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才渐渐歇住,只屋檐还在断断续续地滴着水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潮湿的脆响。
整个戏班驻地像是被水泡过一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和霉味。
昨夜的惊险与那两句锥心的低语,仿佛也随着这场雨渗入了地底,暂时被掩盖起来,只在知情人心头留下湿漉漉的沉重。
云鸢照常起身,收拾停当,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她依旧是那个手脚勤快、寡言少语的“云小鸢”,只是眼底深处,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审慎,又沉淀了几分。
上午的活计多是些杂务,打扫被雨水溅湿的院落,晾晒受潮的普通行头。
班主见了她,依旧是那副看似和蔼的模样,甚至还关切地问了句昨夜是否受凉。
云鸢垂着眼,恭敬地回答,滴水不漏。
苏娘子则更加沉默,只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投来一瞥混合着担忧与警示的目光,那目光比言语更让她感到窒息。
午后,玉簟秋身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是玉大家请小鸢过去一趟,帮着整理头面。
玉簟秋是班里的台柱,性子有些孤高,有自己的独立妆间,等闲人不让进。
她指名要云鸢,倒也不稀奇。
云鸢手巧心细,打理这些精细贵重的头面,比那些粗手笨脚的男子乃至一些毛躁的丫头都更得玉簟秋的青眼。
云鸢应了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小丫头穿过依旧潮湿的庭院,走向那间位于院落一隅、相对雅致的妆间。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脂粉、头油和淡淡薰香的暖融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潮湿清冷截然不同。
玉簟秋已卸了昨夜的浓妆,只穿着素净的常衣,坐在菱花镜前,对着一桌琳琅满目的首饰出神。
她生得极美,是那种带着些许疏离和忧愁的美,此刻未施粉黛,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憔悴。
“小鸢来了。”
她声音也是柔柔的,带着些慵懒,“这些头面,昨夜沾了湿气,你帮我细细打理一遍,特别是那套点翠的,仔细些,莫要伤了羽毛。”
“是,玉大家。”
云鸢低声应道,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一套繁复华丽的点翠头面上。
翠鸟的羽毛闪烁着幽蓝碧绿的光泽,镶嵌在银鎏金的底托上,工艺精湛,是玉簟秋最珍爱的行头之一,等闲不肯轻易动用。
她净了手,用软布蘸了特制的养护油,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和细腻的羽毛,感受着它们细微的纹理。
玉簟秋起初还在旁边看着,后来便有些心神不属,起身在妆间里踱了几步,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
云鸢心无旁骛,将点翠头面一一擦拭保养完毕,又将其它金银首饰分门别类整理好。
当她拿起一个紫檀木底的首饰盒,准备将几支寻常银簪放入最底层的格子时,指尖触到了一块与丝绸内衬质感迥异的垫布。
那垫布似乎比别处的更厚实些。
她不动声色,用指尖细细摩挲,在垫布的边缘,触到了一个硬物。
形状细长,隐在垫布之下。
这不是戏班行头里该有的东西。
云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地将那几支银簪放入格中,然后,借着整理旁边丝线的机会,指尖巧妙地探入垫布边缘,轻轻一勾。
一枚银簪落入了她的掌心。
这银簪样式古朴,与戏班那些花哨耀眼的首饰截然不同。
簪身素净,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簪尾处,刻着奇异而精致的蔓草花纹,那纹路盘旋缠绕,带着某种异域的风情,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感。
云鸢可以肯定,这绝非戏班之物,也非玉簟秋平日会用的款式。
她正凝神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
“你手里拿的什么?”
玉簟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人已瞬间到了近前。
云鸢尚未回头,手中的银簪已被一把夺了过去。
玉簟秋的动作快得惊人,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仿佛云鸢拿着的不是一枚银簪,而是一条毒蛇。
“谁让你动这个的!”
她的声音尖利了些,带着质问,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
她将银簪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迅速塞入了自己的袖袋深处,仿佛要将它彻底隐藏起来。
妆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玉簟秋胸口微微起伏,盯着云鸢,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惊恐,有哀求,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狼狈。
半晌,她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到云鸢手里,指尖冰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哀戚,几乎是在恳求:“小鸢……好孩子,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这东西,这东西会死人的……求你,忘了它,对谁都不要提起……”
会死人的。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云鸢的心里。
她想起昨夜班主与黑皮的密谈,想起班主那句“打发走”,想起母亲那恐惧的警告。
这枚看似普通的银簪,究竟关联着怎样的秘密,能让台柱玉簟秋惧怕至此?
云鸢低下头,将那块碎银握紧,掌心传来硬物的硌痛感。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和无措,低声道:“玉大家,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就是整理盒子,不小心……”
玉簟秋见她如此,神色稍缓,但眼底的惊惧并未散去。
她无力地挥挥手:“好了,你出去吧。
今日之事……”
“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过什么。”
云鸢飞快地接话,语气带着属于“云小鸢”的恭顺与胆小。
玉簟秋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她。
云鸢躬身退出了妆间,轻轻带上门。
站在廊下,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心却沉甸甸的。
那块碎银在她掌心仿佛一块烧红的炭。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假装整理廊下摆放的几盆半蔫的花草,眼角余光却警醒地扫视着四周。
玉簟秋的反应太不寻常,这枚银簪背后,必然隐藏着极大的麻烦。
而这麻烦,很可能与班主和赵爷的勾连有关。
就在她俯身拨弄一片枯叶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了玉簟秋妆间的那扇支摘窗。
窗户为了透气,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
而就在那缝隙之后,妆间内那面水银斑驳的菱花镜,恰好将一个模糊的影子,反射到了云鸢的眼中。
那是一个人影!紧贴着窗外,似乎正在窥探屋内!身影模糊,看不清面容,但绝非戏班里熟悉的任何一个身形。
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在镜中一闪,便倏地消失了,快得几乎让云鸢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云鸢知道不是。
她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有人在外面监视玉簟秋!是为了那枚银簪吗?
她维持着拨弄花草的动作,手指却微微发凉。
戏班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班主的杀心,母亲的警告,玉簟秋的秘密,窗外的窥视……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懵懂的模样,缓步朝着杂役们聚居的后院走去。
只是那低垂的眼眸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阴霾天空中偶尔撕裂乌云的闪电。
这枚银簪,和窗外那个鬼魅般的人影,究竟会将她,将这个风雨飘摇的戏班,引向何方?她攥紧了袖中那枚带着体温的碎银,它既是封口费,也像是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