人围绕考题方向探讨了近一个时辰,从乡试经义题的农事实务结合,到会试策论题的具体问题献策,再到实操题的动手与观察能力考察,一一梳理出清晰的思路。 待讨论结束,礼部尚书握着谢临洲的手说:“谢博士,此次多亏有你,这些具体的考题方向,既贴合陛下务实选才的旨意,又能真正检验学子的实务能力,我等定能据此拟定出好考题。” 临走之时,礼部尚书特意将谢临洲留步,两人站在国子监正厅的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 礼部尚书压低声音,语气郑重:“临洲,今日探讨的考题方向,关乎陛下务实选才的旨意,在考题正式公布前,还需你多留意,莫要向外透露。一来是怕天下学子提前揣摩方向,失了考试的公允;二来也是为了避免白鹿书院等势力从中作梗,干扰了国子监的改革步调。” 谢临洲心中一凛,立刻拱手应道:“大人放心,临洲明白其中利害,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向旁人提及,包括家中亲眷也只会字不提。” 礼部尚书闻言,满意地点点头:“你办事妥帖,陛下果然没看错人。待乡试顺利结束,陛下定有更重的嘉奖。” 待人走后,谢临洲这才发现已近午时,他闭了闭眼,待再睁开双眼之时,脸上的疲惫消去不少。 念着广业斋的学子,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摆缓缓走去,就见李博士正在给学子们讲解《武经总要》中兵器改良的内容,还结合了萧策改良连环弩的案例。 谢临洲笑着点头,又看向学子们:“不光是农事要务实,世间万事皆然。就像李博士今日讲的兵器,你们不仅要记住《武经总要》里的形制记载,更要琢磨如何根据战场需求改良。比如萧策,便是把书本上的弩箭原理,改成了能快速装填的连发弩,这才立了战功。” 他走到案前,拿起沈长风整理的糕点改良笔记:“再比如民生,沈长风琢磨五谷特性改良发酵之法,让寻常糕点成了京城新风尚,这也是务实;往后你们不管学经史、学律法,都要多问一句如何落地,如何有用。学律法,便要想着如何用条文化解邻里纠纷、规范市集秩序;学算术,便要琢磨如何帮农户记账、帮商户核算成本;学水利,便要实地考察河道,想出能防涝抗旱的法子。” 他目光扫过满堂学子,语气恳切:“国子监的改革,从不是让你们只学农事,而是要让务实二字刻进心里。不管将来你们去边关、去乡野、去朝堂,都要记住:学识若不能落地生根、惠及他人,便只是纸上空谈。往后实践课,我们不仅要去农庄,还要去工坊、去市集、去河堤,让你们亲眼见、亲手做,真正学会用学识解难题。” 学子们听完谢临洲的话,原本略显安静的广业斋瞬间热闹起来,眼神里都透着被点燃的光亮,反应格外真切: 有的学子猛地挺直腰背,手里的毛笔在纸上轻轻顿了顿,眼底满是恍然大悟,自己学的律法、算术竟都能派上实际用场,脸上渐渐露出振奋的神色。 沈长风率先站起身,拱手道:“夫子所言极是,弟子先前只专注于糕点改良,今日才知,算术能帮农户核算收成、律法能规范市集交易,往后弟子定多向同窗请教,把更多学识用到民生实处!” 几个对兵器感兴趣的学子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是啊。萧策师兄能改良连发弩,咱们若潜心钻研,说不定也能琢磨出更实用的守城器械,往后去边关也能立功!” 其中一人还拿起笔,在纸上画起了简易的器械草图,眼神专注又认真。 还有些平日里偏爱经史的学子,脸上虽有几分迟疑,却也轻轻点头。一位身着蓝衫的学子轻声说:“以前总觉得经史只是用来吟诵的,如今才懂,民为贵不是空谈,能想着如何让农户增收、让百姓安居,才是真的践行经义。” 李博士抚须,对谢临洲道:“你这一番话,可比我讲十节课都管用。” 谢临洲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景象,心中满是欣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往后不管你们对哪个领域感兴趣,只要肯沉下心去做、去琢磨,总能把学识用出价值。实践课的安排我已与李博士商议过,下周便带大家去工坊见识器械打造,再去市集看看民生百态,咱们一步步来。” 话音刚落,学子们便齐声应和,声音洪亮又坚定,斋舍里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烈。务实二字,此刻已真正住进了他们心里,成了往后求学路上的指明灯。 几日后,乡试考题拟定完成。 文华殿,嘉庆帝看着拟定好的考题,又翻了翻谢临洲与出卷官员的探讨记录,满意地对身边的谢珩说:“你看,谢临洲总能把朕的想法落到实处,连考题方向都想得这般具体。有他在国子监引路,有这些务实考题把关,往后我朝定能选出更多萧策、窦唯这样的人才,何愁天下不治?” 谢珩躬身答道:“陛下圣明,谢临洲以教学践务实,以考题引方向,实为我朝育人选才之幸。臣往后也当多向他学习,在经史教学中融入实务,让国子监真正兼顾心智与实务。” 天色已黄昏,府中庭院里,阿朝正蹲在石榴树下逗雪球,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绳,绳端系着个绣着兰草纹的小布偶,逗得雪球蹦蹦跳跳,时不时伸出爪子去扑,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像朵花,惹得阿朝阵阵轻笑。 “今日怎的回得这般早?”见谢临洲进门,阿朝连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布包,又顺手替他拂去肩上沾着的槐花瓣,“我还以为你要在国子监核对实践课的记录,得晚些回来呢。” 谢临洲笑着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掌心:“今日事已办完,便想着早些回来陪你。” 他目光落在满地打滚的雪球身上,又道,“这小家伙今日倒是精神,比昨日还活泼。” 阿朝拉着他在石凳上坐下,拿起一旁温着的茶盏递给他,“许是知道你今日要回来,特意攒着精神呢。对了,今日去国子监,可有什么趣事?比如学子们在农庄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谢临洲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道:“不过是与同僚探讨些教学上的事,比如如何调整实践课的安排,没什么特别的。” 阿朝虽有些好奇,却也没多问,只笑着说:“那就好,你近日总忙着带学子下田、整理农书笔记,也该歇歇了。”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年哥儿略显急促的声音:“少爷,少君,宫里来人了!是内务府的总管公公,说陛下有旨意要宣!” 谢临洲与阿朝对视一眼,连忙起身整理衣袍。谢临洲抚平长衫下摆的褶皱,阿朝则快速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两人快步走到院门口迎接。 来的果然是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三个明黄色的锦盒,还有一个用红绸裹着的长匣,瞧着格外郑重。 总管太监见了谢临洲,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快步上前:“谢博士,陛下念你教学有功,特下旨赏赐,快请接旨吧。” 谢临洲与阿朝连忙跪下,就听太监清亮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博士谢临洲,潜心教学,倡导务实,所带学子或改良器械守边疆,或著书立说惠民生,为朝廷育得栋梁之才,功不可没。今特赏:锦缎二十匹、白银一千两、御制《农政全书》手稿一套(内含陛下亲笔批注的农事改良建议)、官窑青瓷茶具一套、紫檀木书桌一张、还有‘务实育人’鎏金匾额一方,以彰其功。望卿再接再厉,为我朝培育更多务实之才。钦此。” “臣谢临洲,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谢临洲恭敬地接过圣旨,起身时,指腹触到圣旨上细腻的绫锦,心中满是感慨。阿朝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惊喜,却也记得规矩,待太监宣读完,才轻轻扶了阿朝一把。 年哥儿连忙上前,给总管太监递上茶水,笑着说:“公公一路辛苦,快歇歇。” 总管太监接过茶盏,却没急着喝,目光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又落回谢临洲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亲近:“谢博士,陛下常与咱家念叨,说你是难得的务实之才,不仅教得好学生,办事实在,当年在翰林院任职时,也深得同僚敬重。” 他顿了顿,见谢临洲只是温和浅笑,又接着说:“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像博士这样懂实务、能干事的,若能重回官场,不管是去户部管农事,还是去兵部助器械改良,定能大有作为。咱家今日来,也是顺口提一句,若博士有这想法,只管跟咱家说,咱家替你在陛下面前递个话,陛下定是乐意的。” 谢临洲闻言,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从容,拱手道:“多谢公公美意,也谢陛下厚爱。只是临洲如今在国子监任教,看着学子们从懵懂到能将学识用在实处,看着窦唯的农书惠及农户、萧策的改良器械守着边疆,心中实在畅快。” 他看向不远处正逗着雪球的阿朝,眼中满是暖意:“官场虽能做事,可国子监的讲台,更能育出千万个能做事的人。临洲浅见,若能将务实的种子播在更多学子心中,将来他们分散到天下各处,或守边疆、或理农事、或安民生,这份价值,比临洲一人在官场奔波,要大得多。” 总管太监听他说得恳切,眼中闪过几分赞许,笑着点头:“博士心怀天下,咱家懂了。既是博士心意,咱家也不多劝,只盼博士在国子监,能育出更多栋梁,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罢,他又闲聊了几句家常,便带着小太监们告辞了。 待太监们走后,年哥儿早已兴奋得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装着鎏金匾额的长匣,声音都有些发颤:“少爷,陛下竟赏了匾额!还是务实育人四个字,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啊!还有那紫檀木书桌,瞧着就气派。” 阿朝走到谢临洲身边,轻轻抚过他手中的圣旨,又看向那些赏赐,锦缎堆在廊下,云锦的光泽在夕阳下格外亮眼;官窑茶具摆放在石桌上,青瓷的温润衬得庭院都雅致了几分。 他语气中满是欣慰:“我就知道,你这般用心带学子、琢磨务实教学,陛下定会看在眼里。方才公公的话,我也听见了,你能守住初心,真好。” 谢临洲握着他的手,低声笑道:“有你在,有这些学子在,我哪舍得离开国子监。不过陛下赏的这紫檀木书桌,倒是正好给你用来上课。还有那套茶具,你不是一直想要套好茶具招待师娘吗?这下正好了。” 阿朝闻言,脸上露出笑意,轻轻点头:“我懂,你既不便说,我便不问。只是这匾额可得好好挂起来,就挂在堂屋正中,让来访的人都瞧瞧,我家夫子是陛下认可的务实育人的好夫子。” 话音刚落,雪球忽然凑了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又抬头看了看那些赏赐,像是也在为这喜事高兴,惹得两人都笑了。 谢临洲看着眼前的景象。 夕阳染红了庭院的石榴花,阿朝眼中满是笑意,雪球在脚边撒娇,年哥儿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鎏金匾额,廊下的锦缎、桌上的茶具都透着暖意。 接旨后的夜晚,府中褪去了白日接旨的热闹,只剩庭院里石榴树影与月光交织的静谧。 阿朝早早就吩咐厨子备齐了谢临洲最爱的几道菜,连摆桌都亲自动手,将陛下赏赐的官窑青瓷茶具取出来。 晚膳上桌时,氤氲的香气裹着暖意漫满屋子:松鼠鳜鱼色泽鲜亮,浇在鱼身上的糖醋汁滋滋作响,鱼肉被片得厚薄均匀;栗子焖鸡炖得软烂,栗子吸饱了鸡汤的鲜醇,鸡肉脱骨却不散,满是胶质。 清炒荷兰豆,翠绿欲滴,只加了少许盐和蒜末调味,正好解腻;酱香茄子,茄子炖得软糯,裹着浓郁的豆瓣酱香,却不油不腻,配饭最是可口。 最后端上来的是莲藕排骨汤,选用粉糯的洪湖莲藕,与肋排一同慢炖了两个时辰,汤色清亮,藕香与肉香交织,飘着淡淡的姜香去了腥气,正是谢临洲偏爱的清甜滋补口。 桌角还温着一壶去年酿的青梅酒,酒坛旁摆着两个小巧的青瓷酒杯,是赏赐茶具里的一对。 阿朝亲手给谢临洲斟了半杯,浅黄绿色的酒液顺着杯壁滑下,带着淡淡的果香,冲淡了菜肴的油腻。 谢临洲提前洗了头发,在阿朝的要求下换了身衣裳,月白色长衫衬得身形清隽。 他走进屋时,目光先落在满桌菜上,又转向忙前忙后的阿朝,眼底漾起化不开的温柔笑意:“今日怎这般费心?又是鱼又是汤的,倒像是过节。” 阿朝正用公筷给鱼去刺,闻言抬头笑了笑,把一小块无刺的鱼肉放进他碗里:“陛下赏了那么多东西,又是御制手稿又是官窑茶具,还有务实育人的匾额,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再说,你近来忙着国子监的改革,还得抽空整理农书笔记,定是累坏了,这莲藕排骨汤是特意给你炖的,补补身子。” 谢临洲拿起青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清脆的声响在屋里散开:“有你在,日日都是好日子,何须特意庆祝。” 他浅酌一口青梅酒,酸冽回甘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又夹了一块莲藕放进嘴里,粉糯的藕块吸饱了肉汤的鲜,甜而不腻,忍不住赞叹:“这藕炖得正好,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也没。”阿朝脸颊微红,低头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又问道:“夫子,陛下御批的《农政全书》手稿里,除了秸秆还田,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谢临洲放下酒杯,想起手稿里的细节,眼中带着笑意:“手稿里还有陛下亲绘的农具草图。” 语气稍顿,他补充道:“陛下在批注曲辕犁改良时,特意画了个简化的草图,还在旁边注了句此犁虽便,然北方旱地需减犁头弧度,可见陛下也颇为关注农事实操,并非只懂经史。还有一段,陛下提及江南水稻育秧,说浸种时加草木灰,可防烂种,这法子与咱们去年在农庄试过的不谋而合,想来陛下也是听了地方官员的奏报,才记在上面的。” 方才将东西让小谢管事入库之时,他粗略的看了眼《农政全书》。 说罢,他端着阿朝给他盛的汤喝了半碗。 他说得细致,阿朝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手里还不忘给谢临洲夹了块栗子:“原来陛下也懂这些实务。那夫子参与编修《农政全书》,是不是要把窦唯的农书里那些好法子也加进去?还有沈长风改良糕点时,琢磨出的五谷配比,能不能也写进去,让农户多些增收的路子?” “自然要加。”谢临洲笑着夹了一筷子清炒荷兰豆放进他碗里,“我已与周大人商议过,编修此书本就是为了惠及百姓,窦唯的农具改良、沈长风的五谷利用,还有学子们在实践课上总结的旱地保墒法、果蔬储存技巧,只要实用,都要收录进去。等书成之后,不仅要刊行天下,还要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带着手稿去各省城宣讲,让更多人能用上这些好法子。” 阿朝咬了口脆嫩的荷兰豆,眉眼弯弯:“那真是太好了。”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李博士派人来送实践课的安排,说下周要带学子们去工坊见识器械打造,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些图纸?” 谢临洲点头:“已让助教整理好了《武经总要》里的器械图谱,到时候让学子们对照着实物看,更容易理解。” 他伸手轻轻替阿朝拂去嘴角沾着的一点酱汁,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这匾额,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让我能安心教书;若不是你总在一旁支持我,甚至跟着学子们一起去农庄记录,我也难静下心来做这些事。” 阿朝愣了一下,随即脸颊更红,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指尖相触,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桌下的雪球像是察觉到两人的温情,轻轻蹭了蹭谢临洲的裤腿,发出小声的呜咽,阿朝见状,连忙夹了块去了骨的鸡肉放在它面前的小碟里,雪球立刻低头狼吞虎咽起来,尾巴摇得像朵花,惹得两人都笑了。 月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桌上的官窑餐具上,也落在那碗还冒着淡淡热气的莲藕排骨汤上。 青梅酒的香气、菜肴的鲜香、莲藕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屋里没有旁人,只有两人轻声的交谈与偶尔的轻笑,雪球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构成了最安稳的旋律。 谢临洲又给阿朝倒了杯酒,轻声道:“等《农政全书》编修完成,乡试放榜之后,我想带你去江南走走。听说那边的水稻正熟,咱们可以去看看农户们用新法子耕种的模样,也尝尝江南的新茶,看看窦唯提到的江南水车。” 阿朝眼中闪过惊喜,咽下嘴里的莲藕,用力点头:“好啊!我还没去过江南呢。”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底满是好奇,“夫子,江南的水稻田是不是像诗里写的那样,‘漠漠水田飞白鹭’?还有窦唯说的江南水车,是不是比京郊的更精巧?我还听说江南的女子、哥儿都爱采菱角,咱们去了能不能也试试?” 他在赵灵曦、苏文彦嘴里听过江南省的大名,对这个地方向往的很。 谢临洲被他雀跃的模样逗笑,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耐心解答:“江南的水田确实好看,尤其是清晨雾没散的时候,整片田都泛着水光,白鹭时不时从田埂上飞过,比诗里写的还美。窦唯说的水车,是江南特有的龙骨水车,比京郊的更轻便,农户们两个人就能推着转,既能灌溉又省力,到时候咱们找个农庄,让农户教咱们推推看。” 他顿了顿,想起曾在江南见过的场景,又补充道:“至于采菱角,要等到初秋,现在去正好能赶上菱角刚熟的时候。江南的菱角有红有绿,浮在水面上像小灯笼,你坐在菱角船上,伸手就能摘到,新鲜的菱角剥了壳就能吃,清甜多汁,比市集上买的好吃多了。” 想了想,又道:“差点忘了,江南还有一种乌篷船,船身小巧,船夫戴着毡帽摇橹,我们可以坐着乌篷船顺着河道走,两岸都是粉墙黛瓦的房子,还能看到农户在河边洗衣、孩童在巷口玩耍,热闹得很。” 阿朝听得眼睛发亮,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谢临洲的手:“听起来好有趣,那我们去了,能不能住到农庄里?我学做江南的藕粉圆子,窦唯说那是用藕粉做的外皮,裹着芝麻、花生馅,煮在糖水里特别好吃。” “当然可以。”谢临洲看着他满是期待的模样,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们提前跟江南的农户打个招呼,住到他们家里,白天跟着去田里看看,晚上就在院子里乘凉,听他们讲江南的趣事。等空闲了,再去苏州看看园林,去杭州尝尝西湖醋鱼,把江南的好景致、好滋味都体验一遍。” 阿朝用力点头,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谢临洲的杯子:“那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夫子可不许因为编书的事耽误行程。” 谢临洲浅酌一口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放心,到时候一切事都先放一放,只陪你好好逛逛江南。”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轻碰,酒液入喉,甜酸交织,正如他们此刻的日子,温暖而绵长。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映照着屋内的岁月静好,仿佛要将这份温馨,永远定格在这一夜——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啦,宝贝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告诉我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