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破旧戏班后台的每一个角落。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带着土腥气的风撩拨得不安分地摇曳,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投下幢幢鬼影,忽长忽短,像是无数默然舞动的幽魂。
远处闷雷滚过天际,声音钝重,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云鸢,或者说,此刻该叫“云小鸢”,正埋首在一堆色彩斑斓却难掩陈旧的靠旗里。
她身形修长,作少年打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打,头发用同色布条利落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纤细却并不显柔弱的脖颈。
她手指灵巧地穿梭于武生背后繁复的靠旗绳结之间,动作娴熟精准,确保每一面旗子在激烈的翻打中既能飞扬起来,又不会松散脱落。
她的眼眸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内里过于剔透的光。
然而,那偶尔抬起、飞快扫视四周的眼神,却锐利得像刚在磨刀石上开了刃的薄刃小刀,悄无声息地剖开着后台的浮世绘。
台柱玉簟秋独占着唯一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菱花镜,对镜自怜,指尖轻抚着腮边早已涂抹均匀的胭脂,眉头微蹙,似乎在担忧这闷湿的天气会花了她的妆。
班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此刻正缩在堆砌戏箱的阴影角落里,与一个穿着绸衫、腰间却鼓鼓囊囊别着短棍的汉子低声交谈。
那汉子是地头蛇赵爷的心腹,人称“黑皮”。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面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油滑而警惕的神情。
班主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掠过忙碌的云小鸢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翳。
云鸢的母亲,苏娘子,正默默整理着今晚要用的头面。
她曾是班里的台柱,如今上了年岁,便退居幕后,负责调教新人和管理行头。
她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女儿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忧虑。
当云鸢因整理好靠旗,得了武生一句随口夸赞而微微挺直脊背时,苏娘子的眉头便几不可查地蹙紧了一分。
“小鸢,手脚麻利点!开场锣就要响了!”
班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对得力小伙计的赞许,只是那赞许浮在表面,未曾渗入眼底。
云鸢低低应了一声“是”,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清朗,介于少年变声期的沙哑与清脆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
她抱起一旁沉重的仿制石锁道具,这是等会儿“武松打虎”一出里要用到的,步履稳健地朝着通向前台的帘幕走去。
经过观众席侧面的通道时,她的脚步略微放缓,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无声无息地梳理着台下景象。
第一排那条显得有些年头的长条板凳下,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反光倏地刺入了她的眼帘——是鱼线。
极其细韧的鱼线,被巧妙地在凳腿间绕了几道,形成一个隐蔽的绊索。
再看那绊索前方的地面,虽经人刻意掩饰,仍能看出颜色略深,带着不正常的润泽感,是泼了油。
云鸢的心沉了一下。
赵爷的人,这是要在最热闹的武戏开场时制造混乱,届时人仰马翻,摔伤几个,讹诈戏班一笔“汤药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班主近来手头紧,若再被敲上一笔,班里这几十口人的嚼用恐怕都难以为继。
她面上不动声色,抱着石锁的手臂却微微调整了角度,计算着步伐和时机。
行至那绊索前,她脚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绊,一个趔趄,惊呼声压在喉咙里,抱着石锁的手“恰好”一松——那沉重的仿制石锁带着风声,“哐当”一声砸落,不偏不倚,正砸在那根鱼线之上。
细微的崩裂声被淹没在逐渐嘈杂的观众喧闹和后台的器乐调试声中。
鱼线应声而断。
云鸢就着趔趄向前的姿势,顺势单膝跪地,左手飞快地探入怀中,摸出那条洗得发硬、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旧汗巾,借着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以及拍打身上灰尘的动作,在那片油渍上用力抹过几下。
汗巾吸饱了油,被她迅速团起,塞回袖袋。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等她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重新抱起石锁时,脸上只余下恰到好处的、因“失手”而带来的窘迫和庆幸。
台下已有零星观众注意到这小插曲,发出几声善意的哄笑,只当是毛手毛脚的小伙计差点闯祸。
后台众人也大多瞥了一眼,见无事发生,便又各自忙碌。
班主踱步过来,看了看地上的石锁,又看看云鸢,脸上堆起惯常的笑:“毛躁!幸亏没砸着人!下次小心点!”
他伸手拍了拍云鸢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云鸢垂下头,讷讷称是。
班主转身走向账房的方向,与跟上来的黑皮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了方才的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权衡。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账房门口,那低语声便隔着薄薄的门板,隐隐约约地飘了出来,断断续续,却又字句惊心:
“……此子……眼太利……留久了是祸患……等这阵风雨过去……得想个法子……打发走……”
云鸢抱着石僵立原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夜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那话语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耳膜生疼。
她早知班主忌惮自己看得太明白,却不想这杀心已起得如此分明。
还未等她将这寒意消化,手臂上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苏娘子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死死捏住了她的上臂,五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云鸢吃痛,却不敢出声,只能抬起眼,对上母亲那双盛满惊怒与恐惧的眸子。
苏娘子将她猛地扯到堆放戏服的角落阴影里,这里充斥着陈旧的脂粉味、汗味和布料发霉的气息。
她凑到云鸢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绝望的厉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记住,你是云小鸢!是男孩!莫要强出头!莫要让人注意到你!你这双眼……给我收着点!嫌命长吗?!”
那目光如冰冷的河水,兜头浇下,让云鸢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她看着母亲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扭曲的面容,那眼底深藏的,是比她手臂上疼痛更甚的恐惧。
班主的杀心,母亲的警告,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外面的雨,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戏棚顶子上,噼啪作响,像是为这岌岌可危的戏班,也为她云鸢未卜的前路,敲响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鼓。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风里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整个后台彻底抛入无边的黑暗。